
「柯哀」The Little Merm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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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是童话系列第一弹,CA打头,后续或许不仅仅是CA.
* The Little Mermaid——小美人鱼,我最爱的故事,送给出场20周年的灰原哀,也送给原著最初的柯哀。
* 希望我的“小美人鱼”以后都要为了自己爱的人和事而努力呀,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二编:M26后借着出本的契机修改了一些内容。小柯不是傻傻的王子,也希望小哀更加坚定明媚~
《The Little Mermaid》
「1」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雄...
* 大家好,是童话系列第一弹,CA打头,后续或许不仅仅是CA.
* The Little Mermaid——小美人鱼,我最爱的故事,送给出场20周年的灰原哀,也送给原著最初的柯哀。
* 希望我的“小美人鱼”以后都要为了自己爱的人和事而努力呀,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二编:M26后借着出本的契机修改了一些内容。小柯不是傻傻的王子,也希望小哀更加坚定明媚~
《The Little Mermaid》
「1」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雄伟的城堡,那是大海的统治者——人鱼国王的家。
国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其中最出众的当属最小的女儿了,她有着这世界上最优美的鱼尾和最动听的歌喉。小美人鱼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深海,可她偏偏憧憬陆地上的一切,她想拥有那些华丽精美的收藏品,拥有能翩然起舞的双腿,更想拥有一个机会,与自己爱慕着的王子长相厮守。
那人类的小王子年轻俊朗,发是墨般的黑,眸是如海般的澈,笑起来就像海面上金灿灿的阳光,温暖又耀眼。每次王子扬帆出海时,小美人鱼都会偷偷探出海面,只为了遥遥望上一眼自己的心上人。
一次海难,王子所乘的船沉没了,小美人鱼冒着生命危险,于汹涌的海浪中将王子救起。可她并没有办法将王子送回城堡,只能躲在礁石后,眼看着另一位年轻的姑娘将王子救走。
‘我要付出什么,才能成为你世界的一部分呢?’她不禁问,‘我又要付出什么,才能与你相依相守?’
于是,傻傻的小美人鱼找到海巫婆,用自己的声音做交换,求巫婆帮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巫婆为小美人鱼配了一种药,如果她在黎明之前喝下,鱼尾就可以变成人腿。可是,这非常痛苦,因为鱼尾化腿就如同被利刃劈开身体;而且,每走一步路,她都会像行走在刀刃上一般,那是非常人能承受的痛。
海巫婆还告诉她:如果王子与其他女子结婚,那她会在王子婚礼的那天黎明死去,化为海里转瞬即逝的泡沫。
后来……”
“我知道我知道——”
她被打断了。
灰原哀放下书,眼前的孩子们争前恐后地举着手,个个眼中闪着憧憬又灵动的光。她愣了一下,旋即无奈地笑了笑,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答题了。
得到“老师”首肯,圆谷光彦便一脸严肃地接道:“海巫婆乌苏拉其实觊觎国王川顿手中掌握海洋力量的三叉戟,她欺骗小美人鱼,又用小美人鱼的声音蛊惑了王子,控制王子和她结婚!所幸小美人鱼的动物朋友们给力,最终破解了魔咒,可王子没能在日落前亲吻小美人鱼,导致她又变回了人鱼。然后乌苏拉挟持了小美人鱼,逼着国王交出了三叉戟!”
“不过,勇敢的王子驾驶自己的船只,把海巫婆捅了个对穿!”
小岛圆太的这个描述还真是简单贴切。
“最后国王终于同意了小美人鱼的请求,给了她一双健康又完美的腿!于是,王子和公主大婚,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天呐,Eric王子太帅了吧,Ariel也太幸运了!”吉田小姑娘捧着脸如是道。
额……啊嗯……不过也是,这样完美又令人少女心炸裂的童话故事,有哪个女孩会不喜欢呢?
视线顺着不听话的惯性移到某位已经开始打哈欠的眼镜仔,她看到他抬眼瞥了一眼孩子们,嘴角微微向上抽了抽,又用一种无奈又由着他们去的语调,总结陈词:“以上情节皆来自迪士尼同人电影——《The Little Mermaid》,纯属改编,堪称理想。”
“柯南,你这话未免也太过分了,这就是小美人鱼故事的结局啊,我记得还有第二部,讲的是他们女儿的故事。”
“就是就是,你这个没有童年的家伙!”
孩子们大声抗议着,烤架下的炭火适时地蹦出一块烧焦的炭块,火星啪啪作响。
江户川柯南烤鱼的手猛地缩了缩,也不知是被火星烫到了还是被这些抨击声吓到了,他甩了甩手,又去翻动那已经传出鲜香的鱼,顺便抓了把香料撒上去,故作镇定地道:“什么呀,这是《小美人鱼》的结局没错,但却不是《海的女儿》原始的情节。”
他又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书,“看,灰原手中的书是《安徒生童话》,而不是什么《迪士尼公主故事集锦》。另外,迪士尼的《小美人鱼》本来就是改编自《海的女儿》,为了延续迪士尼惯有的优美浪漫的童话风格,被圆成了happy ending。”
“不是吧?那……结局该是怎样的呢?”
“那当然是……”
“啊,江户川,你手里的鱼焦了。”她突然叫了一声。
“诶?我……不是,哪有……”
不再去理会那手忙脚乱的少年,三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了她,它们可怜巴巴地祈求着,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想要听到的版本。
在这样的目光中,灰原哀啪的一声合上书。她将被海风吹乱的茶发别在耳后,越过正旺炉火的目光悠远又意味深长,开口时语气却揶揄极了,带着十足的笑意,毫不留情地埋汰着那位灭梦直男:“江户川的童年肯定只充斥着侦探小说吧,不然怎么会连童话故事的结局都记错呢?大家别听他瞎说,《海的女儿》的结局当然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甜蜜地生活在一起了呀。”
孩子们顿时一阵欢呼。
她看到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与她对视一眼,或许是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太强了些,他先是愣了一下,倏尔也失笑起来,举起两条烤鱼作投降状:“你这么说,也是没错的。”
她哼了哼:“我什么时候说错过?”
“是是是,您从来都是对的。”江户川柯南将烤好的鱼从烤架上拿下来,挨个分给孩子们,又双手捧着烤得最好的一条,毕恭毕敬地呈到她面前,“请看在这条烤鱼的份上,原谅我的鄙陋无知吧,女王大人!”他抬眼对她璀然一笑,弯起如海的眸,露出如贝的齿,此时海风阵阵,星野寂寥,耳边皆是海浪与月光,喧嚣又寂静。
灰原哀没有吱声去打破那瞬的静谧,却在心底雷动的角落与故事里的小美人鱼有了短暂的共情——她于海面探出头时,那持着海镜的小王子,笑容大概也是如此耀目璀璨,才会一瞬点亮她幽暗的海底世界,渴望永恒地拥有,进而生出迈上陆地的无尽勇气。
「2」
目及之处皆是如釉般的碧蓝,身下是五彩的珊瑚礁,多数是墨绿与瓷白的,可毫无疑问,那些深紫色的珊瑚在阳光下像价值不菲的紫水晶,最是好看。有成群的小丑鱼从身侧游过,用手轻轻去揽它们时,它们不会害怕地远离,反而轻盈地从指尖穿梭而过;偶尔还会有黑白的魟鱼从头顶浮过,她恶作剧地呼了口氧,一连串的气泡便从她面罩释出,轻飘飘地打在了魟鱼的腹部,分裂成更细密的气泡,再晃悠悠地传回海面。
初下水时,海水的冷将她整个人浸没,可此时她的体温早已熟悉了这样的温度,也习惯了这样漂浮无依的感觉。或许她就是个变温动物,依赖环境馈赠的温度而生,环境冷时她可以冷到冰点依旧存活,环境热时她可以烫到心惊都不避开灼热的阳光。可现在,纵使水压压迫着耳膜,纵使氧气瓶的氧量已经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她仍不想回到那阳光通明的海面上去,只想往下潜,再往下一点。
后来,水压太强,潜不下去了,她就静静地躺在这水中,四肢向下,凝视着无边的海底。
海底到底有没有光呢?
大抵是没有的吧,深海的生物由于没有阳光而长得歪七扭八,或许海底的城堡也不是那么雄伟,如若不然,小美人鱼为何对陆地那么向往呢?她心生憎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眷恋?
而遭受着钻心之痛都要苟活在陆上,待在王子身边,做个乖巧、会跳舞的小哑巴,又该需要多大多愚蠢的勇气?
若是回到深海,她依旧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有卓越的地位、无忧的生活,不用担心父王有一天找到她并将她带回深海,也不用害怕王子结婚后,自己会变成无用虚无的泡沫。
她要回到深海,对,要回到深海。
不遂她所愿,有人强硬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她愤怒地回头瞪一眼,看到了那个同样瘦小的人类身体,他的手掌在冷海中仍是温热的,拉着她上浮时,那些他呼出的气泡密密麻麻糊了她满脸,又随着他们一起向海面浮去。破水而出后,海面上的阳光太刺眼了,令人不由闭上眼,灰原哀扯掉潜水面罩,大口地呼着新鲜的空气,再认命地接受那些被阳光烤得温暖的海水的包裹。
“我就说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孩子自己玩。”他们的潜泳教练把他们拉上快艇,骂骂咧咧,“本来觉得小姑娘你水性好又乖,我才去重点关注那三个熊孩子的,谁知道你最不让人省心!潜那么久,氧气这都要完了,万一再在水里抽了筋,这命都要没了啊!”
“先不说她自己有没有注意到氧气瓶的氧量,你作为这里的潜水指导,每个客人的情况都要心里有数,而不是做这样的马后炮。”少年强硬地扶着她,呵斥的话严肃又毫不客气,那潜水教练张了张嘴,又看了看他们身边坐着的大人,终是把反驳的话咽下了肚。转头开船时,他们听到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算我倒霉。”
冷麻的四肢渐渐有了感觉,灰原哀就着工藤有希子伸过来的手坐在了她身边,她拧了拧湿淋淋的茶发,又将一条巨大的浴巾裹在身上,才对那头面色不好的少年叹道:“别一副唬人脸了,是我自己单独行动在先。况且,我也只是想知道,再深的地方能不能看见鲨鱼。”
江户川柯南脱掉潜水道具,恶狠狠地回嘴:“得了吧,这一块是潜水专用区,哪会有鲨鱼出没。”他又在她身边坐下,抄起她身上浴巾的一角擦头发,嘴上埋汰不停,“总强调雪崩后十五分钟是最佳营救时间,可溺水时,脑部的缺氧性损伤只需五分钟,缺氧超过六分钟,大脑便会受到不可逆损害,在深海溺亡更只需要十分钟。你自己说,若不及时返回,我们是不是就等着打捞你的尸体了?”
灰原哀一把扯回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不再露出任何一角。
“我还没有想死到那种程度。”这句话说出来,还是有些心虚的。但她嘴硬,等于立场硬。
“哦哦哦,是是是,你不想。”江户川柯南也学她敷衍这个话题,然后他怪叫一声,扑上去伸手就开始抢她身上的浴巾。
灰原哀抬脚就顶住了少年的腰腹,离我远点啊你,她轻斥。
我不,你快把浴巾分我一半,我要冻死了!
那就冻死吧!
呵,你个无情的女人!
“小新,不许欺负小哀。”她身后就靠着工藤有希子,打闹的战火自然蔓延到了这位时尚又迷人的妈妈身上,工藤有希子毫不犹豫地将她搂住,和她合伙打压着自家儿子。
妈妈的怀抱真的很温暖,另外玩心有些起来了,灰原哀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位强力战辅,顺便还往对方怀里缩了缩,一脸得意地望着炸毛的黑发少年。
“妈!您是我妈还是她妈!”江户川柯南大叫。
此时快艇已经开起来了,海风吹得她的发乱飞,确实很冷。接着,灰原哀就看着江户川柯南迎着风张大了嘴,又猛地将身体向后转去,弯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然后那没个风度的少年飞快捞了把快艇边蔚蓝的海水,抹了把脸,又揉了揉鼻子……
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灰原哀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将身上的浴巾展开一半,喊道:“喂……”
“哦?得救了!”江户川柯南立马乐开了花,手脚麻利地坐过来,把自己和她都裹了个严实,“哎,灰原,你越来越有良心了。”他还乐道。
灰原哀默默啐了一声,她就不该信他会被冻死,因为他一直是个恒温动物,越冷的环境里,自身产生的热量就越多,固执又倔强地与寒冷作斗争。所以在他身边,即使刻意要在这方窄窄的浴巾中与他保持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暖意,一刻不停地温暖她冰冷的血液。
人的温度对于鱼来说,过烫了,简直要被灼伤。
那王子的体温对小美人鱼来说,会不会也是如烙铁一般滚烫呢?
一定是的,原来,他们每次牵手共赴舞池时,她不仅要接受足底钻心的痛苦,还要接受手中牵着的那个人传递而来的、珍贵却刻骨的灼痛。
另外三个孩子挨个裹着浴巾奔过来了,他们挤到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潜泳的所见所闻。
“小哀,海底真的好美啊!”
“是哦,我也看到啦。诶吉田同学,我想和你裹一张浴巾,江户川同学身上鱼腥味好重。”
“好呀,来来来!”
“喂……我哪有?”
“诶,我刚才看到好多鱼了,你们说用它们来做刺身或者定食,味道会怎么样?”
“元太,你就知道吃。你可快减减肥吧,刚才教练都差点拖不动你!你想想博士,那个体型只能坐在岸边,眼巴巴地等我们!”
“哈哈哈哈,不过这简直是元太的正常发言。”
“我打赌博士现在正在岸边那家有名的汉堡店里一饱口福,某人把他限制得太惨了。”
“哦,那他下个星期就别想碰红肉了。”
工藤有希子微笑着将空间交给了孩子,长腿一迈钻进了坐在对面的丈夫怀中。
“诶优作,你看出了点什么吗?”她将墨镜拉下一点,露出灵动的海蓝色眼睛,狡黠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工藤优作品了一口香槟,眨眼笑了笑,不置可否:“至少,我可以看出,你很喜欢那个叫灰原的孩子。”
“那你呢?”虽然没得到想听的答案,但工藤有希子也不恼,笑嘻嘻地追问。
“对一个作家来说,自然该对这样一个矛盾又鲜明的角色给予赞赏。”
工藤优作如此笑说,
“你看,小美人鱼虽然在忍受着痛苦。但我们都希望她能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3」
“溺液充溢呼吸道及肺泡,导致肺水肿。血液黏稠度过高,可全身血液不凝固,睑结膜、黏膜、浆膜瘀点性出血。”
她站起身,对着匆匆赶来的警方摇了摇头,“已经确定死亡了。”
地方警官看到这个小女孩,面上显得有些心惊胆战的。这么小的孩子,面对一具浮尸如此镇定,还能通过简单的检查,准确地给出医学相关的信息,实在不可思议。
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她身边戴着眼镜的男孩,他蹲在尸体身边,双手呈三角状抵在下颚,静静地思考着,时不时还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死者身上检查、按压着。
小孩子怎么能出现在这样可怖的死亡现场呢,可看他们身后如同家长或监护人的一对男女,他们亦是神色自若,男子也在盯着尸体思考着什么,女子卷着自己茶棕色的长发,甚至颇有兴致地拿出手机,对着现场咔嚓咔嚓,也不知拍的是尸体,还是自家老公和孩子的这副模样。
“这……这是自杀……?”打头的警官捋了捋自己打结的舌头,如此问道。
“不,是他杀。”一直蹲在地上的男孩站起身,指着尸体道,“指尖有青紫,脖上还有明显的勒痕。更能证明这点的是……”他伸手,拎出尸体衣服里夹着的血包,“这是牛血包,看来犯人还想让海中的鲨鱼将尸体吞噬,妄图伪装成完美的鲨鱼伤人事故。可他估计是基本知识不够,先不说这片海域有没有鲨鱼,就是如此少量的牛血短时间也是不能引起鲨鱼的注意的。另外,死者沉溺的水压不够,没法将血包挤破。由是,这具尸体才会被附近出海的渔民打捞上来。”
“更不用说,这场谋杀准备得极其仓促。”女孩淡定地补充道,“如果是先勒杀后抛入海中,死者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溺亡特征。既然脖上有绳索的痕迹,就有勒杀未遂,仓促下只能抛入海中的可能。更何况今晚涨潮,有东南风,即使是在远海作案,海浪也会将尸体推回近海,极易被渔民撞见。这也能说明凶手考虑不周到,不过,不否定这就是他的意图。”
这番分析的对白通畅得如同行云流水,即使现在如此做很诡异,但男孩嘴角也勾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他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女孩,摩拳擦掌道:“那么,现在就来一起找找犯人是谁吧,灰原。”
此时,灰原哀却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不了,你请,我要回酒店睡觉了。”她转头瞥了一眼江户川柯南,吐槽道:“就该和孩子们一起待在酒店里。出来散个步都能遇到案子,我回去真要拜拜神社。”
“诶,喂!”顶着这么多诡异的目光,他还是一把拉住了她。江户川柯南环视四周,靠近灰原哀说,“你现在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他又突然噤声,思考了一下,转头说,“爸妈,要不你们跟灰原一起回去吧,我等会去找你们。”
这回换灰原哀不愿意了:“喂江户川,出头也要有个限度。”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警告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七岁。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一个人待在这里破案子,不要命了吗?”
“你还有理由说我?”他无奈,“我和警官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他拍了拍自己的鞋子和腰带,“装备我都带着呢,怕什么?”
灰原哀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等你。”然后她索性直接走到沙滩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随身翻出一本巴掌大的小书看了起来。她不再坚持回去,因为她知道工藤一家的心性,工藤夫妇不会让她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对儿子也从来都是放养,将他一个人留在案发现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她总归是不放心他的,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等他办案结束,此刻也不是等不起,后续可能还会有需要她的地方。
更何况,这家人,哪有一个不对案件感兴趣的呢?
江户川柯南果然就不再坚持,小小的少年一头扎进了自己喜爱的案件中,心无旁骛。
“夜晚光线不好,这么看书对眼睛不好哦。”
工藤有希子又在灰原哀身边坐下了,她偏头看了看,那是一本卢梭的《忏悔录》,全书一共12章,如此小的出版版本,将这十二章录成了四个小本,方便随身携带。
而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了句习惯了,便又埋头于文字。在工藤有希子面前,灰原哀大多数时候是乖巧又安静的。
「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
这样一本书,书中所传达的所思所想,倒是很适合这个孩子。
每每关注这个孩子的时候,工藤有希子的心底都会泛起疼惜的温柔——是和自己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女孩,两人有着相似的头脑与性格,她却经历过自己儿子未知的黑暗,举目无亲,从黑暗中挣扎地爬出来后孤立无援,现在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每天都为不牵连身边的人而压抑自己的情感。
但这种疼惜的情绪,工藤有希子不愿表露在眼中或面上,因为这孩子不需要,她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正在默默地努力着,要在废土与灰烬上开出一朵弥足珍贵的花来。这期间,她需要的只是无声的支持,即能有人告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个人。
那正是她儿子和那些孩子们,正在做着的事。
诶,没想到自己那一直被诟病为低情商的儿子,在这件事上也会表现得如此温柔。
想到此处,工藤有希子愉悦地笑了声,然后就也作托腮状,安静地注视着月下那一大一小,像她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
夜黑如墨,只有月光寂静。
「4」
“你们知道吗,管太多闲事,也是要遭报应的。”
那犯人被押送上车之后,对着江户川柯南如是说,“因为,这也是逆天改命啊。”
因为所谓的“多管闲事”改变了罪犯本该侥幸逃脱的一生,是逆天改命吗?这说辞倒是有些牵强得可笑了。
而少年的眼眸依旧坚定:“是吗,可我并不如此认为。我是个侦探,侦探的义务,便是还原真相。而对于人为什么要杀人的理由,不管别人怎么解释,我依旧无法理解;就算我能够理解,还是接受无能,因为那毕竟不能成为残害一条生灵的理由。诚然我醉心于破案所带来的成就感,可这个真相,是被你所杀害的无辜的人的,并不仅仅是我追求的那么简单。”
干净、危险,月光一样独特而清冽的气息,此刻染上大海的微咸,带着鲨齿般的锋锐,是江户川柯南,是工藤新一作为侦探的时候独有的。但在作为普通少年时,看他端着足球笑出一口白牙,又像海面耀眼的日光,温暖,令人向往。
灰原哀对工藤新一感兴趣的理由,那么多,又那么简单。
可在江户川柯南回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一如既往注视着自己的湖蓝色眼眸。
远远望去,少女只有小小的那么一点,茶发微卷又温柔,靠在自己母亲身边,呼吸悠远绵长。
累了就回去睡啊。江户川柯南叹息,却又莫名露出一抹笑。
那刻愉悦且心安的真相,连名侦探都难察。
「5」
灰原哀醒来的时候,她正安稳地伏在阿笠博士背上。老人走得也很平稳,只是卷翘的银发弄得她有些痒。或许是因为那天在暴雨中,这是她第一个依赖上的温度,她才会觉得如此心安。
感受到背上的动静,阿笠博士回头,轻声问她:“哀君,醒了?”
她朦胧嗯了一声,又闭上眼,搂紧博士脖子,脸往那些蓬松的银丝中蹭弄的同时,发出如猫般轻柔的哼声。
“啊啦,小哀在向博士撒娇呢?”身旁传来工藤有希子的声音,“真好呢,早知道就我来背小哀了!”
“你啊,别胡闹,让孩子继续休息。”工藤优作在一旁无奈笑道。
然后四周就没什么话语声了。
灰原哀一下清醒了几分,她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咳了咳干涩的嗓子,问道:“工藤呢……”
“小新跟着去做笔录了,而且他说,还有一些事情想弄清楚,让我们先带你回去。”工藤有希子回答道。
灰原哀有些震惊地望向工藤夫妇,却见他们神色从容,都对留儿子一人没什么顾虑。这样下来,倒显得她是个过分操心的人了。她叹了口气,但还是追问道:“那……犯人是谁?”
“是死者的一个朋友,怨恨从小事开始,积少成多,直至心生了杀意。”工藤优作回答道,“所以说,即使是朋友之间小的嫌隙也不能一味忍耐,至少说出来会比一直忍受要好,因为我们不能预料这个‘忍耐’到极限处会萌生出什么恶意来。”
灰原哀点点头,默默趴回阿笠博士背上,不再出声。
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的不安扩大了几分,甚至她很清楚,有什么东西被当时在场的她和工藤一家忽视了,这不正常。
忽然,灰原哀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猛地从阿笠博士背上直起身,挣扎着要滑下来。
“博士,叫警察!”因为说得太快太尖,她一向低频的嗓子劈了声,“不止……对,凶手不止一个人,他也察觉到了,工藤一定也察觉到了。”
随后,女孩拔腿就往回跑,起步时踉跄了一下,步伐却极为坚定,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脚印。
“哎,小哀?”工藤有希子想去追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插兜,老神在在的丈夫。
“优作?”她忽然意识到,“你之前便发现了?”
“放心,我一早便联系了当地警方和海上巡逻队。”工藤优作走上前来安抚她,又颇为无奈地道,“这么看来,新一的修行与教训还是不够。总是让自己身处险境,也是相当不成熟的表现。但所幸……”
他伸出手,将爱人被海风吹乱的茶色卷发归拢,轻轻别在她耳后,“除了父母之外,他现在也有了可以依靠与托付的人。”
「6」
“我记得那个人临走前提醒过你,多管太多闲事是要遭报应的。”
江户川柯南奋力挣扎了几下,但那男人极其健壮,常年的潜水生涯令他肤色黝黑,发色浅白,四肢肌肉扎实。所以,此时的江户川柯南就像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雏鸟,只能任由对方掐紧了他的脖子。
他脚下,陡高的悬崖,悬崖下大海正是涨潮之际,海浪虽没有特别汹涌,却也是深浅难料。
“我早该想到的,凶手既然是和朋友结伴出行并计划着将他杀害,以他那样对海洋一无所知的知识,又如何有能力抛尸远海。你们早就密谋了这场谋杀,他为人,你为财。而你在现场那副事不关己的嘴脸,还真是丑恶。更别说,还有犯罪的前科。”
江户川柯南双手艰难地攀上着钳着自己的桎梏,同时悄悄拨动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手表。
“说得不错,但你这么小的孩子,倒也奈何不了我。”那男的,赫然就是早上他们一行在快艇上遇到的潜水教练,“哦?别搞什么小动作。”他粗鲁地扒下江户川柯南的手表,向后猛地一扔。那手表吧嗒一声,落入森林之中。
“为什么要坚持所谓的真相呢?”那男人歪头问道,“或许你曾经的人生一帆风顺过了头,所以才会执着这些灰暗且危险的东西。我估计,还没有人教会你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感觉。”
这个黑夜里,男人被海水漂得浅金色的发下是一双细长的灰眸,对着江户川柯南残忍一笑的时候,像极了某个为他灌下致命毒药的男人。
上一次,工藤新一由于药物开发未完成的原因,成为幸运存活的千分之一。那这一次,又有谁来救他呢?
但他倒是没有多少的惧怕,他觉得当年福尔摩斯站在莱辛巴赫瀑布上也是面无惧色的。要问为什么,大概他一直相信,真理永远会在与丑恶的搏斗中占据上风,真相也不会被任何风雪掩埋。
所以他猛地一挺腰,啪啦一声打开鞋子上的滚钮,脚力是被放大了几十倍的力道,一脚踹在男人的手臂上。
从悬崖坠落的时候他想,他接下来需要做的是尽自己的全力在大海中漂游,直至有人能来救他。其他的事,就交给老爹了吧。
又或者,他该相信另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7」
在坠入的海水那刻,全方位扑面而来的水压就将她的鼻梁按压得生疼,潜水镜重重地往面部皮肤里撞了三分,直压迫得眼眶酸涩难忍。
太冷了,这海水太冷了,与白天的温度天差地别,简直要把人四肢百骸都冻起来。如此快速地丧失身体的热,肌肉几乎都要痉挛。可她打开手上的水底照明灯,毫不犹豫地向海下游去。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要镇定,此时更需要镇定了。她不断调整着自己,调动脑中所有关于浮力、压强的知识,要成为一条对大海无比熟悉的鱼,能随心所欲地游动。可大海不再像白日那样不断拉扯着她下沉,不论她怎么挥动双手,海浪依旧在排斥她,推着她不让她往深海里去。
在哪啊,在哪啊……
时光一分一秒地划过,秒钟在她耳边一刻不停地响。从呼吸机里蹿出的气泡每时每刻都在阻挡她的视线,她索性闭了气,直到自己受不住时才猛吸一口氧,直到肺部再也装不下。
几分钟了,三分,还是五分?又或者,十分?
怎么能的,她怎么能找不到他?
浮潜过程中,一个不知名的生物忽然朝她撞击而来,她手中的手电啪的一声被撞落,被水流卷挟,竟用她无法反应的速度离她远去,先是向海底沉了几下,又随着海浪飞快地漂远。
四周迅速暗下去,她孤身困在海中,压抑、阴暗、迷茫、失措,灰原哀浮在那,愣了长长几秒后,尔后蓦地张开嘴,任由呼吸器也从她口中脱落,任由自己失声的绝望,融入这咸到极苦的海水里。
海太大了,海水无垠,黑暗无边,灰原哀在江户川柯南落难的另一片海域入水,没有探测器,没有定位仪,有的或许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预判,入水那刻却为什么会笃定自己一定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一眼就能寻到他呢?
那是极小概率事件,那是需要主役光环的特编剧情,那是连童话故事都难以圆满的缥缈结局。
可她又猛地伸手,抓住即将飘远的呼吸器塞回口中,抑制住自己的哽咽与颤抖,艰难地划动发麻的双手,用腰腹的力量,摆动僵硬的双腿。
若是此刻连她都放弃了……那个人,就真的会死。
那么……
你在哪,工藤?
你在哪里,你应我一声……
只有这次……你应我一声吧……
……
她不知道又游了多久,时间的概念慢慢远离了她,寒冷似乎也没那么重要,连黑暗也不足为惧。可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四周漆黑寂静,她才能看到前方那个小光源,一闪一闪,漾着微弱的光。
她看到他胸口福尔摩斯状的小徽章,莹绿色的光,太过微弱,那般灼眼。
如跛脚的孤狼穿过荒漠几万里,如瘦弱的苍鹰越过雪原几世纪,如残鳍的鲨鱼,不断扭动残破的身躯,要去拥抱几万里外洒落的阳光。
如伤心的小美人鱼,奋力摆动鱼尾,要去救自己最心爱的小王子。
纵使最后会变成泡沫,海的女儿也不曾后悔。
她吐出口中苦涩的海水,渡去甜净又绵长的生机。
「8」
“天呐柯南,你还真是命大。坠崖的情况下都能被冲上沙滩,看来天要让你执行公道。”
小岛元太坐在江户川身边,用手肘用力撞着他。
“是是是,托你们洪福。”江户川柯南敷衍地应着,无奈地揉着被撞痛的肚子。
如各位所见,这位死神小学生又一次完美地破了案,第二位凶手也成功落网,被带走前这位凶手还是处于昏迷的状态,也不知道被谁扎了一剂猛药,晃都晃不醒。
而他清醒后也老实承认,他挟持了那个破案的男孩,还把他扔进了深海。不过那时,男孩已经成功在救护车上醒来了,缺氧的时间并没有过久,少数的溺液也已尽数吐了出来,所以并无大碍,第二天就依旧活蹦乱跳地和朋友吃烧烤去了。
反倒是跟他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小姑娘,说是被海风吹到了,前两天烧得有些厉害,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碍,此时一声不吭地坐在副驾驶,风轻云淡地继续看《忏悔录》。
一群孩子坐在阿笠博士明黄色的小甲壳虫车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呐,小哀……”吉田步美忽然从后座探出了头。灰原哀嗯了一声,偏头看她,目光柔柔浅浅的。吉田步美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我们那天好奇,去查了一下《海的女儿》的原始结局。”
“哦?那你们查到的结局是什么呢?”她笑着问。
“因为小美人鱼无法说话,王子误以为那天在沙滩上发现他的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偏偏,这个姑娘是邻国的公主,于是他满心欢喜,要娶这位‘救命恩人’为妻。小美人鱼却什么都没说,忍耐着痛为他们跳舞庆祝。后来那天晚上,小美人鱼的姐姐们出现了,她们为了救妹妹,去求海巫婆,海巫婆取走了她们的头发,给了她们一把尖刀,让小美人鱼用这把刀刺中王子的胸口,只要王子的心血流到她脚上,她就能变回人鱼,回到海里……可,小美人鱼只是吻了吻王子的额头,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自己也跳到大海里去了。天亮后,人们找不到小美人鱼,只能看到船边附着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嗯,是这样的。”灰原哀点点头,“王子和邻国的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是《海的女儿》最真实的结局。”
“为什么小美人鱼为什么不告诉王子,她才是真正救他的那个人呢?”此时,孩子们梦中的故事也如泡沫一般崩塌了,他们还小,无法理解爱,无法理解世界的复杂,进而无法理解这个结局安排的意义。
灰原哀抿出一弯无奈,耐心回答道:“在被剥夺声音,又不懂人类文字的同时,她如何能说服王子,说公主的出现只是巧合,真正把你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是我这样一个不被世人所知的异类种族呢?而深爱一个人的时候,连让他为难都不舍,又怎会让他为自己的自由与任性付出生命?更何况……”
灰原哀陡然沉默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后侧小姑娘低落的头,又思考了一晌,选择继续道:“更何况,有时候,不是所有作者都追求美满幸福的结局。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写一则故事吗?不,他们是在为自己作序——‘我的心是一本日记,里面有几页被粘在了一起,这日记本身是每个人都可以查阅的。我行动的大多数理由都写在合着的那几页上。’这是安徒生写给亨丽埃特·汉克的信中言。低微的出身、违背社会伦理的爱情、直系遗传的精神病,安徒生像自己笔下的小美人鱼一样独自忍受被撕裂的痛苦,无法作声,却用文字留下最温柔的童话,在自己的作品中求取如金光下泡沫般纯净的永生。”
“而为什么选择以童话为载体呢?原因也很简单,童话情节单一明确,各种场景和人物设计具有清晰的轮廓,往往被大众读者视为意义单纯的儿童文学。越是行文简单的故事,越不会让人有思考的欲望,所以当作者把自己的秘密隐藏在这些看似天真的情节中时,读者大都会被色泽艳丽、轮廓鲜明的童话元素麻痹,根本探寻不到浮面之下的深意。”
“此刻,我为你们揭示了这层深意,你们会选择苛责咒骂这样的他留下这个并不圆满的结局,只为发泄自己当下对‘人鱼和王子的爱情并不美满’的不满吗?”
孩子们均沉默了下来。
“但是啊,灰原。”
她转过头,看向发声的那个人,他单手撑着窗,把下巴搁在掌心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根本不看她。
“抛去作者与时代的视角,《安徒生童话》中,那个王子要娶的是‘他以为救了他’的人,这个人是小美人鱼,但也可以是邻国公主,是邻邻国公主,甚至可以是海边洗衣服的妇女。可他不好奇吗,在海中呛水闭气的他如何能恢复呼吸,在远海险些命丧海难的他为何会在浅滩获救,他为什么会怜惜并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哑女心动,那个哑女又为何在他与别人的婚礼前夕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究竟去了哪里,未来可会安好?”
“这些,‘王子’都不想知道,所以真相都离他远去,爱人错过,恩人亦满怀遗憾化为泡影。可我想,这样的‘王子’其实是值不上人鱼公主澄澈且奋不顾身的爱的。就像那个时代,不够睿智,不够包容,不够温暖,偏见与言语化为利剑和枷锁,不断折磨有才有爱之人的身心。”
江户川柯南叹口气,但转而就又放下手臂,对他们露出灿烂的笑容,“可你们看,迪士尼的改编就很好啊。小美人鱼化为人,失去了声音却不用忍受非人的痛苦;王子Eric也是受海巫婆控制才没有坚持去跟已经生出好感的小美人鱼相处,可他能透过缥缈的虚伪看到真相,能笃定地对Ariel说,你才是救我的那个人。最后王子和公主通过自己勇敢又有力的反抗,终成眷属,happy ending。”
他看向孩子们,灵动的海蓝色眼眸中藏着只属于工藤新一的温柔,“这是我和灰原愿意让你们相信的童话故事。改编的意义,在于让时代的进步与思想的解放融入历史的经典,构建新的篇章,影响一代又一代人观念的革新,往更美好的生活而去,从而减少那些无法被轻易感知的、沉默的哀痛。”
“柯南……天呐!你说得好棒啊!”
坐在他身边的吉田扑上去,将小姑娘动容又感性的泪,悉数抹在少年的领口。
圆谷亦摸着下巴,消化并肯定道:“说得好有道理,感觉思路都被打开了。”
“话又说回来,柯南和灰原为什么像引导孩子一样啊……”
“算啦元太,他俩不一直都是这样吗?重点应该是,他们讲得确实值得我们深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为啥他俩会给我一种爸爸妈妈带宝宝看世界的感觉……”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中,灰原哀默不作声地回过头,望向自己左手边的蓝天。那双湖蓝色的眸中慢慢泛起浅浅的波光,映着窗外的光,亮极了,像浅滩中美人鱼碧色的鱼尾,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晶莹。
真相只有一个,是吗?
老生常谈,名言至理,有很多人被这句简单重复的话语磨出了耳茧,却从不细思作者与其主人公对此是如何坚守。
所以,新的《小美人鱼》的结局,一定会与众不同。
她蓦地笑出来,轻轻伸手,接住一颗纯白无瑕的珍珠。
— END. —
最终,“川顿国王”为自己助攻的失败叹息扼腕。
“国王”的妻子倒是很乐观得安慰他,没事的,孩子他爸,有点自信吧。咱们的王子,其实并没有那么蠢。
【名柯/新志】月球下的人
原作背景的第一人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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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玩伴问我,周一到周日,你最喜欢哪一天?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七个不同数字而已,有什么区别?
但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有了答案:我喜欢所有没有排班的日子,不论星期几。
我就职于米花中央病院,是一名实习护士。在这个国家,医院被称为“白色巨塔”,仅从字面上看,也十分形象。这里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保全完整阶级缩影的地方:处于塔尖的是专家教授,中部是为了要“力争上游”而挤破头的主任医生,再往下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和护士,身处底层的,自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实习医生。
至于实习护士呢?
感谢...
原作背景的第一人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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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玩伴问我,周一到周日,你最喜欢哪一天?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七个不同数字而已,有什么区别?
但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有了答案:我喜欢所有没有排班的日子,不论星期几。
我就职于米花中央病院,是一名实习护士。在这个国家,医院被称为“白色巨塔”,仅从字面上看,也十分形象。这里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保全完整阶级缩影的地方:处于塔尖的是专家教授,中部是为了要“力争上游”而挤破头的主任医生,再往下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和护士,身处底层的,自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实习医生。
至于实习护士呢?
感谢垂询,我们没有出现在鄙视链中的资格。
护士长是恶魔在人间,连废柴至极的实习医生,也能在我们面前扮演全知全能。患者也会因为你胸前“见习”的字样,对你另眼相待——充满怀疑的那种。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度日如年,上班如上坟。工作刚满一个月,我就开始盼望退休,对于这样不求上进的想法,我也并不愧疚。
毕竟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人真心喜欢工作吗?
反正我不信。
入职培训时,法令纹深如刀刻的护士长这样训诫我们:“医院里,如果对工作掉以轻心,一定会遭报应。”
我漫不经心地听过就算,并没往心里去,但命运——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它就总喜欢让你措手不及。
新年刚过,假期短得像眯缝眼的人眨眼,还没开始就过完。我并没有什么新年新气象,只有对要值两个大夜班的不满——昨天的用药记录没补完,工作站的电脑平均五分钟死机一次,负责的病房又收进来一个新的患者,意味着又有新的资料要看。
同事将资料交至我手,便愉快地收工下班,倘若心情能写在脸上,我脸上一定加黑加粗写了:“我恨工作。”
资料还没看,就听值班医生催命:“四号床心跳停了,推抢救车来!”
我立刻推着抢救推车赶过去,这位患者的肿瘤细胞已经发生了脑转移,没多少时间了。
“肾上腺素1ml静推!”医生下了口头医嘱。
我机械地复述医嘱、从推车里拿药、拆开新的注射器,动作呆板而麻木,抽空的药瓶不慎跌落在地,咕噜噜滚至一边,我无暇顾及,就要将备好的药物递出。
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我吓了一跳,侧头去看,是一个陌生男人,可我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见过。他微微侧身,便将一个年轻女人让进我的视线,她坐在病床上,手边是尚未拆开的行装,应该就是那位今天入院的新患者。
干什么啊?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们两个。
可我还没开口,就见那女人抬起手来,她手中拿着那支方才跌落在地的空瓶,说道:“这是支去甲。”
她声音不大,却吓得我几乎心跳骤停——医嘱是肾上腺素,我却错拿成去甲。
“还没好吗?!”那边的医生开口催促。
我连忙回神并道歉,这才将正确的药物推入患者静脉。
抢救结束,患者在和死神的拉锯战中扳回一局——可这样的拉锯在我看来也毫无意义,毕竟我们都知道,最后谁会是赢家。
我开错一支去甲肾上腺素,自然要写书面报告来留档。虽然没有真正酿成大错,护士长还是大发雷霆:“粗心大意的人,不适合这份工作——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明明什么都会,可做什么都不上心,根本就是态度有问题!”
我左耳进,右耳出,低头装出低头认错的样子,心里不痛也不痒。
她训话完,就叫前辈带我去做下午的例行查房。去病房的路上,前辈说:“还好你发现及时,要是用错药,那就是医疗事故,要出大事的。”
不是我发现的,我心想,是今天新入院的那个患者。
我到了病房,挨个检查住院患者的输液牌、用药和体征,到了五号床,我盯着那张崭新的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原来她叫做宫野志保。
这就是我和宫野志保的初次会面。
宫野志保是个漂亮女人——要知道,这里是医院,出现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经历一生中最艰难时刻,外表光鲜与否,早已是最次要。
可她不同,尽管脸上难免带些病容,可仍旧赏心悦目。她像是探病家属带来的新鲜花束,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她在我铸成大错前拉我一把,我自然对她心存感激。可这错误委实低级,我觉得面上无光,心中愈发理亏,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却总是作罢。
可我总忍不住偷偷看她,并衍生出许多猜测。能一眼看出失误,应该是同行吧?她长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聪明的脸孔,那在她心里,我肯定是个连基本抢救用药都会拿错的废物。
好在我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发展毫无期待,废物得心安理得。
终于,在我不知第几次偷瞄她的时候,她对上我的视线,冲我笑了。
我尴尬地没话找话:“那个……之前的事,谢谢。”
人大多不愿正视自己的错误,总会给自己的错误找一万个借口,至少我是如此。明明会拿错只是因为不专心,我却仍要冠冕堂皇地辩解:“去甲最近换了供应商,新包装长得也太像了。”
根本不是,如果真的那么容易看错,她也不会一眼就能发现。
可宫野志保没有拆穿我,只是说:“下次要看仔细啊。”
我忍不住问她:“你也是护士吗?”
她摇摇头:“不是。”
“那怎么……”
“我勉强算是个医生吧。”她说。
她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不痛不痒的一个“勉强”,像一把细如牛毛的针,莫名刺痛了我。
我拗出一个符合职业道德标准的微笑:“真好啊,我小时候也想当医生。”
这是真话,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时候”。我的祖父母、父母都是盛名在外的名医,长我几岁的兄长,现在也是科室中前途无量的医生——我在一个以行医为传承的家族中长大,我坚信自己将来也一定会拿起手术刀,就像相信明天也仍有太阳。
太阳的确每天升起,我却连续三次没有通过医学院的能力测试。同期已经快要大学毕业,我却还在试图推一扇似乎永远不会为我开启的门。
我在父母失望的眼神中丢盔卸甲,逃向了更容易的专业,成了一名护士。
从那时起,我便成为家族的异类和耻辱,是父母羞于与旁人提及的存在。也是那时起,自暴自弃在我心中扎根,我得过且过、将“差不多”奉为人生信条,似乎只要显得足够不在乎,就没人能伤害我。
可世界上总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撞破南墙也做不到的事,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自谦“勉强”算是个医生。
所以我想,如果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问我,那最后你为什么没做医生呢?我就会用最无所谓的口吻回答她:“因为没考上咯。”
你知道吗?只要把那些最在乎的事,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它们会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这是我宝贵的人生经验。
宫野志保眼睛虹膜颜色很浅,像经过稀释的亚甲蓝注射液。她就用这样一双蓝眼睛望着我,却并未按我预想的那样问。
我像个朝空气挥出重拳的傻瓜,她不问,我便只好一边帮她换上今天要滴的药水,一边讪讪问道:“那……你是做内科还是外科?是哪个医院?”
宫野志保的声音很好听,她手上扎着针,便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耳边碎发,然后我听到她说:“我不做临床。”
洁白的被单上,摊开着她正在看的一本书,我余光扫过,这才注意到书的标题——《“人体农场”重要性与可行性研究》。
宫野志保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声音像是清脆相碰的手术托盘与器械。
她说:“我是一名法医人类学家。”
毫无意外,宫野志保也是护士站同事们的话题中心。
“我稍微查了一下她的资料——你敢相信吗?她也就和我们差不多大吧,竟然有三个博士学位,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可能就是那种……被选中的人吧。”
我按捺不住好奇,也凑过去看——她的三个学位,分别是生物化学、法医病理学和毒理学,曾在大学、研究机构就职,现在的职业是警视厅下设研究所的首席法医人类学家。
隔行如隔山,在我的认知里,法医不过是负责剖开死者遗体的那个人——我并不知道“病理学家”和“人类学家”有什么区别,但这不妨碍它们看起来金光闪闪、高不可攀。
“真让人羡慕,”我忍不住也感叹道,“这种好像开挂的人生。”
同事却看着我不住摇头,电脑界面切换,切回患者的病历资料界面:“那这个呢?”
病历资料中,有一张宫野志保的证件照,她面色沉静地从屏幕里望着叽叽喳喳的我们,像看一出闹剧。
我无言以对。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见到上次抢救时拉住我的那个男人,他来探望宫野志保。
知道宫野志保的职业后,我再看那人,突然就福至心灵,明白当时为何会觉得他面熟——我念书时,差不多十年前,有个曾经风靡一时的高中生侦探,叫做工藤新一,就长这副模样。
我记忆里那个出现在报纸头版、被称为“警视厅救世主”的高中生,有一张意气风发的脸,眼中的自信透过黑白单色的报纸,都让人不忍逼视。
可后来有段时间,他好像突然销声匿迹,报纸上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占据报纸头版的名侦探,和今天刷满社交网络首页的偶像,在我看来并无区别,不过都是人造星星,可以红极一时、也可以转眼就黯淡。
我在分诊台碰到他,他正和值班的同事说着什么,我零星听到一些,原来是探视时间刚过,他来晚了,正在问还可不可以进去。
今天值班的同事是个老古板,不管工藤新一说什么,她都像一个复读机,只会机械回答:“不好意思,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我看着工藤新一揉着后脑的头发,似乎很是苦恼地转过身来,随即他看到我,顿时眼睛一亮——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此刻再转身走掉,也来不及了。
他朝我走过来,对我说:“你好,我叫工藤新一,上次在病房我们——”
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那次低级失误,我可以随时自嘲,但绝不想听旁人提起。
古怪的自尊和虚荣,让我飞快打断他的话,姑且就当是还他一个人情。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进去探视吗?”
“想去就别多话,跟我来。”
这是我第一次明知故犯、打破医院的规章守则——这和把手术室的鞋穿走不归还、忘记登记值班表那样的错误不同,它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我彻底走上另一条路。
旁人来探病,都带鲜花或果篮,可工藤新一来探病,就只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皱巴巴一张纸——我一边帮他们拉拢床边的帘子,一边心想,什么怪人?
我又叮嘱他道:“有话就快讲,如果被护士长发现就完了。”然后就开始装作假装检查自动输液器,提防有其他人过来。
隔一道薄薄的帘子,我听到他说:“你看,判决结果出来了,无期。”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他声音,我就莫名想到多年前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张脸。他用一种几分自得、几分骄傲的语气说:“你看,我说过吧?只要我们一起,就一定能把那家伙送进监狱。”
哦,所以他现在是个警察吗?我想,宫野志保说自己是法医,那他们应该是搭档吧,合情合理。
“死者家属今天和我说,有机会一定要来当面谢谢你。”
原来法医也会获得家属的“回访”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就好。”宫野志保说,她的声音总带一种迷人音调,像冬夜笼罩在街灯上方的一层薄雾。她用这样轻盈的声音继续道,“那我的《最后一案》,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工藤新一沉默了。
“说笑的。”她很快补充道,“ 莱辛巴赫瀑布之后,不是还有新故事吗?”
他们两个说话好像打哑谜,我听得一知半解。送工藤出去时,他跟我道谢:“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会给人添麻烦,那就准时在探视时间过来,我在心里刻薄地想。
谁知他居然说:“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情况,还能请你帮忙吗?”
我:“……”
宫野志保虽然住院,却并没有停下工作,我经常看到她靠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修改密密麻麻的文稿,我问她:“是论文吗?”
她说:“是一本书,有些地方还没完成。”
“关于什么的?”
“法医毒理学的教学案例分析。”她说,“主要是以前参与过的一些案件,可以留给以后的学生参考。”
我每次去病房,她每次都靠在那里工作或阅读,以至于我开始反思自己,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热爱自己工作的人吗?
而可能因为工作关系,工藤新一来探病的时间一直飘忽不定。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宫野志保正在住院的认知。
他在的时候,话题总离不开证物、尸检、痕检报告以及许多类似字眼。最后,甚至整间病房都被他感染,其他患者甚至还会问宫野志保:“工藤君这星期什么时候来?他上次讲的那个案子,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我们同事间,已经开始戏称这间病房为“福尔摩斯书友会”,甚至还有患者从隔壁病房“偷渡”过来,就为了听他的破案故事。
今天我和同事去派药,又看到了工藤新一。不过,他这次来探病倒不是两手空空,他捧着一厚叠信件和明信片,献宝一样都堆在宫野志保面前。
“哎哟,是情书嘛?”有爱凑热闹的患者起哄道。
“哈,才不是——谁要给这家伙写情书。”工藤新一回答,“是以前案件受害者家属们寄来的信。”
“啊?写来做什么?投诉吗?”我方才在走神,听到这儿情不自禁问出声,“做法医原来也有这种风险?”
我对宫野志保产生了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因为就在昨天,我也收到了类似的东西——患者投诉信,说我工作的时候“笑得太假”、“一看就不是真心”。
所以有时候,我认为护士这个职业,应该从“专业资格人士”中被剔除,毕竟好像从未听说过有医生、律师或者会计师,因为笑容不够真心而被投诉。
工藤新一听到我的问题,视线从我脸上快速掠过,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晦暗心思、收在口袋里没写完的检讨书,都在他面前遁于无形。可下一秒,他却看向宫野志保,玩笑般地揭过这个问题:“怎么会?如果是投诉信,那也肯定是我写的。”
他指着宫野志保,似乎要请大家为他评理:“这个人,她用同一型号的广口瓶,来装咖啡豆、方糖和器官样本。还有,我第一次去她的新实验室,她说还没来得及买一次性纸杯,就随手找了个没用过的量杯来招待我——”
“这么有意见的话,就不要在上面贴标签写自己名字,然后还大摇大摆地摆去茶水间。”
大家哄笑起来,工藤新一就用一种纵容而无奈的表情看着她。
有患者兴致勃勃地问:“那受害者家属为什么会寄信给你们?”
工藤新一笑起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我向来对工藤讲的案子不感兴趣,总是听几句就走,但那天护士长在值班室清点资料,我不想回去碰到她,便只好留在这里,听完了整个故事。
“那时候,我刚在警视厅入职,宫野还在大学做研究员——”
“诶?宫野小姐,你不是法医吗?”有人疑惑地问道。
“我原本主修的是生物制药,”宫野说,“做法医是半路出家,学位都是确定想转行之后,才去申请的。”
案件起始于一具在野外被发现的无名尸。
“周围没有发现随身物品,死者牙齿被凶手敲碎,指纹也被烧毁,DNA在失踪人口资料库里没有匹配,我们对受害者的身份毫无头绪。”
而这样的无名死者,在警视厅浩如烟海的未解决事件中,不知有多少,甚至也没有多特殊。
“有些案子备受瞩目,每天都有人盯着进度。有的案子毫无进展,如果关注度低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成为悬案。不是不想调查,但资源和人手实在太有限了——当时组里的前辈,是这样和我说的。”工藤新一说,“最初我们只知道死者是女性,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生前没有生育,死因推测是剧烈撞击引发的脑损伤。”
“但只知道这些,是没办法继续往下查的。”
工藤新一说:“但是我这个人吧,有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词语来形容自己,而宫野志保恰到好处地报以一声嘲讽似的轻笑,完美取代所有描述。
“你当然不肯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休。别人翻了篇、实验室分不出人手,你干脆就卷走所有样本跑来我们学校,让我帮你重新检测。”宫野志保接过他的话,“那天还是平安夜,我下楼的时候,楼下很多人抱着花和礼物,然后就发现,那些人里面,有一个真的很奇怪——”
宫野志保说到这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望向工藤新一:“这个人拎着个巨大的证物箱,像是来逃难。”
这强烈的画面感和鲜明对比,惹得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工藤新一反驳道:“你能不能说好听一点?说是投奔不行吗?”
“那最后案子破了吗?”有患者迫不及待就已经想知道答案。
工藤新一比出一个自信的手势:“当然啦。”
“她检测出死者生前曾长期服用SNRIs类药物——临床上常用作抗抑郁用途,因为不属于毒物检测范围,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通过代谢速度和药物残留量缩小调查范围,这才终于找到了我们的死者,她生前曾受一家社会福利机构资助,定期在那里接受心理疏导和治疗。”
“那犯人是谁?”
工藤新一说:“是在那间福利机构任职的心理医生。”
“在从业过程中,他产生了自己有责任为世界除去他所认为的 ‘有害物’的想法。”
“会接受福利机构帮助的患者,通常不是经济有困难、从事职业特殊、就是与家人关系疏远……”
宫野志保补充道:“是在活着的时候,也已经被边缘化的人。”
她话不多,却总能一语中的地补全工藤新一想要说的话。
“我们当时认为,从破坏尸体的熟练程度来看,这肯定不会是他初次作案,便翻查对比了他从业十年期间,所有无人认领尸体的卷宗……最后竟然有数十起类似的未解决事件。”
“犯人利用职务之便和患者对他的信任,挑选并杀害他认为 ‘有害’的患者。被害者里,有离家出走多年的女孩、从事风俗行业的女性、领救济金的失业者……他精通医学,做事谨慎,又笃定这些人即使消失,也没有人会报警,所以才屡试不爽。”
工藤新一垂下眼帘:“后来走访时,那个离家出走女孩的妈妈,和我们说了实话——他们以为女儿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家,想要彻底断绝关系,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音讯全无,他们不敢找她,又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而那位从事风俗行业的女性,她的朋友曾经报过警,可当时接待她的警官却说 ‘做你们这行,突然出现和消失,不都是很正常的吗’。”
有的不敢报警,自欺欺人,有的曾经尝试,却又失望而归,阴错阳差间,一切便都如同凶手所料,让他得以逍遥法外整十年。
工藤新一望着那些卡片:“虽然取证过程遇到些波折,我们最终还是把犯人送上了法庭——判决结果出来以后,我们都请了几天假,来送这些受害者回家。”
从那以后,他们不再是寄存于警视厅地下档案库中无人可解的悬案,他们也有过姓名、亲人、自己的人生,也曾有尝试做出改变、努力生活,也可能曾经是某个人的一生所爱。
“这个过程中,一些受害者亲友留下了我们的联系方式,之后偶尔会寄信来问候,再后来,我们经手的案子越来越多,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收到的信——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一些。”
工藤新一说着,一边好像有几分不平似的:“但我一直想不通,明明地址留的是我的信箱,内容怎么都是在问候她比较多——怎么,我没她讨人喜欢吗?”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宫野志保也笑,她说:“你一个信箱,要求怎么还这么多?”
工藤新一哼了一声,他又继续道:“这可是我正式负责的第一个案子,当时就觉得意义非凡,当时我就问这家伙——我们配合得还不错吧?要不要考虑以后就这样和我搭档?”
他说着便望向宫野志保,眼睛里带着闪亮的笑意,似乎是在说——如果是我们一起的话,什么事都可以做到。
有人起哄:“所以你就这么把宫野小姐拐去做了法医?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宫野志保只是笑,却不回答。我看向她,她那曾握过解剖刀的修长手指,正搭在雪白的被单上,手中捏着一张明信片,那后面写满了真挚的祝福和感谢,与我收到的患者投诉信,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
太可笑了。
大家都为这个故事喝彩,正义得到声张,罪犯接受惩罚,是个人人都会喜欢的完满故事。
可我心里只有一种情绪,那是嫉妒。我好嫉妒宫野志保。
不是嫉妒她样貌美丽、拥有三个博士学位、职业高尚而专业。
我嫉妒她能从工作中获得意义,我嫉妒她可以真心享受自己的工作。
探视时间结束,我毫不留情地将不属于这个病房的人都“请”了出去。其他患者有的去做例行检查,有的在护工陪同下出去活动。刚才那样热闹,现在却只剩下我和宫野志保两个人。
我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回值班室,就听到她问我:“你被投诉了吗?”
我脚步一顿,却也没觉得奇怪,工藤新一刚才肯定看出来了,那她能猜到,也不稀奇。
“对啊。”我熟练地换上自嘲的口吻,“因为 ‘笑得太假’——是不是很好笑?”
宫野志保看着我,却没有笑,我兴味索然地继续道:“不过,你应该不会懂吧。”
我背对着她,装作低头检查输液卡,低声说:“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做又有意义、又是自己喜欢的工作的。”
她可以与尸体对话,让真相大白,让死者瞑目。而医生可以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技术逆天而行、迎战死神——这是只有他们才能做到的、无可取替的事。
而我呢?
我的存在随时可以被无数人取替,像人行道上灰扑扑的地砖、超市里廉价而不起眼的散装巧克力球、茶水间中即用即弃的一次性纸杯。
我没有他们那样一双可以扭转他人命运的手。
宫野志保望着我,那视线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什么更为久远的东西。停了片刻,她才说:“可能……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喜欢这份工作呢?”
“我真的不喜欢。”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回答道:“如果真的那么不喜欢,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说得倒轻巧,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那么合拍的工作伙伴和好使的脑子,能说转行就转行。”
宫野志保笑了一下,她说:“但我并不是因为工藤的邀请,才决心转行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她回答。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太阳快要落山,病房里的灯还没开,夕阳的温吞光线,帮她的脸镀上一层精致的釉。
她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正好走到一个转折点……我很迷茫,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活下去。”
这话在我听起来,多少有些不知所云——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一个人又不会有两个身份,不作为自己,还能作为谁?
“原本专攻的药物研发,像是已经通关的游戏。可以继续做,但又觉得无趣。”
“工藤叫我帮他调查案件,我也只是顺手帮忙,因为我对帮人洗清冤屈、追本溯源的事没什么特别执念——反正都是别人的事。”
她垂着眼帘,眉梢眼角神情淡淡,仿佛一尊由凡人祈愿铸成、却并不爱世人的神像。
“那件案子对工藤来说,是他成为警官之后的第一案,或许意义重大,但对我来说,不是我第一次帮他,想来也不是最后一次——其实并不特别。”
“可就像刚才工藤说的,那案子结束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受害者亲友的信……我没多少朋友,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写信给我。”
“是那位在风俗店工作的女性死者的朋友,她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人。”
宫野志保从她床头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几经折叠的信纸,将它递给我:“要看吗?”
那信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实在不怎么好看,但好在并不影响阅读。
“宫野医生,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写信来只是想说一声,我处理好了加奈子的后事,她没有家人,做我们这行,也很难交到朋友。说是后事,其实我只是一个人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海里。”
“那时候她和我说,想要试着活出点人样,不再乱嗑药,也叫我别再酗酒——我笑她白日做梦,没当真。可后来她真的和我说,找到了可以免费接受心理治疗的地方,如果有效的话,就带我一起去。”
“可那之后不久,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最初我去报案,那个警察说我们这样的人,随便出现和消失都很正常。他其实没有说错,我们烂在泥里太久,死了跟活着,其实都差不多。可想要从新来过有错吗?拿到烂牌的人,不可以洗牌玩下一局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呢?”
“想活出个人样来,真的好难啊。”
“可是,你们给我打来电话、来敲我的门,你跟我说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告诉我加奈子她生前真的有在认真接受治疗、没再碰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的话,虽然很短暂,可她也算是认真活过了吧?”
“东京这样大,大家好像永远都只会抬头去看那些漂亮的东西,但居然真的会有人低下头,来看一眼墙角边的泥。”
“这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好像也不错吧?”
“这个世界有您这样的人存在,真的太好了。”
我望着这封文法与拼写错漏百出的来信,一时陷入了沉默,宫野志保说:“当时收到这封信,我很惊讶。因为一直以来,我好像都是被拯救的那个,有人把我拉出黑暗,有人告诉我只逃跑的话,永远都不会赢……”
“但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也可以为别人做到同样的事。也会有人因为我,觉得活下去也许没有那么糟。”
“最开始,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她望着那封信,“想要我的人生有意义。”
“但后来……我想要能让更多的人觉得,继续活下去,也许真的还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份工作永远做下去。”
日落西沉,病房里渐渐昏暗下来。
“可是……”她望向窗外的暮色沉沉,似是在自言自语,“没有时间了啊。”
春天如期而至,温度逐渐回升,世界重新恢复生气勃勃的热闹。一年一度的“樱花前线”热火朝天地占据公众视线,预计的花期由南向北,一路排到五月下旬,是这个国家共享的一件盛事。
但病房里就平平无奇,没什么变化。因为这家医院非常刻板,住院部是这两年新建成,据说当初考虑到防止患者们引经据典,望着窗外树木而产生关于“最后一片树叶”的设想,别说樱花,住院楼窗外一棵树也没有。
工藤新一仍然是病房的不速之客,仍然来去不定,大家仍然喜欢他每次带来的破案小故事,但今天是个例外。
我还没走进病房,就听到里面大家的哀嚎,有人问:“我说工藤老弟,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你是用鲱鱼罐头洗了澡吗?”
“救命,工藤警官,这是气味谋杀案啊!”
我走进去,就看到工藤缅怀愧色地对着大家:“那个,不好意思啊,刚好有个腐尸的案子,我可能在解剖室待得时间久了点——我试过了,但这味道不太好洗掉。”
宫野志保刚好不在,有同事带她去做例行的检查。但“福尔摩斯书友会”成员们深厚的情谊,战胜了工藤新一一身若隐若现的腐烂气息,大家只是开他玩笑,却没动手把他轰出去,在我看来,这情谊简直称得上感天动地了。
“我说工藤,你就非得今天来不行吗?”
“人家来看宫野博士,难道还要你签字批准?”
“哦,你帮他说话啊,那你不要捂着鼻子行不行?”
大家正说着,宫野就回来了,她一进来也忍不住皱了眉头,然后和大家一样,问了同一个问题:“你就非得今天来吗?”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宫野志保似乎有几分无奈:“还是你想帮我回忆一下以前 ‘愉快’的工作经历?”
“不是吧宫野博士,你管这叫 ‘愉快’吗?!”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宫野志保笑了,每当她说起自己的工作,整个人似乎都会显得有几分不同——好像她现在并不是穿着病号服身处医院的病房,而是全副武装、手持解剖刀站在解剖台旁边,正准备对我们这一群外行人开始详细完备的解说。
“大家工作喜好不同,有人不喜欢处理儿童个案,有人不喜欢做脑部或者眼球的摘除……但普遍最不受欢迎的,应该是高度腐烂的尸体。”
“但是拜某人所赐——每次发现的腐尸,最后兜兜转转,都能来到我手上。”
“因为工藤老弟是个随身自带命案触发系统的人。”大家显然已经深谙此道,从善如流地帮她做了补充。
收获了整间病房一致嫌弃的工藤新一在床边坐下来,他嘟囔着说:“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他不满地把自己的胳膊伸向宫野志保:“不信你闻。”
“饶了我吧。”宫野志保嫌弃地避开他,“我劝你还是尽早接受自己味觉不发达的现实。”
宫野志保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主动给我们讲起前些年他们一起处理的第一件腐尸案。
“送来的时候,尸体的腐烂程度很严重,我那时操作经验不足——就还是按照惯例,先做了Y字切口。”
工藤新一听着她的话,脸上不禁也浮现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我为了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当时也在解剖室,而且,我就站在解剖台旁边。”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帮大家问出心中所想:“然后呢?”
工藤新一嘴角抽动着:“然后,拜我们伟大的宫野博士所赐——她一刀下去,死者已经全部溶解的内脏,就这么溅了我俩一头一脸。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面罩上爆炸了。”
“……”
“……”
“所以今天这个情况,真的已经很好了。”工藤新一还不死心地继续辩解道,“那一次才真的是,我过了一个礼拜,都还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
宫野志保垂下眼笑起来:“这似乎还不是那天最惨的事。”
“哦对——那天我原本还订了一家高档餐厅,准备帮女朋友庆祝生日,然后求婚。”工藤新一说,“结果我在警署走廊里都被大家绕着走,要是这么去餐厅,大概对方得报警吧。就没去成,最后被骂得好惨。”
“啊?”
“什么?”
“你什么?”
大家显然被这句话中丰富的信息量所震慑,因为显然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以为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是一对,恋人也好,夫妇也好,虽然出于社交礼貌,也没人会直接问他们这样的私人问题,但有些事情,不用问,只用眼睛看,也是可以得到答案的。
可是这个世界充满幻象,人与人的关系,并不能用X光、CT或MRI来扫描诊断,即便眼见也不一定为真。
宫野志保似乎对这样的诧异见怪不怪,她面不改色地说:“哦,原来你是来翻旧账——那你不如也回想一下,你补偿道歉、成功求婚的那次,是谁帮你出的主意?”
工藤新一摸着自己并不齐整的后脑头发,哈哈干笑几声:“当然也是我们伟大的宫野博士。”
她不置可否地回归了原本的问题:“所以你干什么非要今天过来?”
工藤新一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他翻开那带着熠熠生辉樱花纹章的证件——
然后一朵真正的樱花轻轻滑落在他掌心。
花白洁白,花蕊鲜嫩,是一朵完好无损、全力盛放过的春日樱花。
“今天下班的时候,刚好看到警视厅外面的樱花开了,”工藤新一将那朵花放在宫野志保手心,“之前我就发现了,医院里没有樱花树吧?”
“就想带来给你看。”
我曾经坚信这世上没人会真心喜欢工作,已经被眼前的人证明是错。但我同样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春天。
因为春天是万物复苏,是生机和希望,是新年伊始,是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从那以后,我不再嘲笑工藤新一来探病时,总是两手空空。
毕竟他曾这样慷慨地送给宫野志保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很在意宫野志保。
休息时,我会忍不住上网检索她的名字,感谢网络世界,它为我展现了远比患者系统资料库中更详尽的资料。
当年她与初出茅庐的工藤联手侦破的连环凶杀案,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是曾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但可能因为案情细节禁止对外披露,到处都没有他们详细的采访和照片。
唯一留存的,只有一张略显潦草的抓拍——大概是为了躲避记者,工藤一手拉着宫野的手臂,两个人一起背对着镜头快步走着,似乎急于想要离开公众视线。
我还看到她发表过的论文、参加过的研讨会和讲座,看到许多不同人眼中的她——有在读学生夸赞她的毒理学教学深入浅出,让人受益匪浅;有人说得到她帮助,从性别歧视严重的实验室辞职,找到了新的实验室和导师;她还是女性法医人类学家公会成员,坚持为行业内工作机会平等和同工同酬发声;也有人因为听过她的科普讲座,萌生之后想要投身法医学领域的想法……
林林总总,这些无数个存在于他人生活中,名为“宫野志保”的记忆碎片,逐渐完善了我眼中的宫野志保。
她不再是一个单薄的“有三个博士学位”、“容貌漂亮”、“职业稀少罕见”的患者,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丰富精彩人生的人。
这段时间,探望她的人开始变多,工藤新一对她的解释是“我实在是瞒不住了”——好在这些来探病的人,和工藤新一相比,简直堪称模范,他们按时来按时走,从不会在各种不合时宜的时间,提出“你可不可以偷偷放我进去”这样无理的要求。
来探病的人,有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担心他是不是同时身兼“三高”的老爷爷,有戴一顶黑色针织帽、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又默默离开的奇怪男人。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与她共事过的警官和实验室同事,他们再三向她表示“你不在的实验室简直乱了套,我们不能没有你”。还有曾经打过交道的受害者家属,他们大多数会客客气气带来花束,像叮嘱自己孩子那样,嘱咐她多多保重,早日康复。
今天我又看到三个来探病的高中生,我人还没进病房,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
宫野志保有几分无奈地拍着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少女的肩膀,说道:“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吗,别哭了。”
“骗人!没事的话,你干嘛一开始不告诉我们?”那女孩不买账,“你们两个一直都把我们当小孩,什么都不说!从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小哀和柯南,你们真的好过分!”
我拿着今天要派发的药,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一伙人,“小哀”是哪个?“柯南”又是谁?
那女孩哭得实在好伤心,虽然拉着帘子,旁边也开始有患者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打听道:“宫野博士那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答不上来,就看到宫野和工藤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无声地交换了什么应急预案,随即宫野开口解释道:“是工藤不让我说的。”
“啊?”哭泣的女孩闻言抬起头,她勉强止住眼泪,转过身去对工藤怒目而视,“你干嘛不让我们知道?”
他们三个瞬间就统一了战线,集中向一旁的工藤展开攻势,我在旁边看,觉得十分有趣,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小孩子,跟工藤说话,却像当他是同龄人,连倒小茬的开篇,都像相识多年的同窗老友——“你十年前就这样!真的很过分!”
工藤明显招架不住:“我这不是看你们在备考吗!是谁之前说,要和我们考一所大学的?现在不好好复习怎么行?”
“谁要和你考同一所?”女孩气鼓鼓地反驳道,“我是要和小哀一样,我将来也要当法医!”
“没错!我们是要和灰原同学做校友!”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附和道,“我想考灰原同学以前工作的生科学院!”
那个敦实的男孩紧随其后:“虽然我复习了也考不上,不过我同意他们说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忍不住看向宫野志保,本以为她不喜欢吵闹,肯定会制止这样大乱斗一样的对话。
可她没有。她微微抬头,望着那吵吵闹闹的四个人,像是望着什么看一眼少一眼的稀世珍宝。
“行啦,这次是我们两个不好。等我出院了,就请你们去吃海鲜自助,好吧?”宫野志保说。
“好!可是要让柯南来请。”女孩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你们还要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说好了哦,一定要来!”
“还有成人式、大学入学式、大学毕业礼——”旁边的两个男孩迫不及待地扳着手指补充,生怕漏掉了什么人生中重要的大事件。
“嗯,说好了。”宫野志保说,“到时候如果有个推理狂临时要放飞机,我就绑架他。”
“我说,这个 ‘推理狂’就在旁边呢!”工藤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个犯罪预告未免太猖狂了吧?”
“那你逮捕我啊。”宫野志保有恃无恐地回答。
他们五个笑成一团,看着就像有着奇怪年龄差距的一家人。
这家人之间,眼泪是真,笑容是真,心意是真——唯有承诺不是。
宫野志保笑着笑着,目光流转,视线便落在我身上。我脸上想必写满困惑,因为我看到她轻轻冲我摇了摇头。
旁人来看望宫野的时间变多,留给工藤新一的时间自然就减少,有几天,他完全不见人影。
再见的那天,我正准备下夜班,却在住院部楼下碰到他。
他靠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旁,看到我走过来,便和我打招呼:“才下班吗?”
我警惕地看着他:“现在都十一点多了——而且今天护士长值班,我绝对不会带你进去的。”
他闻言笑起来:“别担心,我没打算上去。”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本能地反问,可在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因为显而易见,这实在是个愚蠢而多此一举的问题。
医院容纳千百种疼痛病症,也见证许多毫无理据的行为,我看过许多在住院部楼下徘徊的家属亲朋——他们因为各自的难处与理由没有上前,他们会沉默地在楼下长久停驻。
住院部每间病房的每一盏窗,都收获过这世界上最长久、最沉重的凝视。
工藤新一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不会知道。
但他并不回避我的问题,而是很自然地回答:“刚收工,回家路上就突然想过来看一眼。”
“今天有几个她以前大学的同事来看她。”我说道,“他们聊了一下午什么新药开发、第几期临床试验和数据,我去查房,差点以为走到了宣讲厅。”
“她挺开心的吧?”工藤新一说,“她总说我工作狂,明明自己也半斤八两——说起自己专业相关的东西,也像个小孩子。”
我们一起往医院外面走,工藤新一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已经熄灯,他望着那片黑暗,突然说道:“其实最开始,她是想谁也不告诉,就自己一个人来住院。”
“是我告诉其他人的。”
“我总觉得,多一些人来看她,可能就……”他抬起手,像平时说玩笑话那样揉了揉鼻子,眼睛望着前方,“就能留住她多一些吧?”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在向我询问答案的问题。
他在十字路口跟我说了拜拜,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望着他背影,莫名就想起我在网上看到的那张旧相片。
黑白旧照上,工藤新一拉着身边宫野志保的手臂,把她从记者的围追堵截中带出来,两个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将那些闪光灯、录音笔和闲杂人等全都丢在身后。
仿佛一场不管不顾、丢弃全世界的胜利大逃亡。
可如今时过境迁,不远处那条路上,只剩工藤新一一人。
没过多久,宫野志保入院那天,我们抢救过的那位患者去世了。病床周转率是每个科室重要的KPI指标,空出的床位很快清洁消毒,随时准备投入下次使用。
我去派药时,新的患者还没有收进来,而工藤新一居然在正常的探视时间出现了,他坐在床边,正和宫野志保说着什么。
“出版社那边我联系过了,他们说一切看你的时间安排。”
他们大约是在说宫野志保编写的那本法医毒理学书稿,我把她今日份的药放下,就听到她说:“我会尽快。毕竟有些事,不会提前和你打招呼。”
她的视线落在隔壁那张空病床上,那位患者是早晨突然情况恶化,抢救无效而去世的。
人很难做到对发生在眼前的死亡无动于衷,医院里无法避讳谈论生死,或许别的地方可以,但这里不行——你无法对一件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的事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工藤新一却表现得对这类话题尤为生疏,我注意到好几次,每当宫野志保说起这些,他总会陷入短暂的沉默。
宫野志保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刚到博士家那会,明明我预想过自己的那么多种死法,可从没想过现在这一种。不过,士兵死于炮火,水手死于海上,制药的人能死于自己的研究成果——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工藤新一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灰原,都过去了。”
“有未来的人,才有资格说‘都过去了’。”宫野志保说完,似乎也觉出这句话的残忍,停顿一下,便轻轻将它揭过,“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这样说。”
工藤也望着她,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显得很遥远,似乎穿过宫野志保,从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可他却说:“的确是你会说的话。”
“但真的都过去了。毒气室、即将爆炸的巴士和摩天楼、你们在我面前被射杀……我也有十多年没再做过这样的梦了。”
这份工作,就总是会让你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对话——我的脸上一定挂满问号,毕竟完全看不出来,宫野志保是个想象力如此丰富的人。
她像是猜到我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以前有段时间,我在被一些人追杀。”
我闻言便长长“哦”了一声,心道原来大家都一样,有三个博士学位的高智商学霸,也喜欢看量产爆米花片。
于是我一边帮她换好今天要挂的药水,一边语调平平地回答:“对,我以前也经常梦到自己是个特工,特技是用手表喷麻醉针,全世界的麻醉医都会因为我失业。”
宫野志保听了,似乎有片刻的怔忪,随即便轻笑出声,我帮她调好输液速度,就走向下一床患者。
转身的时候,我听到她说:“原来我们经历的事这样匪夷所思,现在说出来,别人都不会信了。”
她的声音像是雨后黄昏里虚无缥缈的水雾,带一种难以言说的陈旧气息,隔着这一层朦胧雾气,我听到工藤新一回答说:“不相信,说明没有遇见过黑暗,是非常幸运的人。”
“我们一直以来做的事,不正是为了让这样幸运的人多一些吗?”
“那些事,只要有我们记得就够了。”
我背对着他们,为其他患者清点着药物,他们的话照例听得人毫无头绪,我不着边际地想,谁是非常幸运的人?是在说我吗?
不可能吧。
持续的高温大张旗鼓地宣告夏季的到来,烈日、堵车和愈演愈烈的城市热岛效应无疑让上班难上加难。而自从失去作为学生特有的暑假后,我对夏天的唯一期待,就只剩下烟火大会。
但烟火大会这一天,我要值夜班——为此我已经在心中将排班的人编排了一千零一次。
眼看着朋友们纷纷准备好浴衣,相约着出发的时间和要带的物品,我只能顶着一头怨气,和同事交接班,然后决定在今晚把“烟火大会”相关的字眼,全部拖进黑名单。
可是,连病房里的患者们都也在讨论这个——他们倒是一早就接受自己去不了的事实,心态远胜我许多。
“两年前的烟火大会,还有水上烟花呢,唉,好想再看一次啊。”
“去年我还能和孩子一起看呢,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会有的、会有的。”
他们聊得起劲,也不忘互相加油打气。宫野志保也在听,却没有说话,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便问她:“宫野小姐喜欢烟火大会吗?”
她回答说:“工作太忙,总是找不到机会去。”
“这可不行啊,夏天的意义不就是去烟火大会吗?”
“对啊,将来出院了,得找机会去一次才好。”
“我说,不如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再叫上工藤老弟,我们 ‘福尔摩斯书友会’一起去看,你们觉得怎样?宫野小姐你觉得呢?”
她打趣道:“只要你们不怕烟火大会变成命案现场,我没意见。”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互相约定“将来出院”,一时竟不想走进去。
不知从何时起,这间病房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好似多几分特殊。可能因为我们一起听过很多次工藤和宫野的破案故事,可能因为他们都是我帮工藤在非探视时间进入病房的“共犯”,也可能是因为“福尔摩斯书友会”这个傻气十足的名号……我与他们共享了太多与本职工作无关的回忆,而这实在是个危险讯号。
可还是有人发现了我:“哎呀,护士小姐,今天你值夜班吗?”
“是啊,”我清了清嗓子,“要值夜班。”
“那岂不是去不成烟火大会?”
这可真是很会聊天,我习惯性地就说了假话:“本来我也不——”
我想说我本来就不想去,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他们笑说:“没关系,等一下和我们一起看网络直播吧!”
“……”我一时语塞,“网络直播有什么好看?而且我还要工作。”
“看烟火重要的不是在哪,而是和谁一起看嘛,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继而又盛情道:“我们刚才正在说,将来要一起去呢!我看,不如就明年吧?明年我们都要健康出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
“护士小姐,要不要一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宫野志保,她明明和我一样心如明镜,却仍然默许这个约定,她也笑着邀请我:“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一起来吧?”
可实际上,这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清楚明了——他们都是被时间追赶的人,命运手握滴答倒数的计时器,如影随形地追在他们身后,不允许他们擅自这般大方地做出“一年”以后的约定。
一年而已,四个季节、十二个月份、三百六十五天,寻常人生的几十分之一。
但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长、也又太短。
为什么要做这样无法实现的约定?简直傻透了。
我这样想,却又听到自己许诺的声音,我说:“好啊,希望那时我不用值班。”
承诺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明白了宫野志保允诺去参加那几个孩子的成人仪式、毕业典礼、还有以后每一件人生大事时的心情。
我想去烟火大会。
但我更想和他们一起去。
“想将这份工作做好,需要认真和责任心。”在学校的时候,授课老师曾这样说过,“可如果想做得长久,就要记住……不要在患者身上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我当时听得心不在焉,一份工作而已,付出劳动获得等价报酬,能有多少感情投入?
可现在,我拿着电话,手边放着一长串电话号码,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忙音中,却恍然记起当时课堂上老师的忠告。
宫野志保的治疗方案,我们医院采用的是支持对症治疗——这通常是最保守、也是最被动的手段。显而易见,他们没有更有效的根治方法。
我找了相熟的医生,当年的同学,甚至联络了几乎称得上是“断绝关系”的父母兄长,从他们那里,我得到了一些知名专家和医院的推荐——毫无缘由、莫名其妙,我就是很想为宫野志保做些什么。
我挨个向那些医院或专家致电,不断将她的情况复述解释,一边在心中期望能得到一个“我们有过治愈病例,可以接收”的回复。
“你就总喜欢做些没用的事,浪费时间。”尽管给予了我帮助,可父亲对我的不满仍然经年未消,“所以才会考不上医学院。”
这件无法翻篇的事,似乎是我失败人生的开端,它用三次落榜医学院的事实,永远将我钉死在“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看重任何事,生怕被我在意的一切,都会以惨败告终。
而这一次,果然也没有例外。
而也是在那一天,我再次见到工藤新一。听宫野志保说,关西发生一件大案,借调他过去帮手,于是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没见到他。
工藤新一坐在分诊台旁边的等候区,看到我出来,便抬起手同我打招呼:“嗨。”
“你在这做什么?”我看了眼表,“探视时间还没过啊。”
“哈哈,我偶尔也会准时一次啦。不过这次,我是来找你的。”工藤新一笑着说,可下一秒他又敛起笑容,正色道,“打了那么多电话,麻烦你了。很辛苦吧?”
“……”
我一时愣住,本能就想问你怎么会知道。因为这件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擅自想要为宫野志保做些什么,我不想他们空欢喜,不想他们觉得欠我人情,于是我没向周围任何人提起。
可转念间,我就觉出自己的愚蠢——工藤新一会不想让宫野志保得到最有效的治疗吗?他难道不会比我更在意、认得更多人、能找到更多更好的专家和资源吗?
正是因为尝试过,失败了、找不到、知道在哪里都一样……所以宫野志保才会来到这里,成为我们的患者。
可能父亲说的对,我总是会做些没有用的事,然后浪费时间,自我感动。
“抱歉,”我避开他的视线,“做了多余的事。”
工藤新一笑起来:“怎么会?还是要多谢你。如果那家伙知道,也一定会很感动,虽然她十有八九不会表现出来。”
可能是我脸上的失落神情太过明显,工藤新一又说:“我也像你一样,打过无数个电话,问过所有我能联系到的专家……当然,全都一无所获。”
“我知道这种希望一次次燃起、然后又破灭的感觉。”
“最后,你知道那家伙跟我说什么吗?”他望着地面,明明是绝望而无奈的现实,可他眼神又十分温柔,“她和我说,要我别浪费时间了,说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治好她,那也只可能是她自己。”
宫野志保的确提到过,她从前主修生物制药,我曾听同科室的医生闲谈间说起,她过去一项关于细胞再生的研究成果,目前在临床上有着广泛的应用,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听起来有些狂妄自大,对不对?”工藤新一说,“可是……”
“她的确是创造过奇迹的人。”他低声补充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她更有资格这样说。”
分诊台旁人来人往,个个都行色匆匆,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没有谁不是揣着生死相系的烦恼,而我站在原地,从工藤新一的话中,只觉出无边悲凉。
我对药理和制药所知甚少,并不知道宫野志保在这个领域曾有何建树,也无从知晓她究竟创造过怎样的奇迹。可我心中却仍旧被怨恨塞满,我怨恨神明、命运、时间、所有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的人。
如果她是创造过奇迹的人,为什么不能预留一个奇迹给自己?
好不公平。
工藤新一问我:“你怎么会突然在意这个?”
我眼前浮现出宫野志保那天的笑容,还有大家一起笑着许下的、关于明年夏天的承诺,我说:“因为我想和他们一起去明年的烟火大会。”
不论前来观看的是谁,烟花都会年年绽放,这是烟火大会的本质。
而不管烟花如何绽放,都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约定共同前往,这是烟火大会的意义。
老师的忠告言犹在耳,可是为时已晚,我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原本麻木的心已经开始感到真切的痛,就像回到我第一次练习静脉穿刺时那样。
我双手颤抖,心中充满无助、未知和恐惧,患者的命运高悬于针尖之上,是我不敢面对、想要的逃避的生命之重。
我怕他们等不到那一天。
医生给宫野志保换了新的药,新药在她身上有一些不良反应,她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也罕见地没有工作。
事实上,她的工作时长在被迫减少,止痛药的配给有严格规定,所以不是所有时候,她都能在药物的帮助下,获得安稳工作阅读的时间。
窗外的蝉鸣渐渐有气无力,没有见证烟火盛放的夏天,照样也会走到尾声。今天我值夜班,九点的夜班查房结束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来自工藤的电话。
“你不会现在要来吧?今天护士长也值班,不行、绝对不行——”
“那家伙是不是睡了?她没有回我消息。”工藤新一似乎在什么空旷的地方,电话里我能听到呼呼风声。
“你要干嘛?”我说道,“她今天精神不太好,案件什么的,你就不能明天再说吗?”
“不是案件,”他说道,“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如果她没睡的话,让她看窗外三点钟方向。”
搞什么?我一头雾水地向病房走去,宫野志保的确还没睡,她开着床头的灯,正低头专心修订着她那本著作的稿件,上次她和我提到,已经进入最后一轮的修订。
“外行可以看吗?”出于好奇心,我问道,“能不能看懂?”
她回答说:“可能有些困难,因为是偏专业教材的方向。”
“那算了——我看到 ‘教材’两个字就会头疼,什么教材都是。”我说。
“以前也有想过写一些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毕竟大家似乎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误解。”她笑着说,“我们不爱好收集器官、不会随身携带解剖刀、也不喜欢睡在解剖台上。”
但最终为何没有付诸行动,她没往下说,我也很配合地没再追问。
其中缘由,我们心中都知晓。
我将手机递给她:“是工藤,他说要你看窗外三点钟方向。”
她伸手接过:“大侦探,什么事?”
电话没挂断,但那边的人却没了动静,宫野志保的病床靠窗,我将百叶窗拉起,窗外夜色深深,只有远处几栋楼宇亮着零星几盏灯,像失眠者难以闭合的眼睛。
可下一秒,一道亮色划破黑暗,不断向上蹿升,然后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紧接着又是一道、两道,越来越多的烟花升空、绽放、闪烁又熄灭,狭小窗外的有限夜色,瞬间变得流光溢彩。
我一时愣住,忍不住去看宫野志保——隔一道玻璃窗,那些光彩却仍能明晰投映在她眼中,她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可那个表情似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工藤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喂,灰原?你在吗?”
宫野志保应了一声,又一朵烟花升空,绽放成一个弧度优美的圆,随即化作星光闪闪,在夜空消散无踪。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没看出大侦探原来童心未泯,竟然自己跑去放烟花。”
“没办法嘛,以前博士说好带大家去烟火大会,明明都快开始了,结果有案子叫我们回去。”
“是叫你,不是我们。”宫野志保纠正道。
“我们是搭档嘛,叫我不就是叫你吗?”工藤新一的声音伴着夜风传来,“结果路上大塞车,那里前后不接,我们就只能走很远的路去搭电车……”
“对啊,别人都是朝会场走,只有我们逆着人流,连烟火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要走人。”
拥挤的河川旁,想必挤满熙熙攘攘前来观看烟火的人,而有两个人,却在其中步履匆匆地逆流而上,毫不犹豫便将那些灿烂景致抛在身后。
或许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比看烟花更重要的使命,于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
“我听说,你们约好明年要一起去烟火大会,可是我等了好几天——完全没有人来邀请我。为了不被孤立,我只好主动出击,来贿赂你一下。”
“所以……”工藤新一的声音逐渐沉下来,他认认真真地问,“灰原,带上我吧?”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烟火燃尽,夜空重归沉寂,我看着宫野志保,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像是要做出什么尤为重大的决定。
“好。”她说,“我带上你。”
也许世界上的所有约定,履行起来,都是困难重重。或许这是某种神谕,旨在告诫人们不要轻易许诺——然而人性愚钝且傲慢,从来没人肯听。
刚入秋没多久,最开始提出一起去看烟火的患者大叔,没撑过他的二次手术。他走得突然,明明被推进手术室前,还在叮嘱宫野:“您可要转告工藤老弟,叫他快点找时间过来,上次那个案子,他还没说后来怎么样了呢!”
破案故事总有后续,缺席的总是听故事的人。
而其他“福尔摩斯书友会”的成员们,有的因为家人工作调动而转去其他病院,有的因为个人原因选择出院回家、终止治疗……
世事无常,总要用这般变幻时刻将人生缝隙塞满,尽管分别时大家都记得当初的约定,仍旧说好明年要健康地在外面的世界相见,可人来人往,几场雨后便到深秋,最开始的那些人,就只剩下宫野志保一个。
但很快,似乎是怕她孤单似的,工藤新一也成了我们的患者,而且是被警车和疾控中心一路开绿色通道,直接送进隔离病房的那种。
工藤是在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负伤”的,说是负伤,其实用职业暴露来形容更为恰当。据说嫌疑人是就职于传染病实验室的研究员,东窗事发时企图畏罪自杀,在阻止他的过程中,嫌疑人将手中的注射剂刺进了工藤的手臂——注射器里,是被列为最高级戒备的烈性传染性病毒。
帮他抽血化验送检的同事,全副武装地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听说如果感染,会出现类似出血热的症状,患者会并发内脏急性出血、肝肾功能严重受损、最后会因为全身器官衰竭死亡。
已经有人在联系他的紧急联络人,可能是家人亲属。我看着同事打电话,突然就想,要告诉宫野志保吗?
她最近状态都不太好,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要不明天再说吧?我勉强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准备回值班室去。
可我一转身,就看到宫野志保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原来工藤新一的紧急联络人就是她。
——好了,我又在自作聪明。
可即使是紧急联络人,隔离病房也不允许入内探视,更别提她的免疫系统岌岌可危,简直是世界上最不适合进去的人。而且,宫野志保一直是我们心中的模范患者:按时吃药、配合检查、态度友善,除了偶尔不遵医嘱,做不到“好好休息”,几乎无可指摘。
我想,她一直是个有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像工藤那样,提什么过分要求吧?
她朝我走近,对我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他是在隔离病房吧?可以麻烦你带我去吗?”
“……”
也许从第一次帮助工藤新一在非探视时间进入病房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法再对他们两个人的要求说出一个“不”字——我总会想起那张模糊的新闻图片上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深夜住院部楼下工藤新一沉默的注视,以及暮色沉沉的病房中,宫野志保说“没有时间了”时低垂的眼。
这些画面帧帧回放,在我脑海中有如撞钟,时不时发出悠远而沉重的回响。
我虽然答应她,可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道:“我听说那个凶手害了好多人,这种人,他要自杀,让他自便好了,干嘛为这种人拼命。”
宫野志保听到,却只是笑着摇头,似乎我问了什么很幼稚的问题。
趁着夜班换班,我带宫野志保来到了隔离病房的楼层,隔离病房有一扇面向走廊的窗,隔一道玻璃就能看到外面。
我站在几步之外,要留心或许会有医生护士来巡查,尽管这一层楼并没有什么住院患者,原本也人迹罕至,但做事、特别是做违反规定的事,总是需要格外小心。
我一边望着走廊尽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讲电话。
好奇怪对不对?明明手机可以视频,可以电话,为什么非得亲自跑一趟?我是真的不明白。
走廊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讲话的声音,工藤新一的声音我听不真切,就听到宫野志保说:“当然是偷跑出来的啊。”
“我怎么会错过看你濒死样子的大好机会?”
这和我想象中会出现的对话相差万里,我忍不住回头去看,玻璃上倒映出宫野志保略带笑意的脸,而另一侧的工藤新一,用几分无奈又纵容的眼神望着她,他抱怨了几句,似乎是在说:“都这时候了,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宽慰我两句会怎样?”
对啊,检测结果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出,这漫长一夜是等待宣判的酷刑,除非心硬如铁,不然我相信不管里面是谁,都不会不害怕。
“你真的想听吗?”宫野志保调侃地笑起来,“我可不太会安慰人。”
“我这不是给你一个机会练习吗?”
宫野志保似乎真的认真思索片刻,随即施施然开了口:“感染者如果发病,呼吸道、结膜、脏器和皮肤都会出现急性出血,肝肾功能会严重受损,或许还会并发心肌炎、高烧和免疫系统崩溃,死状会很不好看。”
她说着,好像还忍不住职业病犯,拐去了自己的本行:“而且死因会很难判断,影响因素太多。”
我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因为她说的每一种症状就算是单独出现在抢救室,也都是让人头疼的急重症。而看在希波克拉底的份上,如果宫野志保这样去给患者做说明,第二天一定会被投诉。
好在她的患者也不是寻常人。工藤新一隔窗望着她,他的瞳孔是非常干净的蓝色,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总是很难想象,他这样与人性最暗面朝夕相处的人,竟然还能保有这样一双似是从未被污染过的眼睛。
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宫野志保,似乎早就知道她还有话没有讲完。
我看她抬起手,细长五指贴上明净冰冷的玻璃窗,像是在轻轻碰触对面人的脸颊。
宫野志保用一种带几分促狭、几分玩笑的语气说:“很可怕对不对?”
工藤新一垂下眼帘,嘴角挂起一个无奈的笑:“对,吓死我了——看来今晚我不用担心会做噩梦,因为肯定会吓到失眠。”
他们两个一起笑起来,尽管我完全没懂到底哪里好笑。
宫野志保微微歪了下头,这个有几分童稚的动作,让她显得像个调皮的少女,仿佛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一百个无伤大雅的俏皮玩笑。古灵精怪的女孩儿眨了眨眼,笑着说:“不过,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她嘴唇翕动,继续说了句什么,可工藤新一却没听到——他的手机因为没电黑了屏,突然消音的对话,让他一脸狐疑地去检查手机,然后冲窗外的宫野志保比划着手势:“不过什么?”
好巧不巧,电梯发出楼层到达的“叮”一声响,夜班来巡查的医生一眼就看到我们:“哎,你们不是这层楼的吧?在这做什么呢?”
我急忙搪塞几句,拉着宫野志保匆匆离开,宽敞的医用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出一个短暂而狭小的密闭空间。
宫野志保最后那句话,工藤新一没有听到,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窥探到旁人隐秘的尴尬,让我掌心冒汗、心脏狂跳,我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想要打破这沉默:“太倒霉了,平时这层楼都是没人上来的……”
“不过回去以后,你们还可以继续打电话……你可以到时候再说。”
紧闭的电梯门映出模糊不清的人影,我隐约觉得我们的视线在那片混沌中相交,她像是看不到我的窘迫,面色如常地说:“玩笑话说两次,可就没意思了。”
电梯门打开,她和我说过晚安,便自己回了病房。她的背影单薄瘦削,比刚入院时已经清减许多,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她的后背却又挺得很直,像是随时都已做好准备,准备去迎接命运慷慨赠与她的迎头痛击。
脆弱而坚韧,冰冷又滚烫。宫野志保像是一个无解的谜题,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可她是什么都好,都不重要。
在这里,她只是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的患者。
她总是彬彬有礼,对医护、对其他患者都十分亲切,她分得清场合时机,从不说过分过火的话,从不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方才,我分明听到她这样讲。
她说:“不过,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我都会永远爱你。”
工藤新一的患者身份并没能维持很久。他的检测结果第二天出来,是阴性,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继续接受了一段时间医学观察,最后终于安然无恙地出院。
他在楼下办手续,我路过打趣道:“你要是再多住几天,到时候就能和我们一起过新年了。”
临近岁末,所有人都不禁产生一种“有什么事明年再说”的心态,满心期盼的只有新年放假——至少我是如此。行政科也一年一度地搬出了许愿树,就立在住院部一楼大厅中间,每位患者都会领到几张小笺,可以写上新年愿望,再将它们挂在树上,讨一个新年心想事成的彩头。
据说这是住院部沿袭多年的传统,一直广受好评。当然在我眼中,无疑属于历史遗留陋习,可患者们却都很喜欢,那棵树摆出来不久,上面就已经被挂了个满满当当。
宫野志保原本计划回家过新年,但她最近情况愈发不好,主治医生不肯批准她离开医院。
她走不了,工藤新一却可以来,他不仅自己来,还带了其他人一起。之前见过的疑似身兼“三高”的胖爷爷,戴彩色发箍的高中女生,还有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孩子都到了。他们的到来,似乎才真正将“新年”带进了这间病房,他们还准备了红豆汤年糕,热气蒸腾中,房间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我进去时,患者和来探视的家属们凑在一起,大家热热闹闹地互相祝贺,他们甚至苦中作乐,玩起了接龙游戏,祝词不可以重复,接不下去的那个人,要请所有人吃宵夜。
人生于世,宏图大志或许有过许多,可最重要、最想实现的,说来说去,却总是老调重弹,有人率先开头,毫无新意地说:“新年快乐。”
“心想事成。”
“家庭和睦。”
“工作顺利。”
……
那位胖胖的老爷爷很应景地说:“身体健康。”
戴发箍的小姑娘便接道:“学业进步。”
下一个是宫野志保,她望着工藤新一,随即说:“长命百岁。”
工藤新一一时间没接上话,我看到他垂下眼帘,喉结滚动,似是有千言万语翻滚于心,却无法找到一个出口。片刻后,他低声重复了宫野志保已经说过的话:“……长命百岁。”
有人起哄道:“工藤警官,这可不行啊——这个宫野博士已经说过了!”
“对啊对啊,不快点换一个的话,就是你输了哦。”
他看了宫野志保一眼,随即脸上很快挂起一个如往日一样明朗的笑,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哎,想不出来了嘛。”
“是我输了,我请大家吃宵夜,你们想吃什么?”
一长串的食物名字被报出,病房里许久都没有这样热闹,工藤新一和大家一起说笑,一边要大家对他的钱包手下留情。
而我站在一旁,看得最为分明,就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眼眶红了。
医院统一派发的新年小笺,宫野志保并未填写。那天探视时间结束,我趁着换班之前问她:“你不写吗?我下班的时候,可以顺便帮你挂去许愿树上。”
亲友探视的确会给她带来快乐,可对她来说,“快乐”也因为太过消耗精力,而逐渐成为奢侈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
“谢谢,但是不用了。”她说,“我没什么想写下来的愿望。”
新年的太阳照旧西沉,将雪白的被单映出一片迟暮却温暖的黄。我恍然想起与她初识时,似乎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她说,我也想将这份工作永远继续,可是,没有时间了。
不久前,她那本关于法医毒理学的书稿已全部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待审批与出版。我开玩笑地说等到那时,哪怕里面的内容一个字也看不懂,我也要一本她的签名版回家收藏。
她自然应允,可又说:“也不至于全部看不懂,你可以看看后记。”
我简直为这样的“体贴”哭笑不得:“拜托,这和一篇论文只看得懂致谢有什么区别?”
书稿的完成,似乎让她了却一件心事,也少去一项牵挂。她清醒的时间逐渐缩短,因为药物陷入昏睡的时间不断拉长。工藤仍旧案件缠身,我还是总能在各个时段的新闻中看到他奔波于不同现场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宫野志保不再有精力等来他那不合时宜的探视。
输液器里液体滴落的速度,如滴答作响的时钟。时钟工作起来按部就班,从不玩忽职守,从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论那个人拥有的余下光阴,是数年或数秒。
我帮她调慢滴速,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都可以帮忙——只要我做得到,什么都可以。”
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宫野志保微微扬起脸来望着我,她的眼神平和而包容,像是望着一个说要摘下月亮做宝石的顽童。
我真是个傻瓜。
她还能有什么愿望?
她当然想拥有健康,想用力去生活,想继续她愿为之献出一生的事业,还想和重要的人一起,走完这一生一回的单程道。
而其中不论哪一件,我都无法帮她实现。
任何人都不能。
我的见习期,在这个春天宣告结束。尽管我仍旧时常把“不想上班”挂在嘴边,可不知从何时起,当初那种“上班如上坟”的心情,已经悄然消失了。
曾经对我横眉立目的护士长,在转正谈话时,居然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去做手术室护士,急诊有一个职位空缺,如果愿意,可以推荐我去。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竟然得到了肯定。
手术室护士要求高、时间紧张、工作强度大……缺点比比皆是,但仍有许多人前赴后继。
因为显然易见,手术室最靠近生死,可以学到最多东西,获得最快速的成长——而能够站在无影灯下,在并不十分久远的从前,也曾是我的梦想。
可我却当了鸵鸟,我拒绝了护士长,说自己能力有限、肯定做不到,然后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我将这件事告诉宫野志保,像是要为自己的胆小辩解一般,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百条不去的理由,怕苦、怕难、怕半夜被叫回来跟手术、怕出错——“抢救车里就那么几种药物,我都能拿错,谁知道我会在手术室里闯出什么祸来?”
尽管从那以后,我没有再犯过哪怕一次失误。
但这可能是我的绝症,我对“全力以赴”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恐惧,我还是害怕努力过后失败、期待之后落空。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我没有说出口,如果转去手术室,我就不能再负责这间病房,宫野志保也就不再是我的患者——我甚至还很周全地想,那不行啊,没有我的帮忙,工藤新一以后怎么来探视她?
但这一点我没有说。
宫野志保安静地听我说完,最后只说:“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如果真的不喜欢,就不要浪费时间。”
“一生时间有限,要留给真正喜欢的事。”
“但是,我也必须要说……你比自己想象的,要更适合、也更喜欢这份工作。”
我不禁一愣。
久病缠身的人,时日久了,最先失去的,会是眼中的光彩。我见过太多仍有呼吸心跳,却双眼死气沉沉的患者。
可宫野志保的眼睛,却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透彻而明亮,像是稀释得恰到好处的亚甲蓝注射液、春雨洗刷后的晴空、蓝是世界上最美色彩的佐证。
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说:“病房也好,手术室也好,我相信你都会做得很好。”
突如其来的鼻酸偷袭了我,因为在我之前的全部人生中,从未得到过这样近乎无条件的信任、温柔的鼓励——即使在我全力备考医学院时,父母也未曾对我讲过这样的话。
他们眼中,考上医学院、成为医生本就是天经地义,做不到才是反常,因此从未对我说过哪怕一句“加油”、“我们相信你”。
而认识宫野志保之后,我才开始清楚认知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本就如同高山低谷,天造之才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凡人穷其一生也力所不及。
但庸人如我,也会在某些领域天赋异禀——我最擅长把重要的事情搞砸。
在常理中,收到这样的肯定,理应要道谢、要说“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要真的加倍努力。可我对这样的善意手足无措,因为我明明是个面对机会当了逃兵的胆小鬼,我根本已经辜负了她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对宫野志保的愧疚,让我无地自容,我没有道谢,没有说晚安,没有让她好好休息,没有说明天再见。
为了掩饰心中窘迫,我自私地拿出我那熟练的自嘲,我说:“哎,不可能的啦——普通人的烦恼,你们天才不会懂的。”
可以说的话那样多,我却偏偏选了这一句。
收到消息时,我正在家睡觉,工作专属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睡得迷迷糊糊,花了可能足足几分钟,才把同事的话听明白。
宫野的病情恶化,刚刚被送去抢救,可工藤新一却怎么都联系不上。
赶去医院的路上,天文台挂起红雨,明明还是白天,却阴沉得像是夜晚。出租车上电台插播一条突发新闻:“上午十一时许,警方在东京都内一货仓实施抓捕行动时,仓库发生爆炸,消防署已达到现场,目前伤亡人数不明……”
“能请您开快一点吗?”我一边催促,一边不停地拨打工藤新一的电话号码,但始终无人接听。
出租车急刹着停下,我不顾倾盆暴雨就向医院里冲去,有同事看到我:“你不是晚班吗?怎么在这?”
一楼急诊大厅人来人往,我来不及回答,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轮床碾过地面的声音,雨幕中救护车爆闪灯晃得人心慌,有人高声开路:“让一让!都让一让!”
“爆炸冲击造成的内脏出血、还有多处骨折。失血性休克,去联系备血!”
“左右侧瞳孔不等大,可能还有颅内出血,把脑外胸外普外都叫下来会诊!”
“路上液体带了多少?”
“林格液500ml,胶体200ml——”
“要约CT吗?”
“来不及了,直接送手术室!”
轮床上的人应该伤得很重,轮子碾过去,地上就是两道鲜红血痕。我一边按下电话的重拨,一边侧身让开位置,擦身而过时,我看到患者浸在血污中的脸——是电话那端一直未接听的工藤新一。
雨水从我头发上滴答落下,与地上残留的血迹混作一团,外面数道惊雷落下,我感觉那每一道雷,都劈在我身上。
我不是手术室护士,即使当班,也没资格参与手术和抢救,我顶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呆坐。不断地有同事进进出出,很快我就分不清他们到底谁负责哪一边,脑子里只不断地想,我最后跟宫野志保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你这样的天才不会懂——我甚至没跟她好好说一句“谢谢”。
很快有同事联系到了宫野志保的其他亲友,我看到了之前来探病的胖爷爷、那三个聒噪活泼的高中生,可他们一来便要接收噩耗,主治医生出来向他们解释,宫野志保从前签署过无创抢救同意书,这意味着等死亡正式登门拜访的那一天,她不希望通过被切开气管、插上再也无法撤下的呼吸机的方式,来维持生命。
她签下这份协议时,我好像问过她:“工藤知道吗?”
“我和他提过。”宫野志保轻巧地将那张签好字的表格交还给我,“不过就算不提,他应该也会理解。”
但我本意是问她工藤新一会不会同意——因为人活于世,并不总能只为自己,亲人、朋友、利益相关者,总有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期待一个人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论以何种形式。
她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笑着说:“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经过谁同意。”
“这是我的人生。”
而现在,那一天终于来到。
他们将她送回病房,等待人生最后的倒数计时。我看到戴发箍的女孩儿趴在那位老人肩头,肩膀一耸一耸,却没有发出声音,据说人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她也许是不想宫野志保听到哭声。
窗外的阴霾将病房一起笼罩,心电监护的声音死板而平缓,她珍视的人围绕在她身边,我却无法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我看到她搭在白色被单上的手,想起不久之前我们在楼下花园散步,面前跑过几个儿科的小患者,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得很远。
忽然之间,我想起儿时玩伴问过我的那个问题,便也想来问一问宫野志保,毕竟她总是见解独到,也许会有什么有趣的回答。
我问她:“你最喜欢星期几?”
她想了想,然后说:“星期五。”
“因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假吗?”
她笑了笑,说:“不是。”
“是因为从前念小学的时候,我加入过一个五人小团体,我们管自己叫‘少年侦探团’。”
“每到星期五,我们就会一起聚在博士家,看电影、打游戏、约定去露营……”她说着,“是很快乐的时光。”
“而且,五也是我很喜欢的数字。”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是幸运数字吗?”
她笑着伸出手来,五指纤细修长,食指关节侧边有微微薄茧,兴许是长期握解剖刀遗留的吻痕,她说:“因为 ‘五’是一个好像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很多东西的手势。”
宫野志保将手指收紧,她说:“我想握紧自己的命运。”
窗外一道闪电落下,将病房短暂照亮,隆隆雨声中,心电监护发出一声平直而绵长的“滴”——随即屏幕上数字消失,变成代表结束的短短一道横。
我呆呆地望着宫野志保的那只手,视线逐渐模糊。
我想,她握住了什么呢?
再次见到工藤新一,已经是他从ICU转去普通病房以后,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救人才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对此我已不再感到奇怪。
那天的手术从中午一直进行到晚上,他后来又在ICU里躺了一个多星期,几经反复,情况才稳定下来。
我在离他病床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他听到声音望过来,我们目光相交,却又同时转向了中间那短短几步距离——
两块白色地砖,两步便跨得过,我却立在原地,无法上前。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空白,像是永远残缺的月亮。
见到工藤新一,我仿佛才真正意识到,宫野志保是真的离开了。
人们面对死亡,总是生疏又客套,总要用一些婉转措辞来将它取代,好让它不那么面目狰狞。大家会说“走了”、“离开”、“辞世”,可不论如何粉饰,死亡就是死亡,它简单粗暴、不讲道理、尽管得到人们以礼相待,却仍不领情,不由分说便要将那些重要的人带走。
我几乎将自己的心肺翻搅个底朝天,却仍挤不出哪怕一个字的宽慰。学校和老师花四年时间教授专业知识,却从未有人教过,要如何去面对一个心碎的人——明明这才是最值得研习的功课。
工藤新一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他打破了沉默,语气中甚至还带几分轻松的调侃笑意。
病房里被单惨白,墙壁惨白,就如工藤新一重伤初愈的脸色,唯一的色彩全落在他眼角,那里带着他拼命压抑、却仍泛出的一点儿红。
他像是在帮我解困,说道:“如果你是在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我的话——谢谢,但是不用了。”
工藤新一甚至还玩笑似的眨了眨眼:“这几天我听得太多了,每个人来探病,都像你一样,先这么欲言又止地看我一会,然后再开始自己的说教……”
“节哀顺变、我很抱歉、虽然她不在了但你还是要多保重、她肯定也希望你早日康复……”
“说来说去,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话,简直听到耳朵长茧。”
悲恸当前,语言从来都是弱势一方,毫不费力就能被打倒。可工藤新一说着,嘴角却不禁弯起,是我非常熟悉、也是他面对宫野志保时,总会露出的无奈而纵容的笑。
他说:“可是,怎么可能啊?那家伙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是的,宫野志保绝不会这样说。工藤新一在隔离病房等待检测结果,她要我带她上去,就只为和他隔一道玻璃窗讲电话。她不会责问他为何要做那样奋不顾身的傻事,不会把担心写在脸上,不会掉眼泪。
她更不会说“一定会没事”的虚假宽慰——她像个等待恶作剧结果的坏小孩,促狭地笑话他:“我怎么会错过看你濒死样子的大好机会?”
这才是宫野志保,这才是她会说的话。
“说好要看我比她先死掉,说好下次的烟火大会带上我……”
工藤新一笑着,声音却逐渐低下去:“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
生死门前走过一遭,他整个人都清减不少,宽大的病号服凸出他背后嶙峋的肩胛骨,宛若一座新起的坟。那新翻的坟土越累越高,终将堆成心口一道碑。
凝滞的空气里,我回想起从前,那时宫野志保刚入院不久,还可以自由去楼下散步而不需要看护陪同。住院部楼下有个小花园,不论设计或环境,都只能说是世上万千花园中毫无特色的一座,但宫野志保对它青眼有加,如果她不在病房,十有八九都在那里。
而那一次,有人在花园里失去意识,她正巧也在现场,医生赶来以前,是她指挥了抢救。
宫野志保曾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自己“勉强”也算是个医生,可她的“勉强”未免标准太高,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人在现场,都不会做得比她更好。
疏散人群、检查患者、通知抢救室准备接收……等待过程中,她也没有浪费分秒时间,毫不犹豫就脱下自己碍事的厚重外套,跪在地上开始帮失去意识的人做心肺复苏。
我闻讯赶到时,隔着人群,远远就望见她背影,虽然身上是病号服,却好似仍有白袍加身,病症无情地侵袭她的免疫系统、身体机能,让她痛疼、无力、夜不能寐,可那一瞬间,任何人都无法从她身上看到这些——她按压的姿势标准得可以用作教学示范,她没有哪怕一刻忘记自己的使命。
那一刻,她不是被顽疾打倒的失败者,她是手握矛与盾,永远直面死亡,守护他人生命的勇士。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病房外的宫野志保,这像是她被疾病囿于医院之前人生的一方缩影,她专注救人的姿态,顷刻就冲垮我记忆里所有自欺欺人的阀门——明明曾经我也有梦,我不是为了家族传统而想成为医生,我梦想的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正如现在的宫野志保一样。
她是我一直追逐、却从未能摘下的那弯月亮。
急诊同事很快推着平车接收了患者,聚集的人群一哄而散。宫野志保捡起自己的外套,却发现自己手抖得无法把它穿好,这是高强度CPR的后遗症,普通人都未必吃得消,何况她还在病中。
我一路小跑上前,想将她从地上扶起,而工藤新一从另一边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在宫野志保面前停下,不由分说地先拿外套就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我就去接了个电话,怎么就——哎,我说宫野博士,知道你着急救人,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记得自己也在住院吗?”
她不以为意地说:“看到了,也不能不管……没事。”可她一边这样说,双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上是未退的病态潮红,十分没有说服力。
“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借轮椅过来。”我说。
“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走。”刚入院不久的人,总会对坐轮椅有种本能般的抵触,宫野志保阻止了我,想用手撑地站起来,却被工藤新一按住了手臂,他在她面前蹲下,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吧,逞什么强?上来,我背你。”
“大侦探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宫野志保笑他,“我可不敢劳您大驾。”
“喂,说话要讲证据啊,难道我以前没有背过你吗?就上回,你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去现场,那鞋磨脚,根本走不了远路,最后谁背你回去的?”
“对,可是一个电话,就十万火急地把我从音乐厅叫去市郊的案发现场,也不知道是托谁的福。”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
他们的对话,总是以工藤新一败下阵来结束,他背起宫野志保向住院楼走去,路上工藤新一似乎仍感不忿,说:“好吧,虽然是我叫的,可是——我后来不是送了双新鞋给你吗?”
“没错,你送我一双可以随时装在包里的可折叠平底鞋——方便我随时加班返工。”宫野志保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因此声音闷闷的,“我可真是谢谢你、还有你那诡异的审美。”
“嫌我审美诡异,你不是也经常穿吗——你念的是口是心非专业PhD吧。”
“拜托,难道你会穿着喜欢的鞋挤电车、踩雨水、去案发现场吗。”
“……”
我跟在他们身后,宫野志保妙语连珠的打趣,工藤新一无奈又不忿的反驳,他们的笑声和交谈,一切都恍若昨日,那天天气很好,夕阳余晖倾泻而下,毫不吝啬地全部铺洒在他们身上。
如今,仍是一轮红日又西沉,一行行飞鸟自窗外飞过,它们也想要快点回家。
昏暗病房里,工藤新一背对着我,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脸,逆光中,只剩一个漆黑轮廓。
他的声音混在暮色沉沉中,便再也分不开,像是新鲜剖出胸腔的心脏裹着温热鲜血,心肌仍在一下下收缩,黏腻血液滴答坠地,汇聚成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说:“我也没有资格说她。”
“我明明也答应过她那么多事……”
“要保护她、要送她限量款的手包、要补偿她因为案件取消的休假……”
“不管哪一件,我都没有做到。”
而在旧日夕阳下,工藤新一背着宫野志保向住院楼走去,倦鸟西归,她望着天边,突然说:“我不想回病房。”
工藤新一反问道:“那你想去哪?”
她伏在工藤新一的后背上,双臂轻轻环着他脖子,轻声说:“我也想回家。”
盛大的夕阳将整个世界染成金黄,那不管不顾的柔和色彩,显得世间好像永远温暖、柔软、从不曾有任何悲伤与分离,而转角处的明天,也永远都敞亮、崭新、充满希望。
暮光夕色里,工藤新一微微一怔,然后回答:“好。”
“我带你回家。”
过于繁忙的工作,会让时间失去刻度,现在的我是手术室器械护士,果然正如其他人所说,手术室工作压力大、时间不定、经常刚打开外卖盒,因为一个电话就要往手术室跑。
那些我曾以为自己做不到的、无法承受的事,居然最后也都做得还不错。我负责准备和清点的手术材料,从未出过差错,我负责递出的器械,永远都及时而精准,会有医生看到今天是和我搭台,就说“今天你当班啊,那我就安心了”——尽管可能是客套,但我仍旧为这样的信任感到开心。
也许宫野志保说得对,我远比自己想象的更适合、也更喜欢这份工作。
年终时,科室里颁了个最佳个人奖给我,不过只有奖励没有奖金,是个聊胜于无的安慰奖项。可惜我的父母仍旧以我为耻,并没有人为我高兴、帮我庆祝。
但是无所谓了,这是我的人生,我不再需要别人肯定,我只要对自己负责。
宫野志保那本关于法医毒理学的著作,走过漫长的审批程序,终于上市出版,我如约买了一本回家,她倒是没有骗我,整本书四百多页,我能看懂的,真的只有最后两页后记。
翻开书本,我仿佛就能听到她讲话的声音,像是簇新的手术器械碰撞托盘,我也依旧记得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是稀释过的亚甲蓝注射液。
她写,因为时间与精力关系,未能如同预期一样,将所有想写的案例与分析全部收录,未免有些遗憾,但她还是希望这些案例能为更多致力投身法医职业的学生、从业者提供一些参考,毕竟学术研究永无止境,能帮助到其他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已经算有意义。
书页翻至最后,这本书便要结束,恍惚间,我仿佛回到那间被夕阳笼罩的病房,宫野志保背对着我,轻声为自己的著作、人生做了结语。
“我前半生跑得太快,可后半生却也停不下脚步,我追逐并战胜过时间,又被它反超并打败。时间始终有限,想要实现的事却没有尽头。”
虽然未完成,虽然很有限,虽然是很短暂的一生。
“但是,我不后悔。”
流转光阴从不停留,我曾在病房中见到的那些人,也都有在好好生活。那位仅是身形就让人担忧他身患“三高”的老爷爷,定期都会过来做体检,据说他现在格外注意饮食和运动,身体状况在同龄人中居然还算不错。
有一回他在大厅等待配药,我还听到他和身边的老人闲聊:“要少吃垃圾食品,多运动,开开心心,这样才能活久一点。”
人家问他:“活那么久做什么呢?”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笑着说:“哈哈,这么深奥的问题谁知道——但我家孩子就是这样叮嘱我的嘛!”
而曾经抹着眼泪,说也要像宫野志保一样当法医的小姑娘,不久前考取了法医病理学的研究生,我看到她在脸书上的发文,是一张她与研究院荣誉校友墙的合影,墙上陈列许多有过突出贡献的专家学者,宫野志保的照片自然也位于其中。
黑发的少女身披研究院崭新的白袍,站在宫野志保的相片旁,仿佛亲呢地与她脸贴脸。她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配文里写:“和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人、我的偶像。”
长雀斑的瘦高男孩,听说很快就要出国深造,研究方向是针对恶性肿瘤的药物研发,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研发出可以拯救许多患者的特效药。听起来就是个漫长而巨大的工程,但我想宫野志保一定也会像从前那样,她肯定会柔和而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那个让人担忧他体重超标的男孩,则加入了警视厅,成为工藤麾下一员。每一年学警毕业、加入警视厅之前,都会有一场宣誓仪式,工藤新一竟然也邀请我前去观礼,而我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我混在许多父母长辈中间,看着那些眼中有光芒闪烁的年轻人,不禁恍然生出一种看着自己的小孩长大成人、并为他骄傲的错觉。那些年轻人穿着笔挺崭新的制服,在阳光下信誓旦旦地宣誓,要永远守护人民与正义,他们声音那样洪亮,震得我耳朵都痛了。
这样大声,你听到了吗?
至于工藤新一,我上个月还见到他,他被嫌疑人的子弹击中肩膀,子弹再偏几毫米,那只手可能都要废掉——我听说他住院,下了手术就跑去探望,多年过去,他的功勋、伤病与年岁一同增长,唯有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当初那个问我“我知道探视时间过了,但你能不能带我进去”的年轻警官,那个年轻人有一双从未被任何事污染过的蓝色眼睛。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皮肤黝黑的人讲话,大概是他的朋友,他说:“哎,你不要那么激动,这不是还差了几毫米吗,又没事,还挺走运。”
他的回答引起了这位黑皮肤朋友的强烈不满,他用一口情绪饱满的关西腔狠狠教训了工藤新一,简直出口成章,旁人完全插不上嘴。
“我看你根本是关东名笨蛋”、“我真是服了你”、“走你个大头鬼的运”——诸如此类,虽然气势十足,但怪没新意的。
我想,宫野志保肯定会有更好的措辞,如果她也在场的话。
工藤新一的床头还放了本杂志,不知道是谁带来给他解闷的——上面做了一期以他为中心的专题,回顾了这位警视厅中流砥柱从业以来的大小案件,做得图文并茂,好不热闹。探视时间结束我便离开病房,走到一半,却又记起来时,有同事托我向他告知明天约好的检查时间,便又重新折返。
我看到工藤新一靠在床边,那本杂志翻在其中一页,上面印着的一张黑白旧照,我也曾在网上见过——那是他,或是他与宫野志保共同的起点,他们的第一案。
在镁光灯和录音笔的围追堵截下,不过二十出头的工藤新一拉着同样青涩的宫野志保,哪怕再长焦距的镜头,也框不住他们转身离去的洒脱背影,因为他们注定要去往更远的未来,要奔赴一场更盛大的冒险。
工藤新一看到我,说:“时间过得真快。”
我只能沉默地点头。
我看他手指在那张黑白旧照上摩挲,随即用掌心与它相贴,那样亲密无间,宛如一个迟来太久的拥抱。
工藤新一说,其实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想回头去看,这才刚好避开要害。
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人死如灯灭,唯一留下的,只有留存于生者脑海中的回忆,所以那些还记得的人,就要活得久一点,这是我们的使命。
但像工藤新一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以想念为名,我们就是可以做很多没有根据、没有道理的事情。
因为我也很想她。
可工藤新一却又说:“说起来好像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我好像并没有特别想念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合上那本杂志,一起被合上的,是那张画面模糊的黑白旧照,和再无她在旁的后半人生。
他说:“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我看他轻轻闭上眼睛:“我想和她好好说一声再见。”
关于我,尽管仍旧乏善可陈,但多少有些变化:我下星期有一个高级职称考试,还要负责带新来的实习生,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拆成两半来用。我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满脑子都是快点退休——恰恰相反,我也想要将这份工作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无法继续的那天为止。
又是一天日落,明明是太阳的末日,却能为世界带来万分柔和的温暖色彩。我走过楼下平平无奇的小花园,曾经我在那里注视过一个单薄又坚定的身影——这份回忆,将在我心里永远发光,远比千万个太阳更加温暖明亮。
太阳落山了,会有月亮升起。
你看到了吗?
—The End—
“伟大的人物只要存在就会发光,照亮周围人的心灵,消失的时候,必将会投下重重的影子。“——吉本芭娜娜《厨房》
之前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这句话,就写了这篇。
字数管理再次失败,没想到这么长……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