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好养的南方花(7)
(7)年轻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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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月《泰坦尼克号》一票难求,郑北已经看过了,他还记得那位女老师在黑暗里的眼泪。顾一燃拿了同样的两张票,在郑北用加班、头疼、买菜回家等杂事滞留他均未果后,不太情愿地开着老郑头鸡架店的黄色小面包车送顾老师去约会——天冷,郑北不想让顾一燃自己走。
看着顾一燃向电影院门口那位漂亮女士走去的背影,郑北忍不住皱着眉头,思考他确切的渴求到底是什么——他的喜爱,与电影院门口那位常识老师的喜爱,是否是同一种喜爱?
忽然想到如果那天在影院里昏暗灯光下为电影落泪的是顾一燃——这个画面只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睫毛,瞳仁,泪珠,无框的眼镜,细挺的...
(7)年轻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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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月《泰坦尼克号》一票难求,郑北已经看过了,他还记得那位女老师在黑暗里的眼泪。顾一燃拿了同样的两张票,在郑北用加班、头疼、买菜回家等杂事滞留他均未果后,不太情愿地开着老郑头鸡架店的黄色小面包车送顾老师去约会——天冷,郑北不想让顾一燃自己走。
看着顾一燃向电影院门口那位漂亮女士走去的背影,郑北忍不住皱着眉头,思考他确切的渴求到底是什么——他的喜爱,与电影院门口那位常识老师的喜爱,是否是同一种喜爱?
忽然想到如果那天在影院里昏暗灯光下为电影落泪的是顾一燃——这个画面只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睫毛,瞳仁,泪珠,无框的眼镜,细挺的鼻梁——他立刻感到心底暖溪似得淌湿了,甚至流下去,流下去,流过心尖儿和胃,流过肠肚儿和肺,流到小腹,颤颤发紧。要命。那日在我心永恒的歌声中无动于衷的郑北,在这段想象中已然把持不住,想擦人眼泪,还想拥人入怀。
造孽不是两三天。
郑北反思,顾家这根独苗儿,他要拿人家怎样,才填得饱他现在这颗贪婪到让人难受的心。
虽然喜欢的要死,可也知道天罡人伦,知道小顾老师是男,该与天仙登对,而绝非与他厮混。可是,他脑里这样想,心中却又不甘,理智与爱左右互搏中,猛然意识到这是他独自的破事,顾老师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行进,没有半分偏离轨道——是他郑北支棱八翅五马长枪地一头撞上来,他这是追尾。
他全责。
夜里郑北独自扫院子,从这头扫到那头,看天边月亮。这一弯月,映着他扫院子,定然也映着顾老师在谈情说爱。一时心涩,不知顾一燃谈情说爱是什么样子,粤东人本来就比北方人软,还比北方人花俏,肯定有老多弯弯绕绕,把女孩子们哄得晕头转向。想着想着有点儿恼火,不知道顾一燃会不会在电影院拉人家女孩子的手,会不会出了影院门,带着人小女孩儿在巷子里打啵儿?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但脑海里却是人家姑娘偷偷摸摸要牵顾老师、或引着顾老师到巷子里、非要啃他两口的画面。
解救良家妇男事不宜迟。……郑北把扫帚往地上一扔,两手叉腰,闭眼对天。
郑北啊郑北,你不要发神经了。……在他少女劫持良家妇男顾一燃的脑中画面里,后续不知为何却是顾一燃嘴角一翘,对眼前女孩儿的任何扑怀都欣然接受。
这是“行不行一句话呗”后遗症。
——因这一句话,天煞的老油条在郑北的幻想里都未能羞涩躲闪,或自重自爱,或说个不字——而是直接和女老师打得火热。
不省油的灯,不好惹的茬儿,吃不好的果子,惹不起的狠角儿。
郑北撇撇嘴。
……舍不得的心肝儿。
诶呀,郑北紧紧闭眼,拉倒了去的爱谁谁吧!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十点二十,顾一燃回来了。上楼的声音很轻,脚步平稳,由远及近,让郑北心痒痒。从郑北的窗前经过,忽然停下了,影子落在客厅的地上,垂着头,似乎在思考。郑北盯着那个影子,疑惑但悸动,他停在那儿干什么?在等什么?想什么?以及——
牵手了吗?啵儿打了吗?发展到哪一步了?
郑北与那影子盈盈相望,看那垂着的头颅,忽然就觉得不能放任不管,一定得从床上爬起来去看看他的脸蛋,是伤心还是快乐?随便什么都行。这么想着的时候,人竟然已经莫名站在门前,手也哐一下把门给打开了。甚至吓了他自己一小跳,门外的顾一燃更是受了一惊,抬眼看他的眼神像被猎人盯住的兔儿。
“干……干嘛呢?”郑北清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我搁里面看你站这儿一动不动的,天儿多冷啊站这儿干嘛呢?”
面前的顾一燃穿着那件他买给他的灰色羽绒服——是刚入冬时,郑北花了一整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南方人不明白哈岚的冬天什么样儿,郑北怕他傻不愣登照顾不好自己,专门托郑南去波司登店里挑来的。一开始这南方人还不肯要,觉得贵觉得奢侈觉得没必要,现在可见多必要了吧,入冬之后就这件好使。郑北顺着顾一燃那条浅褐色的围巾看到他的脸,大概是冷风,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湿润,鼻尖泛红,嘴唇因为冬季太过干冷而裂了条很小的伤口,让郑北一时心疼,抬手想探一下那条口子,但一伸手立刻觉得不妥,只隔着空气指了指,“嘴都裂口子了,让你别舔嘴唇,给你的凡士林也没涂吧?”
顾一燃看他的表情十分单纯,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巴破了。
郑北眯着眼睛歪头,“该不是打啵儿打太狠被人啃破的吧?可以啊这常识老师,袭警啊她?”
“少胡说八道,”顾一燃急促的反驳道,手指抚上唇角,瞥了他一眼,”……没个正形。”
郑北依旧没甘心,往前弯腰探过脑袋,紧紧盯着顾一燃嘴上的伤,“……真不是亲嘴儿挂的彩吗,顾儿?”
顾一燃同时往后躲,一只手着急地抵住郑北往开推了把,这下盘稳得跟秤砣似得郑北竟然原地晃了晃,像随便顾一燃怎么推他、他都愿意顺着那劲儿让他推。
“你不要再胡扯了……”顾一燃皱着眉头,“我就去看个电影……你给我无中生有。”
郑北担忧的打啵儿没能发生,心底这才活泛起来。脑袋往门口点点,“进屋儿呗,搁这儿傻站着还。”
顾一燃却抬起手上拎着的袋子,“不进去了,就是给你这个。”
“这什么?”郑北伸手去接。
“…萝卜…萝卜糕。”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平常词时,顾一燃竟有点结巴,“……是我们粤东的小吃,在夜市摊上看到了、有些惊讶…就买了几块,热的好吃,现在都凉了,可以放着明早去干妈那边热一下,或者现在吃也行、我们之后要是哪天去夜市的话可以直接在那儿吃个热的……”
他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絮絮叨叨。好像紧张,一会儿望郑北的肩膀,一会儿又看正郑北的发梢,就是不看郑北的眼。郑北掂着这两块小糕点——觉得顾一燃现在的模样实在可爱,但这南方人咋想的,什么糕点啊就给他两块儿,跟谁都不够分的。他忍不住顺嘴逗他,“常识老师吃剩下的?”
顾一燃立刻抬头看郑北,忽的耳朵都有点红了,“不是!”他着急地辩解,“…我…我买了三块,我吃了一块然后留给你……”
“就买三块儿还你一块儿我两块儿,”郑北夸张地掂了掂这萝卜糕,“你买的时候就让人女老师站旁边干瞪眼啊?哈喇子流膝盖上了也没给人家分一口?”
“不是——”顾一燃耳朵更红了,“我是自己回来的路上在路边看到……——不给你吃了!”他说着一把扯回装萝卜糕的袋子,但几乎同时,郑北眼疾手快地又一把给抓回来了,甚至在顾一燃立马又想抢时,郑北伸长了胳膊把萝卜糕往天上一举,另一只手在顾一燃撞上来抢时直接胳膊原地绕过顾一燃的腰狠狠往自己腰腹上一勒,一使劲儿差点把顾一燃抬起来。
被郑北单手拦腰困住、还往起托着几乎双脚离地的顾一燃吓了一跳,萝卜糕也不抢了,回手抓住郑北抱着他的那条胳膊,“……你怎么老是…!”
“进屋!”郑北乐呵呵地仰头,“外面冻死了!”说着脚一蹬门,胳膊托抱着顾一燃,半强迫地把人拖进自己房间了。
顾一燃有些见惯了他偶尔发神经,进门后也不再客气,外套脱了往郑北的沙发上一搭,整个人懒懒地坐进沙发里,他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浅姜色的棉质衬衫领子露在外面,文质彬彬的离谱,坐在那儿正眼也不瞧郑北,让郑北有种此人并非他的朋友、而是他半道上劫来的谁家书生的错觉。
“咋的了,进我屋儿坐会儿还给你整生气了?”郑北走到里屋捣鼓了一会儿,顾一燃在客厅听到水声,郑北还在里面叭叭,“吃个小糕点咋还给你吃急眼了呢。”
不多会儿郑北出来了,看到顾一燃有点儿蔫蔫儿地窝在沙发里,觉察出不妙,手背立刻贴上顾一燃的额头。 “哪儿不舒服?”他一下正经了起来。
顾一燃瞅他一眼又撇开。
郑北往顾一燃手里塞进一个刚灌的热水袋,在一旁坐下,扒拉顾一燃的脑袋,“感冒了?头疼?还是哪儿不得劲儿啊?”
顾一燃没回话。郑北感觉不太对,他没想到顾老师会在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点儿上生气——是生气吧?还是只是不想理他了?
顾一燃忽然回过头来看他。
“……我给你带萝卜糕,那是小时候我妈经常做给我吃的东西。”顾一燃突兀地说,两眼直直看着郑北,带一点怨气,一点烦闷,还些微有一点委屈,“…我其实记不得她当时给我做的萝卜糕是什么味道了,路上碰到总会买来尝一下,希望能吃到和她做的那些…味道像的,但从来没有碰到过。要么太咸,要么太硬,从没碰到过像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但眼神又落在茶几上,那里放着那两块萝卜糕,“…………可这家就很像。”他说。
他的委屈似乎和郑北无关,但很明显,又和郑北有关。讲的话如此没有逻辑、无足轻重,但似乎又在讲万分沉重、难以跨越的话题。郑北十分吃惊。这么长时间以来,顾一燃从未和他仔细袒露过心声,尤其是对过去,顾一燃守口如瓶,郑北甚至从未期待过他会开口讲。但是,眼下好像正是一个如此的时刻,一个顾一燃在坦白的时刻。
“……突然碰到了,这家,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都忘记她做的萝卜糕是什么味道了,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像,觉得很像、但不知道该和谁讲……没人认得她,连我都记不得她萝卜糕的味道了……”顾一燃有些懊恼地用手指擦了擦额头,他看起来好疲惫,让郑北感到自责。
”……就有些难过,郑北,也不是生病了,只是它来的很突然,尝了一口就觉得像了……”
“…所以就也想让你也尝尝,但它热的更好吃的,可放过夜再热肯定也不会好吃了……”
这本该是个非常简单的事,却因为难以言明的思念和悲伤变得异常复杂,而郑北差点就搞砸了。他意识到顾一燃不是在给他带夜宵,而是在带给他九岁顾一燃的创伤,带给他一些旁人无法窥探的伤口,和分享柔软心底的秘密之境。
郑北差点搞砸。
“……我知道我有点儿犯傻…”顾一燃抿着嘴角,妥协似得露出个笑容来,“……你尝尝吧…”,他说,”……我最喜欢这个萝卜糕了。”
郑北一把捞起那两块萝卜糕,眼都不眨,翻开塑料袋掏出一个就直接塞嘴里。风驰电掣,动作快的像头狼。
顾一燃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像又看到他在发神经。
“凉了也这么好吃?那热着的得多好吃啊!”郑北脸边儿鼓着嚼来嚼去,“咱妈做的应该更好吃吧,不过这真是你喜欢的那口,咸口还甜丝儿的,但又像个荤菜怎么回事儿的一股肉味儿……”说着又塞了一整个进嘴。
“你慢点儿吃……哪儿来的肉味啊……”顾一燃看他吃得太着急,忍不住捋了捋郑北的胸口。郑北攥住他的手捏了捏就松开了,“……诶呦老噎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倒来杯水,郑北咕咚咕咚喝。顾一燃脸上是紧张他的神色,但也带有笑意。郑北用眼角瞄顾一燃,看到那双眼里又有了星点光彩,才稍稍放下心来。
“你还喜欢什么?”郑北放下水杯,忽然扭头问顾一燃。
顾一燃一时语塞,些微摇了摇头。
“不知道吗?”郑北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调皮的笑意,“刚刚不是说了喜欢萝卜糕嘛……肯定还有别的,嗯……炖菜喜欢的吧?还喜欢烤鱿鱼、烤冷面、芥菜饺子……”
顾一燃无奈地笑出来。
“不止呢,”郑北的语调实在轻,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用多温柔的腔调说话,“还喜欢游乐场的射击游戏,桔子汽水儿,薄荷糖,放了麻油的砂锅米线,哦,还有,张学友 …”
顾一燃听着听着,发觉这些都是真的。
“还有,你之前说你喜欢土豆丝,”郑北看他,“但其实有土豆丝儿和其他菜一起的时候,你根本不吃土豆丝儿的。”
“你可不喜欢土豆丝儿呀,顾儿。”
顾一燃愣住了。他回忆起了土豆丝和他父亲的关联,似乎在找到他父亲尸骨的那一瞬间,这颗土豆与他父亲之间的联系就不那么密切了。而当更多的爱摆在眼前时,那道菜对他的魔咒也在消失。他竟然,他其实,他原来,不喜欢土豆丝?
顾一燃失语,他发现郑北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郑北看到顾一燃看向他的眼神又有了那种委屈的神色,又像他们一同审李文龙那夜时,似有泪光要泛的神色。
“怎么了?”郑北问,他的关切焦急,燥热的气息却从微张的唇间呼出。郑北有些想骂自己的冲动,他不明白为什么担心和欲望会一起出现,像他的心在爱怜慌张,而他的喉咙口却有个原始又没脸没皮的狗一路从舌根儿狂奔到腿根。真是无耻至极。他看着顾一燃的唇边,那道小口子,眼神发直,上下句几乎没有衔接意味,“……你嘴巴疼不疼啊?”
本想找根棉签之类的,却发现昨晚给顾一燃擦药的时候用光了。郑北在无名指上涂了点蜂蜜,盯着顾一燃的嘴唇,轻轻点在那道细微的伤口上。
顾一燃的嘴唇柔软,碰触他时,他呼吸轻缓温暖,眼睛看着郑北,样貌太乖,害郑北紧紧咬着槽牙。不多会蜂蜜涂上了顾一燃唇上的伤口,郑北眼眶发热,下意识用舌尖湿润自己的嘴唇,下意识干渴,下意识又去咕咚喝了一杯水。
顾一燃拿着他的热水袋走了。
郑北知道今晚顾一燃的舌头必然也是蜂蜜味儿的,很快不敢多想,只好赶紧洗漱了把自己往床上狠狠一摔,恨不得摔晕睡着了事。
夜里,熟睡中的郑北忽然头脑晕胀,呼吸紧促,眼前晕眩模糊,再清醒时,猛然看到一段在月光下皎洁的肉身,鱼似得在他身上起伏。他脑壳一时宕机,月光却聚光灯似得跟着他的眼神,于黑夜中朦胧照亮那段身形——柔韧结实的小腹上雾蒙蒙一层薄汗,那腰涌动却羞涩,似饱满的胸肩宽阔流畅却又因喘息而不住生涩地颤抖,让郑北的心如辽阔高山般绵延跌宕难以自持,他听见耳边有潮水一浪涌过一浪,远处有山风一声呼过一声,可他的心潮起伏不知何处是归路,悲喜交加整颗心鼓动得地动山摇。
那月光缠绕着紧实的肉身寸寸吞噬,在郑北的疑惑、激动与期待里猛然公布了答案——
——他看清了那张脸,垂眼望他时含泪的眼,睫毛上的汗,和唇上蜂蜜味的口子。
“郑北……”在吃痛似得叫他。
郑北猛地惊醒。
艹!
艹艹艹!
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狼心狗肺啊郑北!
依旧是个晴朗天,从楼上下来的顾一燃等郑北一起去吃早饭,半天没见郑北下来。不得不上去敲门。
“郑北,要迟到了,快点。”
好半天,郑北出来了,一看到顾一燃的脸,眼就马上别开。顾一燃几乎立刻就发觉了,挑了挑眉毛,“你又怎么了?”这几天早上,郑北一天有一个闹不清的新面相。
郑北瞄了他一眼,眼神落在他嘴唇的伤口上,又立刻移开了。
“没事。”郑北清了清嗓子。
昨晚的梦他看的太过仔细,导致现在,他是一眼也不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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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雪迷宫/北燃】欢歌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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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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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老张,带人去前面搜,叫支援,姜小海身上有伤,他跑不远。”
我应该爬起来,郑北望着空荡无人的闸道,在心里想。当时,郑北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这样逼迫自己,可是他怎么也动不了,那些伤口流着血,也流光他的力气。
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
他皱着眉,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得酸涩刺痛的眼睛,才看清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个什么白色的小纸团。
它静静摆在灰色路面中间,像是快被淹没的一片洁白羽毛。
郑北望着它出神了片刻,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声音沙哑,挥开拦着他的那些手臂,哑着嗓子说:
“等会儿……前边儿那个是啥?我、我过去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着他的手,向前方走去。越走近,那东西也就越清晰了,直到郑北走到近前,才看清了——
是一块儿大白兔奶糖。
01、
半个小时前。
顾一燃从码头赶到拦截姜小海出哈岚的国道岔路口,刚推开车门,就听见几声枪响。
声音不是很远,他跨下车,扶着车门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连绵的玉米地翻着深绿的波涛,那几个塑料大棚的棚顶像是汪洋中的舟楫。
又一声枪响,让顾一燃的心猛地一提。
“我过去看看。”
他冲载他过来的同事打声招呼,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便从国道旁边老乡挖出的浇地渠迈过去,跑进玉米地的深处。
玉米已经开始结穗,这片黑土地向来慷慨,给了它们肆意的生机。它们窜得很高,生得茂密且壮实,能没过顾一燃的头顶。他奔跑在其中,玉米叶子带着毛绒的倒刺,一道道抽打在顾一燃的脸上,留下红肿的划痕。
跑到塑料大棚旁边的时候,顾一燃站住了,他在脑海中飞快构建着郑北和姜小海的路线,片刻后,他灵机一动,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能抄条近路。
有的时候,顾一燃对自己这些“灵机一动”是暗暗得意的。而这一次,当他从铁路桥旁边的斜坡有些狼狈地跳下来时,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灵机”的这“一动”感恩戴德。
顾一燃从天而降时,姜小海刚刚走到桥洞一侧,将自己的枪捡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装弹夹,上膛,踢开郑北的枪,将枪口对准郑北,一气呵成。
郑北没爬起来,闭着眼倒在地上,看起来是力竭了。
姜小海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有个人叮呤咣啷地从坡道滚下来,吓了姜小海一跳。
他看清来人,忽然笑了:
“呦,顾老师啊。”
顾一燃拔枪的速度比他的身手利落,他人还蹲着,枪已经对准了姜小海:
“别动,放下枪。”
姜小海用他惯有的无辜表情眨了眨眼睛,很真挚地说:
“是别动啊,还是放下枪?顾老师,你把我整糊涂了。”
顾一燃的目光放在对方的枪口所向之处,郑北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自己和姜小海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对峙的死局,姜小海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顾老师,赌吗?你开枪的同时,我也能杀了郑北。”
风从桥洞吹过来,吹在顾一燃面上,带过来血腥气,是郑北的。他抿了抿嘴唇,唇角有一道玉米叶划破的伤口,此时撕扯出一点儿刺痛。他望着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对方洞悉。
“衰咗……”顾一燃嘀咕了一句。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姜小海,放弃吧,就算我不开枪,你也走不了。”
顾一燃能做的只有拖时间,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只要他再……
“你们的支援马上就来,是吧?”姜小海笑起来:“没时间了,顾老师,做个选择题咋样?”
他用枪口点了点郑北:
“我不可能再进去,那帮警察一到,我就会开枪。我这条命,赔上一个郑北,挺值的。”
“别说废话,什么选择题。”
“要么,我和郑北一起死;要么,你放下枪,让我走。”
顾一燃真是被他逗笑了:
“衰仔,你真係够胆发梦嘅。”
姜小海懂粤东话,他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游刃有余:
“你们那儿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冇鞋挽屐走,马死落地行吖嘛。”
“你当我傻吗,姜小海。要是没这把枪,你早就杀了我和郑北跑路了。”
“没错,顾老师,所以这才是个选择题。你不放下枪,我和郑北一起死。你放下枪,郑北可能会活,可能会死,决定权在我。”
”但我保证,”这个词说出口,姜小海看到了顾一燃的表情,又笑了,“对,一个毒贩的保证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保证郑北不会死。”
他的笑意落下去:
“我姜小海从不食言的。”
顾一燃皱着眉头,他举了太久的枪,手腕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姜小海的眼睛笑眯眯的,他悠哉地活动自己中枪的腿,语调很愉快:
“这是个概率问题,顾老师,你可得快点儿决定,你们的人要来了,时间紧迫啊。哦,我无所谓的,其实,我还挺期待和郑北一起走的,挺好,真的。上一次,他丢下我了,这次他也该还我一程了。”
顾一燃知道自己不该被这话干扰的,但是他没能做到。这算得上他第一次和姜小海正面接触,他得承认,对方是个能看透人心的人。
姜小海看出来顾一燃的动摇,他决定再接再厉:
“我听李文龙说了你父亲的事儿,顾老师,你家里没人了吧?真巧,我也算是家里没人了。不过你看看,”他朝郑北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这人天天操心一大堆事儿,照顾一堆人,他有爸妈,有妹妹,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同事,一大堆人指望他,都等着他回家呢。”
姜小海的声音很平静,像拉家常一样,每一句都精准地挑破顾一燃心里最隐秘的恐惧和伤口:
“顾老师,你愿意把郑北的死讯带给他们吗?你会告诉他们,你曾经有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吗?到那时候,到底是谁杀了郑北,你心里的答案会放过你吗?”
这最后一句话像轰鸣一般,在顾一燃耳边炸出刺耳的盲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将手枪冰冷的枪柄握得湿暖黏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仿佛猎物被咬住咽喉后的最后一声哀鸣:
“郑北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姜小海撇了一眼郑北,他的眸光闪得太快,顾一燃没抓住机会。他们职业习惯是瞄准躯干,此时如果他想击中姜小海的神经中枢区,就必须抬手,他不敢赌对方的反应能力。
“那肯定的,”姜小海挑了下眉,说:“但现在我枪口下要是你的话,郑北会咋做呢?”
他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
“顾老师,别磨叽了,快点儿吧,趁我还想活呢。”
这时一段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顾一燃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松下来,垂下枪口。
“放地上。”
顾一燃照做了,姜小海点点头,接着命令:
“踢过来。”
他们的距离不算近,那把枪被顾一燃踢出两米来远。姜小海满意地撇了下嘴,枪口一转,枪声倏然响在秋风里。
子弹穿透顾一燃的大腿时,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郑北身上收回来。腿上炸开一小股热流,顾一燃没低头,只是看着姜小海很从容地走过来,可惜腿伤让这份从容打了折扣。
对方走到那把枪旁边,抬起手,又一枪,顾一燃的肩头也是一热。
姜小海这才弯腰去捡那把枪。
他把那枪别在裤腰里,走到顾一燃身边的时候,说:
“没事儿,顾老师,我的枪准着呢,这都是小伤。”
他还是很客气地说这句话,顾一燃没回答,他现在没有任何优势,就像姜小海说的,决定权已经在姜小海那边了。
他不能激怒姜小海。
“怎么不说话了?顾老师,你好像并不惊讶。”
顾一燃看着姜小海,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什么交情,他知道这个人是花州来的毒品专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除了自己最了解雪天使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比较有性格又挺脆弱的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个笑容让姜小海意外了,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偏了偏头:
“顾老师,笑啥呢?”
顾一燃推了下眼镜,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
“好笑呢,我们的选择题里,什么时候有我自己的选项了?”
他们放在谈判桌上的一直是郑北的性命,顾一燃从没想过自己交出枪后,还有活命的可能。非要说惊讶,顾一燃倒是惊讶自己怎么还没死。
姜小海发出“呵”地一声笑,然后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用手枪点了点顾一燃的胸口,手背抵着鼻翼笑到抽噎。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
“顾老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撕下顾一燃的裤腿,往他大腿上一裹:
“我要带走你。”
他将枪抵着顾一燃的腰上:
“快走吧,我好像听见警车声了。”
屏息静听,似乎远处真的有阵阵警铃,但更多的是风吹动玉米地的声音,有列车沿着铁路驶来,汽笛声从旷野传来。
顾一燃把目光放在郑北身上,他昏迷得很深,身下流出一个小小的血泊,让顾一燃担忧极了。
可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顾一燃不能走过去。
他知道跟姜小海离开的下场,大概率是不会很好的,他和郑北的最后一面,可能就在此处了。
真是造化弄人,顾一燃想。
本来,顾一燃以为他和郑北会分别在花州的校园,他拒绝对方,他们萍水一面;后来,他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哈岚的机场,任务圆满完成,他礼貌相送,他如愿回花州;再后来,那一次,他以为电话里就是最后了,他为他尽力留下最后的线索,便再也见不到。
想来,这次还比那一次幸运些。可是……
可是,只有十几米,只有十几米。
郑北,郑北。
风从远方翻着绿叶的浪涛,大片的庄稼吟唱着永恒的歌,填满此时的静寂。静寂中,顾一燃从口袋中拿出自己唯一的一颗糖。
还是晓光在树林里分给他的那一颗,当时他没吃,放在口袋里,想着如果郑北再晕倒呢。
他艰难地蹲下身,将这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地上。
郑北,没什么给你的。
吃颗糖,压压惊吧。
02
郑北盯着这颗大白兔奶糖。
它应是在谁的口袋里揉搓颠簸了许久,蓝白的糖纸皱皱巴巴地松散了,隐隐露出一点儿糯米纸,显得有些寒酸狼狈。
但它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郑北缓缓蹲下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将糖捡起来转动着仔细端详,那上面有一点儿血迹,和糖纸上兔子脚下那块红色的花纹重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一眼发现。
郑北盯着它,失血使他的头脑混混沌沌,抓不住破碎的思绪。
只觉得心口堵得难过。
“郑队,郑队,你的电话搁这儿呢。”
有人将电话递在他眼前,他才想起自己的电话在追捕姜小海时掉了。那电话在他接过以前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张雪瑶。
“北哥,顾老师到你那儿了吗?他去找你了,坐的斌哥车。”
斌哥……
郑北抬头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了一圈:“单斌呢?”
大家面面相窥,往警车那边喊:
“哎!单斌!单斌的车呢?”
“诶?奇了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看着了呢。”
郑北站起身,但膝盖一软,踉跄了下,扑在地上,又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说:
“呼他呼他,问顾一燃……”
对讲机那边,单斌的声音传来得很快,郑北听得一清二楚:
“啊?顾老师没过去吗?我在这儿拘姜迎紫呢,我看他下车往那边儿溜达了,你们后边儿的车没拉上他吗?”
大家又是一阵茫然,因为开车这一路谁也没看见顾一燃。眼看着郑北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大家都不敢说什么,重案组的张队联系完武警部队,忙过来安抚说:
“北哥,别着急别着急,咱先去医院,我们这边搜捕的时候看看,顾老师估计还搁后面晃悠呢。”
“对对对,”大家架着郑北往回送,“郑队,救护车来了,先去医院。顾老师走得慢,我们在这边布控放卡,一会儿他过来,我们拉上他去医院找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郑北太累了,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散去,他看到了自己浑身的刀伤,看到了就会疼。他疼得神志不清,觉得大家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医务人员把担架放到地上,让郑北躺上去,然后拿绑带固定。腿刚固定好,郑北突然咬牙挣命地要坐起来:
“不对,不对……”
顾一燃跑得很快的,按他们说的时间,顾一燃不可能还落在后面。他反应,大家是想让他尽快去医院治疗,这些都是忽悠他的。
顾一燃一定是出事了,他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让顾一燃平安。
在场的人都是搞了多年刑侦的,姜小海的逃脱,顾一燃的失踪,没有人会把它们当做侥幸的巧合。
只是挣动两下,郑北就感觉天旋地转。随着眩晕一起而来的是寒冷,郑北知道自己不太好了,这让他绝望。
他不该躺在这儿,他不能晕过去。
风雪中走了这么多年,郑北,郑北,你还是当年那个毫无办法的孩子。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
有人在等你找到他,你不能辜负了他。
郑北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大概是会找到顾一燃之类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眼前一片黑蒙,人影幢幢,他不知道自己揪住了谁的衣领,只是说:
“多费心,多费心……”
身下一阵晃动,应该是上了救护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郑北将手里的奶糖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03
北方的山林在夜里褪去它的热烈,露出冷酷凛冽的一面。
顾一燃被姜小海拖着,跋涉在山里。他肩膀上的枪伤没来得及包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东北的昼夜温差太大,晌午时的阳光炽热,弥补秋风的寒凉。到了晚上,气温便直线下降,有时候能跌破零度。
顾一燃身上的薄夹克抵御不了山林里刺骨的冷,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汗水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壳。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着,姜小海走在他旁边,枪已经收起来。
很奇异,姜小海的身上也是有伤的,可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走路有些趔趄,现在,姜小海在复杂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走到不知哪里的一个半山腰,姜小海停下来,转头冲顾一燃一笑:
“顾老师,不用总瞅我,小伤而已,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把你的心放肚子吧。”
顾一燃靠在树上,很没好脸色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郑北,他也不太在乎姜小海会不会生气。
笑容不过是姜小海的一种面具,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顾一燃,笑意就没有了,变得和这个夜一样冷。他伸手拽住顾一燃的衬衫衣摆,从扣眼的位置用力撕出一个豁口,“撕拉”一声将衣角撕下来。
顾一燃被这股力量拽得一个踉跄,肩膀让血痂糊住的伤口重新撕裂开,疼得他眼前发白,一下子跪在地上。
姜小海跟着蹲下来,扶住顾一燃的肩膀,说:
“顾老师,吸一口气。”
紧接着,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姜小海就把那块布料捅进了他肩上的伤口里。
疼痛像是爆炸在了顾一燃的脑子里,他甚至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姜小海的手腕,拼命地挣动。然而姜小海的力气很大,把他死死地抵着树干上:
“嘘嘘,别动,就快好了。”
他是用着力说这句话的,手上继续将那块布实打实地按进顾一燃的伤口里,子弹造成的创口很深,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姜小海把那块布一点点填进去,像是在堵住一个木偶身上的破洞。
顾一燃的手滑下去,他没力气挣扎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在这几秒钟之内被打湿了,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颤抖地喘息着,发出很痛苦的呜咽和呻吟,让姜小海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兔子是养来吃的,过年的时候,秦义把它打晕吊在桩子上,准备剥皮。
趁着秦义取剪刀的空挡,姜小海摸了兔子的脑袋。
它就是这样发出呜咽的。
很可怜。
姜小海松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顾一燃的夹克上。他拍了拍顾一燃汗涔涔的脸,把对方歪斜的眼镜拿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一燃闭着眼喘气,他已经完全脱力了,姜小海与其说在救他,不如说是在折磨他。但姜小海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处理伤口,很显然,自己是对方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顾老师,我们再歇十分钟吧,然后就要赶路了。”
这话说在风里,被树林的喧哗声搅得听不清,顾一燃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多久呢……”
“能多久算多久呗,那能怎么办,我费这么大劲,束手就擒那多不甘心呐。”
顾一燃不再答话,他得抓紧这几分钟休息一下。虽然姜小海可能暂时不会杀他,但如果自己太拖姜小海的后腿,对方肯定会杀了自己独自上路。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轻易地去死。
为了这个案子,郑北带着他们这帮人,从春忙到秋,这么多人,这么多个日夜,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晓光还在医院躺着,郑北也受了重伤,他知道郑北可以撑过来,可是然后呢?
他不能让郑北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自己的死讯,是姜小海依然在逃。
况且,只要他还跟姜小海在一起,姜小海就不算真的逃走了。
想到这儿,顾一燃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他被姜小海半死不活地挟持着,竟然还能想出这么死要面子的结论,何尝不是一种阿Q精神呢?
姜小海一直观察着顾一燃,所以当顾一燃落尽血色的脸色浮现出一点儿笑容时,饶是淡漠的姜小海,也有点感兴趣:
“顾老师,又笑啥呢?都混这份儿上了,还乐观呢?”
“混到这份儿上了,”顾一燃睁开眼睛,望着姜小海,“才好需要乐观的嘛。”
他并不是真的能看到姜小海,本来今天是月亮地,山道上还有些微光,但没了眼镜,顾一燃就“瞎了”,触目一片漆黑模糊。
这是为了防止顾一燃逃走或反抗,姜小海想得很周全。
再次上路,顾一燃就只能被姜小海拉着走。他凝望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小海不管不顾,树枝常常钩划到顾一燃,在他的脸色留下些灼热的伤口。
倒不会很痛,因为顾一燃已经失去了辨别疼痛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哪儿都没疼,又好像哪儿都疼。
最难熬的是寒冷。
再撑撑,他告诉自己,撑到天亮吧。
有一个念想,顾一燃不敢说,连在心里都不敢——也许,也许非常非常幸运的,他还有机会和郑北说话呢?他就能告诉他:
郑北,这不是你的错。
04
阳光没有照进病房,但郑北醒了,因为下雨了,雨幕抽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
天光黯淡,郑北看了会儿天花板上两只交替起飞的苍蝇,抬手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吊针。他坐起来,玻璃吊瓶相撞,叮当作响,他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针。
这一针没能扯下来,因为郑南死命按住他,带着哭腔喊:
“你干啥呀?!”
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郑南,好像这场暴雨从窗子吹袭进了他的眼睛,那眸光摇晃,只剩将熄的一点点。郑南知道这双永远亮着光火的眼睛为何要熄灭,她拉着郑北的袖子,小声嗫嚅:
“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我害怕……”
“姜小海呢?”
郑南把郑北的手攥住,握在自己腿上,才放心下来:
“我听国柱说,还、还没抓到。”
郑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垂下眼帘:
“那、那——”
他的目光突然忙起来,看床,看地,看窗外,似乎突然才发现似的,郑北打断了自己的话:
“下雨了。”
“下大半天了,下午这阵儿又下大了。”
“哦。”郑北想了想,“我昏迷了多久?”
“小一天儿了,昨天下午三点来的医院,现在都快两点了。”
郑北又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睛,捏一捏眉心,又瞟了两眼郑南,还是那句:
“那、那——”
“没有呢,哥,”郑南看不得她哥这样,她知道,郑北最想问什么,又最怕问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郑北,低声说:“顾老师……也没找着。”
房间中只有风雨声,这句话说在其中,让风雨声变得更聒噪了些。郑北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提起来,像是刚刚强行将魂魄按在躯壳里,说:
“咱俩搁这儿干坐着干啥啊,去叫叫大夫,看我这身体什么进度了,着急呢。”
郑南“啊”地一声,站起来,嘟着嘴一边埋怨一边往外走:
“都怪你,一起来就作妖,把我吓得都忘了。”
她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回过身犹豫道:“哎——”
“哎呀,”郑北一挥手:“你去吧,我不拔了不拔了,你、你找护士过来把我这针再扎上行了吧?”
他再次像平常的郑北了,于是郑南稍稍放心,转身去找大夫。郑北目送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生动立即像一层痂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被空气凌迟的血肉。焦灼从他的内里燃烧,把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
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在嘶吼咒骂,要他立刻奔跑,跑进雨里,跑遍哈岚,跑到这世界每一个可能有顾一燃的角落去。
郑北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些疯狂死命地按在心底,压得他胃里绞痛。忽然一阵狂风扑在窗户上,玻璃发出很大地一声响,郑北抖了一下。
这雨真大。
会淋湿他吗?
冷静,郑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指望着你呢,他指望着你呢……
顾一燃,顾一燃。
雨中的哈岚显现出北国特有的、冷硬的灰色。
车内一片寂静,张雪瑶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中和丁国柱交换了一个眼色,调动起笑容,说:
“哥,你说你就这样儿出来了,南南多着急啊,要不你给住院部打个电话吧,好歹说一声儿。”
她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转头去看时,郑北倚在副驾驶出神。阴天下雨的,天看似黑得早,他的脸在车灯的光线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她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敢让郑北察觉。
这样的气氛很熬人,风声雨声引擎声,只把这份让人煎熬的寂静衬得更深。张雪瑶在这样的时刻最想念晓光,有时候,他们太需要他的那份直率和吵闹。
可是晓光现在成了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了。
那天,张雪瑶奔向郑北时,他背着晓光刚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拿着空膛的枪疯狂地扣动扳机。那时的郑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疲惫是一部分,她想,是晓光的重伤击溃了他。
这样不好,郑北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们,把他们当做责任,他们心里都热乎。但是这样不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一开始,张雪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太张扬,太莽撞。她喜欢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沉默”的家庭,良善的父母给了她肆意疯长的空间和力量。
但那一次从歌厅回来,郑北发了大火。她嘴上说错了,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委屈和赌气的。所以她故意去了距离最远的地方调查,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郑北来和她唠了唠,把她送回了家,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表也没几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索性起来,到局里眯一会儿。
所以,顾一燃打开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早?”
对方穿着一身运动服,推了推眼镜,还是那副淡淡的脸色:
“我跑步。”
挂钟的指针指在四点半,谁四点半跑步?
她没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白天里那些难为情的事来。郑北训斥她时,顾一燃就坐在对面。顾一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顾一燃从花州远道而来,身上带着那种在刑警身上很难看到的温柔和文气,她乐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而不是在他面前挨训。
所以她现在懒得搭理他。
“不应该啊,还有心理负担呢?”
顾一燃说着走过来,扯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郑北今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是为你好的嘛。”
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只不过顾一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粤东腔,轻声细语的,她乐意听听。谁知道对方说完,话锋一转:
“其实呢,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这些话,但郑北这个人,我这些天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个好队长,好领导。只是……有的时候,他总想背上所有人一起向前跑,谁也不放下。”
张雪瑶趴在桌子上,刚刚她想打断他,说顾老师,我们也拿你当自己人的。但是她没找到时机说这句话。
“挺好,”顾一燃点点头,“也挺累。”
张雪瑶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即将天亮的凌晨,顾一燃和她坐在空荡的食堂办公室里,沉默半晌,又驳回了他自己的话,他说:
“其实这不好,做了缉毒警察,郑北这样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那时他们还有些生分,她到底是没问。
不要紧,这些日子的血与火给了她答案。
她只记得最后,顾一燃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叫住他:
“顾老师,北哥也背着你呢。”
门外没有灯,晨光也还没有来,顾一燃所站之处,是一片柔和的幽蓝。他回转身,怔愣了一瞬,蓦地笑了:
“我不需要,我跑得很快的。”
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郑北。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出任务,她总是告诉自己,别冲动。
你在郑北的背上呢。
车驶进了警局大院,在这样的大雨里,警车像挨挨挤挤的鱼,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来去。车灯流转,被照亮的雨幕一片连着一片,茫茫地落下满地白。
整个哈岚的警察都很忙,这个时候,郑北怎么躺得下。
老舅夹着件外套,正等在雨蓬下面,看到车,打起伞快步走过去。他们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老舅的声音:
“哎呀——南南在电话里都急哭了,你说说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快快快,穿上。”
郑北身上是住院服,本来国柱说把办公室那套衣服给他带来。郑北说时间紧急,再不快点郑南就回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拿。
郑北下了车,一阵风雨夹枪带棒地和他撞个满怀,似乎直接吹进他身上的伤口,把寒气扎在他骨头缝里。
“没事儿,我搁哪儿都是坐着。再说了,今天的针都打完了,我搁医院干着急,不老心静的,还不如回来心里踏实。”
老舅把衣服给他披上,又把领子紧了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得挺利索,你看你这腿脚儿,还不赶我了。”
这话没夸张,郑北虽没伤筋骨,但有两刀扎得挺深,伤口缝合了好几层。这时候他非要活动,用国柱的话说,缝好的肉都没反应过来呢,人就下地了。
每走一步,郑北都觉得自己的伤口要开线。
他倒是不逞能,在雨里慢慢蹭着走,丁国柱和张雪瑶打着伞在旁边搀他,被他一胳膊肘推开:
“诶呀可不用你俩啊,先上楼里吧,这家伙你俩雨伞流下来那点儿水,全接我脑瓜顶上了。”
俩人从善如流,几步跨上了台阶,刚进门没走几步,又默契地一起转身,缩着肩膀小步往回溜,远远冲着郑北做嘴型:
高——局——
完了。
郑北有心躲避,奈何行动不便,只能拉着老舅:
“挡一下挡一下。”
“郑北!”
高局是既闻其声又见其人,他很快地从楼里走出来,站在雨蓬下面。郑北从老舅身后硬着头皮挪出来:
“高局……”
他做好了被狠呲儿一顿的准备,但对方向前走了几步,下到台阶上,把郑北上下看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
“上来,姜小海打电话了。”
05
山路走了一夜,凌晨时分,最冷的时候,顾一燃没盼来太阳,先等到了雨。
雨刚开始下得不大,树叶还没落,雨滴被浓密的枝叶挡着,并没有把顾一燃的处境变得很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加上伤重和跋涉,他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濒临极限。
在他们不知道翻越了多少连绵的山脊后,姜小海终于停下来,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休息。然而,不知怎么就那么巧,这么荒的山,这么多山洞,偏偏他们进的这个里面已经有人先来了。
顾一燃的视力不佳,反应也不够快,他瘸瘸拐拐地走进山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洞里有个人影一阵风似地举着什么东西扑上来,姜小海迎上去,模模糊糊地跟扑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顾一燃站在洞边儿,没动,也没跑。
不多时,那人就不动了。
姜小海的呼吸声很粗重,他拔出捅在那人身体里的匕首,回过头,已经做好了看到洞口没人的准备,却发现顾一燃还在,甚至已经坐下了。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似笑非笑地问:
“这么不擅长抓住机会吗顾老师?”
顾一燃靠着山洞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发声艰难,却有种平静的悠闲:
“你冇搞错啊?我有机会咩?”
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整条山脉,而这是前端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陡峭,他没有眼镜,身体状况糟糕,一个人根本下不去。
况且,这场山洞里的较量,姜小海不会输,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浪费这个体力干嘛呢,不如坐下歇歇。
姜小海叉着腰乐了半天,歪头细细看着顾一燃:
“别说,我好像懂郑北为啥和你关系好了,顾老师,你真挺讨人喜欢的。那是咋说的?钟意你。”
顾一燃在自己的两处枪伤上摸了摸,又轻轻按着,判断它们有没有发炎感染,嘴上说:
“我可担不起小马哥的钟意。”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是姜小海走到他近前,鼻梁上有了熟悉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睛,眼前久违地清晰起来。
借着洞口的光,他看清了姜小海的脸,对方的脸色比起昨天要苍白许多。
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的会更差。
顾一燃不知道姜小海为什么在这时候把眼镜还给自己,他抬眼看着姜小海,对方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到他手里:
“嘉驹总说我是个很能忍的人,但是顾老师,我真的很佩服您。”
这种恭维话没什么意义,顾一燃瞥了姜小海一眼,低头抿了一口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便将目光投向这个山洞。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被姜小海杀死的男人,那人仰面躺着,手边还有把斧头。
姜小海的细心程度是恐怖的,所以早在他们进山洞前,姜小海就大致观察了这个山洞。他没发现男人,是因为男人察觉到了他们,藏了起来。
这样荒凉的山洞,能躲在里面并且二话不说扑上来行凶的人,绝不会是普通老百姓。
这也是刚刚顾一燃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之一。
山洞中还有些水和吃食,甚至有铺盖。姜小海重新走到那人身边,翻翻找找的,说:
“顾老师,咱警局今年除了办我们的案子,还有什么大案要案的犯人在逃吗?”他“啧啧”有声地感叹,“这哥们儿可不是个善茬子。”
口气热络得好像他也是警察似的。
顾一燃把眸子落在眼角,斜睨着姜小海,没应声。他冷眼观察半晌,终于提起一口气,把自己撑起来,缓慢艰难地走了过去。
姜小海不知从哪个乱石旮旯里拽出一个破公文包,在里面翻找出个皮夹,抽出张塑封小纸片:
“呦,讲究人儿,身份证还是反光防伪的呢。”
他翻来倒去地看了会儿,将身份证递给走来的顾一燃。这张身份证显然是这两年新办的,哈岚这边的身份证大部分都是人工填写,也就前年有个新技术,后边办的身份证才弄了个防伪塑封。
顾一燃皱着眉,将尸体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细细比对,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刑警队有时会请他帮忙用电脑打个资料,他似乎在某个通缉令留底上看过这张脸。
大概是个什么轮胎厂车间工人杀亲案,凶手入室杀害前丈母娘后,又当街砍杀了前妻和前妻的姐姐,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如果是车间工人,倒是怪不得有新身份证了。
也不知道姜小海如何在顾一燃冷成块板子似的脸上看出答案的,他抿着嘴,挺满意:
“还歪打正着了,顾老师,我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顾一燃低着头,从镜片与鼻梁之间看过去,瞪了姜小海一眼。他想说你要没杀他就算,但他思索半晌,还是说:
“算,你愿意现在自首的话,我给你证明。”
姜小海佯装严肃地点点头:
“行,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一燃懒得搭理他,他把身份证丢到尸体身上,转身走到离尸体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去,喝了几口水。
可能是身体终于反应过来该启动自保机制了,没过多久,顾一燃开始发烧。
体温升高得很快,顾一燃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浑噩。他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并不想让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状态。
雨下得更大了,山风呼号,把雨水吹进山洞里,漫湿了洞口。
顾一燃再睁开眼时,山林已经在深蓝的夜色里沉没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心中一阵后怕,不动声色地扭头去看,发现姜小海站在山洞口,正望着雨幕出神。
他一动,姜小海就回过头:
“醒了?正好,顾老师,等个电话。”
顾一燃把目光落下去,发现对方手里确实攥着一部手机,应该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他正想问,那手机突然响起来,姜小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接起电话:
“挺快啊,你是还在警局呢吧,咋的,连院都不住了?”
花了一点儿时间,顾一燃才把散乱的神志归拢起来,意识到电话里的人是郑北。
“顾老师啊,那你得等等,他现在不是很方便。”
顾一燃皱着眉头看姜小海,他一抬头,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想吐,大概是失血后太久没吃东西,也可能是高烧的缘故。
顾一燃知道姜小海这话是在激怒郑北,他不知道现在的郑北是什么状态,只能从姜小海的表情上去推测。姜小海一直是笑呵呵地听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北,我和你玩儿个游戏咋样?”姜小海这么说着,把目光投向顾一燃:“顾老师,也带你一个。”
顾一燃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他接电话,你们随便聊,你们大可以用各种方法打暗语交换信息,我不拦着。只有一条,郑北,”姜小海慢慢踱过来,蹲在顾一燃旁边,“要是让我听出来了,我就立刻杀了顾老师。”
顾一燃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郑北的话正说一半:
“……啥条件,我都会考虑,要不然换我——”
“郑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了,顾一燃平静地望着姜小海,对电话里说:
“这个游戏没有意义,杀不杀我,是姜小海说了算,和我们的通话没关系,和你说了什么也没关系。”
电话里静了会儿,传来郑北的声音:“我知道。”
说到这儿,顾一燃突然就没了话。他想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又或者,能再听听你说话,也知足了。
但都说不出口。
“嗓子咋哑了?”到底是郑北先开口,他问:“伤着了吗?”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想到他要说的话,就带上笑意,弯起眼睛:
“没事,擦破点皮儿。”
那头儿就笑起来,然后吃痛得“嘶——”了一声,顾一燃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北,回医院吧,别硬撑了。”
对方不接他的茬儿,又找了个话题:
“你吃饭了吗?”
顾一燃就笑了:
“这凄风楚雨、荒郊野岭的,上哪里吃……”
“顾一燃。”
郑北忽然打断他,声音带点儿颤抖:
“别犯浑……”
姜小海蹲在顾一燃对面好整以暇地看戏,他和顾一燃对视着,洞里没什么光线,只有外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清光,全投进顾一燃的眼睛里。
他望向姜小海的目光八方不动,像决绝的星子,要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我真的快饿死了,郑北,尽是赶山路,身上浇得透湿,一口饭都没吃上呢,我都想老舅的酸菜炖粉条了。”
郑北那头传来喘气声,是他动起来,山路,下雨,顾一燃知道,他一定去看地图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顺着闸道往哈岚外跑,因为姜小海知道,随后武警搜索一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四散开来。
姜小海走了一条返回哈岚的路。
这也是他能逃开搜查的原因,大部分警力都放在出哈岚的方向,这边的人少,姜小海反侦察的能力有很强。
“好,等你回来,老舅做一大锅,就给你一个人吃。”
顾一燃短暂地笑了一下,突然说:
“我们路过了一个道观,郑北,这是东西向的一道山脉,在最西边的这座山,有个山洞,我们现在就在这儿。山洞里躲着轮胎厂5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姜小海杀了。”
他不疾不徐地把这些都说完,姜小海含着笑意,看着顾一燃,他的笑意很冷。
郑北那头儿乱糟糟的,他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可是这么多嘈杂里,郑北最安静。
顾一燃陡然愧疚。
他本来说,要为郑北活着。
“郑北,郑北。”
“顾一燃,姜小海呢?他在你旁边吗?顾一燃,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说,我们还可以谈的,我们可以当没听到,我们可以不过去。”
郑北的话说得很快,顾一燃看见姜小海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郑北,把我和我爸妈埋一起。”
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将电话递到姜小海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玩游戏。”
06
郑北裹着件军大衣,坐在车里。
车停在山下的公路旁,他透过车窗望去,满山都是手电的光。张雪瑶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哥,山洞里有具男尸,就是526轮胎厂那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颈部致命伤。”
国柱转过头对郑北说:
“我说啥来着,北哥,燃哥他不是那莽莽撞撞的人,他又不是晓光,那要没把握,能库库往外说啊。”
不莽撞吗?背地租来的房子,反锁的房间,按摩店粉色的灯光,雨夜的巷口,还有独自拿枪站在门边的背影,和将他压在门上时的嘶吼……
顾一燃,你说,你是个稳稳当当的人吗?
包括这次,为什么要乱跑呢?如果他好好的跟着瑶瑶,或者跟着单斌,就不会被姜小海抓走。他知道,顾一燃是担心他,没想到他会让姜小海逃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
是我,郑北想,是我让他失望了。
从警局开过来的路上,郑北无数次想到从前,顾一燃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和今天电话里的话重叠在一起,潮水一样冲荡着郑北的心魂。顾一燃说的对,他太愿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多么致命的命门。
因此,姜小海才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只不过是姜小海对他的嘲弄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仓库旁边的居民楼里,姜小海是这样说的。而今天,姜小海又让他明白了这句话。
他想救乐乐,他想救小海,他想救每个有机会回来的人,他低着头,在北国的风雪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轻轻巧巧地就想为大家的人生负责。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有太多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姜小海是不会带走顾一燃的。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才会被带入如此境地。
是我的错,郑北想。
“北哥,整座山都搜过了,没有其他发现,我们收队吗?”
对讲机里,张雪瑶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郑北。
“收队。”
像一个即将被扼死的人又得到了一口空气,郑北得以喘息片刻。
姜小海没有杀顾一燃,在顾一燃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和掌控后。郑北只能祈祷,姜小海留着顾一燃是有别的用处的。顾一燃这么着急把位置说出来,是因为姜小海有了电话,就能联系到接应人,在他打给警局之前,应该已经联络过了那个人。
顾一燃知道,这是他们掌握姜小海行踪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它说了出来。
可是你咋办呢?顾一燃,你要我怎么救你呢?
“郑北,你救救我。”
昏暗的车内,郑北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顾一燃的声音。那次,郑南去找顾一燃看粤语电影,顾一燃偷偷给他打电话求救,他笑着打趣他,逗他说,就不救你。
郑北突然发现,顾一燃在哈岚多灾多难的半年多里,每到生死关头的那通电话,他从来没有说过,郑北,你来救救我。
一次都没有。
他永远都是告诉他位置,告诉他嫌疑人,告诉他这次危险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罪行。
顾一燃从不求救。
别怕,郑北对自己说,别活在恐惧里,这样的顾一燃不会轻易地就死了。他是你从花州飞越几千里请来的,他是你放在手心一点儿点儿焐热的,他不会丢下你。
他不在你的背上,他走在你的身旁。
从那一夜开始,姜小海销声匿迹。
哈岚所有出城的路口都被布控得死死的,郑北摸排了姜小海所有的关系网,审得梁嘉驹都黑着眼圈说:
“你们赶紧把顾一燃找着,别再来折磨我了。”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何老嘎身上。这人是个混混,不是哈岚本地人,以前在大兴安岭林场干活,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跑到哈岚这边的农村,在沟子里包了点儿地种。
这个人跟姜小海、梁嘉驹的关系网,看起来没任何交集。
起初,郑北他们分析模拟姜小海的逃跑或藏匿路线时,归拢了一些条件——假设一,姜小海要离开哈岚。那么他只能翻野山野路。周边的城市也已经设卡排查,他大概要在山里逃上一个月,才能保证不被发现。姜小海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强,他一定需要一个非常厉害的向导。
假设二,姜小海不准备离开哈岚,想要藏起来。那他一定会远离县市,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落脚,毕竟他还带着一个顾一燃,一定得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以他找到的这个接应人,得有个这样的地方。
那么,综合这些特质,这个人会是谁呢?
何老嘎就是在这时候被郑北注意到的,更准确来说,他是先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咸菜罐子。
咸菜是姜小海送的,早就不吃了。郑北这段时间太忙,那东西往旁边一推,一直没收拾。这时候,他望着这咸菜罐子,突然就想到姜小海说的,这是他姐自己腌的咸菜,纯天然,连小黄瓜小辣椒都是大棚里种的。
大棚。
找到了突破口,接下来的调查就很快了。他们很快走访了姜迎紫家小区的邻居,找到这么一个经常会给他们家送菜的农村“亲戚”。
这个人就是何老嘎。
何老嘎的大棚,就是那天郑北追着姜小海跑过的那一片大棚,而且,他住的那个叫朱家沟的村子,距离顾一燃提供的那座山只有十多里地远。
这是个完全推演出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抓住它。
正好那天是朱家沟的大集,何老嘎也去卖菜了。张雪瑶他们暗中盯着他,何老嘎卖光了菜,买了点儿苞米面儿和酸梨,又称了半斤绿豆,几块生姜,二两麻油和一点儿花椒。
买得挺全和,张雪瑶回来和郑北说。
张雪瑶是跟着老熊的队一起去暗访调查的,郑北没去。
他每天上午发烧,下午打针,晚上再发烧,挺忙。
郑北的伤完全没养,每个刀口都红肿着,止疼片一板一板地吃,敷料一天换好几片,不然,渗液会洇湿他的衣服。
老舅说,他完全靠顾一燃这根棍儿支着,这事儿完了,他也就完了。
高局说,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工作,工作要有讲究张弛有度,这样会出问题。
可是,他们说归说,每天郑北挣扎着盯案子,挣扎着审犯人,他们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照顾好,没说过让他回医院的话。
他们知道的,如果逼着郑北回到医院,那些伤口就不是红肿渗液,它们会溃烂生牙,从内里咬进郑北的血肉,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只有国柱说的话比较可心,他说,北哥,你这样,燃哥回来,心里得多难受。
好啊,郑北咬牙切齿地想,就让顾一燃难受,难受得吃不下饭,捧着饭碗掉眼泪,说郑北我这辈子都乖乖听话,以后出门就钻你口袋里待着。
真的,他真想把顾一燃装自己兜儿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有一天夜里,被伤口和担忧折磨得痛不欲生时,郑北甚至想,顾一燃死了也好。
他死了,就把自己所有希望都抹尽了,自己不会因为外面的一阵风,一阵冷,或者谁的水杯打破,就惊得心脏骤跳,怕顾一燃正在受苦,怕顾一燃已经出事,怕那破碎的声响是古老的噩兆。
他死了,就带走郑北一千万种顷刻就要成真的梦魇。
郑北就能简简单单地欠他,简简单单地还他。
想这些事时,郑北睡在医院。医院的病床临窗,月光洒得满床都是,每一缕都锋利,千刀万刃地,剐净郑北的皮肉。
郑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07
深夜里,有人放起了焰火。
一片漆黑中,顾一燃沉沉睡着。
焰火在他的鼻尖上跳跃,一圈圈变作光晕,将他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里。远远地,一首歌唱了很久很久,他听得清那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首祝贺的歌,祝他生日快乐。
欢声和笑语一层层盖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热。
郑北,把窗子打开吧,今天夜里没风的。
风大了,是要下雨吧。
好大的雨,把焰火浇熄了。橘黄色被冲成颓败的泡沫,黑灰色的雨水留在马路上,把衬衫上的血迹洗刷出来,在黑色的路上鲜艳得像开着的花。
爸,拉我起来吧,地上很冷,又很湿。
血沾湿在顾一燃的衣服上,渗进去,渗到了他的皮肤里,又流出来。他感觉到了痛。
再忍忍,他想,很快,有个人会带着一身寒冷的风走到花州,走三千里,把他带到橘黄色的光中去,那里有欢歌,有祝贺。
何老嘎端着碗,碗里黑糊糊的一坨粘稠液体。他像剥一个破败的玉米一样,一层层拨开顾一燃身上盖着的被子和衣服,露出他肩膀上的伤口。
那本来是个枪伤,但此时红肿、破溃、青紫,迸裂,何老嘎咂咂嘴:
“诶我天,你把他碾车底下啦?这都搓揉碎了。”
姜小海坐在炕头啃着一个酸梨看电视,他的眼神没分给顾一燃,只嘴上说:
“他惹我生气来着,一个没忍住,揍了他两下。”
对于这个“两下”,何老嘎不敢苟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按了按顾一燃锁骨上方的诡异凸起:
“啧,这里边儿断了吧?这家伙别死我这儿,埋了占我两分儿地,我明年还想种点儿鬼子姜呢。”
“不能,”姜小海把梨核一扔,从炕上蹦下来,炕让何老嘎烧得滚热,他坐着烘屁股,“离心脏老远呢。”
他走过去,把顾一燃连人带被褥往炕稍一扯,又抬手将他身上盖的东西推个七七八八:
“好人也让你烤干巴了,你当捂大酱呢。”
“他半夜老招呼冷,我寻思就多盖点儿。”
“那是发烧烧的。”
姜小海伸手把何老嘎手里的瓷碗拿过来,挖了一坨糊在顾一燃的伤口上。那东西染脏了顾一燃的衬衫领子,顾一燃皱着眉,额头一会儿就沁出了汗,顺着脸往下淌。
姜小海很满意:
“你看,这不立刻就发汗了。”
“我咋瞅着像是疼的呢?不是,你要是不诚心救,咱给他勒死放仓房儿去得了,晚上我开三轮给他扔水库去。你说这罪让他遭的。”
“咋不诚心,”姜小海上了炕,掀开盖在顾一燃下面的被子,他腿上的伤口好些,姜小海确实只踹了两脚,他知道那里有根大血管,所以收着力气,“要不是他绊脚,我早走了。”
“要不说呢,你留着他干啥?他惹你生气不就为了整这出儿,你看他一放躺,你不走,过两天警察来了,咱俩全白玩儿。”
姜小海给顾一燃的腿也糊上,端着碗偏头看何老嘎:
“你就咋着都想整死他对吧?”
何老嘎把褂子一拢:
“我膈应南方人。”
姜小海知道,何老嘎是害怕了。何老嘎这人很怪,他虽然不算多聪明,但长年生活在山林里,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从赶集回来后,何老嘎就很焦躁。
“集上人多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突兀,何老嘎摇摇头:
“不太多,前几天刚下过雨,道不好走,有的人儿都不来。”
姜小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
“大集旁边那个加油站,加油的轿子多吗?”
这倒没怎么注意,何老嘎努力回想了下,一拍脑门:
“哎你别说,今天确实有几个轿子。这地方加油也就跑大车的,谁开轿子来,今天有个白车,还有俩黑车,都去加油了。”
三个轿子……姜小海蹲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他看着顾一燃,对方的脸色非常差,前两天还吃些粥饭,昨天开始,就只是昏沉沉地睡。
“老嘎,咱可能真得准备跑了。”
“那他咋整?”
何老嘎看看姜小海,又看看顾一燃,他似乎猜到了姜小海的心思,连忙打预防针说:
“那大山林子可带不了他,再说了,他这样带进去也活不了几天儿。”
“我知道,”姜小海把碗放在炕里面的窗台上,顾一燃开始发抖,姜小海把被子拉回来,给他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后园子不是有口井吗?咱们走之前,把他下进去,上面拿水泥封死了。”
“活着下啊?”
“再说吧。”
何老嘎想说那你还治他做什么,但他没说。姜小海大部分时候是个敞亮人儿,但何老嘎知道他是个挺大的人物,要不也不可能整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人都很怪,让人捉摸不透,何老嘎不想惹他,只问自己该问的:
“咱啥时候走?”
“天擦黑儿就走。”
大雨笼罩着顾一燃,他的耳边是雨从石棉瓦滴下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难受,他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片浓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正是黄昏时分,园子里的葡萄架上结着一串串沉甸的葡萄,一只山羊悠闲地走过去,抬头大嚼着,把嘴巴染成黑紫的颜色。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还在,不是水声。
他侧过头,是姜小海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听到动静,他扭过头,还是那句:
“醒了啊?”
顾一燃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向着一个半荒废的园子,从方位可以判断出,这是在房后。藤椅是一张躺椅,自己被层层裹在被子里,像个包在废纸里的破零件。那个叫何老嘎的男人从门口提着个袋子,他越过顾一燃,在院墙下将袋子里的水泥倒出来。
顾一燃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姜小海从地上拿起个搪瓷缸子,给他喝一点儿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坐不住了?”
“没办法,追得还真紧。”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换你姐呢。”
姜小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身说:
“顾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不明白,我干嘛把你抓来?”
顾一燃没说话,姜小海就继续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乱枪打死你来着。但是你知道吗?你当时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死到临头的人,他们害怕、愤怒、求饶、威胁或者视死如归,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那个要杀死他们的人。你不一样,顾老师,那天,你都没正眼瞅过我。”
心理学不是顾一燃的强项,他听姜小海这样说,就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郑北,你的这位“乐乐”放在犯罪心理学研究科目里,一定可以出篇很棒的论文。
“你从花州过来,没多久吧,我记得是因为秦义那批货的事儿,郑北成立专案组把你整过来的。但你和郑北你俩好得挺快,我就想看看,郑北这人满口仁义道德的,和他走一路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罢了。”
“就是这个,”姜小海一指顾一燃,他很兴奋地走过来,坐到顾一燃椅子前的地上,他抬头仰视着顾一燃,“顾老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看着好像一点儿男人脾气都没有,说话慢慢悠悠,拖着长音儿,但是呢……”
他拍了拍顾一燃受伤的腿,这条腿因为发炎已经肿得不成样子。顾一燃的腮帮子立刻就咬紧了,但他垂眼静静望着姜小海,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小海笑了:
“但是,我认识的人里你他妈最有种。”
顾一燃皱着眉,笑了一声。他与姜小海这样沉默对峙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小海,别逃了,你逃不了一辈子的。”
这话听着好笑,姜小海笑得直抹眼泪,他很无奈地“哎呀”了一声,说:
“逃不了,这半辈子不也逃过来了?”他转回身望着夕阳,“就是可惜,咱哥俩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铁锨翻动水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顾一燃向墙下看去,何老嘎放下手里的工具,去挪水井上盖着的石头。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集上的事儿吗?”
那到底是几天之前,顾一燃其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在山下,姜小海狠狠地殴打了他,他甚至以为,姜小海是打算直接打死他泄愤。
但是最终,姜小海还是停手了。顾一燃在昏昏沉沉中被架上一辆三轮车,再清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农村的市集上。姜小海给他买了根油条,他吃了一点儿,两天没吃东西的肠胃受不了,吐了。
后来,姜小海给他买了碗羊汤喝,因为集上有个杀活羊的,就在他们三轮车旁边。姜小海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看,顾一燃捧着羊汤,目光越过那个摊子,落在那辆带笼子的卡车上。
车上还剩一只羊,它很焦躁地踱着步。
“顾老师,你知道羊为什么被杀吗?”姜小海突然在他身边开口,“因为它们太蠢了,不会逃。就算逃,它没有獠牙也没有爪子,照样要被杀掉。”
“顾老师,羊生来就是要被杀的。”
顾一燃把目光从羊身上转到姜小海脸上,姜小海很满意,他接着说:
“郑北他总想救我,似乎我回头了,自首了,就能得救。他见过哪头羊能在屠刀下被救吗?郑北他总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套到所有人身上,可有的人,出生就在屠刀下了。顾老师,你说,郑北怎么那么可笑呢?”
顾一燃很认真地听姜小海说话,集市充满喧闹声,人们的叫卖,活鸡活鸭的哀鸣,这些都不能搅乱顾一燃脸上的平静。姜小海的问题,他没回答,只是很缓慢地从三轮车上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去,姜小海能听见他的抽气声。
然后,他直起身,异常艰难地往那个杀羊摊走去。姜小海看戏似的望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顾一燃跟那个卖羊肉的说着什么。他沟通得不是很顺利,人家推搡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顾一燃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和人家说着什么。
卖羊人打开卡车上的笼子,把那头羊赶下来时,姜小海幸灾乐祸似的笑容褪去了。
当顾一燃牵着那头羊走回来的时候,姜小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顾一燃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有很多淤青和擦伤,但他看起来如同一泓静水,什么尘土都无法沾染这份干净。
姜小海跳下车,走过去,从顾一燃手里扯过绳子:
“行啊,还藏着钱呢。”
顾一燃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姜小海听见顾一燃说:
“怎么就不能救呢?他不可笑。”
集市上的小插曲,只不过是顾一燃的脑子一热。姜小海再提起这件事,他甚至有些尴尬。谁会在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去买一头羊呢?这件事如果被郑北知道,很难想象得被他笑成什么样。
可是,郑北,这头羊是我为你买的。
我不许你的真心被人这样糟蹋。
顾一燃不答话,姜小海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当时我是啥心情吗?就我看到你牵着这羊回来的时候,我是咋想的?”
“我想,郑北,我真他妈恨死你了。”
“凭啥呢?顾老师,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一样的人,命咋就差这么多?他郑北凭啥就白白得到这么多,凭啥好的人生都是他的?好父母,好妹妹,好朋友,好同事,就连他妈的从南方随便调来个人,调来的都是你顾老师这么好的人。”
“凭啥呢,顾老师,我太恨郑北了。你不恨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什么都没有。”
“顾老师,你说,郑北是不是得失去点儿啥才公平?也别说我不地道,我就从他那儿拿走你这一个人,不过分。”
顾一燃窝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姜小海的控诉莫名让他失神,他想起郑北每晚的梦魇,想起郑北走在春天的那场雪里,背影是那么孤寂。
郑北是个很苦的人。
在整个专案组里,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但是细细想来,只有郑北,他把自己活得那么透明,融化成一道影子,粘合着每个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队长,好大哥,好警察。
但是,他活得没有他自己。
羊儿发出一声惨叫,惊醒了顾一燃。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姜小海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一手捉着那头集市上买来的羊,一手拿着刀。
那羊在他手里叫了两声,就安静地等着。还没等顾一燃反应过来,姜小海一刀攮进羊脖子里去,血一股一股地嗞出来,溅了姜小海一身。
顾一燃闭上了眼睛。
“顾老师,我说过,没有哪头羊能在屠刀下得救。”
羊的尸体倒在地上,姜小海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早就不是羊了。”
08
郑北是在去朱家沟的路上接到姜小海的电话的。
“郑北,顾一燃我给你留那儿了啊,你自己找吧。”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什么意思?姜小海到底在哪儿,顾一燃被他留在了哪儿?
朱家沟派出所的人和队里的人都已经布控在何老嘎家周围,何老嘎并没有出门。
不对,如果姜小海没有搭上何老嘎的线,那他完全可以销声匿迹下去,或者悄无声息地离开哈岚,根本没必要给郑北打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无非是为了扰乱郑北,因为他就在何老嘎的家里。
等到郑北开到朱家沟,早就在那里的张雪瑶从院子里冲出来:
“哥,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找到顾老师啊。”
郑北从车里迈出来,第一步没站好,膝盖一软摔了个马趴。张雪瑶吓一跳,赶紧拉他。郑北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诶我,好悬摔死我。”
张雪瑶不敢说什么,她扶着郑北,郑北转头看她:
“你抖啥?”
他想了想,脸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飞快地走进院子,进了屋,国柱带着手套,手套上全是血。
郑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不,哥,这、这这不是燃哥,是羊,羊。”
“哪儿呢?”
“后院。”
郑北从仓房的小门走到后院去,这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头山羊的尸体倒在园子中央,左边的菜地,葡萄架倒了,葡萄藤扯得乱成一团,没有下脚的地方。
右边有个被水泥封住的菜窖,水泥刚刚被刨开,两个人从里面爬出来:
“菜窖里没有。”
园子里光线很暗,郑北环顾了几圈,看着新鲜的葡萄藤和被踩得汁水横流的葡萄,突然说:
“把架子给我移走,看看这边儿有什么,细细地找。”
葡萄架子倒是好移动,等那些东西被清理干净后,郑北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看。武警牵着狗,也在这一片儿来回地嗅闻。
有一片地的土很松,郑北跺了跺,底下是空的,他后退下去,让人们把那里挖开,他站在一旁,突然明白张雪瑶在抖什么。
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样的场景太熟悉。
那下面会有什么,也……
“郑队!找到了!”
郑北几步走上去,老熊忽然转过身一把拦住他:
“你先别看,先别看。”
郑北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把老熊用力一拳推开,跨过土和水泥块,把手电往下面一照——越过正在往下爬的警察,齐腰深的水里,有个人形的东西被塑料布裹着。
好像被谁一锤子凿中似的,郑北脑子“嗡”地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北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张雪瑶和老熊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只觉得胃一下一下捣着疼。他抹了把脸,湿的,大概是汗,大概是泪,他不清楚。
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怪异,很安静。
远远地,井里传来一声喊:
“哎!活着呢!顾老师!顾老师!”
“哗啦”一下,郑北的世界重新喧嚣起来。
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快快快!拉上来,”他抓住张雪瑶,“去,把车打着,我们这就去医院。”
有人胡乱地摸着他顾一燃的脸,胡乱地在他耳边说话,把他吵醒了。
他在车上,在一个人的怀里,是郑北。
郑北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顾一燃听了半天,大概是深情的呼唤加上痛彻心扉的忏悔云云。对方的脸贴着他,挺暖和,因为那口井太冷了。
在郑北开始轻轻亲吻他的鬓角时,顾一燃还是觉得不妥,他举起手,摸了摸郑北的头:
“行了啊,怎么还上嘴呢。”
郑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顾一燃睁开眼,郑北低头与他对视了会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他身上。
“没事儿,”顾一燃拍了拍郑北,“哭一哭不算丢人。”
郑北正要说话,突然副驾驶传来非常豪放的哭声,惊天动地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
“哎呀国柱,不丢人也不能哭成这样啊,一会儿前边老熊以为咱车拉警笛了呢。”
顾一燃就笑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欢歌。
郑北低下头,他看着顾一燃,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那是他在兜里一直装着的,某个人留给他的。他剥开糖纸,塞进顾一燃嘴里:
“吃块儿糖,垫垫。”
你看,这就是祝贺。
【完】
【雪迷宫/北燃】长存
*剧情接《欢歌》|剧情向|2.8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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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在我的四肢内,奔跑着疲惫的风。
针管滴着晶莹的药液,挑进郑北的手背,护士“啪”地一下抽掉他手腕上的胶皮管,又“啧”了一声,用力将控制滴速的滚轮打到底,咕哝道:
“饭吃哪儿去啦,这血管也太瘪了……”
郑北看着手背上那节从深蓝针柄下延伸出来的软管,药水中回出一缕连红都算不上的血色,不情不愿地打个照面,就又溜回血管了,他笑了一下:
“那咋整,我现吃两顿也不赶趟了。”
郑北这次受伤没在医院里安生待过一天,不是偷跑就是不配合,医嘱更是一条不听,可谓是住院部...
*剧情接《欢歌》|剧情向|2.8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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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在我的四肢内,奔跑着疲惫的风。
针管滴着晶莹的药液,挑进郑北的手背,护士“啪”地一下抽掉他手腕上的胶皮管,又“啧”了一声,用力将控制滴速的滚轮打到底,咕哝道:
“饭吃哪儿去啦,这血管也太瘪了……”
郑北看着手背上那节从深蓝针柄下延伸出来的软管,药水中回出一缕连红都算不上的血色,不情不愿地打个照面,就又溜回血管了,他笑了一下:
“那咋整,我现吃两顿也不赶趟了。”
郑北这次受伤没在医院里安生待过一天,不是偷跑就是不配合,医嘱更是一条不听,可谓是住院部护士的公敌。今夜他回来补打消炎针,老护士长特意亲自来“服务”。
护士长大姐白了他一眼,给他把被子打开,枕头靠在床头,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这是个很明显地示意,要他好好躺下,把液输完。
郑北抬头看着自己输液杆上吊着的三个滴流瓶子,摆摆手:
“没事儿,我坐会儿。”
这要换别人,起码躺一个月,你折腾几天了,还坐会儿呢?护士长想这样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望着郑北,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他看上去太憔悴,像是拿一口气强撑着,骗着自己的身体运作,谁要是戳穿他,就能让他倏然倒下。
可是他的眼睛又那么亮,让人想要相信,他靠着这口气,就可以走上十万八千里。
最终,她只是叹息一声,走了。
郑北静坐在病床上,十五分钟后,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把自己的军大衣披上,然后扶着自己的输液杆,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躲开护士站的护士们,从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楼梯走下楼去。
手术室在三楼大厅旁边,出了楼梯一拐就到。
顾一燃在手术。
这个时候的手术不止一台,手术室外的家属有好几个,郑大年抱着顾一燃那件都是污渍和血迹的破夹克,站在那儿眯着眼睛看手上那张诊断单子,郑北快蹭到他身边儿了,他才注意到。郑北问:
“爸,南南呢?”
“好像是拿什么检查结果去了,”郑大年抬头茫然地找了一圈:“哎?这几个孩子都哪儿去了?哎呀,太乱套了,这医院呐,可是跑不明白。”
手术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郑北便转头去看,一个护士很快地走出去,步履匆匆地往别处去了。郑北的目光久久地追着那个护士,等到看不见,又将目光转到那扇重新关闭的门上。
郑大年轻拍了儿子一下:
“别看了,顾老师在这边儿的屋里呢。”
“噢,”郑北点点头,他高高大大的一个,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碍事,但他努力找到了一个话题,“我妈呢?”
“回家做饭去了,顾老师点菜了,想吃你妈做的溜肉段儿。”
郑北就笑,郑大年知道儿子焦心,将手里的夹克折上一叠,压着声音煞有介事地说:
“好着呐,别瞎寻思,一会儿就出来了,顾老师那是多有福的人。”
是,顾一燃没事的,从朱家沟往回走的时候,他还让郑北告诉留下的同事检查何老嘎家的火炕。
“郑北,他家的炕有问题。”
果然,后来老熊打电话来,说是挖开了,火炕里面是个暗道,早就打通了,直接通到朱家沟后头的那片河滩。
过了河滩,就是山,武警已经部署下去开始搜山了。
那时候顾一燃已经被推出了急诊,正等在手术室外面稳定血压。郑北挂断电话,俯下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郑北压着声音,轻声问:
“跟哥说说,怎么发现的?”
顾一燃闭着眼睛,抿着嘴笑了一下,有点儿得意:
“风声,”他说,“夜里,躺在那炕上,身下有风声。”
他在这几天快速地消瘦了些,笑的时候,笑涡变成一道干涸的褶痕。郑北很近地看着他,对方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放大了几倍,全刺进郑北的眼睛里。
可能是肋下的伤口崩线了,郑北心里狠狠地剜着疼。
他呼噜一把顾一燃的头发,但指尖刚碰着发茬,就轻轻拂过了,郑北笑着说:
“就你尖。”
顾一燃快要进手术室的时候,郑北也终于被护士长“捉拿归案”,要他回到五楼住院部自己的病房老实打针。郑北和护士长磨了半天嘴皮子,从警察天职扯到兄弟情义,天花乱坠,激情昂扬,直到顾一燃抬起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
郑北低下头,望见顾一燃的眼睛。对方皱着眉,静静看着他。
他突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在顾一燃额头摸了一下。
顾一燃点点头。
郑北就回了五楼。
可他待不住,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等在手术室门口,是辜负了顾一燃。纵使楼下已经留下了很多人,但他不在,顾一燃的手术室门口就显得很空荡。
三楼有三个手术室,郑北站了十来分钟,正要寻摸个坐着的地方,就见另外某间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大夫走出来,问,家属是哪位?
家属们一阵骚动,有人迎上去,低声交谈几句后,几个家属走进手术室里去。再一会儿,哀恸的哭声像突然决堤的河,从手术室中流淌出来,一阵一阵地冲刷着手术室外所有人的心。
站在这条生死离别的河流里,郑北的那一点点担忧就漂浮起来。
不消一刻,手术室里盖着布的患者被缓缓推出,人群沉默着闪避出一条道路。郑北也往后退了几步,他一身的披挂就显得碍事了,有个大娘热心地劝他:
“孩儿,你搁这儿站着干啥,再让人把你这针碰了,你看你都啥脸色儿了,快找地儿歇着吧。”
郑大年终于找到了机会,顺着话茬说:
“小北啊,你上去吧,这儿有我们呢。”
郑北习惯性地呲着虎牙笑成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话还没说出来,随着推出来的逝者一同出来的主刀医生走上前:
“是郑北吧!”
他摘下口罩,郑北认出来,是前几天给自己手术的主治张大夫。对方一脸严肃地伸手将那几个滴流瓶子的标签查看了一遍,又撩开郑北的上衣,去看他的伤口。郑北抬手遮掩了一下,被大夫抬头一瞪:
“干嘛?我三天两头查房逮不着你的人,现在还不能看了?你要干嘛?你以为你这是轻伤呢?”
郑大年赶忙打圆场,可能是刚刚这场手术的原因,张大夫心情很不好,众目睽睽下把父子俩都训了一通:
“不要不当回事儿,你是腹腔受伤,不是一层皮肉。脾脏包膜都划了道创口,就差这么一点儿,”张大夫伸出手在郑北眼前比划,“就是大麻烦了!”
郑北眨着眼往后仰,躲开大夫就要戳在他脸上的手。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人家大夫摊上他这样的患者,确实是很糟心。他听话地点头附和,张大夫往楼梯口一指:
“走,给我上楼。”他说着,自己率先往楼梯口走,边走边说,“你们这帮干警察的,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机器了……”
他回头看到郑北没跟上,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又提高八度:
“你是个人啊!”
手术室外的窃窃私语都静了,郑北尴尬地转头看了郑大年一眼,得到对方的示意后,灰溜溜地跟着大夫上楼去。
进了住院部,接受了值班护士们的冷眼洗礼后,郑北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张大夫给他做了一遍检查,摘下手套,叹了口气:
“过几天,你再做个手术吧,之前算是白做了。”
郑北系上住院服的扣子,不敢造次:
“您说了算。”
张大夫点点头,他戴着口罩,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也看不出表情,似乎还在生气。他俩就这么尴尬地相对了会儿,张大夫看了看郑北的输液瓶子:
“打完了叫护士。”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郑北犹豫了一下,叫住他:
“大夫,楼下正做手术的是我的人……”张大夫就站住了,郑北停顿了半晌,“隔壁,503病床那个,赵晓光,也是我的人。”
本来,郑北不想说出来,可是他忽然心里憋屈得难受,似乎他不说出来,他就是默认了,示弱了,把自己从那份责任中撇出去了:
“大夫你说,交到我手里的这些,谁不是个爹妈拉扯大的人呢……”
我又比他们多什么呢?
张大夫转回身,他望了郑北一会儿,叹了口气:
“对不起。”
许是他做了多年的医生,见过太多的生死,对于郑北的话,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他深知责任鞭策一个人,也压垮一个人。但医生与警察,他们的职责注定要与这样的挣扎相伴。
破碎是他们的铭牌。
对于这个道歉,郑北低着头没应声,片刻,他抬起头,一呲牙:
“那我一会儿打完针下去看看?”
无可救药。
张大夫翻了个大白眼,“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这就是默认,郑北非常肯定地想。
墙上的钟表时针快要走向最顶点的时候,郑北第三次从病房走出来。这次,护士站的护士都露出一点儿惶惶的神情,问:
“还没出来呢?”
郑北摇摇头,他走到楼梯口,望着白炽灯下通往楼下的层层阶梯,焦灼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的耐心一点点蚕食掉了。
他走进无人的楼道,却没下楼,背靠着墙慢慢蹲下去。
“噔噔噔”,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有人跑上楼。郑北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小腹上的刀口撕裂般地疼了一下,他捂住那里,皱着眉往楼梯下看。
张雪瑶低着头跑上来,似有所觉地一抬头,和郑北的眼神迎面碰上。
她眼里的一点儿泪光,让郑北的心脏轰然跳动。
“快来!”
张雪瑶甚至没再往上跑,也没扶郑北,转头噔噔噔又跑了下去。
走到三楼手术室门口的时候,郑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郑南小跑着迎上来,说哥,你膝盖怎么流血了,摔啦?
可能吧,郑北没空看她,奔着手术室门口那个大夫走去。那医生手里拿着一份挺厚的材料,朝郑北伸手招呼:
“来来,你是病人领导吗?快过来。”
那份材料递到郑北的手上,郑北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去,只看到“病危”两个字。他说:
“咋了?要签字吗?”
“术前知情和麻醉是你签的吗?是的话就签,现在就签。”
笔塞进了郑北的手里,他还没从奔跑中平复呼吸,喘息着将笔落在几页后的签字处。笔尖在纸上颤动出几个黑点儿之后,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张纸翻回来。
他翻看了一会儿,病危通知连着术中意外和什么医疗急救,一小沓纸在他手里翻看了两遍,他抬起头:
“高局呢?”
张雪瑶带着哭腔:
“那阵儿回局里了,国柱去打电话了。”
他将纸和笔交回医生:
“大夫,我签不了,我和他警衔平级,这个得让我们局长签。”
那个大夫皱着眉“啧”了一声:“你们局长什么时候能到啊?”
他打量了一下郑北,说:
“你能担责任……”
“能能能,”郑北等不及他把话说完,赶紧应下,他感觉自己像关闭了一部分灵魂,飘在半空看着自己说话,“大夫,我能。”
“能的话先给我们签一个应急的,不然等到什么时候啊,你们等吗?”
“不等不等,我能签,我担责任。”
大夫点点头,也舒了口气,说:
“这个病情再和你们交代一下,病人伤口上抹的东西太脏了,填塞物也脏,这么多天在闭合的创口里污染着。这个感染它是流经全身脏器的,发展得很快,现在不太乐观了。血库那边儿正往院里调血呢,你们这边儿得做个准备。”
所有人等着郑北说话,但郑北只是沉默着,郑南便问:
“什、什么准备啊?”
医生沉吟了一下,问了另一个问题:
“咱病人家属到不了吗?得联系一下,没有直系亲属,旁系也行,毕竟……得准备了。”
你还是没回答准备什么。郑北想这样问他,但是他没问,说:
“他是外地人,我们试着联系,大夫,您这边给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好不好?他是……”
他是我从清风暖阳的春天里、从安闲静谧的校园里拽出来,毫不客气地丢在北国彻骨的寒山冷夜中,丢在毒贩的刀尖与枪口下的。
他对哈岚,本就是不亏不欠。
是我费尽心机,千里迢迢,把他带到一条死路上。
像是灵魂忽然轰然坠到郑北身体里,砸得他晃了晃,他抓住张雪瑶的手,转头说:
“你去,去给哈医大一院打电话,如果这边儿不行,咱就转院。”
张雪瑶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
“哥,一院在南岗啊,太远了……”
“——调车!”
午夜安静,郑北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传了很远。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他又是一个八风不动的郑北了。
从手术室外的咨询台上拿来支笔,郑北飞快地走到张雪瑶旁边,在她手心写了个电话:
“你给这个号码打电话,这是一院的脑外科主任,卫主任。你就说是郑北找他,把事儿跟他说了,让他帮忙找找关系。”
张雪瑶应了声,转身就跑。
医生那边递过来新的单子,郑北签上字,医生就点头走了。郑北目送他走进手术室,郑大年在一边说:
“这送进去的时候还能说能笑的呢,怎么一转眼就……”
“爸,”郑北回过头,拍了拍郑大年的肩膀:“你回家吧,这都啥时候了?别让妈惦记着,完了也别让她来,啥都别说就得了,这儿有我呢。”
郑大年望着郑北,这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最了解,看上去又冷静又干练,其实心里头碎得拼都拼不上。他摸了摸郑北的脸:
“好小子,不能硬撑,有事儿就叫爸妈来。”
郑北点点头,转头朝郑南说:
“你陪爸一块儿回去吧,然后去我那屋儿把他东西拿过来,毛巾牙刷啥的 ,还有毯子,他床上那条,住院部窗户透风,后半夜阴冷。”
郑大年已经先走了几步,郑南听完了郑北的交代,也匆匆地往外走,高跟鞋在医院走廊上发出一串急切的声响。
“等等。”
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郑北的声音。郑南回过头来,他哥在午夜空荡荡的医院里站着,孤零零的,单薄得让人心酸。郑北摆摆手:
“算了,先别拿了,不一定,不一定……用得上。”
说到最后,郑北的嗓子是哑的,声音像起了毛刺,一下子割到了郑南的心上。她突然就哭了:
“用得上,哥,我回去拿,肯定用得上。”
这哭声把郑北拼命支起的平静击碎了,他用力闭上眼睛,再抬起的时候,眼皮上压出很深的几层褶皱,将他眼里的疲惫沉沉地压住。他点点头:
“去吧。”
两个字没有声音,是一声叹息。
送走郑南,这个医院像是没有人了,唯一陪着郑北的是手术室门里的光亮。他塌下肩膀,弯下脊背,慢慢地走到等待区的座椅旁,缓缓坐下,像是刹那间苍老。
转过头,旁边座椅上放着顾一燃的那件夹克,和一个塑料饭盒。
他拿起衣服,又拿起饭盒,打开,饭盒盖子上热气凝成的水珠滴在顾一燃的夹克上,把一小片血迹化开了。
这是一盒凉了的溜肉段。
郑北把盖子重新盖好,拿着饭盒愣了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剥下自己所有伪装的镇定,抱着怀里的东西无声地恸哭起来。
顾一燃,我累得快要走不动了。
凌晨的时候,医院已经又连下了两次病危。
护士抱着满怀的血袋,一趟趟地跑进跑出。
郑北中间回了局里一趟,因为局里打电话回来,说姜小海可能从山路出了哈岚,往兆东市跑了。局里要和兆东警局展开联合追捕,但姜小海团伙的详细资料都在专案组,是郑北负责的。
那边要得急,国柱在外面联系不上,雪瑶又搞不太明白资料的事儿,郑北只能自己回去。他坐出租车回了市局,让师傅在外面等着,把所有资料给了老熊后,简单唠了两句顾一燃的情况,又坐出租回到医院。
在车上,司机师傅看了他两眼,说:
“唉,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呀,住着院还得往单位跑。”
郑北就点头:
“嗐,哪行容易啊?都不容易。”
多神奇,在这样的时刻,他还能和人寒暄几句。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郑北,顾一燃快死了,你以为你装得很正常吗?
你的正常就显得很不正常。
郑北就这样很正常地走进医院,走上三楼,好像深夜在无人的手术室外哭泣的人不是他。他走到手术室门口,发现他爸妈和郑南都在,国柱和张雪瑶也回来了,高局正和两个医生说话。
郑南连妆都没化,哭得稀里哗啦的,看见郑北,叫了一声“哥”,哭着跑过来。
郑北的目光越过妹妹,看到手术室的灯灭了。
他拉着她:
“诶我天,哭成啥样了都。”
他走过去:
“高局,大夫,咋样了?行不行啊,实在不行就转院吧。”
大夫的口罩已经摘下来,她看上去四十来岁,挺和气的样子,说:
“转院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郑北就噎了一下,感觉空气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他艰难地吞咽,扯出自己的声音来:
“是、是啥意思?那现在我们就是,还能观察啊还是……他就已经……”
“哦,”大夫赶紧摆了下手,“不是,他这边目前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不是很稳定,最好是去那种专门的重症监护病房,但这个咱们省里是没有的,得去北京。”
“北京……”
郑北想说北京太远了,从206省道再转国道,再快也要一天一夜,顾一燃这种状况,经不住这么折腾。
大夫似乎看出郑北想什么,说:
“这个其实我们也不是很建议,就算是救护车送去,路上也不具备病人所需的条件。我的建议是最好就观察几天,看看各项指标的恢复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患者的求生意识还是非常强烈的,按他这种情况,指标恢复了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哦,”郑北认真听完,转头看着高局,“那就是,准备住院呗。”
高局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他拍了拍郑北的肩膀:
“放心吧,过了这关,肯定没问题了,这种事儿我有经验。”
郑北点点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安慰,但他心里也没什么波动,不需要安慰。国柱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又回来,举着一手的单子:
“北哥,住院开好了,那个我们现在就上去吗?”
他们一起去手术室往外推顾一燃。
郑北率先进去,就看到手术室旁边堆了一大堆空了的血袋,和顾一燃被剪得支离破碎的衣服。
顾一燃什么都没穿,布单草草地盖着一点儿他的小腿,不知道从哪里伸出那么多管子,插在他身上各处的皮肉里,他身下的手术台上散落着很多血液浸透了的纱布片。
一直干净讲究的顾一燃,就这么毫无尊严地躺在一片狼藉里。
郑北几乎是在看到顾一燃的同时迅速地返身,把身后的人往回推。
“等会儿,你们等会儿进来。”
几个护士正忙着拆顾一燃身上的监测仪器和麻醉泵,见郑北进来,赶紧说:
“家属过来,把病人抬到这边的推床上。哎你怎么就一个人进来的啊?一个人你抬得了吗?”
郑北的眼睛在顾一燃身上,他一伸手把那个布单子拽上去,盖到顾一燃腰上面,遮住起码该遮上的地方,嘴上说:
“能,我能抬。”
护士一伸手又把单子扯了:
“别盖了,推床上有被子,你抬的时候它碍事。”
有那么一瞬间郑北差点儿发火,但他按下了,在地上寻找着:
“他、他的……”
护士领会了郑北的意思:
“哎呀,穿啥呀,先光着吧。回头去楼下给他买新的,人醒不来,穿也不好穿。”
另一个年长的护士可能看出来郑北的脸色,说:
“唉,进了这地儿还要什么脸面,孩子,赶紧抬吧,一会儿这屋还有手术呢。”
要的,郑北想,顾一燃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他要这个脸面。
推床是和手术台齐平的,这对郑北来说省去了一些力气。他去抬顾一燃,拽着他身下的单子将他往推床上提。他俯下身子时,顾一燃浑身青紫的淤伤和肩头腿部的枪伤大喇喇地闯入他的眼睛。
他倏然间想起春天时,他走进花州那间充满阳光的办公室,顾一燃回过头见他的第一面。
那时的顾一燃比现在胖一些,笑眯眯的,穿一身葱绿的警服,连裤子的褶痕都锋利。郑北就夸他年少有为,他远远伸出手,疏离地同郑北握手。
窗外的岭南是好一场融融春光。
现在……
郑北的目光在对方灰败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一屏息,用力将顾一燃的上半身挪到推床上。他直起身,走到床尾去的时候,感觉肋下有一股热流。
可能是伤口崩开了。
他将顾一燃规规矩矩地在推床上摆放好,等护士给他的刀口和缝合处都贴上敷料,才小心盖上被子,调好输液。做完这些,郑北顶着一头的汗,拄在床边喘气。
护士叹息一声,说你这人可真够逞能的。
不是逞能,郑北在心里反驳。顾一燃这个人看着好脾气,其实人又犟,又傲,这样的顾一燃不会愿意自己这幅样子被大家围着看。
其实,顾一燃无知无觉,是郑北替他不愿意。
缓了一会儿,郑北拉开门,走出去,让出了门口:
“行了,你们把他推到病房去,房号多少来着,国柱你看看。”
他的脸色大概是很不好,高局没进去,看着他:
“郑北,你也应该去歇歇了。”
确实,郑北感觉闷得怪难受,他一只手按着肋下的伤口,朝外面抬了抬手:
“走啊,高局,上外边透口气儿,这一宿把我折腾的。”
高局有些犹豫,郑北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他这个领导,嘴硬心软,他知道,顾一燃这次出这么大的事情,高局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他就笑了:
“哎呀我这都小事儿,高局,走,我陪你出去抽根儿烟。”
他们一起下到一楼,站到一楼雨搭下面。郑北裹着军大衣,靠在柱子旁,望着医院对面的街区。他一路望下去,直望到天边深蓝色下蜿蜒着的一点儿淡淡的橘色边沿。
天就快亮了。
凌晨时没有风,空气凛冽,把冷气渗进人的每一个毛孔。远远地,医院大门口传来叫卖豆浆和热乎苞米的小摊贩。郑北站了会儿,突然说:
“高局,给我一根烟。”
高局有点儿惊讶地转头看他,他是知道郑北不抽烟的。虽然他手下的人里,郑北不算多么守规矩,甚至有时候,这小子是很有些脾气的。
但是,郑北已经是个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了。
严格到他想找个机会对郑北说,松一松吧,人不能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烟递到了郑北面前,他刚叼在嘴里,高局又递上了火。
“哎呦,”郑北有些意外,他吸了一口烟,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变成笑意,“局长给我点烟,我多大排场你说……咳咳。”
他咳嗽了一会儿,又吸了一口。郑北的眼睛在烟的暖光里明灭,高局本想说他一句,回头看了他半晌,只说:
“你啊……”
至于你什么,郑北等了半天,高局没说出来。
郑北也不追问,他的烟再也没吸,只是夹在手里。淡蓝色的烟气浮升而起,蒙住他的眼睛。他们都不说话了,一起望着朝阳渐渐升起,世界缓缓苏醒。
郑北就这样出神地站着,直到医院外的马路上开始零星地有人骑着自行车上班,声音从他耳边生长,葱葱茏茏,吵闹成喧嚣的世界,他感到手指一疼,低下头,燃尽的香烟烫红了他的指节。
他终于感到了疼,感到了灼热。浑身的血液在停滞整晚后开始流动,强烈的悲怆和恐惧突然将他烧成灰烬。
香烟从他指尖落下去。
他无声地倒在了台阶上。
中部 你在心脏那个地方放置了什么?在我注视你的时候。
顾一燃还没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嗓子肿痛得难以忍受。
他模模糊糊地,以为自己还在何老嘎家的炕上,还在那个被水泥封盖的水井里。
但很快他想起来,自己已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是和郑北交代过线索后才被推进手术室的。想到这儿,顾一燃稍微放心下来。
意识在这些思考里清晰,浑身的感官突然运作,顾一燃忽地感觉喉咙里坚硬的异物探到很深的内里,让他一阵剧痛。
睁开眼睛之前,他就挣扎起来,想要抬手拿掉嘴里的东西。有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睛,眼前看不清是谁,叫着他:
“别动别动,顾一燃,可不能动。”
声音是郑北。
顾一燃想说搞些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但是他说不出话,那东西让他干呕起来,郑北开始叫医生。
他浑身没什么力气,郑北死死抓住他的手,他也动不了,只能幽怨地看着郑北。顾一燃这时候能看清郑北了,对方低头看了他一眼,乐了:
“行,醒了你就瞪我是吧?”
你倒是心情不错,活蹦乱跳的。顾一燃在心里想。
之后的事情,顾一燃不太想回忆。他第一次知道气管插管这种东西有这么痛苦,而被医生按着任人宰割的样子也太没有尊严。
尤其是郑北还在一旁目睹全程,让顾一燃尤其难堪。
那套堪称刑具的东西被拆下来后,顾一燃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出第一句话:
“有冇搞错啊……”
缝缝补补的小手术罢了,搞这么大阵仗。
“嘿哟,你还抱怨上了,你知道啥呀你,捡条命你就偷着乐吧。”
有这么严重?顾一燃回忆了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郑北在床边拿水壶倒水,他转头看着顾一燃费力思索的样子,说:
“行啦,别寻思了,人没事儿比啥都强。为了救你费老鼻子劲了,好家伙血库让你造没半拉。”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抬眼看站在自己床头的郑北:
“这么夸张?”
“那你看,”郑北把水晾在桌上,走到床尾给顾一燃的病床摇起来一点儿,他抬起脸,冲半坐着的顾一燃一挑眉:“局里可花老钱了。”
局里花钱你高兴什么?顾一燃看着郑北呲着牙跟自己乐,突然生出一种庆幸。
郑北很高兴,是因为自己还活着。顾一燃知道,如果他真的经历了这么惊险的时刻,那么郑北一定也一同经历着。
幸好,他还活着,活着当然本身就很好,但更好的是,他没变成另一个“乐乐”。
他实在是不太喜欢成为谁心里的负担。
“对了,”顾一燃想到了最重要的事,“姜小海抓住没有?你不在局里,这些事情交给谁了?”
郑北转身坐到他自己的病床上。他刚做完手术没几天,大夫这次下了死命令,让他绝对不许乱动。他今天的活动指标已经差不多了。他打断顾一燃:
“行了行了,少操点儿心吧,前几天兆东把地皮都快翻开了也没抓着他,这会儿估计都跑大兴安岭去了。”
顾一燃皱着眉,差点儿坐起来,他眯着眼看墙上的表:
“我昏迷多久了?”
“算今天差不多第九天了吧。”
九天?顾一燃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郑北,他得从对方的表情判断一下是不是在逗他。郑北拿个橘子在手里剥,见顾一燃这个表情,笑了一声:
“你看你瞪我干啥,瞪我也是九天呐。”
他俩的床就隔了窄窄的一个床头柜的距离,郑北伸长手臂,把这个剥好的橘子放在顾一燃手心里,拖着长音:
“先养伤再说吧,我金贵的顾老师——”
顾一燃攥着这个橘子,一脸不痛快地对郑北进行眼神上的抨击,郑北眨着眼,煞有介事地再次强调:
“真的,医药费老贵了,你现在顶套楼房呢顾老师。”
顾一燃很无力地哼笑了一下,他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涅白一片里,他脑子里突然出现那天在夕阳下杀掉山羊的姜小海。那只羊就那么倒在血泊里,顾一燃看着它的眼睛,它白色的睫毛上挂着血珠,艰难地呼哧着。
那一刻,他想到了倒在铁路桥下的郑北。
姜小海那么恨郑北,他报复郑北最好的手段,不就是让郑北在枯井下找到一具尸体吗?为什么到了最后,却留了自己一命呢?
“顾老师,我把你还给郑北,就当是一个礼物。”
顾一燃坐在冰冷的井水里时,姜小海隔着塑料布这样和他说道。
当时,顾一燃太聚精会神在“活下去”这件事情上,没有细想过姜小海这句话的涵义。也许,姜小海还有别的计划,如果他有,那么他就仍然会回到哈岚。
郑北是姜小海的“目的”。顾一燃转头去看郑北,对方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侧脸被阳光勾画成坚硬锐利的刻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北看着似乎瘦削了一些。
顾一燃不打算说出这些推断,对于姜小海的逃脱,郑北心中已经很煎熬了。这个人,顾一燃都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要在心中审判他自己一万遍,直到把多年前雪地里的那个孩子拖出来,逼问他怎么总是让人失望。
没必要,顾一燃想,真的没必要。
人不能总是回头看着从前过日子,背着这么多人还不够,郑北,你还要背上当年的自己吗?
但是这些话,顾一燃没办法和郑北讲。郑北是个不允许别人戳穿他的人,正如顾一燃自己也是如此一样。他们都有点儿逃避和拒绝的小手段,只不过顾一燃的更直白些。
而郑北,他才是那个最狡猾的人,总是拿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帮这个一把,拽那个一下。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敞不完的心扉,盘盘绕绕地让你的思绪围在很多自身的问题上。
然后他悄悄地,自己退到黑暗里。
你就憋着吧,你就装吧。
顾一燃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醒来第三天,顾一燃开始扶着窗台在病房里慢慢地走。
窗外的阳光很好,顾一燃盯着楼下推着自行车卖苞米的大姐,他没有眼镜,其实看不太分明,只是靠模糊的画面推理出来的。这么一会儿,大姐的苞米已经被七八个人光顾,那个苞米肯定是很好吃的。
他转过头,问:
“我能下楼去吗?”
郑北盘腿坐在病床上给自己剪脚趾甲,指甲刀“嗒”地响了一声,他头不抬眼不睁:
“能,那咋不能,你飞出去都行。”
顾一燃“啧”了一声,郑北抬起头,看着对方有点儿恼火的脸色,无奈地放下指甲刀:
“你看你那话问的,还下楼,你连床都不该下。”
“我待不住,”顾一燃离开窗台,扶着墙蹭到对面的空床铺,伸手去抓床边的输液杆,“案子现在交到大案队那边,还不知道什么进展。哈岚上头没有了小马哥这座大山,溏中无鱼虾公作大,正是乱起来的时候。”
“诶呀这心让你操的……”郑北下了床,走过去将顾一燃伸着的手握住,搀着他往病床走。顾一燃不肯,他只能顺着对方的方向,扶着他慢慢往门外挪,“这些我不知道吗?瑶瑶和国柱正盯着呢,过两天我让医院开个单子,我也出院了,到时候慢慢收拾。”
顾一燃站住了,扭头看郑北:
“那我呢?”
“你——”郑北端详他,呲出虎牙来,顾一燃就知道他又要没好话,果然,对方揶揄道,“你现在就是一套小楼房儿,还是养养吧,回头再掉点儿墙皮高局得老心疼了。”
顾一燃无力地瞥他一眼,拿胳膊肘去推郑北,郑北躲过去:
“哎哎,别动啊,把你肩膀里那铁钉儿给你崩折了。”
顾一燃的锁骨骨折,打了金属钉,得一年后才能取。他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断的,它在姜小海的脚下发出很响的断裂声,每次他回想起来时,都仿佛是又疼了一遍。
郑北闪躲的这么一下,和走进门来的老舅碰了个正着。老舅提着一堆东西,让郑北撞得一个趔趄。郑北倒是眼疾手快,把人扶稳了紧接着就倒打一耙:
“看着点儿啊老舅。”
“谁看着点儿啊,你说你这个小崽子,在这儿闹啥呢?!”老舅越过他俩,把东西放到病房的桌子上,嘴上继续训郑北,“三十多岁了,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顾一燃跟着用手指点郑北:
“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还有你,”老舅在病床上坐下,话头一转,“多重的伤啊,前天醒的今天就下地,落下病根儿你就老实了。”
顾一燃没想到自己也跟着挨批,这时候从善如流地沉默。郑北走过去,翻着老舅带来的东西:
“这么多好吃的呀,嚯,这苞米还热乎呢。”
“楼下门口儿买的。”
苞米可算是买到顾一燃心里去了,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扶墙往桌子旁边蹭,郑北在网兜里翻翻,说:
“还有麦乳精呐,这玩意齁甜的,我不得意。”
他冲顾一燃比划了一下:
“你喝吗?”
“麦乳精,我们那里好少买到的,已经不常见了。”
郑北低头给老舅解释:
“人家大都市,都淘汰了。”
老舅没心思听这个,他看顾一燃皱着眉,苍白着脸,艰难行走的样子,想要站起来去扶。郑北先一步按在老舅肩膀上,摇了摇头。老舅心疼得不行:
“就让他这么溜达啊,你也不劝劝。”
郑北站多了刀口也疼,他拿着个苹果,坐到病床上削皮:
“我劝得住他?那我得多能耐呀我。”
专心致志溜达的顾一燃“啧”了一声,还没说话,郑北抢先:
“看了吗老舅,一天天地净“啧啧”我。”
“你不要阴阳怪气的,你有劝过我吗?”
“我劝了你能听啊?”
顾一燃已经走到床边,接过郑北递上来的苹果咬了一口:
“不能。”
郑北笑了,把手里的一条苹果皮塞进嘴里嚼。
他就这样笑着看顾一燃拿着老舅带来的好吃的,看看这个,尝尝那个,心里想,其实顾一燃听劝了。
他劝顾一燃去仓库清点,顾一燃去了。
其实也算不上劝,是他又训了顾一燃。他是当头儿的嘛,训人无可厚非,只是他不该拿顾一燃的父亲说事。
“你爸死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有个声音在郑北心底说,停下。
别去揭开一个人最难忍的伤疤。
那是郑北第一次见顾一燃发那么大的火,应该的,任谁都不能忍受那种混账话。顾一燃很压抑,父亲的失踪是他心上最乱的草,会在危急存亡的时刻绊住他,要了他的命。
所以郑北太急切地想要割掉这把草,想要顾一燃承认“死亡”这个结果。
他知道自己残忍,他唾弃自己的残忍,但他也承担这份残忍。
李文龙逃脱的时候,郑北曾和顾一燃说,别让他后悔拉他进专案组。他其实一直想问顾一燃,自己这句话,顾一燃有没有会错意。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我把你从花州带出来,带进专案组,你要是出了事,我会很后悔把你拉进这样的境地里。
姜小海挟持你的这些日子,每分钟我后悔一百次。
顾一燃出院的那天,正好是立冬,星期五。
一早上起来,就没有太阳,天阴沉得像是迟迟不肯脱离长夜。顾一燃站在窗边,把手捂在窗台下的暖气片上。
这次受伤后,他开始怕冷,再或者是哈岚的冬天终于来临,他还没来得及适应。
窗外的车还都开着车灯,天色昏暗中,没有眼镜的顾一燃只能看清那些闪烁的光圈。有两道光圈慢慢拐进医院的大门,车子有着熟悉的轮廓,下来的人也是熟悉的身形。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步子迈得很大,声音也很急,听得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顾一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郑北来了。
“一大早上的你咋又站那儿了,那窗户缝的风呼呼的,一会儿给你吹感冒了。”
郑北把早餐放下,顾一燃走到床边儿:
“今天这么丰盛啊。”
“这不是庆祝你出院嘛,都是我妈一早上做的。我也没吃呢,来吧一起趁热吃。”
郑北说着,自己也坐下,身上带着从外面沾染的寒气。顾一燃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餐。
“一会儿郑南来给你办出院手续,完了你在这儿等我晚上下班儿,我给你带回去得了。”
顾一燃啜着豆浆:
“不用,我自己可以办,没有什么麻烦的,别让郑南跑一趟了,挺冷的。”
“没事儿,她本来就要来看晓光。”
郑北吃饭特别快,这么会儿功夫豆腐脑已经见底了,他拿起个糖三角咬一口:
“这两天事儿少,我今天准点儿下班。”
“那你下班就回家吧,我上午办完就不等你了,自己就回去。这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都住够了。”
这是很平常的对话,顾一燃也没觉得什么,只是他说完这话,郑北半晌也没言语,把嘴里那口饭一直嚼着。终于,他说:
“那……办好手续给我打电话吧,我从单位过来,把你送回去。”
“不用,”顾一燃无奈地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不行。”
顾一燃有点儿诧异地抬头,他这才发现,郑北已经不吃饭了,如临大敌般皱眉看着他。
“有什么不行的?”
顾一燃放下筷子,
“嗐,这不是冷吗?今天有雪呢,你这身体要是感冒那就是大麻烦。再说了,你自己回去不行,你这半个家都让我妈折腾到这儿了,这些东西咋整?你就等我吧。”
空气又在他们之间轻快地流通开,郑北又还是顾一燃熟悉的郑北了。他笑着解释完,站起来:
“就这么定了,我先上班去,你等我吧。”
他说完就走了,没给顾一燃留下什么反驳的机会。顾一燃盯着郑北的背影,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门口。
从门口看去,郑北路过护士站,和护士说了什么,回头看见顾一燃,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十点半的时候,郑南办完的出院手续刚送到顾一燃的手里,郑北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将顾一燃住院时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一趟一趟搬下楼。最后一趟,他带上来一件灰白色条绒面料的棉衣:
“外面现在是雨夹雪,风硬,你把这个穿上。”
顾一燃摸着厚实的面料,想说太夸张了吧,马路上还没人穿这个。但郑北很热切地看着他,他不好拒绝,便穿上它。
“正好吗?我穿上试的,寻思我穿紧点儿,你穿应该就是正好了。”
衣服不算短,顾一燃弯腰去拉拉锁,一起身,郑北兜头给他套了一个蓝色毛线脖套,也不知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挡上点儿,漏风。”
顾一燃扯了扯脖套:
“有点扎。”
“真难伺候,纯羊毛的,暖和,扎就扎点儿吧。”
行,顾一燃不置可否,挠了挠脖子,跟着郑北走出病房。郑北突然站住,转过身:
“差点儿忘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顾一燃。
是一副新眼镜。
之前那副旧的,早就不知道被姜小海丢到哪里去了。顾一燃确实打算出院后配一副新的,可是郑北给他这副——
“你知道我的度数吗?眼镜不是乱……”
眼前清晰起来,郑北的面容在阴雨天昏暗的走廊里分毫毕现。他笑着说:
“咋样,对吧?”
顾一燃给他竖一个大拇指:
“有细节。”
郑北的衣服没带错,顾一燃从医院大楼一出去,北风就迎面给他上了一课。顾一燃从没见过雨夹雪,初次见面的雨夹雪挺热情,把冰碴子热烈地甩在顾一燃的脸上。
地上全是冰水混合物,踩上去像化了一半的刨冰。顾一燃从医院大理石台阶上往下走,郑北的“小心滑”三个字还没说完,他就突然一个踉跄——
“哦喔!”
郑北反应迅速,长手一伸把顾一燃揽到身前:
“诶呀你,加点儿小心啊,你这一跤摔下去比别人多蹦出俩零件儿。”
顾一燃扶着郑北站稳,揪住郑北胳膊的衣服:
“走走走,风太大,我都看不清路啦。”
车里的暖风已经开了,一开车门,一阵热气扑在顾一燃脸上。他上了车,拿下眼镜擦拭:
“真行,也不怕车丢了。”
“偷我的车啊?”郑北把车门“啪”地一声关上,“那他真能耐了。”
顾一燃轻笑了一声:
“得戚。”
有的时候,语言的差异只是停留在冰冷的纸页上,当人们面对面时,从他眼里的笑意,和话语的语气就足够领会。郑北虽然不懂粤东话,也知道顾一燃在说什么,他笑着说:
“咋了,我堂堂刑警队长,这点儿自信还不能有了?”
当然可以,顾一燃笑着默认。
你理应如此,郑北,你就是很厉害的,就像之前你说你要罩着我,这些都是你自然而然就说出来的,不是什么承诺或者枷锁。这次受伤只是意外,不代表什么,不要这么小心翼翼。
顾一燃知道,是郑北让护士站打电话,通知他出院的消息的。
但他没说出来。
他确实是个不太喜欢被管得太亲,贴得太近的人,用郑北的话说,他过得太“独”。可能是因为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忙于研究,对他也不是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再后来又……他一个人生活太久,已经不习惯被人关心和挂念了。
也不是从未有过,他也没那么可怜。阿姐对他还是很好的,很多温暖都来自她。正因如此,他知道,有的东西被拿走的时候,是多么刻骨的痛苦。
他和郑北因为这个多了很多的磨合与争吵,但最终也都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和共识。今天的郑北,以一种有些强硬的态度打破了这个平衡,不严重,但有些奇怪。
车子走出去一段路,转上经纬路,路过老昌春饼,郑北下去买了些熏肉。顾一燃在车里等他,过了好些时候,郑北拎着塑料袋上车:
“今天人真多。”
熏肉的香气和湿冷的气息一起飘过来,除此之外还有混着一丝别的什么,顾一燃凑过去,闻了闻,皱起眉:
“什么味道?”
郑北举起胳膊闻:
“啥味儿?”
顾一燃揉了揉鼻子,又辨认一下:
“你抽烟了?”
“哎呀,”郑北把方向盘一转,开回主路上,“我以为啥呢,估计是搁那儿排队的时候沾上的。”
他将熏肉的袋子放到顾一燃怀里:
“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吧,我妈锅都烧开了,就等咱俩到家下饺子呢。”
东北的立冬是要吃饺子的,顾一燃也是才知道。
在花州的时候,每到立冬,家里都会打边炉。后来,顾一燃一个人,打边炉变成很麻烦的事情,他也懒得做。
更多的时候,他记不起立冬的时日,总是学生放在讲台上几颗桂圆,才让他想起来。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起,等回到家,面对安安静静空无一人的房间,他又很快就忘记了。
来哈岚这半年多,似乎补回了这些年所有的热闹。
只不过,今天的热闹,总是稍有些心照不宣地欲言又止。
饭桌上缺了晓光,总是吵吵嚷嚷的人就好像少了一大半。需要糖醋碗筷时,不再立刻有人喊着“我去拿”,就有不适时的沉默突然中断了欢声笑语。
“万幸啊……晓光早晚会醒的,顾老师也没事儿,不然你说,今天这顿饭可咋吃啊……”
郑大年喝多了一点酒,到底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饭桌上蓦地安静,除了顾一燃,所有人都回想起那个恐怖的长夜,寂静的医院走廊和一张张催命的病危通知单。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郑北打着哈哈掩盖过去,说快吃快吃,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饺子是羊肉馅,加了大葱,细嫩鲜香,顾一燃最喜欢吃。他从上桌就开始吃,大家都说,他身体恢复得挺好,饭量不减,就是好事情。
顾一燃因此吃得更卖力些,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如常”会成为人们最大的安慰。他就像从前一样,吃得很饱,郑北的妈妈数了数,说了不得,吃了二十八个呢。顾一燃嚼着一嘴的饺子,鼓着嘴笑,之前听她讲过,东北老一辈愿意看到年轻人吃到和自己岁数相等的饺子。
郑北揉着胃,垂着眼睛看顾一燃:
“真能造。”
吃饱喝足,大家忙活着收拾碗筷。顾一燃很平静地把饺子汤喝完,递给厨房里刷碗的郑北,接着他不动声色地走下楼,和约了朋友出去玩儿的郑南打招呼。
最后他拐进厕所,关上门,打开水龙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顾一燃满脑子都是那只被姜小海杀掉的羊。
嚼着羊肉馅的饺子,那股膻味儿,让他想起姜小海拔出刀时,从羊脖子里喷溅出的带着沫子的血和翻卷的血管;想起它活着时,顾一燃浑浑噩噩地蜷在三轮车的车斗里,它摇晃着走过去,挨着他跪躺下,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膻味。
还想起铁路桥下的风,吹来玉米地里的热浪和郑北身上的血腥气。
他吐得一塌糊涂,心脏咚咚如擂鼓般要跳出他的胸膛。可能是吐得太用力,他肋下的皮肉拉扯得很疼,嗓子被胃酸烧灼得热辣,他漱了漱口,喝了几口自来水,冰冷扎得他胃里一阵颤抖。
他以为并不会这么严重的。
洗了把脸,顾一燃扶着水龙头吁了几口气,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
没事,过去了,你没事,只是要适应一下。
适应,长久以来,这是顾一燃最擅长的事。
进了十二月份,哈岚开始下大雪。
雪一下就是两三天,大片大片地落下,落得很快,连成莽莽的白。天地寂静,雪夜里昏黄的灯光照得每一朵雪都晶莹。
街上放了不少冰灯,都是挺小巧可爱的样式,帆船汽车或者小动物,在大雪中独自幽幽,明光烁亮。
顾一燃全副武装,帽子耳包围巾手套羽绒服,裹得见人不见眼。他站在中央大街上,等着郑北从街对面拿着一兜子冰糕走过来。
郑北小跑了两步,一个出溜滑到他身边,咬下一只皮手套,从塑料袋里掏一根:
“吃吗?”
顾一燃摇摇头,把那根冰糕放回到袋子里:
“你也别吃,太冷了,回家再说吧。”
因为最近刚刚把一个地下迪厅连锁贩卖网给打掉,他们难得休了个周末。中央大街上个月开了家网吧,顾一燃今天准备来这里上一天网,有个世界论坛可以讨论学术问题,在哈岚他和外界的沟通太少了,关于毒品的研究和外面的发展进程,他必须跟进。再加上他之前的学生要他帮忙指导论文,电脑比发传真方便。
挺好的一天,但郑北非得跟着。
从出院开始,顾一燃快把郑北看烦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睁眼闭眼都看见郑北在他跟前晃悠。在单位就不说了,专案组后续接了新案子,人手不够,把老熊也调了过来,要做的工作很多,有时候加班连轴转几天,难免总在一起。郑北和顾一燃就算是刚出院,也没什么病号的照顾,都快速投入到工作里了。
但回到家里,郑北也总是围着他转。
“郑北啊,你要是实在闲,你就谈个恋爱去,一共就这点儿私人时间,你能不能保持点儿距离。”
郑北在电脑上用二指禅练打字,他对顾一燃的控诉振振有词:
“你这话说的,咱俩除了同事关系,还是朋友呢。那朋友在休假时一起玩儿不是很正常吗?”
“你就差上厕所都跟着我了,这正常吗?”
“正常啊,咱俩白天一个办公室晚上一个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行吧,你明天找根绳子把你自己栓我身上得了。”
郑北就看着电脑屏幕呵呵笑,笑了会儿,说:
“哎,明天咱俩得下乡,周围几个县市公安派出所都需要关于禁毒的科普教育培训,这不是你老本行嘛。”
“行啊,我去呗。但是你和我去干什么?搞个培训还需要支队长坐镇啊,我和老熊去就行。”
“不用,我跟你去,定下了。”
“哒哒”打字的手停下来,顾一燃转头看着旁边的郑北。对方不看他,专心致志研究自己的打字大业,幽蓝色的电脑屏光把郑北脸上的棱角衬得很冷峻。
顾一燃看了他半晌,以郑北的行为处事,这时候早该敏锐地转头问他怎么了。
可是他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捣鼓电脑。
这是一种逃避,顾一燃知道,郑北也知道。
这段日子,郑北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顾一燃向他投来的,疑惑探寻的目光。他知道,顾一燃在等他的解释,等他的坦白。但他就是若无其事地沐浴在顾一燃的凝视里,什么也不说。
放在之前,顾一燃大概早就会明说出来,会和他吵。但现在的顾一燃也不会了,似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什么东西隐藏起来。
在郑北望向顾一燃的时候,亦或是顾一燃望向郑北的时候。
他们都等待着有一天,这些揣度、疑惑、担忧积压成如山的大雪,压断他们之间脆弱的“如常”,到那时,再把两个人的心剖开,将淋漓的痛苦展现给对方。
在那之前,他们都侥幸地拖延着。
顾一燃依然会在沉默地凝视后转回头,说起生活和工作的细枝末节,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上一天网,最后郑北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电脑上的扫雷游戏扫了一半。等到顾一燃结束后,他叫醒郑北,和他一起穿上外套,带好帽子、手套、围巾,一件件繁琐极了。
然后他们走出网吧,走在中央大街上,古老的教堂门前没有白鸽,它在大雪中静默。
雪下得急匆匆,他们却慢慢地走。郑北拎着的蓝色塑料袋,很快挂了一层白。他没戴帽子,穿了一件厚毛呢的灰色大衣,围了条藏青围巾,显得很挺括。不知是不是大雪的映衬,郑北很是一表人才,在中央大街臃肿黯淡的行人中尤为突出。
顾一燃穿得厚实,他将整个身子偏转过来,看着郑北。
雪落满郑北的肩头,打湿他的头发。
“冷吗?”
顾一燃问他。
郑北似乎在出神,他转过头,冲顾一燃一笑:
“早习惯了。”
下部 他怀着一团不熄的火焰,还有丹心一片。
收到那盘录音带时,郑北刚刚出院两天。
龙山地下街的迪厅出了个聚众斗殴的案子,本来没什么,混混打架罢了。结果打死一个,还是某位领导家的小孩儿,这个事儿就麻烦了。抓来的几个小子听说死了人,互相咬,谁都说没怎么动手。
再细问打架原因,说是因为一点儿小零食起了冲突,叫什么白龙珠。
于是层层上报,大家欢天喜地,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了郑北的专案组手里。
“不心疼我,一点儿不带心疼我呀。”
郑北在高局的办公室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我没有人,我的人在医院躺着俩呢。咱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太不巧了我。”
他软磨硬泡地,把老熊从大案组要过来,连带着刚出院的大毛一起打包,才让专案组重新热闹起来。郑北恢复得其实一般,开了两次刀,伤口落下了病根儿,吃凉吃急一些就胃疼。
他跑了一天龙山地下街,揉着胃回到局里,被传达室的人叫住了。
那是一盘不知道谁放在窗台一堆信件里的录音带,带着盒子,乳白色的磁带盒上面,包装纸被撕了一半,隐约辨认出歌名是《公元1997》。包装被撕毁的地方,露出下面被余胶粘住的白色底纸,上面有人用圆珠笔写着——“郑北收”。
郑北匆忙地把它往口袋里一揣,就赶着去办公室说案子。
这盘录音磁带到了第二天晚上才被郑北想起,他把郑南的随声听和耳机借过来,准备在自己房间里听。
磁带盒打开,郑北的动作停住了。
盒子里有一小盘黑色磁带,还有一副破碎的眼镜。郑北盯着这副眼镜看了很久,下颌咬得死紧。过了一会儿,他才拿出磁带,放进随身听里。
刚开始,是一小段歌曲的前奏,后面被洗干净了,变成盲音,然后,一个声音顺着刚刚的乐曲,悠闲地哼唱:
【……1997年我悄悄地走近你,让这永恒的时间和我们共度。】
郑北拿着随身听的手陡然青筋绷起。
是姜小海。
磁带里,姜小海模模糊糊地又哼了两句,才开始说话:
【郑北,最近过得咋样啊?听到我的声音很意外吧?毕竟咱俩之间也没啥好说的。确实没啥,我主要是想和你唠唠顾老师。首先不用谢,我没杀你,这是我和顾老师之间的小交易,很有趣。然后还是不用谢,我没杀顾老师,这个事儿吧,其实是我的私心来着。我这人,哥你是知道的,不爱杀人,尤其是顾老师这么好的人。我真挺稀罕顾老师的,真的,你替我转告顾老师,和他一起待着的美好时光,我特怀念。】
郑北静静地听着,他觉得有一股火从腹腔里烧起来,烧到他的喉咙,要让他呕出火来。姜小海似乎是在回味,停顿了一会儿,随身听里的磁带兀自转着。接着,姜小海的声音又响起来:
【郑北,有时候真想看看,你和我要是交换一下,你会活成啥样儿。啧,不过好好想想,也没啥看头,你的话,根本就活不出来。郑北,当年没有我,你早死了。你就是那么个为了自己所谓的正义连命都不要的人,你懂个屁,没有命,就啥都没了。】
【郑北,我认识的人里,你真他妈的最蠢,最装,最自恋。】
【当年,你没救我,这次,你也没救成顾一燃,真让人失望,你咋总是掉链子呢郑北。顾一燃是我大发慈悲还给你的,暂时,暂时还给你。之后吧,等我哪天有兴致了,我就把他重新拿回来。你跟顾老师说,还记得我那天在后院跟他说的话,做的事儿吗?我好好想想,可能他在我身边,我还真能走回原来的路去。】
【郑北,我来之前,替我好好照看顾老师。】
声音停了。
录音带里是空转的盲音……
突然,喧嚣的歌声响起,让郑北一抖。
那一晚,郑北没在家里睡。
他顶着凛冽的夜风,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公安医院的门口,在电话亭买了一包香烟。
然后他走进医院,上了五楼,来到顾一燃的病房前。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顾一燃在病床上安然地睡着,走廊的灯只照进一点点,将他的睡容衬得模糊又温柔。
值夜班的护士投来问询的目光,郑北摆摆手,轻声说:
“别和他说。”
然后他走下楼,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搭下,站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将空烟盒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家。
顾一燃出院的那天,郑北从医院楼下把车开走,回家取了早餐,又开回来。他每晚都在医院楼下睡,车开暖风会一氧化碳中毒,所以他都是熄了火,靠军大衣和热水袋取暖。
有的时候,他也会在夜里胃疼。疼醒了,他就走上楼去,看看顾一燃,看看晓光,看他们都好好地睡着,就去楼梯口抽一支烟,下楼接着睡。
有一次,碰到了顾一燃起夜,郑北仓皇逃窜,躲进走廊的拐角。他背靠着墙,听顾一燃趿拉着拖鞋,迈着很缓慢的步子走去厕所,又走回病房。
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到小护士们忍俊不禁,那位之前的护士长冲他无奈摇头。
为什么要躲起来,其实郑北也说不清,似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在他思考前做出了反应。回到车里,他在闭眼酝酿睡意的时候慢慢琢磨,觉得自己应该是太好面子了。
他不想让顾一燃看到自己这么狼狈。
所以出院的时候,他看到顾一燃站在窗边时吓了一跳,以为这个秘密被对方发现了。
但很快他放心下来,顾一燃没有眼镜,三百米开外人畜不分,小瞎子似的,认不出来。那副破碎的眼镜实在是让人不忍细看,郑北拿手绢好好地把它包裹起来,拿到眼镜店,让人家根据那个度数,重新配了一副。
他将眼镜送给顾一燃,对方很开心,还以为是他观察入微。
关于录音磁带的事儿,郑北本来想借着送眼镜的机会告诉顾一燃。可是看着顾一燃带着些病容,笑眯眯地端详那副新眼镜的样子,郑北到了嘴边的“姜小海”就咽了回去。
他知道顾一燃不会畏惧,纵使姜小海给了对方地狱般的折磨,但顾一燃从来没有妥协,在和姜小海身处深山的孤独对峙里,他没有后退过一步。
郑北也了解姜小海,如果顾一燃有,姜小海绝对不会在录音带里那样说。
但郑北依然没说,这是他自己的怯懦,他既担心姜小海口中那段后院的对话会刺痛顾一燃,又不忍心顾一燃听完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过头来安慰他。
也许姜小海说得对,他太自大,太自恋,总是一厢情愿地为别人做决定。他和顾一燃的第一次争吵,顾一燃骂得也有道理,他不想当坏人,明明早晚都要被戳破的噩耗,他总要推一推。
同情心这么泛滥,怎么当禁毒警察。
可是顾一燃,顾儿啊,咋办呢?
我就只能做这样的人。
这盘录音磁被作为重要线索收归到局里的证物室,他们也曾好好查了一阵儿,但是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也就是顾一燃出院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郑北决定暂时不告诉顾一燃录音带的事情。
那天吃完饭,郑北本来在厨房洗碗。这顿饭做得很丰盛,因为他们实在需要一些欢聚来冲淡这一个多月来的动荡。
菜做得多,饭后要洗刷的杯碗碟箸也就多。郑北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发现刷碗的丝瓜瓤破烂得不成样。他知道卫生间洗手池底下有一塑料袋新的丝瓜瓤,于是就下楼去取。
走到厕所门口,他推不开门,里面传来水声,和隐约的响动。
郑北听了很久,才听出是顾一燃在呕吐。
他本想敲门,问顾一燃怎么样。但他想到饭桌上,顾一燃埋头苦吃的样子,到底是放下了要敲门的手。
一直到厕所里面安静下来,郑北才离开,他走上楼去,从水池里捞起那个软塌的丝瓜瓤,用力蹭着顾一燃的碗。
过不了一会儿,顾一燃从厨房路过,郑北并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等到他们房间的门发出关门的一声轻响,郑北才望过去,透过门上的窗子,隐约只能看到顾一燃的影子。
突然间地,郑北觉得他和顾一燃都非常好笑。
他们都自以为是地承受着,似乎只要不表现出来,他们就依旧是刀枪不入,铜墙铁壁。这不算是郑北一直推崇的“实在”,但他决定向自己和顾一燃妥协。
从前郑北总是想让顾一燃与他坦诚相待,他特别奉行这样的团队精神和合作理念,近乎要求,甚至逼迫。
而顾一燃,他是多么独立的个体。
郑北站在人群里,把顾一燃拉进来,让他身边也同自己一样欢歌围绕。他一直没有问过顾一燃,是否真的喜欢这些,享受这些?
但郑北喜欢。他喜欢看顾一燃有些拘谨羞涩地站在人群中,笑着,不是假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回应着每个人。
人要聚在一起,要把心捧出来,这样才能温暖。
这是郑北这个生于严寒中的北方人对爱的定义。
与此相比,顾一燃内敛许多。不是说他冷漠,恰恰相反,顾一燃的内里如他的名字一样,燃烧着炽热的烈火。但他只是自顾自地燃着,郑北总担心,有一天顾一燃会和什么未知的东西一起,在无声无息中燃尽。
所以郑北总想要顾一燃信任他,倚仗他。
但是这段时间,每天夜里郑北守在医院外,寒风从车窗的缝隙中呢喃,他看着深夜在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或焦急或悲戚或麻木,他突然想明白一个事情。
无论是手术室里的顾一燃,树林里的赵晓光,还是回不来的乐乐,再或者是郑北这些年救过的每个人,抓过的每个人,他都左右不了,也代替不了。
人最终所面对的,只有自己。
他只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他得为顾一燃做一件事。
下过雪的山道不好走。
山里的雪不化,在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压实了,变成厚厚一层乳白色的冰壳,远远望去像是纯白的一条陶瓷大道,非常滑。午后的阳光照在这样的路上,反射出一片灿目的涅白,什么也看不清。
顾一燃坐在副驾驶,拿手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挡住眼睛,说:
“不行了,我快瞎了。”
郑北戴着墨镜,专心致志地盯着着前方的路:
“别呀,你先别瞎,帮我看着点儿道两边儿,这T字路有个啥老头儿老太太上道,我都看不着。”
“你慢点开啊。”
“诶我……再慢都不如咱俩下去推着快了。”
这话没错,他俩早上九点从局里出发,除了中午在镇上吃了碗面,一直都在路上。走到下午两点半,兰河乡还在两座山开外。
“哎,你说,来这地方搞禁毒培训,是不是有些过早了。这地方太偏僻,根本不具备形成毒品犯罪的条件。”
“回过味儿来了?”郑北单手扣开一板奥美拉唑,丢了两片在嘴里,“高局是想咱俩换换环境,喘口气儿。”
“那真是多谢他呢。”
顾一燃望着车窗外掩盖在茫茫大雪下的荒野和零星村舍说。郑北将药片的泡塑包装丢在手套箱里,推开顾一燃递过去的保温杯:
“不用,咽了。”
顾一燃无奈地拧上杯盖,顺手拿过那板药:
“这是一次吃一片的。”
“没事儿,药不死。”
手套箱里除了奥美拉唑,还有些别的胃药,顾一燃将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看看,生产日期都是最近的。他皱着眉将它们重新放回手套箱:
“你这个后遗症算是落下了。”
郑北就扶着方向盘乐:
“你腿不疼?大哥别笑二哥,认命得了。”
也是,顾一燃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酮洛芬凝胶,他俩真是难兄难弟,谁也别说谁。
难兄难弟在天快黑的时候,终于龟速将车开到了兰河乡派出所。这村子距离最近的县也有将近一百公里,中间有一段路还是土路,可谓是跋山涉水才能到。顾一燃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派出所门口活动自己受过伤的那条腿,郑北拎着他的军大衣走到他身边,顾一燃揉着冻得酸麻的鼻子,对他低声说:
“你确定高局不是因为咱俩没抓住姜小海,才把咱俩流放到这里来的吗?”
郑北没想到顾一燃会提姜小海的事儿,他瞅了顾一燃半天,笑起来:
“你还有这心理包儿袱呐?咱俩命都快搭进去了,他还想咋的?再说了,流放就流放呗,怕啥。”
又不是没流放过。
兰河乡派出所的几位同志出来迎接他俩,说哎呀哎呀,领导好,领导辛苦了,路上不好走吧,赶紧进屋吃点儿热乎的。
派出所没暖气,生的炉子,顾一燃进了屋,就把自己团巴团巴安置在炉子边儿的塑料板凳上烤火。郑北寒暄了一圈,副所长问,诶?咱南方来的教授呢?
郑北的眼神四处翻找,把顾一燃提溜起来,展示:
“哎,在这儿呢,这是顾老师。”
顾一燃就打开了开关似地,也开始挨个儿问好。
晚上在村里的招待所吃了点儿饭,顾一燃就到派出所的会客室给警察们讲课。说是讲课,但是这个小派出所的年轻人不多,只有七八个,还包括户籍警。副所长说这已经不少了,因为乡派出所管着附近大大小小十多个屯子的事儿,不然连这些人都没有。
也是不好招人,艰苦,大家不爱过来。副所长这样说,看着顾一燃的眼神就带着赞许和高兴:
“哪像顾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觉悟高,乐意大老远来我们东北这嘎达支援。”
顾一燃就笑着推一推眼镜:
“言重了,职责所在嘛。”
郑北不在会客室待着,坐在外面值班大厅跟几个老民警侃大山。顾一燃上完课出来,推开门,外面烟雾缭绕,浓茶水和瓜子儿味儿冲了他一个跟头。
他走过去,郑北拿起炉子上烤着的地瓜丢到他怀里:
“刚烤好,趁热乎吃。”
顾一燃挨着郑北坐下,剥开地瓜皮咬了一口,眯着眼睛,用一种迷蒙的微笑面对众人。他望着一地的烟头,又抬头看看郑北,说:
“你们快成仙了。”
大家谈笑风生的,郑北听不清,探过身子把耳朵贴到他面前:
“啥?!”
“我说这个红薯挺甜。”
郑北点点头,说多吃点儿,还有呢。
这一聊就是到了深夜,市局的刑警队长总是有许多谈资,郑北讲了很多大案要案,听得老民警们啧啧惊叹。顾一燃跟着一起听,越听越觉得郑北的叙事能力真是一流,怎么平时写材料那么费劲,天天求他帮忙。
到最后,顾一燃昏昏欲睡,裹着军大衣歪在椅子上发愣。大家聊来聊去,就聊到最近的案子上,顾一燃突然听到他们提自己的名字:
“顾老师这么个高知分子,来刑侦一线能适应得了不?”
“他啊……”郑北回过头,目光和顾一燃在半空相撞,他深深看了顾一燃一眼,说,“他厉害着呢。”
大家就齐齐称赞,值夜班的年轻民警小郝走过来倒热水,很遗憾地说:
“到底是市局,大家都厉害,我们这儿每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多少年也没个大案子。”
一句话惹得小郝的师父给他好一通教育,说大家几十年谁不是这么干过来的,没大案子就是好事情。小年轻真没长性,才干几天就屁股长钉儿想飞了。
郑北和顾一燃乐呵呵地看热闹,顾一燃突然就理解了高局让他们来这里的意思。
确实,他们在市局最凶险的战斗前沿拼搏许久,也该回头看看这些基层警察的工作和生活。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顾一燃和郑北需要明白,他们不是耍狠挣命的孤胆英雄。
英雄的正义短暂而璀璨,但他们是警察。
警察的正义是公理长存。
东北人太能唠,顾一燃和郑北站起身准备回招待所时,已经十一点了。
小郝把蓝色塑料壳的手提手电拿上,说我送你们回去,外面黑灯瞎火的,看不见道儿。其他人起身送他俩,大家挨挨挤挤地走到门口,突然棉门帘子从外面被撩开,一个农妇模样的大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迎面见到这么多警察,女人有点儿胆怯,她瑟缩了一下,站在门口没动。小郝的师父先开腔:
“咋了,啥事儿?”
“我、我想报案。”
“小郝去。”师父把手提手电拿过来,往屋里指了一下,小郝就把女人往大厅的台前带去,一边问:
“来,这边儿说,咋回事儿啊?”
女人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哭出来:
“我杀人了。”
走到门口的所有人都停下脚步,郑北正掀门帘的手放下来,他和顾一燃对视一眼。
得,小郝“美梦”成真了。
人大多有点儿叶公好龙,小郝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就把眼神儿往他师父身上溜。但下一秒他意识到不能在市局领导面前给师父丢脸,于是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行了,先别哭,把事情交代一下。”
女人显然很慌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几个老警察都走回去。一个问:
“杀的谁啊?在哪儿杀的?”
“我对象儿,就,就在我家里。”
郑北和顾一燃也往屋里走回几步,但没过去。这毕竟是人家的工作,他俩站着看了会儿,女人问一句答一句,顾一燃看她紧紧拢着棉袄,是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怀里有什么东西。
他看了眼郑北,郑北歪了一下头,细细观察这女人,突然问:
“作案工具带了吗?”
大家齐刷刷扭头来看郑北,女人期期艾艾地应了声,在众人转回来的目光之下,她打开棉袄,从怀里拿出一个被破报纸包裹的东西。
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根擀面杖。
女人又哭起来:
“我就打了他一下儿……”
“人呢?”
“在家里呢。”
郑北把一只手插进军大衣兜里,拿着公文包的手往门口扬了扬:
“那走吧,一起瞅瞅去。”
郑北说话的同时,顾一燃已经扭头率先走出去了,郑北跟在他身后,他听见对方小声嘀咕道:
“咱俩这辈子就这受累的命儿了。”
顾一燃“噗嗤”一声乐了。
几个人在泥泞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农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小路上晃着。时不时路过老乡家门口,院子里的狗听到动静,叫个不停。
路上,在女人抽抽噎噎的诉说里,一个很平常的故事被拼凑起来。女人的丈夫是个混子,平时好赌,夫妻俩经常吵架拌嘴。今天晚上男人又晚归,女人和他吵了几句,男人借着酒劲儿抽了女人几个嘴巴。这是他第一次打老婆,打完就躺在炕上睡大觉。女人越想越气不过,抄起擀面杖照着男人脑袋就来了一下。
女人说,这一下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谁知道流了好多血,一下子过去了。
“警察同志,我是不是得判枪毙了?”
女人啜泣着问,大家都急匆匆地走路,谁也没回答她。半晌,顾一燃说:
“这个还定不了,但如果你交代的是实情,后续还是没到这个地步的,我们先看看。”
这话极大地宽慰了女人,她步子有力了些,向前指着:
“我家就在前面,一拐弯儿就到了。”
这样的案件,对于郑北来说司空见惯,在女人家院门口套上鞋套时,他还记得回头提醒一句:
“现在给法医和痕检打电话不早了,晚上路不好走,过来就得天亮,我一会儿和局里先说一下。”
他们就这样说着走进院子,推开房门走到里屋去。女人打开里屋的门,自己不敢看,将他们往里请,说警察同志你们自己瞅吧,就搁炕上呢。
众人站在屋子里,静了一刹,顾一燃疑惑地轻轻“嗯”了一声。
嗯??
小郝回头看门外的女人:
“哎,人搁哪呢?”
“那不就搁……”
“那儿”还没说出来,女人也“哎”了一声。
屋里的炕上,被褥散乱,枕巾上有一大片血迹,但是空无一人。大家面面相窥,半晌,小郝的师父问:
“郑队,这种情况,你有经验吗?”
郑北摸了摸鼻梁,挠着后脑勺在屋里转了两圈:
“那个啥,先、先别给法医他们打电话了。”
一群人在屋里屋外搜寻了半天,没有什么收获。顾一燃解开军大衣的扣子,用手扇了扇风,对正从仓房走出来的郑北说:
“怎么搞的?一桩杀人案,凶手没跑,尸体跑了?”
郑北站住,叉着腰,两个人在堂屋门口的灯泡下相对着低头沉思。过了会儿,顾一燃看看郑北,郑北也看看顾一燃,郑北说:
“你现在想的和我是不是一样?”
顾一燃看了看屋里那个女人:
“她怎么能确定她丈夫死了?”
郑北点点头:
“看她吓得那样儿,没准儿……”
正说到这儿,院子的大铁门突然哐啷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他骂了一句,然后走到光亮里:
“这是干啥呢?”
郑北和顾一燃扭头看去,一个瘦小矮个子男人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头上包着纱布,渗出些血迹。他瞥了郑北和顾一燃一眼,往屋里看去,叫着女人的名字:
“桂红,你他妈的又作啥妖呢?”
女人愣了愣,突然扬声骂了两句脏话,喊道:
“你死哪儿去了?”
“草,你给我都开瓢儿了,我不得上卫生所儿啊?!”
屋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民警们终于迎来了自己最擅长的案情,这个训两句,那个劝两声。郑北和顾一燃在门外抬头看天,低头研究地,过一会儿,几个人带着夫妻俩走出来,小郝说:
“郑队,顾老师,走吧。”
他俩点点头,没说什么,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就有点儿沉默,走在前头的夫妻俩,男人绘声绘色地和民警讲述自己苏醒后的事儿。郑北和顾一燃远远跟在后面,只有脚踩在雪地的沙沙声。突然,郑北说:
“这人,说活就活。”
顾一燃深吸了一口气,没憋住,笑起来。一笑起来就止不住,郑北伸手去捂他的嘴:
“嘘嘘,小点儿声,一会儿让人家听见了,成何体统。”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拢着军大衣,在后面低头笑成一团。顾一燃清了清嗓子,学人家说话:
“郑队,这种情况你有经验吗?”
郑北就笑得更厉害了,他叉着腰说不行,笑得我胃疼了,别逗我了。
这可以说是他们这段时间最轻松的时刻,这一刻,他们忘记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甩掉疲惫和忧心忡忡,只是笑着。
旷野在夜色中沉沉如水,雪在月光里生辉。
他们如此快乐,这是他们应得的。
第二天上午,他俩告别了兰河乡派出所,转去北岗。
今天是冬至,到达北岗镇公安局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食堂包饺子。几个民警领了枪,正要和老乡出门。以为是什么大案,一问才知道是老乡的牛在大集上发狂,他们去抓牛。
郑北忽略顾一燃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眼神,坐到办公室里不动弹。牛疯起来胡乱闯,郑北不想让顾一燃去,他骨头上还打着钢钉,看热闹再看出个好歹来。
他们没聊几句,就被招呼着下楼去食堂吃饭。有包子也有水饺,郑北端着铁饭盒排队,问了一句什么馅儿的。
“羊肉馅儿。”
郑北心里就打了个突。
自从顾一燃那次呕吐被他发现之后,他一直观察着顾一燃。对方并没有再吐过,吃东西也正常,之前受伤住院掉下去的那几斤很快补了回来。倒是郑北,脾胃一直不太好,吃了不吸收,眼看着掉了几斤称。
但这个“羊肉馅”再次撩拨了郑北的神经,他暗暗观察顾一燃,对方神色如常,没对伙食表达什么意见。
打了饭坐下,顾一燃也是一样地吃,看他吃饭总是很香,一会儿,那盘饺子就吃光了。顾一燃揪了块儿卫生纸仔细擦擦嘴,站起来说: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看看一会儿的课题。”
转身就走出了食堂。
郑北慢悠悠地又吃了两口,然后问旁边的警察:
“卫生间在哪儿?”
得到答案后他也站起来,出了食堂按人家说的方向走去。
北岗局里的厕所是单人隔间,郑北放轻脚步走进去,听见最里面的隔间,传来了熟悉的呕吐声,打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睛,他想要等在这儿,等顾一燃出来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听到冲水声那一刻,他又退缩了。他想起顾一燃躺在手术台上的狼狈样子,他很怕厕所的门打开,狼狈的顾一燃和他面对面的场景。
从卫生间逃离时,郑北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监视李文龙的那夜,把顾一燃摁在卫生间从头淋到脚的事情。那时候的顾一燃不可谓不狼狈,但他并没有心疼。
可是现在不行,为什么呢?
可能是问心有愧吧,郑北想,只可能是这个。
终章 愿望和愿望之间的一个愿望,光和光之间的一道光。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的时候,郑北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顾一燃发现有很多时候,郑北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愣神。更多的时候,对方把目光投过来,长久地落在顾一燃身上,在顾一燃做实验或者给老熊他们补课的时候。
然而,当顾一燃还之以目光时,郑北就会不动声色地错开眼神。
除此之外,还有郑北身上的香味。
不知道是香水还是香皂,味道很大。从前,郑北总是用肥皂,衣服洗了晒在外面,好久都想不起拿回来,穿上后,是一股东北特有的干冽的日光味儿。
现在则变了,并且那股香味里,还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其他味道。顾一燃不动声色,郑北就以为他没有发现。
腊月二十八,郑北排了过年的值班表,然后和顾一燃一起回家。今天,他们有一通很重要的电话要接,是关于顾一燃的父亲的。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但可能是经年的追逐与等待太久,顾一燃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和无措。
幸好,郑北帮他接了这通电话。
得到肯定的回答时,顾一燃整个人有些迷茫,他的心里有个声音说,就这样吗?就这样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会大哭,因为这个魂牵梦萦的奢望终于落地,砸出轰然的巨响。可是这响声淹没了他,最终,他也只是笑笑,在郑北柔软的目光中,仓皇地为自己的眼泪寻找一个隐藏的角落。
于是郑北把怀抱借给他。
他们站在屋子中央,拥抱了很久,久到顾一燃在郑北怀里,想到了彼时在驶离朱家沟的车上,郑北的吻。
那是他们再也未提起的东西。
不知道拥抱时的人会不会心有灵犀,他和郑北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他们不尴不尬地站了会儿,郑北说不早了,明天还有任务,快睡吧。
于是他们如往常般各干各的,各自睡下。顾一燃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是只辗转片刻,他就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万籁俱寂,月上中天。
顾一燃躺在床上,准备闭着眼再酝酿睡意。可是倏然间,他觉得今天的寂静尤为不同,似乎太静了,他侧身躺着,这静在他背后是一阵空荡,让他心里一慌。
他坐起来,听了听,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也没有郑北睡着时悠长的呼吸声。
顾一燃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借着月光,外屋的折叠床上空空如也,郑北不在。他转过头去,发现门外有个人影静静伫立着。
顾一燃回屋披上外衣,想了想,又把郑北搭在床边儿的外套拿在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郑北背对着他,手臂搭在栏杆上,他没料到顾一燃会醒来,听到开门声,整个背影都僵住了。顾一燃眯着眼睛,先看清了地上空了的啤酒瓶和烟头。
然后,他闻到了很浓的烟味儿。
郑北似乎终于做好了建设,他转过身,手里夹着半根香烟,另一只手拎着酒瓶子,瓶子里的酒还剩个底儿。他望着顾一燃,等他开口,可是顾一燃半晌也没说话,他便笑着说:
“咋起来了?”
顾一燃将衣服递给他,然后细细打量了郑北一番,把啤酒瓶从他手上拿走了:
“太凉,别喝了。”
郑北任他左右,吸了口烟,转身避开他,把烟吐出去了。他转回身时,顾一燃还看着他,郑北就懒洋洋地把手臂搭在他顾一燃身上,好像有些醉了:
“不凉,我高兴嘛,整两口。”
他凑上来时的烟味让顾一燃皱起眉头,郑北就不着痕迹地把手放下来,退了两步靠在栏杆上。他醉眼朦胧地望着顾一燃,说:
“咋不吱声,生气了?因为这个?”
他举起手里的香烟示意。
顾一燃摇摇头,他走过去,同样背靠在栏杆上,和郑北站在一起:
“我早就知道了。”
郑北“哼哼”地笑了两声:
“我都忘了,顾老师的鼻子多好使啊,什么毒品一闻一个准儿,区区烟味儿,肯定不在话下。”
顾一燃叹了口气,他望着玻璃反射的郑北,直到对方将烟抽完,按灭,才说:
“郑北,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沉默。他也不催促,就在沉默中等待。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顾一燃以为郑北不会回答他的时候,郑北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刚才那种黏糊糊带着醉意的声音,就像顾一燃预料的那样,郑北是故意装醉的。现在,他的声音异常冷静清醒:
“顾一燃,你回花州吧。”
这句话倒是让顾一燃没有料到。
他愣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笑了一声:
“这回……确实是赶我走了吧?”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拉回到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中,郑北突然笑了,他笑着缓缓转过身,拄在栏杆上,用交叠的手背挡住眼睛,发出带着笑意的,拖得长长的叹息。
他说:
“走吧,回去安葬你爸,就别再回来了。”
顾一燃撇过头去,他看不清郑北的表情:
“是因为我爸?”
“你还记得,你在电话里说的吗?要我把你和你爸妈埋在一起。那时候,还没找到你爸呢,我就知道,你那话儿里,是求我呢。”
郑北用手背在自己的鼻梁和眼睛上磨蹭,他声音是颤抖的,他拼命忍着,但是顾一燃能听得很清楚:
“顾儿啊,这事儿哥给你办成了,你也、你也能走了。”
顾一燃就明白了郑北的意思,他的声音低下来,轻声说:
“郑北,那时候的事儿,对不……”
“别。”郑北飞快地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睫是湿润的,闪亮的一小片儿水光浸透他的眼睛,他说:
“别说那个,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没跟你说过呢。好多事儿,是我对不住你,顾一燃,我这个人发起脾气来,话拿来就说,不管不顾的,你多担待。但是,但是顾一燃,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就那么在电话里和我说要去死,你让我怎么办?你知道我当时,我拿着电话坐在那儿,我的心都碎了……”
顾一燃静静地看着郑北,他听到郑北深深缓了口气,说:
“你的战场应该在讲台上,不在这里,回花州吧。”
这句话像是已成定局,郑北不再说话,也不看顾一燃,他弯腰拿了瓶啤酒,在栏杆上“啪”地一声启开瓶盖,仰头猛灌了一口。
“收回去。”
顾一燃突然说道。
郑北转过头看他,顾一燃直直地望着他,眸光里盛着月亮,一错不错地:
“把你的话收回去。”
就是这样的顾一燃,郑北想,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想留,可是他太怕这样的顾一燃会熄灭在东北的风雪里。但是他依然被吸引,问:
“为什么?”
“因为,”顾一燃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抵在郑北胸膛上,“你这里后悔的声音太大了。”
顾一燃笑起来:
“郑北,这话说出来,你后悔死了。”
郑北定定地看着顾一燃,然后笑出了声,一串眼泪从他的鼻梁上坠下来,砸在栏杆上。他点点头:
“后悔,但没办法,实在没办法。”
“你担心我吗?郑北,这几次出事,你害怕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怕。我的生命不需要任何人负责,我的生命也没献给任何人,我为你活过,也为公理正义活过。”
顾一燃伸出手,把郑北的脸扳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你看着我,郑北,看好了我是谁。我不是你从花州请来的知识分子,不是什么文弱书生、花花草草,我是你的战友,你的同志,我是和你一样在红旗下举着拳头把誓言一个字一个字喊出来的人。”
“我是一个警察。”
他看着郑北,眉目坚定:
“郑北,你的誓言还长存么?”
一阵风从顾一燃身后吹来,吹在郑北的脸上,遥远的夜色里,传来昔年某个年轻的声音,他们整齐而蓬勃,那声音里有郑北,也有顾一燃——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当然,当然,郑北想,我的誓言早就融在骨血里。
顾一燃的声音在郑北耳边响起:
“我是为了追寻我父亲而来的,这件事情结束了,郑北,现在我要为了国家的禁毒工作留下来。”
郑北望着顾一燃,他想他已经被说服了,这种事情有来有回,他说服过顾一燃,现在轮到对方来说服自己了。但是,他还有秘密,还有那个他不知道是否该宣之于口的东西:
“可是留下来,如果会死呢?”
顾一燃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北:
“有人不会死吗?你,晓光,瑶瑶,甚至国柱,你们会怕死吗?所以郑北,我到底多些什么呢?为什么就让你这么犹豫这么痛苦?”
“因为……”可能是迟来的醉意,可能是月光与眸光间的顾一燃太耀眼,郑北蓦地欺身而上,轻轻吻住顾一燃。酒气与热气在他们之间蒸腾,顾一燃没有回应。
“因为这个。”
郑北退回来,他垂着眼睛,不去看顾一燃。
完了,郑北想,真是够可以的,在这种时候,他做了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空气似乎凝固住了,只能听见顾一燃的呼吸声,郑北觉得顾一燃此时大概会想爆锤自己一顿。
果然,顾一燃揪住了他的衣领。
然后,他等来了顾一燃的吻。
这人的吻技实在拙劣,胜在感情充沛。三分钟过后郑北捂着被咬破的嘴角,红着脸支支吾吾:
“那啥,你看这事儿行不行……”
顾一燃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了郑北一眼:
“行啊。”
他说着,扯着郑北走进屋里:
“但是这个烟呢,必须立刻就戒。”
接着他说了一连串的粤东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郑北识相地没问。
他忽觉天地宽阔,生生死死也并没那么可怕,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工作,一切结局都该走向坦然。
找个时间,郑北想,他会把那盘磁带放给顾一燃听。
但是他似乎已经能够想到顾一燃会说什么,他一定会对姜小海的话嗤之以鼻,并期待着将姜小海捉拿归案。
至于其中的凶险和激流,他们会一起面对,不在乎最终如何。
因为世间的所有都有终点,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除了誓言。总有人在红旗下发誓,将那些曾于他们唇齿间脱出的话语再念一遍,又一遍。
长存的,是这条路上的誓言。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还有很久很久。
毕竟时间还早,他们才刚刚走过1997年。
【完】
【朱白】摩伽罗(九)
羽白升了阶。
红衣升阶会换新衫新剑穗,也能获得相应的管理权。羽白不大会管人,更不适应旁人拿他当什么统领问候,但谢润之事扰得红衣局上下气氛低迷,知情的不便说,不知情的愤愤不平,上头一句“引咎辞职”实在难以服众。日子总得过,谢统领在的时候要过,不在的时候仍然要过。红衣不能变,不能散,更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羽白不嫌麻烦。反正在等到衡王那四位江湖朋友送来太子炼丹房的下落之前,他只能选择待在这里,至少短时间内,他得帮他哥减减负。
不过眼前他还有件事情未了。揭榜杀手如果中途放弃任务,务必在当月十五通知中间人,对于新入榜的杀手会采取定金制,摩伽罗是金字招牌,定金不必,头一回跑单,大致会影响一下江湖声望...
羽白升了阶。
红衣升阶会换新衫新剑穗,也能获得相应的管理权。羽白不大会管人,更不适应旁人拿他当什么统领问候,但谢润之事扰得红衣局上下气氛低迷,知情的不便说,不知情的愤愤不平,上头一句“引咎辞职”实在难以服众。日子总得过,谢统领在的时候要过,不在的时候仍然要过。红衣不能变,不能散,更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羽白不嫌麻烦。反正在等到衡王那四位江湖朋友送来太子炼丹房的下落之前,他只能选择待在这里,至少短时间内,他得帮他哥减减负。
不过眼前他还有件事情未了。揭榜杀手如果中途放弃任务,务必在当月十五通知中间人,对于新入榜的杀手会采取定金制,摩伽罗是金字招牌,定金不必,头一回跑单,大致会影响一下江湖声望。可他本就打算结束揭榜生涯,也不在乎什么声望,因此他立即发了特有的联络信息烟火,欲同那中间人把单结一结。
孰料这中间人不是一人赴约,他带了一群人,仿佛早早猜到摩伽罗这回要跑单。摩伽罗草帽罩头,面纱遮脸,无人可见其真容。羽白甚至来不及同他们讲道理,这些中间人蜂拥而至,从八个方向飞跃拔剑,剑光慑人眼球,如细密银阵迅速包围羽白。
来一个人,和来一群人无甚分别。道理讲不通,那就动拳头。这些人气势汹汹,各个动了杀意,摩伽罗不能用拂柳,打得稍费工夫,而衡王酉时散值放班,羽白答应去宫门口接他哥,他哥说城西有家古董羹听着不错,他们约了夜食。这么一耽搁,待羽白将这些中间人逐一点穴踹倒在地,早就过了戌时。
羽白拍拍手掌,横跨那些中间人的身体,地上有一人正欲掏出怀中暗器,摩伽罗看也没看,一脚踩住他手背,那人哀叫几声,又闭眼装晕过去。
这一战大概会被写进江湖市摩伽罗的战绩册里,但这是摩伽罗唯一一次只揍人不杀人。没什么特别的缘由,下剑前羽白脑中自然浮现一个声音:分花拂柳剑下无冤魂。他想,以后拂柳剑不会再沾上任何无辜的血,那顿屁股揍没白挨,他能记一辈子。
……适时还得讨回来。
这事本会成为他的迟到理由,搞不好能被他哥夸赞几句,殊不知衡王那头也晚了。接送衡王的马车停在宫门口,不为着急地像只热锅蚂蚁,时不时望一眼宫门。羽白远远吹了声哨,不为如见救星,火急火燎地迎上去。
“羽白公子,你可来了!”
羽白奇怪,道:“你家殿下还没出来?”
不为摇头。
“怎么?”
不为委屈:“说是……说是皇上对殿下发了火,如今殿下正在朝阳宫罚跪,从昨儿傍晚进宫到现在,已经足足跪了一日了。”
羽白挠挠眉:“他做了啥事能把皇上气成这样?”
龑帝脾气不好,但衡王脾气很好。
龑帝就算对着所有皇子公主骂一圈,这气也很少撒到衡王头上。他们父子关系本就疏离,云妃去世时衡王才两岁,他自小被庄妃关起来闭门拉扯大,龑帝基本不去那方走动。唯一走动了一回,还是皇后不知从哪儿听闻衡王有个乳名叫“一龙”,这下让东宫的急了眼,皇后找了一堆摆弄卦象的异士闹到龑帝那里,非说衡王这名字会减损太子的福寿,让龑帝将衡王的这个乳名给禁了。
近年来龑帝待衡王稍微好些,两人相处也不似往常疏远,这回衡王不慎冲撞龙威,是因为他提了个让龑帝不舒服的条件。他要将远在凉州的澈王之子朱澍之接回来。
但凡提什么白家、辰王和澈王之类,那都是在扯龙须。偏偏衡王不是明着来,而是采取迂回战略。一来凉州瘟疫,澈王病故,其后亲属如何安置龑帝尚未决定,这关头衡王却悄悄派人去接澈王之子,澈王之子朱澍之因事先被隔离,没有染上病,除了丧父之痛让这孩子瞧着萎靡不振,人还是健康的。二来衡王先斩后奏,眼看朱澍之都快到京城境内了,他才向龑帝提出此事,而在提此事前,他带领工部几个大人解决了沙河水涝,效果不错,龑帝正在兴头上,他才敢借机提上一提。
羽白摇摇头。衡王一切安排得很是妥当,可问题就出在过于妥当,这摆明是找准瘟疫和水涝的时机迫使龑帝点头。宫墙之内猜谁的心都好,就是不能猜龙心,更别提想牵着龙心走。但衡王确是这样的性子,就算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该做的还是会做,做了就不回头。
衡王跪地请命。
龑帝摔了茶盏,冷冷道:“那你就跪着吧。”
……然后就跪了一日。
红衣过了戌时可以入宫。
羽白不常去,因为他觉着那墙太高,四处压抑,吹的风都是冷的,头顶天空像被分割,有些人进了这里一辈子出不去,每天抬头就只能瞧见这么丁点儿大的天。天真小。羽白边走边望,云霞是浮动的,很快会飘走,这片天留不住云。
朝阳宫处的夕阳已经熄了。羽白跟着几个红衣左拐右绕,有公公出来使眼色,让他们站在偏殿门口等。半炷香前龑帝来了朝阳宫,想必忙了一整日终于想起这个挨罚的儿子,龑帝能亲自来,说明他心里的气消得七七八八,余下只要衡王认错态度良好,澈王之子一事不是没有转圜。
归根结底,这偌大宫墙中,是个人都会寂寞。龑帝的儿子实在不多了。
羽白一行人没等多久,就听一句起驾的吆喝,红衣俯身跪地。步辇由远及近,黑影盖过石路,羽白心血来潮,抬眼速速瞥了一眼。龑帝身子骨还算硬朗,鬓丝有白,眉宇间英气不减。羽白曾在红衣局听过,说龑帝的一众皇子中,只有衡王同他在相貌上最为相像。眼见为实,确实很像,连羽白都恍惚觉着他哥上年纪后估计就是这般样子。但龑帝面容不笑,将气氛冰冻三尺之力比衡王厉害多了。羽白埋头,脖子嘶嘶发凉。
龑帝移驾,羽白松了口气,问那位使眼色的公公衡王在哪?
公公叹气:“刚刚老奴想替衡王殿下找个担架将他架回去,但殿下怎么都不肯。”
羽白噗嗤一笑。
让他哥这么个练武之人被几个奴才大喇喇地抬回衡王府,他哥怕是以后都不用出门了。羽白亲自去瞧,他踏步入殿,殿内空旷,四处弥散香炉燃尽的味。只见衡王靠坐椅间,半闭眼,手指不紧不慢地揉膝盖,面无波澜。羽白眼睛一热,有些心疼。他急速过去。
衡王察觉地上黑影,一抬头,脸上一愣。
“小白?你怎么来了?”
羽白二话不说,抓着他哥一只手往肩上扛,这就要将他整个人架起。
“来接你回家。”
衡王大概觉着“回家”这句话听起来不错,回程马车上羽白说什么他都不还嘴,乖乖半躺,还将双腿伸到羽白膝上,羽白替他按一按捏一捏锤一锤。羽白说回去还得热敷,衡王回了句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羽白瞪他,衡王立刻改口,说敷敷敷,小白给我敷。
羽白皱眉道:“你也真是敢,如果皇上这气一直不消,又或者今日把你给忘了,那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衡王道:“总要赌一赌。”
“那孩子……到哪儿了?”
“今日差不多可以进京,晚上就能到衡王府了。”衡王道,“澈王不易,父皇当时调他去凉州时说了句今生不复相见,但气话归气话,澈王病故一事还是让父皇消沉了许久,他对澈王的孩子,终究不忍心。澍之这名也是父皇亲自取的,那孩子出生在一场及时雨后,所以取了‘澍’,小名时雨。”
羽白淡淡道:“这爱孩子的是他,要杀孩子的也是他。”
衡王沉默。
“说到底,皇上知道碧湖杀手是太子所派么?能这样猖狂地自由出入围猎场,根本不可能是外来人。”
“没办法,死无对证的事,只能翻篇。”
羽白哼了声:“反正这笔账,我替你记下了。”
衡王笑了笑:“你替我记下又如何?难不成还要杀回去?那可不行,那是太子。”
羽白心烦:“先记下再说,反正别人就是不能欺负你,以后只有我能欺负!”
他说完下意识在衡王膝盖一拍,衡王嘴里嘶了声气,说哎哟疼。羽白一慌,忙说抱歉抱歉。
衡王哭笑不得。
“你不正欺负着么。”
朱澍之这孩子只有八岁。
个头小体力却好,进了衡王府风风火火地横冲直撞,一路哒哒哒小跑。大概途中憋得久,小脸通红,满腔悲怆无处发泄,半路竟没人拦着,让他径直闯了衡王寝房。衡王正被羽白用热巾帕敷着腿,烛光下两人的说话声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但这氛围被朱澍之搅和了,朱澍之进门后噗通跪地,一把抱住衡王的膝盖,埋头哇哇大哭。
“三叔伯!呜呜呜呜!时雨好想你呀!!!”
衡王眉心紧皱,这膝盖是白敷了。
朱澍之哭不到三声,羽白从后将他这小身躯整个拎了起来。
朱澍之在半空踢打小腿:“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三叔伯抱抱我!”
羽白瞧他边哭边踢,实在是个皮性子,于是单手拎着孩子在半空摇晃两下,道:“你要是再哭,可就没有冰雪冷元子吃了。”
朱澍之蓦然安静,脸上还挂了行泪,乌黑眼珠滴溜溜打转,他听话地捂住嘴。这小皮孩也没什么别的乐趣,就是爱吃,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暑天一定要吃冰雪冷元子,去了凉州应该不能随意吃,现下已然瘦了一圈。一听冰雪冷元子,朱澍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露了个极怪的鬼脸,眼泪花统统收回去。
羽白放朱澍之落地,小皮孩像风一般冲到衡王背后,手攥衡王的衣服边,有了底气再怯怯地看向羽白。
羽白虽没给朱澍之留下好的第一印象,但一切解决不了的,都能靠一碗冰雪元子解决。
深夜,三人围桌吃元子。
朱澍之狼吞虎咽,刨完一碗又巴巴地望着别人的,羽白没辙,分了自己碗中的给他,朱澍之咧嘴笑起,这下总算记清了羽白的名字,但没搞明白辈分:“谢谢小白哥哥!”
衡王替朱澍之擦嘴,道:“以后你就待在衡王府,文化课已经替你请了先生,霜浓居空着,你就在那里习字练书。”
朱澍之嘟嘴:“那三叔伯会来陪我玩吗?”
衡王一愣。
不待他回,羽白答道:“你三叔伯大忙人一个,以后小白哥哥陪你玩。”
衡王将面前的小瓷碗挪到朱澍之面前,他补充:“一起陪。”
朱澍之要学的课业能堆成一座山,羽白一见头都大了,现在的娃娃怎么这么苦。
都是从衡王的书房精挑细选的书册,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文化课还有音律和作画,那白胡子老先生甚至曾经教过衡王,老先生说现在课业不比以前繁重,以前都是庄妃勒令,专给衡王挑最艰涩的念,起早贪黑,那才是真的苦。羽白想起衡王说晚上还得去跟胡大侠学武功,那他那会儿岂不是连觉都没得睡?恐怕也没有想吃冰雪元子就能吃到撑的日子过。
相比之下,朱澍之算幸福了。
羽白隔三差五会去同他玩一玩。
霜浓居留给一个孩子住显得十分空落,羽白利用那些多余空地,扎绳安板,做了架简易秋千。之后又添置许多市集上的小玩意,做了些风车陀螺小锣鼓,每次来会带不同的新花样。这些是小时候刘大侠教的小手艺,不新奇,也就唬唬他们这些没童年的皇室小孩。
没过多久,羽白将霜浓居里里外外重新张罗了一遍,还让衡王写了幅“伴长庚,百岁永团圆”挂在内堂正中,总算有点人气儿。
不为说,像个家。
衡王来霜浓居的次数变勤,后来干脆晚膳也送到这里,三人经常一起吃。
这日朱澍之兴冲冲地向衡王展示他最近和羽白联手做的三只兔儿爷,金盔罩头,背插令旗,雄赳赳气昂昂,两只胯下骑马,一只骑老虎,朱澍之说骑老虎的那只是衡王。
兔儿爷还没点眼睛,饭后三人准备给它们各自点上,朱澍之点的是豆豆眼,因为他说自己眼睛小。
羽白琢磨着什么,忽一把抢过衡王的,说哥哥我们来互画。
衡王提笔,没明白玩法,想看羽白怎么点,羽白捂得严实,说不带偷看的啊。
两人画毕,衡王先展示自己的,那只兔儿爷不光被点上漆黑眼珠,嘴角边还落了一颗痣。羽白倒好,他没给手里边儿的兔儿爷点眼睛,反倒给下面的老虎加了几根长眼睫,他说比起娇滴滴的兔儿爷,还是老虎像他哥。
衡王眉头一锁,伸手去抢,羽白不给,两人赤手空拳过招,再跃至院中争来夺去。旁人看着像打架,哥弟俩自己知道,压根儿没用力。
哪知朱澍之见此情此景,忽然泪眼朦胧,转瞬哇哇大哭起来。
羽白吓一跳,忙问他哭什么。
朱澍之抽抽噎噎:“以前父王和母亲时常这样打架,每次我只要哭一哭,他们就不打啦。你们也不要打架,三叔伯和小白哥哥要好好的。”
羽白拍拍他的头:“不打不打,是你三叔伯要抢我的小老虎。”
朱澍之的泪珠子却掉个不停:“小白哥哥,三叔伯,你们说以后我会不会忘记父王和母亲的样子呀?我还这么小,每天看书就要记很多东西了,父王和母亲的最后一眼我也没有瞧得很清楚,要是以后我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该怎么办?”
羽白愣了愣,他将三只兔儿爷排排站放好,道:“你还有这个烦恼,那我从出生到现在父母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连羽白这名字都是师父取的,我还没哭呢。”
朱澍之瞪大眼:“为什么?天下还会有不要自己孩儿的父母吗?”
衡王不语,他食指摸着羽白那只兔儿爷的脑袋,左右挠了挠。
羽白道:“我也想过千百个理由,但无论理由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改变,他们或许活着,或许不在人世,我只能竭力往他们自有苦衷的方向想,这样就不那么难过了。”
朱澍之抓紧羽白,小手拉大手:“我和三叔伯不会不要你的,小白哥哥。”
羽白捏捏他的脸:“小鬼头。”
说完羽白站起身。
“我和你三叔伯知道你生辰临近才会总想这些事,今日难得你三叔伯有空,我找了几位唱戏的杂耍人入府唱曲儿,你要不要看看?”
朱澍之喜爱神怪,今日演的正是龙三太子同哪吒缠斗封神台。
这几位唱戏人扮的配角儿,真正的主角在后方慌慌张张点了妆换上衫,两人并肩一站,一个戴龙角,一个扎红绸,十分滑稽。
羽白和衡王前后只练习过几日,就为了给朱澍之做个简单的生辰祝贺。
舞台是临时搭建,左右摆荡朦胧白纱,故事方启。衡王应该是头一回搞这种表演,羽白起先以为他哥不乐意,却不想那人应得极快,扮上相后真有那么回事。也是,他哥确实挺会演,之前傅成勋那形象被他诠释得滴水不漏,想必是骨子里的天赋。
今日这场主要是打戏,他们也不会别的,打场动魄惊心的架没什么问题。动作得配着鼓点,迎合乐声,哪吒张狂不羁,龙三太子儒雅温润,一红一蓝,自成一景。
龙三太子该怎么选择命运,哪吒该如何压制恶念扭转乾坤。
类比衡王之命运,摩伽罗之命数。
相对好演了。
朱澍之双掌鼓得发红,激动之余连连叫好。最后龙三太子和哪吒合唱一曲《洞仙歌》,朱澍之跑上台去一手牵一人。也不知这小毛孩作何想法,竟扬声道:“我是红孩儿!”
演了些许时辰,遣走戏角儿,朱澍之累到倒地就睡。羽白抱他进屋,盖被子摇扇子外加唱小曲儿。
哄睡熟了羽白捏着肩膀走出,顺势坐在廊前,衡王也坐着,夜很深。
衡王和羽白中间隔了层白色纱帘,纱帘鼓动,翻着浪,他们肩靠肩。
他哥头上那龙角还没卸。
羽白道:“之前不知道你会唱歌,唱得挺不错,以后给时雨唱睡前催眠曲这种事,就不要老叫我代劳了。”
衡王淡淡道:“听到你给时雨唱歌,我突然记起小时候母亲也会经常给我唱。”
“云妃?”
衡王“嗯”了声:“虽然都是很模糊的记忆,但偶尔会想起一些很细碎的画面。”
“孟芸前辈闻名江湖,一生不凡,就算过去十几二十年,江湖也一定有人记得她。而你这么厉害,又这么令人省心,她若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
衡王抿抿唇,盯着夜中别院。
半晌,他问羽白:“那你……你是真的不想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么?”
“姓甚名谁有什么关系?无论我叫羽白也好别的什么名字也罢,我就还是我嘛,还是你的师弟,你的……那什么,亲人。”
说到最后羽白稍稍卡顿,仿佛“亲人”这两字讲起来有些犯难。
“其实也不光是亲人。”羽白抓抓头,“就是……哎哎哎我也说不好!”
“小白?”
“就是那种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想只把你当亲人,我又不是神仙,凡人总有杂念,你看我这些天在衡王府干这干那的,连孩子都帮你尽心尽力带了,为的不就是想让你开心么?你很久以前说男人同男人也可以有感情,不是朋友那种,可以超越兄弟至亲,我当时很难弄明白,前些日子你忽然说你需要我,我就在想,你身边有那么多厉害的人,你究竟需要我什么呢?”
羽白越说越小声,他下意识瞧了眼衡王,衡王也看他,或者本就一直在看。两人隔着薄薄的纱帘相视,羽白笑得发苦,他眯起眼,衡王不动声色地坐着,双目打探过来眨也不眨。
远处的秋千随风摇晃。
也不知怎么,之前羽白心底那种折磨人的千头万绪,在此时化成几缕和畅夜风,那些心思逐步明媚敞亮,不羞耻不荒唐,是磊落的,独一无二的,在这个夏日如花盛放。羽白自小走着夜路,道上无灯,刘大侠送他的那盏已经灭了,现在他能看见另一片崭新的灯海,也能看见灯火绵延伸长,照亮路的另一方。
尽头处有人持灯等着。
不为说,这里像家。
不。羽白想,这里就是家。
纱帘后的衡王终于眨了眨眼。
“原来……”
衡王竟笑了。
羽白心里一跳,脑中滚过一百句如果衡王拒绝他该怎么办的回话方案。
好在他哥没给他这个展露口才的机会。
衡王道:“原来我们是两情相悦。”
这话让羽白浑身血液登时凝固,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连成一句后往他心里狠狠砸,砸了个对穿。
等不及了,他等不及了。
该干什么,总得干点什么。
羽白脑子一乱,本能性跪坐立起,甚至没能掀开纱帘,单单隔着那层轻如羽翼的薄纱,他吻上衡王的唇。
衡王差点掉了龙角,他双手扶住头上的角,身子往后一移。
羽白一怔,下一瞬,面前的白纱被衡王一把抽走。
衡王按住羽白的后脑,双唇重重碾吮压过去。
羽白的双臂不由自主交缠衡王的肩,吻势绵密,难分难舍,哪管何时何地。
羽白闭上眼,两情相悦是个美词。
他哥的唇很好亲,滋味也不错。
像……糯糯软软的冰雪冷元子。
tbc
【心沉】第十一次日落
※没赶在十二点前的情人节小甜饼
※bug就当私设,ooc怪我
※一小丢!玩具车!
※流水账,是甜的,情人节快乐
01
黑盾组集体加班,韩副队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要么出外勤,要么在会议室案情研讨。饿了就叫外卖,谁困得不行就躲到办公室趴桌眯会儿,一年里第N次把警///局当家。
加班的第四天,何开心来警局给韩沉送午饭。白锦曦望着何医生那张美好的脸,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嚷嚷着等案子结束一定要申请眼霜补贴,还伸手从韩沉饭盒里抢走一块排骨。猝不及防,韩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想想这几天突然又秃然的工作量,最终还是没有作声由她去。
何开心坐在韩沉的对面,把他的小表情都看在眼里,轻轻一...
※没赶在十二点前的情人节小甜饼
※bug就当私设,ooc怪我
※一小丢!玩具车!
※流水账,是甜的,情人节快乐
01
黑盾组集体加班,韩副队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要么出外勤,要么在会议室案情研讨。饿了就叫外卖,谁困得不行就躲到办公室趴桌眯会儿,一年里第N次把警///局当家。
加班的第四天,何开心来警局给韩沉送午饭。白锦曦望着何医生那张美好的脸,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嚷嚷着等案子结束一定要申请眼霜补贴,还伸手从韩沉饭盒里抢走一块排骨。猝不及防,韩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想想这几天突然又秃然的工作量,最终还是没有作声由她去。
何开心坐在韩沉的对面,把他的小表情都看在眼里,轻轻一提嘴角,前倾上身跟他说:“下次来我多带一份。”
韩沉挑挑眉,把嘴里的肉咽下去:“那你直接多带一份煮南瓜,全给白锦曦。”
“韩、沉!”白锦曦瞪他,“这么小气的吗!”
“你不是说天天坐着腰都粗了,要减肥吗?”韩沉跟她开玩笑。
何开心笑出“噗嗤”的气音,心里感慨“沉沉真可爱”。
韩沉把下一块肉递到何开心嘴边:“张嘴——光看着我,你自己吃过了吗?”
“唔。”何开心就着韩沉的手吃掉这口肉,“我吃过饭再来的。你吃吧,我就想多看看你。”
——你都三天没回家啦。
韩沉从他无意识间微微嘟起了嘴的小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这后半句台词。
“我今晚可能还是回不去。”韩沉夹起一筷子土豆丝放进碗里,“刚拿到关键线索,中午这会儿休息完就要开始忙了。你晚上早点休息吧,不用等着我。”
何开心没什么怨怼,对自家韩公仆温柔地笑:“没关系的,沉沉,你不用操心我。你更需要在工作时注意自己的安全。”
当然不操心,何开心除了在男朋友面前偶尔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其他时候的表现都很成年人,至少不需要韩沉一边为工作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担心何开心生活无法自理。韩沉也向何开心轻快地笑:“好,我会的。”
短暂的午餐时间很快结束,韩沉帮着何开心把餐盒收拾起来。随后他摊开档案准备继续投入望不见尽头的工作,只是在何开心离开之前,他叫住被自己冷落了好些天的恋人,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站到对方面前。
“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你也是。”他握住何开心的手,一对订婚戒指撞出极轻极轻的一响,“我保证,情人节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嗯?”
“好。”像个被预告了春游计划的孩子一样,何开心眼中亮起期待的光彩,“那天会是个好天气,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吧。”
然后是一瞬的双唇相贴,引得周小篆在座位上起哄地“哦~”了一声。韩沉回到自己桌边,途中佯装疑惑地问:“我未婚夫,亲一下很稀奇么?”
嘁,狗男男!
02
加班第六天,因为大家轮流盯梢,韩沉难得地获得一晚上的空余,可以短暂地回一趟家。
韩沉到家时,何开心正取出温好的牛奶,于是顺理成章地,这杯牛奶就成了韩沉的。离家多日的警花先生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享用温热的牛奶,而他的恋人坐在他身边,托着腮没意识到自己在傻笑,注视着他仰头拉长颈项、注视着他精巧的喉结随着吞咽而滚动、注视着他伸出舌舔干净唇边的奶渍。
“傻愣着干嘛。”韩沉把空杯子塞进何开心手中,把最后的奶渍印到他唇上,“去帮我准备干净衣服。”
何开心洗干净牛奶杯,找出衣服踏进浴室的水汽之中。韩沉劲窄的腰身和挺翘的臀在雾气中隐约可见,而何开心熟知那身体的每一处,热气仿佛钻进体内,欲望条件反射一般冒了头。一周有余未能亲近,说不想不馋是假的。但何开心也因韩沉眼底淡淡的青影而心疼。他目光闪烁着避开韩沉,准备放下衣服就出去先自己冷静一下。
韩沉却不想他冷静。
韩沉坐在床沿,而他站在床边,手法温柔地帮韩沉擦着吹到半干的发,韩沉却直接上手扒他睡衣。
……
“沉沉,沉沉……”何开心附在怀中人耳边粗喘,稍显沙哑的声音不比平时的清亮,却难以言喻地撩人,“我很想你。”
-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间里,我总是很想你。我担心你有没有时间好好吃饭,出任务是不是会遇到危险。
你在这座城市奔波忙碌的这些日子里,我独自看过六次日落。有时是在你偶尔坐着小憩的飘窗上,有时是在我们常一起去的街心公园里。这几天天气晴朗得让人愉快,日落也总是很美,天际会在华灯初上之前被烧成灼灼的金红色,那是最出色的画家也难以调出的绚丽色彩。我想那景致不该我一人独享,应该有你共赏。
沉沉,亲爱的,我很想你。
03
从韩沉踏进家门到再次出门,总计十小时零八分钟。
难得地在床上安稳躺了一晚,身体是何开心帮他在睡前就清理过的,两人也没有过分放纵,所以韩沉起床时可算是神清气爽。何开心硬是没有赖床,挣扎起来,趁韩沉洗漱的时候帮他准备好了新外套和简单的外带早餐。
这一天何开心却过得恍恍惚惚,可能是因为起得太早。他坐在咨询室里,眼睛盯着咖啡杯,想着韩沉有没有好好吃完早饭,会不会嫌机打的咖啡不合意,转而又想是不是咖啡换成热茶会更不伤胃。神思溜出千里,直到助理把客户领进门才堪堪回魂。
中午韩沉出外勤,何开心没处去送饭借机看美男,只好独自出门觅食。他突然想到去大表嫂代言的那家西餐厅,点了套餐心想着海报回头送去给大表哥,端上来的蜜桃口味的甜点却叫他偷偷红了脸,因为那造型无端让他回忆起了昨晚,回忆起被他反复揉捏的韩沉的翘臀。
何开心!你清醒一点!他舀了一大口慕斯蛋糕,猝不及防被没化开的果冻芯冻到牙。
傍晚他回到家,再次窝进了飘窗里,盯着远处被夕阳映红的天际发呆。相比于连轴转的韩沉,他最近没什么事可忙,倒有用来发呆看天的时间。
由于职业特性,韩沉经常会像这段时间这样持续忙碌。何开心能理解,虽然偶尔会冒出一些寂寞的情绪,但也不会任性地因此而抱怨。他的沉沉忙起来是为了守护更多的人,他的沉沉在工作中需要面临太多的危险,而他能做的不多,陪伴和支持是最好的答案。
因为他那么地爱着韩沉,他也能从韩沉的回应中感受到,韩沉同样深爱着他。
——比如,韩沉从未对他失约。
于是何开心开始规划他们的情人节。玫瑰和礼物不必说,他还想和韩沉一起去城郊的湿地公园看那天的日落。他丝毫不担心韩沉会因为难以预料的加班任务而放他鸽子,不只是因为韩沉承诺的情人节之约,反正韩沉哪天有时间了,哪天就是他们的情人节。
于是在何开心独自欣赏的第七次日落结束时,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开始对第十一天的日落满怀憧憬。
-
情人节当天的零点,何开心刚走出浴室,韩沉倚靠在卧室的门口,歪着头,那双常被何开心亲吻的眼睛笑成盈盈一弯。他站在那儿,准备好怀抱迎接惊喜的何开心。
“我对你从不失约。”韩沉把脑袋搁在何开心的肩头,声音里透出些许的疲惫,更多的是轻松愉快,“开心,情人节快乐。”
尾声
城郊的公园里游客不少也不多,在城市里开辟出难得的一方静谧。
何开心与韩沉十指相扣,漫步在湖边的蜿蜒小径。
“为什么那么想和我一起看日落?”韩沉望向远方,地平线处水天相接,夕阳炫目的金红色铺开在水面,确实是极为漂亮的画面。
何开心拉着他坐在湖边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面。
“你不在家这段时间,我傍晚没事做,就找个地方看看夕阳放放空。有一天是在小区里,我看到一对老夫妻,也像我们俩现在这样牵着手,”何开心抬了抬自己和韩沉仍相扣的手,笑意又深了几分,“他们两个面朝着夕阳的方向,慢悠悠地走。我就从那时开始,突然非常想要和沉沉你一起看日落。”
两个人侧头望向对方的眼中,韩沉看到夕阳在何开心带笑的脸庞落下的光影,勾勒出万分的缱绻。
韩沉前倾上身,与何开心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Fin.
嗷!期待评论!
[朱白]山河永定(三)
rps预警,又名:全娱乐圈都在助攻我和我前男友。
前篇私设及剧本内容参照我之前的“巍澜衍生拉郎 生哥X冯庸的山河永慕(上),这个宇宙的居一龙和北宇在拍完镇魂后四年的故事。
破镜重圆梗HE
正文
13
居一龙一般来说没那么容易生病,当然这是在他没有天天吃青菜白水蛋然后淋了一场四月的雨的前提下。
每个人都很忙,助理给他带了一袋各种红黄蓝绿都有的药。
“这个是冲剂,一日两次。”
“这个胶囊饭后半小时一日三次。”
“龙哥你要是烧没退,就吃一片这个。”
也就这样了,不过是34岁的大老爷们发个小烧而已。更何况他还可以好好休息,不用在头晕眼花的时候吊威亚,也不需要在耳鸣目眩的时候连夜赶场,更不用顶着40度的高温...
rps预警,又名:全娱乐圈都在助攻我和我前男友。
前篇私设及剧本内容参照我之前的“巍澜衍生拉郎 生哥X冯庸的山河永慕(上),这个宇宙的居一龙和北宇在拍完镇魂后四年的故事。
破镜重圆梗HE
正文
13
居一龙一般来说没那么容易生病,当然这是在他没有天天吃青菜白水蛋然后淋了一场四月的雨的前提下。
每个人都很忙,助理给他带了一袋各种红黄蓝绿都有的药。
“这个是冲剂,一日两次。”
“这个胶囊饭后半小时一日三次。”
“龙哥你要是烧没退,就吃一片这个。”
也就这样了,不过是34岁的大老爷们发个小烧而已。更何况他还可以好好休息,不用在头晕眼花的时候吊威亚,也不需要在耳鸣目眩的时候连夜赶场,更不用顶着40度的高温把自己埋在沙子底下。
居一龙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想,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喜欢忆苦思甜。
其实也没有很苦嘛,演员呢,正常操作。
风吹过窗帘,窗外的那颗树倒是长得郁郁葱葱的,冒着几个花骨朵儿颤颤巍巍躲在滴着水的枝叶间毫不起眼,倒是水珠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春虫叫嚷的又绵又软,像一首催眠曲。
居一龙嗅着雨后的泥腥味打起了瞌睡。梦里面混混沌沌的,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球,理不出头绪来。
笑闹的、思念的、争吵的、崩溃的,各种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一句冷淡的——我们分手吧。
居一龙睁开眼睛,喘了好几口气,才意识到床边椅子上坐了一个人。
“做噩梦了?”张若昀递了一杯温水给他。
“谢谢。”居一龙坐起身来,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一点点蔓延过干涩的喉咙,淌出湿润,“你怎么过来了?”
“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握着水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
张若昀抿嘴压下一个笑,说,“你经纪人把你托付在剧组,我做制片的当然要好好照看好。”
张若昀的话刚起了个头,杯子里的水晃了点出来洇湿了小小一块被子。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居一龙低低的“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水,涩的很。
“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一会儿我给你带过来。”张若昀看了看表,站起身问。
居一龙抬眼,很是真诚又期待的说,“想吃火锅。”
张若昀望着那双圈内圈外公认好看的眼睛,半眯着眼露出一个笑,“龙哥,咱不开玩笑。”
好看的桃花眼看了张若昀好一会儿,狠心的张制片始终不为所动。居一龙索性撇过头看窗外天边火烧云去,没说话。
门口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很轻,一闪即逝。
张若昀到底还是咬着牙出了门。
居一龙摩挲着被捂热了的玻璃杯壁,想起半梦半醒间,好像曾有人开门进来,动作很轻,脚步很熟悉。
他听着门口磕磕绊绊的声音,弯了弯眼睛。
*
14
横店影视城养活了各色小摊小贩。卖烤串的,小龙虾的,麻辣烫的,火锅的,天南海北的小吃几乎什么都有,足以满足那么一小部分不管不顾派明星的口腹之欲。
张制片抓紧每分每秒秀恩爱,这会儿正站在麻辣烫小摊前头都不忘同他家唐小姐视频。
“老张,你怎么回事,不带着小白好好吃饭,跑去吃麻辣烫?”唐小姐拧着眉头扫了一圈屏幕里周边的环境,怒道。
张若昀特委屈,捧着他媳妇儿就要诉苦呢,北宇凑过来挤掉了哈士奇,笑出大白牙,“嫂子你放心,我吃不辣的!”
唐艺昕见着北宇,表情稍微缓了缓,“小白你胃不好,不要跟着老张在外面乱吃东西,你……”她话还没说完呢,张若昀一把把北宇推出镜,捧着手机走到旁边。
还不忘冲着北宇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嫌弃摆手的,一副“去去去,别打扰我和我媳妇儿”的样子。
北宇耸了耸肩,转身对着老板说,“再来一份刚刚一样的,加藕片土豆海带打包。”
小老板一声“好嘞”还没说完,就听北宇又说,“不要麻不要辣不要味精少盐少油。”
不是,您这是吃麻辣烫还是吃白水煮菜啊?
老板打包好拿给北宇的时候,透过摊面升腾的热气儿,看见这大明星望着打包盒,俊朗好看的眉眼露出哭一般的笑容来。
老板蓦地心酸了下,然后大方的少了他五毛钱。
等看见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年轻招呼着张若昀走了,老板拨了个电话给家里的媳妇儿,“做明星真可怜,瘦成那样了,吃个不麻不辣的麻辣烫都能感动落泪……没没没,不是女明星,男的……媳妇儿你信我……别生气别生气,你还怀着,气着娃不好……”
舒展一身躺软了的骨头,飘着脚步准备烧热水泡冲剂的居一龙拿到张若昀递过来的打包盒时愣了下,他闻到张制片身上还没散掉的麻辣烫味儿,勾引得因感冒变得苦涩无味的味蕾不断分泌口水。
“你真打包了火锅?”居一龙问他。
张若昀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手里这物,避之不及地塞给了居一龙,“你进屋吃,我先走了。”说完步履匆匆地离开。
打包盒还有点点烫,不会烫伤人的那种。居一龙抱了一会儿才好像缓过神来似的放在桌上,拆开。
当天晚上,翟天临和彭冠英震惊的发现居一龙居然发了朋友圈。
老居!朋友圈!三年一遇!哥俩比赛似的抢前排,然后瞅着照片上的东西沉默半晌,抖着手留言。
翟博士:老居,你终于决定出家了吗?
彭漂亮:这啥玩意儿啊,白水煮菜?
张若昀:火锅
居一龙:嗯,火锅
北宇抱着手机趴在床上噗嗤噗嗤的笑,笑到一滴泪啪嗒一声打在屏幕上模糊了字。
*
15
居一龙这场感冒来的快去的慢。等居一龙彻底好利索了,他窗边树前的花骨朵也终于开了花,小小的,红红的,开的热烈又奔放。
这段时间里他把跑步变成了晨跑,上午去健身房锻炼,下午看看书看看剧本,晚上继续挣扎在新赛季的某手游白银段位。
竟是自18年以来,难得的悠闲时光了。张制片是个好制片,他有时候会这么想。
冯庸单人戏份要拍完了。
转场前最后几场戏,是冯庸和罗少帅。
从初见到相识再到年少分别。
那天一大早,居一龙早早的坐到了化妆室。他毕竟不是真的16岁少年郎,外貌上依旧需要修饰,化妆师倒是夸他“居老师保养的真好,皮肤底子不错。”
居一龙的那颗陈年老痘后来终于在某人的陪同下去医院挤掉。那么个自己卸妆都是一通乱抹恨不得搓下一层皮的人,天天缠着他去挤痘痘现在想来也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看见粉丝说的没,我这不是痘痘,是贝加尔湖畔的珍珠。”
“是是是,珍珠,那你把这个珍珠送给我吧。”
“你走开,恶不恶心。”
“只要是我龙哥的,都不恶心。”
然后他们俩因神来之笔般的土味情话笑成一团。
.
记忆里的画面被化妆师的声音打断,停在他们阳台相拥的身影被午后的阳光打上朦胧的光,彼时他们谁也没看见楼下阴暗的恶意在滋长逼近。
居一龙笑了下,镜子里的自己随着化妆师的修饰眉眼渐渐立体精致起来。
你好呀,又见面了,罗浮生。
*
16
保定军校,第一次见面。冯公子满心眼里还是他好兄弟张学良,罗浮生在心里嘲笑两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
谁也没在意谁,甚至,谁也看不上谁。
居老师是个很专业的演员。
北老师也是个很专业的演员。
张老师……是个很体贴的制片。
于是他在尚导发飙之前,把NG多次的居老师和北老师臭骂了一顿,严令他们一小时内调整好情绪,再接着拍。
“我们拍的是家国大爱下负重前行,你们那些腻腻歪歪的情绪自个儿给我整理好了再来,别糟蹋我的戏。”尚导到底没忍住见缝插针骂了一句,顺便瞪了眼给他们打掩护的张若昀。
张制片心里苦。
被赶去处理腻腻歪歪情绪的居一龙和北宇一前一后捡了个没人的树。
居一龙蹲着,北宇站着。
树荫下头飘了几片叶子,列成一排的蚂蚁支楞着伶仃细长的腿驮着庞大的面包屑玉米粒不拘什么都可以,来来回回辛勤的搬运。
风吹动叶子很安静。
北宇说,“龙哥。”
沙子地上突然多了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儿,可怜的蚂蚁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支配着,只能无助地扑腾着腿在水珠里打着转儿。居一龙看着却觉得,自己约摸也是这么个狼狈样子。
他回了一声,“嗯。”
*
“尚导,咱要不先拍后面的戏?我瞧着他们俩……拍冯庸和罗浮生分别的戏肯定行。”
尚导板着脸,“后生崽儿,戏是那么容易的嘛,人生且长着,一点点挫折都过不去,以后日子还过不过啦?”
张若昀看着树下那俩人,撇了撇嘴,这不是看着太着急嘛。
只不过有些事情,他做兄弟的,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
*
“龙哥你别哭呀,我难受。”
“谁特么哭了。”
他们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也别嘲笑谁。
北宇抬起头来,透过交错的枝叶看天空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湛蓝,背紧紧的抵着树。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北宇说,“龙哥你为什么接这部戏呀?”
居一龙假装没听见他吸鼻子,说,“老翟让我来的。”
头顶上传来一声明显不信的笑。居一龙才慢吞吞的又说,“我想拿奖。”
“好巧啊,我也想。”北宇从喉咙里卡出一声,“我们真是有默契。”
居一龙眼睛更酸了,他像三年前每一次采访里头一样,闷闷的说,“嗯,有默契。”
蹲了一会儿脚麻的居一龙换了个姿势靠着树坐下,抖动的树叶唰啦啦响。
剧组的人忙来忙去,打光、道具、场务,倒是他们两个主演成了游离在外的闲人。
居一龙突然想起来以前某个人总是拖着他半刻不得停歇和工作人员插科打诨笑闹不断。
那时候的剧组没有这么严谨专业,却也是真的热闹。
直到张制片给他们安排的时间还剩下十分钟的时候,居一龙好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那只猫怎么样?”
北宇垂着眼只看到居一龙头顶做了造型细碎的发,他下意识掏了掏裤口袋才想起来戏服里头没有棒棒糖,“雨停了以后我给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有一瞬间居一龙想抬头看北宇的表情,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也好。”
北宇笑了笑,张若昀已经在招呼他们过去了,他双手揣兜离开树干,把消瘦的身子骨挺得笔直。
“哥哥,走了。”
“诶。”
起身时,居一龙不经意间看见那只蚂蚁就着飘下来的叶子叶柄爬出了巨浪,摆正细小的身子,晃了晃脑袋,继续前行。
“与世无争?”
“就……未来可期”
“嗯,未来可期”
*
[罗浮生和冯庸活了。]
重新开拍的时候,片场的人这么想。
冷淡精致内藏凶狠的小少爷,玩世不恭暗藏心事的冯公子。
居一龙不再会因为冯公子陌生疏离的目光颤抖,北宇不会因为小少爷不屑一顾的眼神而怔愣。
罗浮生遇见冯庸,仅此而已。
一切都顺顺畅畅的。
[长得倒是挺好看,比楼里那些姐儿看起来还要秀气。冯雍看着小少爷面前只填了个名字的空白卷子凉凉地叹了声气,可惜是个绣花枕头。]
北宇眼底那一丝惊艳与惋惜间的变动,那一声半是可惜半是嘲弄的轻叹,转身既忘的凉薄冷淡,自然如流水一般,他已然是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天真可爱的冯公子了。
[罗浮生等他俩走了,勾了下嘴角。]
这一笑,是三分疏离三分讥诮三分年少兼一分疏狂,镜头里没有了演员居一龙,只有年轻的罗浮生。
“过!”
北宇和居一龙的戏,真是极好的。
*
17
下午休息,晚上夜戏。
拍的时候尚导难得的跟他们开玩笑,“好好珍惜一下该自拍自拍,今天晚上拍完,你们都得变寸头。”
老派的尚导其实挺懂的。
北宇笑眯眯的一点儿不担心,“我这么帅,就算是寸头也好看,不怕。”
尚导特嫌弃的挥了挥手,“尽知道臭屁,拍不好我一会儿还削你。”
北宇就故作害怕的抱着手臂躲到一边去,活宝样儿惹出一阵笑。
这时候他终于可以和所有人一样光明正大又肆无忌惮,把视线落在人群中心的小太阳身上。
居一龙站在人群里一起笑。
*
18
他们拍的是火车上的戏。偶遇罗浮生的冯公子自来熟的坐在罗浮生对面,用滔滔不绝的唠叨掩饰自己的不安。
台词真的很多很多,哪怕是居一龙都听的不大耐烦了,何况是本也不熟的罗浮生呢。
他喊住路过的列车服务员,“来一杯温水,谢谢 ”
“我要一瓶cola。”北宇说英文的时候,带着民国纪录片里那种老式的腔调,连着这车里昏黄的灯光和场景,像一张泛黄的老旧照片。
照片里的主人翁英俊的很,仰头喝可乐时喉结滚动散发出不自觉的诱惑。
罗浮生的目光为此般风景迷离了片刻。
[“冯公子原是喜欢喝这种西洋的东西。”
“比不得罗先生这一身造型时髦。”冯庸笑了笑,说,“只可惜保定军校的规矩怕是容不下这种潮流。”]
只看剧本的时候还不大明白,这一刻却是懂了。罗浮生原是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气与好笑的,生气这冯公子试探他,好笑这冯公子试探的路数如此拙劣。
居一龙演的时候便也带出了这些情绪在里面。
[“敝人是否考上军校就不劳冯公子费心了。”罗浮生微微颔首,斯文又文雅的拿起礼帽和大衣,“我还有事,离开一下。”]
在过去的旧时光里,像是一场短暂隐晦却不可言说的隐秘交锋。
[冯庸看着罗浮生离开的背影,喝了一口饮料。]
北宇喝的时候故意呛了一口,把眼眶给呛红了。
拍摄结束后,导演回看时指着这一幕问,“你这里,怎么想的?”
北宇挠了挠头,笑的有点傻,“就是觉得……冯庸其实有点难受吧?”
尚导想了想,点点头,“确实。”说完旁边的人都看他笑
尚导这才反应过来拍了北宇一下,“都是你小子,把我口音都带跑了。”
尚导是个地地道道老北京来着。
居一龙看着小屏幕里固定下的冯公子最后的镜头,他知道,北宇的演技确实是不一样了。
当年居北拍摄对手戏是彼此信任互相交托,今次却在这个基础上更多出一分针锋相对棋逢对手的意味来。
这样的感觉不能说在之后是好还是不好,但至少当下,在罗冯二人相见之初,是极为贴切的。
道具组在夜色里打出一圈光,居一龙和北宇坐在长椅上,这是他们今晚最后一场戏了。
半躺着霸占了整个长椅的罗浮生只给冯公子空出腿边小小一块儿的位置。
春秋装的戏服并不厚,不可避免的肢体碰撞叫他们清晰的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
北宇僵了僵。
好在等场记打板,机器开始运转,他们得以丢下居一龙和北宇,变成戏中人。
北宇怀抱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狠狠地咬了一口可食用道具糖糕,这东西放了一天早已经变了味道,外表光鲜实则又干又涩难以下咽的很,叫“冯公子赌气吃糖饼”这一下看起来是真实又可怜。
罗浮生递上一瓶可乐。
“我不喝别人喝过的。”嘴里有东西,冯公子说话声音闷得很。
[罗浮生眼都没睁地松开手,到底是没听见玻璃瓶碎掉的声音。]
这里要求北宇很默契的拿住可乐瓶,可惜玻璃瓶身有点滑,几次都没成功。
这也就意味着,北宇真实的吃了整整巴掌大一块变味儿的糕点。
好不容易拍完,居一龙就看见北宇惨白着脸避开人群。
“北宇好像不舒服……”居一龙拍了拍北宇助理小吴,这小伙子还一脸迷茫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你准备胃药了没有?”
最后居一龙还是从自家助理那拿了矿泉水和药找到了在角落里干呕的人。
“我再也不想喝可乐了。”北宇背对着他,头抵着墙说,“真恶心。”
居一龙抿着嘴笑了笑,把药递了过去。
今晚的夜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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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我有没有写出两个死傲娇(并不)互相关心还不肯挑明的纠结状态。我怕没写好会让人物逻辑变得很奇怪。
非常喜欢小可爱们给我留的评论意见和建议(鞠躬)
这么纠结和当初分手的原因是有关系的,有伏笔,目前还不想剧透。
以上
脱轨 4
*井然x章远 年上 年龄差13 同居 / 林风x马飞 年上 年龄差1 同校
小冤家来了
-
又加班。
章远撇撇嘴,打开冰箱把芒果千层拎了出来放在餐桌上,丢下书包坐下来,随手找了个搞笑视频边看边吃,...
*井然x章远 年上 年龄差13 同居 / 林风x马飞 年上 年龄差1 同校
小冤家来了
-
又加班。
章远撇撇嘴,打开冰箱把芒果千层拎了出来放在餐桌上,丢下书包坐下来,随手找了个搞笑视频边看边吃,结果直到视频放完,千层吃完,章远也没能笑出来。
他吧唧吧唧嘴把战场收拾干净,觉得嘴里甜腻腻的干脆就去刷牙洗漱,换了睡衣平躺在自己床上,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渐渐睡熟。
结果直到章远闹铃响了井然也没回来,章远睡眼朦胧的在家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井然,就摸起手机给井然打电话,那头的井然好像是也才刚睡醒,沙哑着嗓子,回话的时候有点反应不过来,有种懵懂的可爱感。
章远靠在门框边,脚尖一勾一落地玩着拖鞋问:“小舅,你今中午会回来么?”
“中午……可能不行,我这边还没忙完,我会让阿姨提前给你做好饭的。”
章远脚尖一顿,拖鞋落了下去,边去够拖鞋边答道:“知道了,晚上回来吗?”
井然那头顿了顿,好久才“嗯”一声:“回。”
章远收回脚站直,虽然知道井然看不见却还是眯起眼睛笑着说:“太好了,我今晚不用上晚自习,我在家等你回来。”
“……好。”
章远挂断电话,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他在路上买了早点边走边吃,到学校的时候还没几个人来,章远颇悠闲地走向教学楼,没急着去教室,而是上了顶楼,偷偷摘下年久失修的锁链,站在天台上往下看。
他心情不错,明天周六今晚不用上晚自习,他就有更多时间跟井然在一起了。
章远靠在天台边俯瞰着三三两两走进来的学生,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包和身影被载在一辆电动车后座上,直到临近学校门口才跳下来。
那不是……马飞么?
章远皱了皱眉,打量着推电动车的那个高三学生……是林风?他俩怎么会在一起?章远的gaydar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马飞进门看见趴在桌子上的章远挑了挑眉:“远哥你这么早?”
章远懒得看他,回他一句:“你才有鬼吧,居然不是踩着上课铃进来了?”
“我这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浪潮,为祖国航空航天事业作出贡献!”
“给你一包喜之郎*。”
马飞笑:“滚!”
章远直起身子看着他:“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马飞看了眼章远自知瞒不过,坦白从宽,“我跟林风,他顺路带我。”
章远挑了下眉,心说这不就是渣男的经典套路么,看着马飞问:“顺路?顺的哪门子路,顺路你之前在路上见过他么?”
马飞撇嘴:“人家高三起得早,我一个踩着上学铃进教室的人见过他才怪。”
“是啊,那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他昨晚一个劲儿说顺路要今早带我,我还没拒绝他就886下线了,我总不能放人鸽子吧?”马飞掏出作业本,大剌喇地往座位上一坐,“不说这个,快把你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我还没写完。”
章远边把作业本丢给他边明知故问:“昨晚上自习你干嘛去了没写完。”
“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害的?”
“好意思说,不是我,你能加上他微信?”
马飞气结,边抄边瘪嘴:“行,我说不过你。”
章远得意地往后靠了靠:“你要是说得过我,你语文就能考一百三了。”
马飞边抄边怼回去道:“啊,对不起,我英语一百三。”
“你完了马飞,你把作业本还我!”
马飞拿胳膊肘压着作业本边飞速地抄着边喊:“别别别!就快抄完了!哥!爷爷!手下留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下午放学以后章远拖着马飞陪他去商场买零食,想问问井然需不需要自己给他带点东西,又怕他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就给他发了条微信,等了好久却迟迟没有回复,章远就推着购物车在超市瞎逛。
马飞苦着脸跟他在身后抱怨:“哥,三圈了,你到底还买不买了?”
“啊?再看看。”
马飞叹了口气:“你怎么跟我妈一个德行。”
章远被他这么一说不好再转下去,就去收银结账,等他跟马飞拎着两个大号购物袋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马飞提议去楼上的美食街吃饭,章远想了想今晚不知道井然要忙到什么时候,自己现在也饿了,干脆就先陪马飞吃点好了。马飞乐呵呵地挑了挑眉戳了会儿手机,接着就抬头说一会儿林风也要来,问章远介不介意。
章远叹了口气,一脸关切地看着马飞,就差抬手摸摸马飞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傻儿子你开心就好了。行,傻逼配智障,挺好的。
四楼是美食街,马飞拖着章远这间店看看那家店瞧瞧,一圈下来手里攒了一摞菜单,章远等得不耐烦了就随手指了家火锅店:“就这个吧,挺好的。”
马飞也实在是挑不出来,点点头表示同意,正要进去,扭头看见章远站在原地不动了。
“远哥?”马飞走回去伸出五指在章远脸前晃了晃,顺着章远的目光看过去,边看边说,“你又看到什么好吃的……我擦,章远那是不是你小舅啊?”
“好像……”章远还没反应过来,着了魔似的要往那家日料店走。
马飞见状猛地抱住他:“远哥!远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章远眼神有些散焦,空洞地看了眼马飞又要往那边走:“不是,我就是过去看看……”
“啊呀没看见你小舅对面还坐了个姑娘么!万一人家是相亲的,你跑过去算什么事儿!听我的,先吃饭,吃饭吃饭!”
“相亲?那他要结婚了?”章远停下来看着他,又重复一遍,“他会结婚吗?”
马飞看见章远这副神情也愣了愣,边拖着章远往火锅店走边思索着接下来该跟他说什么。两个人安顿下来,章远还是有些没回神,马飞抿着嘴抠了抠脑壳,才下定决心似的慢慢开口:“那个……远哥,有些话我这个局外人不知道该不该说,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我的角度看吧,就是……”
章远等不及了,不耐烦地皱眉:“就是什么啊!”
“就是我觉得吧,你有点太黏你小舅了。虽然你小舅长得帅,又是个知名设计师,对你也好,但是吧,毕竟你小舅都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你小舅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相个亲什么的不都是当代有为青年的必修课么……结婚也是迟早的事儿,就看他能不能遇上那个让他扑通扑通的人了。”马飞捧着水杯看着一脸失落的章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远哥,我这么说你别怪我,你有时候太任性了,你小舅能惯着你一时但是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娇纵着你……你也得试着体谅体谅他嘛。”
“你不懂,我跟……我跟他……”
“你老说我不懂,但你又不肯跟我说,我想帮你,也束手无策。”
章远咬着下唇看他一眼,良久才颤抖着声音开口:“我其实对……”
“终于找到你们了!”林风身上还穿着校服,满头大汗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商场里转了几圈,“你们点好了么?”
“点好了点好了,就等你来了。”马飞看了眼章远,抬头对林风笑了笑,“你一会儿还去学校么?”
林风拉开马飞身边的凳子,挑了挑眉:“你还有安排?”
马飞抿着嘴看他:“有是有……我不能耽误你学习啊。”
“我校考过了,文化课只要拿到五百分就行了。”林风还有点得意,“有什么安排,尽管放马过来!”
“去唱歌?”
“你居然约我一个音乐生唱歌?一会儿被我虐了可别哭哦。”
马飞不屑地撅嘴:“切,谁怕你。”
章远叹了口气:“你俩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吃了饭就先回去了。”
林风闻声先开口,一声“别啊”还没说完就被马飞拦了下来,轻轻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看着章远道:“远哥,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我不会每天求着你把事儿告诉我,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一直在这儿。”
章远这才从刚才的蒙劲儿里缓过来:“……谢谢你,马飞。”
马飞大手一挥笑了笑:“我们是兄弟,还用得着说谢谢了?”
林风在这期间始终低头看着马飞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终于在马飞准备收回去的时候,林风恶作剧似的把手轻轻搭了上去,缓缓收紧五指。
砰通。
马飞红着脸,有点机械地扭头看向他,飞速收了手,咽了口唾沫。
林风见状又乘胜追击,把手慢慢地搭在了马飞的膝盖上。
马飞有些不解地扭头看着他,挑了挑眉,疑惑。
林风却翘了翘唇角,冲马飞抬了下眉心。
马飞越来越莫名其妙,皱眉一撤身子,让林风扑了个空。
如果放在半个小时前,章远还会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场眉来眼去的表演,但他现在不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眼睛不住地往日料店方向瞟。
吃过饭章远就先拎着东西回家,而另外两个人则要去KTV一争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歌王。
章远独自一人拎着两只购物袋往回走,走在小区里的小路上怎么想怎么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十分凄凉,当井然在外边跟相亲对象卿卿我我的时候,自己却狼狈地拎着死沉死沉的购物袋一个人回家,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六个字他全占了。
越想越气,干脆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把购物袋往脚边一堆,看着小区里蓬勃生长的万年青发呆。
“哎,这不是小远么,怎么不回家在这儿坐着?”
章远闻声抬头看见来人笑了笑,礼貌地喊了声“奶奶”才回答道:“喔……我就是忘了带钥匙了。”
老人点点头:“跟你小舅说了么?”
章远听到小舅两个字笑得有点惨淡,却还是眯起眼睛歪了歪头:“嗯。”
老人赶着去跳舞就没跟章远多絮叨,章远等人走了又空洞洞地看向万年青,脑子里乱作一团。
他从没想过井然会去相亲,他现在才发觉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井然一定是自己的,因为重逢后这半年多,井然始终绕着自己一个人转,没听他提过什么女人男人,他就像只能看见自己一样。过度的保护和溺爱让章远自大地以为井然生活里除了工作就只有自己,却忘了在自己到这个家之前,井然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从来没想过什么他还有什么潜在竞争对手,单纯地以为这只是井然和自己的拉锯战,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会攻破井然的伦理防线。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章远十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感。
井然接到邻居电话赶回来的时候,章远正坐在长椅上浑身发抖,井然皱了下眉快步走上去,手刚刚落在章远的肩头,“小远”两个字还没叫出口,章远就猛地抬头看着他。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慌乱,张皇,井然心里一紧,立刻紧张地低头查看他的情况,却被章远猛地推了一下。章远迅速站起身跑到一边扶着长椅的靠背干呕起来。井然心里一沉,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连忙走上去扶住章远的背,问他怎么样了。
章远的喉咙起着刺激反应,半句话不想说,难受地皱起眉,推开井然的手,自顾自地径直往家的方向走。井然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叫住他,拎起脚边的购物袋疾步跟了上去。
马飞托着腮歪在点歌台边点歌,麦霸同学抱着麦克风不撒手。他俩包了个小包,统共两个麦,还有一个是坏的,林风都唱了几首了丝毫没有禅让麦霸之位的意思,一个劲儿吩咐马飞点歌。
马飞气得直撅嘴,偏偏跟林风对着干,林风让他点《一往情深的恋人》,他非要点《情深深雨蒙蒙》,让他点《红玫瑰》,他偏偏要点《小冤家》,摆明了就是要跟林风死磕到底。
林风也不恼,唱《小冤家》的时候还特地配合音乐跳过来轻轻挑起马飞的下巴逗他,把人闹了个大红脸。马飞皱起眉把头撇到一边,心说就不该给这个戏精点这首歌,唱个歌怎么还这么多戏啊!
林风抿着嘴边笑边唱:“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
马飞没好气地瞪他:“你才傻瓜!”
“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
“滚犊子!”
林风挑了下眉,伸手捏起马飞的下巴:“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
马飞不服气地仰起脸,笑了一声:“叫爸爸就爱你。”
林风没再往下唱了,捏着马飞的下巴越凑越近,马飞有点惶恐地往后退,差点坐到点歌台上去,马飞咽了口唾沫总有一种他要亲下来的错觉,接下来的几秒钟印证了他的第六感是准的,不是错觉。
林风亲下来之前低声说了一句:“爸爸。现在可以爱我了吗?”
马飞瞪大了眼睛看着林风的眼睫毛在自己眼前轻颤,紧接着轻轻一掀,眸光就恰恰对上了,马飞被灼得眨了两下眼,下一秒,推开了林风。
“我靠,”马飞紧紧地抓着点歌台,气息紊乱,“林风你……”他“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会瞪大了眼睛看着林风,林风舔了舔嘴唇没有解释,抿起嘴静静地看着他。
马飞皱起眉企图从他刚刚一系列行为里找到什么头绪……
失败。
马飞用他的单核CPU简单把刚才的事件经过处理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得出一个结论:“你……喜欢我?”
林风大大方方承认:“我喜欢你,一见钟情那种。”林风本来还可以说得更肉麻,比如说你那天撞我的时候,我心里的小鹿也猛地撞了我一下之类的,但他知道马飞不是小姑娘,没必要对他这么花里胡哨,简明扼要,男人之间的事就得干脆利落。
马飞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眨眨眼:“就我那天撞你那一下,你就春心萌动了?”
林风一阵无语,失策了,这家伙少女心还挺重。
林风点头:“是。”
马飞不死心地又问:“你认真的?”
“认真的。”
“那不就……”马飞本来想说“同性恋”但猛地想到之前自己还英勇地跟章远一起去过gay吧,拐了个弯,“早恋么?”
林风笑了,挑挑眉:“对,早恋,你敢不敢?”
马飞最受不住别人的挑衅,想都没想直接回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林风一愣,无奈地笑了起来:“你真的过脑子想了?”
一句话把马飞给难住了。
林风见马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末来,翘了翘唇角,向前一步道:“你回去好好想想,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等你答复。”
马飞眼神有点避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好,林风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马飞的头,却良久没抽手,沉默半天,林风才一声压抑的“操”,笑了。
马飞迷惑地抬头看他,刚抬起头来,额头上就被林风狠狠地亲了一口:“靠,尝到甜头不想走了。”
马飞抬腿就是一脚:“滚!”
*喜之郎:喜之郎果冻广告词“我想当太空人,爷爷奶奶可高兴了,给我爱吃的喜之郎果冻”
tbc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刺不刺激?因为在吃喜之郎所以突然想起来就想双更 嘻嘻
这篇我写的很快 第六章也已经写完了 预计十章内结束⑧ 因为限流等各方面原因比较凉(当然我知道自己菜,但请不要告诉我 哭
希望能看到的小朋友们能爱我 或者点点小蓝手让更多人看见(?
然后一定是he 不管中间多曲折多虐(bushi 放心食用
脱轨 3
*井然x章远 年上 年龄差13 同居
风哥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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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远整理好情绪,利索地把犯罪现场整理好后,就赶紧把证物丢进洗衣盆边搓边发誓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搓完又把家里所有能开的窗户都打开,生怕井然回来的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做完这些,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又跑到阳台上晒太阳,就差拿俩夹子把自己也吊在晾衣绳上了。
去买酱大骨耽误了些时间,井然十二点多才回来,章远换了校服小心翼翼地看着...
*井然x章远 年上 年龄差13 同居
风哥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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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远整理好情绪,利索地把犯罪现场整理好后,就赶紧把证物丢进洗衣盆边搓边发誓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搓完又把家里所有能开的窗户都打开,生怕井然回来的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做完这些,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又跑到阳台上晒太阳,就差拿俩夹子把自己也吊在晾衣绳上了。
去买酱大骨耽误了些时间,井然十二点多才回来,章远换了校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看他没什么异样暗暗松了口气,可在餐桌上跟井然却怎么也贫不起来了。也是,刚刚想着眼前的人发泄了两回,还怎么拿正常眼光看待他。
井然也觉得有些奇怪,盯着章远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想家了?”
“啊?”章远咬着一块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把眼哭肿了这会儿还没完全消下去,井然以为自己想家想哭了?章远皱了下眉,为了不让井然再起其他疑心便顺着他的话茬点点头:“嗯……也不是特别想吧。”章远还挺内疚的,自从来井然家之后他还没想过家,一个月也想不起来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一般都是邢女士主动给自己打,都怪井然,他这都乐不思蜀了。
“五一我带你回家。”
“你也回去?”章远拿筷子戳着骨髓漫不经心地问。
井然嗯了一声:“正好回去看看干妈。”
“行吧。”章远答应一声没了后话,顿了顿才开口,“那个……你衣服我一起给你洗了。”
“是么,行啊。”井然笑了笑,“谢了。”
章远垂下头抿嘴闭了闭眼:“小事儿,小事儿。”
吃过饭章远主动承担起刷碗的责任,井然靠在门框边笑说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变乖了,章远心说乖个屁,我是怂!
章远耸耸肩,不看他心理负担就没那么重,还能插个科打个诨,道:“我什么时候不乖了?我明明每次都很听话的,是不是啊小舅——”最后这两个字拖得格外长,井然忽然就想起章远昨晚那句“我听话你就会喜欢我吗”,他一怔,低低地笑,“是,乖。”
“你笑什么?”章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把洗干净的碗筷收好甩了甩手。
“没什么。”井然说完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待了一会儿又退出来,“小远,你把我衣服都洗了?”
重音落在都上。
章远心里咯噔一下,拔充电器的手一顿,半天才“喔”了一声:“我就顺手都给你洗了,不…不用谢我,我叫雷锋!”章远揣好手机,随手拎了件外套往外走,“小舅,我先走了啊,马飞还等我。”
“行,路上慢点。”井然应了一声,扭头往阳台上走,看着晾在衣架上的内裤抿了抿嘴,转身回自己房间。
章远到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时候,差半个钟才到一点半,进去买了根冰棍儿和一瓶冰红茶,问小卖部老大爷借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冰红茶放脚边,边嘬着甜水儿边低头玩贪吃蛇。
“这才不到五月份,吃冰棍儿不嫌凉啊。”马飞抬手把章远的校服外套丢他头上,“这位旁友,肚子疼好了?”
章远扯下校服外套,抬脚朝马飞踢过去笑骂一声:“滚。”
“你书包我给你搁教室里了。”
“行,谢了。”章远把脚边的冰红茶丢给马飞,“那我俩进去吧,坐这儿有点尴尬。”
马飞捏着冰红茶跟上去,抻头问:“我昨晚给你发那消息你都看了没?”
章远咬着棍儿边穿校服边往学校门口走:“看了。”
“看了你不回我!”
“你噼里啪啦发那么多我怎么回你啊。”章远随手把冰糕棍儿丢进垃圾桶,“从现在到教室,你问什么我答什么,进教室就不准烦我了啊。”
“啊?你也太小气了,从现在到教室才几步啊,是不是兄弟真不给面子!……哎我靠你慢点儿走!”马飞紧紧地追上去,抬手揪住章远的校服下摆,“靠,慢点!我都不知道要问你什么了!”
“行,我慢点儿,你快问,成吗?”章远一脸无奈地停住脚,“松手,你问吧。”
马飞松了手才要开口问,章远猛地抬腿冲了出去,只留马飞一个人站在原地发蒙,章远蹿出去几米马飞才反应过来,“操”了一声边笑边追:“我靠章远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站住——哎我靠!”
“我靠!投胎啊!”身后飞来愤怒的一声骂,马飞扭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眯眼讨笑:“不好意思了学长——!”
“靠。”身穿高三校服的男生皱了下眉,蹲身拾起地上的乐理课本,扭头走了。
马飞追上章远的时候,章远刚好一只脚踏进教室,后脚跟进去,靠着门框扭头得意地看着马飞挑了挑眉:“我赢了。”
“你!”马飞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他,“行,章远,总有一天让你丫的开口!”
“也许真有那么一天。”章远褐色的瞳仁转了转,扭头往教室走。
教室里还没什么人,章远趴在自己桌子上听马飞说起今早班主任发的那通火,起因是昨晚班长生日会请全班同学吃饭被老班知道了,又拿起还有不到一白天就高考了说事儿,有人在底下嘀咕一句“又不是我们考”这下直接惹火了老班,整节数学课不上也要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说什么要跟学校申请抽几个同学去参观高三学习氛围。
章远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听马飞抱怨,目光流转在窗外刚刚抽芽的枝条上,思绪飘着飘着就飘到今上午井然的内裤上去,猛地一起身,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马飞原本正在怨气满满地抠桌子,听到这两声脆响愣了一下,抬头看着章远:“远哥……老、老班决定的事儿不是咱能摆布的,你就是不同意也别自残啊!”
章远瞪了他一眼:“滚!”
马飞撇撇嘴:“远哥,你没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奇怪啊?”
章远渐渐垮下肩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看了他一眼:“我么,哪儿奇怪?”
“突然要去什么那啥吧还非要惹你小舅生气……”马飞瞄了眼章远才继续说,“说真的我觉得你小舅对你挺好的,长得也帅,你哪儿看他不顺眼非得还要惹人家生气,昨晚上那个男的纠缠你的时候,你小舅那眼神差点是要把人给撕碎喂狗。”
“他对我好,我知道。”章远趴在桌子上,食指画圈,“你不懂,我跟他之间……啊呀我跟你说不明白。”
马飞抿着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直接叫他的名字。”
“啊?那是因为……”
“章远你来了,”林丹丹跳过来把手上提溜的小蛋糕借花献佛地放到章远桌前,“你胃疼好些了么?”
章远扫了一眼,礼貌性弯弯唇角:“嗯。”
“今天路过超港就顺手买了个蛋糕,那个你要是……”
“不好意思啊,”章远抬手推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向林丹丹,“医生说我最近不能吃这些东西,不过谢谢。”
“哦。”林丹丹失落了下,有些生硬地翘了翘唇角转场,“那就给马飞好了,我……我先回去了,老师让我下午上课之前去交报告。”
林丹丹转身走了以后,章远瞥眼看了看马飞努努嘴,马飞挑了下眉,伸手拎起小蛋糕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嘿,谢主隆恩——”
“快滚。”章远抬脚踹他,笑骂。
同学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章远也摊开书,等着上课。
井然下午没什么事要做也就没去工作室,昨晚一宿没睡,今天一整天脑子都不太清明便准备趁今下午的空儿补一觉。刚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就感觉一丝不对劲儿,掀开被子缓缓摸下去指尖触到一丝冰凉随即粘在他指尖,井然皱了皱眉又换另一只手摸下去的时候这种触感就消失了,只能感觉到被罩上有一块粗糙干硬的小圆点。井然心里有了七八却还是抽手看了一眼,按照他为男三十年的经验来看,这是男性生命之泉,还不是他的。那就只能是章远的。
井然皱了下眉伸手要去抽床头的手纸擦一下,抬手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柔软的纸巾,抬头一看才知道抽纸都软趴趴地蜷缩在塑料包里。当抽纸快用到底的时候抽纸总会因为重力而滑落回包装里,所以一般纸盒式的抽纸都会有两个三角支撑脚,但软包没有,纸量的增减一眼就看得出来。井然记得昨天抽纸还不会落进软包里,今天明显是被人抽了一半去,井然挑了下眉,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是因为弄到我床上了今天中午才那么殷勤么?我们家小男孩长大了。
井然盯着食指尖儿笑了一声,接着笑意就凝固在脸上,缓缓地垮掉,一丁点的睡意都没了。
下午开班会,老班捧着本班主任工作手册又开始重复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章远无聊地咬着笔杆做数学卷子,时不时往答题区划拉几笔,一看就明白的就放过去,要费点功夫的才肯动动笔。马飞瞅着桌堂里的小蛋糕瞅了三节课了,趁着老班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国王的演讲,偷偷摸摸地从桌肚里掏出来,刚打开外壳包装同桌的脑袋就凑了过来:“小飞飞,见者有份哦。”
马飞压低了声音小声说:“滚,就你眼尖。”
同桌挑了下眉:“没办法,谁让我是你同桌呢,是兄弟就有福同享。”
“操。”马飞笑了一声,“便宜你了。”
“马飞!说什么那么开心!”老班一声吼,“那就你跟你同桌俩人去吧!”
马飞一愣,扭头看看同样一脸懵同桌,小声问:“去……去哪儿啊?”
章远在后边踹他一脚,忍着笑道:“恭喜你获得高三学习环境观摩大会资格。”
开完班会,马飞跟他同桌就被老班催着去楼下跟其他班的人集合一起去看看人家高三是怎么自习的,马飞看了眼还躺在自己桌堂里的小蛋糕,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走出去,在一班团支书的带领下走进了高三所在的教学楼。高三最划三六九等,艺术班和体育班同属一层,活力满满,精力充沛,另外几层是平行班和实验班,鸦雀无声,安静如鸡。
为了避免人太多上去会影响高三学习就分成四组分别参观,马飞站得随意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艺术班那层,刚拐上去就听见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震堂木,一个男生就被人从门口踹了出来。
“林风你给我出去站着!没我允许不准回来!”
林风叹了口气,无奈地点头:“行行行——”最后一个音咬在牙缝里,林风偏偏头看着马飞一干人挑了挑眉,“高二的?”
“啊……嗯,我们老师让我们来参观高三自习课。”马飞打量了下眼前的人,忽然有些心虚。
林风皱了下眉,扑哧一声笑:“参观我们?你们老师脑子坏了?”
马飞扭头看了看其他班派出来的代表,无言相对,正准备随便搪塞过去抓紧走,林风忽然叫住他:“哎,前边那个。”
“啊,我?”马飞停住脚扭头看他。
“就你。”林风冲他扬了扬下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飞一脸倒霉相地承认:“学长,我今中午真不是故意的……”
“真是你啊,我是觉得听你声儿有点耳熟。”林风挑了下眉,“哎,不撞不相识,我叫林风,这个班的。”说着抬头看了眼自己班的门牌。
“马飞。”
马飞的目光顺着林风的目光追过去,紧接着猛地一个寒颤,脚底抹油抓紧开溜,林风在后边喊他不及,忽然被人拍了下肩:“林风你可以啊,让你罚站你都能跟人高二的聊上天?放学之前不准进教室听见了吗!”
“啊?老师……”
“闭嘴,不然明天还让你站!”
“哦……”林风低下头悄悄瞄了眼远处的马飞,发现马飞似乎也在偷偷瞄自己,下一秒,马飞就在拐角消失不见了。
马飞。林风靠在墙边,仰了仰头忽然笑了一声。
马飞回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蒙,坐在座位上呆呆的,直到下课铃响了他也没动弹,放在平常这家伙早就一边喊饿一边拉着章远往食堂跑了。章远挑挑眉,在后边踹他一脚,凑到他脊背后:“这位爷,吃饭了。”
“章远,你记不记得今中午我撞了了个高三的?”
章远皱了下眉,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印象,但他记得马飞确实是撞了个人来着,敷衍地“啊”了一声,等着马飞的下文。
马飞扭过头看着章远:“他叫林风。”
“啊,怎么了?”章远站了起来看着马飞挑眉。
马飞有点不解地皱了下眉:“什么怎么了?”
章远看智障一样看着他,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就是他叫林风,然后呢?”
“就……就没然后了啊。”马飞边走边说,“我就是今天去高三楼的时候又看见他了,他跟我说他叫林风。”
“哦,那又怎么了?”章远一直没把马飞的智障发言当回事儿,只是顺着他的话茬往下说,结果又绕回去了。
马飞瘪瘪嘴摇头:“没怎么。”
确实也没怎么,就是他今天撞了个人,那个人跟他说自己叫林风,就没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马飞就是想跟章远说一下,那个人的名字叫林风,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这个林风有什么特别值得去跟章远介绍的。
他现在有种做梦的感觉。
“哎,我们又见面了。”林风站在食堂窗口排队,一眼看见旁边队伍里的马飞抬手打了个招呼,“之前话还没说完,你几班的?”
马飞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见他,一怔,回答道:“……三班。”
章远闻声看过去,皱了下眉。他其实挺瞧不上留长发这一装逼做派的,搁他眼里那种忧郁小帅哥的发型就像是往头上插了块广告牌,上头大大方方写着俩字儿:傻逼。
“缘分啊!”
“你也三班的?”章远抱起胳膊吊起眉心,瞥他一眼。
“不,我二十三班的。”林风面对章远的臭脸毫不介意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马飞,这你朋友?”
“嗯,”章远不等马飞开口,气定神闲地吐出三个字儿,“男朋友。”
马飞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惊诧地看着他:“我操,章远你发什么神经啊。”
章远没听见似的一转身刷卡买饭去了。
林风也吊着口凉气眨巴眨巴眼,最终尴尬地笑了一声:“你俩还……挺开放的?”
“不是,他开玩笑的,你别听他瞎说,我俩就是朋友,没有前缀……”
林风“哦”了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尖:“那什么我还一堆作业我先回去了,你们……你们百年好合。”
马飞伸手:“不是,我真不是……章远!”
“干嘛啊,”章远淡淡地皱了皱眉,“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至于么……”
“哪儿有你这么跟人陌生人开玩笑的!”
“嗨,你怎么还生气了,你跟他很熟?你不是今天才认识他的么?”章远乐了,胳膊肘搭在马飞肩头,压低了声音凑近问,“小飞飞,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马飞瞪他:“你还敢乱说!”
章远笑着举手投降,吐吐舌头道:“行,不敢了,不敢了。”
马飞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哎马飞你等等我啊!”
马飞一整晚都苦着脸,捧着手机,在QQ微信各大交友平台四处打捞关于林风的消息,终于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里要到了林风的微信号,复制粘贴进搜索栏的那一刻,马飞忽然顿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加他?
因为要跟林风道个歉顺便解释一下自己跟章远的关系。
对对对,他心说。
刚把人搜出来还停在添加到通讯录页面的时候,他的指尖猛地蹲在那个绿色按钮上。
才刚认识不到半天,一个莫名其妙的高三生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啊?
马飞指尖不自觉地往下一落,心里猛地一惊,忽然想到应该还会有验证信息界面,一垂眼却看见已经切换到聊天窗口了。
居然不用验证信息,这家伙也太没有戒备心了吧?
很快那边发过来一个问号。
马飞纠结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发了过去:学长好,我是马飞。
良久,不再有回复。
马飞现在扭头掐死章远的心都有了。
章远上完晚自习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打开灯,一眼就看见冰箱门上贴着张便签。
“小远,我今晚要加班,你一个人早点睡。我今天在超港买了你喜欢的千层,饿的话,就从冰箱里找吧。如果明早我没回来你就早点出门,路上自己买早点吃。
井然”
tbc
*上章召唤老男人的你们也太可爱了哈哈哈哈 老男人没看到但老男人会猜
希望还能看到你们有趣的评论鸭!
【朱白】慢慢
请勿上升真人
晚安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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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朱一龙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吵醒了。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声音怎么离自己这么近?他顿时清醒了大半,可仍不确定,在黑暗中试探性地抬手摸了摸身边人的眼睛,竟然真的摸到一手的眼泪。他吓坏了,立刻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白宇的睫毛在灯亮起的刹那狠狠一颤,紧接着也没睁开眼,而是整个人往下挪了几寸,像是在避光,脸埋进朱一龙的肩窝里,眼泪通通蹭上他的睡衣。
朱一龙有点手足无措。白宇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在他面前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梦里哭醒的情况更是没有,这天晚...
请勿上升真人
晚安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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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朱一龙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吵醒了。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声音怎么离自己这么近?他顿时清醒了大半,可仍不确定,在黑暗中试探性地抬手摸了摸身边人的眼睛,竟然真的摸到一手的眼泪。他吓坏了,立刻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白宇的睫毛在灯亮起的刹那狠狠一颤,紧接着也没睁开眼,而是整个人往下挪了几寸,像是在避光,脸埋进朱一龙的肩窝里,眼泪通通蹭上他的睡衣。
朱一龙有点手足无措。白宇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在他面前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梦里哭醒的情况更是没有,这天晚上将成为一次新奇的体验,他决定载入史册。
“怎么了,”他轻声问,“做噩梦了是不是?
白宇一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头还是埋着,带着甚是浓重的鼻音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朱一龙就把他搂进怀里,感觉到他瘦得硌人,于是一边在心里想着要他从明天开始每餐多吃一碗饭,一边慢慢拍着他的背,不太熟练地哄道,“不怕不怕,我在呢。”
深夜里太安静了,连外面的野猫都睡下了不叫唤,风声也没有,两个人在暖色的灯光里搂抱在一起,影子近似一人,整张双人床空出大半。慢慢地,心跳、呼吸、时钟的指针都找回节奏,白宇也平复下来。
于是朱一龙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发问了,“梦见什么了,小白?”
白宇有点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愈发地小,“我梦见……”
他没有把这句话讲完,而是忽然一下子钻出把他圈得很紧的怀抱,手肘撑在枕头上支起自己的半边身子,垂眼去看朱一龙。朱一龙就那么仰躺着,不动,也不好奇,缓慢地眨着眼睛与他对视,目光落成亲密的吻。
许久,白宇躺回去,望着天花板,手却握住朱一龙的,习惯性地把十指扣进去,说,“我说了你不要笑啊。我就是…就是梦见我们老了…”
他顿了一下,又一字一字地补充强调,“是一下子,忽然变老了。”
忽然意味着什么。
瞬间,刹那,猝不及防,直达结果。
省略了那么多,怎能不叫想要细细品味一生的人感到难过。
在正式确认关系之前,他们经历了非常非常漫长的冷静期。那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已经过了追逐浪漫和痛快的年纪,不会为了一时的心动奋不顾身,想到一段未经思考的亲密关系最终很有可能疲惫收场,就失去开始经营的热情。诚然,白宇也承认还是少年人那种不计较后果的勇敢更加令看客心动,但是他作为自己人生的绝对主宰者,他想他保留有放缓节奏的权利,无论是生活、工作,还是爱情。
朱一龙在很多事情的处理方式上都与他不同,譬如玩游戏的时候他要谨慎地躲在草丛里苟着,而朱一龙要冲上去和人面对面硬刚。不过这无关痛痒,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和自己完全一样的人,那样缺乏相处的乐趣。值得一提的是,朱一龙曾经在一个很深的雨夜里登门造访,白宇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完全懵了,他以为对方还在千里之外。
“龙哥?!”白宇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诧异,“你怎么来了?”
朱一龙没有带伞,发梢和衣摆都在往下滴水,泅湿白宇门前的一大块地板。或许是因为他的睫毛太长,眨眼睛的动作总是十分明显,还显出几分无辜。他狼狈地问了一句多余但容易叫人心软的话,“我可以进来吗?”
白宇当然无法拒绝,把人拉进家里,半个身子探出去看了一圈,“你的行李呢?”
朱一龙老实道,“没有带。”
白宇就把门关上,一边把人推进浴室去洗澡,一边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朱一龙自始至终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会从另一个城市瞬移到这里来,白宇也有意绕过,没有多问。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站在普通好朋友的角度,白宇觉得自己无需亲口听见那个理由。实话讲,在跨过那条界限之前,他一直都在努力避免自己头脑发热,常常表现得冷静过头。
这可能与别人眼中的他们不太一样。后来常常有人猜测,在他们之间,白宇是比较主动的一方,因为他从不吝啬自己的热情,相反朱一龙看上去更像是冷感的人。事实上并非如此,如果真真切切地要去计较丈量,那至少在最开始,应该是朱一龙走的路比较多。不过相爱的人不计较得失,有时候是看客入戏太深。
朱一龙很快就从浴室出来,身上穿着白宇的睡衣,眼睛被水汽浸润,笑得还有些不好意思。白宇倒是落落大方,他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无聊地按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很随意地问,看不看电影?
朱一龙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说好啊,语调轻快,是上扬的。
白宇再一次在心里感叹,这个人果然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谁能想像呢?朱一龙孑然一身坐飞机半夜降落到这个城市,行李都还扔在工作的地方,大雨夜里淋成落汤鸡敲开他的家门,竟然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做,真就认认真真看起电影来。
电视屏幕的光冷莹莹地照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双温柔的轮廓。白宇不知怎的,有一瞬间觉得电影里的台词好像响在很远的地方,听不真切了,反倒是朱一龙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空气里浮动着浅浅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他疑心自己醉在这种气息里,不止一次地转过头去偷偷打量身旁的人。他差一点就要问出口了——
说真的,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可朱一龙捕捉到他的目光,却奇怪地反问,“你老看我干什么?电影无聊?”
白宇一下子就把那个问题咽回去,心里莫名地感到一种安定。很奇怪,明明前一刻他还在心里保持机警,结果竟败在很寻常的氛围里。朱一龙的自然而然让他有种“就该如此”的错觉。好像这根本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深夜造访,只是漫长平淡生活里的一个剪影,朱一龙没有临时起意跋涉千里,只是回家了,因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以后他们还将常常如此。
真是…这个人究竟怎么做到的啊?
白宇摇了摇头,手撑在身后,伸直腿抻了抻,摆出个更随意的姿势:“忽然觉得龙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嗯?”朱一龙困惑地眨眨眼睛,改变了光的方向。
白宇神秘地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朱一龙不小心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大概终于还是被长途飞机的疲倦击垮。一会儿过后白宇觉得肩膀沉得厉害,便小心地扶着他的头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此时,电影情节行至尾声,窗外的雨水已经消散,空调的暖风吹得人头脑发昏,白宇无心地随手拨弄了一下朱一龙的头发,心想这个夜晚还有多长呢。
——很长很长。若和此后无数个彼此陪伴的夜晚相加,那直到今天也没有到头。
很久之后他们谈论起这件事情,不过已经是以恋人的身份。
谈论的时间是晚饭过后,地点是家里的厨房,朱一龙在洗碗,而白宇站在一旁切水果。也不知道是怎么聊到这里来的,总之朱一龙很坦诚地告诉白宇他那天真的就只是想和他待一小会儿。白宇想到他那冲冲冲的游戏风格,觉得这两件事情完全可以类比到一起,一时觉得好笑,就揶揄他,说那也不用大半夜地跑过来呀。朱一龙又露出那种无辜的表情:“你不记得了吗?第二天你就要开工去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过去,我们就又会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白宇想了又想,好半天才确认,“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那个晚上之前他们至少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一直在微信上约饭,可是回回都因为行程对不上而作罢。有时候就是那么巧,明明也不是没有休息时间,可就是没有哪一天是重合的。本来那次差点就能见了,连吃饭的地点都定好,又因为白宇的通告忽然有变动而不得不取消,朱一龙抱着手机在酒店的房间里焦虑地啃了好一会的手指甲,最终还是决定屈服于渴望,抓住这个短暂易逝的夜晚,甚至连行李都没想着收拾。
这么说起来爱情还真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不仅消耗,还违背常识。不过总有人脱离地心引力为爱飞行,总有人甘之如饴。
“后来回过头去想想其实也觉得自己冲动了。”朱一龙抿了抿唇,说,“也许那时的你会感到困扰也说不定。正好那段时间你也没怎么搭理我,我其实一直在后悔——”
“我哪有!”白宇立即对他的说法提出抗议,“我只是正好太忙了而已。”
确实常常会有累到不想动手机懒得发消息的时候,他们都有,那是一种鸵鸟似的逃避本能。朱一龙姑且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而且你少来,”白宇刚偷吃了一小块西瓜,咽下满口清爽的甜,因此用很柔软的语气抱怨,“你就是吃定我不会赶你走才敢来的,少跟我装大尾巴狼啦。”
朱一龙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擦干净手,走到白宇身后从背后环上他的腰抱住,笑着说,“真的没有,你高估我了——来块梨。”
白宇才不吃他这套,“自己拿。”
而朱一龙一本正经说,“我没有手。”
白宇失笑,“你手呢?”
朱一龙更用力地箍住他的腰,“在抱你。”
白宇受不了地掉落一地鸡皮疙瘩,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咋能这么肉麻!”可嫌弃归嫌弃,还是忍不住喂了一块梨过去,“可以走开了没?”
一个随口聊起的话题就到此结束。后来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吃水果,打游戏,电视上在播的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随意点开的合集,权当做家庭必备背景音了。白宇在心安理得地把朱一龙当人肉靠垫的时候,又恍惚想起那个雨水充沛的夜晚。接着他发现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么长时间了,依然是无声的,缓慢的,从容的,真是一种享受。
一把游戏打完的时候,不知怎么就那么巧,电视里正好轮播上了《时间飞行》的MV。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开始喝着音乐哼唱。白宇在这期间又想到一桩旧事。那可能还是这首歌发行没多久的时候,有一回他和几个好朋友去KTV唱歌,有人自作主张帮他点上这一首,起哄让他去唱。那天在包厢里的全部都是关系最铁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晓得他和朱一龙“疑似因戏生情”的事儿,闹得非常起劲。
一开始白宇死活不愿意:“不唱不唱,烦不烦啊你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和自己演一出自欺欺人的戏,拒绝与某个人相关的一切,以期在杀青后彻底斩断和角色的联系。结果几个损友轮番取笑,说白宇你怎么这么怂啊,不就唱首歌吗,这可不像你了,成功让白宇被男人的血性裹挟了情绪。他一把抢过旁边的话筒,站到大屏幕面前,盯着MV里朱一龙和自己,从鬼哭狼嚎唱到深情款款。
聚会散场的时候白宇喝醉了,两个朋友驾起他往外走,咬牙切齿地喊醉鬼的全名让他安分点儿,然而白宇迷迷瞪瞪地,大着舌头问你们喊谁?
喊你啊,白宇!还能喊谁?
白宇像是听不懂,很勉强的站直身体,大声宣布,“谁是白宇了?我是赵云澜!”
第二天他宿醉醒来,几个发小的微信群里都炸了,几乎所有的目击者都拍了他酒后胡言乱语的窘相,争相在群里分享,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有人一针见血,说,就冲那沈老师,咱小白也得再当当赵云澜不是。
在一起之后回想起过去那些纠结肯定都觉得很傻。白宇靠在朱一龙身上简直要笑出声儿。朱一龙转头看他,问他笑什么,他摇了摇头,忽然想告诉朱一龙一件事情。
“其实吧,你飞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咱俩看的那部电影我都看过好几遍了。”
朱一龙没有反应过来,“啊?”
白宇弯了弯眼睛,“就,还是愿意和你看啊。”
好像和朱一龙相关的记忆总带着几分朦胧的诗意。
那还是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两个城市拍戏,休息之余不知怎么忽然聊起一次日出。白宇正好在离海很近的地方,因此兴致勃勃地在微信上告诉朱一龙,他明天早上一定要早起去海边看日出,为了鞭策自己,他和对方立下赌约,“我会在微信上打卡的,如果你明天起床之后没有看到我的发照片,就——就让我包你一整个月的冷饮好了!”
朱一龙问,“你要怎么给我送啊?”
白宇说,“小问题,点外卖嘛,放心我肯定不耍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赌的原因,第二天白宇果然起得很早,凌晨四点多,带了顶渔夫帽,穿了双拖鞋就到海边去了。海风还有些凉,可他万分期待,坐在沙滩上从天黑等到天光微亮,直到一轮红日慢慢跃出海平线,撒下细碎的金光。他不是没有看过日出,可仍为这种日夜交替时迸溅的浪漫心动,用手机摄像头装下这个清晨给朱一龙发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赢得赌约,只是想着,他应该同一个人分享。
谁知道十五分钟之后他就收到朱一龙的回复。
那时候不过五六点的光景,他应该还在睡觉才对。白宇这么疑惑着,点开微信对话框却看见对方竟然也给他回了一轮初生的太阳,在林立的高楼间,虽不及海边壮阔,也仍旧是灿烂的。原来日出可以这么共享,即使相隔千里也仿佛触手可及。这一刻白宇第一次觉得朱一龙是个过分浪漫的人,一定能写漂亮的情诗。
——早安、午安、晚安。
这一句。
他们只是在谈一场很寻常的恋爱。譬如有时候出差到很远的地方,打开行李箱时会发现自己急匆匆从阳台收下来的衣服竟然不是自己的;还譬如他们经常躺在床上规划一个更大更舒适的家,要有健身房,游戏室,最好能有个家庭影院,这样他们的假期就可以真正做到足不出户——可是想要吃火锅怎么办呢?朱一龙会提这样的问题。白宇不让他去想更不切实际的东西,说那就点外卖啦,点外卖!
可忽然有一天,他们都变得很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不知道时候会到头。也没有办法用整夜的时间看一场沉闷的电影,不能靠在一块儿打游戏,甚至连争吵都失去力气。每一个即将入睡的夜晚,他们都要郑重其事地告别一次,怕就那么睡过去,再睁不开眼睛。白宇吃力地回忆起过去,朦胧间意识到他们分明才刚刚过了三十岁而已,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这样老了呢?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都没有,他们的日子被抽空了那么一大段,这一生根本就没有过够。
他还想和朱一龙在一起为各自喜欢的事情奔忙,还想并肩散步,登山临海看日出,或许,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一起带着老花镜看书,听老掉牙的音乐也好。总之他们应该慢慢相爱,慢慢生活,慢慢变老。
白宇为所剩无几的日子感到难过,无法抑制地哽咽了。
直到他从梦里醒过来,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还在很好的年纪里,拥有很长的人生。
白宇转身抱住朱一龙,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中告诉自己,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fin-
【瓶邪】对门铺子的吴老板(短完,甜)
*第一人称路人视角,钓虾梗还是丰子恺先生的,出处是《吃酒》一文(真的很爱先生的小品文)
——————————
对门铺子的吴老板
>>>
早些年的时候,我曾在杭州西泠印社门口摆过几年字画摊,对门是家古董铺子,隔壁是孤山,生意空闲时,我常常坐在湖边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
那时候西湖还没有那么多禁钓禁捞的规矩,我经常能看见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眼睛里总带着点笑,很是讨喜。他总在天气好的下午,拎一只小板凳坐在湖边钓鱼,我看见的次数多了,便也与他熟悉起来,知道了他姓吴,钓的倒不是鱼,却是虾。
他往钩子上装一小粒米饭,下在湖边石头缝跟前,不久就能拉起虾来,...
*第一人称路人视角,钓虾梗还是丰子恺先生的,出处是《吃酒》一文(真的很爱先生的小品文)
——————————
对门铺子的吴老板
>>>
早些年的时候,我曾在杭州西泠印社门口摆过几年字画摊,对门是家古董铺子,隔壁是孤山,生意空闲时,我常常坐在湖边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
那时候西湖还没有那么多禁钓禁捞的规矩,我经常能看见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眼睛里总带着点笑,很是讨喜。他总在天气好的下午,拎一只小板凳坐在湖边钓鱼,我看见的次数多了,便也与他熟悉起来,知道了他姓吴,钓的倒不是鱼,却是虾。
他往钩子上装一小粒米饭,下在湖边石头缝跟前,不久就能拉起虾来,放到随身的一个塑料瓶里。钓得三四只就收了杆,提着瓶子走了。我问他怎么不多钓一点,他笑着说:“下酒够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上去实在清闲地很。
遇见了有三五回,他邀我去他铺子小坐。原来他就是我对门那家古董铺子的老板。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注意吴山居,门口那副红底黑字的对联写的是:“居邻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细看却是手写的,瘦金体清秀疏朗,只是内容实在朴素,一点没有商铺的钱臭味,倒更像是书斋前的对子。
他走进店里,把柜台上打瞌睡的伙计叫起来给我看上一壶茶,自己则取出装虾的瓶子,把虾用钓线缠了放到开水里稍浸片刻,提起来那虾已烫成红色,盛一小碟子醋,就拿虾下酒。他吃虾很精细,肉吃尽后壳拼起来能以假乱真,连虾脚都不折一根,他颇自豪地向我露这手艺,说是小时候爷爷也爱吃虾,他常在一边看着他爷爷剥虾自酌,也就学会了这一手。
我问起他怎么想到在湖边钓虾,他就给我宣扬虾的好处,那露出一点狡黠的表情,叫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鱼钓来要杀要洗要去鳞,不好处理,煮起来也麻烦,我这里条件简陋,只能吃虾,水里焯过就熟,泥肠扯掉就很干净。最重要是,我连铺子水电费都要交不起了,不用花钱能吃到西湖里的湖鲜,可不是我赚了?”
这时候倒有点小奸商的意思了,只是他身上的气质相当干净,就像大诗人吟咏的泉水似的,潭影空人心,他似乎就是胸无城府,率直天真的那类人。
我想,年纪轻轻就能在西湖边寸土寸金的地方盘个古董店,本人又是涉世未深的样子,想来他家里是有这样的能力,把他的整个人生都安排地如此恬淡惬意。
有天下午,我路过西泠印社,刚好看到有个人从铺子里冲出来,我看的不清楚,身形依稀像是吴老板,他抱着数码相机,急匆匆跳上一辆小金杯,大约是有急事,横冲直撞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那之后不久,我又见了他一次,他后面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他和气地跟我打招呼,说是带朋友去楼外楼吃饭。
我看到他们走出两三步,吴老板突然摸了摸裤子口袋说:"我皮夹落桌子上了!"
那胖子立刻嚷起来,说你小子只请客不付钱合着是请我们吃霸王餐云云,和吴老板你一言我一句就怼起来,另一个穿的帽衫小哥则沉默地在一边听,眼神就没离开过吴老板,脸上完全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等那两位终于吵完了,吴老板要回去一趟时,他极其熟稔地把手伸进吴老板的大衣口袋,手指夹出一个钱包说:"我看到你放进这了。"
吴老板气极:"你不早说!"
他大概是插不上嘴,我这样想,觉得这三个人的互动着实有趣,差点要笑出声来,那帽衫小哥忽转头见我在看,立刻很警觉地盯住我,从头到脚写着生人勿近。
我才意识到这人身上戾气很重,怕是不太好惹的主,似乎只有吴老板身上的温润能遮掩这种锋芒,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归剑入鞘,鞘安于钝,以护剑利。
那以后很多年没有见到吴老板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曾多次想起这个人清亮的眼睛,他那家生意惨淡的小铺子倒一直开着,我偶尔过去转转,只看见那个打瞌睡的伙计,问起老板,总说是出去旅游了,游了三五年也没见回来。
他大概是改行了。
我在他那小铺子里翻到过几册影集,大多是大片的戈壁,雪山,沙漠之类至险又至美的景色,里面的花海和天空都是血色的,还有藏式的庙宇和月下的经幡,一张张都透着股孤寂的凉意,你能从这里面感受到疼痛,挣扎与狠绝。摄影师署名是关根,伙计说这是老板自己拍的作品。
关根这名字我后来还看到过很多次,似乎探险类小说的领域他也有涉足,不知是重名的巧合还是他本人。
西湖边钓钓鱼喝喝茶的古董店小开,怎么变成了满世界旅行荒野求生的探险家?我始终想象不来。
再后来,小铺子里的那个伙计也忙碌起来,古董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常态,但吴山居那几年连门也不开了,门口那副对子的上联左角半挂下来,大概是真的到了破产的时候。
我没想到居然在宝石山附近碰到了他。当时,他正沿着山后面偏僻小路走下来,隔了多年未见,又不是很亲密的朋友,我注意到他完全不是因为眼熟,而是因为他身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一只手里攥着大把的餐巾纸,一半都被血液浸透了,鼻子里塞着纸团,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一边抑制不住地咳嗽,就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干呕后血都溅到旁边草叶子上。
他瘦得只剩个架子,袖口和裤腿都是空空的,能在风里晃起来。
任谁看到都得以为是绝症患者。
"先生你有没有事!"
我本着救人的心态上前去扶,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是杀气,见了我愣了一会,才收起了那种可怕的东西。
我看到他眼里有雾水,大概是剧烈咳嗽带出的生理性眼泪,我看着这双眼睛,惊呼起来:"你是那个吴......"
我否定了自己,变化太大了,不仅仅是成熟了那么简单,他身上的气质与之前完全不同,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他扯了一个笑,肯定道:"是我。"嗓子也完全不复当年的清亮,声音就像粗糙的沙皮磨在铁片上似的,他简单给我解释:"刚才血止住了,没想到又.....您还认识吴山居吗?能不能麻烦您....咳...."
他咳嗽起来,句不成章。
我把他搀回吴山居,他正要开门,看见对联耷拉的那个角,轻轻地把它挂了回去才去开锁。铺子里面的柜台上满是灰尘,我近几年已经不太关注吴山居了,看起来是一直没怎么开业过。
他把门锁紧了,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吴老板,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之前您那几个朋友......"
难道没有帮帮你?
我没问出口,因为他在听到我说"朋友"这个词以后,眼里泛起执拗又焦灼的光。
"......很快了。"
他说。
很快会怎么样?他不会说,我也没有问,这是我无法得知的另一个故事。
我知道的是,执念太深,他已完全失了十几年前独坐湖畔垂钓的那份淡然了。
到底还是染上了那种戾气。
我以为此后不会再遇到他,也不想再遇到他了,他这种人有心魔,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被烧成灰烬。
我那个字画摊子早就不摆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闲来无事,我还是更喜欢在孤山路这一带散步。
前几天路过这一片,吴山居门口围了三五个人,还停了辆路虎。看样子是在搬家,吴老板正指挥几个伙计把行李往车上抬,一边和他的胖子朋友插科打诨,他还是瘦,却让我想起初春时分将要融化的坚冰。前段时间那种骇人的狂热已经褪去,俨然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
那个帽衫小哥站在他身后,居然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张脸,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吴老板!"我还是喊了他。
他和身边那个小哥一起转过身来。
"我想问你一句......"
他安静地看着我,等我说出问题。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塞在那个小哥的外套右口袋里。
我明白,他心魔已解,已经没有什么问的必要了。
他看到我的目光,了然地笑了笑,眉宇间颇有几分从前的天真。
西湖近些年禁止私自垂钓,不知他与他那朋友,搬去了哪里钓虾吃。
————
完。
【巍澜】我和我的房东先生(10)补档
*作家巍×设计师澜
*这是一个各自散发魅力相互吸引的故事
*无狗血,可甜
------------------------------------
【T-one】
赵云澜老早就问过了沈巍工作室的地址,给沈巍打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工作室门口了。不过让赵云澜没想到的是,从他办公室一眼望出来就能看到的西欧风塔楼建筑,居然就是沈巍的工作室。有时候赵云澜总觉得和沈巍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沈巍有的,都是他喜欢的,而他喜欢的,沈巍也样样不缺。
一辆火红色牧马人招摇的停在门口,车门上还倚着一个长腿细腰的帅哥,工作室里的姑娘纷纷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门想要多...
*作家巍×设计师澜
*这是一个各自散发魅力相互吸引的故事
*无狗血,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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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e】
赵云澜老早就问过了沈巍工作室的地址,给沈巍打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工作室门口了。不过让赵云澜没想到的是,从他办公室一眼望出来就能看到的西欧风塔楼建筑,居然就是沈巍的工作室。有时候赵云澜总觉得和沈巍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沈巍有的,都是他喜欢的,而他喜欢的,沈巍也样样不缺。
一辆火红色牧马人招摇的停在门口,车门上还倚着一个长腿细腰的帅哥,工作室里的姑娘纷纷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门想要多看几眼,都在猜测这是谁的男朋友来接人了。
直到沈巍从里边走出来,众人这才堪堪收回了目光,扭头回来做自己的事,仍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偷偷往门口瞟。
好像谁都没有发现,他们的沈老板在看见门口那一道身影之后,轻轻勾起了嘴角。
玻璃门一开一合,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就端着温和又迷人微笑走到跟前。赵云澜看着他也不说话,直接打开车门从车座里捧出一束火红娇艳的玫瑰花,两眼微眯笑得像只讨巧的猫。
“纪念我们第一次正经约会,沈先生。”
这是一束大到只能抱在怀里才能拿稳的香水玫瑰,淡淡的香水混着花的香气使人越发沉醉在这一片热情的火红里。沈巍轻嗤笑出声,接过玫瑰,,又伸出手拨弄了一下娇艳欲滴的花瓣,低声道:“这算哪门子约会?”
“约会有很多种意思,你说的不算,指哪一种?”
赵云澜突然倾身靠近,面上笑意不减,亮晶晶的眸子映着朦胧的玫瑰花色。沈巍眼中眸光闪了又闪,轻启薄唇不答反问:“那云澜说的约会,是指哪一种?”
“谈恋爱的那种。”
工作室里的人因为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门听不到外边说的什么,只能看到他们平日里面若冷玉的沈先生接受了帅哥的一大束玫瑰,然后两个人靠得很近暧昧至极,最后是沈先生低头扶了下眼镜,红着耳廓坐进了帅哥的车。
赵云澜颇有点心机的订了一家情侣餐厅,两两专座,轻音乐悠悠回荡,气氛浪漫得甚至有些旖旎。
侍者引两人进了一间小花厅,一层花墙做隔板,门是左右滑动的篱笆木门,还很贴心的垂了一层青纱帐。花墙上的花不是浪漫首选的红玫瑰,而是略有些清香的姜百合搭着一片片的满天星。沈巍到底也是个才华作家,对于这些街头巷尾随时可以出现的花或许没那么多的好感。虽然玫瑰在他的书里出场率很高,但是赵云澜就是觉得玫瑰这种性感妖艳的花不太适合他。玫瑰适合用来调情,但如果要配沈巍的话,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至于为什么要先送沈巍一束玫瑰,谈恋爱之前的仪式感罢了。
头顶吊灯的灯光并不匀,做了特殊的设计,餐桌上一块明一块暗,包括沈巍抬头看向赵云澜的时候,明暗温柔的交替,越发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也不知道是餐厅特色还是赵云澜故意为之,餐桌尾上摆着两个欧式烛台,长长的白蜡直直插在上边。赵云澜划了火柴点燃蜡烛,烛光跃动,在微暗的花厅里摇曳出浪漫又暧昧的气氛。
沈巍瞧他一套动作熟练的很,刚才进门的时候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心里头莫名其妙就有点堵。他多少知道一些赵云澜的花边新闻,从娱乐圈内的小艺人到酒吧里某个转角的艳遇哪种类型的都有,经验丰富得很。以前沈巍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今天想到他曾经用这些手段反复撩过别人,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家餐厅,你常来么?”
赵云澜内心咯噔一声,沈巍心细如发,一双慧眼看什么都门清,自己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都不知道被龙城公众号曝光了几个,更别说沈巍这个准对象。
这家情侣餐厅历史挺久了,前几年赵云澜浪荡情场的时候,处过的对象基本都往这里带,一束玫瑰一对蜡烛,说几句甜言蜜语就是一场愉悦的越会。如果非要说区别的话,也就是每次进的花厅不一样罢了。
要是早知道后来会遇到沈巍这样的极品,再给他八百万他都不会去乱搞了。
“宝贝儿,这良辰美景的,不聊那些行不行?”
赵云澜这声“宝贝儿”叫的极其自然,尾音带着他嗓音里特有的磁性,任是哪个小姑娘坐在这儿都要酥麻了心。偏巧他这一声喊的是沈巍,一个年近而立之年还有故事的成熟男人,这些撩小姑娘的手段,暂时还撩不动他。
“云澜,这么乱叫很容易让人误会的。”沈巍晃着手里的酒杯,杯里的红酒晃过的地方留下一圈淡红色的酒渍,很快又沿着光滑的杯壁重新流回了杯底。
“我可没想让你误会。”赵云澜答得很快,含笑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沈巍,言语中甚至算得上是明示的暗示,他不信沈巍听不出来。
有一只开了屏的孔雀在求偶。
虽然这么比喻可能不太好,但这就是沈巍心里真实的想法。
赵云澜总是在他面前刻意释放荷尔蒙,明里暗里的撩拨,甚至有言语上赤裸的调戏。对于某些关系的变化俩人都心照不宣,享受正大光明又各自不去点破的暧昧,闭口不提。沈巍其实是有感觉的,而且感觉强烈,赵云澜今晚想要跨越那条线。
放在以前沈巍或许可以一笑而过,但今晚他就是不想放过赵云澜。
“你以前也都是这么叫别人的吧?”沈巍一刀划开了盘子里的牛排,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刀口磨在盘子上发出短暂又刺耳的一声响。
无关任何,沈巍只是想做赵云澜的特例。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等赵云澜两秒之后回过味来尝到了某种不对,这是醋的味道。赵云澜对于那几段过去式是真没什么留恋,有些人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不过能让沈美人吃一回飞醋,好像也不亏。
“宝贝儿,我以前呢,的确玩的有些过头,不过那时候我不是还没遇到你嘛。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你身上,哪还有眼神去看别人。”
按照目前沈巍和赵云澜的关系,暧昧期里说这种话完全可以算是在两人中间点了一把火,越烧越旺。不得不承认,赵云澜会撩是真的,情话说得赤裸又直白,逼得人退无可退。
沈巍那颗心是实实在在猛跳了两下的,他没谈过恋爱,只是年少的时候在姑姑的剧本里见到过各种各样的爱情。他的理解能力很强,加上姑姑有意培养,也曾和姑姑一起在欧洲待过一段时间,接受过开放文化风俗的熏陶,对于所谓“爱情”有自己的感觉。在与赵云澜的相处中,完全是凭着感觉在走。
沈巍的眼神在暗光下越发深邃,连一旁的烛火的微光都被隐匿在里面。
“那你怎么证明,从今往后都一心一意了?”
浪子收心还真算得上是件难事,有本事套牢花心公子的人都不简单,沈巍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能把赵云澜绑在身边。
“啧,这还真不好说。”赵云澜拧起了眉头好像有些为难。
“不过,沈先生要是愿意,可以给我一个慢慢证明的机会。”赵云澜说着,手还不安分的越过桌子伸到对面,指尖挑逗一般轻轻划过沈巍的手背,最后停在手裸上。他大方望进沈巍的眼,上扬的唇角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沈巍听见他刻意低沉性感声音在问:“你难道不想,跟我试试么?”
他终于说出来了。
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感情已经发酵到开始冒泡泡,不经意间就能尝到让人心动的甜味,打破最后的一层膜只差临门一脚。本来一切平衡谁也不提,最终还是被赵云澜给戳了个洞。
沈巍弯唇莞尔一笑,烛光落进他眼睛里被揉成了发光的砂砾,就像沈巍这个人,一身低调,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魅力。
“看样子你预谋很久了。”
“是挺久了。”赵云澜右手托起了酒杯,端详一阵杯里酒红色的液体,又把眼光转向沈巍。他的眼睛好像被浸了一层酒一样,有点雾蒙蒙的醉意,看不真切,却足够撩人。
“我从看见你第一眼,就对你心怀不轨。”赵云澜顿了顿,笑眯眯又往前凑了一点,用气音补了一句:“任何程度。”
沈巍捏着杯脚的手都抖了一下,他从未被谁这么大胆而热烈表过白,明明没喝几口酒,却感觉有点上头。
赵云澜的感情来得过于猛烈,三言两语中全是赤裸裸的示爱,连欲望都可以宣之于口,沈巍假装淡定的表情终于有些绷不住,侧过头抿了一口酒加以掩饰略显慌张的眼神。
他知道赵云澜喜欢他,只是没想到能到......那种程度。
沈巍没敢接话,没了下文气氛就渐渐冷了下来。一旁的蜡烛快要燃尽,餐厅里回荡的音乐和两人之间的感觉不太搭调。沈巍看赵云澜已经开始刷起手机,才提出了结账。
【T-two】
两人重新上了车,沈巍还记得要把那束玫瑰抱回家。赵云澜开着车,沈巍低头看怀里的玫瑰,一路无话。
车子快要开到楼底,赵云澜猛地一脚踩了刹车,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好像有点不高兴。
“怎么了?”沈巍只是出声问着,也没有抬头。
“沈巍,你能不能给我个答复?”赵云澜侧过头认真的看着沈巍,表情甚至有点委屈。“你如果不想跟我谈,最好让我死心。”
追了好几个月的人,也暧昧了这么久,今晚该说的都说了,沈巍的态度还是不清不楚。赵云澜不是生气,只是有一股很沉重的挫败感。
沈巍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像被关在水箱里的蝴蝶鱼,迷茫不已。车窗外的夜色是繁华的美,明月如初,繁星如许,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路边行人如流,三三两两,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阔步独行,或携手并进。他突然想起曾在姑姑笔记中出现过的一句话:
世间孤郁,人生来无畏。那些黑夜中禹禹独行的月亮,夜华流光却也寂寞凄凉。而那些有幸拥有一生挚爱共度未来的人,从不缺少义无反顾的勇敢。
沈巍就像那月亮禹禹独行十几年,他尝过人间百味,也看过万里河山,一路充实的人生里,独独缺少名为爱情的一页。
缘分说来奇妙,千万人海之中,赵云澜偏偏敲开了沈巍的家门。或许是丘比特暗中射了一箭,才让他俩第一次见面,就感觉正中靶心。
是爱情。
沈巍总算释然一笑,在满怀的玫瑰花里抽了一朵出来,递到赵云澜鼻尖下。
“给你,这是学费。”
赵云澜还以为等不到沈巍的回答,差一点就要转头回去,就被沈巍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和这朵突然递过来的玫瑰花定住了,不暇思索就问:“什么学费?”
“我不会谈恋爱,你得教我。”沈巍弯了眉眼轻笑,模样不胜温柔。“我不是个聪明学生,怕你觉得我笨,还是付些报酬比较好。”
赵云澜一向聪明的脑袋瓜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卡壳转不动弯,光眨着眼睛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沈巍是什么意思。轻嗤一声笑了出来,除了惊喜之外,还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接过那一朵开得正好的玫瑰,淡淡的香味像沈巍一样好闻。他的眉眼之间尽是温柔,比往日更甚,像一汪温热的泉,蒸腾着薄薄的云气。
沈巍看着赵云澜一点点凑过来,距离只在呼吸之间,他听见赵云澜轻声说:
“现在第一课,吻我。”
眸光微闪一瞬,沈巍依言捧起赵云澜的脸,吻上那双脱口就是情话的唇。
这朝思暮念的场景总算在现实里上演,赵云澜迫不及待扣紧沈巍的后脑,不断加深这个吻。一大把玫瑰被挤在中间,半塑料的包装膜不断发出响声,赵云澜一把将玫瑰扔进后座,花瓣扑朔落在黑色的皮质车座上,一种极致的浪漫。
中间没了阻碍,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车内空间逼仄,这个吻不断加深,相较于沈巍的初吻,这一次可以算得上激烈。
湿滑的舌头钻入口腔,灵活的在四处掠夺。沈巍第一次和人进行这么热烈的吻,在经验丰富的赵云澜面前无奈处于被动地位,连换气都不会。
赵云澜在这方面是个好老师,像是一次就要把沈巍给教会,渐渐放缓了速度,牵引着沈巍的舌尖一起共舞。唇舌交缠不断,车内的温度瞬间攀升,意乱情迷。追了这么久的美人终于到手,赵云澜不为自己讨回一些利息不想罢休,而沈巍他亲得大脑缺氧,半睁着眼一片迷茫。
直到沈巍实在是喘得不行,赵云澜才肯放开他。看见美人靠在椅座上红着脸轻喘,嘴唇被自己亲得有些肿,这才满意。
赵云澜轻捏了一把沈巍白嫩又染上了潮红的脸颊提醒他回神,抵上他的额头笑得心满意足。
“我这次不算乱叫了吧?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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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更文也不催
发废话也认真回复
你们也太宠我了叭
爱死你们了呐
作为回报连夜码了一章
(我准备接受夸赞)
还有谢谢帮我点了小橘喵的宝贝们
mua!!!
《全世界都要我爱你》番外•爱的分歧
【痴汉巍VS影帝澜,沈刚刚的老毛病~】
(一)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沈巍和赵云澜难得出现分歧,或者说是赵云澜单方面和他冷战了。
起因也很简单,他们单独开车出去的时候遇上事故,被侧面开来的车子剐了一下车头,沈巍当时反应太快,第一时间就打了方向盘,避开副驾驶座上的赵云澜,原本顶多是撞掉车前灯的小事,沈巍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给磕破了。
赵云澜沉着脸把他送到医院,一边陪他检查伤势一边联系公关团队处理网上的舆论,幸好伤口不大,医生...
【痴汉巍VS影帝澜,沈刚刚的老毛病~】
(一)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沈巍和赵云澜难得出现分歧,或者说是赵云澜单方面和他冷战了。
起因也很简单,他们单独开车出去的时候遇上事故,被侧面开来的车子剐了一下车头,沈巍当时反应太快,第一时间就打了方向盘,避开副驾驶座上的赵云澜,原本顶多是撞掉车前灯的小事,沈巍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给磕破了。
赵云澜沉着脸把他送到医院,一边陪他检查伤势一边联系公关团队处理网上的舆论,幸好伤口不大,医生只是让沈巍留院观察一晚看有没有脑震荡。
祝红处理完网上乱飞的流言,安抚了粉丝,然后就去看事故监控,最后赶到医院里毫不留情地把沈巍喷了一遍。
“你是新手上路么?遇到事故让速不让道,宁踩刹车别动方向,你也开了十几年车了,居然直接打方向盘!?”祝红真想撬开他的脑壳来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水,“还好隔壁车道刚好没车经过,又被绿化带拦了一下,不然你就等着做个人肉金属夹心饼吧!”
沈巍歉意地道:“当时没想到……”
祝红还想说点什么,扭头就看到赵云澜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手背上的擦伤都没有处理,她立马把话噎了回去,找了个理由就溜了。
(二)
祝红这么一走,整个病房就安静下来了。
沈巍小心翼翼地去握赵云澜的手,对方没有避开,只是手心一片冰凉。
沈巍下意识想帮他捂暖,赵云澜却把手抽了回去,深邃的眼窝和长长的睫毛让他的眼神透着一股朦胧的意味,他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有几分沉到极点的阴郁:“如果我不在车上,你不会反应那么快。”
沈巍一愣,“没有,我……”
“打方向盘的时候我拦了你一下,你躲开了我的手,”赵云澜注视着他,“沈巍,如果你出事了,那就是我害了你。”
沈巍瞬间就懵了。
(三)
赵云澜没有再和沈巍多说什么,只让他先休息。
谁知隔天早上一醒来,沈巍就发现赵云澜不在病房里了,祝红过来帮他办出院手续,说是赵云澜临时接了个通告,飞去拍杂志封面了。
沈巍登时更加懵逼,祝红瞥他一眼,哼笑道:“你真行啊你,老赵在你面前脾气多好啊,你都能把他惹毛……吵架了?”
“……没有,”沈巍愣愣地道,“他什么都没说。”
“他天一亮就离开医院去找老楚了,脸色那叫一个难看……杂志封面原本定的是我手下的小鲜肉,他直接拿另一个更好的资源把人打发了,行李都没收拾,估计这会儿都登机了。”
沈巍试图打电话,果然那边提示已关机,他马上就想出院去追人,但是被祝红硬生生摁回去了。
“我的祖宗哎,你脑门上的纱布还没取下来呢!”祝红真心觉得自己人生艰难,“他不就是气你以身犯险么,你还顶着这么个破脑袋过去晃悠,是想气死他啊?”
沈巍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沮丧地低下了头。
(四)
沈巍在家养了两天伤,磕伤的地方不严重,很快就开始结痂,沈巍匆匆订好机票飞去了赵云澜所在的城市。
那个杂志封面也不是说换人就换人的,等楚恕之那边走完流程,在酒店闷了几天的赵云澜前脚跟着摄影团队去出外景,沈巍后脚就进了杂志社大门,两人正好错过。
杂志的副主编叫楚黛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时髦而有气质,她亲自过来招待沈巍,“抱歉啊,沈老师,摄影团队结束外景工作后就马上回来拍内景,如果您不着急,不如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沈巍只好点了头,“没关系,我等他。”
楚黛月拿茶具过来给他泡茶,道:“我很多年前跟赵老师以前合作过一次,他帮过我,不过赵老师应该不记得这件事了……我挺感激他的,他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人生。”
沈巍不由地笑了,“云澜素来心地善良。”
当然,如果祝红他们在这里,肯定听了就想翻白眼。
楚黛月倒是很认同地点了头,“那年赵老师还很年轻,我刚升了职,还挺迷茫的,工作方面没什么问题,吃饱喝足有余钱,还能自己供套房,就是觉得一个人挺孤单的,对外嘴硬说单身自由,但心底总盼着能有个知心人,后来谈了个男友,他很普通,不是什么高富帅,也不是温柔贴心的暖男,就是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有优点也有缺点……”
沈巍看了一眼她的手指,上面有一枚象征婚姻的戒指。
楚黛月注意到他的目光,微笑道:“反正就是一场普通的恋爱吧,和电视小说里差得远了,他连求婚都不太懂,找几个哥们策划得鸡飞狗跳,那时候我很犹豫……甚至可以说是恐婚吧,今天传风声说婚姻法要修改,就觉得自己没保障,明天看了哪个小姐妹婚后的抱怨,就觉得自己也会变成怨妇,后天遇到知乎在线编故事,又怀疑爱情迟早会消失……我拒绝了男友的求婚,他没和我分手,只说我们继续谈恋爱吧,但我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那天赵老师过来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忙完工作之后我突然觉得很累,在楼梯间里抱头哭了一通,一抬头就看到赵老师站在那里抽烟,他那会儿还没戒烟呢,帅得我都忘记怎么哭了。”
沈巍啼笑皆非,觉得这位副主编的心态挺好的,再也不见曾经那么迷茫崩溃的模样。
“赵老师没嘲笑我,还从兜里翻了个巧克力丢给我,可能是对陌生的人说出秘密会比较有安全感吧,我拽着他的衣角就哭诉了半天……谁知赵老师听完之后,来了一句‘其实我建议你分手,为了你男朋友着想’。”
(五)
很多年后的现在,楚黛月依然记得在那个昏暗的楼梯间里,懒洋洋倚在墙壁上的青年斜眼睨着她,傲气而随性,完全让人生不出反感。
她看着他,心酸地以为这位低调的实力派演员是个表里不一的直男癌,结果对方问了她三个问题:“能独立工作和生活吗?离婚能活得下去吗?知道怎么找律师谈离婚吗?”
楚黛月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头,男人耸肩道:“你有经济基础,也有法律知识,更有生活自理能力,无论法律有什么漏洞,对方爱不爱你,你结了婚也能找到办法恢复单身,不过他在为结婚做打算,你在为离婚做打算,你们各有各的打算,的确不太合拍。”
楚黛月轻怔,“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辜负眼前人。”
“小姑娘,爱和安全感是别人身上奢求不来的,法律永远不会完美,感情需要经营,命运总是莫测,你以为电影电视里真的是爱情拯救了一个人?他们只是遇到了一个人,有了自救,才有救赎,”男人把烟头掐灭在垃圾桶盖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法律是最后的手段,婚姻代表相互扶持,而不是时时刻刻琢磨着怎么散伙,如果你不相信婚姻法也不相信他,更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接受生活的变化,那就分手吧。”
楚黛月眨着犹带泪痕的眼睛,仰着头张着嘴,一副傻了的样子。
男人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轻而飘忽:“感情不是独角戏,同舟共济的前提是我能浪你有桨,傻姑娘,一辈子那么长,活得宽心点吧。”
然后他就踩着楼梯往下走了,瘦削的背影带着几分寂寥,脚下却很稳,将每一步都踩得很坚定。
那天的楚黛月浑浑噩噩回到和男友同居的家中,都没发现小区里停了电,男友刚好下楼,一眼就瞧见了她,便道:“算着你该下班了……怎么不开手机电筒?路不平,小心摔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催动了人心最脆弱的一面,在男友牵着她上楼的时候,楚黛月忽然一个冲动就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男友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好。”
(六)
“然后我们就结婚了,”楚黛月道,“今年是十周年,比你们早五年,就是普通的两口子,柴米油盐,拌嘴吵架,偶尔我会在想如果不结婚会怎么样,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不同的选择各有各有的利弊,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我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沈巍听得有些出神,“如果闹了矛盾,你们会怎么做?”
“吵就吵呗,吵完就想办法解决问题,”楚黛月回忆着自己的婚姻生活,“年纪小的时候觉得很多东西都是不能妥协的,现在年纪大了,就明白人只要凑在一起都会闹矛盾,考验的不过是彼此的尊重和包容,和自己亲爸妈都有代沟呢,尤其是在这个圈子里,很多模范夫妻都是在演戏,实际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老师,你和赵老师闹别扭了吧?”
沈巍嘴角微微抿紧,“只是一点小矛盾……”
“沈老师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们两口子的感情是假的,”楚黛月笑了笑,“如果圈子里要划拉真爱名单,你和赵老师绝对是榜上前三,只不过今天赵老师看着心情不太好,不怎么跟人说话,你又突然跑来找人……我也是过来人,多少看得出来。”
沈巍这才知道对方说起当年往事是为了开导他,苦笑道:“云澜很好,是我不好。”
楚黛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摇了头,“你这个态度,可哄不好人。”
(七)
出外景的摄影团队很快就回来了,没带助理的赵云澜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拍摄时的服装都还没换。
楚黛月匆匆走过来,小声对赵云澜道:“赵老师,沈老师过来了。”
赵云澜不动声色,“嗯。”
楚黛月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有点头疼。”
赵云澜脸色轻变,快步往前走去,“人呢?”
“休息室……哎哎哎,赵老师,你等等我,我给你带路!”
赵云澜风风火火走进休息室,看到沈巍闭着眼躺在长沙发上,脸色有点苍白,他走过去喊了两声“沈巍”,对方都没有回应,赵云澜眉头一紧,对楚黛月说:“帮我叫车,我带他去医院。”
说罢,他就弯下腰去想把沈巍抱起来,后者惊觉不对,立刻睁开眼,摁住了他的手:“云澜……”
赵云澜顿住,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去看故作镇定的楚黛月,漆黑的眼睛深得吓人,他冷笑一声,丢开沈巍的手就离开了。
沈巍沮丧地坐了起来,“抱歉,楚主编,我不想这样骗他……”
楚黛月哭笑不得,她还以为能看到什么真情大告白的场景呢,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赵云澜揭穿了,“你们俩真的是……也怪我出馊主意,你快去找他吧,烈郞也怕缠郎,何况赵老师那么关心你!”
沈巍听到她这么说,想到刚才赵云澜的举动,低落的心情顿时就好转了。
(八)
沈巍的确没有头疼,顶多是这两天没有休息好,显得有点憔悴。
这次赵云澜一气之下跑出来了,连郭长城都没有带,沈巍靠着刷脸顺利挤进摄影棚里,忙前忙后给他当助理,赵云澜不会在人前给他难堪,顶多是寡言了点,在场的人还觉得他们两口子特别恩爱,结婚这么多年还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
杂志封面和内页的工作不算很复杂,忙到下午就忙完了,楚黛月还想亲自送他们回酒店,不过被赵云澜拒绝了,楚黛月吐吐舌头,暗地里给了沈巍一个加油的信号。
沈巍摸了摸鼻子,拎着行李跟着赵云澜一路回了酒店。
幸好赵云澜没把他拒之门外,沈巍顺利进了门,乖巧地站在床边罚站。
赵云澜往床头一坐就开始玩手机,半晌后才问:“站在那里干嘛?”
沈巍小小声地道:“我突然跑过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赵云澜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道:“如果你算是麻烦的话,最好多给我来几打,好好烦烦我这辈子。”
沈巍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挨着他坐了下来,“云澜,我错了。”
赵云澜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哪里错了?”
沈巍低眉顺眼,“不应该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赵云澜的笑容渐渐消失,片刻后才道:“你在婚礼上发过誓的,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陪我到老……沈巍,这还没七年之痒呢,你就全忘光了?”
“……我没有,”沈巍有点莫名的难过,“没有下次了。”
刚才他在杂志社没有继续假装昏睡的理由很简单,赵云澜只是听到他头疼就急了,他忽然就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在这次车祸里出了事,那他的阿澜该怎么办?
沈巍抬手揽住他,“云澜,抱歉。”
赵云澜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这糟心媳妇哟,我怎么就这么拿你没辙呢……”
沈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
(九)
一场冷战云消雾散,赵云澜没有就着这件事深入跟沈巍聊什么,毕竟车祸是意外情况,当时的情况不好控制,让沈巍长个记性就行了。
沈巍这次确实吃足了教训,旁人可以接受得到又失去的结果,但他接受不了,将心比心,赵云澜同样把他放在心尖上,沈巍暗暗恼怒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更加以此为戒,反复叮咛自己不要再次伤人又伤己。
这次车祸还在沈巍的脑袋上留了点纪念品,伤口愈合后,那个位置就不长头发了,在鬓角上方留了个永久的小小缺口,表面看不出来,拿手去摸的话还是能摸得到的,祝红他们戏称这是保护伴侣的勋章。
赵云澜对这个“勋章”不以为然,嗤笑道:“幸亏就是个小口子,要是秃了一大块,我就踹了你去找小鲜肉!”
沈巍瞪大了眼,“踹、踹了我?”
“对啊,”赵云澜一本正经,“毕竟我是个死颜控。”
沈巍:“……”
然后沈巍就去代言了个生发水广告,兢兢业业为爱生发。
粉丝们:“???”
他们家正主的画风是不是不太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