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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

『沈墨x傅卫军』甜蜜蜜

OOC预警 捏造预警

裹脚布预警

以上  观看愉快


甜蜜蜜的歌词傅卫军只知道开头的几句,耳朵还能听见的时候他妈每天都哼着这首歌的前几句给他和他姐两个人织毛衣,白天织晚上织,白天唱晚上也唱,时间久了姐弟俩都学会唱那几句,大早上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甜蜜蜜,他爸就烦了,端杯热水过来堵住他跟姐姐的嘴,拍拍老旧的收音机说下一回一定要换个台,始终也没换掉,他和他姐也就始终只会唱那一段。


沈墨后来也给他唱,他姐找到他之后他们坐在一起看香港那个电影,隋东从一个家里有钱的孩子手里抢来的,也叫甜蜜蜜,跟那个歌儿一个名儿,里面也有甜蜜蜜,他就窝在他姐身边看...

OOC预警 捏造预警

裹脚布预警

以上  观看愉快



甜蜜蜜的歌词傅卫军只知道开头的几句,耳朵还能听见的时候他妈每天都哼着这首歌的前几句给他和他姐两个人织毛衣,白天织晚上织,白天唱晚上也唱,时间久了姐弟俩都学会唱那几句,大早上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甜蜜蜜,他爸就烦了,端杯热水过来堵住他跟姐姐的嘴,拍拍老旧的收音机说下一回一定要换个台,始终也没换掉,他和他姐也就始终只会唱那一段。

 

沈墨后来也给他唱,他姐找到他之后他们坐在一起看香港那个电影,隋东从一个家里有钱的孩子手里抢来的,也叫甜蜜蜜,跟那个歌儿一个名儿,里面也有甜蜜蜜,他就窝在他姐身边看,看着看着把头靠在他姐肩膀上听她小声地哼,心里也跟着一起唱,觉得跟小时候爸爸递给他喝的糖水一样。

 

他又想起来没找着沈墨的时候。

 

那时候才十三四岁,他带着抢来的助听器从维多利亚门口路过,站在台阶低下听见有人唱甜蜜蜜,他跟魔怔了一样就要往里去,隋东站在旁边赶紧拉住他,门口那个小个子也冲他们摆手,跟看见脏东西了似的。

 

“听这歌儿啊?”

 

隋东问他,问完了之后没过几天拉来一个女孩儿给他唱,他带着助听器听的模模糊糊的,跟他爸那台又老又破的留声机的效果差不多,但是他挺喜欢的,隋东跟他说那是他女朋友,想听他就让她唱,他女朋友好说话。

 

女朋友。

 

傅卫军想起来沈墨,他跟隋东比划着手语,一脸不屑地昂起脑袋很自豪很骄傲的环抱着胳膊。

 

“我姐,也会唱,我姐,唱的好听。”

 

“那不一样,女朋友是女朋友,姐是姐。”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能唱甜蜜蜜吗,让我姐做我女朋友不就完了,我姐也好说话。

 

“我就乐意听我姐唱。”

 

一看他就没弄明白这两个有什么区别,隋东也不好解释,比划着跟他说女朋友是能睡一个被窝的人,姐是跟别人睡一个被窝的人,惹得傅卫军更弄不懂了,他姐跟他睡一个被窝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也懒得问了,打了马虎敷衍过去,心底还是觉得他姐也能做他女朋友。

 

后来找着沈墨了,傅卫军却听不到沈墨唱甜蜜蜜,他有一次问她怎么不唱,沈墨很难堪地跟他说她忘了怎么唱的了,他听了也不怎么在乎,觉得反正忘了还有学会的一天,也不刨根问底就又换下一个话题了。

 

到了他还是有点儿难过,不是因为想听甜蜜蜜听不到了,他只是觉得沈墨过的肯定不怎么高兴,但是沈墨不跟他说,他也就不愿意问了,心里埋怨着沈栋梁一家,埋怨来埋怨去又埋怨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要是他耳朵还没坏就好了。

 

他这么想,但不跟沈墨说,做姐姐的却能看透他,有一天晚上磕着瓜子儿的时候他姐摸他的耳朵,揉他的耳垂的时候笑得很开,跟小时候妈给她红苹果吃的时候差不多的笑,傅卫军就知道,沈墨很高兴,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两个在一起坐着,傅卫军也开心起来,不为别的,就为沈墨的开心。

 

至于别的开心不开心的,沈墨不想让他知道,他也就不知道了,问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至少沈墨现在是开心的就行了。

 

傅卫军从来是能想开的人,耳朵坏了的时候他想,好啊,不用听到爸妈吵架的声音了。打架没打赢的时候他想,好啊,好歹没被打死。现在沈墨不想让他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想,好啊。

 

他想不出来什么好了,他去问隋东为什么沈墨不让他知道。

 

隋冬跟他说:“这有什么的,以后你姐结婚嫁人了不想让你知道的事儿海了去了。你什么都要知道啊,那你姐跟你媳妇儿有什么区别。”

 

他以前就没弄懂女朋友和姐的区别,现在也不想弄懂姐和媳妇儿的区别,于是傅卫军不说话了,摘下来自己的助听器就当什么也没听到过。

 

东北的春夏过的很快,和沈墨真的两个人在一起了之后时间更是像飞一样往前划,他甚至没感觉时间的流动就过去了,晚上去接沈墨回去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季节的交替,摩托车扎在维多利亚门口,他心里盘算着最近搞来的钱还够不够给沈墨买条围巾,晚上的风越来越凉,得给她买点保暖的东西,想着想着他又盘算家里还少很多东西,计划着过两天再去搞点钱给沈墨屋子里添置点东西,再给她买点苹果,想了挺多之后觉得活着真好,挺有奔头的。

 

维多利亚门口有些暗淡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傅卫军抬头等到沈墨出来,那笑容又扯开一点更灿烂一些,惹得沈墨上来很高兴地揉他的耳朵,跨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抱紧傅卫军的腰,他骑着摩托慢慢地往家里去,路上听沈墨跟他开玩笑说维多利亚里面有个年纪大点的阿姨都认识他了,每一次看到他停在门口就跟沈墨说,都以为是她小男朋友呢。

 

有一片叶子被摩托带起的气流拍在他的腿上,不痛,反而有些痒。

 

傅卫军扎好摩托跟沈墨比划,看着他姐墨一样黑沉的瞳孔很认真的跟沈墨宣告。

 

“我,是你男朋友,你,是我女朋友。”

 

他到底也没明白那些个称谓,沈墨一时半会儿也教不会他,打算比划的手放了下来,准备以后再给他讲,很轻松地嗯了一下点点头就带着傅卫军进屋了。

 

过了很久沈墨也没找到机会跟他讲,傅卫军和隋东出去挣钱,晚上也都大半夜的才回来,下午的时候却不忘去接沈墨,沈墨那几天下班被傅卫军很快地送回学校去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问就只能看见傅卫军骑着摩托车的背影。

 

隔了两三天是沈墨的生日,傅卫军特地换了一身干净点的衣服,带着隋东去了桦林最好的蛋糕店去买蛋糕,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出去一半,他却很高兴地笑,又骑着摩托去商场买了呼机,特地买了女孩子们都挺喜欢的贴纸在两个呼机上做装饰,揣在兜里很着急地拿了蛋糕回家去了。

 

藏好了蛋糕已经到沈墨下班的时间了,傅卫军急匆匆地就往维多利亚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沈墨站在门口等他,边儿上还站着王阳,傅卫军眯眯眼睛有点不爽,看见沈墨冲他笑,胃里又泛起酸水,拉了姐姐的手往摩托车上拽,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等到沈墨大学毕业,就要带着她和隋东,还有隋东说的那个女朋友,他们四个一起离开桦林,管他王阳还是李阳,再也不见才好呢。

 

吹蜡烛的时候沈墨许愿,蜡烛没有吹灭,沈墨说一定是愿望不够大,让傅卫军和隋东也一起许个愿望,他悄悄地许,希望和姐姐永远在一起,三个人的愿望总算够了,蜡烛被吹灭的一瞬间,傅卫军好像看到以后沈墨变成奶奶那个年纪的样子,是个挺好看的小老太太。

 

挺好的,傅卫军觉得。

 

那天晚上沈墨又做噩梦,半梦半醒的傅卫军把沈墨往怀里捞了捞安抚她,再睡下的时候自己也做了噩梦,梦见王阳带着沈墨离开了他,王阳还跟他说永远也不会再让沈墨回来了。他一下子被吓醒了,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怀里安稳睡着的沈墨,把人又抱紧了一点才算是有了实感,心底带沈墨离开桦林的想法越来越清晰。

 

被他勒醒的沈墨窝在他怀里有些喘不上气,拍了拍弟弟的胸膛示意他放手,坐起身来皱着眉头点他的脑袋,有点担心的问他怎么了。

 

“我想,带你离开桦林。”

 

沈墨不怎么在乎傅卫军为什么想离开,她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想法,于是傅卫军开始付诸行动。


没等他做好准备呢,当年把他们分开的大爷大娘来了。

 

“大爷大娘来了,今天你先别去接我,我照顾他们两天。”

 

说话的情绪不对,傅卫军觉得奇怪,他向来对沈墨的情绪敏锐,打定主意今晚要跟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面上乖乖巧巧的答应了沈墨,跟她说自己想吃苹果,让她下次回来的时候买回来。

 

晚上的时候沈墨被拉去宾馆,傅卫军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有点远的距离,沈墨回头的时候看见他,被惊了一下苍白着脸跟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转身跟着大爷进了宾馆的大门,她脑子里这会儿全是小星星的曲调,乱七八糟地排不成正确的顺序。

 

傅卫军等了很久等到沈墨从宾馆里出来,本就素白的小脸儿在黑夜里更加苍白,像是当年从大雪里挖出来的爸妈的脸,他跟了一段距离之后从阴影里站出来走到他姐身边,看到她被吓到似的颤抖着身子不敢转身,察觉出来是他之后又故作镇定地回头看他。

 

他姐姐眼窝子浅,他妈小时候就这么说,每次跟别人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都这么跟别人抱怨,还得附带上沈墨刚出生的时候哭的吓人的描述,傅卫军看着沈墨,想起来这句话。

 

她看起来想哭,傅卫军把她搂到怀里让她的眼睛贴着自己的心脏,那块儿衣服很快就被打湿了,他也跟着想要哭一声,秋天的风一吹过来又哭不出了,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哭能解决什么呢。

 

沈辉哭着被他们卸了胳膊,沈栋梁跟赵静急匆匆地回家了,沈辉的哭解决了沈墨的难过,傅卫军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看着沈墨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觉得痛苦,他知道姐姐那几年一定过得不快乐。

 

可是他没办法。

 

那天晚上他埋在沈墨怀里哭了一遭,姐姐的睡衣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他隔着睡衣的料子触碰到姐姐肚皮上的血肉,好像被大雪掩盖了许久的人碰上温热的水,他把沈墨视作他的神佛,他的拯救,他的小小的芽。

 

沈墨给他唱甜蜜蜜,新买的助听器在耳蜗里,声音有些延迟被传到心脏中去,他跟着一起轻轻地哼。

 

窗外开始下雨了,秋天的雨很少下的绵长,这场雨却连着下了两三天。

 

秋雨结束的那天晚上,沈墨带回来一个女孩儿,叫殷红。


助听器在他耳朵里工作,傅卫军听到殷红的声音,他陡然想起来之前在维多利亚门口听到的那首甜蜜蜜。


挺好的。

 

傅卫军看着那个人冲他笑,她笑起来很像沈墨,于是傅卫军又去寻找站在一边的姐姐的眼睛,沈墨却躲开了他的注视,她显得有些僵硬,让傅卫军去给殷红找见干净的衣服穿。

 

他不太懂却依旧照做,拿出来衣服的时候想起王阳。

 

王阳喜欢姐姐。

 

隋东前几天跟他讲了,他说王阳说不定会和姐姐结婚。

 

隋东和他女朋友已经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再跟他讲起来也容易很多,傅卫军于是知道结了婚要生孩子,要生孩子就得做。

 

挺好的。

 

他也得找个人喜欢,那就喜欢她吧。

 

姐弟俩是不能够永远在一起的,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

 

隋东又跟他讲他以后计划的人生,傅卫军听了说他也要过这样的人生,他姐姐也要过这样的人生。

 

于是他就决定喜欢殷红,骑了摩托车去商场买了发夹。

 

他本来应该买红色的发夹,毕竟那女人跟她的名字一样,可手去拿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旁边的黑白发夹,他又想起来小时候妈跟他说过的话,觉得挺好。

 

把白色掺到黑的里面去,多适合沈墨啊。

 

拿着发夹送出去以后他像如释重负,觉得自己有了自己的人生,乐颠颠地晚上准备跟姐姐炫耀。

 

到了快晚上要去接沈墨下班的时候出了事儿,隋东和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他瘫坐在地上摸了摸自己头上还没止住的血,想起来之前许下的离开桦林的愿望。

 

窗户外面有麻雀扑棱扑棱地飞走了,他再也忍不住仰头嘶吼一声,泪水混着血水一起坠落,他的愿望好像也随着那几只麻雀一起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那天晚上沈墨回来已经很晚了,眼睛很红很肿,像是刚哭过,进屋就看到傅卫军躺在地上,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隋东留了张纸条给她,上面写他女朋友带着他去医院了,傅卫军不肯去要留下来等她,她一下子就哭了,瘫软着坐在地上,伸手去碰他的伤口又不敢,打了热水给他擦了血之后把他扶起来坐到床上,很小声很小声地给他唱甜蜜蜜。

 

傅卫军醒了反而不哭,他笑着抬头看沈墨,问她今天开不开心。

 

“开心,我开心。”

 

“你开心,我,也开心。”

 

相互瞒骗的两个人抱在一起缓解痛苦,傅卫军老旧的助听器被碾碎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来沈墨买给他的那只新的戴在耳朵上,听着姐姐的啜泣的哭声心里发苦发涩。

 

他于是向自己的神佛讨要一些东西,双手合十虔诚叩拜,像他奶奶拜求他耳朵能好起来那样。

 

“让我姐姐,开心点吧。”

 

沈墨于是不再哭,抹了一把泪水笑起来,很漂亮,很干净。

 

很多很多的话在那一晚上被说完了,沈墨告诉他,她不喜欢王阳,她以后也不会和王阳结婚;她说她不会爱上任何人,除了他,她天生就爱他;她说她要永远和弟弟在一起,别人不同意就换个别人不认识他们的地方,他们两个结婚,永远在一起。

 

傅卫军说不了话,他前几天被王阳普及了姐和女朋友的区别,可他想,有什么关系呢。

 

他要和沈墨永远在一起。

 

两个人缩在小小的一张床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沈墨跟他说好多好多以后,他的耳朵里传来姐姐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话语,傅卫军沉默着拥着她吻上去,乌鸦在远方鸣唱预言,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谱写着血肉的交融。

 

结束之后一切都回归沉寂,傅卫军拥着沈墨瘦弱的脊背,他姐姐那双脆弱的蝴蝶骨硌着他的胸膛让他觉得沈墨随时都能飞离他而去,他箍紧了手臂揽得更紧。

 

没过几天事情就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总是想着没关系,这些事儿过去了之后他就带着姐姐离开桦林,再也不回来了。

 

可殷红死了。

 

他没什么可悲伤的,只是看着沈墨空洞麻木的表情觉得自己太没用。

 

“为什么这么做?”

 

明明马上他们就能离开桦林了,明明不用杀了她,明明她之前很喜欢她,明明她和她笑起来那么像,明明沈墨也才19岁,明明沈墨那么害怕,明明......

 

傅卫军想了那么多明明,在那一刻恨上殷红,恨她为什么要来,恨她为什么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恨她斩断了姐姐最后一条回头路,恨来恨去恨上自己,恨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聋。

 

他恨到最后又不恨了,上前一步拥住他的神佛,和这尊彻底破败的像一起哭,哭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带给他的苦痛和悲伤,哭自己的无能弱小,哭姐姐人生里所有的由不得。

 

哭完之后傅卫军掂起那些袋子,起了摩托车开到很远的地方扔下去,扔完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让沈墨拥有崭新的人生,想了很久他总算想出来好办法,骑着摩托车又回到姐姐身边。

 

回到家之后他从桌子上拿起之前送给殷红的黑白发夹,汹涌的酸楚在他心底翻来覆去,他拿着发夹坐在石阶上,摩挲着那些白色的地方哀嚎。

 

为什么呢?

 

他和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像很远的地方又飘来了妈妈唱歌的声音,傅卫军抬头看见飘落的雪花,细细碎碎的很快变成积雪,这是桦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同样也是他和沈墨人生里的最后一场雪。

 

坐在饭店吃饺子的时候,傅卫军又让沈墨给他唱歌,仍旧还听那首甜蜜蜜,听到最后也还是那两句歌词来来回回的重复,他看着坐在对面盯着自己的沈墨,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的难过,伸手比出笑脸,身子却向后仰,抗拒着即将到来的分离。

 

但是,沈墨得开心啊。

 

只有沈墨开心了,傅卫军才会开心。

 

被捕的时候他也笑,看着姐姐抱着自己的外套站在人群里,傅卫军觉得自己很幸福,以后的人生至少有他的外套能陪着沈墨度过寒冷的季节,他挺值的。

 

傅卫军的一生到那里就停止了,人生的走马灯如此的短,短到他还记挂着再见一面姐姐,到了快要闭眼的时候又觉得算了,她现在挺好的。

 

甜蜜蜜的歌声又回响在他的脑海,有妈妈的声音,有沈墨的声音,歌词仍旧是那几句,他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刚回家时坐在沈墨身边吃橘子的时候。

 

他写了一封信寄给沈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收到。

 

姐姐一定会懂的,他想听她唱歌了。

 

就还唱那首甜蜜蜜。

 

他信里还写了那两句歌词,和他最想让沈墨听的一句话。

 

多笑笑吧,姐。

 

重生之其实不会画画

【傅卫军×沈墨】《狱中来信》

  殷红亲启:


这周桦林下雪了,水管里的水突然变得很冷,让我想起上一个秋天。最近过得还好吗?我在监狱里识了些新的字,狱友都在给家里人打电话,而我只能给你写信。监狱里有书看,我把架子上能看的书全翻了一边,最喜欢那本《病隙碎笔》,被我翻烂了。书上说,爱,就是弃暗投明的时刻。我有时候坐那儿想,我的墓志铭上面应该写什么。想不出来。在桦林,像是被困在封冻的河里。我想回到大海,就像万河归海。 

姐,楼下的玉兰树开花了吗?你还记得玉兰花开的季节,山坡上的榛果树结了果实,我常常跟在你后面捡树下的榛果。运气好点,榛果会装满口袋,把榛果在街口卖给那些孩子,有时候能换回来几个硬币。你总是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殷红亲启:


这周桦林下雪了,水管里的水突然变得很冷,让我想起上一个秋天。最近过得还好吗?我在监狱里识了些新的字,狱友都在给家里人打电话,而我只能给你写信。监狱里有书看,我把架子上能看的书全翻了一边,最喜欢那本《病隙碎笔》,被我翻烂了。书上说,爱,就是弃暗投明的时刻。我有时候坐那儿想,我的墓志铭上面应该写什么。想不出来。在桦林,像是被困在封冻的河里。我想回到大海,就像万河归海。 

姐,楼下的玉兰树开花了吗?你还记得玉兰花开的季节,山坡上的榛果树结了果实,我常常跟在你后面捡树下的榛果。运气好点,榛果会装满口袋,把榛果在街口卖给那些孩子,有时候能换回来几个硬币。你总是微笑着站在我面前,然后让我猜你哪只手里藏着榛果或者硬币。我选的那只手,无一例外都有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你两只手都塞了榛果。我无论选哪边,都不会落空。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下一个冬天,他们决定把我送走。桦林就像是一条宽宽的河, 我们都是河里的两枚礁石,在水流里逆行,抓不住任何救命稻草。你与我同样干涸,像是冬季里断流的河,只剩下荒草重生的河床。 

春天会在什么时候来?若是在春季,监狱外的树就会抽出嫩绿色的枝丫,一切都仿佛有了生机。你知道的,我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但是握住你的手的那会儿,我好想聆听到你的心跳。它在你的胸腔里沉稳的跳动,于是脉搏一下一下起伏,从你的血液里传到我这头。喜欢你哼那首歌,摇篮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戴着助听器的时候能勉强听清楚,原本朦胧的歌声和记忆重叠,我张开耳朵听见过,像我的下半生。我把声音收集起来,你的每一句话,每次一次短促的呼吸。耳朵像是个容器,我从前并不知道它是这样用的。声音扩大的瞬间,令人眩目。 

狱友有时候会给家里人打电话,我坐在床上听。有时候会听见谁对母亲对孩子说我爱你,我想了想,我这辈子还没对任何人说过爱这个字眼。他们都过早离我远去,也没人教会我什么是爱。我不会说话,也没人教我说话。我的意思是,没人告诉过我们,把想说的话全都说说出来,说给亲密的人的听。我想对你说话,说很多话,但是我说不出来。于是我给你写信。我想说,我爱你。你入睡了吗?你怕冷。或者你醒着呢,像小时候在炕上。冷的时候我们盖一床被,让我抱着取暖,你在我耳边轻轻说话,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清。 

其实你知道吗?听不见也挺好的。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虚假的欺骗的话语,我没听见过,但我知道你听见过。而我的耳朵恰好容纳不下这个世界,它被堵塞起来,把所有错误的东西都隔绝在外。你说你的课本上告诉你,人死的时候,最后失去的才是听觉。我睁着眼睛看你,我问你,我算不算是已经走过了死的最后一环。你伸出手来抱我,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一路滑进衣领。我听见你在耳边对我说,你不会死的,你在阎王手里已经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我知道你说的都不是真的。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们俩只能活一个。我们当中必有一个先去赴死,不会是你,就会是我。是的,压根没有什么未来,也没有多余的明天。 

姐,其实那天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你弹钢琴了。他们都没瞧见我,我也没给你说。东说一架钢琴有八千多个零部件,我听不见你弹的音律,但我看得到你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恬静美好。我也是你的听众,我愿意把我的耳朵交付于你。我听不见,但我的耳朵已经把你的命运一滴不剩地装了进去,再塞上软木塞。因为听不见,我们总是在盲目的异在他乡。我是聋子,世人是瞎子,那些人是痴儿。桦林冬天冰封永冻的河流,不过是一个隐喻。我放过的那把火,将会在冰面上燃烧殆尽。在河流里无声呼救过的,注定和你我擦肩而过的春天。你会走到光里的,我会就在这里,等河流解冻。 

已离我这样遥远,你的心跳,无论我怎样靠近,都无法听到。

                                                             傅卫军
                                                      于桦林监狱

来瓶团子牛奶

只有在看向彼此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一点温暖的阳光。

姐弟我真的嗑生嗑死,太尊了。军墨有点像白夜行,但是比白夜行更尊的是我们军墨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而且彼此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小时候姐姐替弟弟挨打,长大了弟弟替姐姐顶罪(不是在说这种行为好请勿模仿!!)任何联系都会被时间磨灭,血脉不会。

小军和小墨是彼此的唯一。

只有在看向彼此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一点温暖的阳光。

姐弟我真的嗑生嗑死,太尊了。军墨有点像白夜行,但是比白夜行更尊的是我们军墨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而且彼此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小时候姐姐替弟弟挨打,长大了弟弟替姐姐顶罪(不是在说这种行为好请勿模仿!!)任何联系都会被时间磨灭,血脉不会。

小军和小墨是彼此的唯一。

金鱼精

登的审美太好了
我都要怀疑他不是直男了😭⬅️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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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34- [第四年]

镜子回归了!于是这章前半段全部重写了……镜子真严厉。

最近非常忙,而且事情很多,我累得不行,写最后一千字的时候脑子都懵了。希望不会太差,唉。

这一年还有两章完结。


34.

排练《阿凡提》的三个月像一场梦。郑云龙很珍惜地体会每一天。他经历过好几个剧组,但《阿凡提》是条件最简陋的——排练场地在北京郊区的厂房,没有空调,电线另拉,水泥地满是灰,中午烤炉傍晚冰箱,刮起穿堂风来头发稍微长点就能打结,才排练两天,女同学就都开始考虑剪头发。条件艰苦,排练紧张,伙食差劲,导演又凶——

郑云龙从没这么幸福过。

人人都能数出来的理由有好几个,不外乎全组熟人,北舞老班子,剧组虽然穷点,还能穷得过学生...

镜子回归了!于是这章前半段全部重写了……镜子真严厉。

最近非常忙,而且事情很多,我累得不行,写最后一千字的时候脑子都懵了。希望不会太差,唉。

这一年还有两章完结。


34.

排练《阿凡提》的三个月像一场梦。郑云龙很珍惜地体会每一天。他经历过好几个剧组,但《阿凡提》是条件最简陋的——排练场地在北京郊区的厂房,没有空调,电线另拉,水泥地满是灰,中午烤炉傍晚冰箱,刮起穿堂风来头发稍微长点就能打结,才排练两天,女同学就都开始考虑剪头发。条件艰苦,排练紧张,伙食差劲,导演又凶——

郑云龙从没这么幸福过。

人人都能数出来的理由有好几个,不外乎全组熟人,北舞老班子,剧组虽然穷点,还能穷得过学生校内排的教学剧么?起早贪黑,早出晚归,那也没什么。只要做的事情让人从心底快乐,那就很好。正巧,郑云龙喜欢排戏;更好的是,他还可以在这里谈恋爱。

郑云龙恋爱了,对象是阿云嘎。他俩还没有正式说开,但郑云龙觉得他知道。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绝对不是的。他现在就可以拿出证据来。

“……你看阿凡提的眼神不对。”肖杰说。他在和女主角讲戏,说话声音不小,整个排练室都能听见。郑云龙心里一动,扭头去看阿云嘎——他不用找他,他不用看也知道阿云嘎在哪里——房间里的阳光,微风,尘埃和水滴都围绕阿云嘎旋转,郑云龙保证这是真的。你看,阿云嘎真就在他转头过去看的方向,而且正好抬头看他。他们的视线远远缠在一起,阿云嘎被他看得笑眯了眼睛,对着他歪歪脑袋。唉,这可怎么办才好,郑云龙看他看饿了,郑云龙爱的人是一块涂满蜂蜜的白面包。

“你看看,你就学他们俩。”肖杰说:“都三个月了还没缓过来。看,就那眼神。就学郑云龙那个样子。”

“哎老师我哪个样子啊。”郑云龙说。

“这个时候就不叫老肖了?”肖杰说:“一边去,你俩一边去。我管不了了,等会开始了你眼神收收,你俩情敌你给我记着。”

“您怎么不说嘎子啊。”

“他听话,你不听话。”肖杰说着赶人:“快走快走!”

“嘎子——”郑云龙还想呼朋引伴地耍赖,阿云嘎过来把他拉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他旁边的。

肖杰正给讲戏的女主角是贺歌,刚开始搭阿云嘎演的阿凡提,郑云龙当王子滥用权势横刀夺爱,后来没排两天,肖杰嫌弃阿云嘎和贺歌没有情侣的化学反应,把男一男二演员掉了个个儿,希望能有点起色——他的原话是“把郑云龙那大眼睛换来,阿云嘎你太帅了,不像男主”。

结果郑云龙的大眼睛确实比阿云嘎的效果好些,但好得有限。二人对戏时还好,但一旦三角恋三位主角齐齐到场,男主角的眼神就开始飘。郑云龙总忍不住去看阿云嘎,十次里有九次,阿云嘎也正好抬眼看他。眼神交汇的时间很短,正好够一个微笑。起初几次,肖杰暴跳如雷,骂他们演吉屋出租演得脑壳坏了,连情敌也演成情侣。到了后来,郑云龙有了经验,看他的朋友只看一眼,然后立刻转脸,把随即溢出的爱意一股脑地往贺歌脸上抛。肖杰是满意了,阿云嘎倒过来找他。“大龙,你不要担心。”阿云嘎说:“我不介意的。”

阿云嘎不是汉语不好吗?怎么恋爱的时候像语言大师。郑云龙几乎飘起来,但还要肉麻一句:“介意什么呀?”

“我不介意我俩角色换了呀。”阿云嘎说。他装认真装得真像,好像不是过来肉麻,而是过来安慰同组演员的。郑云龙翻了个白眼,正想无情地拆穿,又及时想起来——他俩还没有说开呢,他得有这个默契,不能因为阿云嘎的傻话就毁了本来应该很完美的表白。于是他很配合地说:“噢,我还担心呢。”

阿云嘎于是说了另一句让他高兴的话:“不要担心。你在我这儿无论怎么样都是男主角,我不是说了嘛。”

郑云龙心满意足,把阿云嘎拉到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休息,任凭阿云嘎靠在他旁边,把沉甸甸的脑袋架在他肩膀上,聊天的时候拿郑云龙的手当成文玩来盘。这个角落其实并不太隐蔽,厂房里没有隔断,无论在哪里都能一眼看清。只是这里镜子照不到,地上没有铺方便练舞的地板革,离打水的地方还远,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愿意来,被他俩连体婴一样地占了几次,就连愿意往这儿看的人也几乎没了。郑云龙对此很满意。

郑云龙对什么都很满意,包括他第一次真正用心的恋爱。他心里认定两个人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讨论,对这份感情却已有默契,毕竟恋爱虽然只有两个多月,友情却已几近四年。他认为自己和阿云嘎已经用排练时频频交错的目光完成了商讨,一致同意要在阿凡提首演场结束时,返场后,帷幕落下,观众离场,剧场灯火通明,戏剧之梦完全结束的那一刻看向彼此,然后同时表白心迹。“我爱你。”他想象两条相似的声线完全重叠在一起,然后王子亲吻他的情敌,或者情敌也可以吻他。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阿云嘎。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阿云嘎一个大脑袋放在他肩膀上,头发长了,挠得郑云龙鼻子痒。阿云嘎靠在他身上刷校内,首页没个底,怎么也刷不完。郑云龙只要把脸再往下低一点,就能亲到阿云嘎的额头。他也这么做了。

“嗯?”阿云嘎问:“你干嘛呀?”

“有啥呀老刷。”郑云龙说。他鼻子里都是阿云嘎头发的味道。

“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呗。”阿云嘎又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地儿,“你看莫儿发照片了,穿销售西装可傻可傻了。”

“他好像挺好的。”郑云龙说。

“是啊。你找得怎么样了?”阿云嘎问。

“就那样呗,继续找。”郑云龙不太想说这个,于是改了话题:“你们团里有宿舍吗?”

“噢,这个没有。”阿云嘎说:“我打算找个近一点的地方租个单间。”

“租单间?那多不好。还要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块儿。”

“那也没办法。”

“咱们一块儿住呗。”

“哎?”阿云嘎坐直了,说:“可以呀。”

郑云龙愣愣地瞪着他,阿云嘎摸了摸鼻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郑云龙急促地说:“那,那说定了?”

“行啊,等你定下工作,咱们找个位置合适的两房。”阿云嘎说完,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有些迷惑地回过头来看他。“你说呢?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啊,行。”

“那好。”阿云嘎说:“回去吧,要开始排练了。”

郑云龙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拉着阿云嘎的手,任由他的朋友把他牵到排练场地去。那是晚上了,厂房的灯开了,灯泡高高吊起,光线刺眼。郑云龙温顺地跟着他的朋友走,眼睛不看前路,只看着手和混沌的半空。此时此刻,阿云嘎可以把他牵去任何地方,他不会有半点意见。

“……你们……”背后有人在说话,声音还挺大,语气不太好。郑云龙过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肖杰在说话,他说:“你们俩干嘛呢!排练了还往外走!”

噢。郑云龙想——嘎子把我牵错方向了。

他们掉头往回走,到了地方才发现刚才肖杰已经掏出手机拍照存证,发到了微博上。

“让他们看看我这导演当得多不容易。”肖杰说。

郑云龙假装不愿意,但心里很美,抗议了一句半,就再也没提让肖杰把那条微博删掉。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打了过来,郑云龙应该就会这样很普通地度过大学的最后三个月:琢磨阿云嘎,排练,上课,准备考试,还有找工作。之所以找工作排在最后,是因为他已经把能去的地方都试了。他开始接杂活,大多和音乐剧没有什么关系。他认真地考虑不找工作留在北京的可能性,计算自己能不能靠接这些零星的散活撑下来。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谁还能被饿死呢?这好像是天方夜谭——虽然阿云嘎上大学以前的故事证明人确实是会被钱难死的。

郑云龙觉得自己不会被钱难死,是杜女士和郑先生给的安全感。但郑云龙接的那个电话,也是杜女士和郑先生给他的束缚。电话打来时是周四的下午,阿凡提剧组难得没有排练——班主任肖杰向导演肖杰请了假,他的学生第二天要回学校上台了,考声乐。那是他们在北舞的最后一个舞台,必须认真对待。

电话是杜女士打来的。郑云龙到排练室外面接。

“喂,妈?我排练呢。”他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看排练室的门,准备半分钟把电话打完。

“小龙,妈妈给你找了个好工作,是国企文员,编制也解决了,有北京户口。”

“我不去。”郑云龙不假思索地说。

“你怎么连妈妈说话都不听完?”郑女士听起来生气了,郑云龙只好乖乖闭嘴。他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是个国企的工作,做文员,专业不对口没关系,进去可以学,一个月三千块,有户口有编制,很安稳。领导是杜女士的朋友,曾经是她半个戏迷,知道她儿子也学表演,不好找工作,慷慨地帮这个忙——至于帮这个忙的价钱,杜女士没有提,郑云龙也没想到问——他进去以后,工作不用担心做不来,知道他是个聪明孩子,只要肯学就行。音乐剧的专业也不会没有用,逢年过节,还有和兄弟单位联谊活动的时候,小郑可以上场,唱歌跳舞都行,专业出身,一定能为单位争光。

郑云龙听完,发现郑女士也交待得差不多了,说:“我不去。”

“你这时候犯什么倔?有北京户口的体制工作多难找你知道吗?”

“我想演音乐剧。”

“我没拦你。”杜女士说:“我说了,尽力去考团,找到一个单位,无论待遇怎么样,爸妈都支持你。但是单位那么难找,家里给你找了一条后路,你可以先接着,安定下来,有工作有饭吃,然后再……”

“然后再什么?”郑云龙问:“过年的时候跳广场舞?唱首歌?我给他们唱卡拉OK吧,音乐剧的歌他们也不认识。”

“小龙,这人是妈妈的朋友,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这工作也不需要专业知识,你学音乐剧的去了也可以上手。你去问问你的同学,他们有多少不转行的?转行的听见这样的工作觉不觉得好?”

“我不愿意。我想好了,我想做音乐剧。”郑云龙说。

“你怎么做?”

“我……我可以先做自由职业,有戏了去考。我最近也在接活。”

“接活稳定吗?什么样的活?你能养活自己吗?如果还是像你以前说的那些,到处跑场子,那我不同意。”

“为什么?”

“你这样没有前途。”

“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演戏,唱歌,跳舞……”

“小龙,你这样算一条路吗?”

“我……”

“你要对自己负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路不路的,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这话说得太刺人,郑云龙终于没有忍住心底的冲动,一股脑地说:“我知道我成年了,我没有那么幼稚。可是就算找到了剧团,又不是一辈子就无忧无虑了,你不也是走了吗?小时候你也到处跑场做主持人,这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你能这样我就不能这样?当初是我们一块儿决定读音乐剧的,你说学的东西多技多不压身,可是我学这个出来要干什么,要干文员?为什么当初不逼我上个大专算了?稳定稳定,北京户口,这个这么重要吗?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做我专业的事情养活自己呢?我——”

“小龙,你不知道在外面接散活的日子是怎么样的。”杜女士说:“妈妈当时已经在团里很长时间了,业内有朋友,有活也介绍给我,你才刚毕业。你要是没有进团……算了,我已经说过几次了,你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你二十二岁了小龙,已经可以承担一个家了,不说一个家,你至少要能承担自己吧?你要是没有进团,就要过来做文员。我已经很讲道理了。”

“讲道理……刚毕业就转行就是讲道理吗?我刚开始多想退学,我跳舞跳得脚抽筋,我和你说,你让我坚持。我是怎么撑下来的,没有嘎子我根本撑不住。他支持我,他现在也支持我。好,不管怎么说,我坚持下来了,我现在是真的喜欢做这行。如果你就是想让我做文员,你一开始为什么还让我学这个?”

杜女士没说话,电话里一阵安静,电流声显得很响。

“你长大了,你要为自己负责。”杜女士说:“有梦想很好,但不是像你这样一头倔就能做成的。”

“我要去排练了。”郑云龙硬邦邦地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杜女士说,把电话挂了。

郑云龙回到排练室里,阿云嘎坐在地上,转过头来看他。“你怎么脸色不好?”阿云嘎问。他看上去那么柔软,那么平和,郑云龙想沉到他怀里,想藏在他身体里面。他在阿云嘎身边坐下,只允许自己的肩膀碰到他宝贵的爱人。嘎子很坚强,他想:我也可以。

“我……”郑云龙想说“我没事”,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我在外面晒晕了。外头好热。”

“你打了个电话?”阿云嘎问。

郑云龙不想说,他想把刚才那十分钟忘掉,从记忆里剪去,这样它就是假的,并没有真正存在过。但问他的是阿云嘎,阿云嘎对他说过那么多事情,唯有对他,郑云龙是没有办法隐瞒的。“我妈嫌我找不到剧团,给我找了个工作。”他说。

“在北京吗?”阿云嘎问。

“北京国企做文员。”郑云龙说:“我没答应。”

阿云嘎没说话,只看着他。郑云龙站了起来,说:“没事。起来排练吧,休息够了。”

阿云嘎跟着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大龙,我可以……我们想办法。你要我帮忙吗?我回去问问团里领导有没有机会可以介绍。她知道你,她很喜欢你的。”

“喜欢怎么还没录上。”郑云龙笑了笑,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没事,我又不钻牛角尖。反正我肯定能找着办法,当文员下辈子吧。”

阿云嘎皱着眉头看着他,像是郑云龙的苦恼也让他苦恼。他抱了抱郑云龙,拍拍他的背。“你会进最好的团的。你会找到的。”阿云嘎说。他的话听起来很扎实,好像落到地上会立刻扎根进土里。

郑云龙没有说话,把手圈在朋友的腰上,将头歪进对方的颈窝。阿云嘎瘦得颈上的静脉都凸起,郑云龙贴着他,感觉到他的脉搏在热烘烘的皮肤下有力地跳动。阿云嘎没有动,任凭他像一只与同伴交颈的鸟一样贴着自己。

“我要上舞台。”郑云龙低声说:“就一直上。”

“好。”阿云嘎说:“没问题。”

他说得那么笃定,郑云龙相信他。


郑云龙要上舞台,因为他喜欢。为什么喜欢呢?他也说不太出来。但这不妨碍他在接到妈妈电话那天晚上翻来覆去地想,试图找出一个完美的理论,说服家人这是他这辈子命定的事业。但他找不出具体的话语,而只能想起一个又一个画面,大多是和班里的同学在舞台上的点滴。他很少想起那几个校外的戏,它们像是路边的车站,只是前往某个终点的过程,他想要的在更远的远方。

但如今近在咫尺的是结束,是离别,是一次次绊住他脚步的“最后一顿饭”。09级音乐剧班的十七个人已经吃了两三次最后的散伙饭了,但他们总能找到新的理由重新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抗拒离开,出外工作和实习的人请了假回来参加最后一次声乐汇报考试,在上次《吉屋出租》的“最后一个舞台”之后又创造了一个“最后的舞台”。这个小把戏他们玩了几次,但这回可能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考试,也没有别的任务了。《阿凡提》是个美好的缓冲,但不是所有人都被选进了剧组,毕竟演员需求没有那么多,而且有些人也已经找到了工作。

郑云龙在这次饭桌上开了白酒,连阿云嘎也喝了一口。出去工作的同学在重返校园的饭桌上哭——他们说,工作真痛苦,学校里学到的一切在社会上都没有用,他们找的都是最初级的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些是过得不太好的。还有过得好些的,有些是家里给钱开小买卖,有些在教艺考学生。“来艺考的学生里有好多人真是个猪样。”董诚说:“我都没法想象,原来我找考前班老师的时候,就是这个鬼样子。我老师怎么受得了我的?真的,真的赚的是辛苦钱,学费里有一半以上是精神损失赔偿金。”

“那龙儿得给我好多钱。”王莫喝得半醉,笑嘻嘻地说:“我和嘎子可以一人一半分掉。”

“去你的。”郑云龙说:“没了你我还不读啦?”

他顿了顿,又说:“没了你俩我好像还真不读了。”

“别,我就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吧。”王莫说:“算了,钱也别给了。我就当扶贫。”

“滚。”郑云龙在桌底下踹他,王莫嗷嗷叫着躲。出去工作又回来吃这顿饭的人有好几个,他好像是唯一没有烦恼的。郑云龙松了口气,又有点难过,闹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挺好……我挺高兴的。”

“好么……也就那样。”王莫说:“工作么,就是有难处的。”

“什么难处?”

“大家都一样。”王莫说:“挺无聊的,就那样,没必要说。”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郑云龙不知说什么好。

安静了一会儿,王莫说:“大龙,有时候我真想你们这群傻逼。”

“去,别骂人。”郑云龙说。他鼻子有一点堵。桌上闹哄哄的,有人在说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唱歌。没有人听他们俩在说什么——除了阿云嘎。阿云嘎就坐在郑云龙旁边,有一会儿没说话了。郑云龙清了清嗓子,点了支烟。他不是烟瘾犯了,只是想用烟雾挡着脸。

阿云嘎看他拿了一根烟出来,没拦,但是伸手收走了他的烟盒。

“但是呢,既然我决定走了,就不回来了。”王莫说:“你俩还在,就继续吧。”

“哎。”阿云嘎说。

“挺好的。”王莫说:“阿凡提上了给我票,我去看你们。”

“这个没问题。”阿云嘎说:“票肯定都有的。多得是。”

“哎这话就丧气了。”郑云龙说:“时间也别多,就给我五年吧,到时候我的票你想买都买不着,整个场子都坐满,你还得找我开后门才能进来。”

“嚯,那可太长脸了。”王莫说:“到时候我这面子还能不能用了。”

“都给你。”阿云嘎终于说话了:“只要你想看。我和大龙都是。什么时候都是。”

王莫看着阿云嘎,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他张嘴愣了一下,倒满了一小杯白酒,在阿云嘎面前闷了。阿云嘎也给自己倒白酒,郑云龙把他拦住,瞪了王莫一眼。“……嘎子你喝椰奶就行。”王莫说。

阿云嘎看了看郑云龙,很温顺地把酒推了出去。“乖。”郑云龙说。

王莫瞪着他俩,眼神很奇异。“成了?”他问。

“什么?”阿云嘎问。

“嗯哼。”郑云龙清了清嗓子,虽然半醉, 依然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王莫。

王莫闭嘴了。


“你觉得会成真吗?”回去的路上,郑云龙问阿云嘎。他喝了有半斤出头,正好卡在将醉未醉的临界点上。在此时,嬉笑怒骂就在嘴边,分寸自控将将消失,郑云龙步履稳定,专走直线,只是拉着阿云嘎的手不肯放,外加步子迈得有点慢。

“什么?”

“我,我们,过几年,票卖得满城都是。”

“我也不知道呀。”

“你得说‘会的’。”

“尽力吧,尽力去做,就会的。”

“那时我们还在一块儿吗?”郑云龙问。他真是喝醉了,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还在呀,我们肯定还在一起上舞台。”

“不是,是说——”郑云龙及时拦住了话头:“啊,不对,不说了。我都忘了。”

“忘什么了?”

郑云龙瞪了他一眼。“你真傻还是假傻啊。要等到过一个月,阿凡提首演。”

“嗯?”

郑云龙转头看了阿云嘎一眼,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哎呀,我也忘了。”他说。

“哎哟,你都醉了。”

“醉了我也是你家大龙。”郑云龙说:“你说是不是吧。”

“是,是。”阿云嘎说:“哎!小心,前面有水坑!”

郑云龙心满意足,绕了一下,继续努力地走直线。

“你今天怎么了?”阿云嘎笑了,看着他:“怎么像个小孩一样。你这酒力不太行啊。”

“我行,你怎么能说我不行呢。”

“行,什么行?”

“我……我喝酒行。然后还有……”郑云龙还拉着阿云嘎的手,他拽着朋友往前直走了几大步:“你看,我能走直线。还有……我卖票也行。”

“行行行。”阿云嘎说:“你真是——真像个孩子。”

“我像孩子呀?”郑云龙扭过头看着阿云嘎,后者正在对他笑,比微笑灿烂,牙齿露出来,眼睛半闭上。郑云龙想吻他,又决心把舞台以外的初吻也留在首演之后。他几乎按捺不住,决心摇摇欲坠,只能拼命地找话说:“那……那……你相信我吗?”

“相信什么?”

“我能让大家都来看我,票都卖出去。”郑云龙说,然后又改口:“不对,都来看我们。”

“相信啊,我当然相信啦。”

郑云龙站住了,转向他。“真的吗?”

“真的呀。”阿云嘎说。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阿云嘎从不说谎,他说的都会成真的,郑云龙相信他。他看着阿云嘎,觉得爱他爱极了,没有道理可讲。不行,他想,得留在首演那天……但他难以自抑地向阿云嘎靠去。

“哎呀,你怎么咬我脖子!”阿云嘎说:“你属狗呀!”

“我属龙。”郑云龙后退半步,心满意足地说。等到首映那天——他想——我会向你告白,你不会惊讶,而是在落下的幕布后吻我,我们的牙齿撞在一块儿,磕得脑仁疼。我们会拉着手回到后台,离开剧场,在演员出口被一直等着我们的剧团负责人拦下。我会被许诺一个工作,就在你上班的地方附近。我们可以在离剧团很近的地方租房,一起生活,养一条狗和两只猫。我们会活在舞台上,活在彼此的生活里……

只要等到首映那一天,一切都会好的。郑云龙对此深信不疑。


郑云龙没有等到首演那一场的谢幕——他在舞台上唱到失声,中场休息时便被换了下来。

第一幕临近结束,年轻的阿凡提在舞台正中发出了一声驴叫,黑暗里突然亮起许多似笑非笑的眼睛。舞台的幕布很厚,很沉,但即使如此,落下以后,也挡不住往后台追来的窃窃私语。郑云龙转进后台的那一刹那,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离得很近,可能是拿到了最前几排的赠票。小男孩说:“刚才,阿凡提这样……”隔着幕布传来很难听的尖叫,然后是孩子的笑声。

郑云龙什么也没想,只是空茫茫地往前走。来到后台,首先看见的是肖杰。肖杰站到他面前,拿手把着他的肩膀,说:“大龙,你听我说,你先休息,下半场让大孙来。”

郑云龙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肖杰就拍拍他的背,急急忙忙地走了。

后台很忙,人来人往,郑云龙本来站在过道口,被肖杰拦了下来。等肖杰一走,后面被堵着不得不绕路的人就往前涌来,把他挤开了。中场能休息的只有观众,演员得坐到抢妆室里被人涂涂抹抹拉来拉去,瞧准了在十来只手里找个缝隙把水瓶口往嘴边靠。郑云龙在过道里找了个不挡路的角落,踮脚往抢妆室里看。阿云嘎的脑袋在密密麻麻的手臂和背影里只冒出一个顶。

郑云龙看了一会儿,找了后台一个更隐蔽的角落坐着。这个房间放着放上半场已经用完的舞台道具,基本没有人会往这里来。他往里钻的时候,前后看了两眼,确保没人注意他。

门关上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很黑。郑云龙找了个半高不高的箱子坐下。道具都是灰尘,他打了个喷嚏,眨眨眼。水滴骨碌一下从眼睛里掉出来。

郑云龙感觉头疼,好像淹了水,流出来的眼泪都是溺水时呛进肺里的,如今不得不流出来,连着气管、鼻子和眉间都一起剧痛。他明明什么也没想,眼泪却停不下来,他没有办法解析自己的情绪,只能先捏自己的手,然后捏自己的鼻子。没有用。掐额头,也没有用。别哭,他想,别哭,这没什么,别哭。但眼泪还是不间断地涌出来。

他的手湿了,膝盖也湿了,都是眼泪。郑云龙抹了抹衣服上的湿痕,低声说:“操,傻逼哭了。没出息。”

手指的触感凹凸不平,是戏服上的绣花——他忘了把衣服给妆发组了。他腾地站起来,头昏脑花,跌跌撞撞地把门推开——阿云嘎站在外面,离门只有两步远,正四处张望,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大龙!”阿云嘎叫他,赶到他眼前来。“我刚弄完,后台找不到你……”

“我这衣服,”郑云龙说:“来不来得及?我得过去……”

“下半场的衣服不一样,你忘了?”

“……噢。”郑云龙安静下来。

阿云嘎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伸手拉他的手腕。“大龙,没事。”阿云嘎说:“没事的。”

郑云龙又想哭,耸耸肩,想低头把眼睛藏起来,又觉得没必要。他抬起脸来,知道自己眼睛通红,可能还肿了,但直视着阿云嘎。

“哎!哎呀……”阿云嘎说,有些手足无措。郑云龙抹了把脸,依然看着他。他在等待,他等着阿云嘎抱他,摸他的头发,擦他的眼泪,吻他的额头,脸颊,或者这一切都没有,那也可以。或许阿云嘎不擅长这样的表达,或许他只会拍拍郑云龙的背,那也没有关系,无论是什么回应都没有关系,只要是温情的,是对爱人的安慰——他等待着。

阿云嘎说:“没事的,老肖说晚上那场还让你唱。”他站在郑云龙面前,十分焦灼,但没有亲昵的举动。

郑云龙看着他。

“我得上台了。”阿云嘎说。他终于紧紧抱了一下郑云龙,很快放开,拍了拍他的背。他这一系列动作很流畅,无比干脆,没有流连和旖旎的尾声。“你别说话,养嗓子,过几个小时就会好了。”他匆匆地说,然后走了。

过不多久,音乐响起——幕布拉开,阿凡提又上台了。

郑云龙想:原来是这样的。

“太傻逼了,我操。”郑云龙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只是一个昏头昏脑的误会,而他是被自己骗傻了的人。他回想过去三个月每一个心驰神荡的画面,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面向,另外一种解释。他本该生气,或者羞愧,或者心丧若死,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觉得,他觉得——

郑云龙只是一个愚蠢的人,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是脑子里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庸人。他其实并不是舞台的救星,不是值得寄托未竟梦想的对象。他只是盲目的追梦人,他爱舞台的灯光和灯光下的人,而这份爱是微不足道的。有远比这重要的事情,比这更恐怖的挫折,比如他唱不出来,他一事无成,这是他最后一个舞台了,但他居然还唱不好。他梦想的一切,本来触手可及的,实际都是虚妄,是他自大的幻想。不会有落幕后的吻,不会有爱情,出口处当然也不会有奇迹般出现的剧团团长。现在是2013年六月份,他要毕业了,可他毕业后的去向没有一点着落。他要失业了。

郑云龙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的梦该醒了。

他掏出手机,手心里沾满了泪水,指头也是湿的,机器在手里直打滑。那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接通以后,对面也是熟悉的人。

“妈。”他说,声音有一点尽力压抑后的颤抖:“你那个工作……我去。”

他没有再说什么,听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33- [第四年]

写在前面:肖杰老师的婚礼确实在13年3月,但现场的场景都是我编的。

接下来几章的剧情我都特别喜欢!!


33.


郑云龙从没有这样快乐过。他几乎看不清这个舞台了,这方天地塌了,碎了,他不是郑云龙,也不是柯林斯,只是一个爱得昏头昏脑的人。那些废旧报纸,那个大长桌子,那楼梯,那露台,甚至是享受那个吻时,舞台另一侧探头探脑的同学,乃至恰到好处地暗下的灯光,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他的整个宇宙都变得很小,正好塞下两个人。此时说到宇宙,算不上说大话:亿万里外的所有星光,太阳在真空中吹的风,极地的冰盖坍塌落下,中国各地发生的种种悲欢,北京繁忙的夜晚里无数个心碎的和幸福的人,乃至北京一所学校的剧场里屏息...

写在前面:肖杰老师的婚礼确实在13年3月,但现场的场景都是我编的。

接下来几章的剧情我都特别喜欢!!


33.


郑云龙从没有这样快乐过。他几乎看不清这个舞台了,这方天地塌了,碎了,他不是郑云龙,也不是柯林斯,只是一个爱得昏头昏脑的人。那些废旧报纸,那个大长桌子,那楼梯,那露台,甚至是享受那个吻时,舞台另一侧探头探脑的同学,乃至恰到好处地暗下的灯光,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他的整个宇宙都变得很小,正好塞下两个人。此时说到宇宙,算不上说大话:亿万里外的所有星光,太阳在真空中吹的风,极地的冰盖坍塌落下,中国各地发生的种种悲欢,北京繁忙的夜晚里无数个心碎的和幸福的人,乃至北京一所学校的剧场里屏息观看一部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离经叛道的音乐剧的观众,这都和郑云龙没有半点关系。他不管了,他不在意了,他过去两个月的所有昏沉和迷茫都像大白兔糖外面那层半透明的淀粉纸一样,因着一个吻而化开,他纯粹的,甜蜜的,沉甸甸的爱情就在阿云嘎怀里。

阿云嘎会不会知道呢?阿云嘎会明白吗?他禁不住地想,而后用身体沉默地去问。但他的身体也很羞赧,除了剧情所允许的吻,他不敢做别的事情,甚至连放在对方腰上的手也不好意思动一动。灯光完全暗了,阿云嘎的呼吸热乎乎地扑在他满布汗水的鼻尖上,仿佛阿云嘎是春天的风神,而他是刚刚解冻的土地。郑云龙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做个诗人。他想把这话告诉阿云嘎,让他笑,让他说,“大龙你又胡说八道”,但他放不开对方。他成了黑暗里的一座雕像。

不知多久,阿云嘎终于松开他,在黑暗里,从他怀里掉出去。肖杰在耳麦里喊cue,是第256个还是399个,不清楚。阿云嘎把他往舞台下拉,郑云龙顺从地跟在他后面。到了后台,阿云嘎说:“吓我一跳!你怎么亲得这么结实。”

郑云龙张口结舌想了一会儿,说:“这样感觉对。”

这不算什么答案,但阿云嘎接受了,就像小孩儿接受太阳爱在冬天睡懒觉,白天才会那么短。

他们在后台休息的时间很短,只有半首歌。过来帮忙的老师和同学在黑暗的掩映下搬道具,台上的指示胶布在黑暗里发出黯淡的光。郑云龙跟着阿云嘎上了场——圣诞节的钟声响了,莫琳的牛飞上月亮,房东请来的警察疏散人群,但又被人群淹没,胜利的波希米亚英雄在酒馆庆祝,郑云龙在吧台上昂首阔步,与同伴坐在一起唱歌,爬到桌子上,和阿云嘎倒在一起,在惊诧的中产阶级角色面前接吻。吻,又是吻,桌子上的吻是示威,是挑衅,是啧啧有声的短暂接触。郑云龙的眼皮很沉重,他半睁着眼睛瞥阿云嘎,用这一秒钟离开剧情。

阿云嘎的眼睛也半睁半闭,好像也有梦坐在他的眼睑上,他用这样的眼睛看着郑云龙,就像几个月前,在夜晚空荡荡的练功房里问他:那你爱我吗?

郑云龙想要回答,但音乐推搡着他,他把脸扭了回去,与阿云嘎异口同声地说台词:“是兄弟情!”

是兄弟情,在“without you”里颤抖地抱紧发病的阿云嘎是兄弟情,在“contact”里与病入膏肓的阿云嘎跳欲望之舞也是兄弟情。在又一次唱起“I'll cover you”时泣不成声连旋律也找不到也是兄弟情。在爱中的人是兄弟,是胞亲。他感受到一种亲密的联结,是喜爱,关心和欲望都无法完全解释的力量。他想要和阿云嘎连接在一起——不是肉体上的意思,唉,这太羞人,他的思绪稍稍触及了这个部分,就像碰到滚烫的火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不是那样的!他觉得两个人应该合并成一个,他们将会一起去面对未来,命运和除他们之外的所有,像阿云嘎在他家里说的那样,是“用线绑起来的朋友”。

情节到了,安琪要走了。阿云嘎躺在他身后,在他荒腔走板的歌声中爬起来。和去年一样,郑云龙坐在了床单上。演到此处,舞台灯光大放,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在乐声里,他竟然能听清阿云嘎身上床单的响动,还有他赤脚踏在台阶上的声音。沙沙……安琪走了。她走向舞台装置上的第二层,消失在墙的后面。安琪走向了天堂,而阿云嘎回到了后台。郑云龙没有回头去看,但在多次排练后,他知道,这首重唱唱到一半,阿云嘎就会离开舞台。再等五六首歌,直到咪咪进入谵妄,看到安琪的灵魂,他才会回到舞台上。到那时,戏就要结束了。

终于,最后一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大幕落下然后拉开,全剧组的演员走到舞台边缘向观众谢幕。郑云龙在掌声中转过头去,顶着强烈的灯光看着他的朋友。阿云嘎面向前方,微微抬头,看着观众席,舞台灯光将他脸上的喜悦照亮。他好像忘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他脸上的妆乱糟糟地,站在掌声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郑云龙从未见他这样放松快乐过。他清清楚楚地是阿云嘎,安琪离开了他。郑云龙心脏仍在燃烧,仿佛它不是血肉,是跳动的炭火。他想把阿云嘎抱住,想摸他的眉尾,耳垂,鼻尖,喉结下面的凹陷。他想在那片微微凹下的浅湖里饮酒。

阿云嘎回过头来,在掌声里对他说:“我真快活。”

“还有四天。”郑云龙说:“天天都这么快活。”

“太好了。太开心了。”阿云嘎说:“我每年都要演一部戏。”

“才一部呀?”郑云龙打趣他,觉得自己嗓子眼里只能流出蜜来。阿云嘎会听出来吗?他真想让阿云嘎知道。

“一部三个月,一年四部。”阿云嘎说:“更好的是,一周八场,一年都在一个地方。咱们俩还是搭档。”

“以后会有机会的。”郑云龙说。

“嗯,会的。”阿云嘎说,捏了捏他的手。

郑云龙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戏剧将要落幕,大学将要结束,而阿云嘎要走了。他要到更大的舞台上去,走到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他有些想哭,也有些难过,但离别尚未到来——舞台还有四天,大学还有半年,他会找到去处,他会在阿云嘎旁边的。他还有秘密没有告诉阿云嘎呢。阿云嘎自可以去追他的梦,他没法把郑云龙甩脱。他要站上更大的舞台,但他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到时候,我会站在他旁边的。”郑云龙想。


演出持续五天,在十二月上旬的末尾完全落下帷幕。他们不再需要每天十个小时泡在排练室里磨戏,临近毕业,课也少了许多,每天只需要在学校里待两三个小时,其他时间尽可以自由挥霍。最后一场收工后,他们与肖杰以及几位任课老师一起吃了一顿庆功饭,一直热闹到深夜才东倒西歪地回寝室。

那是《吉屋出租》后,全班人马最后一次在课堂以外聚齐。毕业大戏收官的第二天,除了阿云嘎外的所有人都踏上了奔波找工作的路途。连阿云嘎也没有在学校里待着——他已经签了合同,虽然大学还没有毕业,团里不要求他天天报道,也没有给他派任务,但他依然三天两头地往单位跑,熟悉人情,也了解未来的工作环境。

这样一来,从演完《吉屋出租》一直到期末考完放假,郑云龙几乎见不着阿云嘎一面。他自己在外面试,阿云嘎则往单位去,虽然只要时间能碰上,阿云嘎就拉他一块儿吃饭,但时间碰不上居多,聚在一起也是说找工作的事。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期末考试也就这样过去了。郑云龙总也找不到要他的地方。他不可能去考舞团,国立的剧团和私立的剧团只有那几个位置,他总是能进二面,但总也走不到最后一步。他先前去拍的影视作品公开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也没有找到自己一个镜头。他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他的角色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他没有把这事情对任何人说,包括妈妈和阿云嘎。他只是又找了几个地方递简历,放假前拿到了面试通知,过年前一个个地去了。每一个地方都对他说:谢谢你来,回去等回音。但他们给回音给得如此吝啬,甚至连失败的通知也没有。学期结束了,郑云龙要回家了。他还有寥寥几个地方没有去试,留下了不甚可靠的希望,至少下学期还有事可做。

在火车的月台上,阿云嘎问他:“大龙,你找得怎么样了?”

他站在郑云龙旁边,抬手要揽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上个星期,方子说他戏演完三个星期了,动作还像个女孩子,他就特别注意起来。郑云龙想告诉他不改也好,但改了也好,无论如何,阿云嘎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的——但他忍住了,没有说。校外的陌生人不再到北舞门口堵阿云嘎了,但托朋友辗转递过来的信件还在一封封地送过来。他很迷人,外头的人看见他在舞台上的样子,会立刻沦陷。但我才是他的朋友——郑云龙想——我才睡在他对床,我才是他唯一去家里拜访过的同学。

阿云嘎在等他回答,郑云龙耸耸肩,说:“也就那样。”

“你要来考我们团吗?”

“考过了么不是,没考上。”

“那,还有你上次拍的戏?”

“出来了。”郑云龙说,把语气压得轻描淡写:“我也没在里面,人家都给剪了。不过钱还是给了的。”

“那还有外地的团?或者说,有没有别的什么……”

“总不能饿死。”郑云龙笑了一声,说。

阿云嘎没说话,看着火车来的方向,终于把手臂挎到他的肩膀上。“咱们大龙肯定能找着地方。”他说,箍着把郑云龙往自己那边挤了挤。

郑云龙本来还想逞强,把一切困难和担忧都当作一口烟吐掉,但阿云嘎碰他,他的决心就都摧枯拉朽地碎了。他于是真的掏出烟来,阿云嘎瞪了他一眼,可是没说话——他最近抽烟抽得多,阿云嘎看了都皱眉头,他真想抽的时候就躲着,但有一半时间也会故意让阿云嘎看到。声乐考试前两天停了,等考完以后抽得更凶,两天能去掉大半包。阿云嘎见了就说他,“你可别抽啦,唱歌坏嗓子”,郑云龙就十分舒泰地按掉半根烟。他的烟倒有一小半是为了阿云嘎说他而抽的。但这些日子里在外奔波一无所获的沮丧不像香烟一样可以顺手碾了。烟很快吸完了,不能再点一根,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沮丧就在嘴边,他忍了又忍,总不肯说,想逃到火车上去,可是他们下来太早,火车还有二三十分钟才会到站。阿云嘎一定是故意的,他想。

月台间,风吹得乌拉乌拉的,说话声音小些就听不清。于是郑云龙压低声音说:“谁知道能不能找着。”

阿云嘎听见了,他的耳朵有时候就像是长在了郑云龙嘴上。“咱们想想办法,会找到的。”

“要么就一个个戏地考,找演员了我就去。”郑云龙说:“平时就干点别的,总饿不死。”他又说了一次。

阿云嘎转过头看着他,听他说。他的表情那么认真,郑云龙从中看出许多温柔来。他心脏发颤,受不住了,于是昏头昏脑地说:“我……我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我傻吧,上大学也傻不愣登地,没有想着铺路。”郑云龙说:“像你,做了那么多事,找到挺多机会的。我真的是糊涂,瞎玩了三年多。”

“老睡觉,老不练习,完了考特好是吧。”阿云嘎笑了笑。“你特别好了。你刚来劈叉都鬼哭狼嚎的,现在都扛大梁了。”

“我现在劈叉也鬼哭狼嚎的。”

“你特别好。”阿云嘎认认真真地说。郑云龙于是不说话了。

郑云龙想抱他,拉着他,吻他,把夜间辗转反侧的渴望都摊开来给他看。但郑云龙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爱情压得他呼吸不畅,那是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他不敢压到阿云嘎身上去。这石头只有两个人扛着的时候才会变轻,那重负就会变成云,遮蔽世间的烈日,让他们能在阴凉里嬉戏。但如果阿云嘎不愿意扛这块石头呢?如果阿云嘎不爱他呢?或许连友情也要被压塌了。郑云龙担不起这风险,他担不起哪怕头发丝那么细的风险。

因此郑云龙打破沉默说:“你这次回家过年记得吃胖点啊。”

“那你得吃少些。”阿云嘎说:“不过,你吃胖了也是男主角的样子。”

“谁找我当男主角啊。”

“我啊。”阿云嘎听起来认真极了:“你在我这儿就是永远的男一号。”


郑云龙登上火车,回家了。这个年没有阿云嘎,过得乏善可陈。回家的感觉总是一样的:熟悉,安稳,又很快会厌烦。郑云龙自认为是一个恋家的人,因为他不爱出门,也不喜欢光怪陆离的热闹。但他同时更清楚自己是一个不爱拘束的人,因此回老家的最优解就只剩下一个:在家里待着,窝在房间里,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杜女士看不下去,有问题要问他,无非是毕业找工作的老话题,郑云龙已经非常熟悉母亲的习惯,一个蓄意要问,一个成心要躲,三室两厅一百多平米的套房里居然能上演四五轮游击战。最后是老郑先生看不下去发了话:”你妈要问你话,你给我好好坐着!“

小郑先生一生不羁爱自由,但是临到这份上,实在是无法逃脱,只能乖乖坐好。杜女士把老郑先生赶走,免得弄得像三堂会审,把自己儿子从小的驴劲儿激出来。老郑先生功成身退,客厅里只剩下娘儿俩。杜女士问:“小龙,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郑云龙说:“反正我看见有招人的都去试试。”

“成功希望比较大的单位有哪些?妈妈看看有没有业内的朋友能给你推一推。”

“哎呀,你别管。”郑云龙说:“我们跟你们那圈子都不搭。”

“哪儿不搭了。”杜女士说:“都连一块儿的,找找肯定能有说得上话的。还有你的老师,能给你推荐吗?”

“老师没说,我也没问。”

“你这孩子,怎么不问呢?你们老师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他真喜欢我就会找我说的。”郑云龙说。

“人家还上赶着求你啊?那么小就爱面子。”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爱面子。”郑云龙硬着头皮说。

“我给你找。”杜女士说。这案子到这里算完,她赶郑云龙出门去,直到过完年也没再提。等到二月底将要开学,她才在郑云龙准备过安检进火车站时提了一句:“你回去北京自己也好好找,加油,但也别担心,妈妈帮你托底,但你要是自己找不着,我给你找的你就得去了,别说这说那的。”

郑云龙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十分警惕地说:“您要给我找啥?”

“定下来了和你说。”杜女士说:“准不会害你。”

这话说得蹊跷,但郑云龙忙着赶火车,没有多问。如果不喜欢,他们总不能硬逼我——他想。


开学后的校园生活比上个学期更冷清。他们并不是不上课,也不是不再结伴去吃饭了。虽然毕业大戏已经演完,但其他科目仍有汇报考试,五月份要再次登台考声乐——那是他们这一届最后一次了,学校也分外看中些。他们依然早起出功,阿云嘎还是每天“拖家带口”地把他们叫起来往楼下赶。他们依然生活在象牙塔里,但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结束的味道从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泄露出来:上课时缺席的人,课间对毕业后去处的讨论,准备考研的人随身带着的沉甸甸的课本,因实习而鲜少出现的同学。郑云龙身处期间,并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余裕——他也是四处奔走的人之一。第二学期的运气并不比第一学期的好。市场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戏,但只有两三个,郑云龙先前极好的运气似乎用完了,没有得到任何角色。他开始找先前根本不会考虑的工作——配音,唱歌,伴舞。只要能让他留在北京,只要还能在舞台上,他便愿意去考虑。他甚至想过放弃稳定的工作,毕竟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他可以做一个艺术市场的波西米亚人,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留在这里——留在北京,留在阿云嘎身边。

这些焦灼全部都被他闷在心里,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哪怕一个字,连阿云嘎也不知道。因此,当肖杰在他们全班一起出力筹备的婚礼现场宣布好消息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多么如释重负,像井里的人拉到了一根不太结实的绳索。

那是一个小而美的婚礼,没有在豪华酒店大操大办,而是设在了一个小场地,像一场livehouse表演。时值三月,正当初春,市场上鲜切花很便宜,被他们堆得满场都是。一群学生连舞台都装过,装一个婚礼现场自然不在话下。王莫自告奋勇做司仪,几个女生当门童,剩下的人出节目,现场表演多得几乎塞不下。阿云嘎想跳高难度蒙古舞,被肖杰连着全班人一块儿拦住了。仪式按时开始,有歌有舞,有酒有菜——因为现场太多肖班导的学生,没有上太烈的白酒。全部表演结束以后,肖杰站了起来,没有端酒,像平时上课那样清了清嗓子,说:“多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刚才的表演好看吗?”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是我第一批学生。”他在欢呼声和掌声中说:“他们是我能想到的最可爱,最优秀的学生了。但刚开始接手这个班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回去找领导撂挑子。我都觉得教不了,我觉得他们这样,四年怎么能上台啊?但我错了,他们是最好的。今天的节目都是他们表演的,场地也是他们布置的,大家有了亲身体会,他们的优秀我就不用多说了。我很幸运能做他们的老师,接下来,也有可能做他们的导演。”

郑云龙坐在台下,正和阿云嘎低声说话。闻言,他抬起头来。

“我的学生们见证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时刻。首先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然后,是今天,我走进婚姻的殿堂。然后是接下来,我有幸得到了主办方的信任,受命担任国内原创音乐剧《纳斯尔丁·阿凡提》的导演。”肖杰说,向学生们坐着的那桌看过去。厅里有几声零星的欢呼,但学生的桌上没有人吭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的班主任——像是猜到了他将要说的话,却又不敢相信。

“别瞪啦。”肖杰对他们说:“没听错,咱们又要排新戏啦。”

“我们都去吗?”方子问,他听起来快要窒息了。

“还是要面试的。”肖杰说:“这次可是真的要按规矩分配角色了……”

肖杰还要说些什么,但被学生们的欢呼打断了。他们没叫两声,阿云嘎就把他们拦住了。“别叫了,婚礼呢!”班长说。

“班长大几岁确实做人比较成熟。”郑云龙说。

“闭嘴。”阿云嘎说,白了他一眼。郑云龙没有回嘴。阿云嘎转过头去,让刚才听见好消息腾地站起来的几个都坐下,叫高兴得嚷嚷的几个小声点,终于成功避免肖杰老师的新婚现场变成音乐剧班的庆功宴后,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对郑云龙说:“大龙,咱俩又能一块儿上台了。”

他眼睛发亮,整张脸在发光。他看着郑云龙,就像那天谢幕时看着观众。阿云嘎在桌底下找到郑云龙的手,把他往自己那边拉。郑云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被拉到了阿云嘎的怀里。

“太好了。”阿云嘎说。

“是啊。”郑云龙晕乎乎地回答。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30- [第四年]

久等了,又是时隔一周的更新,我终于憋出来了。

这次更新还是非常坎坷,因为太多心理活动了!非常容易写飞,简直耗尽了我的控制力。期间还去看了奥涅金,被毛子的凛冬美学洗脑,放飞自我华丽了一把,昨天找了正统汉语文学看,又从头到尾改了一通,终于顺了。本章最后或许会给你们一些错觉,不是错觉。写那段的时候我在群里疯狂地嚎叫“真的好sq我不行了”

这几章都写得很艰难,因为 @一品亂炖 生病了,我没了beta支援。镜子已经病了一个月有多,群里都蛮担心的。大家祝她快点病好吧!

接下来就进入剧情紧凑的阶段了,换句话说,我不用在大龙的少年心事中疯狂打转了!感激涕零!

另外大家都期待的那个情...

久等了,又是时隔一周的更新,我终于憋出来了。

这次更新还是非常坎坷,因为太多心理活动了!非常容易写飞,简直耗尽了我的控制力。期间还去看了奥涅金,被毛子的凛冬美学洗脑,放飞自我华丽了一把,昨天找了正统汉语文学看,又从头到尾改了一通,终于顺了。本章最后或许会给你们一些错觉,不是错觉。写那段的时候我在群里疯狂地嚎叫“真的好sq我不行了”

这几章都写得很艰难,因为 @一品亂炖 生病了,我没了beta支援。镜子已经病了一个月有多,群里都蛮担心的。大家祝她快点病好吧!

接下来就进入剧情紧凑的阶段了,换句话说,我不用在大龙的少年心事中疯狂打转了!感激涕零!

另外大家都期待的那个情节将会在32章出现www

30.

暑假里,郑云龙天天害热病,学校外头的空气是解药。

他和阿云嘎在北京城各个剧团和剧组奔波,一起在公交车和地铁上挨挤,浑身汗地坐到等待室,身边黑压压一片人,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面孔,一个星期下来都认识了,有几个人见面还能叫出名字。郑云龙陪着阿云嘎去考北京歌舞剧院,团暂时没考上,阿云嘎给选进了天桥的剧组,郑云龙没过两天也被选进了杜拉拉,还是一样地忙,但力气突然有了着落,两点一线地使劲。两个剧组排练的时间都一样,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多半还会再拖到八九点才散场,幸而排练的地方离北舞都不远,他们便都还是回学校住着,早晨一块儿出门。

北京夏天的早晨来得很早,五点多钟,万事万物都带着金红的亮线,无论人多困,看见这样的浓色也很提气。那个夏天他们天天都睡不够,可天天都要早起。阿云嘎把郑云龙从床上拉起来,把他拉到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两个人吹着晨风慢慢醒过来,然后坐上不同路的公共汽车,奔赴各自的舞台和战场。早晨天天如此,但晚上则总没法碰上,大多数时候郑云龙都是一个人回宿舍,在屋里等他的朋友,或者他的朋友在等他。

许多个夜晚里,下了戏,郑云龙头上落满了流淌的银色月光,那光瓢泼似地落在人、树和路上,将早晨金红色的道路洗成银白,从大门外头延伸到大门里头。门里与门外看来并无不同,但当郑云龙走过大门所划定的那条无形的界限,杜拉拉剧组的郑云龙同学就被落在了外面,在月光的河上漂浮,曳在他身后,似一条摇摇荡荡的孤舟。站在北舞校园里,郑云龙成了吉屋出租剧组的郑云龙。

月凉如水,郑云龙的心却是炽热的。郑云龙病了,但是不咳嗽也没有鼻涕,他只是看到阿云嘎时好似胸口在烧,头晕目眩,想抱着他,想吻他,可他竟然不害怕——一切都其来有自,所有热情都是献给戏剧的,与真实无关。既然是梦,那可以随便去做。让安琪随便地入他的梦吧,随意拿他的身体在梦里做些古怪的事,那也没有关系。现在,他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再去看自己的搭档和朋友,就再没有一点疑惑和恐惧。欲望和热情都不是他的,只是借他的肉体存身。随它去吧,即使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血液好似冷冻的伏特加般粘稠、冰冷且火热,让郑云龙天天发高烧,那也没关系,不需要去治。

戏剧是疯癫,音乐是迷狂,那音乐剧呢?既然是为了戏,言行无论如何过界,都不该是两个借出躯体的学生的错。

从外头的排练回来,一天也没算完。回宿舍等着朋友或是在宿舍找到等着自己的朋友,不是为了培养感情,是要排另一部戏。在外头本已经朝九晚八,回到学校只剩可怜的两小时喘息,但阿云嘎想要九十五分的吉屋出租,于是这剩下的一点点生活也要割给它。阿云嘎好像不会累,不需要休息,连自己也不需要了——他刷牙要像安琪,走路要像安琪,两个人在校园里结伴而行要挽手,在任何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们俩都得像街头艺术家和流浪哲学教授。那片叫做柯林斯的海简直要将正中央的小小孤岛淹没了,郑云龙站在当中,实在无计可施。他的热病愈演愈烈,阿云嘎是他的冰袋,他只要回到学校,就得把冰袋抱怀里。

有一天,冰袋说:“这不应该。”

郑云龙于是吹胡子瞪眼:“这怎么不应该!你别看他们唱了很多首歌,但第一幕其实才过去两天。那是一见钟情,柯林斯立刻就爱上他了。”

他们是在聊戏。暑假过去一半了,歌翻来覆去地唱得烦了,没有别人帮忙再也磨不下去,他们于是开始捡起小情节来抠。

“还没到第二天呢。”阿云嘎说:“咱们现在说的是安琪捡到他的那一段。You Okay Honey那段。你现在就演得这么动心不对呀。你至少拖到后面鼓锤舞那儿。”

“你认真想想他说什么了?他说,‘安琪?确实,是最好的天使’。他那时就动心了。”郑云龙说:“他还脸红了,安琪说他脸红的。”

“我还是觉得你这里该收着点。”阿云嘎说:“你这么演我接不住啊。”

“哪部分?”

“你那么盯着我,一个劲看。”阿云嘎说:“哎呀,不行,你收收。那眼神晚点儿再拿出来么。”

“怎么收?”郑云龙说:“才一天就告白了,那就是一见钟情。”

“就算是一天,也得有个过程。”阿云嘎坚持道。

“没有过程,就没有这个东西。”郑云龙说:“那是一见钟情!没道理可讲的,没有那什么……就像我俩在宿舍遇见,然后我们就成好朋友了。恋爱也是一样的,不用理由。”

“那——那行吧。”阿云嘎说:“好,柯林斯一见钟情了,那安琪也一见钟情吗?”

“……你觉得呢?我不知道。”郑云龙满肚子的滔滔不绝突然就消失了。“……那是你的角色嘛。”他勉勉强强地找了个理由。

“大概吧。”阿云嘎说:“毕竟第二天他说‘we are everything’……可是一见钟情该是怎么样的?我没试过呀。”

“和我一样吧。”郑云龙说:“就是说,和柯林斯一样吧。”

“怎么样?”阿云嘎问。他今天问题真多,比平时笨了不止一个档次。

“反正,你别想那么多。”郑云龙说:“你就假装你……已经动心了。安琪性格那么活泼,你也活泼一点,你要逗他。词在那里又不能改,就目光手势都在逗他。柯林斯很可爱……”

“你是挺可爱的。”阿云嘎说。

郑云龙脑子都烧起来了,体温可能要到四十度。“柯林斯,是柯林斯。”他说。“总之,就是这个样子。”

“噢……”阿云嘎说:“那今天练哪个?这个吗?”

“练舞。”郑云龙说:“练鼓锤舞。”

今天练习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在宿舍里碰上面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十二点得睡觉,早晨五点半得爬起来。做演员真是苦活,同时做两部戏的演员是苦上加苦,但郑云龙没尝出什么苦来——苦倒是其次,怕只怕练习掌控不了节奏,只得听搭档摆布。比如,阿云嘎跳了一轮舞,说:“不对呀,舞以后再练,现在没时间,我们得把双人的对戏给抠出来。”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郑云龙真没办法反驳。他能怎么办?只能说:“好。”

一说好就坏了事。任务有了,时间特紧,于是这首歌里所有对戏的点都浓缩拎了出来,这对预备情侣的每个亲密动作都得抽丝剥茧,一个一个地商量:这里安琪挽了柯林斯的手,他伸出手的时候看着哪儿,踮脚吗?那里柯林斯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看他闪亮登场,跳一段精彩的舞,他走向沙发的时候看着安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盲目地摸到沙发上,还是一步三回头,期间不忘向两个朋友投去献宝的目光?电影里,这首歌演到一半,柯林斯拍安琪的屁股,可他在小巷子里被安琪捡回来的时候,听他一句调侃就要脸红,他究竟是羞涩还是大胆,他拍屁股的动作是喜爱居多还是玩笑居多,是生涩还是熟门熟路呢?

郑云龙实在是没法子了,脑子轰隆隆地烧,只好说:“没镜子,也看不出来好坏,要么我们换一段?这段就先过去。”

“有手机呀!”阿云嘎说:“来。”

有道理呀,那还能怎么办?只好照做。他们把手机架在门上,找准位置开始录制,再凑在一起看刚才录下来的片段。宿舍乱糟糟的,手机镜头里的人又黑又土,看不出会是在舞台上发光的样子。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亲昵的意思很足,蓬勃地打破屏幕,明晃晃地顶到郑云龙脑门上。他心里有些动摇,只好又把阿云嘎上回那句话悄悄过一遍:在我眼里,你是柯林斯呀。

这就对了,是柯林斯,不是郑云龙。

郑云龙说:“不录了,你看这手脚多僵啊,不像是两情相悦的样子。”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练了。“阿云嘎说:“多练练就不僵了。”

“那练不出来。”

两人闷头想了一会儿,郑云龙说:“那我抱着你吧。”

“嗯?”

“或者你抱着我也行。”郑云龙说:“找找情侣的感觉。”

阿云嘎从善如流。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耳朵红了。”

“热得很。”郑云龙说:“你体温怎么这么高,热得我一身汗。”

“咱们好久没这样了……”阿云嘎说:“都过了半年了。好久了,我也没跟你说。过年那时候,谢谢你啊大龙。”

“怎么突然……这事说什么谢。”郑云龙说:“你不找我找谁呀。”

“我到你那儿可是从家里跑去的。一般都在家里啊。”

“反正这半年我虽然都没问吧,但你要是还想说,就找我。”

“哎,好。”阿云嘎应了一声。他似乎是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我好多了。”

“好多了也能说啊。”

“就是心里头一下子咯噔地疼一下。没等说出来就过了。”

“好。”

“走题了都。要排练的。找着感觉了吗?”

“我不知道呀。”郑云龙说。

“那再试试。”阿云嘎把手机架回门上。

十一点半了,宿舍里没有别人,但两人念台词的声音也小了下来。郑云龙耳朵发烫,老老实实地把刚才对过的片段演完:介绍安琪出场,走位,坐到代替沙发的小椅子上,盯着搭档跳舞,随着虚拟的舞步露出笑容,在阿云嘎转到身前的时候伸出手拍拍他。可能是累了,又晚了,他感觉手臂变得很轻,抬起手时只觉得整个人振翅欲飞。宿舍没有沙发,阿云嘎演到这里本来要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此刻只好往旁边的桌子上坐,转过身来抬眼一看,说:“你眼睛里怎么这么湿。”

郑云龙不搭腔,只是说:“快看看效果。”

手机屏幕上,宿舍还是窄,人还是土黑土黑的,但手脚都柔软了,郑云龙的眼神好像牵了丝。阿云嘎啧啧称赞:“哎呀,你的眼睛,真有戏。这还挺管用的。”

“是呀。”郑云龙说:“管用。”


管用的招数自然要多使,更何况外头的戏进了合成排练阶段,回学校的时间越来越晚,回到宿舍眼睛睁开的缝也越来越小。两个人排戏排不出什么结果,时间又紧,倒不如合理利用睡前这一点余裕培养感觉。宿舍里没有沙发,地板又冷又脏不能坐,两人只好蜷到桌上,把手脚收好,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起抱一抱。刚开始阿云嘎还说:“这样是不是有些奇怪?”但很快就不提这茬了,转而聊些别的事情——刚开始只说到吉屋出租的排练,很快这个就聊完了,于是开始聊外头的戏,陌生的同组演员和陌生的导演,商业音乐剧快节奏下对质量和内容的妥协。随着开演日期临近,另一个剧组里的话题也越频繁地出现。话题聊到这里,总有一些愤世嫉俗:杜拉拉和天桥的制作人员都是国内音乐剧各方面专业的金字招牌,任一个名字拿出来,在圈内都大名鼎鼎,可是实际的作品却差强人意。“先前在团里,有个记者来采访。”阿云嘎说:“导演让我给他跳一段外国的音乐剧,我想着rent可能太小众,就给他唱了妈妈咪啊。唱完了这个,就给他再演一段天桥里的曲子。后来我看他的报道,那一段就两句话,哎呀真是写得……可戳心了。”

“我看了。”郑云龙说:“说外国的曲子听起来特别带劲,天桥里的曲子就没什么感染力。他没说你不好。”

“我知道不是我不好。”阿云嘎说:“但不是我不好,那就是整个戏不够好,比不上外头的。可是我们的团队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老师了,还是不好,比都不知道怎么比,进步也不知道怎么进步,我就觉得……我觉得倒还不如是我不好。”

“以后吧。”郑云龙说:“以后当制作人去,想做什么做什么。现在还太远了。”

“那也是。现在呀,”阿云嘎说:“现在的大事,是龙哥要上台了。”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郑云龙在北京排练了一个暑假,夏天就这么过了一大半,眼见着九月份要来了,杜拉拉的公演也近了。王莫前两天还发短信问他要不要来捧场,郑云龙大手一挥,把票包圆了,免费送。阿云嘎自然也有票,亲友座,郑云龙找团里要了个首场一排一座。

“有牌面吧。”郑云龙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最好的座位在第四排。”阿云嘎说:“不过呢,还是谢谢龙哥厚爱。”

“后天你得和组里请假。”郑云龙说。他们今天又窝一块儿培养情侣的默契,阿云嘎还在他怀里,竟然敢乱开玩笑。他颇带威胁味道地把下巴搁在阿云嘎肩膀上:“一排一座,别给我空着。”

“哎,好。”阿云嘎说。郑云龙看不见他的脸,但能从语气里听出一点笑模样。

“等我演完了,再过一个月你也演完了,就能好好排rent了。”郑云龙说。

“好快呀。”阿云嘎说,抬起手来盲着摸到郑云龙的脑袋瓜。“郑云龙同学,好好表现!”


8月25号,《杜拉拉升职记》首演。托了原作小说名气的福,剧场里几乎座无虚席。郑云龙演男一号王伟,开场时的职场群舞里没有他,算是逃过一劫。等终于轮到上场,端着销售精英的架子往舞台上走的时候,郑云龙往台下瞟了一眼——阿云嘎坐在一排正中,身形太过熟悉,虽然观众席一片黑乎乎的,还是很好辨认。对方见他目光投过来,给他竖了两个大拇指。

“真不错!”阿云嘎说。首场演完,他到演员入口堵人,见郑云龙出来,差点给他再鼓一轮掌。“真是用心了,跳舞的戏份还挺重的。”

“我没跟你说错吧?差点没跳死我。”郑云龙说。

“再演一场!”阿云嘎说:“明天也要坚持呀,再一场就好了。”

“明天就末场了。”郑云龙说:“这说出来谁相信,排了快三个月,就演两场。观众来看这戏,太特别了,不是末场就是首场。末场你看么?”

“只能请一天假。”阿云嘎说:“明天得好好排练了。排完了过来到后门把你给堵……堵你。”

郑云龙有点不太满意,但排练最大,没处说理去,只好很讲道理地和阿云嘎一块儿回学校。公演是特殊时期,回到宿舍不需要排练rent,也不需要找感觉。他累得七荤八素,随便洗了个澡就上床躺尸,第二天还是一大早被阿云嘎拉起来,但阿云嘎往歌舞剧院去,他往剧场去。末场这天,观众席上人数和第一天差不多,上座率有个八九成的样子,看着很让人振奋。中场休息的时候,后台的演员也都在聊这件事情,刚开始都挺高兴,但大家一合计,发现剧院一千多个座位,赠票得有一小半。

“赠票怎么这么多。”末场演完,小粉丝阿云嘎在演员出口恭候大驾,大明星郑云龙打开门找着人,劈头就是一句:“你们赠票多吗?”

“多。”阿云嘎说:“天桥两轮,我能请全班人去看两三场,一块钱不用掏。”

“说到这个,王莫居然没来看我的戏。”郑云龙说:“我说要给他票的。”

“咱们下个月7号才开学呢,你让人家早来学校半个月啊。”

“不务正业!”郑云龙愤愤不平地说:“居然也不去考个戏演演。”

“也不是没考,都是考上伴舞,他不想光做这个。”

“哎,伴舞也可以的。”

“是呀,伴舞也可以的。”阿云嘎说。

回学校的车到站了,对话到这里为止。剧院离学校不远,只有几站路,郑云龙便把刚才的话题放下。摇摇晃晃的车停了,踉踉跄跄地下车后,他才说:“我刚才在车上想,怎么就觉得伴舞也可以呢?”

“确实可以的。”阿云嘎说:“我以前也试过,我还演新郎呢,没什么台词,主要是跳舞。”

“我以前想也没想过。我刚来的时候也想也没想过。在车上的时候我想,我怎么就变得觉得只要能在舞台上,只做伴舞也可以。一件件事情想过来,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哪件。”郑云龙说:“后来发现,怎么每件事情都有你啊,怪烦的。”

“是你自己变成这样的。”阿云嘎说:“我么,我刚好在旁边。”

郑云龙不搭腔——他正在走进大学的校门,他将要被脱下来,换成柯林斯,他等着那阵热病般的晕眩掌控他。大路银白,他在路上慢步前进。北京真大,学校真小。他在他的脑海里占据海洋正中间的一座小岛,岛外是他所不能控制,而且不属于他的激情。他的学校也像一个小岛,岛外是整个北京,整个音乐剧圈,所有他见过或没有见过的导演、制片、编剧和演员。如果学校是船就好了,他可以乘着它出海,但它只是一块海洋正中的陆地,给他伐木作舟,终有一天他是得离岛的。他还有一年就要离岛了。

郑云龙说:“咱们好久没一块儿回学校了。”

“暑假都忙。”阿云嘎说:“都要排戏。不过你现在好了,你可以来看我排练,还有十几天才开学呢。”

从大门到宿舍的路很短,没说两句就到了地方了。郑云龙把宿舍门打开,说:“你们那儿排练能去看?”

“我明天问问导演,应该可以的。”阿云嘎说:“让你也认识认识他。而且你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休息的时候也过一过rent。”

“哪儿那么见缝插针啊。”郑云龙差点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中间休息才几分钟。”

“快开学了呀。”阿云嘎说:“开学了你还要和另外两个安琪对戏,暑假好不容易找好的感觉,到时候被这么一冲,全没了怎么办。”

“那趁现在再把底子打牢。还有几天开学?”

“今天26号,下个月7号开学。还有十二天。”

“就剩十二天了。”郑云龙说:“够么?”

“你觉得呢?”阿云嘎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郑云龙说:“开学以后还有多久就要公演了?”

“十二月初公演,天桥九月底第一轮,十月底第二轮,等天桥完了,就十一月初了。那以前我都没法回来排练,你得和另外两个安琪排两个月的戏。”

“那感觉全没了。”郑云龙说,习惯成自然地坐在桌子上。

“那怎么办?”阿云嘎站在桌子前,低头看他。阿云嘎的身影把灯都挡住了。

“你觉得这段时间这么抱一会儿有用吗?”郑云龙问。他心里的海潮波浪滔天,但他安安稳稳地坐着。

阿云嘎歪了歪脑袋,想了想。“有用吧。”他说:“录下来看,我们确实自然了不少。”

“那就来点厉害的。”郑云龙说。他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嗡嗡的声音塞满了他的耳朵。那是血液在细窄血管里奔流的声响。

“怎么样是厉害的?”阿云嘎问。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块儿挤到桌子上来,而是拉了把桌前的椅子。他坐了下去,灯光便灌进桌子和床板间这块窄而挤的空间里。白炽灯的光亮把外面的黑夜衬得更浓烈了。这是夜晚,夜来了。

“比方说,做些特别情侣的事情。”郑云龙说。

“什么事情?”阿云嘎问。

“就是……谈恋爱的时候会做的事,不是光朋友就会做的。”

“我没谈过恋爱呀。”阿云嘎笑了起来:“要亲嘴呀?不行不行,我这初吻还在呢,我俩这也太为艺术献身了吧。”

“不是这个,你想什么呢。”郑云龙说:“而且不是我俩,哥初中就有过女朋友了。你也太不开窍了吧。”

“一路都忙,没顾上过。”阿云嘎说:“不小心就成了二十五岁也没谈过恋爱的大龄青年了。”

“行了,你别担心。”郑云龙说:“你的初吻好好的,不会为艺术献身的。”

“那还能有什么呀。”阿云嘎笑着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我警告你,你不要那什么,弄些限制级的东西出来。……你看你耳朵都红了,你想什么呀。”

“没什么。”郑云龙说。他脑子晕得很,高热怕是要往四十二度去了,但他的勇气没有一点动摇,毕竟这都不是他的意愿,都是艺术,是为艺术献身。“很简单呀。”郑云龙指了指脖子:“在这儿啃个印子,你的初吻保住了。”

“啊?”阿云嘎怔了怔,但他没有立刻跳起来。

“后面还有一段柯林斯和安琪很亲密的戏,就在reprise前面。”郑云龙说:“我们从来没排过那个。”

“那个不是不演吗?”阿云嘎说,他看上去有点楞。“学校不让演那段的。”

“但戏里确实有吧?”

“有。”

“所以,这两个角色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是。”

“那来吧。”郑云龙说:“就是这个了。脖子伸过来,为艺术献身。”

阿云嘎真的靠过来了。他一边靠过来,一边说:“真的有用吗?”

“我也没试过呀。”郑云龙说,也靠了过去。他的声音很小,但自己听来震耳欲聋。夏天热,阿云嘎穿着短袖,稍微扯一扯,便露出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地方。“就这儿吧。”郑云龙以自认为十分冷静且专业的语气说:“不能真啃脖子上,你明天还要去排练的。”

“昂。”阿云嘎在他耳边回答。

郑云龙想:阿云嘎是阿云嘎味儿的。这不是废话,他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他和自己的朋友靠得太近了,要贴着皮肤闻才能闻到的气味灌了他一鼻子。那里面有一点沐浴露的气味,但只有一点。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人工的香气,也没有自然的香气,他闻起来像是灰尘,新鲜汗水,夏天的风和香烟。可是嘎子不吸烟呀,郑云龙想,然后他明白了:阿云嘎在剧院后门等到他的时候,陪着他在风里吸了一根烟。

郑云龙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把一片皮肉吸进嘴里。脖子和肩膀相接的地方,皮肤光滑紧绷,嘴唇是含不住的,得用上牙齿才能把它留在嘴里。他突然害怕起来,但既然已经下嘴了,就得坚持做完。他脑子轰轰隆隆地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那块皮肤往嘴里吸,阿云嘎今天排练的强度一定很大,被风吹干的汗水在他嘴里复活,咸咸地落在他的舌头上。

“感觉好奇怪啊。”阿云嘎说。

他的声音在夏天的云里轰出延绵的闷雷。郑云龙张嘴把他松开了。

“行了。”郑云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阿云嘎扭着头费劲地看自己的肩膀。“原来不是圆的,我还以为这印子会真的长得像草莓。”阿云嘎说:“挺窄的一道。”他扯了扯领口,问:“能看见吗?”

郑云龙飞快地瞟了那儿一眼,是枣红色的,散布着深红的出血点,整块红色里横着两道牙印。位置选得有些尴尬,领口不能完全盖住,但不注意看也不知道往哪儿看的话,几乎是看不见的。“没事。”他仓促地说。

阿云嘎端正坐着,看着天花板,似乎在体味。他问郑云龙:“你觉得有用吗?”

“我……我不知道。大概吧。”郑云龙说。

“那试试。”阿云嘎说,向郑云龙靠去。郑云龙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几乎猛地跳起来。他挺直了背,脑袋重重磕在床板上。这一下撞得实在狠,郑云龙连眼泪都快磕出来了,眼前阵青阵白。阿云嘎连忙去摸他头,说:“都磕出包了。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你怎么,你干嘛突然往前凑啊。”郑云龙疼得嘶嘶声说。

“我想抱抱你啊。”阿云嘎说:“看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

“那,那你觉得不一样吗?”郑云龙问。

“我还没试呢。”阿云嘎说着,小心地绕开他捂着后脑勺的手臂,像以前那样把他抱进怀里。他们身量相差无几,报在一块儿的时候,身体各处从来都摆的很妥帖,好像是正好能嵌在一块儿的两块木头。阿云嘎的手正好放在郑云龙后腰上,这个太窄又太矮的床洞仿佛是专为他俩设计的,严丝合缝地放下了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

“好啦。”阿云嘎在他耳边说:“是挺有效的。”

郑云龙眼前金星直冒,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他。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9- [第四年]

嗨大家好,久等了!第四年开始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本年8章完结。


29.


郑云龙一病好,未完成的任务便列了队,施施然逼到眼前。倒数第二次期末考和此前每一次期末考都一样,焦头烂额,紧张焦虑,时间永远不够,问题总也没完,挤得他脑子里除了考试,别的什么也不剩。等终于考完最后一门,劫后余生,郑云龙走在半开放的走廊里,一抬头,才发现夏天真的到了——阿云嘎走在前面,明明没跳舞,背上却湿了好大一片,后颈的头发湿透了,倒竖起来,好像脖子上长了一丛细草,叶尖上挂水珠。水珠远远看着丁点大,但又热又肥。郑云龙加紧两步走到他旁边,免得被草尖遥遥扎中。

“等会儿早点过去吧。”阿云嘎说。如果切断的草能拔出...

嗨大家好,久等了!第四年开始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本年8章完结。


29.


郑云龙一病好,未完成的任务便列了队,施施然逼到眼前。倒数第二次期末考和此前每一次期末考都一样,焦头烂额,紧张焦虑,时间永远不够,问题总也没完,挤得他脑子里除了考试,别的什么也不剩。等终于考完最后一门,劫后余生,郑云龙走在半开放的走廊里,一抬头,才发现夏天真的到了——阿云嘎走在前面,明明没跳舞,背上却湿了好大一片,后颈的头发湿透了,倒竖起来,好像脖子上长了一丛细草,叶尖上挂水珠。水珠远远看着丁点大,但又热又肥。郑云龙加紧两步走到他旁边,免得被草尖遥遥扎中。

“等会儿早点过去吧。”阿云嘎说。如果切断的草能拔出根系变成动物跑走,那闻起来应该像他这样。

“又加练?”郑云龙问。

“你是我的搭档,我要和你约会的呀。”阿云嘎说。看他的笑模样,不知道他觉得这话是亲昵还是好玩。

“行。”郑云龙说,故意地往别处看:“我这就跟全班人说你有主了。”

“你说呀——”阿云嘎说。

“你那语气,太讨嫌了。”郑云龙说:“我真说了!”

“哎——郑云龙有主了!”阿云嘎喊。

“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一点。”后头,王莫说:“咱们没在排练,收收。”

“你们看咱俩多敬业,多入戏啊,哎呀。”阿云嘎语气有一些十分收敛的得意,又回头和后面的大部队说:“我俩不跟你们去吃饭啦。有点事,我们先回排练室。”

“你们怎么又不来。”王莫嚷嚷:“考完试的庆功饭也不吃!”

“我们的角色想回排练室约会。”阿云嘎说,拉着郑云龙的手腕,假装撩裙摆行了个礼。稀稀拉拉走在一起的同班同学非常配合,报以口哨和欢呼。“这位姑娘单身吗?”董诚喊。

“不单身。”阿云嘎说:“你找你的咪咪去吧!我和大龙要走啦。”

阿云嘎挥手道别,拎着郑云龙的手腕,往排练室赶。从阿云嘎那里吹来很大的风,把郑云龙鼓胀成一只饱满的风筝,阿云嘎把他放到空中去了。

“你感冒发烧才刚好,不能吃那些油腻的,先到饭堂喝粥。”放风筝的人说。

风筝让风给吹晕了,乖乖地喝粥,吃药,到排练室休息,等半小时再做热身。他的感冒早好了,但抗生素一开始吃就得吃够一个疗程。药很苦,阿云嘎给他塞了颗糖,把他往云上推。一直到了把杆上,上下左右地折叠一番之后,风筝才浑身酸痛地落到地面上来。

“下周第一轮面试,你准备好了吗?”阿云嘎问。他坐在排练室的木地板上,挨着郑云龙。他们俩的身影明晃晃地倒映在镜墙里,阿云嘎热烘烘地,郑云龙往另一边挪了挪,拉开一点距离。他感觉他俩好似两节刚被切开的藕。

“试唱的视频寄过去了。”郑云龙说:“让我下周四面试。”

“我也是周四。”阿云嘎说:“咱们一块儿吧。”

“好。”郑云龙说。

他手里满是汗,血管刺痒,他病好了,身上反而更不舒服。他想问的话从浑身的骨缝里探出来,往阿云嘎身上探,最后通通聚在手心,拢成一只刚破壳的小鸡,它躁动不安,想要挣脱束缚,鲜嫩的喙冷不丁地在虎口一啄,郑云龙任凭它去啄,放任他的心去跳,什么也不说。阿云嘎在排练室里聊排练室外的话题,这很不妙。他们俩本该有这个默契了,在排练室里,郑云龙和阿云嘎是不存在的,活着的只有角色。应该是这样的。

“暑假你真不回去?”阿云嘎问。

“面试嘛。”郑云龙问:“反正什么机会都试试,还剩一年,得考团了,先找戏,看有没有机会。”

“我们俩都会找到的。”阿云嘎说:“你看,你演得这么好,成绩也这么好,肯定都抢着要你。”

“那可麻烦了。”郑云龙心不在焉地说:“要是好几个戏一块儿要我,那我怎么挑啊。”

“挑也要了我的那个。”阿云嘎说:“我们还能一块儿排练。”

“……出了学校还要一块儿排练啊?”郑云龙说:“你也不嫌烦得慌。”

“我想和你一块儿演呐。”阿云嘎说:“再说了,你老是生病,出去排戏要是又发烧了怎么办。不在一块我还得给你送饭。”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别人听来像什么样子。他把现实弄得像梦,梦的碎片于是涌起来,翻到现实的河面上。

“啥呀。”郑云龙说:“三年里我也就病了两次。”

“但是我觉得特别好。”阿云嘎说。

郑云龙扭过头来瞪他,说:“什么呀。”

“不是,我说你这个精神特别好。”阿云嘎说:“整个人都扑进去了,病也病得像戏里的人。你烧得厉害那天,我上去照顾你,你都烧糊涂了,说话都模模糊糊的,你还念台词,完了还看我一眼……我感觉你好像魂也丢了。我那一刻觉得好像……好像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戏是真的……角色是真的。”阿云嘎说:“我整个脖子都发麻。很难形容,就是……就感觉我就是安琪,不是演安琪的人。然后我特别担心你,我想你是不是烧傻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知道发个烧也不算大病,但就是有一瞬间特别害怕,都没道理了。”

郑云龙看着阿云嘎,思想和声带一并丢了,脑子里只有轰隆作响。郑云龙不害怕,也不惊讶,他只是走在大道上突然踩空,往地心里掉。他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地说:“我那时候梦见安琪了。”这句话是坠落时地心吹来的风从他骨头里刮出来的。

“什么样子的?”阿云嘎问。他竟然不问为什么,好像知道郑云龙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对话恐怖得让人汗毛倒竖,但郑云龙也没办法,他开了个头,就得说完。

“你的样子。我在梦里问安琪,你喜欢我吗?”郑云龙说:“刚开始,我们在半空,在云里,后来很黑,床很窄,我躺……我头枕在安琪腿上,他低头看我。我就问,你喜欢我吗?他说,喜欢啊,我最喜欢你了。那就像在我们宿舍里一样,床好像真是我的床。”

郑云龙说得慢,断断续续的,每句话都得和自己搏斗一番才好不容易挤出来,若不是阿云嘎一直在旁边看着,好像一座随时要倒在他身上的山,他就不会说下去了。但阿云嘎一直在那儿,他就只好一直说。他等着阿云嘎随时打断,像平时那样接话,吐槽两句,哪怕是像之前从考场出来,在走廊里那样肉麻地开个玩笑也好。但阿云嘎一个字也没说,一个动作也没有,就这么坐在旁边,听着。郑云龙说到最后,什么也没等来,只好顿了顿,说:“这个梦太奇怪了。”

郑云龙好一会儿没说话,阿云嘎也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与阿云嘎挨得很近,但没有任何一处是碰在一起的。有那么一瞬间,郑云龙觉得空间从两个人中间那条微不足道的缝隙处裂开了。

“你梦见安琪了,安琪是我?”终于,阿云嘎问。

实际上,是梦见你了,你是安琪——郑云龙想,但他没这么说。他说:“对。”

“那……你呢?”阿云嘎问:“你是柯林斯吗?”

这句话好像一条飘飘渺渺的绳索那样,郑云龙脑子里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灵光,被它缠住,被它点亮了。他说:“噢……我,我记不清了。我烧得厉害。我糊里糊涂的。”

“你应该是醒过来了。”阿云嘎说:“我当时在你床上,你眼睛半睁半闭的。你说胡话,睡觉也在说台词。”

你怎么会在我床上?不,这不能说,应该是:“我说什么了?”

“你说的是柯林斯的台词。”阿云嘎说:“是在刚开始,前面的部分,很短的那一句。”他没有把那句台词说出来。

“我记得。”郑云龙说:“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前一刻我还在金门大桥上。”

“旁边是……”

“旁边是安琪。”

“噢。”

阿云嘎又不说话了。

郑云龙骨头深处毫无道理地战栗,那一点灵光正在婉转地,缓缓地强化,它从他的脑子滑到耳根,然后是喉咙,似温柔的铁水那样流向肩膀。是左肩,阿云嘎坐在他的左边。那道空间的裂隙还在那里,但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正在跨越它,它在不断地尝试,但仍有一点虚空的屏障在前面阻拦。郑云龙从未觉得阿云嘎如此神秘,如此不可解读,那细微而不可跨越的裂隙好像隔绝了三年的熟稔和情谊所培育的灵犀,将无人可见的默契统统挡在外面。那里好像横亘着一道空茫茫的白墙,但它不是不可打破的,它不像是拒绝,反倒像个合谋的邀请。两个赌徒在不知道彼此手牌的情况下串通起来给未知的力量设局,哄骗它、引诱它、塑造它,将它引进造型叛逆的模子里,驯服它。它就在那里了,水已经溢到边缘,水的皮被鼓涨得十分丰润,只要再一滴,皮便破了。那滴水将要落下,它垂悬在他的喉间——

阿云嘎说:“我们俩真入戏。”

郑云龙说:“那好像是真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但异口并不同声。郑云龙说到这里,好像把话说尽了。那面墙没有倒,但从墙的另一面传来咚咚的响声——阿云嘎说:“真的,特别好。”

“特别好……那出不来怎么办?”郑云龙也用语言去敲那道墙,它好像是不会倒也不会破的:“我觉得我有些出不来戏了。”

“那……那正好呀。”阿云嘎在墙的另一面说。

郑云龙头晕目眩,他不知道阿云嘎是什么意思。

郑云龙问:“什么意思?”

“出不来不是正好吗?”阿云嘎说:“那我们就可以演得更好了。”

“出不来戏,就是……”郑云龙觉得自己突然笨嘴拙舌,语言好像没法表达他的意思。语言本来就没办法表达他的意思。阿云嘎靠得太近了,他想靠得更近一些,他的眼睛净找一些古怪的细节去关注,比如阿云嘎喉结的突起,还有微微向下的嘴角。他想用实际的动作告诉他的朋友:有一些东西是语言所无法表达,但比语言更直接的。但他不敢这么做,只好十分苦闷地说:“就是说……生活也成了戏里的样子。那我俩还……那我俩就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

“那也挺好的。”阿云嘎说:“先进去呗,总能出来的。”

“之前老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确实可以这样。”阿云嘎说:“我想试试……你妈妈的建议,你还记得吗?我想完全陷进去试试。”

“那怎么出来呢?”郑云龙说。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血流在他耳中轰隆作响。

“会出来的。”阿云嘎说:“我们已经是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

“我有时候看着你觉得不像是……像是两个人混杂在了一起。有时候我也不像自己。”

“没关系,我有时也会的。”阿云嘎说:“像刚才从考场里出来……有一瞬间,我好像不在北舞。”

白墙像薄薄的纸那样,被看不见的风剧烈地撼动。郑云龙搜刮出一些勇气,用它们把自己的脸推了过去——他转头看着阿云嘎。阿云嘎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他。凝视那样直截了当,许多年后,郑云龙会明白,互相熟悉的两个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异于将自我剥脱干净,毫无保留地剖白出来。

郑云龙问:“那你会梦见我吗?”

“我不用梦见你。”阿云嘎说:“你在我眼里就是柯林斯,去年选角的时候我就和你说了,你就是柯林斯。”

他的话建起了一道虚无飘渺的桥,摇摇欲坠地横跨在那道裂缝之上。郑云龙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他似乎来到了裂缝的另一边,但墙仍在那里。他费力去看,模糊的幻影中,阿云嘎的面容渐渐清晰。他从浓白的雾气里浮起。好几个月了,他从没这么清楚地现身在郑云龙面前。郑云龙好久没有这样坦坦荡荡地看着他了。阿云嘎还像几个月前那样,但又有一点难以言说的差异……他像阿云嘎,又像安琪,像两个人杂糅在一起,而且是郑云龙可以触碰的。他们在排练室里,他们在戏里……阿云嘎说:那正好。

“在我眼里,你也像安琪。”郑云龙说:“你是安琪。”

“那多好。”阿云嘎说:“我们俩演他们,肯定是最好的。”

“最好的?”郑云龙问。他没想过这个。

“最好的,比别的安琪要好,你也比和别的安琪对戏时要好。我们会比他们都更好的,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更好。”阿云嘎说:“要做事情,要演戏,他们及格是六十分,我们及格是九十五分。我们俩在一块,一定能这样……我想要最完美的舞台,一切都得是最棒的。”

阿云嘎说着,把身子一展,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郑云龙,把手伸给他。好久以前,阿云嘎也这么把手伸给他,说:我会帮你的。那是宿舍楼下的清晨,一片寂静中,鸟儿飞进了树冠里。

“来,排练吧。”阿云嘎说。他看着郑云龙微笑,微微屈膝,像是在邀舞。

郑云龙接过他的手,站起身来。他听见无形甲胄片片剥落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他想:原来我是柯林斯。

“好,开始吧。”郑云龙说。


睡前,郑云龙想起来: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阿云嘎。胖潘还在打呼噜,方子睡得最早,此刻房间里应该只有两个人醒着,于是郑云龙拍了拍床栏杆,叫道:“嘎子,嘎子!阿云嘎!”

对面灰黑的阴影里,阿云嘎动了动,翻过身来。夏天天热,他的肩膀和腿在夜里呈现出带着荧光的奶白色,但他的眼睛比夜晚黑。阿云嘎半睁开眼睛,问他:“干什么?”

“我今天忘了说……”郑云龙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安琪了,去年和王莫搭档的时候,我也梦见过。”

“你还梦见过长得像王莫的安琪?”阿云嘎嘟哝着问。

“不,你这脑子怎么长的。”郑云龙说:“是你那样的。”

“为啥?当时咱俩没搭呀。”

“那天下午排练,你也演了一下安琪。”

“我没……啊,是那次。”阿云嘎说:“你怎么梦见我了?”

“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吧。”郑云龙说:“当时做了这个梦,我吓死了。”

“你吓什么呀?”

“我吓……”郑云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说道:“我快睡着了想起这件事情来,我觉得该和你说。”

“嗯,和我说。”阿云嘎可能快睡着了,说话的时候明显脑子不转。

“总之,我一直都想让你演安琪。你来演安琪以后,我又做梦了。”

“什么梦?”

“安琪问我,我演阿云嘎好吗,我吓得够呛。我还以为……但是我弄清楚了,不是那样的。”

“嗯?”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想让你演安琪。现在你终于来演了,我很高兴。”

阿云嘎半睡半醒地说:“你还和我闹脾气呢。”

“哎呀,那是……总之,其实我很高兴。”郑云龙说。

阿云嘎没有说话,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当作回答。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8- [第三年完]

28.


上个学期肖杰说每个角色都要有替卡,但剧目升级以后,便发现原本班里十七个人也不很够用,经不起给每个角色都备一个替补的奢侈做法,只能紧着难度大的角色预备。安琪自然是不能只有一个演员的,他的舞段太多,阿云嘎又硬要穿着高跟鞋排练,天天套着售价不到两百的三寸高跟鞋在桌子上跳上跳下,一段鼓锤舞能从白天练到晚上,周一练到周天。练了两三周下来,果不其然,腰伤犯了。有好几天,郑云龙进屋就是一股浓烈的膏药味,阿云嘎敞着后背在高架床上趴着,抱着手机打游戏,要么就是看各版本的rent录像。他听见门口吱一声打开,头也不回地叫:“大龙,上来帮我换药膏,我这两块贴了半天都不凉了。”

郑云龙就把着梯子...



28.


上个学期肖杰说每个角色都要有替卡,但剧目升级以后,便发现原本班里十七个人也不很够用,经不起给每个角色都备一个替补的奢侈做法,只能紧着难度大的角色预备。安琪自然是不能只有一个演员的,他的舞段太多,阿云嘎又硬要穿着高跟鞋排练,天天套着售价不到两百的三寸高跟鞋在桌子上跳上跳下,一段鼓锤舞能从白天练到晚上,周一练到周天。练了两三周下来,果不其然,腰伤犯了。有好几天,郑云龙进屋就是一股浓烈的膏药味,阿云嘎敞着后背在高架床上趴着,抱着手机打游戏,要么就是看各版本的rent录像。他听见门口吱一声打开,头也不回地叫:“大龙,上来帮我换药膏,我这两块贴了半天都不凉了。”

郑云龙就把着梯子爬上去,站在椅子上抠膏药贴的角。“谁让你那么拼的,你的腰还要不要了。”郑云龙说。

“不要了,你帮我拿去退了吧,换个新的回来。”阿云嘎回头说,脑袋歪一点。他现在说话有点不像阿云嘎,有一点难以描述的轻盈和松弛,好像他走到哪里都有一个蒙古包,撑在他四周,到处都亲切安全,因此可以肆意行动。郑云龙把用过的膏药揉成团,新的膏药照样贴回去,说:“好了。”

阿云嘎不说谢谢,只是半翻过身来,弯下脖颈看他。郑云龙给他换完膏药,手还握在床边的栏杆上。“哎,大龙。”阿云嘎说,探过手来,手背碰着他的手指,栏杆好凉,手背真暖:“没你我可怎么办呀?”

“就那么办。”郑云龙说,耳膜被血冲击得咚咚响。

“今天我不在,排练怎么样?”

“不怎么样。”郑云龙扶着梯子,人卡在空中,半个胸口在床板以上。他觉得床板像海平面,而他从海里冒出来,满头满脑排练落的汗都成了海水,透亮的小珠子挂住眼睫毛,一个劲往下滴,又是狼狈,又是慌乱,而阿云嘎好整以暇地摊开在海边的沙滩上,肢体舒展,躺成一只睡软了的懒猫,阳光粘着棉絮,将他里里外外照彻。如果能去嗅他,将鼻尖埋进他的颈窝,那一定很好,他闻起来会像便宜的沐浴露,下午晒白了的床单,干草,蜂蜜,中药。郑云龙不好这样做,他绝不能这样做,于是他把眼神当做鼻尖,话语当作呼吸,将阿云嘎无意洒出的碎片摘来,深深地藏进肺底。他说:“他们演安琪,好像在搞笑,一点也不像。”

他的眼睛于是闻到阿云嘎眼角一点笑纹,味道像桂花米糕。

“那你也捧他们俩的脸,跟他们说,‘你是安琪’。”阿云嘎说。他现在爱开玩笑,好像从前那个阿云嘎是一个僵硬的旧外套,冬天过了,捱冬的厚外套现在挂出去晒,春天来了,人的柔软皮肤用来接待春风。

“不好。”郑云龙说,拒绝也不给理由。

“那下午出去找戏服好不好?”

“这个可以。”郑云龙说:“你能爬起来吗?”

“我又不是腰断了。”阿云嘎说,似乎为着证明自己体格健硕,十分灵活地坐起来。他的脸躺红了,两片傍晚的云停驻在他颧骨上,看起来像是凭空多了一些肉。阿云嘎睡得不老实,爬起来以后头发四处翘,发尾穿越虚空来扎人。郑云龙被扎得抖抖手,砰一下跳下梯子,说:“那你快点。”

阿云嘎动作很快,没两下就站在他旁边,说:“好,走吧。”说着来拉他的手。郑云龙被捉个正着,仿佛后颈皮被叼着的奶猫,老老实实地往外走。走了一会儿,他说:“你干嘛拉我?”

“怕你跑了呀。”阿云嘎头也不回地说。


服装批发市场的店面又小又挤,到处都是灰尘的味道,花花绿绿的衣服从地面摞到天花板,每家店似乎都一样。他们来动物园找那件荧光黄的马甲,一家店一家店地翻,什么也翻不着,这已是第七天了。“这东西得上哪找啊。”阿云嘎说:“找不到可怎么办?”

“总能找着,我觉得是地方没找对。”郑云龙说:“动物园都找不着,这真不是普通衣服,看着像警察或者环卫工人在大马路上班时穿的那种工作服。”

“好。”阿云嘎说:“那我们去找卖工作服的店?”

“行。”郑云龙说。他只好说行——阿云嘎又把他的手拉起来了。

北京的春天是随飞絮来的,只停留两个星期,风一大就吹走了,立刻被夏天补位。如今城市正处在春夏之交的节点上,身体好的年轻人套一件袖子半长不短的单衣再加一条练功裤就能出门,趟遍半个北京城。单衣遮不住手腕,就欲说还休地露出来。阿云嘎手腕没肉,骨头粗而轮廓清晰,指头却圆,拿定了主意抓好人就不爱放手。郑云龙一只手翻着手机找职业用品商店,另一边手腕就寄存在阿云嘎手里。空中的飞絮给整个北京穿棉衣,城市在温吞的阳光下暖起来,人也跟着暖起来。郑云龙脑门脊背一块儿发热,梦的碎片就抖进他脑袋里。安琪的手也一样暖,他握着他……

郑云龙浑身一抖,把手扯了回来。阿云嘎回过头来看他,他便将手机塞过去,说:“这儿,这儿有一家环卫工人用具的商店。”

“那去看看吧。”阿云嘎说,将手机交回去,手腕捡回来。地图说要往北边走,他往南边回去。

“不是那个方向。”郑云龙说。

“回去动物园再买两条打底裤,上回的花纹不对。”阿云嘎说。

“噢。”郑云龙没词了,老老实实往回走。

“你最近怎么这么乖啊?”阿云嘎问:“都不贫了。”

“那儿,那儿有豹纹的裤子。”郑云龙说,为防阿云嘎又上来拉他的手腕,抢先走在前面。

买东西本来应该无风无浪:店面窄小,空间逼仄,在堆到天花板的货品堆里找两条符合要求的打底裤,转头再翻出一条荧光绿的短裙,讨论两句角色当作对店主疑惑眼神的回答,付钱,回学校排练。过程本来简洁明了,只是不巧店主还有个三四岁的孩子,看见他们挑裙子,便立刻问:“妈妈,男的为什么要买裙子?”

“两个哥哥排戏呢。”店主刚才听见了他们的讨论,连忙说。

“男人演女人啊?”孩子说:“好变态噢。”

“胡说什么,怎么这么没礼貌?”店主说,作势要打,阿云嘎连忙拦下了,连声说没事,孩子也是无心云云。这么一打岔,两人也不继续挑了,匆匆结账走人。

“安琪面对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走到大街上,阿云嘎说。

“波西米亚大街上情况可能好点儿。”郑云龙说:“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法看不起谁。”

“我刚学跳舞的时候也这样让人笑。”阿云嘎说:“我个头小。”

“你还小啊?”郑云龙问:“一米八三了。”

“我个头确实小。”阿云嘎说:“内蒙人都很大个的,很宽。”

“那你现在个儿也不大。”郑云龙说:“那么瘦,我们整个宿舍的人给你塞吃的,三年了怎么都没把你塞胖?”

阿云嘎笑了笑,不接话。他仿佛心里藏着什么话没有说,就像是面团里的酵母,静静地在一旁发酵,得在温度、湿度和时间的配合下才能生长起来,制造出轻盈柔软的组织。阿云嘎毕竟不是面团,也不能放发酵箱。他需要的是排练室,时间不一定,如果汗水和心力用得足够多了,自我和角色撕扯得疲倦,排练休息时,或许会在松弛之下透露玄机。

最近两周,阿云嘎在排练室里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说话时会歪头,看着郑云龙的时候,眼神偶尔热烈得像一首歌,让人相信他确实会在几天内爱上圣诞前不久在小巷子里捡到的哲学老师。他变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和这个空间里变得简单,他的喜爱和担忧都坦坦荡荡,负面情绪总是过眼云烟,好像被刀割破的伤口,血从来都不受阻滞地流出来,破口很快便风干结痂,不会有淤血藏在身体里静静发酵。阿云嘎第一次这样,是因小事触景生情想到了逝去的亲人——郑云龙不知道是哪一个,阿云嘎不说,只是告诉他:“大龙,刚才我在窗外看见了一些事情,我心里难过。”

他说的话很简单,但情绪表露得如此坦荡,实在是头一遭。郑云龙吓了一跳,找了个理由将阿云嘎拉到小排练室。他本来应该很习惯这种颇有点不同寻常的安慰,却被阿云嘎弄得手足无措起来——对方不像先前那样静静地接受安抚,听任情绪自然而然地褪去,而是打开阀门,一股脑地倾泻出来。郑云龙因而知道了许许多多的小事:草原的节日,夕阳下的歌声,清晨归家的马蹄响,秋季换草场的忙碌里家人的轻声关怀。郑云龙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总是陷入眩晕和难以置信的慌乱中:阿云嘎不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求助,而安琪不会有这样的过往。他一边听,一边在朋友身上分辨两个角色,但时常失败。只有到了最后,阿云嘎说,“谢谢你大龙,我感觉好多了”,这次令人失措的飞行才终于降落——阿云嘎是在纽约街头敲鼓的安琪了,他给所有人带去快乐和安慰,他活在排练室里,活在舞台上。


几个小时后,大排练室里,安琪说:“今天下午,我心里突然不好受。”

“嗯?”郑云龙问:“下午怎么……噢,我想起来了。那小孩?”

“算个引子吧。”安琪——阿云嘎说:“刚开始是我自己的事。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家里人以前也会说我太瘦,怎么也吃不胖。然后……就是难过。突然之间来了一波。”

“现在呢?”郑云龙问:“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已经过去了,别担心。”阿云嘎说:“过去以后,我就想,安琪一定也是这样的,他怎么得的病,为什么流落街头表演,柯林斯那么大个头也被人堵巷子里打,为什么安琪不受人这样欺负?他怎么保护自己的?他的处境这么危险,怎么还能伸出手帮助别人?”

“那你想出来了吗?”郑云龙问。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阿云嘎说出一长串答案来,就拉到一边,再捧一回脸——在排练室外他连手也不敢碰,到了排练室里,凑得再近却也有胆子。

“没有为什么。”阿云嘎说:“就像你之前说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做不用废力气。”

“噢。”郑云龙说。他没有意料到这个回答。

“安琪爱他的每一个朋友。”阿云嘎说:“尤其爱他的爱人。他不藏着掖着,也不用保留什么东西,他就是……如果他听见今天下午那个小孩说的话,他也不会生气的。他只会说,觉得男人不能穿裙子才可笑呢,然后走开。他就是那么地……不费劲。”

“……那你也不费劲地再来练一段吧。”郑云龙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阿云嘎站起身来,吸了口气,闭上眼又睁开。他向郑云龙伸出手,那只手就像一场梦一样。

“来。”阿云嘎说,笑吟吟地:“我们该跳舞啦。”


跳舞,唱歌,演戏,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阿云嘎刚开始入戏时,郑云龙在排练室里还提防着,憋一口气,害怕对手戏的搭档突然入梦,但过了一阵子,他便不再小心。没必要小心了,梦侵入了现实,他过得混混沌沌,只有在排练室里脑子才是清醒的——在那里,所有情绪和行为都有理由。欲望是好的,因为柯林斯渴欲安琪;亲近是好的,因为两个角色彼此相爱。他们可以互相接话,失去安全距离,共用贴身物品,交换烈火般的对视,而不必承担任何严肃的思考。严肃的思考不属于人物和表演,只属于身在大三下学期的学生们。戏中的人生道理再真实,也只存在于舞台上,戏外的人生道理再偏颇,也是响当当的现实——它哐当一声随着时间砸在他们一伙人面前,震耳欲聋,震得连期末考试前的班级聚餐都静了。一个学期要结束了,一个学年将近尾声,大学生活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三,象牙塔的第四面墙将要轰然倒塌,在一些人面前摔成一条平整的道路,在另一些人面前砸得粉碎,于是前路茫茫,二十岁的年轻人颤抖着爬那条绕塔上升的回旋楼梯,等着在一年后登上塔顶,然后支楞起翅膀自由落体。大三要过去了,大四要来了,两个终结明晃晃地横在人眼前。再有一年,吉屋出租就要结束了,再有一年,整个大学都要结束了。

那天他们是十点从排练室出来的,到饭桌上先聊起的是第一个终点,没说两句就到了第二个。毕业后你们想干什么?——不知道谁问了这话,激起一阵夏季暴雷天里的雨声,哗啦啦地落在杯盏间。十七个年轻人对未来有最不受控制的想象,归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要唱音乐剧,要演音乐剧,要音乐剧!这个念头被时间、苦功和老师的殷切期待刻在骨血里,只等找一个舞台来泼洒。但谁有舞台呢?中国一年有多少部音乐剧,中国有多少个剧团?问师兄师姐也没有用,他们转行了,他们在儿童剧团里,寥寥几个勇敢无畏的出国闯荡,去美国和日本的都有,在百老汇混出头了成为常驻主演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王洛勇。

“天桥的四海一家刚刚签了金融街,要引进猫。”胖潘说:“文广三月还做了原创展演季,他们第一次做这个,我听上海的朋友说,上座率也不低。开心麻花也在做原创。”

“去年不是还有妈妈咪啊中文版么?”龙怡萱说:“很多人看的。”

“大戏哪有那么多。毕业生一茬茬地……”方子说:“剧团也少。毕业了大多就当个老师吧,教艺考生。”

“喂,还没毕业呢。”郑云龙说:“怎么跟我妈一样,老是提早想那么多事情。”

“我爸妈也问了。”贺歌说:“他们问我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还要干这行。我跟他们说,我还没毕业呢!怎么就担心我失业了?”

“我也是,我说我先考剧团试试。”董诚说。

“我妈工作都给我找了。”胖潘说:“和音乐剧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机关里的。”

“真别说了。”郑云龙说:“我妈也一样啊,好几次了说演员不好干让我做别的。我剧团都没考呢怎么知道那么多一年以后的事情?”

“暑假我准备去面试几个剧。”阿云嘎说:“你们听说了吗?杜拉拉一个,天桥一个,爷们儿一个,松雷在做王牌游戏,孟京辉要做空中花园……真挺多的,一个个面过去,总有能面上的。”

“时间过得好快啊。”贺歌说:“一下就要大四了。”

“大四前咱还要考试。”王莫说:“你们谁还记得考试?”

“你们谁还记得还要排吉屋出租的?”郑云龙问:“就剩一个学期了!”

“行了龙哥。”方子说:“我们今天磕一首波希米亚已经伸脖子伸得脑袋都不稳了,放松一点。”

“你看嘎子都还没缓过来。”董诚说:“你看他那小脑袋扭的,特别可爱。”

阿云嘎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呀。”

“就是,看咱们嘎子。”龙怡萱说:“演安琪比王莫好多了,对着郑云龙都能那么投入,那眼神,哎呀,特别心动。”

“对,就跟真的一样。”贺歌说:“真的,特别赏心悦目。班长真的牛。”

“怎么没人夸夸我?”郑云龙说。

“真的,确实,班长确实好。”董诚说:“有时候我都认不出了,演起来都不像本人了,动作,声音,气质,整个都不一样了。”

“夸了怕你突然变骆驼。”方子说:“班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可不是鲜花。”阿云嘎说:“大龙就算骆驼一点儿吧,也不能算牛粪啊。”

话题自此便成了脱缰的野马,再也控制不住了。排练完波西米亚生活的艺术生成群结队地去烧烤摊喝酒,仿佛自己也过着波西米亚生活,一个个都成了戏中人。啤酒,烤串,夏夜,暖风,引吭高歌,讨论未来,只是不能跳上桌子走T台。喝到不知第几打啤酒,不知道谁提起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全班聚在一起吃饭的过往。我们当时真的好蠢,特别菜,他们说,现在多不一样啊。大一的我们多幼稚,我们想上百老汇的舞台,想座无虚席,想做世界之王。现在的我们多长进,我们再不像两年前的土豆和愣头青了,我们快要长成了,我们要站上真正的舞台,我们将有自己的歌声,我们的歌声会让人听见的。

“暑假就是开始,你留下来,我们一块儿去面试吧,能面几个面几个。”郑云龙说。他趴在宿舍高架床的栏杆上,他没醉,啤酒怎么能喝醉呢?他脑袋有点令人欣悦的晕眩,是因为和伙伴共同度过的美好夜晚,是因为那长长的夏季晚风,它那样温柔,将他们回宿舍的歌声送到目所不能及的远方。他们是一群艺术的牧者,他们要踏歌而行了。牧歌人和牧羊人都是一样的,因此他可以把阿云嘎留下来,他们在同一片草场上,他也可以在星月漫天的夜晚帮阿云嘎把行李包举上马背,和他一样用轻轻的鞭响分割夜晚,让他在许多年后和未来的朋友说,在音乐剧的羊转场的时候,我最亲爱的朋友郑云龙帮我把行李驮上马背,我们踩着夜晚出发,草原的夜那么好,那么宁静,天穹之下只有我俩和音乐剧。

“说好了,我们一起去面试。”郑云龙说。他满脑子的星空,草原,羊群,但他只能说出这句话。另外一个梦要来侵入这一个了,他也不理会,不像平常那样,困惑而胆战心惊地把它推开。让安琪和金门大桥在云里数星星吧,他面前就有星星,是夜空里最亮的那一颗。

阿云嘎说:“好啊。”阿云嘎仰着脸朝他笑,说:“你都喝晕了,大龙。”郑云龙很久没有敢看他的眼角了,它的弧度好像海浪和山峦一样,那一条曲线是让人永远也捉摸不透的。

“那说定了。”郑云龙说。

“说定了说定了。”阿云嘎说:“多大事儿啊!”

郑云龙没有回答,他往梦里沉去。


第二天,郑云龙没有从梦里出来——他感冒了,烧得很重,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出了一身的汗,回来时又吹了风,晚上晕乎乎睡了,寒气入了体。阿云嘎说他二十岁的成年人了,居然还能为了这种事情感冒,嫌弃得眉毛都要因为眉头皱得太紧给挤掉了,还是照样给他送粥。

“你不排练啊?”郑云龙晕乎乎地问。

“练完了,别的交给龙姐了。”阿云嘎说:“你几岁啊郑云龙!我一个人在北京打工跳舞晚上还学琴天天弄到半夜一两点都不像你这样生病。”

“哈哈。”郑云龙说。

“你笑什么呀。”阿云嘎说:“快点下来喝粥,都快考期末了。你怎么老找快考试的时候生病啊。”

“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郑云龙迷迷糊糊地说。他没听见阿云嘎回应,肚子也不饿,就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安琪了,这一次的梦不像上次一样让人心惊胆战,安琪也不问他吓人的问题。他和安琪坐在金门大桥柱子的顶端,高空里居然没有风,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当空,他们被品蓝色的天空包裹着,灰白色的云在脚下缓缓移动,那是一望无际的羊群。安琪摸着他的额头说:“唉,你烧得好厉害啊。”

“偶尔烧一下对身体好。”他说。脑袋里嗡嗡响,他几乎听不见自己说话。

“你都多大了呀。”安琪说。

“你怎么和嘎子一样说话?”他问。

“我是谁呀?”安琪问他,低头让他看。郑云龙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躺到安琪的腿上了,他挣扎着要起来。“别动。”安琪说。

“黑,我看不见你脸。”郑云龙说。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小孩子,一切都是简单的,思考和困惑都是。“我怎么躺在你腿上?”

“你发烧了。”安琪说。

“你怎么声音像嘎子?”

“我就是啊。”安琪说——阿云嘎说。

“金门大桥呢?”郑云龙问。他头痛欲裂,鼻子和口腔里满是沙砾,床铺窄小,天空和羊群都不见了,阿云嘎挤在他旁边,他的头搁在阿云嘎腿上。我不是在做梦吗?他想:又做了一个梦?

“什么金门大桥?”阿云嘎问:“你烧得说胡话了。”

他十分小心地拨开郑云龙的刘海,把手按了上去:“你烧得厉害。”

“你刚才说过了。”郑云龙说,他还想着安琪和桥。这是第二个梦,要不然我怎么躺在嘎子腿上呢?他怎么会爬上来?

“你是谁?”郑云龙问:“你是安琪还是嘎子?”

“都算吧。”阿云嘎低声说:“你别说话了,你嗓子都哑了。你还好吗?”

夜很黑,像纽约的小巷子。床很冷,又潮,像雨夜的人行道。“你是谁?”郑云龙问。这是柯林斯的台词,他像平时练习念台词那样问这句话。

“我是……你烧糊涂了。”阿云嘎说。

“你喜欢我吗?”这句不是柯林斯的台词了。这句话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郑云龙问出来的时候,浑身一冷。这是梦吧,他用快煮沸的脑子想:是梦,是可以这样问的。

“你是谁呀?”黑暗里,阿云嘎问——安琪问。梦里的到底是阿云嘎还是安琪呢?太黑了,他看不清楚。这该怎么回答呢?见到安琪的是柯林斯,见到阿云嘎的是郑云龙吗?郑云龙头疼,他想不了那么复杂的东西。

不知道是阿云嘎还是安琪的人久久没有回答他,郑云龙快睡着了,脖颈下的腿突然动了起来。对方把他抱起来,埋在怀里,拨开因发烧汗湿的头发。这个动作熟悉得让人奇怪,郑云龙用烧得哄哄响的脑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柯林斯抱病床上的安琪的动作,他们不久前才排过。阿云嘎很容易抱,他太轻了,抱在怀里只有扁扁的一层,

“喜欢呀,我当然喜欢你了。”对方说。

郑云龙听不出这是谁在说话,是阿云嘎还是安琪。他应该是很沉的,但对方一直抱着他不撒手,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梦,而回答他的也并不是阿云嘎。或许这是现实,而阿云嘎听到他问,“你喜欢我吗?”,也没有立刻撒开手。到现在,阿云嘎也没有撒开手。他的手臂和腰身都细,但很有力量,郑云龙上舞蹈课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个怀抱持续了很久,久得郑云龙几乎要睡着了——或是从这个梦进入下一个梦。他便抛开一切,将天空,羊群,草原,牧者和歌声全部抛到脑后,陷入梦乡。


[第三年完]




后记


第三年写完了,写完了,写完了,终于写完了!!!!!我要哭了!!!!十万多字啊,我终于写完了!!!!

最后一章卡得我快疯了,我真的很难很难找到感觉,龙完全是混乱的,他到第四年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的混乱。戏里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他在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呢?这种感觉非常难抓,而且这几章不能靠脑内的龙带我了——他自己也糊涂得很。

感谢 @一品亂炖 和 @L_Lan 的开麦支援,最后一章的剧情经过调整,又经过实际码字时的魔改,终于终于写完了。我心头卸下一个重担,我太开心了!

第四年的大纲也已经做好了,但第四年更新大概要过一个多星期了吧。我准备和小伙伴们出本,所以要去再写个轻松愉快的短篇换换脑子,还有我一直想写的D/S车,还有之前灵魂互换的车(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憋出来)。总之,必需品要至少十天后再见了!

第三年真的经历了很多很多,这篇文也越来越需要强烈的情感投入了。我或许没法保持之前的三天一更了,或许会延长到六天一更吧,辛苦大家等候了。

第四年开始,要认真地探讨音乐剧和他们,尤其是和大龙的关系。要正式进入“郑龙好惨一男的”的阶段了,我必须说在前面:真的惨,如果你们现在就觉得他好惨,那以后真的比这惨。他要经过许多磨砺,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现在还是个傻小子呢——对音乐剧有一腔热血,但还是个傻小子。

我非常非常喜欢大龙,我想好好写他变成现在这个这么棒的龙的过程。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嘎,文中的龙将会在一边看着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结局很美好,过程曲折而已。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走完这个旅程。

第四年再见。


另,

第三年完结了,让我get一下日榜顶上好吗?(疯狂明示)

等待你们的点赞推荐评论三连!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7- [第三年]

修文了,删改了一些东西,加了一小段

27.


“走吧。”阿云嘎说。他刚刚拉着郑云龙出完早课,今天的课程到早上十点才开始,中间空出两个小时自然不能浪费,昨天便与肖杰约好过一次安琪的唱段,老肖如今正在排练室等他们。排练室与他们练声的空地不远,走过去只要三五分钟。郑云龙拿着满文件夹的谱子,跟在阿云嘎身边走了半程,终于忍不住问:“歌你练好了吗?”

“都练了的。”阿云嘎说:“拿到谱子我就开始练了。”

“你在外面排练,居然还有时间把这些歌练了。”郑云龙说:“还一点风声都不漏,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路上就练掉了的。”阿云嘎说:“回来也太晚,不好唱歌了。”

“噢。”郑云龙说:“行。挺好。”...

修文了,删改了一些东西,加了一小段

27.


“走吧。”阿云嘎说。他刚刚拉着郑云龙出完早课,今天的课程到早上十点才开始,中间空出两个小时自然不能浪费,昨天便与肖杰约好过一次安琪的唱段,老肖如今正在排练室等他们。排练室与他们练声的空地不远,走过去只要三五分钟。郑云龙拿着满文件夹的谱子,跟在阿云嘎身边走了半程,终于忍不住问:“歌你练好了吗?”

“都练了的。”阿云嘎说:“拿到谱子我就开始练了。”

“你在外面排练,居然还有时间把这些歌练了。”郑云龙说:“还一点风声都不漏,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路上就练掉了的。”阿云嘎说:“回来也太晚,不好唱歌了。”

“噢。”郑云龙说:“行。挺好。”

他的心脏说:不怎么好。它被梦的片段压迫,在胸膛里疯跑,心动过速让他头晕目眩。

阿云嘎说:“而且也要给你个惊喜嘛。”

“惊吓吧。”郑云龙说。他不看阿云嘎的眼睛——准确地说,不看阿云嘎的眼角。一路上,他离着阿云嘎三尺远,手和眼睛都规规矩矩。等终于到了地方,郑云龙把表情和要说的话都压下去,拉开排练室的门。

“来吧。”郑云龙说,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练了几轮,阿云嘎让肖杰挑出一身的错,总是说角色不到位。他把细节处理改了又改,两首歌唱得花团锦簇,只是总不在状态。时间到了,肖杰烦了——或许说烦不太恰当,但他确实从来不会温柔入微地手把手引着学生跨越桥梁。他像个耐心不太好的将军,只愿意在关键的战役和和决策上拿出最多的力气。于是他说:“郑云龙,你搞定他。”

“啊,什么?”郑云龙整个早上头脑一片凌乱,没少被肖杰骂。此事突然又多了个活,浑身上下一凉,像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社会人突然拿到额外的账单。

“你,搞定,阿云嘎。”肖杰说:“走,去上课。”

下一节是舞蹈课,郑云龙没希望搞定阿云嘎,倒是被阿云嘎搞定了。阿云嘎来压他腿胯的时候,郑云龙一个劲地往后缩,差点顶到镜子上。“你躲什么呀。”阿云嘎说,抓着腿把他拽回来。郑云龙心慌意乱,腿被压开了,阿云嘎身子沉下来,头发好几个月没剪,刘海几乎落到郑云龙脑门上——实际上还差着三四十厘米,但这点距离聊胜于无。“你起开。”郑云龙说:“快起开。”

“干嘛起开?”阿云嘎问:“腿压到一半呢。”

“我,我自己青蛙趴。”郑云龙说:“你帮我踩踩就行。”

“那可疼。”阿云嘎说,松开手:“手掰还好些。你真要趴?”

郑云龙连忙点头,雷厉风行地翻了过去。

下了舞蹈课,受难还没有结束。今天的课排得不密,这里空半个小时,那里空一个小时,阿云嘎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说:大龙你来,我们练歌。郑云龙逃脱不了,只能逆来顺受。阿云嘎脸上好像每个细节都有光,往四面八方散射,每一道光上面都有个钩子,往脏腑里扎。他和梦里的安琪长得实在是像,连说话的小动作都像,只是缺那一点女孩子一样可爱的精气神,便不完全像梦中那个模样,郑云龙便也不至于像梦里一样想去亲他,只是看久了有些心慌气短。他于是毫无招架之力地想起梦里的吻,它们不像真的,又凉又热,嘴唇是凉的,热是身体里透出来的,安琪握着他,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手指应该摸到哪里,哪个角落该用指肚上的茧去磨,每分每秒都如此真实,在他骨头里点火。安琪握着他,又吻他,吻是那么轻灵。安琪还叫他的名字——但梦中的细节在阳光下滋滋地化了,郑云龙想不起他叫的是谁了——是大龙呢?还是柯林斯呢?

郑云龙说:“你再唱一遍吧。”

阿云嘎点点头,又把Today for U, tomorrow for me的谱子拿起来唱。郑云龙支着耳朵在里面找不对味的地方,这些瑕疵到处都是。阿云嘎把嗓子提高了,可听起来还是像个男孩子,不像安琪那样雌雄莫辩。他不像安琪,他不是安琪,郑云龙松了一口气,让他停下。梦潮退去了,郑云龙好端端的,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当当,他和阿云嘎聊戏——别的什么都不是,就是聊戏。阿云嘎也别的什么都不是,就是阿云嘎。


两首歌越修越别扭,改到将近傍晚,阿云嘎往里塞了一大堆装饰音和强弱对比,听起来华丽得很,就是不知道角色是谁。“怎么办啊。”阿云嘎苦巴巴地说,连晚饭也几乎吃不下。“大龙,你说问题出在哪儿?是哪个音没有处理好?当时你演哈利,是怎么入戏的?”

怎么入戏的?想着阿云嘎入戏的。但这个妙招当然不能说给当事人听——郑云龙倒愿意阿云嘎屡战屡败,饱受挫折,第二天对着肖杰也交不了差,然后把王莫换回来。王莫当然不是完美的安琪,但只要阿云嘎不演安琪,怎么样都可以。于是郑云龙说:“睡觉……”睡觉不行。“发呆。”郑云龙说:“放空,发呆。”

“不是,你跟我分析分析。”阿云嘎说:“安琪是怎么样的?你想让我怎么演?”

“随便。”郑云龙说。

“哪儿能随便呢?”阿云嘎问:“我真没感觉。”

“你就随便演。”郑云龙说:“自然而然就好了。我也没什么建议。”

“别扯了。”阿云嘎没好气地说,继续埋头涂涂抹抹。郑云龙也不再说话,把他晾在一边,找王莫聊天。可是就连聊天也出师不利,王莫来得不情不愿,说了两句就想跑,跑前还说:“你们好好排练。”

“你跑什么呀!”郑云龙说:“你来指导指导嘎子怎么唱安琪。”

“你上学期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莫说:“不敢不敢,我先走。你们那边气氛我害怕。”

“什么气氛啊,你说清楚!”郑云龙说。

王莫躲到排练房对角线的另一端去了。若是放在平时,郑云龙一定冲过去把他扭送到阿云嘎旁边,先收拾他一顿,再让他好好教内蒙同学怎么唱歌。若是在平时,郑云龙一定不会想着要让王莫教阿云嘎唱歌。郑云龙恨不得让阿云嘎教全世界人唱歌。

然而此刻,郑云龙只是说:“王莫这小子,真烦。”

阿云嘎没接他的话,唰地把刚做的笔记全划掉,抽了张白纸重新开始。郑云龙认识他将近三年,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才这副模样。但阿云嘎不说,他也就不问。过了几分钟,郑云龙手机响了——王莫发了个短信过来,问:“你俩怎么回事?气压这么低?吓死人了。”

郑云龙没回复,把手机揣到兜里。


阿云嘎肚子里的话一直憋到了宿舍。晚上十点,方子和胖潘去洗澡了,郑云龙什么也不干,坐在桌子边发呆。阿云嘎一进屋就埋头写日记,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把笔放下,拖着椅子坐到郑云龙旁边。郑云龙听到响动,硬是没有回头。

阿云嘎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转过身来,只好拍拍他,说:“大龙,你是不是不想我演安琪?”

“胡说八道。”郑云龙说,盯着门框上掉的漆皮,把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片段画面全部推开。

“那你怎么也不和我一块儿磨这首歌?”

“没必要。”郑云龙说:“我和王莫都磨了好多次了,很熟了,你准备好了咱明天和老肖再唱一遍就行。”

“你为什么不想让我演安琪?”阿云嘎问:“我以为你很期待的。上个学期你……”

“没不想让你演。”郑云龙说:“再说了我想不想也没关系,反正你在角色的事情上也从来不和我商量。”

“……大龙?”阿云嘎有些楞,顿了顿,只叫他的名字。他这个语气,真像是要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比方说,“你是我的吗?”

夜来了,夜太近了,她身后跟着梦。梦中的云铺天盖地,凉丝丝的,雾蒙蒙地,淌到郑云龙眼前。“……你为什么要演安琪呢?”郑云龙喘了口气,终于忍不住说。云海淹没他的胸口,盖过他的脖子,只有鼻尖能勉强伸出海面呼吸。“突然之间换人,我真的……我特别难接受。而且你先前那么不情愿,现在你又——”

郑云龙喘了口气,说:“哎,不说了。”

“我以为你会想和我搭档的。”阿云嘎说。

“我想啊,我上个学期特别想,可是我现在……”郑云龙想说:我害怕。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在千万句里挑挑拣拣,最后憋出一句:“你突然来这么一出,玩儿我啊?”

真是无理取闹——他心里这么想,但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是,大龙,我是想……”阿云嘎说:“我听你妈妈说……我就想试试。”

“试试什么?”郑云龙问,然后说:“噢。”

他问这话的时候想也没想,话音刚落,就记了起来:是阿云嘎大哥的事情。自他们离开青岛——准确地说,是自那天在黑屋子里袒露心扉以来,阿云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五官似乎都为着适应这件事情做了一点细微的调整,说不出来分别是什么变化,仿佛眼眉鼻子都可以摘下来泡在苦水里,然后再按原样装回去。但他和郑云龙说话时,连这点变化也消隐不见,只是看着有些累。回学校以后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挤了过来,郑云龙几乎要把这个给忘了。

我怎么忘了呢。郑云龙想,我是最不该忘了这件事的——阿云嘎回学校以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个噩耗。

“我,好,我知道了。”郑云龙说,终于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朋友:“是我妈说的,我想起来了。”

“我……大龙,”阿云嘎说:“我想试试她说的。之前我都是懵的,现在回过神来了,有时候就想起来……也没办法,我不是故意去想的,就是意料之外,突然有些什么小事一带,我就……特别难受,我也不想和你说,让你难过。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阿云嘎说话的时候,郑云龙看着他。他确实不像安琪,他太瘦了,满脸都是愁苦,脸上不知哪里紧紧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气,好像非得要证明什么,非得要做成什么,若是做不成,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他可以演马克,更可以演罗杰,他若是在黑暗里弹着吉他唱那首不知何时到来的荣耀之歌,唱他要在生命结束前留下最后的华彩曲目,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所有人都会为他心碎的。

“你为什么不演罗杰呢?”于是郑云龙说:“我妈那个意思……其实并不一定要演哪种角色的。你为什么非得演安琪呢?”

这是他能说的,但还有许多他不能说的话。他总不能说,嘎子,我梦见你了,梦里安琪是你,梦里你……郑云龙不能这么说,他甚至不能这么想。现在是夜里了。

“罗杰和马克我懂。”阿云嘎说:“安琪他……我不懂。他们的处境都这么糟糕,为什么他能这么快乐呢?我就觉得他好像……他好像不会难过,他也不会绝望。他一点都不害怕会失去什么。”

他低声说:“我想知道怎么能变成这样。”

阿云嘎神色如常,但郑云龙看着他,感觉他的五官像是画在纸上,被狠狠地揉皱了,再展平装回脸上。于是郑云龙说:“好,那演吧。”

“你不生气了?”阿云嘎问。

“咱明天说。”郑云龙说。


明天来得很快,郑云龙醒得很早,他没有做梦。清晨楼下的风很凉,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他们俩来到排练厅里,大屋子空荡荡地,只有两个人。

“来吧,你说。”郑云龙说。嘎子要演安琪了——他对自己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对待这个事实。

“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懂安琪?就随便说说。”

阿云嘎愣了一会儿,说:“就是昨天那样的。”

“你昨天说什么了?”

“就……我觉得他不像是真的人。他不会难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点也不难过。”

“你觉得他不像真的人,但你想演他。”郑云龙说,看着阿云嘎的眼睛。阿云嘎从来不畏惧与人对视,此时也是。他眼皮子上好像有山在压,把那些褶子都压成不同时期的地层,每一层都是一件能够将人的脊骨压弯的磨难。阿云嘎抿抿嘴,说:“不像真的,但我希望他是真的。”

“为什么?”

“我们又要谈人生啦?”阿云嘎笑笑,说:“每次都是我说。”

“不是。这回不一样。”郑云龙说:“这回你不和我讲过去的事情。咱们聊聊角色。做功课知道吗?分析角色。”

阿云嘎似乎被说服了,坐在地板上想了好一会儿。他想得太久了,郑云龙都要坐僵了,但还是一动不动。不知多久,阿云嘎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高兴好像没有理由。他就是……他就是整个人好像都被阳光照透了。但他又不假,他不像真实的人,但是他又是真实的人。”

“为什么?”

“你怎么还是这句。”阿云嘎说:“我就是没法理解。他哪里来的这股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安琪吗?”郑云龙问:“你知道之前我为什么特别想让你演他吗?”

“……我跳舞好?”阿云嘎问:“我俩关系好,你想和我搭档?”

“我也是这么看你的。我老想,他哪来的这股劲?”郑云龙说。

阿云嘎笑了一下。“别埋汰我了,我们都不一样。你看我老板着脸。”

“你自己不知道。”郑云龙说:“但是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你……你特别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还糊涂呢。”

“这不一样。”阿云嘎还是说。

“一样。”郑云龙说:“我觉得他特别像你。我……不说了,这个说起来没完。安琪真的很像你。”

“你昨天还说我不如演罗杰。”

“我这……”郑云龙想说:我没梦见罗杰呀。但他不能说这个。他缓了缓,另起了个话头:“你真的别想那么多,他就是自然而然的,他做那些事情,关心人安慰人,他都是不费力的。”

“特别不真实。”阿云嘎说:“怎么可能?”

“他就是那样的。”郑云龙说:“有些东西,有些人能轻易做到,有些人必须费劲巴拉的。他就是能这么去爱别人。就好像……好像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坚持去把一件事做好。”

“哪儿啊,我那是没办法。”阿云嘎说:“费力得很,笨鸟先飞。”

“行吧,笨鸟先飞。”郑云龙耸了耸肩:“我是说,你那种努力的劲头是自然就有的。安琪也一样。他就是……对他来说,对别人好是自然而然的。”

“心肠怎么这么软?”阿云嘎说:“他处境太差了,他要是这么去爱别人,他自己怎么撑下来呢?”

“他……就是天生这样,他的人就是这样的。”郑云龙说。

“我不明白。”阿云嘎说:“如果是我遇到他的事情,我不会那样的。我也不会像罗杰那样。就是……生活里会有一个又一个坎,那么多愁善感是不行的。就得硬一点,顶上去,过了就过了,不过就不过。”

“我的意思是,如果像安琪那样,”郑云龙说:“坎就没了,它不是坎,你不需要去越过它。”

“我真的不懂。”阿云嘎诚恳地说。

“……那你换角色吗?”郑云龙问。

“我不想换。”阿云嘎说:“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我得试试。”

郑云龙叹了口气,说:“行。”


阿云嘎这一试,试了有一两个星期。那个清晨后过了几天,肖杰又来验收,但没有太大起色。他看着阿云嘎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也没有提换角色的事。郑云龙当时指望着肖杰能让阿云嘎打消念头,回去好好演他的马克,试试罗杰也好,没想到肖杰一个字也没提。这也难怪——说来说去,他们不过是一群大三学生,以阿云嘎的能力,即使不在状态,角色也不至于输给别人。

郑云龙只好捱着,乖乖地演他的柯林斯。阿云嘎演得十分挣扎,胶柱鼓瑟,被肖杰一次次骂得狗血淋头,下来就见缝插针地加练,但并没什么效果。

拖得时间长了,郑云龙和阿云嘎也吵起架来——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一次次重复话不投机的对谈。王莫在排练室里偶尔听见一次,中途打断,问:“你们到底在扯什么?”

“我们没感觉。”阿云嘎说:“进不去人物。”

“我看着挺好。”

“你看看下了多少功夫。”郑云龙把谱子和剧本递出去——已经开始联排了,肖杰虽然不很满意,总不能为了他俩拖全班的进度。郑云龙和阿云嘎摸不着人物的脉搏,只好一点点地削表演的壳子,用密密麻麻的笔记往人物通灵的状态上靠。剧本上每句话都画了重音分了节奏,把人物变成了精巧的机器。

“牛逼。”王莫说:“表现派大佬。”

郑云龙嗤了一声:“我不是那个路子。”

“总得解决吧?”阿云嘎说:“我也知道不对路,我这是原地踏步。”

“我也没辙。”郑云龙说:“我也废了。”

“不是,你们说什么呢?”王莫问:“你们先别互相呛。”

“他要学学体验人物。”郑云龙说:“我带他。我让他给带跑了。”

“去年你和我搭怎么没见你弄什么表现派方法派?”王莫说:“你光嫌弃我了。王莫,看看嘎子怎么演。唉我想让嘎子演安琪,我怎么就摊上你了呢。王莫你去演马克行不,王莫来王莫去,现在如意了又不对路了?”

郑云龙张口结舌,憋了一会儿,终于说:“你不懂。”

“你找懂的去。”王莫说:“老肖就那儿呢。”

“找老肖也搞不定。”郑云龙说:“你别管了。”


你不找肖杰,肖杰自然来找你。练习结束后的排练室里熙熙攘攘,累得只剩半条命的学生们拎了包就走,活脱十来个行尸走肉。郑云龙东西少,站在一旁等着阿云嘎收拾毛巾和鞋,正发着呆,有人拍他胳膊:“来,我们聊聊。”

郑云龙转头一看,是肖杰。“啊?聊什么呀?”他问。

“别管。”肖杰说:“班主任想找学生聊聊,多正常的事。这次我就找他一个啊,要是找他聊不好我再找你。”后半段是对阿云嘎说的。

音乐学院晚上也热闹得很,路上人熙熙攘攘,楼里还有一小半房间亮着灯。“都特别拼。”肖杰说:“但有时候光拼也讨不了好,得找对路子。”

“我知道。”郑云龙说。

“先别接茬。”肖杰说:“你们找我练歌好几回了,每次那笔记都不一样,谱子上密密麻麻地,又走到老路上。你怎么还这么听阿云嘎的?我以为你长进了。”

“也不是长进不长进的。”郑云龙说:“我也找不着感觉。”

“上学期不是挺好的吗?现在这么别扭。”

“……不一样。”郑云龙说:“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怎么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只是规规矩矩地,眼睛里耳朵里都不再生发不合时宜的情绪,连带着戏里的人物也像硬纸板。不要看阿云嘎的眼角,不能让他敲鼓,也不要注意他眼睛的颜色和头发梢是细碎还是柔软。好好地演戏唱歌,不要让无法控制的力量掌控自己,要反过来掌控这些力量。郑云龙做得很好,郑云龙很满意。

“你不在戏里。”肖杰说:“你原本是在的。”

北舞校园真小,才说这么几句就走了一半了。郑云龙左边就是那个大操场,他走得慢了一些。

“先前阿云嘎找我要这个角色,你猜他怎么说的?”肖杰问。

“他想挑战自己呗。”郑云龙说。这是阿云嘎对所有同学的说法。

“他说,他最亲的亲人过世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天天都难过,控制不住,干什么都像防贼一样,只怕突然触景生情,又难受一回。他想演安琪,看能不能学到一点。”

“他也这么跟我说的。”郑云龙说。

“我告诉他,他不是这个路子的,不一定能学到什么。人物就是人物,戏演好就行,不能指望一部戏有什么作用。他说,大龙可以带我,没关系的。”

郑云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扎根在肚子里的回应才发出枝叶,顶开他的嘴。他不得不开口说:“那怎么办呢?我又带不了他,我自己也进不去。”

肖杰没应,但这股沉默是钓鱼时的沉默,钩子在水面下等待鱼儿咬钩。郑云龙明知道那是个钩子,还是没出息地张了嘴:“我都不敢入戏,我怕出不来。”

“去年你怎么不怕?”

“去年……去年是王莫啊。”郑云龙说:“我心里安琪的人选不是他,我就……唉,老师,这个真的很难说。他一点儿也不像安琪,我刚开始也很烦,但后面就……要把安琪往他身上套很容易,我这边多花点力气,他是被我带着的。但是嘎子,我真的是做梦都想让他演安琪,可是他真的来演,我就真的害怕。就对戏的时候害怕你知道吗,实在是对不下去,我没法进人物里,我怕我出不来了。”

“哪有你这样的。”肖杰说:“多少人做梦都想要这样的状态,偏你犟着不肯进去。”

“不是,就感觉不是我了。很吓人。”郑云龙说:“好像角色长在我身上。我怎么知道那是角色还是我?”

“你见过嫌彩票的钱来得太快就不拿奖的吗?”肖杰说:“我还以为什么问题,居然是因为这个。哪有演员会因为太入戏而不去演的?你说你怕出不了戏,你不知道,这真的是演员梦寐以求的状态。你先进去了再想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戏都是演的,大龙,有时候演得就像是真的,连自己也被骗过了,这是最好的。但归根结底,戏就是演出来的。”

“就是演出来的吗?”郑云龙问。

“是啊。那都不是真的。”

郑云龙沉默地从一个路灯走向另一个路灯。宿舍到了,他俩走得慢,阿云嘎应该就在楼上等着。

“又来了。”郑云龙说:“跟您说完,上楼跟嘎子说话。每次都这样。我这问题倒还挺多的。”

“你不就班里问题儿童么。”肖杰说。

“问题儿童上楼了。”郑云龙说。


或许楼梯是连着血管的,或许脚步踏在楼梯上会将心脏也踩得向下沉,然后猛地弹回来。或许情绪是非常简单的事物,只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勉力筑起的堤坝就会土崩瓦解。郑云龙一步步上楼,打开门,把阿云嘎扯了出来。

“排练?”阿云嘎问。

“嗯,去排练。”郑云龙说。

“怎么排?”十分钟后,阿云嘎问,在木地板上坐下。在舞蹈学院的夜里,找排练室总是不愁的。

“今天找感觉。”郑云龙说:“你放松。”

“行。”阿云嘎笑了笑,盘起双腿,看着郑云龙在自己面前也盘腿坐下。

“我今天和老肖又聊天了。”郑云龙说。

“我知道。”

“他说我们不入戏,主要是我不入戏。”

“哪儿啊,我也……”

“别打岔。”郑云龙说:“我说,你听。”

阿云嘎消停了。

“确实是我的错。”郑云龙说:“我自己拧着,我也不想入戏。理由你就别问了,总之,今天你听我的,咱们把什么技巧分析处理都忘掉。”

“好。”阿云嘎说。

“你是安琪,我是柯林斯。”郑云龙说:“你闭上眼睛,去想。你不是阿云嘎了,你是安琪。你在街头敲鼓卖艺,你很喜欢音乐,也喜欢表演,你还喜欢穿裙子……”

阿云嘎笑了一声。

“别笑。”郑云龙说:“你就喜欢穿小裙子。你觉得它们好看。你觉得人都挺可爱,你生活里有不少糟糕的事,但没有关系,你知道它们很糟糕,可是这些事情不至于让你心情不好。你总是能找到高兴的理由,你知道一个人是好是歹,也知道世界很糟。但你还是觉得世界整体而言是好的。”

“这些我们都说过了呀。”阿云嘎说。

郑云龙叹了口气。“那重新来。”他说。他看着阿云嘎,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心,将先前封闭它的桎梏都甩开。他放任自己去看阿云嘎的五官,寻找他身上的细节,辨认它们,好像它们并不平凡。他说:“你是安琪,你刚刚敲鼓吵死一条狗。街上到处都是人,你不去凑热闹。你觉得这个圣诞很吵,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你或许要换一个地方卖艺了。你今天涂裸色的唇彩,没有戴假发。你出门的时候是戴了的,但下午的那个客人让你把假发摘掉。你刚刚赚了一大笔钱,夜里暂时不想回家,在小偏巷里敲鼓。你听见砰地一声,有人呻吟,你过去看,是个高大的人,戴着帽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但他让人感觉很文雅,他一定读了很多书。你问,蜜糖儿,你怎么样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你。你说,我叫安琪。他说,确实是天使。没说两句,你就知道他也有艾滋病。他伤得不轻,迷迷糊糊地,你把他带回了家。他聪明,强韧,不像别人那样无聊平庸。你爱上他了。”

郑云龙说:“睁眼。”

阿云嘎睁开眼睛。他眼睛有点空茫,像是在梦里,没有醒来。

“别说话,看着我的眼睛。”郑云龙说,轻轻捧住他的脸。阿云嘎真瘦,皮肤有点粗糙,颧骨顶着手心。阿云嘎看着他,眼睛像两片深湖,郑云龙可以从中打捞出任何东西,可以用任何钩子,把整个人都投进去也是可以的。郑云龙的食指尖触到他的眼角,但阿云嘎连眼睛也不眨。他好像用眼睛在说:都可以,任何事情都可以。

“看着我。我是柯林斯。”郑云龙说:“你爱我。”

阿云嘎的瞳孔很黑,圆润,潮湿,可能散开了一点。他缓缓眨眼,然后轻轻地问:“那你爱我吗?”

郑云龙后脑发麻。一阵嗡嗡的声音响在他脑仁里。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说:“太厉害了,大龙。你怎么不早用这招,我一下就进去了。特别入戏。”

“是吧。”郑云龙说,把发抖的手藏回兜里。“我就知道一定行的。”

“太好了。”安琪说,用阿云嘎的眼睛向他微笑。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6 [第三年]

好像很安全,暂时不放AO3了


26.


太阳落山了,窗外的灯亮起来,从窗帘的缝里漏进一点光来。郑云龙和阿云嘎都没有去开灯,开了灯就不好意思哭了。平时人人都爱光线,但在某些时刻,它尤其恼人。心灵、情感和秘密害怕它,当眼睛能明明白白地看见动作和表情时,人就不爱说话了。但有些东西是只有在没有视觉的时候才能流露出来的。

郑云龙把阿云嘎的肩膀弄得一团湿,自己的肩膀也被弄得一团湿。他们在黑暗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回忆和故事一个个地跳出来,有的让人哭,有的让人笑,每一个都将灵魂更敞开了一些。郑云龙抱着阿云嘎,手也麻了,但不乐意放开——他们是两个独个儿的人,他们的身体有自己的边界,但心灵仿佛没有,好像...

好像很安全,暂时不放AO3了


26.


太阳落山了,窗外的灯亮起来,从窗帘的缝里漏进一点光来。郑云龙和阿云嘎都没有去开灯,开了灯就不好意思哭了。平时人人都爱光线,但在某些时刻,它尤其恼人。心灵、情感和秘密害怕它,当眼睛能明明白白地看见动作和表情时,人就不爱说话了。但有些东西是只有在没有视觉的时候才能流露出来的。

郑云龙把阿云嘎的肩膀弄得一团湿,自己的肩膀也被弄得一团湿。他们在黑暗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回忆和故事一个个地跳出来,有的让人哭,有的让人笑,每一个都将灵魂更敞开了一些。郑云龙抱着阿云嘎,手也麻了,但不乐意放开——他们是两个独个儿的人,他们的身体有自己的边界,但心灵仿佛没有,好像互相拥抱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能让不可见的灵魂完全连接在一起。

郑云龙说:“你傻呀。”说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回应不同的故事。阿云嘎好像一个黑夜里的透明烟花,一个个光点迸射出来,只有接着它们的人才知道原来这片沉寂和黑暗之中有这许多的光热。他有时候说今年的事,有时候说去年的事,有时是他在北京攒学费,有时是他在内蒙当兵。阿云嘎的生命是一条崎岖的道路,但也很精彩,他随口地说,让郑云龙也踏到这条嶙峋的小路上。郑云龙于是不断地说他傻:十三岁咬牙练舞硬撑着抗下一切是傻,七岁放羊只顾着唱歌把羊弄丢了是傻,十九岁在北京打工深夜下班一个人闷头学钢琴是傻,十六岁成了班里唯三选送支援文工团,又成了唯一一个留下的人选是傻,十七岁在全国晚会的舞台上迎着灯光在舞台中央跳蒙古舞真傻真傻——郑云龙还不知道,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傻事,他犯的所有傻则都是可爱的。

“你怎么老说我傻啊。”阿云嘎说:“你语言太贫瘠了。”

“比不上你。”郑云龙说:“你语言能力特别好啊,你生活经验多,毕竟多活了那么多年呢。”

“老是吧?”

“老。特别老,还傻,还笨。还爱睡觉。”

有人咚咚地敲门。杜女士在外面问:“你俩吃饭了吗?能进来吗?”

“进来。”郑云龙说,把阿云嘎放开,抓了一大把纸巾塞他手里。

“哎哟。”杜女士说:“怎么了?”

“感冒了。”郑云龙张口就来:“还闹肚子,吃蟹吃坏了。”

“没事的。”阿云嘎拿纸巾往脸上匆匆忙忙地糊了一把,纸团子还没拿下来就连忙说:“不是,我没生病,大龙瞎说的。我和他说以前的事,有点激动。”他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哭了一下,没事。”

“哎呀,怎么哭成这样子。”杜女士连忙给他抓纸巾。“好了没事。眼睛都哭红了。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你们了。饭在饭桌上。”

“不用不用。”阿云嘎说:“真的不用。谢谢阿姨。”

“不谢。”杜女士说:“我在这儿你不好意思了吧,我现在出去啊。你和小龙聊。”

“不是,阿姨,你等等。”阿云嘎说,几乎站起来了。“我,哎我这个,等会儿。”

他深呼吸,有一点呜呜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打滚。他把泪水和声音都吞下去,说:“阿姨,就是,我想说,就是,特别谢谢你。前些天我都没怎么和阿姨说话……”

“没事,没事。你心里难过,这些事情都不用管。”

“我就是,我那天看大龙短信,说你能让我来的,我就来了。我……大龙可能都没有和你说,我,去的是我大哥,他特别特别地……他就像我爸爸一样的,我……”

阿云嘎梗住了,泪水又要涌上来,话说不下去。他抹了把眼睛,喘了口气说:“就是,反正……”

“没事,好了。”杜女士连忙坐在他身边,扶他的肩膀,柔声说:“哎呀,小嘎,你真是个好孩子。阿姨很喜欢你的,你来阿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别哭了,啊。”

阿云嘎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好了好了,怎么了?”她糊里糊涂地把阿云嘎抱住,用眼睛问郑云龙:他怎么了?

“他难过,哎呀。”郑云龙说:“你别弄他了,你越弄他越哭了。他最受不了人拍他背。”

“小嘎。”杜女士说:“阿姨安慰你,让你想起家里人了,是不是?”

阿云嘎的眼泪实在不可收拾,他刚刚咽下去的呜呜的声音好像要造反一样,又全都涌了上来。郑云龙拍他的时候,他几乎不太动,流眼泪也是安安静静的,可郑云龙的妈妈拍他,他就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手捂着脸,脖子梗着,浑身用力,就像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肯抬头。郑云龙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不能对自己妈妈说:你抱着的是个好多年没妈的孩子。他只好特别不靠谱地说:“你就让他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我们艺术家感情都很丰富的。”

“小嘎是艺术家,你么还差点。”杜女士埋汰他:“你大概就半个。”

“大……大龙是整个的。”阿云嘎在呜咽的间隙里笑了一声,说。

“小嘎,好了,不哭了,阿姨教你。”杜女士说:“阿姨也经历过你这样的事。那时候阿姨的亲人也去世,心里难过得呀,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脑子里只有这件事,只有在戏台上唱戏的时候才能忘掉,因为你得进人物里去,就顾不上自己了。戏曲和音乐剧不一样,但都是音乐和戏剧,也是相通的。戏剧会滋养人,上台在角色里,下来了,人就净化了。所以难过的时候就唱歌,心里痛苦,就去演戏,阿姨的经历,你可以参考一下。” 

杜女士讲到一半的时候,阿云嘎把眼泪都收拾好了,静静地听她说话,那种认真劲儿几乎是赤裸的。郑云龙插科打诨,也没打消他那种让人害怕的真挚——好像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会记一辈子。

“欢迎来到杜女士艺术讲堂。”郑云龙说。

“你打什么岔,真是的。”杜女士说。

“嘎子你来多几次就知道了。”郑云龙说:“我妈就好这个,交流艺术经验。” 

“这很好的。”阿云嘎说。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但有一点走神。他好像又回到自己的躯壳里去思考,去对抗暗影。

“好了,你别老在这里烦小嘎。”杜女士说:“出来帮妈妈收拾一下东西,把饭菜热好,等会儿叫小嘎出来吃饭。”她又对阿云嘎说:“叔叔阿姨都已经吃过了,给你们俩带了菜,你待会儿和小龙一起吃就好。”


郑云龙站在厨房里,把东西从饭盒往盘子上堆,还被嫌弃动作太简单粗暴,弄得乱糟糟的不好看。他只好认命,一块一块地把鸡夹到碟子上。杜女士看他夹了半盘,冷不丁地问:“你干什么了,小嘎今天怎么哭成这样?”

“我就看剧,他触景生情和我说了好多事情。妈你不知道,他说……”郑云龙顿了顿,发现阿云嘎说的事情要么太细碎,要么得保守秘密,总之没有一件能说的。他只好十分笼统地概括:“就是很多以前的事情,他家里啊,他打工啊,我听了真的难过,我就哭了。我一哭他也哭了。反正就这样。”

“你哭什么呀?”杜女士问,语气十分诧异。

“我替他难过。”郑云龙理所当然地说:“他自己哭不出来,我在旁边看着就更加地……他是我好朋友,我不想他难过。”

“他是你什么?”杜女士冷不丁地问。

“最好的朋友呀。”郑云龙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小龙,最好的朋友也有界限。”杜女士说:“你不能太侵入别人的生活了。”

她的语气很平和,但郑云龙浑身的毛突然都炸了起来,他很不耐烦地说:“什么侵入啊,我哪有。”

“家人过世,是很大的事,外人是不能太过插手的。”杜女士说:“说话也要注意。你可以关心他,但你不能太过介入。”

“我又不是外人。”郑云龙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安慰他不行吗?”

“再近的朋友都是外人。”

郑云龙张了张嘴,没说话。

杜女士见他好一阵子不出声,又补了一句:“关心朋友很好,但你不能太关心朋友了。太关心就奇怪了,懂吗?”


郑云龙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阿云嘎像是从他思考的洞穴里出来了,看上去比下午那场好哭之前松弛一些,但还是很沉郁。他稍微有了点活气,反而更衬得他虚弱。郑云龙看他这样,对今天下午的话题和刚才的交谈只字不提,只是和他聊开学后排练的事。阿云嘎之前面上的《昆仑神话》三月中旬公演,他演男二号,任务重得很。

“二月底才开学呢。”郑云龙说:“那你要么早点回北京?”

“我和你一块回去。”阿云嘎说。

“可是学校里你还能排练么?”

“总有办法的。”阿云嘎说:“吉屋出租我们也不是没排过……”

“那可不一样。”郑云龙说:“我们都排过了,那一开学就是合成联排了,你半个月不来不是落下不少?”

“……再说吧。”阿云嘎说:“外面的戏面上了总不能不去。而且老肖也说了,要有AB卡,我不在你们也能排的。”

“好吧。”郑云龙说。他嘴上答应得颇为勉强,心里却有些高兴:外面的戏是商业剧,而学校里的戏只是教学剧而已,在阿云嘎这里,前者却成了“总不能不去”。这很幼稚,郑云龙心知肚明——但谁还不幼稚一点呢?

寒假一眨眼就过了,阿云嘎这回在郑云龙家住得久,足有半个月上下,卡着报道那一天回了学校。郑云龙的父母照旧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交待的话在家里都说得差不多了,离别时便不很腻歪。郑云龙看着杜女士诚诚恳恳地和阿云嘎强调随时随地可以来青岛玩,不由得又想起她那天和自己说的话来。他盯着阿云嘎的后脑勺想:朋友的界限在哪里?做朋友怎么做就过界了呢?有这个界限吗?他只想无尽地贴近阿云嘎的生活,贴得更近些才好。至于为什么——阿云嘎还有别人能这样分享他的生活吗?一个人生活多么孤单啊!

旅途也是一样,一个人坐火车很糟,两个人则很惬意。他们俩到得早,火车小间里还没有别人。郑云龙看阿云嘎弯腰塞行李箱,连忙把他拎走自己代劳。“你腰不好能不能不要随便作。”郑云龙一边埋头理行李,一边教训。

“好好好。”阿云嘎说,笑得眯着眼睛。大哭一场是一周前的事,在那以后他们再没提过这件事,只当阿云嘎来青岛是为了体会海滨城市的风土人情。自那天以来,他似乎开始消化情绪,而不只是在重压下麻木地苦苦支撑。他对所有除了悲伤和哀悼以外的情感都带有一种像小狗一样的向往和敏感,十分珍惜且积极地捕捉它们,予以回应,仿佛它们若不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关注,就要立即枯萎死去了。

“你快点从剧组回来啊。”郑云龙说:“演完就回来,一天也不许多待。”

“当然啊。”阿云嘎说。


开学那天阿云嘎匆匆找肖杰报了个到,便开始每天奔校外排练十二个小时的生活。 有了上个学期的底子,班级里吉屋出租中文版的排练可称是熟门熟路:寒假里王莫不知从哪里打听的,从北大音乐剧社弄来了他们做的歌词中文译配;肖杰抠了一寒假,把谱子抠了一半,开学把和声抛给他们写。事情既多且杂,16个人也不够做的。阿云嘎晚上回宿舍总问有没有能帮忙的,抢过几份和声来写,他的谱子都藏在一个文件夹里,不让人看,说还有昆仑的谱子,不能泄露。写完谱子便写日记,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作曲家。郑云龙几乎好奇得后脑勺孵出鸟儿来,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弄得他脑袋痒。但阿云嘎藏得颇紧,他也就不再纠结,转而做自己的事——这就够他忙的了。

郑云龙跟着全班人一起忙上忙下,和王莫鸡飞狗跳地搭情侣档,居然一晃眼就把阿云嘎不在的半个月忙过去了。阿云嘎公演那天给他们全班送了一人一张票,当天的排练于是提早结束,09级全体学生,加上一个看上去不比他们大多少,因此可以伪装大学生的老肖,才下午五点就锁了排练室,一大活人浩浩荡荡地坐着公交车奔赴剧场。

在剧院度过的夜晚与约会很像:若桌对面是你情意热忱的心上人,那么就连吃粉丝挂到下巴上了也可爱得光芒四射,嘴角漏下来那根不听话的粉条是爱情借以攀附登上阳台的痴心藤蔓;若桌对面是勉强出来熬个饭局的相亲对象,那么就算对方才高八斗,闲聊时旁征博引的罕见史料和摩登理论也不过是面目可憎的蠢人掉书袋罢了。09级全班刚刚恋上头戴桂冠的仙女,鉴赏课声乐课剧目课上接触的全是音乐剧史上百里挑一的精品,如今来看本土班子草创音乐剧,坐在观众席里颇有些煎熬,中场时也不敢品头论足,怕把旁边寥寥几十个真掏钱进来的观众说得退票。一群人一直熬到谢幕,为他们班里的宝贝大嘎子献上中气十足发声科学的鼓掌欢呼,热情洋溢地回应返场时主创人员的每一段讲话,勤勤恳恳地扮演好观众的角色,等走到剧院外头,才终于有人说:“这个戏,剧情是不是有点……”

“剧本确实不行。”肖杰说:“演员唱得不错。嘎子表现挺好的。”

“行了班长总算能回来排戏了。”方子说:“少他一个我都没法把大龙叫起床。”

“你别污蔑我啊。”郑云龙凶巴巴地说:“我可都是按时醒的。”

“行,行,龙哥不赖床。”方子怂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剧院外的风好大,北京的春夜冷得人睫毛上也结冰,头发梢被风一带,锋利得直割脸。一行人缩头缩脑地在剧院门外往公交车站走,才走出几步,不知道谁说了句:“我们去堵嘎子的SD啊!”

一句话说出来,一群人哄然叫好,一边熟门熟路地探索剧院后门藏宝地,一边商量该怎么给阿云嘎先生一个真正的明星待遇。郑云龙夹在人群里往前走,心里恼得很:我还没找借口溜走过来找嘎子,怎么都来了?

SD没有人,夜风左右来回给人片皮。一伙人等了一会儿,深刻感受到国内音乐剧发展仍不成熟,演员和观众都不知道要到SD互动,只有卸了妆换了衣服的群舞演员满脸疲惫鱼贯而出。等了有小半个小时,裹成面包卷的大明星阿云嘎才闪亮登场。郑云龙站在人堆里,因为个头太高被赶到后面站着。全班人把阿云嘎挤在中间,半真半假送上遍地粉丝满场尖叫的尊享待遇。阿云嘎被他们闹得直笑,在人群里找郑云龙的目光,对上以后,对他说:“我明天给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王莫问。

“必有蹊跷。”方子说。

“噢。”郑云龙说:“什么好消息?”

“等明天。”阿云嘎说,他的眼睛亮得过分,与夜风一起扎得郑云龙想发抖。


第二天,肖杰说:“好了,嘎子回来了,也可以和大家宣布角色变动。中文版嘎子演安琪,这是他主动申请的,王莫的角色和他交换。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大家为他鼓鼓掌。”

一片掌声里,王莫瞎闹说:“多谢大侠相救!”

“散了吧。”肖杰说:“明天按新阵容正式排练,大龙你明天要和嘎子过一遍你俩对戏的唱段。”

郑云龙不知怎么应的,打发了过去。他站在排练室当中,身上阵冷阵热,耳中阵阵轰鸣。肖杰刚说的话言犹在耳,阿云嘎站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你看,好消息吧。”

“……还成吧。”郑云龙说。他在想上学期那个糊里糊涂的梦,安琪把鼓塞到他的胸膛里。

“你先前还闹了那么久,想让我演安琪。”阿云嘎说:“这回正好。”

“好……还行吧。”郑云龙说:“你……你稿子有吗?”

“什么稿子?……噢,谱子,谱子有,我之前就找老肖拿了。”

“之前?你早就确定了?”

“我回来那天就找老肖换角色了。”阿云嘎说:“你妈妈说的……我想试试。”

“噢。”郑云龙说。他不知道自己该生气好,还是该高兴好。愤怒和喜悦太分明了,它们在他心中乍一出现,就被容纳了千百种颜色因而一片灰黑的洪流扯碎卷入。郑云龙只好保持沉默。

他感觉自己陷在现实和梦的夹缝里,脚底是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身体底下是裹了一层花岗岩的棉花。他想:嘎子要演安琪了。

他浑浑噩噩地,连阿云嘎有没有对他道晚安也没有听清。


 “亲爱的。”安琪说:“你是我的吗?”

“是啊。”郑云龙说;“是吧。”

金门大桥淹没在云海里,黑白相间的格子地板云雾缭绕,安琪坐在桥柱尖上吻他,吻没有味道,吻有温度。“那你整个儿都是我的吗?”安琪问,他的眼角有一拢弯弯的褶子,里面文火的太阳在笃笃熬汤。翻滚的云海是浓白的汤头,云雾的铺盖那样柔软,半空中连风都温煦。安琪实在好看,他的魅力刺入眼里,刺入脑中,刺入心脏和胃,让一块热烫坚硬的肉在肚子里跳动,在手里跳动。

手是安琪的,安琪问:“身体也是我的吗?这也是我的吗?”郑云龙在他手里颤抖,在他吻里颤抖。郑云龙只好颤抖,他的身体和大脑都被风和阳光熔铸,熔成小鼓的鼓壁,整个灵魂蒙在上面作鼓皮,被抚摸他的手握着他的鼓棒,轻轻一动,全身心轰然作响。郑云龙要哭了,郑云龙哭了,郑云龙往安琪身上贴,往他精神里贴,他要把皮肉魂魄都交出去,好逃离身上这阵快慰,既甜且酸,全身毛孔都在舒张膨胀,脑后的大筋噼里啪啦作响。安琪说:“大龙,你一定喜欢。”

郑云龙整个儿地发抖,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全都喜欢。”

“我是谁呀?”安琪问。

“你是……”安琪。郑云龙说不出来。吻堵住他的嘴,抚摸他的手堵住他的思想。他浑身湿透,某处比别处湿得更透,它要跳动,要吐露心声,要榨取他的情绪,它把他变成它的附庸,他的呼吸和心跳只为了它能释放,它抓紧他的全身肌肉,那阵甜味从他鼻尖滑向全身,他背脊颤抖——

“我演阿云嘎好吗?”安琪问。他笑起来嘴角有些向下,眼角两根线柔柔翘起,他好温柔,好像郑云龙是他的小羊羔。“我对你说个好消息,大龙。”安琪的眼妆也遮不住阿云嘎好看的眼睛,他凑过来吻郑云龙的鼻尖,吻他在肉身的海潮里目光涣散的眼角。他柔软的手指摸到头冠下的系带,让郑云龙在他手底下蜷缩。“我要演——”

郑云龙在黑暗里猛地醒来,身体濡湿坚硬,头脑一片混乱。夜很深,阿云嘎在对床绵绵地呼吸。

阿云嘎要演安琪了。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5- [第三年]

25.


“你等会儿见到小嘎,不要问他大哥的事,事情怎么操办的也别问。”妈妈说,拍了拍郑云龙:“听见没有?”

“嗯。……什么?”郑云龙没听,楞了一下才回头问。

“好像人来了,是那个吗?”爸爸问。

郑云龙立刻伸脖子去看,闸口的人群是一片斑驳的海,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可他还是一眼看见了阿云嘎,抬手招呼道:“这儿!”

阿云嘎夹在人堆里,离闸口好像永远有两三米。他那么瘦,薄得像刀刃,却割不开人群,反倒不断被挤到后头去。阿云嘎愣在那儿,也不往前挤,等人散了才好容易出来。

“哎,大龙。”他说,眼睛朝着郑云龙,但不知道在看哪里。

阿云嘎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没能说完——郑云龙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把他...

25.


“你等会儿见到小嘎,不要问他大哥的事,事情怎么操办的也别问。”妈妈说,拍了拍郑云龙:“听见没有?”

“嗯。……什么?”郑云龙没听,楞了一下才回头问。

“好像人来了,是那个吗?”爸爸问。

郑云龙立刻伸脖子去看,闸口的人群是一片斑驳的海,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可他还是一眼看见了阿云嘎,抬手招呼道:“这儿!”

阿云嘎夹在人堆里,离闸口好像永远有两三米。他那么瘦,薄得像刀刃,却割不开人群,反倒不断被挤到后头去。阿云嘎愣在那儿,也不往前挤,等人散了才好容易出来。

“哎,大龙。”他说,眼睛朝着郑云龙,但不知道在看哪里。

阿云嘎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没能说完——郑云龙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把他捞进怀里,将阿云嘎从后脑勺捋到后腰,手在突出的骨节上翻山越岭。“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他说。

阿云嘎没说话,在他怀里有点僵,手臂绷着,对这个拥抱不仅不温情,甚至有些抗拒。郑云龙立马把他放开了。

“这三天没怎么睡。”阿云嘎说,也没来拉他:“火车上有点吵。”

“回家睡觉吧,好好休息。”郑云龙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拿两根手指拎着他手腕,埋头拉到到爸妈面前,然后说:“领到人了,走吧。”

“叔叔阿姨,新年快乐。”阿云嘎愣了愣,说。


阿云嘎没有精神,没有力气,整个人恹恹地,总是发呆,几乎谁也不理。幸而来到青岛后,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做——郑云龙的父母每天出去走亲访友,把整个家留给他们俩。几天下来,阿云嘎吃完饭便睡觉,连着几个下午都是睡过去的。途中偶尔醒来片刻,便坐着发愣。他像一条海岸,或者一个山口,风在那里呼啸,但没有言语。郑云龙就这么一天天地坐在旁边,什么也不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头童话里的龙,住在黑暗的洞穴里。但或许阿云嘎才是地底洞穴的龙,他的秘密全部隐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心里或许有很多痛苦,但他缄口不言。他看上去空茫平静,好像不会说话的动物,命运加诸身上的一切都像一场暴雨,虽然让他很狼狈,但不能影响他的精神。他身上有一种稻草人或者铁皮人的气质——内里是空的。

他天天睡觉,一晃眼到了年初九。下午阳光烈,房间浸满金色,好像刚冲进热水的茶汤,染得阿云嘎连黑眼圈也淡了,窝在被子里的样子只要不细看,就显得毫无牵挂。他睡得熟,但不是很安稳,总是皱眉头。郑云龙想伸手把那里按平,又不敢,只好玩手机。但手机也很快玩得烦了,随手抓了一本书,居然是《悲惨世界》。

“我这什么手气。”郑云龙对睡熟了的阿云嘎说:“居然是这本。”

阿云嘎没有醒,但醒了也不会接茬。郑云龙挪到床边的飘窗上,那里阳光强些。他把光挡着了,阿云嘎在睡梦里动了动。

“什么时候才睡够啊?”郑云龙又轻轻问:“难过了别睡觉,可以和别人说啊。”

傍晚,爸妈回来了。妈妈轻轻推开门时,房里漆黑暗沉,中午的那屋子茶汤焖成了浓茶。

“这么黑,怎么不开灯?”杜女士压低声音问:“小嘎醒了吗?”

“……嗯?”郑云龙摘了耳机,问:“什么?”

“你怎么跑窗台上玩电脑了?”

“没有,看剧。”郑云龙说:“音乐剧,年底说要出电影版的。”

“什么剧?”

“悲惨世界。嘎子很喜欢的。”

“小嘎还在睡吗?”

“又是一下午。”

“这孩子,好几天都这么睡过来。”妈妈说:“累坏了。”

她的语气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说的话也很平常,但郑云龙想把阿云嘎推醒,让他听,让他知道会有人为他说这些话。阿云嘎或许快醒了,在梦里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他梦什么呢?”郑云龙问,声音很低。

“这怎么知道。”妈妈说。

“前两天他睡觉,不知梦见什么,眼泪流到枕头上了,醒来的时候全干了,不好问。醒过来也什么都不说,一点难过的事情也不说。”郑云龙说:“我以为他会说的。”

“你可别问。”妈妈说:“你得等他自己说。难过的事情你别提。”

“知道了。”

“千万别问。”妈妈又强调了一次:“他就是一个字都不说,你也别问。”

“那他来,那他为什么来呢?”郑云龙问:“我都准备好要安慰他了,可他一个字都不讲。”

“你就当他是来增肥的。”妈妈说:“我和你爸这几天老出去,冰箱里都是鸡鸭鱼肉,那天的大螃蟹还留着没蒸呢,你给小嘎做,你又不是不会做饭。”

“我也就会蒸个螃蟹。”郑云龙说:“他又不会吃,一只蟹能吃半小时,看得我急死了。还不如给他吃肉,塞胖一点。”

“上次来也瘦,好不容易吃胖一点,这次更瘦了,才一个学期呢。”妈妈说。

“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做的。”郑云龙说。顿了顿,他又说:“我猜的,他没跟我说。”

“真是好孩子。”妈妈说:“很坚强。”

“那么坚强干什么呢。”郑云龙说。他没仔细想,这句话就漏了出来,等说完,他才觉得不对:我说什么呢?

“胡说八道。”妈妈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不坚强怎么能行呢?谁能帮他扛?”

“我呗。”郑云龙随口说。

“……你扛什么呀。”妈妈顿了顿,说:“二十多了还尽说傻话。”

“没办法。”郑云龙说:“从小就这样。”


阿云嘎醒来时,太阳彻底落山了,房里黑沉沉的。郑云龙把25周年演唱会看完了,又打开10周年版本的。他插着耳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突然有人伸手过来,把左边的耳机摘了。

阿云嘎问:“你看什么呢?”他真睡了一场好觉,郑云龙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全身的力气都松了,好像经冬的冻土被春雨浸得松化,毒虫蛇蝎都在严冬里冻死,这片土地完全是新鲜的,活泼的。阿云嘎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的觉,久得什么也忘了。阿云嘎回来了。

郑云龙愣愣地说:“我这个……声音响。”

阿云嘎爬了起来,凑过来看。他身上的味道是郑云龙最熟悉的,但粘在他身上,有种异样的新鲜——那是郑云龙睡了十几年的床的气味。冬天的被窝厚,阿云嘎浑身暖洋洋的,头发乱糟糟地翘起,在他靠近时扎着郑云龙的耳朵。这真像又一个平凡的下午,好朋友来家里玩,像平时上自习课那样两个人分一对耳机——

阿云嘎猛地把刚塞进耳朵里的耳机拔了出来。

屏幕上的沙威摘下帽子,遥望夜空,颤抖着唱道:“Stars——”

郑云龙啪一下把电脑盖上了。“看点别的。”他说:“你想看什么?”

阿云嘎没说话。他身上的寒冰硬邦邦地,没有一点透气的孔洞。

“看点别的吧。”郑云龙又把电脑掀开,徒劳而慌乱地数给他听:“法剧……小王子,太阳王,好多都有字幕了。来,你选吧。”他把电脑往阿云嘎膝盖上放,阿云嘎没接,电脑倒在被子上。床铺歪了歪,阿云嘎蜷缩起来。

郑云龙问:“嘎子?”他伸手摸索,代替视线。他摸到阿云嘎用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脸,背脊绷成一张弓,因为用力而颤抖。郑云龙慌了,问:“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呀?”他去拉阿云嘎的手,拉不开,左手扶着背脊,下面好像有一场地震正在酝酿。

“没事。”阿云嘎说。他向后退了退。

“怎么了?”郑云龙说:“没事。”他伸手抱住阿云嘎,低声不断重复:“没事,没事。”

他把阿云嘎圈进怀里,好像他的两条手臂是帷幕和屏障,而他的身体是帐篷。阿云嘎在黑暗里蜷成一团,但没哭,没有声音。他好像凝成风中的山口,那里怪石嶙峋,沉默的力量在他身体里作战。郑云龙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云嘎连动也不愿动。郑云龙只好轻轻地拍他,仿佛徒劳地拍一座山。

郑云龙不抱希望地问:“你要和我说说吗?”

山颤抖起来——阿云嘎说——他竟然回答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说。”这几天他的所有行为和表情都在说这句话,这是他第一次把它说出来。山变成了人,松动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古怪的气声,可能是想哭,但也因为想哭而惊讶。“我脑子乱得很。”阿云嘎说。

“……那睡吧。睡够了起来吃饭。”郑云龙说。他还在拍着阿云嘎,像哄一个不愿睡觉的小孩子。阿云嘎把头从膝盖间拔起来,腿放下了一点。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但郑云龙往他放开的缝隙里挤过去,把自己塞到他怀里——把他塞到自己怀里。

阿云嘎沉默着,慢慢地在郑云龙的怀里变沉了,松弛下来,像一床吸饱了雨水的被子。但湿被子能压出水来,阿云嘎不能。

“沉死了。”郑云龙说。

“我小时候,家里人就是这样哄我睡觉的。”阿云嘎没说是哪个家里人,也没说是多小的时候。

“噢。”郑云龙说:“我现在倒也可以这么哄你睡觉。但你睡觉还用哄么?来我家一星期都快睡了一百个小时了。”

“……哪有那么多。”阿云嘎说:“我前面很久很久没睡了。”

“年三十的舞台,年初二回的我,大年初一,整整一天,你还没睡够啊。”郑云龙说。他不拍阿云嘎的背了,而是一节节骨头地往下捋。阿云嘎没有刚到青岛时那么硌手。

摸了很久,阿云嘎嘟哝着问:“你怎么像摸小羊。”

“有人像小羊。”

“胡说八道。”阿云嘎说。

笑是一团突然呼出的热气,小小地,捂在郑云龙肩膀上。


第二天,阿云嘎问:“叔叔阿姨呢?这几天怎么都没见他们?”

给你留地方,让你哭呀。郑云龙想说:谁知道你啥也不说,醒着的时候也不掉眼泪,光拿我家当旅馆睡觉。但他实际上说出来的是:“规矩多啊,他们走亲戚见朋友去了。”

“……啊,什么规矩?”阿云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开始有情绪了,但总是慢一拍,仿佛情绪都要先突破一个屏障,才能浮到面上来。

“不是,感谢你救我,大恩大德。”郑云龙说:“你看我像会走亲访友说好话的样子吗?”

阿云嘎说:“不像。你像会把别人家大人气得发疯,弄得你妈只好包大红包的样子。”

“牛逼。”郑云龙说:“以后可以演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不唱歌。”阿云嘎说:“演不了。”

“噢。”郑云龙说:“那福尔摩斯要抱一下吗?”

他颇有成就感地欣赏阿云嘎张口结舌的样子。

“……行。”阿云嘎终于说。

今天的拥抱和昨天一样,刚开始紧绷,然后软化。郑云龙第一次发现原来拥抱也可以是单方面的:你拥抱的人并不推拒,但也不迎合,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缓缓地放松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紧张会融化成一声叹息,随着那口气一起离开身体。

“你不乐意抱其实也可以不用答应。”郑云龙说:“其实我是想……”安慰你。“看你在我家吃出肉没,吃胖了就拉去宰了涮火锅。”

“……噢。”阿云嘎说:“那你给内蒙牛肉按摩一下。”

郑云龙笑了一声,开始给待宰的牛肉松骨——先拍松,然后揉骨头旁边的筋。

过了好一会儿,阿云嘎说:“谢谢你,大龙。”

“没听说过牛还给食客道谢的。”郑云龙拍别人的背差点把自己拍睡着了,随口胡说。

“真的。”阿云嘎说:“就是……你拍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用想。”

郑云龙没答腔,继续拍,把阿云嘎的背拍得咚咚响。

好一会儿,他说:“好啦。”

“喂,阿云嘎,好啦。”他又说。

“真是的。”郑云龙说:“真是小孩啊,这都能睡着。”

“看着瘦。”郑云龙自言自语:“摸着也瘦,但真是怪沉的。”


一天天过去, 阿云嘎发愣的时间短了,与人说话的时间多了,但沉默时仍有痛楚,在他身上的感觉并不尖锐,在看不见的地方蛰伏。他偶尔会谈起来青岛前,在内蒙度过的年前几日的事情,但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几公里外传来的鞭炮声,不热闹的年夜饭,阒静的大年初一,羊群和云群一块儿,在天上地下的两片草场里慢悠悠地移动。“在外面过年特别热闹,过年回家了就感觉,欸,年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没过。但还是不一样的,年味就在那里,而且很浓的。”阿云嘎说:“抓羊啊,人也没事干,羊也没事干,中午去抓羊,结果和羊一块儿打滚,躺在草上面看天,然后我大嫂就说,你怎么抓羊抓半个下午!我大哥就,他就说……”

阿云嘎不说话了。片刻后,他说:“我忘了。”

“忘啦?”郑云龙问。他们俩躺在床上,刚刚看完太阳王,都有点头昏眼花,抓枕头垫着,半个身子在床上,半个身子在飘窗上。“要拍拍你不?”郑云龙又问。

“噢……他说……嘎子可喜欢小羊了,就让他玩。”阿云嘎自顾自地说:“然后他说,不行啊,玩够了你得抓个又肥又嫩的,我们还得吃年夜饭呢。”

郑云龙不说话,直到阿云嘎动了动,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阿云嘎的手腕抓起来了,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脉搏点。阿云嘎的心跳又慢又稳,砰咚,砰咚,砰咚。

“……我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想起他。”阿云嘎说:“和上次一样。十多年了。”

“这次我陪你,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郑云龙说。

阿云嘎笑了笑。这个笑容让郑云龙有些生气:是那种无声的笑容,好像听到了什么傻话。

“你觉得没用啊?”郑云龙问。

“你过来拍拍就好了。”阿云嘎说:“这个有用。”

郑云龙过去,把他展开来,抱起来。

“就像在家乡一样。”阿云嘎说:“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都是这样安慰我的,但是他们不拍我,就是抱着。”

“最好的朋友?”郑云龙问。

“最好的,从小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阿云嘎说:“但是你是我在家乡在北京加在一起最好的朋友。就你一个。”

“哦,有线绕起来的。”郑云龙说。阿云嘎把他和发小相比,还比赢了,他很是得意。同时,阿云嘎把他和发小相比,他又有些不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

“嗯,你这样的就一个。”阿云嘎说。

“好吧。”郑云龙说。

过了一会儿,郑云龙问:“光拍拍就有用?”

“拍拍就有用。”阿云嘎说。

郑云龙拍了一会儿。他看不见阿云嘎的表情——阿云嘎的下巴卡在他肩膀上。但他能感受到阿云嘎慢慢放松下来。阿云嘎说:“真好。”

“嗯?”

“我就只记得两次。”阿云嘎说:“我生病了,发烧,我妈妈也是这样拍我的。我不知道多大了。后来我大哥也这样拍过我,我七八岁了。我很难过,不理会人,也不说话。我觉得我不难过,只是什么都没意思了,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天天梦见我妈妈,回家也不说话,出门就是放羊。我病了,发高烧,大哥就这样拍我。”

阿云嘎说到这里,顿了顿:“你怎么知道要拍的?”

“我就是知道。”郑云龙说。

“好吧。”

阿云嘎又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郑云龙以为他又睡着了,想试探一下他到底是不是醒着。他还没开口问,阿云嘎又说起话来。

“这次回家也是这样的。我有经验了,我知道只要睡睡就好了。但在家里实在睡不住,幸好有你。我很感激你让我来你家的。”

“哦,睡不住。”郑云龙说。

“睡不住。回到家的时候,事情好多,全都是事情,就跟在浪头里一样。大嫂也一起,但我年轻,熬得住,所以大半的事情都是我做。大嫂还要照顾孩子呢,她又那么难过。她也不想让我难受,我知道她心里太苦了,而且担心,她有羊群和草地,但是牧民太辛苦了,她一个人只靠这个,很难的。我们回去的时候,马不停蹄地跑了好几天,才把事情都办了。真的是马不停蹄。”阿云嘎强调了一下:“骑马跑的。”

“真马?”郑云龙很捧场。他也只能捧这个场,别的东西他不能想,连想想怎么回答也做不到。他觉得难以呼吸,必须刻意用心,才不至于让拍背的手停下来。

“真马。当然是真马。跑得马都累了,每天都要换马,但是人又不能换。年廿七的时候,我得全天去春晚彩排了,前几天可以去半天,等廿七就不能旷了。那天之前的晚上,我和大嫂都松了口气,东西都弄完了。你要知道……其实有事情做倒好,什么也不用想,先做一件,再做一件,忙一点更好,就像个机器人一样的。其实做机器人也很幸福,没有烦恼。那天我们俩都把这件事情忙完了,回到家里,大嫂坐了好久,然后说,人没了。别的也没说,就说这个。我胸口疼,你知道吗,我就是胸口疼,别的反应也没有。”

阿云嘎好像说不下去了。他安静了一会儿,说:“真的,大龙,我想起来的时候才觉得那时候好像是很难过的。我现在有一些难过,但是还是……我都没哭。”

“哭了的。”郑云龙说:“你睡午觉的时候,有一次把枕头都弄湿了。”

“噢。”阿云嘎轻轻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醒着的时候不行。”

“嗯。”郑云龙只能应道。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成了拍抚:拍一下,然后手掌贴着背脊往下顺一点,好像他怀里是个肚子痛的小孩子,能够借此缓解痛苦。

“后来就是排练。”阿云嘎说:“我唱的歌,是庆祝美好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我就认认真真地唱这首歌,好几天,要快乐啊,要笑啊。我上过好几次春晚了,都是跳舞的时候。跳舞倒比唱歌好一点,虽然是在人堆里,别人也看不清我,但我只要把那个笑容,啪,撑起来,就好了。而且跳舞本来就是开心的。可是唱歌,哎呀,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心里都没有情绪,就难过伤心快乐都没有,我还得真情实感唱出来,声音啊语气啊表情啊都要到位,真是唱死我了。我真的是累了,都想吐了。我觉得人真的是逼一逼就能做到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力气和情感,我还真唱下来了。导演都担心我,说是不是要换掉我比较好,他们知道我那个情况啊,他们怕我到时候发挥不出来。我说千万别,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舞台的事情是舞台的事情啊,我说你们就相信我,我会弄好的。我真的弄好了。我回去那么多天,就是唱完了那首歌下来,导演对我竖大拇指,所有人都过来,很温暖的,他们说,哎呀嘎子,你真行,你太靠谱了 ,你真是个好演员。就那一刻,我回去那么多天了,就那一刻,我心里就好像拨开了云一样,好像金色的阳光照下来,我想,好,我把事情做成了,我可以回去休息了。”

“回去睡觉了。”郑云龙哑着嗓子说。

“回去睡觉了。”阿云嘎说:“年初一睡了一天,年初二睡不下去了,醒了。没有舞台了,没有排练,也没有程序要跑了。好像淹水里了一样,喘不过气,太难受了。我看手机,你找我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想也没想就打电话,然后想也没想就过来了。”

“嗯。”

“我原来还有地方可去的,大龙。”阿云嘎说:“太好了。”

郑云龙的整个思维都在震荡。他不再拍阿云嘎,而是用力把他的朋友抱紧。

“大龙?”阿云嘎问:“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说:“你怎么哭了?”

郑云龙把阿云嘎抱得死紧,他想把他挤成一个小孩子,把这么多年积攒的痛苦和磨难都从他身体里挤出去,让他变的像上次来郑云龙家里躺倒在床上玩手机的那个样子,把所有的灾厄都赶走。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泪水止不住地流。他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他怎么这样啊,他怎么这样啊,他这么这样啊,不知道是质问阿云嘎为什么会长成今天的模样,还是质问命运为什么要将阿云嘎打磨成今天这样的模样,命运为什么要打磨阿云嘎呢?他天生就会变得很好,他实在不需要这些磨练了。他能不能从头来过呢?

阿云嘎说:“大龙。”他将这两个字拉长了,给声调加上波峰和波谷。他抬起手臂,说:“好了。”

“你这样,我也要哭了。”阿云嘎嘟哝着说,终于也抱住了他的朋友。

“你这么这样啊,我也哭了!”阿云嘎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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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到的是不知道第多少稿。我不断地推翻重来,和 @一品亂炖 讨论,寻求帮助和梳理,每次以为自己找到感觉了,其实还是徒劳,不断大段大段地删,然后从头写过,一个字一个字地调。太难写了,我无法和人物保持距离,没有办法掌控节奏,真的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跋涉到终点。最后终于把大纲里的剧情都写出来了。这段剧情终于过去了——至少明面上过去了。

我也失去过至亲,但不像这么残酷。我没有安慰过失去至亲的人,我非常挣扎,找不到状态。这个剧情真的太难写了,我不断地摇摆不定,揣摩此时他们的情绪,我完全失去了掌控感。写这章的感觉好像陷入沼泽,面前的每一步都是不确定的。我希望最终的结果可以差强人意。至少在改了大大小小将近二十次以后,我没有什么要改的了。

诚恳而忐忑地献上更新。能告诉我你们的想法吗?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4- [第三年]

24.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六点。阿云嘎的嫂子和他一起进了抢救室,郑云龙没有跟进去。他坐在外面等着,没多久,阿云嘎就出来了。

阿云嘎的眼睛几乎没有聚焦,他朝郑云龙那边看过去,说:“大龙,你整夜没睡,回去休息吗?”

“我和你一块儿回去。”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说。“这是我嫂子。她说谢谢你帮忙。”

“我……应该的。”郑云龙说:“我也没帮到什么。”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阿云嘎说:“还有一些……一些手续要办的。我嫂子不太会说汉语,我得和她一块儿。”

“你去,你去。”郑云龙说:“不用管我。”

“好。”阿云嘎说。他往郑云龙那边踏了半步,又转回身走了。

阿云嘎走...


24.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六点。阿云嘎的嫂子和他一起进了抢救室,郑云龙没有跟进去。他坐在外面等着,没多久,阿云嘎就出来了。

阿云嘎的眼睛几乎没有聚焦,他朝郑云龙那边看过去,说:“大龙,你整夜没睡,回去休息吗?”

“我和你一块儿回去。”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说。“这是我嫂子。她说谢谢你帮忙。”

“我……应该的。”郑云龙说:“我也没帮到什么。”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阿云嘎说:“还有一些……一些手续要办的。我嫂子不太会说汉语,我得和她一块儿。”

“你去,你去。”郑云龙说:“不用管我。”

“好。”阿云嘎说。他往郑云龙那边踏了半步,又转回身走了。

阿云嘎走开了,医院走廊上还是那么些人,但似乎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和药物混合的味道在抢救室旁边特别浓,301医院人太多了,还有股病人的腥气。郑云龙整晚没睡,闻着这股味道头痛欲裂,却几乎没有困意。他脑子里空荡荡地,几乎什么也没想,有几个念头总是止不住地涌上来,又被他按了下去——不外乎就是一些令人难过的担忧,这些担忧让人只想单纯地相信阿云嘎是个铁打的机器,重负和噩运压下来时,即使浑身上下嘎吱作响,他也能步履维艰地走下去。重病了,那就去找医院;缺钱了,那就去挣,去攒,去借;人没了,那就把手续办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步跟着一步,无论路多难走,走下去总有到头的时候。

将医院的路走完的阿云嘎站在郑云龙面前。郑云龙等他的时候,半睡半醒地眯了一会儿,此刻他站到面前,便突然醒了。“你好了吗?”郑云龙模模糊糊地问。

“好了。”阿云嘎说:“走吧。”

郑云龙站起来,拉着他往外走。阿云嘎似乎也习惯了被他拉着手,十分温驯地与他一起走出去。

“你的嫂子呢?”郑云龙问。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手续办好了,她回去病房收拾东西。”阿云嘎说。

“噢。”

“过几天,她就要回内蒙了。”

“嗯。”

“我和她一块儿回去。”

“嗯。”

郑云龙除了答应两声,什么也没法说。阿云嘎也不埋怨他的回应太过简短,只是絮絮地说:嫂子回去内蒙,大哥也一起回去。要联系火葬场,要做一个简短的仪式,要怎么把坛子一起送回去,买哪一天的火车票,剧团那里还得告假,大龙你什么时候回家呢?你的火车票买了吗?

“噢。”郑云龙说:“我等你回去再买,回青岛的票很好买的。”

“嗯。”阿云嘎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早晨的北京忙乱拥挤,从301到北舞有634路公交直达,只是两头都得走一公里。从医院出来,郑云龙还拉着阿云嘎的手。冬天的太阳亮了,天吝啬地暖了一点,但风还很烈,刮着露在外面的手背阵阵地疼。郑云龙没有把手收回去。

阿云嘎的手是冰冷的,但两个人的手心贴着,捂出了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大街上吵吵嚷嚷地,风一个劲地刮,他们俩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迎着风,一个劲地往车站走。走在路上要顶风,要赶路,不说话也不嫌安静。等走到了沙窝桥东站,有了挡风的地方,耳朵里就显得空了。

郑云龙站着发呆,阿云嘎的手动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搓阿云嘎的手指。搓暖了一根,再换一根,先前暖了的又凉了,于是循环往复。郑云龙说:“哎,发呆手贱。”说着想抽回手。

“没事。”阿云嘎说,手指松松地搭在他手心里。“你搓吧,这样我还有东西想。”

“噢。”郑云龙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又说:“不行。”

“怎么了?”

“我刚才老想接下来要干什么,翻来翻去地想啊,就是不能想别的。可是我又想要想别的。”

“嗯。”

阿云嘎又沉默了一会儿,两辆公交车来了,都不是634路。今年的冬天雾霾很重,太阳灰白灰白的。风刮过去,一阵厚厚的尘土。

“我老想着……”阿云嘎说:“这老是在我脑子里。”

“什么?”郑云龙问。

“我大哥那么看着我。”阿云嘎说:“我和嫂子进去的时候,他还在,他看见我们了。他就那么看着我们,眼睛就这么看着,说不出话来。”

郑云龙搓阿云嘎手指的动作停下了。它们在他手里还是冷。

“慢慢地慢慢地,人就不在了。”阿云嘎说:“他看着我……如果不是旁边机器叫,我以为他还在看我,还能看到我。”

“我以前经历过,但没有一次是在那里的。”阿云嘎说:“我就那么看着……”

郑云龙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没有一点办法,甚至连感同身受那种麻木的痛苦,好让他能对阿云嘎说一声“我明白”也做不到。他的心脏在紧缩,血管也在紧缩,好像胸膛里跳跃的这块肉不再愿意工作了,要把血管从胸膛到手心全部都抽走。郑云龙捏紧了阿云嘎的手指,捏了一手的冰。他觉得实在徒劳,便伸手扯了阿云嘎一下,扯到身前,抱住他。手指捂不暖,人能不能捂暖呢?阿云嘎的头发梢冰凉凉的,好像只要一点水汽就会结冻。阿云嘎好冷啊,阿云嘎满身都是盐的味道,像被强韧的透明薄膜裹住的一片海。阿云嘎一滴泪也没有掉。

郑云龙想说,没事,但显然并不是没事。他想说,会好的,会过去的,但这样的话又如此无力。阿云嘎一个字也没有说,浑身僵着,并不顺从,也不挣脱。阿云嘎像是所有力气都完全投注在自己的身体里,在内部无法触及的地方。阿云嘎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怀抱里软化,但郑云龙依然执拗地抱着他。幸而阿云嘎没有软化——要他在怀里软下来作什么呢?郑云龙为什么要去抱他?

“车到了。”僵了不知多久,阿云嘎说,拍拍他的背:“走吧。回去要请假,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阿云嘎的事情从来都比别人想象的要多——比郑云龙想象的还要多。那天回到学校,郑云龙逼着阿云嘎上床去睡,自己也钻进被窝里。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七点,肠胃饿得打雷,头脑昏沉,居然不愿意起来填饱肚子。郑云龙在床上赖了一会儿,阿云嘎开门进来了。

“你怎么出去了?”郑云龙问。

“我得去买些办事要用的东西,还去团里请假。”阿云嘎说。

“能请下来吗?”郑云龙问:“时间那么尴尬,要不然就……”

他想说不然推了这个角色吧,但想到阿云嘎是在什么情况下去的三面,他又说不出劝阿云嘎退出的话来。

“希望能吧。”阿云嘎说:“合成排练还早,现在请假也没有那么难。”

“好。”郑云龙说:“那这事情就算是办好了。你快睡觉。”

“我都不困。”阿云嘎说:“就是头晕,肚子里有点虚。”

“快睡。”郑云龙说,赶着他上床。

这番话是好几天里阿云嘎和郑云龙最后一次聊这么久天了。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郑云龙几乎都见不着他。阿云嘎好像突然多了很多工作和杂事,可能一些是身后事,一些是牵扯的俗事。原来人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原来还有千头万绪,像一层层的蛛网,将生人裹起来,在死亡的消息里头挣扎,厚厚地蒙住。郑云龙越是见不到阿云嘎,便越是想他。这种思念里没有什么旖旎的成分,他也就不觉得将自己的朋友时时刻刻地挂在心上有什么奇怪的。阿云嘎顾不上他,顾不上学校,甚至连舞台都几乎顾不上了。按理说,这个时候阿云嘎应该最需要他的帮助,在杂事里头奔波的时候,能有人说话,或者至少在旁边陪着,十分的麻烦也能褪成七分。但阿云嘎不找他,郑云龙也就只好在学校里收集零碎的消息——阿云嘎什么时候回来的,阿云嘎什么时候走的,阿云嘎回来的时候说,今天把丧事用的东西买好了,下一次则说简短仪式上得请人,请着了,后来说团里给他放了假,可以提早一些回家过年。

说到过年的那天,阿云嘎和郑云龙说的话终于多了些。“火车票我也买好了。”阿云嘎说,像两年前,郑云龙寒假归来打开门撞见他一样,坐在床底下的桌子上。

郑云龙把椅子拉了过去,抱着椅背同他说话:“那我也要买票了。”

“你早就可以回去了。”阿云嘎说:“你陪我到现在。”

“别提。”郑云龙说:“我又不可能把你扔这儿自己跑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阿云嘎很浅地笑了一下,说:“噢。”

“回去你该很累。”

“是啊。毕竟……”阿云嘎顿了顿,另起头说:“鄂尔多斯春晚,我还有节目的。”

“节目?”

“啊。”阿云嘎说:“还有好多事情。”

郑云龙花了一点时间,把满脑子里想说的话撇掉了大半:撇去了劝他休息的,撇去让他悠着点的,撇去问他现在状态怎么样的。东撇西撇,最后只剩一句能说。

“你回去要联系我的。”郑云龙说。

“嗯。”阿云嘎说。

“不要嗯,要说好。”郑云龙说:“说,好,这样就说定了。”

“好。”阿云嘎很认真地发这个字的音,字正腔圆。

“你事情做完了,就和我说。”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又字正腔圆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郑云龙说:“给你多找件事情做。”

“好。”阿云嘎说:“多点事情做也好的。”


郑云龙买的火车票在三天后发车。他知道阿云嘎什么时候要走:得赶着回蒙古做头七,坐火车再转汽车,路上要三天,明天他就得走了。郑云龙故意把车票买得比阿云嘎晚,想送他上火车,一直送到车厢门旁边,好让他知道回到北京来还会有个朋友等他。郑云龙要在车厢门边和阿云嘎说:我妈妈说了,你要是想来我们家,随时可以来。过年也可以来。来多久都可以。他想隔着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和阿云嘎说:“你要来的。你得来我家。”然后让他再字正腔圆地答应,说“好”。

但他没说成——第二天,郑云龙醒过来,发现宿舍已经没人了。阿云嘎昨晚没收拾箱子,今早也没有。桌上乱糟糟的东西还那么摊着,他只背了个包,和他的大哥大嫂一起回家了。

过了两天,郑云龙也回家了。爸妈早就问了火车到站的时间,在出站口等他。郑云龙一出闸就看见了他们,快步走了过去。

“回来啦。”妈妈说。

“你们学音乐剧还真不管体重啊?”爸爸说。

“回来了。”郑云龙说——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一层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噼里啪啦地碎去,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在过去两年中,每次归家时都会有,但这一次尤为明显。郑云龙想到了阿云嘎: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他回到家里,也会有这么一层壳碎掉吗?以前会吗?现在呢?

这些问题全没有答案。不仅因为郑云龙没有问,更因为他完全没有问的机会——自那天离开学校起,阿云嘎再没有联系过他。郑云龙回到家时是年十九,算起来,阿云嘎回到草原时,也要到年廿一了。杜女士说:“他要办家里的事,又要上地方春晚,一定是连轴转,忙不过来的。”

她又说:“这孩子,怎么这关头还上春晚?”

“他绝对不会推掉舞台的。”郑云龙说。

“他这样,谁还顾着他呀?”杜女士问。

郑云龙被这句话说得心里难受,不知说什么好,耸耸肩当作回答。

“你和他说了吗,事情办完可以来咱们家散心?”

“还没。”郑云龙说:“他在外面跑,我老找不到机会说。”

“只有他一个人跑?”

“他嫂子基本不会汉语。”

“你问问他吧。”杜女士说:“别问他怎么样了,也别安慰他。你就问他有没有吃好,睡好,休息好。”

郑云龙照办了。郑云龙在短信里问阿云嘎好,早上问,本来应该晚上看答案,毕竟阿云嘎俗事缠身,还要上春晚,应该只有晚上得闲,能看看手机。但郑云龙自问题发出去起,两分钟就看一次,一天看了有一千次,杳无音讯,心浮气躁。

郑云龙等到晚上,再也不问妈妈了。他自作主张地发短信:“你还好吗?”“你休息好了吗?”“你现在怎么样?”“你事情做完了吗?”“你什么时候排练?什么时候上台?”“你的节目第几个?”信息一个个地发过去,一个回音也没有。郑云龙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着自己短信箱里那一长串,光天白日的,实在臊得慌,又止不住地担心。情绪两相夹击之下,他消停了几天,一口气就憋到了年廿九。

明天就是大年夜了,郑云龙上午和爸妈一起出去买年货,拎了大包小包的回家,下午又去买年花。等收拾好,果盘放上,花叶剪好,前天做完了大扫除,窗明几净,繁花似锦,门口红纸金字,厨房里鱼虾满盆。郑云龙端坐在沙发上,五分钟就倒了下去,再五分钟,手机来短信了。点开来,是阿云嘎。

郑云龙霍地坐了起来。

阿云嘎写:我好,吃了,休息了,明天晚上第二十九个节目。蒙语的,你别看了。

郑云龙回:好。

过了两分钟,郑云龙又写了一条:我妈说,你要是过年想来青岛,她特别高兴。她特别愿意你来,我爸也是的。你弄完就过来吧,就年后,过来住到开学,多久都行。

郑云龙想了很久,让阿云嘎节哀的话写了又删,最后也没说,也不问他是不是难过,不问他葬礼如何。他捧着手机,像百年前的人捧一封跨越千里的信,手机也像百年前的信一样,除了已有的字句,不再给他新的回音。

郑云龙问杜女士:“妈,我们看蒙语春晚好吗?”


大年夜的客厅里坐满了亲戚,酒足饭饱,所有人围坐在电视前,看了半小时,仿佛已经完成任务,客厅里开起两桌麻将,歌舞小品全是摸牌时的助兴。晚上十点,郑云龙趁着大伙儿不注意,拿着遥控器一个个台地扫,千辛万苦也找不到鄂尔多斯台。他扔了遥控器摸手机,扔了手机摸电脑,鼓捣半小时,连机器翻译都用上了,终于在仿佛八十年代水平的破官网上找到满是马赛克的直播。画面如瓷砖拼贴,音效如残破风箱,郑云龙在蒙语节目单上一个个数,数到第二十九,看不懂。节目标题是蒙语,还是看不懂,靠着形状比对也一头雾水。郑云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错过了,也不关页面,坐在电脑前生闷气。蒙语咕噜咕噜,舌头卷得人心烦,画面热闹鲜艳,实在不应该。阿云嘎不应该是这些热闹里的一部分,他应该在安静的巢里,哭一场,睡一觉,难过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可以不管一桩又一桩的事,而能有一个人握他的手。握他手的人不该也是一片被裹紧的海,应该干一点,暖一点,将那片海分过一半去。

郑云龙胡思乱想,阿云嘎的声音响起来了。他的脸是一片马赛克,他的声音里全是噪点。他唱的是快乐的歌,听起来也快活极了。郑云龙听不懂歌词,但还是大气不敢出地听完。

阿云嘎下台了,郑云龙给他发消息:“我听了,你真棒!回家休息吧,新年快乐。”

片刻,没有回音。郑云龙又发了一条:“你还好吗?”发出去又后悔了,可是撤不回来。郑云龙瞪着手机等,直到外面倒数的声音响起,妈妈喊他:小龙,快出来!

郑云龙到客厅去,外头烟花砰砰砰地响。和他一般大的堂表亲跟着喊倒数,上一辈的人停了麻将,也随便跟着数两声。“三,二,一!新年快乐!”满屋子里贺年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卷起来。郑云龙胡乱说着他语言库里仅有的几句吉祥话,低头按手机给阿云嘎发了个“新年快乐”。

郑云龙等一个从内蒙来的新年快乐,等到麻将又打了几轮,收了一手红包,亲朋全都退场,等到窗外的烟花鞭炮声也停了,灯光也灭了,等到新一年的阳光把他刺醒,熬夜的昏沉被下午的阳光晒走——郑云龙等了一天,也没有等来一个字。他又给阿云嘎发了几条信息,问他怎么样,问他吃了什么,问他休息好没有,问他有没有杀羊,鸡毛蒜皮,桩桩件件,全发了过去,没有任何回音。郑云龙被父母带着去拜年,进门只说了五句话不到,其余时间坐在旁边当摆设,一分钟看五次手机,一整天坐立不安。

完全回到家,他对杜女士说:“嘎子完全不理我。”

“家里出了事,他应该都和家人在一起,你别老找他了。”杜女士说:“非常时期,你别打扰。”

“我找他怎么是打扰呢?”郑云龙说。

“怎么不是,你就是他朋友,也不是他家人。”

郑云龙想说,在医院的时候,你只要看到我们,你只要看到他,你就知道了。但他没有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我拉他的手了。我知道他绝不会觉得我是打扰的。他哭也哭不出来,他好像一片海。他和我说的话,他说得那么平静,但他好像把心剖开了。他这样对待我,我怎么会打搅他呢?

郑云龙没法解释。

年初二,郑云龙照样跟着出去拜年,照样盯着手机。他耐不住,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怎么样?”

五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没有回音。郑云龙又写一条:“我担心你。”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五十六分钟,电话响了。

郑云龙满手的汗,接了起来。是阿云嘎。

草原的风在电话另一边呜呜地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阿云嘎低声说:“大龙。”

“嘎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前几天事情多,都堆在一起……”

“没事,不用回我。你现在都好吧?”郑云龙说:“就是……都好?”

“都好。”

“那好。”

杂音沙沙地响。

阿云嘎说:“可能……可能不是完全都好。”

“怎么了?”郑云龙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令人害怕的轻柔。“你说吧,哥们在呢。”他又加了一句,把轻柔用力撇掉。

“我事情都做完了。”阿云嘎低低地说:“都做完了,没有别的事了。全都做完了。”

“嗯。”郑云龙应了一声,等着下文。但似乎没有下文了。他听见阿云嘎在电话的另一边呼吸。

“我能来你那儿吗?”片刻后,阿云嘎问。

“好。”郑云龙说。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3- [第三年]

久等了,这次更新隔了正好一周,大家是不是等急了呢?

我休息好了。写小甜饼写了两万多字,好开心,但今天突然之间就想把23章写出来。这一章7k字,我三个小时写完了。

上周看完梁祝的继承者,我哭得不行,打电话给 @一品亂炖 ,把本章的内容定了下来。昨天又有一个姑娘和我发私信聊关于死亡的话题,我很感谢她诚恳的分享,我想了很多。这章写出来这个样子,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呢。你给我发的私信,我不好at你,请你看见了认领吧w

我写这章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痛。希望心痛写出来的东西可以让你们满意。

接下来两三章也会继续处理这件事情的余波。甜饼还差肉, @恶果 还要给我配图,...

久等了,这次更新隔了正好一周,大家是不是等急了呢?

我休息好了。写小甜饼写了两万多字,好开心,但今天突然之间就想把23章写出来。这一章7k字,我三个小时写完了。

上周看完梁祝的继承者,我哭得不行,打电话给 @一品亂炖 ,把本章的内容定了下来。昨天又有一个姑娘和我发私信聊关于死亡的话题,我很感谢她诚恳的分享,我想了很多。这章写出来这个样子,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呢。你给我发的私信,我不好at你,请你看见了认领吧w

我写这章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痛。希望心痛写出来的东西可以让你们满意。

接下来两三章也会继续处理这件事情的余波。甜饼还差肉, @恶果 还要给我配图,我好开心啊。等她画完图,还有等肉写完,我就会把5000粉纪念的甜饼放出来啦。


23.

郑云龙说:“我和嘎子有事,先回一下宿舍。”

饭桌上一阵哄闹,有人说你们俩怎么又早走,有人让郑云龙吹一瓶。肖杰说:“怎么啦?”看了看他俩的脸色,又说:“去吧。”有人递来一瓶啤酒,说:“龙哥,吹!我们就不追究你俩早退啦!”

十来个人笑着起哄,说:“喝!喝!大龙喝!”

王莫想说话,郑云龙扯了他一把。这家烧烤店也就是路边摊,生意好得很,烧烤和烟火的气味结成浓白的雾,跟着风到处吹。一阵风把烟都刮来了,熏得郑云龙眼睛睁不开。阿云嘎一直没说话,手拉着他的右手腕,冰冷的手指按在郑云龙的脉搏上。

郑云龙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阿云嘎手指下跳动。

他左手接过啤酒瓶,整瓶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好了。”郑云龙说:“我俩先走啦。”

饭桌上一阵喝彩声和欢笑声。阿云嘎自站起来以后,便扭头看着外面,同学都没有看见他的脸色。

回学校的路一段亮着,一段黑着。阿云嘎走在灯影里,一直不说话。郑云龙也不说话,静静跟在他身边。阿云嘎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从郑云龙手腕上滑下去。他的指尖还是很冷。

郑云龙抓住他的手,说:“嘎子。”

阿云嘎闻言,回头看他。阿云嘎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子。

“会没事的。”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说。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好像北京上空灰蒙蒙的霾。

“嘎子。”郑云龙又叫他。

“嗯。”

“回宿舍吗?”

阿云嘎愣了一会儿,好像没听懂。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说:“不回。你陪我去操场好吗?”

“好。”郑云龙说,右手轻轻拢着阿云嘎的手指。他像牵一片云那样牵着阿云嘎走,走向操场。阿云嘎沉默地跟着他。

“你坐下。”郑云龙说。

操场是黑色的,时间晚了,灯关了一半,两人找黑暗的角落坐着。这块地方很黑,但是没有星星——半个操场的灯光仍嫌刺眼,天空像烧了很久的锅底,黑里透着白。“一颗星星也没有。”阿云嘎说。

郑云龙没想到他会说星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幸而阿云嘎很快又自己接上了一句:“在家里,草原顶上都是星星。我六岁的时候去放羊,天天都看星星。星星好多。”

六岁他刚刚失去妈妈。郑云龙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专心把阿云嘎的手指捂热。他自己的右手也被夜风吹冷了,两个冰坨子挨在一起,捂到明年也捂不暖。郑云龙把左手换了过去。

“我知道我大哥要来的。”阿云嘎说:“他最近有点不舒服,内蒙的医院又不好,他就来北京的医院,顺便看看我。他在医院用别人的手机打给我,影像检查不能带手机,我大哥就把手机给舅妈了。舅妈回招待所收拾东西,他在病房,就找人借电话。”

“嗯,他想着你。”郑云龙轻轻说。

“怎么会这样呀,大龙?”阿云嘎低低地说:“我听见是他,他问我戏是不是演完了,演得好不好。我听他问这些东西,以为什么事也没有,就和他说了好多吉屋出租的事情,我说我演得特别好,你也演得特别好。我以前打电话给他们说过你的。他说,真好。”

郑云龙用左手把阿云嘎的右手又拉过来了一些,揣在自己怀里。肚子上比较暖,贴着肚子,手指也会变暖。阿云嘎被他拉着,离他近了一些。阿云嘎头发上都是烧烤的味道。

“大哥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他说,有点坏消息。我当时都不想听,但我也没法不听。我以为是胃溃疡什么的,他工作喝酒很多,又肚子痛。他说就是有点坏消息,那就是胃溃疡嘛。结果他说是肝癌,还是晚期了。我都……大龙,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今天刚刚演完戏,怎么会接这样的电话?”

“没事的。”郑云龙说。他没办法思考,好像别的一切都不重要,得先把阿云嘎的手捂热了。但阿云嘎的手太冷了,像扎在手心里的一根冰条。他把阿云嘎搬过来,把他两只手都揣在一起,肩膀也是冷的,背脊也是冷的,那就把肩膀和背脊都一块儿揣起来。郑云龙把阿云嘎费力地塞在怀里,阿云嘎个头太大了,才比他矮三公分,郑云龙捂不住。操场上的夜风四面八方地刮进他的怀里。阿云嘎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冷飕飕的。

“没事的吧?”凉浸浸的阿云嘎问。

“肯定没事的。”凉浸浸的郑云龙回答。

演完了戏,剧目课的汇演结束了,还有声乐课,表演课,形体课,鉴赏课的考试。寒假在半个月开外,门门考试在前面挡着当拦路虎。小方和胖潘也不睡懒觉了,天天早起去排练室或者图书馆待着。郑云龙有一半时间都和他们待在一块儿,引得他们俩问:“你不是都和嘎子在一块儿练习么,嘎子去哪啦?”

“我也不知道啊。”郑云龙老老实实地说。但他的老实就到此为止了,除此之外,要是任何人问他阿云嘎的行踪,他也一个字都不说。阿云嘎照样上学,照样上课,照样排练,只是每天下午没课的时候都在校外奔波。接电话的时候王莫在旁边,知道一点内情,但郑云龙嘱咐他一个字也不要说,他也便什么也不透露。班里所有人都很疑惑:班长去哪儿了?

“应该是去昆仑神话三面了。”郑云龙说:“可能在工作坊呢,这些戏的流程都挺长的。”

全班人恍然大悟。

等阿云嘎回来,郑云龙就对他说:“大家都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你昆仑神话进了工作坊了。”他的意思是让阿云嘎记得日后编一下,说自己工作坊期间没过。

阿云嘎愣了愣,说:“是进了,我今天去三面了。”

“你还去三面啊?”郑云龙说:“顾得过来吗?”

“进去了剧组可以试着预支一下排练费。”阿云嘎说:“下周就要考试了,台词课。你听我念报纸吧?”

报纸真沉闷,阿云嘎也读得很沉闷。读完了今天的半小时,阿云嘎说:“下周好多考试啊。”

“嗯。”郑云龙说:“考试都是小事。”

“嗯。”阿云嘎说。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是大事。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说:“这两天我都在找以前打工认识的哥哥什么的。斯琴高娃老师我都去问了。我问他们能不能帮忙。”

“嗯。”郑云龙只能说。

“他们都挺着急的。有个大哥认识301医院的科主任,说帮我问能不能找个床位。”阿云嘎说:“昨天我就去见他了,他说找到了,但不是正式床位,是走廊里的加床。有一个肝癌的病人刚刚……刚刚死了,床位空了出来。还有几个哥哥和我说,让我拿着化验单去别的医院都问问,说不定诊断有问题。我接下来几天下午都要请假了,你帮我和几个老师说说吧。”

“嗯,我就说是昆仑剧组让你过去。”郑云龙说。

“哎。”阿云嘎说:“大龙。”

“嗯?”郑云龙应了一声。但阿云嘎没有回答,只是拉住他的手。阿云嘎的手摸起来不像冰块了,但也不热,温温的。阿云嘎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又松开了。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你一定要和我说。”阿云嘎松开手时,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说。他低着头,郑云龙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第二天下午阿云嘎出去的时候,郑云龙和一起排练的同学告了个假,到没人的树底下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哎,小龙。”杜女士的声音从通话的另一端传来,像一捧温暖的火。郑云龙突然想把这捧火给阿云嘎抱着,他的手可能就不冷了。

“怎么啦?”郑云龙没吭声,妈妈又问。

“妈。”郑云龙说:“你之前不是有个同事肝癌吗?”

“对,怎么了?”

“肝癌好治吗?”

“癌中之王。”妈妈说:“团里特别好的老生,才五十多岁呢,发现的时候都晚期了。”

“那晚期开刀吗?”

“我也不太清楚,开刀肯定是开了,本来要放疗化疗的,但人从手术台上下来没多久就不行了,还没恢复到可以做化疗,就去了。”

“那,那晚期肝癌都这样吗?”

“团里还募捐了。”妈妈说:“我们那时候都吓坏了,大家都去做了检查,还四处打听想了解一下。确实不好治,看情况吧,如果很晚期了,得先开刀把肿瘤都切掉,很难办,如果都是瘤子,那切掉的可能太多,人连手术台都下不来。不切干净,留着也会恶化。”

“那……”郑云龙想问:那你的同事确诊之后活了多久?但他说不出话来。阿云嘎不在他旁边,但他仍觉得心脏在手腕上跳动,有一只冰冷的手箍着他,压迫着他,让他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他想,那阿云嘎怎么办啊?

“怎么了?班里有人得病了吗?”妈妈问:“不会吧?才二十岁出头呢。还是你们老师?”

“是……是嘎子大哥。嘎子和他特别亲。”郑云龙说:“当时借钱支持他来北京的就是他大哥。”

电话里嘶嘶的杂音在响,慢了一拍,妈妈才说:“怎么是他?”

“妈,你刚才说的,我不能跟嘎子那么说。”郑云龙说:“怎么办?”

“这孩子……”妈妈说:“小龙,你没办法帮他。”

“他出去找其他医院看单子了。”

“你陪着他去吧。”妈妈说:“这种情况一个人跑太辛苦了。”

“他不让我跟着。”郑云龙说——他昨天提了,阿云嘎让他好好准备期末考。

“那他回学校了你就陪着他。”妈妈说:“要是有别的事情,咱们能帮上忙的,就和妈妈说。他之前还要打工,家里应该有困难,钱上面要是有需要,八千一万的,咱们家里也能帮帮他。太多就没有了。”

郑云龙只能说:“嗯,好。”

挂了电话以后,过了两分钟,妈妈又打电话来说:“小龙,你记得你们上次走的时候,我和小嘎说想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吗?”

“记得。”

“这次也是一样的。如果在家太难过,想散心,你就带他来家里。”

“好。”郑云龙说。

他挂了电话,想,阿云嘎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后盾呢?他没有和阿云嘎说:在这样的关头提及可以舔舐伤口的地方,好像是在预言伤口必定会出现。而他们都知道,伤口来临的日子可能没有两天了。

郑云龙给家里打电话的那天晚上,阿云嘎回来了,露出好几天都没有的笑容,浅浅的,一点点。“大哥在301办好住院了。”他说:“都说301是最好的。”

“你今天去的那些医院,怎么说?”郑云龙问。

“还是晚期。”阿云嘎说。

郑云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说:“没事的,现在进301了,就有办法了。”

“明天我再去一家医院看看。”阿云嘎说。郑云龙没有接——两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徒劳的努力罢了。只要还有一所医院没有去,就仿佛还留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沉默持续得有些太久了,郑云龙几乎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之所以难过,主要还是因为阿云嘎。阿云嘎像和他连着根的植物,郑云龙甚至不知道阿云嘎的根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和自己的根扎在了一起。他难过和害怕,只是因为阿云嘎难过和害怕,好像只因为阿云嘎是他最亲近的朋友,阿云嘎的痛苦也会一并让他寝食难安。他没法想象阿云嘎的心情——阿云嘎的大哥就等于阿云嘎的父亲,而常人只失去一次父亲,即使在理当如此的中年,也足够痛苦,更何况是在人生才刚刚准备开始的时候承受第二次噩运呢?

他只好说:“嘎子,出事了你找我。”好像他这样一个无力的大三学生能解决什么困苦难关一样。

“嗯。”阿云嘎说。


如果对世界怀抱着浪漫的眼光,那么凡人随意说出的一句话就有左右命运的力量,仿佛任何一个人在生命中都有某个时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命运的信使,将未来的吉兆或噩兆夹杂在平凡的语句里悄没声息地泄露出来。但郑云龙对命运没有浪漫的想象——因此,他也不会觉得自己那句“出了事找我”就担负着什么预言的伟力。恶事总会来的,或许早一天,或许晚一天。重病的人总会走的,不是这一天,便是那一天。

考完试的第二周,郑云龙还待在学校没有回去,阿云嘎天天去医院陪床,回来时浑身消毒水和疾病与死亡的味道。肝胆外科的病房里,有一半是肝硬化,一半是肝癌,病情相近的病人住在一起,阿云嘎每天都带回肝癌病人的气味——或许和医院其他科室是一个味道,但别的病区,郑云龙没有闻过。

他不陪阿云嘎进病房——他去那儿干什么呢?他只是偶尔陪阿云嘎去医院,三四天一次,陪他到医院的住院部,也不上去,而是站在楼底下玩手机。郑云龙最近在听悲惨世界,他从Look down听起,听到One day more,阿云嘎便正好出来,和他回学校。

这天风平浪静,阿云嘎终于把他那些哥哥推荐给他的医院都看过了一次,天天带着影像片子和检查单排队挂号的日子结束了。最后一个医院的宣判也是肝癌晚期。阿云嘎回到宿舍,把这件事告诉郑云龙的时候,语气里几乎没有难过,好像在告诉他宿舍今天也要10点钟停热水——也是这样让人讨厌的现实,但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余地。郑云龙再一次和他提起妈妈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打一些钱过来,阿云嘎再一次地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这几年在北京认识了一些人。”他说:“我有需要的时候会找他们帮忙的。”

郑云龙没有说什么。他照常听阿云嘎念完报纸,两个人聊了几句昆仑剧组的事情——阿云嘎预支了排练费,这几天却都只能去半天排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剧组刚刚建组,还在坐排阶段,便没有联排阶段缺席那么麻烦,阿云嘎虽然只去半天,但该做的功课全都做好,导演也满意他的进度。

“都会好的。”睡前,郑云龙对阿云嘎说。

“嗯。大龙,晚安。”阿云嘎说,关掉了灯。

郑云龙醒来时,外头黑得一点光也泼不进。夜里三点,四周所有的灯都关了,宿舍里有人爬床,铁梯子发出吱呀的响动。郑云龙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响动停了一下,又响了起来。慢了一拍,阿云嘎的声音才传过来:“医院来电话了。下病危了,让我筹钱。”

“什么?”郑云龙猛地醒了,睡眠和困意好像突然被粗暴地扫到了台面以下。“我和你一起去。要多少钱?我给家里打电话吧。”

“那么晚了,银行不开了。不要吵阿姨,我就在北京找。”阿云嘎说:“医院说多备点,至少一万吧。”

“我,我还有一千二。”郑云龙说,数额太小,几乎有些羞于启齿。

阿云嘎站在宿舍走廊当中,抬头看着他,眼睛空茫茫的。

“嘎子?你要去哪儿,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郑云龙说,一件件地套衣服,声音都闷在衣服里。他的动作急,撞得咚咚哐哐地,响声大作,幸亏小方和胖潘都回家了,宿舍只剩他们两个。

“我……我去……我先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现金。”阿云嘎说:“然后……然后我就去医院。”

“好。”郑云龙说,翻下床。他已经穿戴好了,虽然乱七八糟的,现在走进夜里也不会冻着。“走吧。”

“你不用……”阿云嘎说,但他呆楞楞地,拒绝的话也没说完,被郑云龙一扯就出了宿舍门。

“你别废话。”郑云龙说:“我截车,你先想想去哪里。”

北舞校门外的大街空旷而黑,许久才有一辆车飞驰而过。郑云龙直愣愣地一直举着手,等夜风把骨头里的热度都吹透了,就换一只手。阿云嘎在他旁边打电话,也被夜风吹得止不住地换手。不知过了多久,郑云龙把左手换成右手时,阿云嘎的右手放了下来。郑云龙下意识地去拉他,两个人的手都冷得骨皮僵硬,撞在一起几乎发出响声。

郑云龙的手冷僵了,但他还是把阿云嘎的手握住。阿云嘎又一个电话打完了,这一个又没有接。他把电话挂断,单手打开通讯录,选了下一个。他冰冷的手待在郑云龙冰冷的手里。

远处有一个细细的红灯接近,的士截到了。

郑云龙拉着阿云嘎上了车,前座的暖风乎乎吹着,把他们的骨头吹化了,吹暖了。郑云龙终于把阿云嘎的手放开来。

半夜里醒着的人不多,被电话闹醒还愿意接电话的很少,接了电话愿意拿出钱来的就更少。出租车跑了两三个地方,终于凑齐了一万块钱。郑云龙一直没有下车,看着阿云嘎出去站在寒风里,对着他的朋友点头弯腰。阿云嘎着急起来会不小心施蒙古礼,把手捂在一起,头低下去,抬起来的时候露出疲劳的微笑。郑云龙在车里被那笑苦得皱眉头,等阿云嘎进了车,他就把皱起的眉头压平,等阿云嘎把钱收好,便把对方冰冷的手捡过来,放在手里。

跑完最后一家,阿云嘎揣着一叠钱,对司机说:“去301医院。”

到了医院,人已经在抢救室里了。阿云嘎跑前跑后,交了钱办好手续,听医生做术前谈话,签知情同意书,不知道是不是手冻僵了,签名的字都在抖。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灯火通明,抢救室门边有椅子,阿云嘎站在门前发了会儿呆,郑云龙拉他坐下。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护士来来去去,深夜的病房里有人在呻吟。“半夜里人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活跃程度和白天不一样。”郑云龙说:“所以晚上比较容易出事。”

“我查资料看到的。”他补充说。

阿云嘎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郑云龙又说:“嘎子,没事的。”

几秒的沉默后,阿云嘎才说:“我竟然……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嗯?”

“就是……脑子空,胸膛里也空,肩膀上也空。”阿云嘎说:“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你太累了。”郑云龙说:“这个星期你跑了多少医院了,还要背台词,学歌。”

“我觉得世界变得很小。”阿云嘎说:“好像只有这几件事情。如果不做事情的话,就心里发慌。”

郑云龙抬起手来搂住他的肩膀。阿云嘎比那天在操场上还冷,可是没有四面八方的夜风吹他。可能刚才截车的时候,冷风已经把他吹透了,不那么容易暖起来。

阿云嘎呆了一会儿,才说:“大龙,为什么会这样啊?”

“嗯?”

“这两年我真的特别开心。”阿云嘎说:“我上学,演戏,还上了好多正式舞台。你们都那么好,我还认识了你。大家都那么好,你特别特别好。我还去你家,煮了奶茶。特别好,所有东西都特别好。”

“是你特别好。”郑云龙说。

“我以为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之前打电话和我大哥说,我肯定让他扬眉吐气,不后悔那天出去替我借钱。”

“不会后悔的。”郑云龙说:“你最好了。你什么都值得。”

“我以为噩梦醒了。”阿云嘎说:“但原来还在。”

郑云龙后背痛,掌心也痛,他说不出话来。

阿云嘎说:“里面的人什么时候才出来啊?”

阿云嘎说:“你给我唱首歌吧,我现在不能想东西。”

“唱什么?”郑云龙问。

“随便,唱什么都好。”

“我唱Star给你听吧。”

“好。为什么唱这首?”

“大一的时候,我们俩都早来了,我听你唱的第一首就是star。”

“好。”阿云嘎说。

郑云龙在医院走廊里唱歌,唱在漫天星光下,一个善恶不明的犯人在逃窜,他是正义的化身,誓要将他捉拿归案。歌里没有医院,也没有病痛。医院里没有星光,也没有出击去打击邪恶的决心。深夜的医院依然熙熙攘攘,到处有人走动,但郑云龙不敢大声唱。我绝不会屈服,他唱,直到我们当面对抗……

阿云嘎静静地坐在旁边,手搁在郑云龙的手里。

抢救室的门打开了,没有床推出来。

“病人家属在吗?”医生问。

“我在。”阿云嘎站了起来。他的手从郑云龙手里抽走了。

“很遗憾。”医生说:“对不起。”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21-

21.


“王莫。”郑云龙十分诚恳说:“虽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谈恋爱,我也不想和你谈恋爱,咱们毕竟还是要演情侣的,你尊重点儿角色成么。”

“郑云龙。”王莫也万分诚挚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强调我们是情侣了?我这真有点顶不住。”

“可我们就是啊。至少在排练室里是。”郑云龙朝着王莫比划了一下:“虽然现在还没到带装彩排,你穿个北舞文化衫过来也没什么,你至少把胡子剃了吧?”

“没事,等演到要亲的时候我一定打好泡沫细细地剃三遍,只有您扎我的份,没有我扎您的份,行吧。龙哥您行行好,您先把我屁股拍了吧?”

“班长你看看他!”郑云龙转头对阿云嘎告状,自觉义愤填膺,等说出来才发现带点不明不白的嗔怒,...


21.


“王莫。”郑云龙十分诚恳说:“虽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谈恋爱,我也不想和你谈恋爱,咱们毕竟还是要演情侣的,你尊重点儿角色成么。”

“郑云龙。”王莫也万分诚挚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强调我们是情侣了?我这真有点顶不住。”

“可我们就是啊。至少在排练室里是。”郑云龙朝着王莫比划了一下:“虽然现在还没到带装彩排,你穿个北舞文化衫过来也没什么,你至少把胡子剃了吧?”

“没事,等演到要亲的时候我一定打好泡沫细细地剃三遍,只有您扎我的份,没有我扎您的份,行吧。龙哥您行行好,您先把我屁股拍了吧?”

“班长你看看他!”郑云龙转头对阿云嘎告状,自觉义愤填膺,等说出来才发现带点不明不白的嗔怒,吓得他咳嗽清了清嗓子,又补上一句,强调道:“你看他这排练状态!不行真的不行,你来演安琪行吗求你了。”

阿云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演马克,还躺得四仰八叉的——排练室里的椅子可以化作世间万物,此刻是破库房里坐塌了的破沙发,能把人放软成一滩流体。“你坐坐直。”郑云龙忍不住说:“就你那老腰,比你人还老,你还那么窝着。”

“我绷着劲,没事。”阿云嘎说:“你别欺负王莫了,你就拍拍屁股结了。”

“你这回就不说人家破坏我们家庭和谐了?”

阿云嘎翻了个白眼。“别闹。后面跳舞的部分才难呢,人王莫练四五天了终于能带进剧情里合,结果就你拍屁股这儿卡二十分钟。王莫你还陪他闹,你们这就是,这叫什么,天生一对。你们俩过吧我不掺和了。”

郑云龙憋了一下,又憋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没有现场上演七十年代台湾伦理剧。他心里念叨了几下,“安琪安琪安琪”,“天使天使天使”,“圣诞童子,可爱,可爱,可亲,特别可爱”,睁开眼的时候还瞄了一眼阿云嘎找感觉——阿云嘎窝在硬椅子上,那椅子没有一处是软的,他倒躺得像没有筋,懒洋洋地,像真的和两个最好的朋友坐在家里,天降横财,面前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变装皇后,舞着鼓棒和自己好兄弟打情骂俏。阿云嘎笑得面上都是柔软的弯曲线条,尤其在眼角延出来一道。他只需要眼角这一根线,就是安琪上了身,好像那根笑纹里藏了一颗调到最小火的太阳。郑云龙眼睛花了一下,心知状态到了,趁着面上舒展的笑容还没僵化,抬手就拍了王莫一巴掌。

王莫像弹簧一样蹦了出去,把舞过了一遍。他平时再怎么胡说八道,和郑云龙鸡飞狗跳地闹,真要跳起舞来,近二十年的童子功还是一等一的靠谱。“莫儿,好!”阿云嘎在旁边鼓掌叫好:“特别棒,太好了。大龙你看,咱们莫儿不瞎逗的时候多优秀啊。多厉害!”

“阿云嘎你知道你夸人跳舞好有多假么?”郑云龙说。

“我真心的呀!”阿云嘎认认真真地回答,好像不知道自己是班里跳舞最好的人,自己还是十三岁才学的舞,却能举手投足间碾压别人自三岁起的童子功。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夸别人跳舞好有可能会让人接不住,甚至不高兴,而班里所有人似乎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可以小心眼一点儿,和阿云嘎闹翻的。

“你轻点儿行不行啊!”王莫跳完了,走回来咬牙切齿地说:“剧情里拍屁股是打情骂俏,你是爹训儿子啊!”

“你自己说的受不了和我当情侣啊。”郑云龙说,甩甩手——打得重了,王莫都跳完了舞,他手还麻着呢。


合成排练排了有一个多月,郑云龙总算和王莫勉勉强强演出了糖尿病人代糖一样的甜蜜感,但只要稍微不拦着,立刻就是鸡飞狗跳。不唱歌的王莫勉强可以接受,跳着舞还唱歌的王莫就是个土炮,跳舞唱歌还上舞台走位的王莫和郑云龙搭一块儿,立刻成了兄弟情深。那天排到莫琳示威活动后的圣诞庆典,柯林斯和安琪蜜里调油,穿成邦德和邦女郎款步往马克的摄影机走——这段缠缠绵绵,浓情蜜意像砂轮底下的火光一样朝四面八方猛力迸射,连台下的观众也觉得单身狗马克黯淡无光。按郑云龙和王莫把畅想远方夫夫店排成房东租客共创业的尿性,这段拿热恋中的甜蜜当圣诞烟花放的小过场没准得排个大半天。被肖杰钦定的排练导演阿云嘎同学严阵以待,提前两天订了小排练房,把大伙儿都一股脑扔给了龙怡萱——她和摇滚学校里的“小赫敏”有八分像,若不是阿云嘎比所有人都大个三岁,班长之位必定是她囊中之物。

一切安排妥当,周五下午三点,阿云嘎把俩人拎到排练厅,手里捏个快递盒和卷纸芯粘的摄影机道具,严阵以待,宣布开始练习。

郑云龙手里搂着王莫,眼睛盯着阿云嘎,脸上带着笑,声音里带着浪。“邦德报到。”他说台词,歪歪扭扭地往前撞。

“邦女郎。”王莫摆好姿势,抛了个媚眼。

“欸。哎,看着这儿,好,再往前走两步。啪,咪咪进来了。行。……好,排好了。”

阿云嘎愣了一会儿,好像还没反应过来。郑云龙把王莫往旁边一甩,找椅子坐下省电。

“……怎么,一遍就成了?”阿云嘎说,语气还有点儿楞,拿纸糊的摄影机往郑云龙鼻子上贴:“龙哥,采访您一下,您平时怎么就不能这么配合?”

“他作弊。”王莫很嫌弃地说。

“别胡说。”低电量郑云龙腾地坐直挠了王莫一下。

“莫儿你说。”阿云嘎把郑云龙按住,后者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不扑腾了。

“他看你入的戏。你看他刚才念台词的时候那眼睛斜得。”

“哎。”阿云嘎吐了个单字,四处摸了两下,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了,可能是需要思考——他眼睛没看,屁股倒是会找地方,给自己寻了个人肉垫子。郑云龙被他往身上一坐像是拔了电,没动。王莫这狗东西,他恨恨地想:什么都往外倒,下次我再拉他喝酒我就是畜生。

狗东西说:“他给我念叨想让你演安琪差不多有二十遍了。烦都烦死我了,我俩单独排练的时候他得有三分之一的时候在研究怎么让你换角。他刚才就盯你入戏呢。我跟他练了俩月他都嫌弃。我觉得我真的脾气特别好。”

“闭嘴。”郑云龙挣扎了一下。阿云嘎拍他脑袋,把他开关摁了,他又自暴自弃地耷拉了下去。

“哎呀,大龙。”阿云嘎说:“我们这都排了两个月了,过二十多天要上台了都。你就跟王莫……”

内蒙同学面目扭曲地摸了一会儿词库,好不容易找到了表达方式:“你就跟王莫好好过行吗?”

“你来演个安琪我就和他好好过。”坐垫说。

“二十次哎。”阿云嘎说:“你怎么那么倔啊。”

郑云龙没说话,想着等会儿班长走了怎么找个小角落把王莫打死。他正计划着怎么合情合理地把王莫骗到还没冻硬的后海溜冰,让北京城的冬天解决了这祸害,就听阿云嘎说话了。

“角色么都一样的呀,你喜欢的是安琪,又没见我演过。你就是倔,还和王莫闹脾气。下回就要排I‘ll cover you了,现在我们三个人都在,我和你排一遍儿,王莫和你排一遍儿,你就知道了,人不一样,角色还是一样的呀。你和我一对戏就知道了,咱们肯定没有你和王莫排得顺心,你们都习惯对方那个节奏了。我们就这么过一下,然后你好好地和王莫……”

“过日子。”郑云龙忍不住接了一句。“你这汉语用词什么时候能调整一下?”

除去真真正正元气大伤掏心掏肺的时候,阿云嘎的汉语演讲越是恳切,词句就越破碎,郑云龙竟然还能听懂他的意思:你和王莫练得时间长,和我临时一对,你就知道哪边熟悉哪边好,就可以乖乖地排练准备上台了。郑云龙这边把中心思想都提炼得差不多了,阿云嘎还在那儿一个劲地从脑子里揪汉语写的破棉片,想就地缝出一件二外的百衲衣来。

“行了行了行了。”郑云龙赶他:“你快点儿站起来。快唱。”

教室是长条形的,椅子只有三两个,推到最角落,勉强能把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当成纽约大街。地上来不及贴定位胶布,两人只好随便找了教室一端站着。阿云嘎低头酝酿了一下,郑云龙瞪着他脑后头的头发旋儿,心里一直在过歌词:open your door, I will be your tenant……哎tenant这词还挺高级,四级词汇里有么,这学期期末还得考四级,我这身皮还能保住吗……don't got much baggage这句是不是有语法错误,能用much吗?……lay倒是对了,难点啊——

阿云嘎抬起头,把郑云龙飘到英语考试上的脑子招了回来。郑云龙知道他对这首歌不熟,词只记得开头两个,说不定还是平时听自己在宿舍拿手机公放做功课的时候磨耳朵剩下的一点印象。阿云嘎自信满满地唱了句Live in my house,I’ll  be……后面就地编了几个音,听起来还像模像样的,等到了第二个乐句就连胡扯的词都编不出来了,只能跟着旋律瞎哼哼。

排练时里没有背景音,阿云嘎哼歌的声音又低又小。郑云龙唱自己的词,他就在旁边配和音,里头六成是原版的编曲,四成听来是他就地现编的。阿云嘎每次编和声都会挑挑眉毛,好像对自己这样胡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爱玩这些音符的游戏。到后头二重唱的地方,他盯着郑云龙的脸,大部分时候在盯着嘴,靠他的口型赶歌词,磕磕绊绊地,竟然也唱得八九不离十。到了一千个吻又一千个吻,恨不得在两三句里凑成一万个吻,好一辈子也还不清租金,合同永远不结束的那句,阿云嘎边唱边笑,太阳在他眼角那根线里发热,郑云龙胸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一锅汤,很给面子地翻腾起来。

歌唱到最后一句,要亲了。郑云龙正楞呢,阿云嘎把郑云龙的手一放,对王莫说:“来,到你啦。”

“我觉得还是算了。”王莫说:“我刚才差点给你俩包红包。你看他刚才连躲都不躲,平时排练到要亲的时候他恨不得弹到楼外面去。”

“他平时就跟你闹呢。”

郑云龙忙着头晕,没说话。

“我觉得就是他的问题。”王莫说:“虽然说我平时也不完全投入吧……但你看他现在这样,就跟傻了一样。你们刚才演得,霍,我刚才在旁边看都觉得到处火花带闪电,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压电缆断地上了。”

王莫放肆!但郑云龙头还在晕,居然不知道回什么。阿云嘎也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不外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和“你们才是排了两个月的搭档”的废话。俩人说了一会,王莫过来把他拍醒,说:“还练不练?”

“练啊,为什么不练?”郑云龙说,脑子里云雾散得差不多了,晕倒还是晕,晃得他那点把王莫坑杀在后海的决心不知去了哪里,他心平气和,与人为善。“我现在灵感多得能用来点烟花。”

“嘎子就这么管用?”王莫说:“云凤儿?”

“别胡说八道。”郑云龙例行公事地抽了他一下。

“抽人都没有灵魂,你完蛋了郑云龙。”

“你练不练?”郑云龙瞪了王莫一眼。阿云嘎在旁边嘿嘿地笑,笑得他胆气也壮了三分,顶着没来由的头晕信口开河:“看见没有,班长业务多优秀?就是得这样,才能当班长。老艺术家,知道不,老!艺术家!”

“他也没干啥啊。”王莫说:“看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欸,这就是艺术家和普通人的不同了,对吧。”郑云龙只能这么说了——那锅汤还在微微翻滚,脑子里的浆糊还没有完全凝固,只有埋汰阿云嘎的话才能这样毫不犹豫地出口。这是个安全的阀门,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从这儿往外放——郑云龙甚至都能转过去看阿云嘎的眼睛了。它们什么也不像,弯弯地翘起,就在阿云嘎脸上好好地待着。

“去你的。”阿云嘎笑着说。


排练顺利,还捞到入戏大礼包,和内心钦定安琪选角排了一首定情曲,北舞情种柯林斯在十一点多往床上爬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爽利,甚至在熄灯前还和老艺术家约好第二天绝对必须一定只叫一声就起床下去练声,绝不耍赖,绝不废话,为艺术燃烧睡眠和生命。郑云龙今日诸事顺利,只有一颗文火太阳还在心底笃笃熬汤,安静得紧,夜深人静了也听不见。他于是毫无防备地踏入梦乡。

刚开始,郑云龙是不知道自己做了梦的。金门大桥在纽约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过桥的车辆像浓汤一样缓缓在红色的平管里流动。郑云龙穿着一身东拼西凑好过冬的旧衣服,从卷着柱子伸开的小窄楼梯一路转上了桥顶,桥中间两根曲线相接的尖顶上竟然是一片好漂亮的小型Live House,大小不一的白色塑料桶错落飘在半空,金门海峡的大海在脚下鼓掌欢呼。风好大,像夏天的青岛。郑云龙想:这么好的架子鼓,必须得有艺术家。于是有了艺术家,从高维空间落进他怀里,还在和他熟稔地聊天:柯林斯,宝贝儿,想不想听我敲鼓?我给你敲恒格勒格!

恒格勒格,阿云嘎在郑云龙家附近找砖茶,被海风推得乱转,中途转进两家乐器店,店主说这叫跨鼓,阿云嘎说这是鼓的汉名,蒙语叫它恒格勒格,打仗时敲战鼓,死者可以回家乡。是这样的吗?柯林斯问贴了四层假睫毛的艺术家。艺术家说:会啊,不打仗的时候敲鼓也可以,失去的所有人都会回到身边。但只有我这个可以——他抱着扁鼓形状的塑料桶——这个鼓的鼓壁是用金色飞贼里的石头炼的。那得保护好,柯林斯认认真真地说。安琪说,对,我把鼓藏在你心里,你每次心跳都会敲,我就永远也不会走。下半幕我不走,戏演完了不走,毕业了也不走。阿云嘎说:大龙,这样好不好呀?

北舞柯林斯看着北舞安琪,看他全身上下都是原版的行头,黑色妹妹头的假发,斑马纹的袜子,圣诞老人的收腰大衣,睫毛不用贴四层也翘得带不上眼镜,说cover的时候,卷舌音又厚又长。这首歌唱跳的时候就该是这样子的,心里有鼓锤敲,敲爱也好敲不离别的承诺也好,咚咚咚声一直响个不停,许诺一切,一切,一切,一切最多不过是一条命,还有比命更久的热情和陪伴,比命久,比舞台久,比一周八场的歌颂还久。柯林斯认认真真地问:你和我跳舞好吗?安琪说:好,但我会换衣服。柯林斯说:没关系,换谁穿也没事,披上阿云嘎也可以,披上王莫也可以,甚至披上郑云龙也可以。你和我跳舞就好。安琪说:好,你敲你的鼓,敲一千次,我们跳舞。

郑云龙在金门大桥最高处,在风声里听胸膛里的鼓声,一声声地数,总也数不到一千。他翻来覆去地数,数整个白天,数整个晚上,安琪坐在旁边看中午的云在天海流动,夕阳里金门大桥和天空一个颜色,夜空里鼓声响一次便多一颗星星。数到哪儿了,我老忘,阿云嘎说。快了,快了,郑云龙说,让他坐好。

九百九十五,九百九十六,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后面是什么?完了,人类对数字的认知只能到三位,再往上涨一位就要数据错误了。柯林斯得黑进世界的后台代码里,输入五个数字可以解锁新的数位。密码很好记,数字键盘打Angel。邦女郎安琪在旁边催:快点儿,快点儿,敌人来了。郑云龙又不耐烦,又被鼓声震得头脑发晕。你等会儿,你等会儿——郑云龙说,我就差五分钟。

“不行,不能等。”阿云嘎说。

“等会儿,再一下我就黑进去了。”

“黑什么呀。”阿云嘎捏他鼻子:“起床了郑云龙,你说好了要下去出早功的。”

郑云龙昏昏沉沉地看着他。阿云嘎眼睛好亮,咚咚两下,黑夜里点燃两颗远星。早上六点,临近冬天,北京凌晨天黑如盖,宿舍里不流动的寒冷把青岛大虾卷得很紧。阿云嘎跃跃欲试,看着郑云龙,脸上有一点促狭的坏笑。郑云龙知道他又要剥虾了。

“起,起,我起。”郑云龙说,忙不迭地把虾壳甩开。


肖杰很满意剧目课的排练进度,还差一个星期,可以带妆合成了。王莫把黄色大波浪卷假发一戴,郑云龙居然吭也不吭一声,怀抱不至于浓情蜜意,至少不僵。阿云嘎看王莫和郑云龙两个人一个星期没刮胡子,柯林斯上唇带两条小胡子倒还合适,安琪一嘴毛就很不对劲了。“哎呀,莫儿,你这胡子拉碴的。”阿云嘎摸自己下巴示意了一下:“换我我都唱不下去情歌,大龙竟然还唱得出口。”

“哥是专业的。”郑云龙说。他的安琪今天披挂王莫的躯体,眼睛不像远星,但没有关系,安琪的魂在柯林斯心里。

“进步很大啊,郑云龙同学。”阿云嘎说:“你吃啥药了,我感觉可能是最近早课出得勤。”

自那天金门大桥的梦被嘎式叫早服务打断,郑云龙就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早睡早起足三周,没有一天缺勤,认真得像是有人借他身体夺舍重生。阿云嘎百思不得其解,找王莫打听。王莫也百思不得其解,刺头郑云龙再也不埋汰他演安琪不对味,唱起歌来也不像共同创业了。“我觉得最近大龙不对劲。”王莫说:“你看他唱圣达菲简直都旖旎了。”

“哎哟,还旖旎。”郑云龙说:“显摆你语文好啊。”

“什么意思?”阿云嘎说。

“没什么意思。”郑云龙敷衍他:“就是说我深情动人。”

“哎,这个是的。”阿云嘎说:“你最近特别对味,比那天我们仨开房练的时候好多了。你看,我和王莫一块儿和你排,我说的没错吧,我们俩确实差不多的,你就是自己拧。你老这样瞎想,还都怪人家头上,王莫得亏没打死你。”

“对,对。”郑云龙说。

“你看有对比就知道了吧,不闹着找我演安琪了吧。”

“嗯,不闹。”郑云龙说。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回怼,但他又没有多余资源可以供应互损所需的急智。“幸亏是莫儿演安琪。”他把脑子里转着的话流出来了。

“嗯?”

“你那么老我真亲不下嘴。”郑云龙说,看了看阿云嘎的眼睛,鼓声一起,又把视线转开了。梦里的安琪说披挂谁的躯壳也可以,显然是被金门海峡的风吹坏了脑子。披谁的身体都行,连肖杰都行,就不能是阿云嘎。别的躯壳可以脱掉,阿云嘎的躯壳,安琪披上就脱不掉了,他会长在他身上,像茶和奶一样融在一起,安琪就要从他身上所有角落涌出来,碎乎乎的短发是安琪,眼角的褶子是安琪,嘴角的窝是安琪,脖子后面凸起来的骨节也是安琪。太吓人了,那阿云嘎该哪儿去了?反过来说也可以——安琪哪儿去了?

“没关系,老不会传染的。”阿云嘎跟着他胡说八道,笑的时候露出兔牙。

“过两天上台了,加油啊。”郑云龙说。王莫在旁边踹了他一脚,示意自己才是他的搭档。“还有友情线,傻子。”郑云龙对王莫多此一举地说。

“好好演。”阿云嘎说:“炸场子!”他眼角的线扎得郑云龙嗓子痒。郑云龙打了个喷嚏,挠了挠鼻子。


一锅渴望评论的老鸦汤

【云次方】你成为我的必需品 -18- [第三年]

本期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一品亂炖 同学的卡文支持。这次是真的卡死了,我写了四个版本的开头,废稿四千多字,最后实在是撑不住,我最后的倔强也没有用了,又去找镜子求打通思路。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啥我不第一时间去求帮助,这种情况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了……倔强是没有用的!但总而言之,在镜子残酷的批评下,我把很多乱七八糟的小情节都删了,重新开始,单刀直入,总算顺理写完。

说顺利其实也不顺利。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对话,写到最后的时候真的太艰难了,写个100字就要停下来休息半小时。但总算还是写完了。情绪很激烈,波动也很大。对我来说,这也是很大的挑战。希望本章的一切在你们看来也会是合情合理的...

本期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一品亂炖 同学的卡文支持。这次是真的卡死了,我写了四个版本的开头,废稿四千多字,最后实在是撑不住,我最后的倔强也没有用了,又去找镜子求打通思路。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啥我不第一时间去求帮助,这种情况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了……倔强是没有用的!但总而言之,在镜子残酷的批评下,我把很多乱七八糟的小情节都删了,重新开始,单刀直入,总算顺理写完。

说顺利其实也不顺利。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对话,写到最后的时候真的太艰难了,写个100字就要停下来休息半小时。但总算还是写完了。情绪很激烈,波动也很大。对我来说,这也是很大的挑战。希望本章的一切在你们看来也会是合情合理的。这次情节对两个人来说很重要,对这篇文来说也很重要——这次更新之后,必需品就正式突破十万字啦!达到了刚开始字数计划的三分之一,但剧情根本没到三分之一呢哈哈哈,怎么办呢,或许最后这个文会变成五十万字也说不定……希望最后回头看的时候不会觉得又臭又长。

另外由于大纲被击穿,这两天我和镜子又要聊很久情节做调整,下次更新可能会稍微延后一些。


18.


私人影院在五棵松,离空政很近。半小时后,郑云龙已经坐进了沙发里,阿云嘎正抱着抱枕,窝成虾子在影片库里找电影——吉屋出租是六年前的电影了,他翻了好一会儿还没找到。“你快点啊。”郑云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十分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找到了。”阿云嘎把他摁住:“你急什么呀!”

“你一个答案我等小半个月了大哥,钻木取火都没有你那么麻烦。你是石头啊,钻到明年去,连个火花都不带迸的。”郑云龙很不服气地说,但好歹不再抢遥控器了。

“这就给你说,你等我找到电影嘛。”阿云嘎总算得了清净,把J字头的电影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把R字头的翻了一遍,没找着,还在那儿着急:“哎我不是打电话问过了吗,他们说有的啊。”

“傻,就刚才过去了!”郑云龙终于还是一抄手把东西抢了过来,三下五除二点开。他十分得意,踢了阿云嘎一下,抬抬下巴,后者老老实实地挪到沙发最边缘把灯关了。房间是黑的,屏幕也是黑的,直到那束焦点光在黑暗中亮起——

郑云龙躺在沙发里,十分满意地舒了口气。

“你就这么喜欢这戏啊?”阿云嘎说:“看到了就跟猫儿狗儿让主人摸舒服了似的,还就这么往下倒。你起来,你压着我腿了。”

“别打岔。”郑云龙说,但还是爬了起来:“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干啥的。”

“来听歌儿啊。”阿云嘎说:“来看戏。我们俩好久没有一起看戏了。”

“答案呢!”郑云龙一巴掌糊在他脑袋上。

“有的有的。你往下看,往下看就知道了。”阿云嘎说,跟哄小孩似的:“我得酝酿酝酿才能说啊。”

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是敷衍,由他说出来倒是很有说服力。郑云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私人影院的音响不错,歌声充满了房间,连气息变化也能听清楚。郑云龙等了等,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阿云嘎静静地看着几个人在台上唱seasons of love,眼睛里的反光在闪。听了半首,他说:“我真的特别喜欢这首歌。”

“酝酿好啦?喜欢在哪儿?”

阿云嘎没搭理他。“不止这首,别的我也很喜欢。我备考的时候听过这首歌,然后把电影里的歌都找来听了,但我就是没有去看电影。”他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人,就是对着空气楞说。郑云龙明白了:阿云嘎想说的话或许是从心里很深的地方掏出来的,他不能看别人,他的目光像空荡荡的水桶一样投出去,但落进的是自己心里的井。阿云嘎得很小心地,慢慢地把那些话语打捞出来,它们太过脆弱,只要有一点响动惊到了它们,就会四散飞走,容不得插科打诨。郑云龙于是静静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看电影呢?”

“刚开始是没兴趣。里面的旋律也不是都好听,莫琳那个牛叫奇怪得很,我就没兴趣去看。我英语也不好,光听词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

郑云龙注意到阿云嘎说的是“刚开始”。他于是问:“后来呢?”

“后来……我害怕呀。”阿云嘎说。他没有看屏幕,也没有看郑云龙,皱着眉头,好像在解难题。“我老有点害怕,就不想去看。等和你一块儿看了,后来想起来,也还是有点害怕,就不想演。”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害怕什么呀?”郑云龙问。

“我说不上来。”阿云嘎说完,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腿:“你先别生气,你让我慢慢说。”

“我肯定……我绝对不生气,你慢慢说。”郑云龙说。他摸到自己的手指尖,有一点凉。心也有一点凉,在黑暗中跳动,似乎知道将要听到颇有些不妙的东西。

“我刚开始听的时候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也就是听歌。最开始的时候,我只看了一首歌的歌词,就是那首one song glory,词重复得多,又比较容易,我听懂了一小半,就去看歌词,看完以后特别震撼。但别的歌太吵了,尤其是敲鼓那首,真难听。我那时候备考特别忙,还要打工,有那么多歌舞电影可以看,像歌剧魅影,我觉得每首歌都特别好听,比这个好,就从来没想着要把这个的电影给看了。要不是开学了有赏析课,我肯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的。”

“肯定不会?为什么?”郑云龙很配合地问。他已经有过一两次经验了,此时便任劳任怨地扮演渔夫的角色:阿云嘎的心和记忆是一片连他自己也没法遍历的海,只能用一根鱼线从沙石和海水的重压底下打捞出片段来。

“你看嘛。”阿云嘎说:“你等后面的歌。”

Seasons of love只有三分多钟长,阿云嘎话音落下没多久,小舞台上的灯就灭了。镜头一转:是混乱的街区,寒冷的艺术家,黑暗中的火,大街上的暴动,角落里的暴行。

“我英语虽然不好,rent这个词还是能听懂的。”阿云嘎说:“我知道是房租的意思。那时候有几天我特别愁房租,钱被人偷了嘛。我睁眼闭眼都想着怎么办,特别不舒服,我就专门翻这首歌的歌词来看。看完以后,我就更不想看电影了。”

“为什么?”郑云龙问:“你以前……我觉得看见电影和自己的生活有关系,一定会很想去看的。”

“过得很幸福,很开心,就会这样想。”阿云嘎说:“但是如果过得不那么幸福,不开心,就不愿意在电影里看见这样的东西。如果拍得特别真,看了没有意思,好像专门去听别人拿个大喇叭在耳朵旁边说,阿云嘎,你知不知道你过得特别不好。如果拍得真,但是后来结局很好,又会想,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想了也没有用。如果拍得不真,那就更不想看了。有可能是残酷,有可能是羡慕,有可能是荒唐,反正都特别不吸引人。”

阿云嘎平日里表达能力不大好,他心里有许多的话,时机对的时候,很愿意倒出来,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但偶尔,当他要说的话真正地贴近他的心,没有经过他自己的咀嚼和打磨,但已经被生活本身处理得熟软,成了他身上妥帖的一部分时,他说话时仿佛就不需要任何思考,每一个词都是恰到好处的,真诚的,几乎像一首诗——现在也是这样。

郑云龙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委屈:这样的理由我还怎么反驳?但他还是努力了一下:“你就是害怕这个,所以不想演?”

“不是啊。”阿云嘎说:“只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等到了大一才看。看完之后,我特别喜欢这个电影。那天你生病了,一遍也没看完,手上抱个粥,挤在我旁边,悄没声息的,我一转头才发现你睡着了,幸亏粥你吃了大半碗,好歹没洒。那时候,我有点不想看了,里面的故事太难过了,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起,朋友也都分开了,谁也没有快乐的时候,所有人的梦想都没有实现。但是你就在旁边睡觉,我不敢吵醒你……”

“我怕你被电影吵醒了,本来想关掉的,但是你睡得脑袋都歪了。”阿云嘎笑了笑,说:“然后我突然觉得,我也不是这个电影里的人。前面太多情节了,我看了有点难受,都和我有一点像,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旁边睡觉,而且我们都是学音乐剧的,我们以后会一块儿演戏,都在这个圈子里,都跑不掉。那时候才开学没多久,你特别粘我,我就觉得我们一定会是特别好的朋友。”

“……我特别粘你?”郑云龙哑了一会儿,好歹挑出一句来问:“特别粘人的是我?”

“是你啊。”阿云嘎说:“你又起不来出早课,又一定要我叫你起床,每天都耍赖,但只赖床五分钟,别人叫都叫不起来,一定要我叫。你还非拉着我一块儿吃饭,回宿舍也要一块回去,就差拉我一块儿上厕所了。我干什么你都要跟着,我觉得我运气特别好,一入学就找到这么喜欢我的朋友。”

“行吧。”郑云龙说:“咱们先不说这个,来不及,你继续。”

“继续什么?”阿云嘎问。他好像进入了状态,说话说得开心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你为啥不愿意演这个戏,我觉得你应该差不多讲完了,但还有什么就快说,哥给你一个个解决了。”

“啊?我还没开始说呢!”

郑云龙和他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有些跟不上趟了。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才开始?”

阿云嘎想了想。“就是说,我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它的。不能说看得很开心,因为这故事也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我觉得有些情节有点太像我的生活了,又不是那么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十分笃定地说:“对,我喜欢这个电影。”

“但是你又不想演。”

“对。”

“你不想演,是因为害怕。”

“对的,对的。”阿云嘎很认真地点头。背景里,罗杰正在撕心裂肺地唱着那首歌,想寻找生命里最后的辉煌。

“但是你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我又一定要让你说清楚,你也没办法,最后把我拖过来一块儿看电影,看我能不能把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揪出来。”

“对,大龙,你太聪明了!”阿云嘎说。

“然后知道这太过分了,还一直特别恶心地夸我。”郑云龙说:“阿云嘎,你很行啊!”

“你行,是你行。”阿云嘎说:“龙哥特别行!”

特别行的龙哥只好一首歌一首歌地给内蒙同志抠:Light my candles让人害怕吗?不害怕。喜欢吗?很喜欢,特别好听。这样的相遇真是可爱,但细节又让人难过。Today 4 U让人害怕吗?有点儿吧,主要是太难了,真没法想象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鞋跳上跳下还要敲高难度鼓点该怎么演,更别说密得不行的词了。“我这英语不行,想想就觉得舌头疼。”阿云嘎说。

“艺术家,你是艺术家啊,怎么能随便放弃呢?”郑云龙说:“剧目课本来就是挑战极限的。再说了你也不完全一定绝对会演这个角色对吧。”

阿云嘎眯着眼睛打量他,郑云龙清了清嗓子,说:“总之肖杰会给我们什么角色也不知道,戏成了还得面呢,你先别想演哪个角色,就先看这个剧本身好吧,别的先别想。这首歌至于让你不想演这个戏吗?”

阿云嘎皱着眉头想了想,Angle在背景里敲水管敲得哐哐响,引得阿云嘎做了个鬼脸。“哎哟,真是太难了,什么神仙才能跳下来。”他说:“但好吧,也不是因为这个。”

“总不会是因为探戈吧。”郑云龙说。

“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呀!”

“所以也不是恐同喽。”郑云龙说:“你知道这是莫琳女朋友吧?修罗场?”

“修罗场是什么?”阿云嘎认认真真地问。

“就是说,一个人和两个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对象在一块儿,三个人那场面特别吓人,就像地狱一样,所以叫修罗场。日语懂吧?”

“说得好像你懂一样。”阿云嘎说:“人家这儿才两个人啊?”

“领会精神。”郑云龙说:“哎呀,舞跳完了。得去生命支持小组了。”

这是电影第一次明晃晃地露出残酷的一面来,两个人都安静了。郑云龙自觉像马克一样与这段情节格格不入,只好简单地问:“这个呢?”

“不好说。”阿云嘎说:“往下看吧。”

“不好说?就是这儿?”郑云龙问,细细地打量朋友的表情。阿云嘎有点儿不耐烦,皱着眉头说:“不是这儿,往下吧。”

郑云龙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段太短了,几乎算不上一首歌。刚刚唱两句,咪咪便开始热舞。短暂的伤感立刻被冲散。疾病、贫困和绝望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只有热情、舞蹈、燃烧的爱情。阿云嘎抱着抱枕动了动,在屏幕的闪光里,他的嘴角向下弯着。

“肯定不可能是这个吧。”郑云龙说。

“嗯,不是。”阿云嘎说。

“你是不是有点闷啊?”

“没有啊。”阿云嘎闷闷地说,看着咪咪和罗杰吵架。这是一首因为疾病拒绝所爱的歌,也是因为生活的顾虑和重压拒绝爱情的歌,是因为绝望而拒绝希望的歌。“我还算可以理解他吧。”郑云龙说:“但是他真是太软蛋了。就算最后成不了,明天就死了,能有一天也好啊。你讨厌这首歌吗?”

“我不讨厌。”阿云嘎对他说,嘴角硬是翘了一点。郑云龙觉得那可能是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摸到边了,于是把所有的话都按回肚子里。

激烈的争吵很快变成抒情的歌唱,声声倾诉:再没有别的机会了,只有当下,再如何绝望的推拒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阿云嘎几乎整首歌的时间没有说话,郑云龙问了他几声也没有回应。罗杰从封闭自我的破仓库里出来了,阿云嘎动了动,把抱枕抱得更紧了。生命支持小组的人看见久请不来的陌生病友,马克和柯林斯对舍友笑了笑。郑云龙看了阿云嘎一眼。

“我会失去尊严吗?……”一个病人唱。

“你在哭吗?嘎子?”郑云龙说。

“会有人在意吗?”

“嘎子?”郑云龙问,靠了过去。阿云嘎整个暑假没有剪头发,低头的时候刘海把眼睛都挡住了,郑云龙坐在他旁边,也只能看见眼睫毛在头发里颤动。“你怎么了?你和我说呀?”郑云龙说,不再看朋友的脸,而是坐得更近了些。阿云嘎怀里的枕头上砸出一块很小的水渍来。他驼着背抱着枕头,在又软又深的沙发上蜷起来,像冬天里觉得很冷的小动物。郑云龙没有像平常那样拍他肩膀,让他坐直,别抻着腰。

“我明天会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吗?”

“我们不演了吧,你想演什么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郑云龙说。他的胸口,手指和脖子都是冷的。他把手放在阿云嘎背上,然后挪到另一边肩膀上。过了一会儿,郑云龙才发现阿云嘎的背脊在发抖。他自己的手也在抖。“嘎子?”他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说:“我错了。”

“……没事,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阿云嘎说,抹了把脸:“不怪你的,我就是这会儿认真想了想。我可能就是……就是可能害怕这个。我就是以前都没想过。那天你睡着了,我又把电影看了一遍,但是后来我就都没有再看了。这是我第三次看这个电影。”

“对不起。”郑云龙低着头说:“我不问了。你不用说了。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生气只是觉得我们俩不该没这个默契,我以为你肯定会喜欢这个戏的,你一下就把我给拒了,我就有点不高兴。你不用说为什么了,没关系的。不演也没关系的。”

“真的没事。”阿云嘎说:“我就是……有些事情我和你说过,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爱去想。哎呀,大龙,你真的别……”他抹了把脸,把眼泪都抹掉了,湿乎乎的手直接捏到郑云龙鼻子上:“你听我说呀。”

“你真的不用说。”郑云龙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就跟你说。”阿云嘎鼻子让眼泪给堵上了,于是也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其实和你说过了,就大一年末的时候。我和你说我爸妈走得早,就是我三岁和六岁的时候……我那时候都不懂事,啥都不知道。”

“嗯。”

“但其实有些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都是很小的事。有一次我在我妈面前玩,我第二天就要去上小学了,她笑着看我收书包,我特别兴奋,就跳啊,缠着她说话。她就陪我说话呀,我一直说个不停,说了一会儿,她就说她不舒服,要睡了,我还给她生气。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哥哥姐姐有一些已经成家了出去了,我和我妈,还有我二姐一起住,我和我妈一块睡,家里没有那么多地方。有时候……就是我上学了以后,要很早起来。牧区的学校离家很远的。半夜了我妈有时候会,就是,她会叫,声音很小的,但是,好像是从身体里最深的地方掏出来的。然后我就……我就闹脾气,说她不让我好好睡。还有她走的那天早上,我还跟她耍赖,发脾气,找她要钱,她骂了我,打了我。很多……很多这些小事情,我小时候经历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长大了,这些事情一件都忘不掉,还有好多。我一件也忘不掉,但我也很少想起来。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我偶尔,就是非常非常偶尔,想起来,才会觉得,啊,那时候妈妈是在疼,她疼得没法说话,睡不着觉。我到现在也记得她生病的样子。就像……眼神就像这些人一样的。”

阿云嘎说着,指了指屏幕。生命互助小组的人将Will I唱到了最后,几个声部回旋往复,唱着:会有人在意吗?我会从恶梦醒来吗?我的尊严……

“我就是害怕这个。”阿云嘎说:“听这些歌会让我想起这些事情。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戏的错。也不是每一次都会这样。我就是害怕,如果让我去演,我就得把这些东西……这些心底里的东西掏出来。不只是这首歌,还有别的。还有后面,他们没有家可以回了,前面冷得烧剧本,还有马克他的工作,他做自己不爱做的事情。我也会做自己不爱做的事情。但是在大学,我可以只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只和我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大龙,哎呀你干嘛啊,哎,大龙——”

郑云龙一直垂着脑袋,不看自己的朋友,阿云嘎硬是把他脑袋搬了起来,看了他一下,似乎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哭了。”

郑云龙脑袋夹在别人手里,但还是努力摇了摇头。“没。”他局促地说。

阿云嘎说:“那好。你可千万别哭。你别难过了,我特别喜欢你,我和你说这些话也不是让你难过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就是和你说说,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这个……我要是不和你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需要说这些的。……你别苦着脸呀。”

郑云龙整个脑袋空空茫茫的,好像他整个人脑子里的每一层都在震动。他面对阿云嘎总是这样,对方总是能从过去拿出一些经历,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云嘎不该是这样的人,阿云嘎应该一辈子都没病没灾的,命运不应该苛待他,被命运苛待的人不应该变成他现在这样——但是他刚进大学的时候并不如此,脑子里有个十分细微的声音这样告诉他,郑云龙把这个念头赶走了,但它又总是回来,对他说:阿云嘎是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他那样照顾人,不愿意别人在他身边有任何的不高兴,也不愿意别人生活里有半点不妥帖,他是受了许多苦才会这样对别人,他只是不让别人看见自己过去的苦。他只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好朋友,他自愿地告诉郑云龙,他第一次和郑云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听见郑云龙说他好,他那么惊诧,眼睛那么亮。

我不能说这件事,郑云龙想,我得说点别的,我得……

“你……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剧?”郑云龙问。

“啊?”

“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剧?”郑云龙说:“我不想……我不和你苦着脸,我也没办法说我懂你有多难过,因为我不懂,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只要愿意和我说,我就会听。你小时候没有错,长大了也没有错,但是你说做这个剧会让你想起这些事情,就会难过。但是我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慢慢说,我不生气。”阿云嘎说。

郑云龙从混乱的情感中收拾出一点儿余裕,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们说戏。回到戏上来……你……对,你说这个戏让人很难过,做了也让人很难过。”

“嗯,差不多吧。”

“但是这里面并不是只有难过的事情。”郑云龙说。电影里,圣达菲的餐馆之歌才刚刚唱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想象着远处波希米亚之城的小窝。安琪与他所爱的人从肮脏破旧的地铁里走出来,大街上阳光正好,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悲伤还是快乐,所有人都笼罩在同样的光里。安琪唱:Live in my house, I will be your shelter……

“没有家的人会有家的,一无所有的人会有爱的。戏里的世界很残酷,所有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块儿,分开他们的如果不是贫穷和疾病,那就是争吵和冲突。婚礼上,新人可以大吵大闹,当场分手,再好的朋友也会分开,恋人无法互相理解。如果他们不自己分开,那就让死亡来把他们分开。理想也算不上什么,最爱的吉他也能卖了换车。”郑云龙说:“所有事情都很糟糕,但是绝症病人也可以在阳光下示爱,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把他整个世界许诺给他爱的人。我觉得这样的戏是有力量的,我想做这样有力量的音乐剧。如果毕业以后剧团就像空政这样,或者如果我不做音乐剧,我自己也不知道毕业之后我会做什么事情。但是如果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做一部我想做的东西,那我想做吉屋出租。我觉得它值得这次唯一的机会。嘎子,你支持我吗?”

他说完,看着阿云嘎。屏幕上,安琪在阳光下亲吻他的爱人,那是一千个吻里的第一个。

阿云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他眨了眨眼,深呼吸,然后又眨了眨眼,伸出手来,握住郑云龙的拳头——郑云龙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捏着拳头,手指松开的时候,手心火辣辣地疼,那是被指甲戳的。阿云嘎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好。”阿云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