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外发生的可能性为零
十八岁以后,左航开始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精神压力太大了。”老师说他。“放松点,别心急。”
左航应下,仍然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燥的厉害,他整个人像是被蒸腾,心脏上捂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不间断的,时不时缩的他抽痛,呼吸都急促起来。
后半夜他严重失眠,胃部带着隐隐作痛,于是干脆爬起来,也不敢去阳台,只好缩在厨房里,从水池下的柜子最深处翻出来瓶早就藏好的啤酒,拉开拉环,却不喝,只对着它愣神。
脚步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左航听着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啪嗒,啪嗒,脚掌都没完全抬起来,擦着地面走,剐蹭在他的神经上,让他无意识的皱眉。
脚步声停了...
十八岁以后,左航开始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精神压力太大了。”老师说他。“放松点,别心急。”
左航应下,仍然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燥的厉害,他整个人像是被蒸腾,心脏上捂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不间断的,时不时缩的他抽痛,呼吸都急促起来。
后半夜他严重失眠,胃部带着隐隐作痛,于是干脆爬起来,也不敢去阳台,只好缩在厨房里,从水池下的柜子最深处翻出来瓶早就藏好的啤酒,拉开拉环,却不喝,只对着它愣神。
脚步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左航听着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啪嗒,啪嗒,脚掌都没完全抬起来,擦着地面走,剐蹭在他的神经上,让他无意识的皱眉。
脚步声停了,极有目的性的停在他身后。
左航恍惚的拿起易拉罐,还没递到嘴边就听见一声:“放下。”
动作一顿,左航愣了愣,顺从的放了下去。
铝罐碰撞桌面带出的声响激的他猛地一醒,继而苦笑起来。
怎么都这样了,他还是下意识的听邓佳鑫的话。
邓佳鑫早就知道左航睡不着。
工作人员的对话传进他耳朵里,刻意的毫不掩饰,邓佳鑫听完冷笑一声,从头到尾防他和左航交流跟防狼似的,闹出事来,倒是又找上他了。
邓佳鑫没打算管,全当没听见。结果还是被他遇上。
邓佳鑫冷笑一声,什么叫孽缘,这就叫孽缘,老天爷死了心的要把他俩拴在一起,是爱也好是恨也罢,总而言之,哪个都不得安生。
缘深已经在这儿放着了,是情深还是情浅,已然没了什么纠结的价值,这点邓佳鑫理解的很透彻,于是昂着头,面上显不出一点慌乱,施施然走到左航身边坐下,和后者灰败的脸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邓佳鑫低低眸子,透过易拉罐的小口,借月光反射看瓶里的液体,倒不像是喝过的样子。很好,省的他洁癖发作,邓佳鑫很满意,伸出手端起易拉罐就要喝。
“你别。”左航声音沙哑,下意识阻拦他。“你还没成年,别喝。”
邓佳鑫没立刻应答,目光落到左航覆住他的手上,骨节分明,血管像要穿透皮肤一样凸起来,随着左航指尖的用力而分外明显。
邓佳鑫白他。“你就能喝了?”
左航占理,但仍哑然,拦住邓佳鑫的手悻悻的离开。邓佳鑫终于舍得正眼看他一眼,显然是没想到左航今晚这么窝囊,驳他一句还真就蔫叽了。
但很快他就又把头转回去,把透亮的酒液吞进肚子里,啤酒特有的苦涩味道滑过他的舌尖,邓佳鑫皱眉,直言不讳:“真难喝。”
那你还喝。左航想说,但他没说,他还想笑,也没笑出来。
邓佳鑫犹豫又犹豫,还是把啤酒又放了回去,拍了拍腿上莫须有的灰,终于开始正式话题:“说吧,大半夜不睡觉,你在这儿坐什么?”
左航没吭。
邓佳鑫就又皱眉。“问你话呢?”
左航仍然不吭。
邓佳鑫定定的看着他,左航面色不动,邓佳鑫上下扫视一遍,发现他脚趾扒着拖鞋不放,放心了。
死别劲。
“不说?不说走了。”说罢他起身就要离开。
左航舔舔干的起皮的嘴唇。“你早知道。”
邓佳鑫起身的动作一顿,停了两秒,又坐下了。
“怎么,难道我不该?”
“不,你该。”
这话像骂人,听的邓佳鑫突然不太舒服,但他大人有大量没多纠结,因为左航听上去像跑了三千米一样疲惫,整个人丧的和白日里完全像两个人。
不会犟嘴,不会避嫌,甚至主动出手管他,哦,即使是他这个未成年喝酒在先。
稀奇。
邓佳鑫没搞懂他,怎么到夜晚还有个第二人格,好在除了白天黑夜就只剩下黄昏黎明,省的左航玩上现实版第五人格。“不知道你一天天想什么。”
左航又不回答,沉默的匪夷所思,邓佳鑫等半天等不来回音,啧了一声,又伸手要去拿酒瓶。
一只手更先一步拿走了易拉罐。“你真想知道?”
“不想。”邓佳鑫回答的干脆利落。“但更不想再被工作人员明里暗里催着来为某人疏通心结。”
左航苦笑一声,辣椒脾气倒是让他心安不少,想起来余宇涵锐评他,说你就吃邓佳鑫这一口,我得让童禹坤告诉他少对你翻白眼,省的给你白爽了。
左航骂他,你懂什么,对别人都乖巧礼貌只对你炸毛,这种特殊待遇你有吗。
余宇涵到处散播左航是受虐狂的消息。
无意识的捏了捏易拉罐,发出咣咣的响声,左航动了动嘴唇,张开嘴要说什么,又闭上了。
“不说走了。”
“说,”左航这次回答的倒是很快。“我说。”
邓佳鑫乜斜他,又不看他了,抬头去看空中挂着的又大又圆的月亮。
“我……”左航有些失声,半晌才努力的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我害怕……”
安静。
左航又不说话了。
邓佳鑫余光看到他默默揪紧了腿上的布料,善解人意的没再催他,只是也安静的坐着,等着左航想通把答案说出来。
布料紧紧的缩成一团,扭曲出褶皱来,熨斗大概要过上三遍才能重新变得平整,左航却突然松开了。
“邓佳鑫,”他听见他干哑声音里带着苦味的笑。“你要是哪天不恨我了怎么办?”
邓佳鑫有一刹那的失神。
“想多了,”最后邓佳鑫缓慢的开口道。“放心吧,不出意外的话,我会恨你一辈子。”
左航点点头,又脱力般垂下头。“嗯。”那就好。
“我回去了。”邓佳鑫站起身。“你房间里的褪黑素,我拿走了。买的助眠神器,八九不离十是智商税,今天到,填的你的名字和电话,记得收。”
“嗯。”
“不好用退货,好用报销,微信转。”
左航蓦地淡淡笑一下。“舍得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早点睡。”邓佳鑫留下最后一句话,不带任何迟疑的转身离开。
“邓佳鑫。”
脚步声停住了。
“出意外会是什么情况?”
安静。
不知道秒针走过几圈,脚步声又响起来,愈来愈远,伴随着门开门关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黑夜里。
左航突然嘴角扬起,拿起易拉罐,抵到唇边,咽下一口苦涩的酒液。
怪不得邓佳鑫的脸皱成一团,确实难喝。
左航站起身,脚已经发麻,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然后大步走进厨房,把啤酒统统倒进水池里,手里用力捏瘪铝罐,随手丢进垃圾桶。
他听懂了。没有意外。
【左邓】狮子蝶
看我表演失踪人口回归
航视角
非现实向
律师×音乐家
注:航的语气可能不是很贴、主要看故事。现实太苦了,给大家带来的是我心中平行世界里相爱着的他们。
00
爱人的曾经,好像一只银尾的蝶,轻盈又虚无缥缈,洋洋洒洒地将爱施舍进了我平庸且俗不可耐的梦境。
可我的蝶,那么的美、那么的脆弱。我又怎么忍心伤害它一丝一毫呢?
01
“这是我先生左航,他在律所工作。”
我太太习惯这样向别人介绍我。偶尔他也会说:“这是成野事务所的初始合伙人之一左航左律师。三年前,我们在夏天结了婚。”
我们确实是在夏天结婚的。我...
看我表演失踪人口回归
航视角
非现实向
律师×音乐家
注:航的语气可能不是很贴、主要看故事。现实太苦了,给大家带来的是我心中平行世界里相爱着的他们。
00
爱人的曾经,好像一只银尾的蝶,轻盈又虚无缥缈,洋洋洒洒地将爱施舍进了我平庸且俗不可耐的梦境。
可我的蝶,那么的美、那么的脆弱。我又怎么忍心伤害它一丝一毫呢?
01
“这是我先生左航,他在律所工作。”
我太太习惯这样向别人介绍我。偶尔他也会说:“这是成野事务所的初始合伙人之一左航左律师。三年前,我们在夏天结了婚。”
我们确实是在夏天结婚的。我准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红得和那天的阳光一般热烈似火,而那也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笑得最烂漫的一天。
虽说大喜之日多些笑脸,是为吉利、也为应付一桌桌赴宴的来客,但当新郎的还是很高兴,一向不苟言笑的男友,能为了他们的婚礼破例。这个傻兮兮的幸福新郎就是我。
“邓佳鑫是我的爱人。”
我喜欢这样向别人介绍他。这句话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就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他嫌弃这样的字眼过于黏腻,结婚三年了都不曾使用。我却独独钟情于“爱人”一词。
他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在意大利又进修了两年,回国后进了艺术学校任课,在音乐会上也常有他的身影。于是,在外他就总能收获各种各样的称呼:邓老师、邓先生,亦或是前辈,邓教授,邓院长,应有尽有。
正因为如此,他可以是任何身份。但当他是左航的爱人时,所有的一切就被隔离于我们私有的浪漫世界之外。他成了我的所属物。
为了这句话,我甚至欢心着每天认识不同的新的人。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不断向别人证明,我对他的爱意了。
他是我最珍贵的一只蝴蝶。
02
老实说,邓佳鑫的脾气并不好,我的这只蝴蝶是个安静的艺术家,总闷声做着自己的事儿。他是专制又自我的狮子座,每当我制造出的声音影响了他的沉思,他就会冷下脸来冲我大发脾气。
狮子是猫科动物,我的狮子蝶,在怒火中烧时就会变成张牙舞爪的猫。不过我已掌握讨巧的方法,用一块芝士蛋糕就能把他哄好。
我们的家中,有一面透亮的落地窗,能看见窗外美妙的江景。昏黄的夜晚,他常常皱着眉头在谱的曲子上涂涂画画,断墨的笔被扔到地上,无声地控诉着主人的公主脾气;而有时候他戴上耳机,放那些伤感的抒情歌,这就意味着把我隔到他的私有领域之外。
他或许会去夜跑,或许会躺在床上,翻看他的那些英文报纸和音乐杂志。在睡前他会煮上一杯牛奶,把温热的第一口交给我喝。
暖胃也暖心。
“左航,你想看星星吗?”
我夜半三更,会被他摇醒。他算有那么一些良心,晓得扰人清梦是不对的,在他的突发奇想来临以后,他通常会亲吻我的脸颊,小猫踩奶似的用他的肉垫推我的肩膀。我在他清亮的目光中困倦醒来。
“今天的星星很美。”他说。
我陪他坐到了落地窗前。我们住的平层,视野出奇不错,能看见辽阔的夜空。
我对天文不感兴趣,只专注于看着我向往宇宙的狮子蝶。他目不转睛盯着繁星点点,我则怕他想挥舞薄如蝉翼的翅膀,去寻找他内心所期盼的远方。
我爱他,故不希望他飞走。还总画蛇添足地担惊受怕着。
他常表现得不近人情,学生认为他授课规矩太多,当评审时也是出名的严格。只有我知道他无非是认生。
我们在家里吃夜宵,煮两碗排骨汤面,加点葱花香菜,点上一斤麻小、小份的鸡翅鸡爪煲,还有我做的些凉拌菜,配着柠檬汁儿兑的冰镇啤酒俩上那么半钟头,他的脸就晕染上红色,开始说些藏在心底的胡话。
“你不要再跟律所前台那个特爱给你买咖啡的女的讲话了。”
“新来的助教最基本的曲子都弹不好。”
“都说我查作业严…他论文写那个样子叫我怎么捞他啊?”
“年糕…年糕真好吃,年糕,统治世界。”
没错,他喜欢吃浸泡在鸡翅鸡爪煲土豆汤里的年糕,借着酒劲跟我说些琐碎,再把最肥的鸡翅放到我的碗中作为充当树洞的酬劳。
我的蝴蝶,就是这么可爱。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愿意跟我结婚,是我的喜事一件。
我们是在意大利认识的。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旅人,热爱走马观花的光景,可我在意大利游学时,凌晨三点微醺着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哼着愉悦的小曲儿,他呢,连夜跑背都是直挺挺的,和我擦肩而过余给我一缕冷冽的香,像海浪拍岸后留下的一个含着饱满珍珠的贝,猝不及防,扎进了我荒芜的沙滩里。
“诶!你…”
在异国他乡看见黑头发,我很激动,但他很快就跑开了。
所幸老天有意要让我们罗曼蒂克式相识,他的口袋掉了个银光闪烁的东西,我蹲下来拾起,发现那是一个漂亮的银色小吊坠,雕刻成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住的旅馆楼下是个生意红火的面包店,兼着卖现磨的意式咖啡。由于地理位置在学区之中,常有学生到这里来购买早餐。
我是个学法的,英文略好,意大利语则完全不行,选的旅馆是英国人开的,面包店则有华人留学生课余打工。这大大方便了我在店铺里购物。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所熟悉的华人女孩并没有在她的岗位上。取而代之的是个棕色头发的本土姑娘,一上来就噼里啪啦说了串意大利语,把本想用手机翻译软件跟她交流的我问得猝不及防。
早上的店里挤满了人,温热的面包香烘烤我的尴尬,身后等待点餐的顾客也表示出了焦急。
“Due cappuccini.”
这是我的蝴蝶在我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但我听不懂。
反正最后我得到了一杯冰意式拿铁。
我喜欢喝榛果可可,但当他把纸杯子递给我时,我满脑子都是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你是中国人?”他问我。
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莫名其妙跟他坐到了外头公园的长椅上。他咬着刚买来的可颂,酥脆的响动把我唤醒了。
“对…我是。”
“那个店员是代班的,她刚刚在问你有没有向昨天的店员预订樱桃派。顺便问你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他说,“真奇怪,你看起来就不像会吃樱桃派的人。她没必要问你。”
“我确实没有预订。”
“哦,猜到了。”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
他吃得很慢,我也不好意思喝得太快,喝着喝着才如梦初醒,我并没有把拿铁咖啡的钱给他。“那个,我们加个…联系方式?我把咖啡的钱付给你。”
他没发声,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给了我。
我们就这样加上了联系方式。
他朋友圈的风格很冷淡,都是些参与音乐会或讲座的照片,或者他泡图书馆、咖啡厅的日常,夹杂着几个那种我看不懂的音乐学术论文的链接。
— 其实我昨晚就见过你。
— 什么?
— 你在夜跑,有条吊坠掉在了地上。
我把那只蝴蝶安置在手心。照片在有星星的夜晚发送过去,承载着我的忐忑和隐约的一点期待。消息提示亦勾起阵阵潮湿涟漪。
— 谢谢你,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说这几日十分忙碌,等到一有时间就亲自来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对于我们第二次见面的邀约,只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颤动着,起跑后没有终点,也没有尽头。
我没敢贸然打扰他,因为我们看起来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的忧郁风格安静沉稳,让我猜测他是江南地带的人,直到有天深夜我刚刚结束一场热闹的狂欢派对,拿着冰镇啤酒坐到喷泉边休息时,刷到了他更新的一条动态。
— 好想吃酸辣粉儿。
我借着酒劲,点开那个落尘许久、只有交换了名字的对话和转账记录的聊天框,给他发过去了一条消息。
— 你吃辣?
— 嗯。
— 你是哪儿人噻?
— 重庆。
这不就巧了么。
我很激动地给他发了条带着方言的语音,他却不回复了,我不知怎的竟开始焦灼起来,反复思考自己有什么地方逾矩,冒犯了这只高傲冷漠的蝴蝶。他把我的酒都叫醒了,也许我还可以说邓佳鑫就像更烈的一壶看似无害的五粮液,比任何一罐啤酒都要醉人,我这个异乡人的脾胃被烧得滚烫。他把我拽进了另一个沉醉不知归路的梦。
他一夜没回。
我睡得不算安稳,一会儿想着他白净秀气的脸庞,一会儿又想到他淡漠清冷的声音。夜里我做了个怪诞的噩梦,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冷汗连连,俨然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睡眼蒙眬看了眼床头闹钟,才刚刚五点钟,困惑涌上心头:那我是怎么醒来的呢?
一抬手,原来我还紧紧攥着那支手机。
打开锁屏一看,总算有了他的信息。我就是被信息提示音带来的震动吵醒的。
— 上次和你说,我一有空就来找你取项链。今天是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又不由得皱了眉头。可我实在不想对这天赐良机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改天吧”。
— 我今天计划去西西里岛,很多东西准备好了…车票也不能退。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我大概是疯了,才会向只有两面之交的陌生人提出这种极其不靠谱的邀约。
— 好啊。
他或许也疯了。
在不久的之后,他邮回重庆寄给我的信笺中字里行间情意内敛缠绵,也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难以忘怀的话:
“从见到你以后,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有些精神失常地,每天都在期望能与你见面。”
我也亦是如此。
03
意大利的奇幻之旅,受签证限制只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可我不恼于命运女神的吝啬,因为我在这途中受丘比特之眷顾,遇见我余生之中的一位挚爱。
04
回国后,许多人听了我的故事,都笑说这是段不错的佳话。看客喜欢我们在西西里岛看海的浪漫,也喜欢初次见面时带这些局促和新鲜感的机缘巧合。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真正的能修成正果的爱情。
“他人在意大利呢,你准备怎么样,来个异国恋吗?还是你准备跟他到意大利去?”这是友人所说的。
“你们在那里看对眼儿,那是因为你俩都在国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呗。你现在回了家,要撒子人没有?啷个就非他不可了?”这是父母笑我的。
他们说,艳遇之所以叫艳遇,艳就艳在惊鸿一瞥的那种惊艳,昙花一现芳香扑鼻,迷乱心志。而艳遇之美,正是美在于再也不遇。往后朝思暮想,爱而不得,就刻在骨子里。
我觉得他们说得在理,却抵不住自己一想起他来就失魂落魄。在律所上班日复一日的无聊,我总忍不住梦到他,频繁地、不厌其烦地梦到他,我期待着在六小时的时差中,隔着网线摸到他的那双音乐家的手。
“左律,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
助理这么对我说。
“门口有个跨洋快递,好像是你的,去签收一下吧。”
如梦初醒。
我收到了一个轻飘飘的跨洋快递,包装得很仔细的纸盒,外头裹了许多意大利文报纸。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样的秘密,摇晃起来听不见声音。我不愿也不敢同他人分享,偷偷躲进了自己的办公间观赏。
里头有一封牛皮纸信,一瓶香水,希爵夫的黑桃皇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我小心翼翼打开来,倒出了朵朵被做成精巧干花的玛格丽塔小雏菊。
玛格丽塔盛开,意大利那缕似有若无的雏菊香,我在中国平平无奇的一张原木办公桌上竟轻而易举闻到了。
“来见我吧。”
他在信笺中这样写道。里头掉出来一张印着意大利语的音乐会入场券,那是他在校内的一场私人演出。
看看,感情中的优胜者,这样狡猾,狐狸一样的布下了网,他让我去见他,而十拿九稳地不去说一句我想你了。可他的钩子胜过金山银山,让人控制不住地想咬下去。
于是我昏头昏脑,就这样踏上了第二次奔往意大利的路,只为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我的爱人。
05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有时候,我却愿意去相信牛鬼蛇神的存在,因为爱远比它们来得更不可思议。
06
我喜欢看见舞台上的邓佳鑫,以前是,现在也是。在聚光灯下的他有种特殊的神性,高雅的音乐厅是座无虚席的,灯光则像轻盈的针织衫披在他的身上,生怕他受凉。
每当一曲终了,我的心中便涌现层层叠叠玫瑰花蕊般难舍难分的迷恋,因为我知道像个千金难求的精致人偶在台上演奏曲目的他,到了幕后就会投入我的怀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他穿过热情的人群,坐上我的车,提着他名贵的琴,这样告诉我。
他了解我。我喜欢喧闹的酒吧,狂欢节滚烫的篝火,觥筹交错之间沉沦于忘记工作压力和现实烦恼的片刻。但我偏不点头,我会笑着告诉他:“我喜欢在这儿看你。”
“你知道意大利语的我爱你怎么说吗?”
“不知道。”
“Ti amo. ”
他说。
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就为了看懂他在音乐杂志上的文章慢慢在学习意大利语。我之所以说我不知道,只不过想亲耳听我嘴硬慢热的蝴蝶对我道出一句告白。他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侧过头去热切地亲吻他,第二日他们学院论坛引人注目的小头条,就是来自东方的音乐新锐邓先生和他疑似混血儿的同性恋人之间,不得不说的爱情二三事。
五个月以后的夏天,那个美妙的暑假,他结束了意大利的全部计划,回了国。
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07
一晃眼,我们就结婚三年了。事业在稳步上升中,我成了律所最大的股东,等同于当上了成野的老板,我的妻子也在业内获得了应有的威望。他与我都不太想要一个孩子。
关于养宠物,我们一直存在分歧。他喜欢漂亮矜贵的小猫,我喜欢忠诚欢快的大狗。家里抚养宠物是两个主人需要共同面对的,所以协商了很久双方都没有让步。这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定下来。
但在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时,很凑巧的是,他送给了我一只狗,我送给了他一只猫。
“…我想着养猫就养猫吧,你开心就好,这加菲看着也挺讨喜的。你说呢?”
他抱着装在笼子里的茶杯犬,报以沉默。
我知道他原本是想要个像英短或者波斯之类的其他什么品种的,就如同我盼望能拥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金毛或阿拉斯加一样。
但最后,加菲猫和茶杯犬一起被留了下来。
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如同上天一抬手,在我的生命中穿插了他的到来。
我的太太并不是没有令我恼火的时刻,特别在养了这两尊大佛以后,我们的矛盾发生算得上频繁。
“你怎么又没带狗出去遛啊?家里沙发要被狗咬烂了!”爱人带着怒意的质问从电话那头传来,“做不到的事情你就不要答应嘛,早上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晚上我去演出你遛狗啊!”
“我…”
“我不跟你说了,猫砂也没收拾,懒死你得了呗,你中午不是都会回家午睡的吗?从律所开到家你用得着五分钟?中午这么多时间不够你处理一下阿猫阿狗么,给我弄一地毛?”
“我回去就——”
“挂了!我收拾屋子去了!”
回复我的是一阵忙音。
“左律…谁的电话啊?”助理凑了过来,“看你脸色不大好看。”
办公室接到了大客户的单,手下的团队跟着一起连轴转。我是有难言之隐,可他的确比我忙碌太多了,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我心中自责,却又忍不住烦闷急躁。
— 我就没点工作要办了?今天律所所有人都临时加班,我当领导的不能偷跑吧?
— 滚,有本事你别回家,睡那儿得了!
我头疼不已。
加班到凌晨,一看日历,该翻页了。秋天不管不顾地奔向了我。
“左律,他们点了几份宵夜,你要不要吃一点儿啊?”
“买什么了?”
“是对面街那家店的生煎和鲜虾锅贴,你不够吃的话还有红油抄手跟干拌面啥的,你多少对付两口?”
我确实有些饿了,夜里就没顾上吃,这会儿才意识到有些饥肠辘辘。正拆塑料筷子,助理又单独给了我个精巧的小袋子。
“这什么?”
“咖啡,焦糖玛奇朵,甜的。”助理打开了那个小袋子,“诶唷…还有块巧克力蛋糕呢。咱所里不是新来一个实习生么,小姑娘说单独给你点的,怕你累着。”
我本想接过咖啡的手顿时停下来了。
“……她想谋害我呢?”
“左律,都当老板了,还这么怕老婆呢。不吃给我吃,这家的私房点心可不便宜。”助理跟我半开玩笑,拎走了那个袋子。
“账单翻出来看看,该还给小姑娘多少就还给人家,蛋糕你拿去吃吧。”
“你跟嫂子怎么了?我听他那语气可不咋美妙啊,是不是不高兴你加班了?”
“害…别提了,一堆破事儿。”
正瞎聊着,独立办公室外头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热闹躁动起来。
我还在梦里,我的蝶就擅作主张,骂骂咧咧地飞到了我的办公桌上。
“诶唷,嫂子。”助理一下子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来找左律啊?”
“嗯,顺便也来看看你们。”他递给助理一个礼品袋,“我不怎么懂这些,在专柜选了套护肤品。你拿去用。左航平时马马虎虎的,多亏你心细,他才能有今天。”
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他儿子。
助理美滋滋地收下以后,欢脱地蹬着高跟鞋小跑出去了。
“外面这么吵,是干嘛呢?”
“我叫人搬了台意大利进口的咖啡机,装在茶水室边上了。少让员工们喝香精豆做的调味饮料。”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老婆…”
“你加班到大半夜就吃这个?”
他有点嫌弃地扫了眼我面前的餐盒,里头是焦香的锅贴,还有碗还没掀盖儿的红油猪肉抄手。他能吃辣,但不喜欢太油腻的口味,并且对外卖食品有着天然的不信任,皱鼻子的模样像只极端挑食的猫,比家里的加菲不知道难养活了多少。
“给你。”
他的面部表情阴晴不定,我算不准他现在在想什么。只见他推给我一个保温壶,我打开以后映入眼帘的是撒着点桂花的冰镇酒酿圆子 ,甜香扑鼻,第二层装着好几个白白胖胖还有些晶莹剔透的饺子,内馅儿饱满,闻着就绝非俗物。
“这啥馅儿的啊老婆?”
“牛肉马蹄,羊肉白菜。”言简意赅。
“…我不是故意跟你急的。”想吃饭,必须先承认错误,“我就是一时糊涂了。”
“要加班,你又不说,实在不行你送宠物店寄养会儿啊,又不缺这个钱。”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好在不像在气头上的样子。“毛孩子一个没喂,自己吃饭也没顾上,我到底能指望你做成什么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我有时突发奇想,一个好的老婆就像是一只饺子,外皮白嫩水灵,包得严严实实,滴汤不漏。里面怎样鲜汁丰盈,只有吃的人才会知道,能煎、能煮,能蒸也能炸,蘸上什么都是不同的风味。最后总会让人回味无穷。
最主要的是,有家的味道。
“吃吧。”
“老婆,你来一口不?”
“我不要。”
但我夹到他嘴边,他还是张开了口。
“家里两个都安顿好了?”
“狗休息了,猫在窝里自己玩。都喂过了。”
情绪伴随着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可夫妻即使不睡一张床,也总得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洋洋洒洒就是三餐四季。每次他安安静静衔过我喂的东西,或是他言语态度强硬,却依然会细致地顾虑于我的温饱,我看着他的眉眼,总觉得我还能再爱他一万年。
酒酿圆子爽口醇香,把我的感情又牢牢拴在了爱上他那个夏天的热烈里。
“这些你还留着啊。”
他不经意间,看见了我用空了的希爵夫,和几朵干花一起被摆在办公桌边。
“这可是我第一次收你礼物,好好珍藏一下怎么不行了?”我还嘴道。
他倒是没再说什么,低头看起自己的手机,意思很明确,是叫我闭上嘴好好吃饭。
说来也巧,他今天戴了曾经我捡到的那条蝴蝶项链。那条项链被他养护得很好,至今仍闪烁着光芒。我莫名就想起他过去跟我说的话:这条项链,对他很重要。
我不知为何到这一刻才问出这个问题,我明明应该许久前就问出口的,且像是福至心灵一般,脱口而出。
“我出国前,奶奶给我的。”他说,老人家她舍不得我,给了我这条项链,说她已经去山庙里求神拜佛过,蝴蝶是良缘的象征,能带给我吉祥。它会帮我找到对的人。”
后来,它就被我捡到了。
“我出去了五六年,只有过年放长假才会回家里一趟。奶奶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每次看我没带人回去,都很失望。她没直接这样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是难过的。”我的太太神情忧伤,“她希望有个人能来照顾我。”
我的蝴蝶形单影只地流浪,直到他进修的年份,在意大利,误打误撞遇上了我。
“我好端端地戴了五六年,只有洗澡会把它拿下来。那天已经取下来揣在兜里,又忽然想出去跑步,路上颠,就这样让你给捡走了。”
“那奶奶…”
“我打了越洋电话告诉她,说吊坠找不着了,老人家唉声叹气。我是不信佛的,也没那么迷信,哪知道真的会遇上你。”他说,“后来的几天,我看起来很忙吧?其实是家里跟我说奶奶病危,她临终前和我说,你应该跟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所以他半夜才说想吃酸辣粉,因为奶奶仙逝了,他则最爱吃奶奶煮的这一道。
我跟他慢慢熟络起来的时候,他只告诉过我奶奶已故。他从未跟我主动说起,我也没去追问他的伤心事,更别提吊坠的由来。如今听到这么一番,竟是不禁有点鼻头发酸了。
“…你是在哭什么?”
“老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收了收要滑落出来的泪珠。“你说我怎么这么好命呢?意大利他妈的那么大,我们还是遇上了。”
是命让我们来到彼此身边的。
“行了…你要不意念去谢谢那个女店员吧,要不是你听不懂洋文,我们也搭不上话。”
其实,我一直没跟他说过,临时店员拽着我询问的那一份樱桃派,的确就是我预订的。
“……那一份樱桃派不便宜啊,你疯了?”
“我是很想吃樱桃派,但是跟你端着咖啡出去的那会儿,我看着你背直挺挺的,坐在我身边…”我说,“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对我讲,你应该留在这,多听听他说话。”
爱怎么可能会有错呢?
我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
“老婆。”
“嗯?”
“走呗,回家吧。”
回家,一个多美好的词汇。纵使家里鸡飞狗跳,只要床是热的,人是鲜活的,再怎样慌乱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08
行走于雾霭之间,我挽起一蕊夏荷,那是我冰天雪地中探索出来最娇嫩欲滴的颜色。
那姗姗来迟的,是我的爱人。我的狮子蝶。
END
【少一珩】暴雨后我们四目相对
*现背/但时间线混乱
*男大学生和他的暗恋对象假设暴雨降临
*1.9w
建议食用BGM:
Mercury——ByeBye Badman
殉情————夏之禹
/我是说,假设这里现在有一场暴雨
01
陈少熙醒的时候,看到了一轮大月亮。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还在梦里,感受到被子外的冷空气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一珩忘了拉另一半窗帘。
王一珩,王一珩。他觉着自己可能没有真的出声,因为空气里还是很安静,不过深夜醒来的男大学生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臂长,探出身子,跨过床头柜去拍另一张床。
王一珩,王一珩。陈少熙碰到小孩,王一珩是客观意义上的小孩...
*现背/但时间线混乱
*男大学生和他的暗恋对象假设暴雨降临
*1.9w
建议食用BGM:
Mercury——ByeBye Badman
殉情————夏之禹
/我是说,假设这里现在有一场暴雨
01
陈少熙醒的时候,看到了一轮大月亮。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还在梦里,感受到被子外的冷空气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一珩忘了拉另一半窗帘。
王一珩,王一珩。他觉着自己可能没有真的出声,因为空气里还是很安静,不过深夜醒来的男大学生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臂长,探出身子,跨过床头柜去拍另一张床。
王一珩,王一珩。陈少熙碰到小孩,王一珩是客观意义上的小孩,手心半蜷着,他的整个骨架都比陈少熙小,搬完玫瑰后他们站在一块,好奇得看着陈少熙的胳膊。
真怪,为什么我不长肌肉?
他羡慕陈少熙把无袖背心穿的这么好看,但不羡慕陈少熙比他高出这么多,这很罕见,陈少熙说你得先长个儿再长肌肉,王一珩撇撇嘴,我妈说二十三才能不长了,你才二十,你怎么就长得这么好了?
陈少熙摸了摸他那一头卷毛,蓬松的,的确像蒋敦豪的羊群里的某只,他想,干净一点调皮一点的,但是要很招人疼的那只。
王一珩。他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王一珩掌心里挠痒,王一珩终于迷蒙睁开眼睛,恢复清醒要借力,所以下意识握住手中的另一只指。
“怎么了,少熙?”王一珩问,他感觉自己躺下还没有多久,怎么就到了被人叫醒的时间。
陈少熙指指窗外,说你看。
王一珩趴起来,转头一看,月光直接晃得他睁不开眼,“看什么啊?”
“月亮啊。”陈少熙说:“好大一个月亮!”
王一珩又看了看。
“不是,你有病吧大哥。”他扒拉了一下手机:“现在是两点啊大哥。”
陈少熙不生气,还是让他看,于是王一珩又回过头,认真看了两眼,还记得压低嗓子“哇,月亮真的好大。”
回过头来看陈少熙,陈少熙已经又趴回自己床上,埋在枕头上,“我说吧。”
王一珩也躺回来:“月亮为什么这么大?”
陈少熙摇头:“我哪儿知道啊?”
王一珩又问:“是不是UFO啊?”
陈少熙摇头:“我不知道啊。”
“那你说,如果真的有UFO的话,能帮咱撒有机肥不?”
陈少熙听了想笑,但还是思考了一下:“那不然直接给咱点不用撒肥的种子呢?”
王一珩问:“是二哥说的那种改了基因的种子吗?”
但陈少熙没有说话,倦怠的劲儿往回返,只能半阖着眼,就着月光看向模糊的王一珩。
于是空气又安静下来,直到他确定王一珩看见了自己看向他的眼神,王一珩趴到被子上,“陈少熙,你是不是有病啊。”
陈少熙觉得王一珩说话的调调完全不是他刻板想象中的北方,正如此刻,他叫陈少熙这三个字,又轻又缓,像风筝的尾巴,长长宽宽一条,好像能盖住他的眼睛。
他问王一珩:“你想放风筝吗?”王一珩说:“春天才放风筝,现在都没风,怎么放风筝?”
陈少熙说:“没事,我骑电动车,你坐我后边,电动车一跑就有风。”
王一珩问他:“现在?”
陈少熙感叹:“你是真有病啊,现在两点啊。”
说着两人又对上眼睛,王一珩先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出声,然后陈少熙也跟着笑起来,半夜突发恶疾,为表尊敬只能把头埋进被子里降低音量,过不一会陈少熙伸出手,拍拍王一珩的胳膊,“睡吧。”
鹭卓第二天睡醒一脸凝重地问1号宿舍的人:“你能听见了吗?”
陈少熙坐在床上:“听见什么?”
“我昨晚好像听见老鼠了,吱吱地在那里叫,好像还会笑,跟人似的,吓死我了!”
陈少熙和王一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压下翘起的嘴角:“是吗?我咋没听到?你是不是做梦了?”
鹭卓半信半疑,他实在睡得太沉了:“是这样吗?”
王一珩穿好鞋,站在门口等人:“是吧,我就没听见呢。”
陈少熙往前快走两步,差点破功,赶紧拉着王一珩出门,跟鹭卓扔下一句定论:“哥,你撞大神了,赶紧查查黄历。”
王一珩一边刷牙问陈少熙:“这样骗人是不是不太好啊?”
陈少熙扭头看他,王一珩比他矮半个头,“骗谁啊,那叫骗吗?那就是个小小的玩笑,他路卓豪能信这个玩笑?”
王一珩吐掉嘴里的薄荷味牙膏泡沫:“那可是路卓豪啊,你要说沅哥不信我百分之百信,但是卓哥……”
陈少熙心里也没底了,不过还是拍拍王一珩的肩:“没事,实在不行一会去棚里我再给他开解开解。”
王一珩点头:“好吧陈波。”说完就要跑,被正在漱嘴的陈少熙头也不抬地伸手抓住。
“把脸洗了再说,OneSD老师。”
“你叫吧,你叫一千遍也行,我喜欢我的名。”人王一珩根本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得觉着这是世界上最酷的名字,希望以后真出名的时候艺名和本名一样火。
在这一点上,陈少熙肯定比他做的好。
陈少熙被漱口水堵住了嘴,没空理他,手上的劲却松了,王一珩默默鼻子,也不跑了,往回走半步,嘿嘿一笑:“我也喜欢你的。”
陈少熙惊得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少熙,你的名字也好听。”王一珩补上后半句。
陈少熙在心里骂了句操,心想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这事说起来就是搞笑,王一珩跟他说中午小童哥做饭,又说自己问了妈妈学了新菜,最后问,少熙,你想不想做个饭,很好玩的。
陈少熙想说我做的饭介于能吃和难吃之间,还想说你再努努力,光靠烩菜就能上十个勤天稳赔不赚农家乐计划菜单上,还想说王一珩你怎么回事,怎么上一秒说喜欢我,下一秒就说吃饭。
这话题跳的。
但王一珩在一边跟他说:“下次你来厨房呗,做你拿手的,哥们勉为其难给你打个下手。”
陈少熙直起身子,他还能怎么办呢,点头吧:“等哥们做饭神功炼成,第一个先杀你。”
王一珩敲敲水龙头,和唱大戏前擦个镲似的,洋洋得意:“就哥们这个手艺,怎么着也是咱后陡门一级保护动物了。”
得,得。还能怎么样呢,陈少熙说:“保护动物,去吃早饭吧。”
02
王一珩谈过恋爱,毕竟也是十八岁好大一个人了,谈恋爱也正常,但他谈恋爱的经历远没有陈少熙曲折,陈少熙失恋的时候,王一珩只觉得倒霉,倒霉倒在陈少熙身上,他不但要干活,写论文,哭失恋,偶尔还得在零下几度的雨雪天里干活,写论文,哭失恋。
他是觉着真倒霉啊,陈少熙比那地里受着冻还得发芽的小麦都倒霉。
他以前也失恋啊,和人家谈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的,手也拉了,嘴也亲了,他窝了工作室里的时候想这样也挺好,有个人能陪自己很久。结果分手的时候女孩说,王一珩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个汉堡重要。
王一珩摇头说真不是啊,说着就把自己手里的递给女孩,你要吃的话给你,女孩把汉堡接过来又砸回去,把他砸了个趔趄。
和你的汉堡过去吧!
王一珩那时候也伤心啊,但他生气更多,那可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啊,而且分手就分手,你拿汉堡出什么气啊。
但王一珩伤心的时间点很巧,在周二,所以周三到周五的伤心时刻被他用来请假疗伤,到了周六,元气恢复,生龙活虎又是呼和浩特一只著名乐天小卷毛。
所以王一珩并不能懂陈少熙那点旷日持久的自杀式伤心,也没看懂陈少熙插着耳机站在厕所旁边,只觉得天地萧索而自己是个拉不住喜欢女孩手的烂人,他只觉得陈少熙倒霉。
他坐在桌子旁编曲,三四遍后出来三十秒的demo,靠,哥们真是个天才,他忍不住要狠狠夸一下自己,我是不是巨牛逼,啊,陈波?
陈波?
哦,陈少熙还在外面伤心呢,王一珩失去了第一时间分享的快乐,他觉得自己很倒霉,陈少熙失恋居然也影响到的他的心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
好在论文改到第二遍的时候,陈少熙终于走出来了,主要是种地实在太累了,王一珩又整天来问他问题。
该怎么说啊,王一珩尝试揽住他的肩膀,奈何个子不够,变成搂着他的脖子往下坠。他反手抱住他,零零后的世界讲究公平,
“哥们,说真的,你唱昆曲太牛了,太好听了,巨牛,爆炸牛,绝了简直。”
“牛个屁。”陈少熙想说王一珩你是不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怎么开始胡说。王一珩才听过几段戏,就觉着他牛了,春晚都看不到唱戏那段,昆曲听得还没京剧多,虽然他估计王一珩有关这两个的了解量大概都为零。陈少熙问他:“你喜欢听戏吗?”王一珩点头,“喜欢。”陈少熙心里想,骗人。王一珩换了手,搂住他的胳膊,他的手也太小了。“说真的,哥们真觉得你以后不管戏曲还是演艺圈,都得是中流砥柱。”
陈少熙说:“借你吉言啊,以后哥们红了找你约歌。”
王一珩说好啊好啊,我给你写一巨牛的歌,哥们在R&B这一块是有点天赋的。
陈少熙就想,还说喜欢唱戏,这不还是最爱R&B。
王一珩问他:“你来听哥们这段,这段怎么样?”
陈少熙坐在他旁边,听他的笔记本里放录好的demo,曲是认真做的,词却放飞自我,写红包扑蝴蝶,陈少熙听着听着问他:“你之前是不是给我听过?”
王一珩想了想,是嘞,在陈少熙正式失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他把这首demo的最最原始版本发给了陈少熙。
陈少熙收到一个文件和三条语音,还没反应过来,王一珩又隔着他蒙头的被子拍了拍他,本来就轻的力道被缓冲后更像是抚摸,靠近肩头的被子向下陷了陷,提醒他不要错过重要信息。
哥,别听周杰伦了,越听越emo。
听这个。
可好玩啦。
王一珩说话其实不拖长腔也不发嗲,正儿八经来说,是个很典型的北方人和北方口音,他自己曾经说过,他的普通话在呼和浩特具有代表性,但这不妨碍陈少熙觉得他说话黏糊,光凭语气就听得出来话里话外的温顺与生命力。
失恋期的男大学生也要给一个叫哥的人面子,毕竟王一珩除了求饶的时候从来不叫他哥。
“我又改了一点,你听,现在是不是比之前牛多了。”
陈少熙听着外放的旋律,王一珩的歌词本上,杜撰出一段红包扑蝴蝶的虚假事迹,陈少熙问他:“李昊给了你多少钱,能把红包吃花美化成现在这个样?”
王一珩哼哼一笑:“这叫合理想象!”
“怎么,你现在不写情歌了?”陈少熙示意他再放一遍。
“这不就地取材吗。”王一珩在歌词本的另一页涂涂画画。
最后陈少熙拍板定论:歌不错,等王一珩写完可以放进红心收藏里。
“哎,你这画的什么呀。”陈少熙又拿过本子来翻翻看看,王一珩劲没他大,虽然其实王一珩脸上也是一副“虽然我比你小但是我让着你”的臭屁姿态,他们俩抢过很多东西,胜者的关键大多在于谁先认输。
陈少熙看着一幅大作,犹豫半晌:“奥特曼?”
“不能吧!”王一珩趁他放松,利索把本子夺回来,语气里是小胜一把的快乐,但左看右看,时代太久远,他也得仔细思考才能想到自己到底画过什么。
直到他偏头,看见陈少熙也凑过来,下巴自然而然地搁在自己肩头上,和他一块思考那个眼睛像灯泡的人形生物到底是什么。
“啊!记起来了!”王一珩挠头:“我画的你啊!”
什么你?陈少熙看向他。
“我说我画的你。”王一珩解释,这是去年刚见面的时候,陈少熙说昆曲,王一珩就去搜昆曲,牡丹亭占了搜索界面的四分之三,里面有个柳梦梅,他看看柳梦梅,再看看陈少熙,第一次觉得自己想象力匮乏到这种地步,只能画啊画啊,不小心把想象中的人化成奥特曼穿长袍。
陈少熙感到一种莫名的情愫,凭他目前的经历很难给这种情愫定性,他不得不放弃一直以来故意争勇打闹的幌子,凭本能放轻声音。
“王一珩?”他放弃像叫一个小孩那样叫他。
“嗯?”王一珩转过头看他,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公分。
“为什么画我?”他问。
王一珩被他问乐了,又发现陈少熙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好像真的在等一个虔诚到伸手指天说如有撒谎天打五雷轰的回答。
王一珩猛地凑到他眼前去,应该是要说个个挺有挑衅力度的话,但王一珩只是笑,眼睛里像撒满星星流沙,用他惯用的、有点吞字的黏糊说道。
“哥们儿想画就画,管的着吗你。”
03
何浩楠把人生海海又看完了一遍是在三月份,在书架上挑选新书的时候,赵一博走过来问,有没有教让鸡鸭鹅不串窝的书,何浩楠挑了一本新农村养殖技术大全给他。
蒋敦豪也跑过来问,有没有教让羊不越狱的书,何浩楠扶额,“你也说了是越狱了。”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羊对自由的向往。”何浩楠如是说。
等到王一珩进门,轮到何浩楠问他:“你那本书看完了吗?”
作为零零后老大,何浩楠第一次让王一珩看书,王一珩说自己正在看另一本,第二次想问,羊棚就漏雨了。
等到三月多了,何浩楠终于又想起来了。
“没呢哥。”王一珩也愁呢,他自觉也不算文化太低,怎么就看不懂这本牡丹亭呢,他上学学语文都没现在认真。
亏他问过陈少熙,陈少熙跟他说最有名的是牡丹亭。
“呦,王一珩,四个月读不完,你学拼音呢?”陈少熙拿着蛋黄包路过,这种发甜的流心包在他印象里是跟着人出去吃饭时的甜品,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拼命往嘴里塞这个。
王一珩撇他一眼:“大学生,你论文写完啦?”
“王一珩我给你脸了是吧。”陈少熙根本不用跑,他一步有王一珩一步半那么远,很轻松就能把王一珩别过来,往地下按。
他的确有点喜欢姿势,王一珩会下意识挂住他,怕弄脏衣服也好,怕疼也好,或者是只是人恐惧于失重的本能。
结果是王一珩牢牢扒住他的手,说不清是要拉住还是推开。
“哥,哥,不敢了不敢了。”王一珩轻车熟路的求饶,卓沅说打弟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因为王一珩知道他们不会真的打,跑归跑,求饶归求饶,但就是不会害怕。
王一珩挂在陈少熙胳膊上,还在想他的牡丹亭。
真难读啊。
和陈少熙根本不是一挂的。
当然,牡丹亭读完没读完不重要,种地才是头等大事,李耕耘看着草盛菜苗稀的地叹了气,鹭卓已经进化到根据黄历拜四方仙神祈求玫瑰花平安长大,蒋敦豪已经看破红尘,准备去灵隐寺的时候问问佛祖对羊怎么看,赵一博说佛祖可能不管卖羊肉的事。
所以该间苗的间苗,该浇水的浇水,陈少熙浇水快,浇完就站在地头,傍晚虾塘里有虾嗷嗷待哺,他问王一珩:“你还有多少啊?”
王一珩看地头那边的李耕耘和赵小童,一个天赋异禀,一个力大无穷,又看了看自己这块,伸手比了个三。
“三分钟?”
王一珩摇了摇头:“三条命。”
“你等一下,这三条命马上用完了,一会你把我埋这块地里。”
陈少熙问他:“你复活甲呢?”
王一珩:“撂家里了。”
陈少熙乐了:“没事,我再给你买个。”
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点的,尽管说的废话多了很多,但是讨论无限月读开了对杂草自我毁灭的可行性实在比单纯间苗好玩多了。
李耕耘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抬个头,乍然听到两人这番对话,恍惚间以为这142亩地已经到了关系人类性命的地步,迷茫的压力给到赵小童,赵小童看了两眼,摇摇头说没救了。
“孩子平常吃太少了,大脑没跟上发育。”
“啊,这还少。”李昊哀叹:“完了完了,这债是还不起了。”
王一珩其实并没有看很多火影忍者,他连日漫也很少看,复联看的多一些,他问陈少熙,钢铁侠和漩涡鸣人那个厉害一些。
这问住了陈少熙。
他看钢铁侠实在是少,甚至没怎么看过他的单线影片,因此并不清楚钢铁侠的实际战力,在那些相对清晰的回忆里,火影忍者之类的动漫陪了他更长时间,在某些窄窄的片段里,他把耳机的声音调的很低,低到可以听见风吹窗户,呼啦啦,呼啦啦,第四次忍界大战都演完了,但陈少熙还是只能听见风声。
后来他就把耳机的声音调的很大。
“一珩。”他叫人。
“嗯?”
在给最后一棵苗留出足够的土地时,他问:“内蒙的风大吗?”
王一珩想了想:“还行吧,比杭州的风肯定大,但是很好玩。”他问:“什么时候来玩啊?不会只是场面话吧。”
“跟哥们玩社交那一套?”
陈少熙低低头,只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被风吹傻脑子了。
“社交什么啊,哥们著名社恐你不知道啊。”他看着由王一珩完成的最后一步:“你请我啊,你什么时候请我我就什么时候去。”
王一珩笑笑:“那我现在就请你,等拍完了你就来。”
“呦,不删我了?”陈少熙假装惊讶,他们俩一玩起来什么狠话都说,假模假样地说不过是social一下罢了,等下了节目就微信电话全删了。
王一珩也不恼:“嘿嘿,开玩笑的,哥哥。”
陈少熙拉着人去了虾塘,泡沫筏子一摆,“你先玩一会,然后帮我把那边的食喂了。”
“哦,好。”
这个水塘是他们几个亲自挖的,有次他趁陈少熙不注意玩偷袭,奈何力量差距太悬殊,被陈少熙一把按到田里去。
“求求我,哥们给你放开。”陈少熙手上劲不撤。
但王一珩决定不求饶,他就那样,扣住陈少熙按在他胸前的手,要把手塞进去似的,身下就是黑色的土地,他能感受到大小不一的土块正被他来回的动作研磨成更细的土砾。
“就不,有本事你把哥们埋这儿。”王一珩一点也不生气。
“真以为我不敢?”
陈少熙改用双腿压着他,空出一只手就往他身上扔土。
“啊呀!陈波,进领子了。”王一珩忙不迭地说。
陈少熙却不管不顾地往上招呼:“进领子?一会不说,别说领子了,给你全埋喽。”
王一珩伸手去够他的手:“今年埋下一个我,明年长出二百个我,烦死你!”
陈少熙无端想到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最后那段里有二百个盗版秋香,只能选一个。
如果明年种出二百个王一珩来,那哪一个是今天看到的呢。
王一珩先放了劲:“哎呀,我衣服里真的全是土,全洗了,就剩这一件了!”
陈少熙却牟足了劲不放手,王一珩只好瞅准时机,两人一拽,都倒在土里。
谁也别好。
李昊在取景器里看见两个零零后在泥坑打滚时的震惊,不亚于知道赵小童在体能上好像真的能比过四个自己时候的震惊,于是他扯住赵小童的胳膊。
“他们……是在打架吗?”
赵小童在取景器里盯了两眼,又走开了:“没事,真没事。”
他手一指:“不知道吗?山东特产,红高粱。”
大概因为挖了坑又打了滚,所以王一珩才会觉得这虾塘应该有他的一栖之地。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陈少熙看着王一珩那根竹竿划呀划,又躺在筏子上用手当浆,哼着歌从岸边来到他身边,又逐渐向对岸靠拢。好像泡沫筏子真的变成月亮船,他就这么划进月光照亮的蓝色草丛里。
“少熙,你撒完了吗?”王一珩拿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桶问。
“没呢。”
“你要不要坐一下我的座驾,我带着你撒。”王一珩拍拍泡沫筏子。
“嗯?”陈少熙抬头,实际上他已经拒绝过两次王一珩的邀请,这泡沫筏子的浮力远远没有想象中的大,他再坐上去,下场必然是一场滑稽版泰坦尼克。
“少熙,你来不来?”王一珩还支着竹竿等他。
“来……来!你倒是等我一下啊。”
迈出去的时候陈少熙才发现原来想更多都是无用功。
两人成功压翻筏子跌进水里的时候,陈少熙下意识接住了向一侧倒去的王一珩,陨石是怎么跌进陨石坑的,当然是陨石坑去接的,陈少熙这么想。
拖着王一珩把他拉上来的时候,王一珩扶着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啊少熙。”脸上有一丝歉疚,也只有一丝,憋不住的笑让他也很快跟着笑起来。“王一珩,你是不是真有病啊!。他想,王一珩大概觉得落水同划船一样好玩。
“真对不住了,哥。”王一珩和他往外走,陈少熙根本就生不出一点气,只能扶着他的后背。
“我的虾要是撑死了,你去给我找李昊申请补苗。”
“好嘞好嘞。”王一珩点头:“那不肯定的吗,这可是你的虾啊。”
两人带着一身水上了岸,一个脚印一个水坑,王一珩觉得好玩,用力把跺出来的水坑跺得更深一点,陈少熙在后面摇了摇头。
幼稚。
但他还是也上前,呱唧一下踩出更大的水坑,溅起水珠挂在衣服上,但谁在乎呢,本来就湿透了。
“小垃圾。”他挑衅一样。
“是啊,哪有哥哥你厉害啊。”王一珩不管他,只顾着建设自己的水坑王国,陈少熙便在旁边和他较劲,呱唧呱唧,惊扰草丛。
陈少熙一边往回走着一边想。
哥哥。
叫的还怪好听的。
04
虾塘里的虾生长速度略比那只叫晴天的小羊长得快一点,在某个想起已经过世的阿卜的傍晚,有场大雨下得很急。
王一珩想起阿卜,不确定是自己和陈少熙养得太糙还是阿卜太孤独,他还想起晴天,蒋敦豪把晴天当女儿养,甚至在忧愁等结束后,晴天会不会因为到了新环境而伤心。
“你说,如果到时候她说很想你,可怎么办呢?”蒋敦豪扶额,问旁边的赵一博。这只叫晴天的小羊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到失去了羊群伙伴后也不愿和小狗小鸭玩,而转向蹭人类的裤腿。
赵一博摸摸晴天的头:“哎呦,可愁死我了。”
王一珩摇摇头:“别怕,到时候大哥你教晴天打电话,打视频的。”
蒋敦豪一腔多愁善感成了3D电影报告,无处话凄凉,晴天小羊不谙人事,只跃跃欲试着和他玩顶头游戏,蒋敦豪怒其不争,看向另一个卷毛,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九年年龄差带给自己的矜持,揉了一下。
王一珩脾气是真的好,在摸头等于杀人的十八岁,愣是没什么反应,反而任由赵一博也一块上手,把头发揉成完全体的钢丝球。
但王一珩毕竟不是一头真正的小羊,他比晴天知道的多得多,在某日,呼和浩特的朋友给他打电话,约他回去后参加一场旅行。
“这么远的事儿,等我回去再说呗。”
“不远了哥们。”朋友给他算着日子,他才发现真的不远了,王一珩想,192天不短,但太快了,他对剩下的时间长度没有一点概念。
他向来不吝于发问:“哥,晴天想不想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啊。”
赵一博莫名想到自己支教的时候,有的老师总会用诸如“你如果再听话一点我就……”的句式和小孩讲话。
但他不太喜欢这个句式。
他理了理王一珩的头发:“当然会,我肯定会想死我们一珩了。”
王一珩说我就知道,又转头问蒋敦豪,蒋敦豪再次放下了成年多年后内敛的通病,点了点头,“我肯定会很想你的。”
因为王一珩是他最小的弟弟。
于是等陈少熙走过来的时候,晴天已经回去睡觉,赵一博和蒋敦豪叫上何浩楠一起,去抓以越狱强身健体的羊,而王一珩心满意足,蹲在一边逗红包玩。
他头上的卷毛还是乱糟糟的,陈少熙伸出手,又给他压了压,差点给王一珩按个大马趴,又赶紧给人拽住。
陈少熙是来叫王一珩一块出去买菜的,轮到他们做菜,王一珩还是拿烩菜保底,再尝试做个小炒肉。
内蒙古烩菜好吃啊,一锅出,黏黏糊糊,陈少熙上次吃的时候想怪不得王一珩这么说话呢。
王一珩说陈波你学吧,我给你传授我内蒙古烩菜绝学,学会了一辈子饿不死,还不用多刷碗。
陈少熙说别,既然是你们内蒙古绝学你就拿捏住了,到时候哥们想吃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王一珩笑了,“那你得花钱。”
“你小子。”陈少熙调侃:“这就疏离了,开始钱钱钱了。”
王一珩被他锁住往地上按,一边熟练反抗一边辩解:“那你不如来内蒙古得了,我领你吃遍内蒙古。”
陈少熙说:“你怎么不来兰州啊。”
王一珩好不容易扶着他的手站起来,“你又不会回兰州。”说完就要使出内蒙古另一绝学摔跤,虽然收效甚微。陈少熙往上托了托,直接把他背起来。
“谁说我不回了,我如果回呢?”
“那你就领哥们去看莫高窟。”
陈少熙想了想,没说自己也没去看过莫高窟。只说:“行啊,等有机会我去内蒙古,你领哥们去大草原骑马。”
王一珩趴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哥们不会骑马,不过你来就行,我让我兄弟带我们,他会骑马,他家有个马场。”
陈少熙讶然,“是吗?家大业大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了不对劲。
王一珩好安静。
王一珩当然有很多安静的时刻,写歌的时候,画画的时候,他有一本本子,草稿、记录、灵感、计划书,都在那上面诞生过,王一珩在和本子相处的时候都很安静。
他是说,王一珩从未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如此安静过,安静到他身上像背着一块顽石,而魂魄还在东胜神州的傲来国游荡。
王一珩是准备瞒着他独自思考什么吗?实际上虽然王一珩比他小,但的的确确是个年满十八的,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
那么在那之前,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王一珩曾经独立做出过哪些决定呢?
陈少熙觉得自己在淋雨,某个未知的夜晚,风声雨声,练功室成为孤岛,他刷一遍手机,发觉叫谁来接自己都不合适。
他看向雨中,说下雨的世界是蓝色的。
好美。
这感知让他茫然,而之后生出的微不可见的种种情绪,在它们抽穗之前,陈少熙尽量不去想,任雨与它们同归于尽。
他在生气吗?
他不喜欢这种情绪,他从未因这种情绪得到过任何想要的,只觉得本来就耗费太多精力,光是让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站着就已经足够折磨人了。
他不想更累了,可无名火生得旺,赵一博笑他火气旺,让何浩楠这个零零后老大看着点,蒋敦豪说要去灵隐寺给他求个十八籽,让他平心静气,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吧,但也好歹是个心理安慰作用。
大概是十八籽没求来,五蕴炽盛,扰人心神,背上还背着人,陈少熙忍不住掐住王一珩的小腿,泄愤似的用了力气。
但王一珩在这时候开口。
“陈波?”
叫的是陈波,用的确是叫“少熙”的语气,陈少熙心里想,又发生了什么事?
王一珩把头垫在他胳膊上,倒没蹭着他的耳朵,反而自言自语似的。
“沅儿哥说,二哥和他说过,有机会的意思,就是没机会,有机会见的意思就是,没什么大事的话我们就没机会见了。”
“陈波,你不想和我见了?”
陈少熙的脚步一顿。
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出。
在过往的时候他好像的确学着这么说话,有机会一起吃饭,有机会一起打游戏,有机会一起出去玩,先决条件一加,约等于无期徒刑。
但他和王一珩说的有机会,是如果结束后,王一珩还这么说,那么先决条件即刻成立的意思。
他是说,他真的会考虑去内蒙古玩,呼和浩特,青色的城,是宝贵的塞外明珠,那片草原怎么养出来的王一珩,他很想问问。
若是王一珩知道了,估计又会纠正他,呼市市里没草原,就跟我不骑马上学一样。
陈少熙只好也自言自语:“卓沅说的是大多数,不包括我这句。”
王一珩问他:“你怎么确定?”
陈少熙哪里知道怎么确定,但他反问:“你信不信我吧。”
而王一珩只是想问,并不困惑,很小时候他的爷爷奶奶就会告诉他,回家的路是头羊自己选的,和人一样,人的路是自己选的,人的朋友也是自己选的。
他没有自己的小马驹,陈少熙也不是小马驹,小马驹是温顺的听话的,但陈少熙不是。不对,想哪儿去了,应该说,他选择了陈少熙,从以往的经验看,王一珩大帅哥的选择从来没有出过错,那么这次也不会。
他从陈少熙背上跳下来。
“当然信。”
陈少熙说好,你等着,有一天我一定让你去机场接我。王一珩反驳,也不一定呢,有可能是你跟我一块坐大巴过去呢。
坐大巴,也很好,能在一条道边上直接看着草原。
陈少熙说那应该挺好看的。
王一珩说那肯定的。
两人提溜着两大袋子菜进厨房的时候,陈少熙的班级群里提醒大家毕业证照片的拍摄时间,他盘算着和节目组请个假,还要赶紧买票。
王一珩哐哐切菜,大开大合,问他是回去毕业吗?
陈少熙说差不多吧。
王一珩说你等一下,然后嗒嗒跑回去,陈少熙看着一桌的土豆块和没洗的刀,觉着王一珩像某种真实的动物幼崽,还学不会隐匿行踪,脚掌扑地,作为冲锋号角,处处留下显眼踪迹,一直如此。
王一珩又嗒嗒跑回来,手上的水应该是抹在了短袖上,陈少熙觉着自己看见了那块深色印记。
“喏。”他把捏着的东西递给陈少熙。
陈少熙接过来,柔软到有些陈旧的触感,是一片红色花瓣。
后陡门并不盛产花瓣,能有这种饱满形状的,陈少熙盯着,有些发暗的红色,但没有因为折过洇破汁水出现的痕迹,是一片称得上美丽的花瓣。
“你偷鹭卓大棚了?”陈少熙疑惑。
“没呢。”王一珩又开始哐哐切土豆块:“花王架子上有一盆提前开了,但是被风吹倒了。”
“这是它自己掉下来的花瓣,我捡到的。”
“就这一片好的,哥们本来想带回去,放家里留个纪念的。”
他把土豆块装盆:“不过毕业典礼上不都得抱花拍照吗?哥们不会扎,送个花瓣意思意思。”
陈少熙下意识问他:“我们校门口花店还有代写祝福服务呢。”
王一珩点头:“倒也是,那你还给我吧,我去你校门口订。”
陈少熙只是下意识把手缩回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一珩一手土豆面,倒也没真抢。
陈少熙看着看着手心的花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握紧,他怕自己力道太重,将它粉身碎骨。他只觉得陷入一种巨大的哀恸之中,为那样即将失去的,必定跨越的边界,而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一切——在有意忽略的,三十天,六十天,一百天或者更早之前,他早就涉过那条名为安全线的河,从自己的岛上无知无觉出来,亦或是无知无觉地欢呼王一珩的到来。
王一珩给了他什么?
王一珩给了他一片花瓣。
王一珩给了他离岛的船。
他忍不住轻轻摩挲那片花瓣,像辨认石刻上苍老的文字。
“你们内蒙古人都像你这样吗?”他说:“都像你这样的话我可不敢去了。”
王一珩说像我这样的怎么了,哪里不行了。
陈少熙想说的是,王一珩,你们内蒙人都像你这么多情吗?
但他只是说:“王一珩,你怎么有点笨啊。”
他说:“不用买了,我不用那个。”他已经有花了。
他只是看着王一珩把土豆块放进锅里,油和水分接触后,白色烟气瞬间涨满灶台。
05
王一珩戴着耳机,切竹筒切到走火入魔,蒋敦豪看着愁人,有点害怕他的耳朵真的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十个晴天有两个耳朵不好用的就行了。”董事长如是说:“不用再多了。”
于是过去拍拍王一珩的肩:“一珩,歇歇吧。”
王一珩摘了耳机,觉着自己像NPC勇闯玩家世界,耳朵嗡嗡响:“啥?哥,你说啥?”
蒋敦豪说让他歇歇。
王一珩说好,顺便要把耳机放回耳机仓充充电。
蒋敦豪问王一珩在听什么,原因是他觉着差了九岁的音乐世界多少会有点不同,了解一下小孩喜欢听啥,有助于他跟一下当代潮流。
当然,哪怕已经做好对王一珩歌单的接收准备了,在听到缱绻委婉的咿咿呀呀声时还是震惊了一下。
“这是……”他组织了半天措辞,没能成功,实在听不出来唱的什么,作为一个北方人,他觉着自己最大的尊重就是从陈少熙反复唱的玉簪记里得出经验,知道这是在唱戏,且不是京剧,也不是黄梅戏,黄梅戏没这么百折千回一叹三转的。
好在九五年的脑子也还能用,电光火石他联系上一些细节,于是福灵心至,补充一句。
“昆曲吧。”
王一珩点点头,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他不打开听书软件对着唱词,根本不知道到了这一段,昆曲本来就是天书中的天书,陈少熙前前后后唱了小二十遍月明云淡露华浓他都记不住,牡丹亭有名归有名,也不在他的绝对领域内。
“陈波不是学这个吗,他之前还给别的歌配了念白,我就想听听他唱的东西。”
谁能懂啊,他问陈少熙,你学这个学了多久,陈少熙说,很久。
到底是多久陈少熙也算不清了,但王一珩知道自己光听牡丹亭就断断续续听了小半年,虽然是想起来听听,想不起来继续听他的R&B的那种频率,也是听到如今杜丽娘寻梦。
蒋敦豪顺着话头看了两眼唱词,下的结论是王一珩目前没法代表青春期少年的审美取向,赵一博听说后,跟他说这叫样本偶然,可以多问问其他青少年,蒋敦豪看了看目之所及,说完了,没了,另一个青少年爱听周杰伦,更不具有代表性,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周杰伦?
赵一博在喂羊前顺便拿起自己的支教知识和蒋敦豪科普:“严格来说,一珩已经不是青少年了,他现在是个青年,当然,少熙也是。”
王一珩在微信上问陈少熙,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陈少熙给他发回来,看看把事都办完了,晚上吧。
王一珩又问,你刚刚干嘛去了?
这次是秒回,拍毕业照呢。
王一珩说好,你玩吧。
新制服是短袖,王一珩抱着衣服看了一下,说我还以为谁给咱重新设计了一下呢,蒋敦豪问为什么,王一珩说毕竟咱也是开过张做过生意的集团了啊。
蒋敦豪说对啊,这不赔了吗,袖子都做不起了。
赵小童路过,说一珩,你知道这两条袖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我们也是有夏秋两套工服的人了,这公司,越来越正式了。
王一珩被逗的不行,拍了张自拍给在呼市的兄弟伙。
哥们的公司越来越正式了,工服都能发两套了。
群里几个兄弟纷纷冒头,说可以啊王一珩,攒点工作经验,回来把工作室也开成公司。
王一珩想了想,那还得再学学,他的工作室虽然是个小本生意,也经不起回回赔啊,人工还得算钱呢。
兄弟又问,你们的玫瑰花能给我留一盆吗?我上次没抢到,王一珩说你想得美,导演组的都没抢到呢,都去直播间给我刷刷人气,到时候如果二哥有剩下的,我问他申请一下。
兄弟说,我靠王一珩,你真是发了,真多了这么多哥哥呀。
王一珩点头,是啊,个顶个的好。
九个哥比葫芦娃都多啊,兄弟感叹。
王一珩下意识想输入对的手指一停,要说的话在嘴里来了个急刹,绕了一圈,才终于连通对话框。
八个。
嗯?什么意思?谁跟你黄了?
不是。王一珩慢慢打字。
还有一个是哥们,不是哥哥。
你分的倒是清楚,我记得你那个最小的哥都比你大两岁。
王一珩手指飞快,但最后他把打的东西全部删掉,只发了个我创死你的表情包。
关了手机他在想,两岁算个屁,陈波就算比他大十岁,也不是哥哥。
但就这么想了半秒的时间,王一珩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蒋敦豪叫他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无聊到有些困乏。
那是个不算大场的演唱会,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灯,绿色的光源,赵小童在一边感慨说挺好,像咱地里的麦子,王一珩坐在座位上,只感到空旷。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那是所有演唱会的家属区,和舞台离得很远,和粉丝也离得很远,王一珩看着,觉得自己站在水塘里,起伏的人声变成水声,而他的灵魂飞到上空去,看到水波漂浮。这感觉实在很新奇。
而直至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起,他才恍然明白,这种有点空的观察过程名叫孤独。
他又问陈少熙,“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场馆的回声太好,设备调试和人群攒动,陈少熙平常说话嗓子又低,他要把扬声器放到耳朵边才能听见陈少熙的声音,声波振幅随着蜂网状的扬声器钻到耳朵里,像陈少熙就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有点痒,但他不能离得远哪怕一点,因为如此他就听不到陈少熙的声音。
陈少熙说的什么呢?他说:“晚上回。”
王一珩说好,他也凑近传声器,说“好,等你回来再说。”
刚巧,第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准备好,他拿了屏幕说拜拜,后排的灯光只有星星灯点点,王一珩听着歌,觉着自己像陈少熙说过的风筝,已经飞得很远很远,越过他知道的所有五湖四海,去到未知之地,他提着灯走来走去,而自天幕至草丛只有一个人的呼吸。
他看向下方的舞台,打开录像,连续拍了两首歌后他的手开始发酸,干脆把手机放进前襟口袋里,感谢蒋敦豪订的工装,他自己的短袖上还真没有口袋。
回家的路上王一珩开始犯瞌睡,迷迷糊糊中想到,演唱会的后面他已经嗨了,上蹿下跳的,估计会录进去好多杂音,画面也可能以意识流形态存在,他没来得及检查清楚。
画面晃点就晃点吧,他想,陈波,理解一下。
王一珩小声叹了一口气。
他很少叹气,因为他很少烦恼,也很少感到孤独,他喜欢草原,也喜欢虾塘,后陡门的土地很宽广,他可以随便乱跑,北京有很多规矩,但他依旧可以乱跑,所以他很少有过这种时刻。
而比起烦恼于烦恼本身,王一珩已经把它当做又一次的探索,像探索植物的生长。
原来是这种感觉,在肾上腺素飙升过后的安静的夜晚里,车窗上有湿润的水珠,而他看着窗外,等待着那个时刻。
手机屏幕成了唯一光源,一号房的门被打开,陈少熙把床上的工服拿到桌上,脱下身上短袖风尘仆仆,转身要去洗澡。
月光随着宿舍门的关闭而消失,王一珩看见桌子上影影绰绰,凭记忆他知道那里摆了一束花,换下的短袖扔在椅背上,他打开对话框,四个小时前,陈少熙发了个都得死的表情包,又感叹这个学校,非得让他这个时候回去,虎子哥唱歌很好听,他人生中第一次参加演唱会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最后他说,上飞机了,马上回。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王一珩的心脏回归大地。
06
有天李昊拿着相机去了五号田,东拍西拍,李耕耘和鹭卓在一旁感叹,完了,这下不仅不如狗了,我们俩连麦子地都赶不上了。把李昊气的说你们俩等着,我把你们人拍到内存爆炸。
李耕耘说真生气了?逗你玩呢。
李昊问他,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李耕耘敲定风车价格,说我当然知道。
陈少熙问,知道什么?李耕耘看了看李昊,又看了看五号田,说他在记录。李昊说,没错,我在记录,记录麦子从绿到黄。
“种下种子的时候,很难想象它是现在的模样。”李昊不生气了,但也不看李耕耘,又抬着相机往田里转,想起来又问陈少熙,“你是回去毕业的吗?”陈少熙说差不多吧。
李昊指着还青翠的麦田说:“你往这边站站,我给你拍张毕业照。”
陈少熙站在田埂上,有点无措地看着镜头,李昊什么要求都说,只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鹭卓问你是不是改走了,陈少熙一看时间说对,他上午的车。
李昊说那你先走,等回来再来拍几张。
李耕耘问他,那我呢?李昊说现在拍,今天我就要给你拍出你的人生照片。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临出门前陈少熙拔下王一珩的耳机,听到这一段,笑着问你怎么开始听这一段了。
王一珩点开听书软件,说陈波,你这习学的,真闹挺啊,比英语还难学。又问你不是说牡丹亭最有名吗,你会唱这一段吗?
陈少熙摇头,那是人杜丽娘唱的。
王一珩说好吧。
王一珩问他,你这次要回去多久?陈少熙想了想说,两天?
陈少熙坐在车上,后知后觉地理解李昊说的记录。
麦子黄了的时候。李昊和李耕耘说过,那是分离的季节。
然后他按部就班地回到学校,在自己的宿舍床上住了一天,铁板床的感觉有些久违,学校里的比初始版本后陡门的舒服一些,陈少熙躺了一晚上,听到了久违的风声。
按习惯来说,宿舍的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打游戏,或者看番,但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躺在床上,王一珩在编曲,鹭卓也在编曲,他们俩一边讨论一边写,卓沅在他们旁边看手机,顺便说起自己和鹭卓当年的糗事,然后王一珩去了仓库,赵一博用电视放电影,看那个海蒂和爷爷,蒋敦豪看着电影,默默感叹,啥时候咱能养这么多羊,赵小童说,敦敦,你得有个孙女。
陈少熙开始怀念王一珩搭过的无数东西,用化肥袋子堆成的战壕,任何像一块领地的建设工程,何浩楠一边吐槽说,王一珩你真的好幼稚啊,一边说你这地方选的不错啊。王一珩说那是,陈波,快进来!
陈少熙想,王一珩叫的是他吗?还是他听错了?可王一珩还在那里说,少熙,快来进我的战壕promax版。
陈少熙缩手缩脚钻进去,又找到合适的姿势坐好,他说,王一珩,你这战壕promax版本有点挤啊,但挤挤也行。
王一珩发消息很乱,虽然在正经事上很靠得住,但在聊天的时候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也根本不在乎陈少熙回没回,看到什么都发过来,有时连着几十条,句句说的都不是一个东西,等陈少熙看完了,发回去消息,又过一会才回,说这地儿真好看啊,咱公司啥时候能在哪儿开个分部就好了。
陈少熙就这么在宿舍里,得知了后陡门大部分人一晚上的动线,还知道了王一珩创作出三分之一首曲子,一个不成形但有点牛的demo。
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睡了,甚至忘了回王一珩的最后那条信息,只觉得自己走了太久,万水千山,刷了一天步数后强制回血,浮蝣等待日出前,睡觉是人生头等大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经是八点半,班级群里提醒任务地点,隔壁宿舍的约他一起去吃饭,陈少熙躺着把信息回完,然后回复王一珩的搞笑小视频,起床洗漱的时候最适合看搞笑小视频,而他打开水龙头洗脸时,才真正醒神,粘在床铺上的灵魂回到躯体。陈少熙恍然记起来,昨晚上的梦里,王一珩开玩笑似的,跑到一号房他的床上。
荒唐,但合情合理,男大学生的梦里出现什么都不离奇,王一珩是最理所当然的一个。
手机出现新消息,是王一珩发给他,说新工服到了,陈少熙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出门吃饭的时候又拍了卤肉饭发在群里,说学校的卤肉饭是真好吃。
王一珩问他,你怎么又吃这个?陈少熙说你不懂,这是我的精神食粮。王一珩说,烩菜就是我的精神食粮。
北京是个阴天,吃完饭,隔壁宿舍问要不要出去逛逛,陈少熙拒绝了,他回到宿舍,又躺在床上,他来北京有几年了,却因为种种,对这个城市陌生无比,带着耳机,降噪模式,再加地图导航,在哪里都差不多。王一珩问他,你干什么呢?
陈少熙看着天逐渐阴沉,发送信息,说,下雨了,在宿舍呢。
下雨了?王一珩说不能啊,赵秘说北京今天晴转多云啊。
陈少熙只管回他,不啊,下大雨了。
他问王一珩在干嘛,王一珩说在忙着自制花篮,还要换衣服,穿工服看演唱会,有一种公费出差的快乐,他问陈少熙,你什么时候办完,一有团建活动你老是有事。陈少熙对着对话框,说,那也没办法啊,哥们运气不太行。没多久,王一珩的信息发过来,说什么呢哥们,你运气好到爆。陈少熙问为什么,王一珩说,你运气不好能遇见本大帅哥?陈少熙看着手机,看了一会,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触感正扫过自己的脸,像小麦刚开始抽穗,绿色的叶尖划过,痒痒的,从眼下开始蔓延,偶尔他勒住王一珩,进行又一场没有悬念的角力,他喜欢王一珩哼哼唧唧地试图战胜他,不算小的力气,当然不至于战胜他,却让人在瞬间贴得更近,王一珩的呼吸频率和颈动脉,被他毫无意外的掌握,他知道,哪怕是玩笑,这玩笑也太过火,直到王一珩温顺地投降。
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手机落在床边,他笑起来。
王一珩问,你还要化妆吗,陈少熙说对,王一珩看着镜头里的他吃惊的合不拢嘴,“你真的要唱大戏啊,哎呦,可惜了,我还没看过你扮上呢。”
他给王一珩看,“喏,就是这个样子的。”
卸妆的时候手机传来提示音,陈少熙被糊了一手油,又匆匆忙忙地装好行李赶车,路上他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
视频前半部分还像样子,尽管音响让人声多少有些失真,但过了一会画面突然开始变换,从横屏变成竖屏,而后远了几分,声音变得有点发闷,他听见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陈少熙分辨了一会无果,准备换个姿势继续想,短袖和背包带子因活动摩擦而产生声音,他意识到原来是布料动作的声音。
他清楚自己可能正在产生错觉,意识到王一珩将手机放在身上录像后,陈少熙在音频中听到一种以稳定频率发出的振动声,类似某种动物奔跑时踏过地面发出的声音,或许是一匹马,但远比那要低沉多。
陈少熙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王一珩的心跳。
他当然知道现代科技还不至于让手机能够捕捉埋藏如此之深的声音,但那可是王一珩。
他真实听到过的,王一珩的心跳。
那是在鏖战通宵的夜晚,一千盆玫瑰和所有的海誓山盟都不挂钩,到凌晨三点半,陈少熙觉得自己总算懂了什么叫行尸走肉。
他倒在垒起的玫瑰礼盒上不愿起身,主要是因为礼盒摆的整齐,看上去很像一张床。
王一珩躺倒在另一边,把呼吸拉的很长,凌晨三点半,陈少熙想,真有灵魂的话,王一珩的也一定在出游。
王一珩说“嘘,你听。”
陈少熙问:“听什么?”
王一珩说:“你仔细听。你听,玫瑰花的心跳。”
实际上关于他们购买的品种到底算不算玫瑰这件事,种植组内部还真的正儿八经地讨论过,尽管他们觉得叫月季花也很好听,但专家说的,这一棚在市场上叫玫瑰,最后陈少熙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反正都得平地浇水。
不过陈少熙还是依言认真趴在礼盒上,试图寻找王一珩说的玫瑰花的心跳,然后他就真的听见了。
咚咚,咚咚。
是心脏振动的频率,咚咚,咚咚。陈少熙甚至吃惊地瞪大眼睛,玫瑰花的心跳这么快吗?
王一珩闻言说,那你听到的可能不是玫瑰花的心跳,可能是我的。他模仿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陈少熙发现这频率简直与自己听到的一模一样。
王一珩惊讶,这礼盒的纸板传声功能这么强吗?陈少熙说不知道,他就那么趴在上面,听着这遥远的节律,像打游戏时听到的镇魂曲,他想自己今天要睡个好觉。
王一珩,他想。王一珩。
学校里有些人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而他的行李也寄走了大部分,卸妆后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比去年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他的内核处理不了太多事情,他以前从未成功处理过这些事情,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对漫长的情绪。
玫瑰红了,麦子黄了,风车转起来,他不得不看见的,可能迎接的结果。
从下飞机到推开一号房的门用了一个半小时,陈少熙摩挲着指尖,那里曾经有过一片玫瑰,现在玫瑰被他放在了手机背面,手机壳固定住位置,确定它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逃开。
他盘算着,冲个凉可以十分钟之内搞定,然后他可以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王一珩录了很多视频等他来看,一定会问他很多问题。
他几乎是迫切,却又笃定地期待那一刻。
07
赵一博对雨又爱又恨,雨天其实是个很惬意的节日,是让大脑暂时停转的理由之一,并不是说这个时间真的什么都不做,羊棚要看的,鸡圈也要看的,漏不漏雨,有没有哪位贵宾又跑出来雨中漫步了。但在雨天,他的确可以暂时少想一些东西,规定一些工作要等到天晴之后才可以继续。
他回来照看玫瑰花和鸡蛋,雨水滴滴答答,何浩楠窝在座位上,说要听着雨小眯一会,赵一博扯着嗓子问三个宿舍中午吃什么,赵小童说雨天要做热菜,所以要做个烩菜,赵一博想到王一珩,问道王一珩去哪里了呢?何浩楠眼睛睁开一只,赵一博的声音让他从困倦中醒来。
“出门了。”
“做什么?”
“放风筝。”
“放风筝?”
赵一博看看窗外的天,何浩楠跟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出去的时候天还好着呢。”
他问赵一博怎么不睡会,这是个难得的雨天,他们不用抢收,不用抢种,也不用盖防水膜和加班打包,这种天用来玩手机都很浪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雨势猛然变大,赵一博还想说点什么,被这样一打岔也忘了,何浩楠说的对,这种好时节,值得什么都不做。赵一博就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听雨,他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问何浩楠:“小何,五月了?”
何浩楠闭着眼睛,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说:“赵一博,再睡一会。”
于是赵一博彻底忘记了说明天气预报预测这场暴雨大概半个小时停的问题。
群里有人艾特陈少熙和王一珩,你俩在哪儿呢?
王一珩拍了张连天雨幕,哥们在玩孤岛惊魂呢。
鹭卓问用不用接一下,陈少熙说不用,两人在人家店面外边避雨呢,又说一会雨停了就回家。鹭卓说好。
陈少熙本来出门是为了抽支烟的,他有点烦,下意识摸兜,发现兜里空空如也,才记起来自己忘买了,就更烦了。
王一珩颠颠走出来。
陈少熙得承认自己心里有那么一点窃喜,但还是问:“你出来干嘛。”溅起的雨点可以打湿鞋面,雨里的任何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王一珩照旧回答:“哥们想出来就出来,你管的着吗。”
苍天,谁能跟他说说为什么,难得带人出来玩一回,风筝挂树上,电动车没电,最后要一阵大雨,他和王一珩赶在被雨砸在路上之前狼窜到这里,也还是王一珩开口,问人家店家能不能进去躲躲雨。
陈少熙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回忆某些唯心主义的征兆,一些时刻的崩塌,最终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地裂时等待天黑的疲劳,那种跑到尽头仍然躲避不了的,称之为句号与总结的东西,他从不认为自己悲惨,但足够无聊,足够孤独。
他想起麦田,想起玫瑰花,呼吸过碱之前他在想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经不得激将法的男大学生,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热血,他想,到底是“别丢下我”更重要还是“保持呼吸”更重要。
王一珩,你会担心我吗?那是在很久之后了,他开始回想一些话,王一珩说过的很多话他都记得清楚,他想,担心人过去,到底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呢?还是他对王一珩而言,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但这种事不能细想,细想,热血就会变成斤斤计较,就会变成等价交换,零零后讲究公平,讲究以物易物,但那不是他和王一珩之间应该说的。
当然,这一切的心理活动都被陈少熙巧妙地掩饰在雨声里,他只要不看王一珩,王一珩就看不见他。独身生活过很久的男大学生试图找出一切能规诫自己的条理。
王一珩看着眼前的雨水,他穿的板鞋基本上湿透了,杭州的雨水多,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在屋檐下看雨,雨水把地面淹的看不见路,他甚至开始幻想拿块木板,从这里漂流回后陡门。
“陈波,干嘛呢你,怎么这么丧啊。”他甚至有点开心,所以话里也是喜气洋洋,陈少熙看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雨水让他的体温降低,让王一珩手心温度升高,他想起某个有大月亮的夜里。
“我愁啊。”他以前说。
“愁什么?”
“愁我的虾。”他说:“怕虾塘水满了,我的虾离家出走吃草。”
“吃草?虾还能吃草?”王一珩来了兴致。
陈少熙想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他说出这样一句玩笑话而王一珩当真了,尽管他们有诸多被对方骗过的。但不应该是现在,现在王一珩应该和过去的大部分时刻,他们有过许多次的垃圾话打配合,把假模假样的争吵做成心照不宣的舞台,每个人都说过他们俩很吵,他们俩也过说过彼此很吵。
如果王一珩知道他说的是句玩笑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就可以把自己那点心思也当做玩笑说出来。
这么大的雨声里,他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如果王一珩没听见,那就是命运使然,如果王一珩听见了,他就可以说“逗你玩呢大傻子”。
他是这么计划的。
可是王一珩现在就问了他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虾到底吃不吃草,那又有谁知道呢,他要怎么说呢。
他说:“不知道啊,一会回去看看。”
王一珩说好。他已经自动把陈少熙省略的主语变成了两个人,想是在很久以前,他就把这种无言的近乎冒犯一样的命令句式变成亲昵的象征,卓沅调侃他们俩,你不如把闹铃设置成他叫你名字的声音,一叫一个醒,陈少熙说那就不必了,你那十五个闹钟叫醒我绰绰有余。
王一珩当时怎么想的来着?他想,不需要,反正他就睡在陈少熙旁边,他可以叫陈少熙起床。
陈少熙又在想什么呢?王一珩又看不到他了,明明是他信誓旦旦的说过,陈波,毕业旅行来我家玩,来呼市,来内蒙古,这里有草原,有花,有牛群,羊群,小马驹和大马。陈少熙骑马应该很好看。
但或许因为王一珩是草原的孩子,又或者王一珩是个大帅哥,再比如王一珩觉得陈少熙从来不会听不见自己。
“少熙。”陈少熙回过头,王一珩又这么叫他,又是这种乖巧的、黏糊的语气,问他,“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王一珩问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雨水丝丝点点连成片,没有惊雷,却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陈少熙想抽烟,他的手在抖,而他需要一些可以用力的动作使他自己看上去更镇定一些,拿出烟盒抽一支烟,烟雾会遮住他的脸,这样就不必和王一珩解释为什么躲开他的眼睛。
但是没有烟。
王一珩的眼睛不容许他后退半步,而陈少熙以为这雨还要再有三两个小时。
他无计可施,只好诚恳。
好几次王一珩把话说的很搞笑,少熙,鼻子呼吸,断句也很诡异,少熙用,鼻子呼吸,像是突然记起来说一句,第一次照顾孱弱的小羊。陈少熙做不到开玩笑地说小屁孩你管的多,只好诚恳回答。
好的哥。
恰如此刻,他平辅直叙自己的想法:“我在想,我现在亲你的话,你会不会生气。”
他看见王一珩,先是思考的表情,而后恍然大悟一样,拧了一下眉头。
“你刚刚就在想这个?”
陈少熙点点头。
王一珩如同往常靠近他身边一样靠近他,没什么迟疑的,轻快的。陈少熙看见他脸上略带不解的神情。
“你亲一个试试呗。”
陈少熙亲了下去。
王一珩没有躲开。
这时候陈少熙才发现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但王一珩很了不起,他们在雨雾的另一端接吻,不讲究章法与美感,王一珩连眼睛都没有闭上,而他忍不住,捂住王一珩的眼睛。
他问王一珩:“你生气了吗?”
王一珩点点头:“生气了。”
他问:“那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王一珩说:“你再亲我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消气。”
于是陈少熙又吻了下去。
他想起和王一珩说过的问题:“假设,现在是一个雨天。”
王一珩提出异议:“现在就是一个雨天啊。”
他又说:“那我们假设一下,现在没有下雨,然后假设现上正在下一场大暴雨。”
王一珩说哦,事实上我们假设在等一个暴雨天对吗?然后呢。
然后?雨天有天然的优势,将人们困在一起,或者可以叫依偎,那样的话,雨天就不需要太多问题,五月过去,杭州本该有连绵不断的雨,陈少熙假设他们等待一场暴雨。王一珩会说什么?王一珩已经说过了,他会说,我去,这场雨好酷,走,陈波,出去淋雨去。
然后?陈少熙看见王一珩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陈少熙说,然后,然后我该亲你了。
【幻花】飞越筒子楼
-很喜欢这个老师写的文,这篇文在我记忆永存。
-搬运
-感谢妈咪带来的粮
起:大家人海无名里
早上七点他会从屋子里出来。睡衣,鸡窝头,趿拉着拖鞋,冬天的早晨永远不亮,低温从空气向骨骼里渗透,但他仍然单薄。
我得说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真的能这样比喻吗——他真的像朵脆生生的干花那样,冻住了,被做成书签,给我的年月烙印注脚。
他单薄的骨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睡衣,走到单元口的牛奶箱旁边,从里面拿走报纸、信箱和两袋牛奶,然后上楼。
筒子楼的住户大多这时候已经醒...
-很喜欢这个老师写的文,这篇文在我记忆永存。
-搬运
-感谢妈咪带来的粮
起:大家人海无名里
早上七点他会从屋子里出来。睡衣,鸡窝头,趿拉着拖鞋,冬天的早晨永远不亮,低温从空气向骨骼里渗透,但他仍然单薄。
我得说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真的能这样比喻吗——他真的像朵脆生生的干花那样,冻住了,被做成书签,给我的年月烙印注脚。
他单薄的骨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睡衣,走到单元口的牛奶箱旁边,从里面拿走报纸、信箱和两袋牛奶,然后上楼。
筒子楼的住户大多这时候已经醒来要去上八点的早班。他走着,背景是密密麻麻晒着的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围嘴和男人的工服,空气里有腐烂菜叶和拖把水的味道,背景音是伴随着晨光嘈杂起来的水声、呵斥声和开门关门声。
如果我是导演我会给楼梯上的他一个正面特写,背后是阴暗、潮湿、吵闹的筒子楼,慢慢虚化模糊了,背景音乐变得急促,他抬眼看楼层的眼神都像枪口下轻蔑的情人,背景里浮动的人头都只配做下水道的垃圾。
但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能看着他一边浏览报纸一边上楼,然后回屋关门,每一天关门的声音都一样,震动着我家的门框。
中午一点他会下楼扔垃圾。已经穿戴齐整,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但他穿得很普通。我会在那个时候也下楼扔个本可以不扔的垃圾,当然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看一眼他,上下楼交汇的、或者是垃圾堆前的那一眼。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女朋友的人,因为他衣品倏忽不定,有时相当好的应该是他女朋友的手笔,有时又很烂俗,甚至是土。他也会被女人敲着脑壳逼着用洗面奶吗?筒子楼里的大部分人不知道什么是洗面奶。我猜他会用。
我也只是猜猜。丢完垃圾我会看一眼他,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有个男人总和他同时下楼扔垃圾,哪怕只是几个易拉罐和快餐盒。很多时候甚至来不及看清就得往回走,好像我期待的不是能看他一眼,而是怕被发现的这个心跳加速的瞬间。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很困;我看不出他年纪——可能十八十九,大我两三岁也未可知。再好看的人在垃圾堆前面也只能是在丢垃圾,拍不出什么,他也一样,但我想我可能会去特写那袋被他扔出去的垃圾,划出弧线后消失得远远的,可即便如此,也算曾在手里与他共处过。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会听到隔壁有声音,他在给人开门,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回来了。他会问一句:“回来啦?”——三个字,太简短,完全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也听不出来是什么感情,但是他的声音自带一种听起来很委屈的加成,尾音拖得很黏,像冬天街边摆摊卖的热腾腾的浇糖。
让我奇怪的是他女朋友似乎从不穿高跟鞋,那种属于女人的笃笃笃我从没听到过,可能也是一个朴素的女孩子。然后是关门。隔音很差,我偶尔能听见他在说话,或者在笑。
我的他,我一天只能听见一句“回来啦”——甚至还不是对我说的——的,我的他,生活在和我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风生水起的世界里。
在我的视野里僵硬而黯淡的、只有下楼、扔垃圾这两个动作的他,却竟然可以在那个世界里鲜活地恋爱和生长着,可能就像他是我的精神毒品一样,她也是他的乌托邦。拍不了他了,画面可能是黑屏,然后从墙壁上的坑坑洼洼移到我因为他关门的声音、因为他的“回来啦”而颤动着的,我的手指。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暗恋让人变得盲目,他几乎不出门,在那个灰色的冬天里无辜地成了他心怀不轨的邻居独享的秘密。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见过大海。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来自一个内陆城市;我的家乡就在北方的海边,有巨大的轮船和港口,旅游产业也很发达。我的意思是说,我六岁就和家人离开了家乡,而在六岁之前我一直是个没有视力的盲童,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亮光。
在你知道那种水一样的虚无原来被命名为“黑暗”之前,你就比世界上所有的正常小朋友都要提前学习世界上的一种色彩。是色彩吗?或许算不上。
连“黑色”都算不上,是所有颜色被剥离之后的万物初始,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混沌”。我做好了一辈子和这混沌相依为命的准备,我妈妈却不——于是我从混沌里被叫醒了,却是以凿开七窍的方式。
我妈妈告诉我接下来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我们都会一直在坐火车,我只是很高兴不用上幼儿园了。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带我去了我去过无数次的海边,说,为了去大城市治眼睛,可能以后都不再回来了,带你最后来看看大海,一栋。
我?我能看什么大海,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我能做的只有木讷地站在那里,我妈妈牵着我的手。夜晚的海边,很冷,非常冷,那时候已经是深秋,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的小腿肚是怎么打颤的,大裤衩灌满咸咸的海风。我妈妈说,记住了吗?记住这里了吗?这是海,可能以后就看不到大海了。
记住了吗?记住了吗?我妈妈好搞笑,我能记住什么呢?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并不觉得“大海”是什么值得我铭记的东西,它像空气、像风、像我眼前的黑色一样是随处可得的,“大海”不是一样事物,而是一种氛围。
可是我妈妈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我总不可能直接跟她说我记不住。于是我只好点点头,装作很沉醉的样子,海浪的声音像大海酣睡的呼吸,我站在那里听。
远方的轮船在轰鸣,就在这个时候,我妈妈从未如此温柔、甚至是有点做作地俯下身来,我现在很怀疑她是不是看了什么育儿宝典以使自己尽量靠近一个“贤良母亲”的标准,在我耳边轻轻地问:要记住大海,一栋,永远不能忘记。记住了吗?
——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个瞬间。我觉得我身体里运转的某个齿轮突然和世界精准地咬合,发出“咔哒”一声响。好像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在那瞬间突然集体苏醒,我来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海边突然让我在一瞬间成为了一个大人。
我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感受到海风、海浪、汽笛甚至我看不见的灯塔,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我身体里贯穿,我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把“大海的气息”刻进了我的DNA密码里。
我没有复明,可是我的世界却在那一刻被大海点亮了——我比其他小孩更晚、却也更深刻地懂得了“感受”这个词——海风穿过了我的身体,我被四面八方的海浪拥抱着,轮船的汽笛和远方的天空一起长鸣,合起来给了我混沌的人生当头一棒——六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
我无法承担的感动让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只是努力憋着不知道何时涌上来的眼泪,尽自己所能地立正站直,用力地握紧我妈妈的手,说:“好,我记住了。”
那个晚上我和父母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海边的北方城市,奔波在各个靠海的不靠海的大都市治我的眼睛。
我在即将离开青岛的那一刻才终于感受到只属于青岛的大海,这样的嘲讽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术后恢复的绷带一层一层落下,我认识这个世界太晚了,晚了整整六年;但是起码,我拥有六岁那个夜晚的大海。
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能有朝一日能自己重塑出那个画面。可是无论去过有海还是没有海的城市,我始终都无法回到六岁的夜晚。
于是我希望将来可以把这个画面、这个情景自己建造出来——我问我妈妈:“那些电影、电视剧,是怎么拍出来的?”
我妈妈告诉我,“是导演拍出来的。”
“好,”我攥紧了拳头,“那我以后不当救生员了,妈妈,我要做个导演。”
我和他也并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搬进筒子楼的第一天,因为人生地不熟,手忙脚乱地搬行李,最后累得昏了头,居然拿钥匙去开他家的门。
筒子楼每一户的门都长得一模一样,这里已经被文化抛弃,堕落的程度可以称得上荒芜,连贴春联和福字的人家都没有,生活的需求被简化再简化;唯一不同的就是门口的鞋。
他家门口摆着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鞋,我理所当然地认错,正在满头大汗地旋转钥匙的时候,门却突然打开了。我吓得倒退一步,一句“我的ma呀”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从里面走出来。
“新搬来的?”
他指了指隔壁,面无表情,黑发,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T恤,很瘦,眼睛细长——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我早就把这一幕在脑子里回味了无数遍——
“你家在那里,你找错了。”
——六岁的那片海仿佛赋予了我一个能力,一个可能只属于“导演”的能力,那就是我能迅速地在脑子里构想出面前景象应该怎么拍才能使得它“电影化”,分镜、灯光、音乐在我脑子里奇妙地飞速组合,我好像从此不再活在真实的人生。
那个晚上我看着他从乱糟糟的屋子里走出来,他的那扇门和任何一扇门也没有什么特别,他的T恤、短裤和拖鞋也丝毫没有半点和“美”沾边的迹象,我却知道该用什么镜头拍他——昏黄的灯光应该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脸,他漠不关心的、没有表情的、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应该和暧昧而肮脏的灯光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背景要越乱越好,越狼藉越好,越废墟越好,不是慌乱的乱,而是嚣张的,不屑一顾、天翻地覆的乱。一切在我脑海里组成的速度让我自己都瞠目结舌,我甚至来不及惊讶我怎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有这种想法,就已经被他嘭地甩上了门。
他的脾气真臭,我暗自嘀咕,一句“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给了谁听。
暗恋开始于某个未名的时间。他好惨,我这么想,他在和她的世界里明明怡然自得,活得幸福又快乐,居然不由分说地就成了他只说过一句话的邻居朝思暮想的暗恋对象,在梦里几乎成为床伴。
我当然谈过女朋友,高中和大学都有过,时间有长有短,最后也都好聚好散——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见他的第一面,突然觉得以前过过的人生都不是真正的人生。
没有比筒子楼更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如果我来拍,我会用一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从在水房洗菜的女人开始,穿过无数的尿布、内裤、床单和油烟,一直追着打闹的小孩拍到楼下,最后再在楼底下来一个360°旋转的仰拍镜头,把城里这口奄奄一息的枯井拍成危机四伏的矿洞。
每家每户都没有隐私,女人和男人都有自己的阵地,除非你半步不出门,否则必定成为话柄之一——这甚至一点都不值得羞耻,兄弟们,这里的住户甚至以成为话题为荣。
这里的人际关系足以形成一个小社会,七拐八拐的谁都能沾亲带故——谁家的男人欠债逃跑了,谁家的女人产后抑郁跳楼了,谁的小孩没学上,谁的儿子蹲监狱,每家住户都一清二楚,背地里议论纷纷,明面上还是友善邻里。
他们也能维持着某种奇妙的表面和谐,这主要的纽带是他们的小孩——相同年龄的孩子会被他们视作“同一批”,互相交流着这一批谁成绩最好、谁最可能考出去、谁以后就是当小混混的料,言语中不乏真情实感,仿佛每个人都是这群孩子的父母,他们是划船的艄公,负责一拨一拨地来回渡。
除了他。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却热烈地暗恋着的我的男邻居。无论是我抱着衣服去水房洗衣服,或者在楼下帮忙搬煤气罐,我从未听过他们谈论他。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个大妈某楼某户住的谁,怎么一次都没见过?她摇摇头:“住了两个人,知道是知道,没见过几次。怕不是死了都没人收尸。”可是我分明见过他。
我热烈的暗恋无处可去,除了每天死守着他下楼、丢垃圾、晚上听他那句相同语气的“回来啦”。最近他下楼去的次数多了些,可能是出去买东西。
我不敢错过,看着他看得眼睛发疼,每天在脑海里构思着无数个为他设计的镜头和剧本,几乎能把他的脸画下来——他的神态、走路的姿势、一边浏览报纸一边上楼梯、偶尔有细微语气差别的“回来啦”,他成了盘绕着我的梦魇的恶魔,吸食我的思想和热情。
这是爱吗?我人生头次爱上了个大男人也就算了,难道我他妈的还是个对着人家背影打手枪的孬种?一个下楼的背影都他妈够我回味半天,我简直就像个死变态。
我痴迷于观察他的动向,这份痴迷几乎把我逼疯,因为我不敢和他搭话——难不成要在丢垃圾的时候吗?我有病吗?
那天门被敲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是前女友找上门来算账也没有想到是谁。叼着牙刷开门,看到的是他直愣愣地嵌在门框里。
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穿着黑色的T恤,明明和我差不多高但是非常瘦,瘦得让人担心他健康的瘦,瘦得很贫瘠,很易碎,可是他在笑,对着我,笑。
只对着我一个人的笑。背景仍然是井一样的筒子楼,他成为那束照进井里来的阳光。
“呃,那个,嗨,”他也很尴尬,看上去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才来找他的邻居,一副怕我麻烦的样子,全身上下比我还局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是你邻居你知道吧,呃,那个,来打个招呼,能帮我个忙吗?”
你不是我邻居。
我想那一整天我可能整个人傻了,星星全部砸到我头上也不及我那时的眼晕,我像个纯情男高中生一样血脉贲张心跳过速。
你不是我邻居。你是我在梦里压在身子底下干过几百遍的高岭之花,是我他妈在这个筒子楼里遇到的缪斯,是上天派来提醒我我还有理想的神谕,是我的梦中情人,伊甸园里引诱夏娃的苹果。
我人傻了,站在原地听见“沙沙”的倒带声,突然想起来那样我一直要找的东西——我忘记太久,今天才想起来。
不出所料,你可能猜错了,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世界就是这样,一无所有的小人物一路奋斗拼搏最终功成名就只存在于热血漫里,真正的人生就只是平静地讲述了生活的一切,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生奇迹。
上天只给了我“导演”这样一个技能点,但是并没有点燃我对读书的热情,而显然“导演”并不是一项会通过成绩表现出来的天赋,我的学生时代和任何一个不上不下的平凡二流子没什么两样——聊天打屁,偶尔装模作样地读一会儿书,间歇性谈几段恋爱,除了偶尔叹惜一下我的导演梦以外,并没有真的把读书考试当成一回事。
高中三年我几乎丧失了对世界的敏感感官,高考的前一天晚上,7月6日的深夜,我又梦见了六岁的大海。梦里的我仍然失明,很奇怪,我明明已经复明很久了,但是黑暗和虚无的感觉我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回到了那里而已,并没有当初醍醐灌顶的冲击感,我在梦里一边叹惜,一边木然地吹着海风。
醒来之后我猛拍大腿,心想这怕不是老天给我的吉兆,预示着我高考会超常发挥?遂在考场上信心满满地答题,快乐的情绪一直延续了十几天,那十几天里我每天都笃信那种“乾坤未定你我都是黑马”的小概率事件。
奇迹当然没有发生,老天没有眷顾我什么,成绩出来照样是不咸不淡的垃圾。于是我抱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一堆行李和满脑子未完成的分镜脚本前往一个南方城市的三本大学。毕业后没有考研,也没有打算深造,兄弟们,我真不是做学术的那块料,我只喜欢玩。
所以还当什么导演呢?我这么安慰自己:反正我当导演的目标也不过是为了那个海边的一个画面而已,大不了以后回一趟青岛再去看一次不就得了,何苦把自己整得那么偏执。
我的大学和任何一个荷尔蒙过剩的游戏人间的二十代也没什么两样,打打游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会儿书,谈恋爱,也很少看电影。毕业后摆在我面前的是分了手的女朋友、早就荒废的课本和积了灰的篮球,唯一坚持下来没有变的爱好居然是打游戏。
大学那段时间正是视频网站兴起的年代,一些游戏自带导演模式的MOD,可供玩家自己创造故事。我在那些游戏里可以短暂地过一把导演的瘾,不过这好像更反衬出我现实的寒酸。
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大学毕业后我和任何一个焦头烂额的二十代一样找工作四处碰壁,拎着少得可怜的那点家当像只燕子一样到处搬家,在失恋和失业之间反复横跳,在谄笑几乎和我脸上的皮肉融为一体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挤去一家游戏公司做一个小策划。
我到最后也没能成为一个导演。
“算是谢谢你上次帮我把煤气罐扛上来,”他敲响了门,手上是一袋五光十色的各类零食,“不介意吧?”
距他第一次尴尬地敲响我家的门过去了一周,那天我脑子里明明还在珍珠港爆炸,拿钥匙的手都在抖,嘴上还不忘保持理智地调侃:“连个煤气罐都扛不上来吗?牛的,兄弟,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
他的笑声很好听,虽然很尴尬,甚至听起来有点傻,和我记忆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入有点大。“还有件事麻烦你一下,”当然可以,你说吧,能让我在你面前多停留一秒钟我都很乐意,“就是,呃,我看不懂英文你知道吧。你能帮我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不好意思,好像太麻烦你了。”
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去形容那片海。它让我想起了自行车,只要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哪怕你多久没去骑,它都一直保存着。
我追求的好像不是回到海边,换做以前的我顶多觉得这可能是当时大自然带给幼小的我的深深的震撼,现在发现记忆更深的是那个觉得自己被世界接纳的瞬间。但是那之后的二十年,无论我有心或者无心地去寻找那个瞬间,却始终像被挡在门外。
作为一个多多少少算被上天点了个金手指的人,我到底没有像那些性功能有障碍的文艺青年一样每天和“艺术”争斗什么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以为谁都有资格过《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生活吗?
那毕竟只是小说,兄弟们,我没有傻到那个地步。我早就认清我的人生只配在筒子楼这种地方度过,比颓废更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很颓废,但这也无法使你变得强大。
他家和我家一样小,但是收拾得很整齐。我的内心还在为我居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甚至进了他家而振奋不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我预料的那么激动。可能是因为关注了他太久,生活习性和长相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心理上造成了已经很熟的错觉。
真就把性幻想对象当战友了呗。他的一架年代久远的台式电脑一直蓝屏,他看不懂那些英文是什么意思。去妹子家修电脑不能一次修好,这样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乖乖给他重装了系统。
“谢谢你啊,”他连谢谢都说得很尴尬,事实上刚刚我摆弄电脑的全过程他居然就只是紧张地站在旁边看着,原来“尴尬”具象化之后真的是如芒在背的东西,“那个,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真名,说了一个之前混迹电影BBS的时候注册的ID。他好像更尴尬了,可能是以为我是对他有所提防才不说真名,“好像是我太突兀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于是作为交换,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那你也不要告诉我真名,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他居然傻乎乎地答应了,就像真的觉得这是个好建议那样,眼睛亮闪闪的,“好。那你叫我花少北吧,这是我以前打游戏的名字。”他说完就嘿嘿地傻笑起来,揪着头发说“好尬啊”。我没有告诉他他尴尬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打游戏。
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芦荟和小小的仙人掌。他跌跌撞撞地绕过那张占据了很大地方的床,说去给我倒杯水。我如坐针毡,为了缓解尴尬随口提了一句:“你女朋友还种盆栽,挺会收拾的啊。”
彼时的他正端着一杯水朝我走过来,听到这话明显愣住了。“什么女朋友?”
“你每天晚上不是都给你女朋友开门吗,”如果是在日本漫画里我估计我的脑袋上正悬着一颗硕大的汗珠,脸都快笑僵了,“这不赖我听到。隔音太差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然后笑了。
“啥啊,那不是我女朋友,某幻。”他把那杯水递到我手上,很劣质很廉价的那种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杯,被我一口喝干了也在手里捏得嘎吱作响。他的笑突然就流淌出来,像夕阳,是自内而外的、眼睛也在发亮的笑。
他说,“那是我老公。你别以为我是变态啊,我有点怕的。”
——
你不是变态。我才是。每天如饥似渴地追随你下楼的背影、在梦里对你无所不为的,你的邻居,我才是。我下意识地为他辩解着,与此同时我知道,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他妈的,老子捧在心尖上的小雏菊成了别的男人养在家里逗乐的金丝雀,妈的,操了,真他妈的。我甚至听得到空气里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低头恶狠狠地捏那只无辜的塑料杯,心想:怪不得从没听过女人高跟鞋的声音,怪不得他一直不出门工作,怪不得偶尔从隔壁传来的那种、那种叫声怎么听也不像是女人发出来的。
操了,我真是操了,一切都说得通了,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真的是百密一疏,这个成语是不是这样用的。他还在笑着,但似乎不是对着我,是对着那两盆相互依偎的芦荟和仙人掌。
承:张牙舞爪的烟花
找工作的那段日子把我摁在地上摔打吃屎之后充分地告诉我:自尊心是人类最累赘的特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当你习惯了一边痛斥那些屁事不干就能跟着老爹在上市公司作威作福的高管同学、一边再像一条狗一样在人才市场里摸爬滚打,每天打着领带穿着衬衫人模狗样儿地到处卖笑然后听到一模一样的答复,搬着那点可怜兮兮的家当从一个二十平米的一居室搬到另一个更小的一居室,你就会知道自尊心这东西没有被漫长的文明进化掉真是人类的疏忽,你甩掉它就是甩掉许多不必要的烦恼。我还记得第一天从那个屁点大的游戏公司下班的回家路上。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被实现”的时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天色一点也不暗,甚至很明亮,这个城市天黑得很晚,那时还是夏天。夕阳还精神焕发,我就在这亮晃晃的夕阳里被一群移动的人流挤上了公交车。
这车上有买完菜的大妈、一边大声讲电话一边翻白眼的office lady、白衬衫被汗浸透的背着双肩包的胖子职员、手上拿着英语课本的高中生和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还有我。我把脑袋靠在抓着扶手的胳膊上,一米八二的身高俯视着这群人——这群面部线条模糊、只有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的人,看得眼睛都失焦了。
移动的公交车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宿命感裹挟住我,那种感觉和被泼了一盆冷水差不多:我和这群人有半点不同吗?我和街上乞讨的乞丐、和每天跟媳妇拌嘴的恶婆婆、和每天都要应付周考月考的学生、和在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当男妓的下属,有半点不同吗?我突然懂了点什么,人生就他妈的像今天这趟公交车。
你稀里糊涂地就和大股人潮一样被挤上来,无论你死皮赖脸地在车上赖多久,一路上是抢到了座位还是被踩了脚,到了终点站还是得被赶下去,你除了你自己什么都带不走,而公交车还会原路返回,又载上另一批和你一样命运的乘客。
我望着在闷热的黄昏吵闹着的人群,卓越的身高也没能让我拥有真正的上帝视角,突然发现面前的这幅景象我居然一点、一点也没有把它拍得“电影化”的欲望,我连“导演”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当然没有赖到终点站,理智让我还记得在半路下车回家。恍恍惚惚地走到站牌底下的时候,我望着这个城市并不繁华的高楼大厦和并不车水马龙的道路,莫名地就开始掉眼泪,一点儿不像一个99.97%纯种北方男人:操他妈的,这就是我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
得了吧,醒醒,你早就该知足,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活该——如果十年前你就坚定地为了导演梦而发奋读书、或者十年前你就坚定地打游戏,然后近几年跟着视频网站上那些频道做游戏视频,任何一件事坚持到现在你都不会是这副高不成低不就的鸟样。
同龄人都多多少少有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除了你,你是附着在工作上的附属品,你是“被活着”的。没了这份工作你什么都不是,但是有了这份工作你也成为不了什么。不是谁都有自恃清高的权利,高一栋,你就是一给别人臭打工的,有必要用这种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眼光批判你现在的生活吗?
没必要,兄弟,真的没必要,那种眼光只属于那些正在回忆心酸过去的成功人士,你的滥用只会让这种沉甸甸的词语成为废物们自欺欺人的挡箭牌。
你的愤世嫉俗怀才不遇只不过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卖,你再愤怒再不甘也只是给自己以前虚度光阴立的亡羊补牢的牌坊、树立一个良知未泯的伟岸形象罢了,如果时光真的倒流回十年前,我倒要看看你是会痛定思痛努力读书,还是仍然满不在乎地当个吊车尾?
嘴上一边抱怨着人生不值得,一边也没有付出任何改变人生的举动,“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六岁就懂这个道理,我看你他妈的才是真正的无耻之徒,你最应该给你自己拍部电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表里不一某幻君》。
……
但是——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哭得更厉害了,人行道上的行人都在对一个边走边抹眼泪的一米八二壮汉侧目而视——起码也允许我拥有做梦的权利吧。
哪怕已经清楚自己做什么都很失败、哪怕回到过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也请允许我拥有做梦的权利吧。
我不够正直也不够邪恶,不够惨淡也不够滋润,不够自私也不够无私;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让我记住六岁的那片海呢——我很小就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也没有神迹,可是我该相信那个刻骨铭心的、觉得自己是在和世界对视的晚上只是一场幻觉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高不成低不就地活着,只有你高一栋不行呢?
在那个游戏公司当了一段时间的小策划之后,我辞职了,带着积蓄和行李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筒子楼。
我不知道我能在这里苟活多久,也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和那片海、和导演、和打游戏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惊醒,像悔恨当初没有认真读书一样悔恨自己为什么放弃那样的生活;我更不知道,我居然会在这里遇上花少北,而且他的出现居然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是我老公。你别以为我是变态啊,我有点怕的。
我数了一下,不包括标点符号,十九个字,现在立在我面前就像一道十字路口的指示牌——我是要往变态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呢,还是及时收手把他当一辈子的白月光?
我对我能喜欢他多久不甚怀疑,尽管前面几任女朋友最长的也不超过一年,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的生活半点没有因为我这个帮忙修了电脑的邻居产生半点变化,但是我想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冷静地思考一下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我不得不说我没有办法再用以前的那种纯粹的眼神看他了。
他七点起床下楼,是不是刚和他男朋友接过早安吻、从他们俩的被窝里不情不愿地爬出来;下午一点去扔垃圾,或许是他和他刚一起吃完午饭;至于晚上,还用得着我说吗?
我简直是比以前更不受控制地肖想他的生活,而快感和痛苦都比以前更深。我现在都不敢看他一眼,简直是在有意识地阻止自己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窗边守着他下楼的背影了。
我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嫉妒什么——我只是不敢看他。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在逼我审视自己,而这种被自己按着头审视的感觉我当小策划的时候就已经受够了,我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感觉才逃离那种生活。
——但是这他妈的阻止不了我仍然像那些把女明星海报藏在枕头底下的小男孩一样爱他,你知道吗。
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给自己一段冷静的时间吧,看看时间能把这份没头没脑的爱带到哪里去,我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可能心态失衡只是一时的问题。但是就在我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冷却一会儿之后没几天,我就已经开始慢慢意识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对他的爱的热度让我自己都吃惊,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去抓紧他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尽管这份爱已经因为他的“被占有”而变了味,它的肮脏反而使滚烫更加滚烫;我宁愿相信他是纯洁的,只是我的爱是僭越的。
当我意识到哪怕“逼自己不去看他”这个动作也是因为欲盖弥彰的“爱”,当我意识到“我没有在嫉妒什么”这个想法本身就不成立、因为嫉妒和爱根本上其实是一种东西,当我意识到那两条十字路口的岔路通往的是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家门前了。
我伸出去敲门的手滞留在空中,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我终于明白我人生前二十几年一直攒着没用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为什么没派上用场,因为还没有遇上他而已。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敲下去的时候,那扇门却突然打开了。他站在门里,粉嫩嫩的卫衣,下半身却是短裤和拖鞋,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除了表情。
“某幻?我刚要去找你。”他笑得很开心,眼睛都眯起来,很像——像什么,像猫。那种生气了会嗷呜嗷呜地炸毛、你挠挠它下巴又会黏糊糊地过来蹭你的猫。“不是电脑,我现在懒得管它了。
你要吃这个吗,我切一块儿给你,我买得太多了——”
行吧。我沉默地看着他喜滋滋地走回房里去拿的背影,发现离我“下定决心不看他”也只过去了一周不到而已。
原来我是一个赌徒,血液里激荡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回响,正选了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感觉还不赖。
他的男朋友基本上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不多,我只见过那个男人一次,看到的是个下楼的背影,很高大。
我和花少北作为友爱邻居的关系维持得还不错,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直男——或许我仍然是没错——也时常拿些无聊的笑话来揶揄我。
我自从知道他有男朋友这件事之后潜意识里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有点自暴自弃了,毕竟能看得出来这一对感情甚笃,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真就和高中生谈恋爱差不了多少。
我算是知道我的勇气用到哪儿去了,遇见他的时候透支完了,现在早没了,负资产。行啊你,高一栋,我在心里苦笑,怕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孬种得从一而终。他最近在重新学英语,说是打游戏看不懂很麻烦,他男朋友的英语水平和他不相上下,问我会不会。
我没考研但起码也是大学时候死磕过四六级的人,虽然忘了大半,多多少少能帮他一些,于是每天都特别良民地去他家串门,特别良民地监督他抠单词,像尊乐善好施的活菩萨,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他很认真,但是很容易丧气,会很沮丧地爆几句粗,“他妈的,我怎么这么笨啊。”
他比我还大两岁。我知道的时候很吃惊,“可是你看起来和大学生一样。”
他摆摆手,“没有。某幻你居然比我小,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老来着,瞧你那么沧桑。”
“滚你妈的。我那是海风吹的。不对,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他是河北人。我知道的时候也很吃惊,他全身上下估计只有嗓门符合北方汉子的特质。
“我家那个地方,你知道吧,”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你知道我小学初中的时候,对我家那块儿最深的记忆是什么吗,”眯起眼睛,手在比划着,很努力地描述着
“就是,街道上很多飞扬的工地的粉尘,平常没什么人,死气沉沉的。但是只要一有什么动静,马上就会有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从桌球厅里涌出来看热闹,我不太会说,就是那种——被时代落下的感觉,你知道吧。”他描述得很笨拙,但我能懂。
“那个地方也不算经济差,经济,也就那样吧。古时候是皇帝爱去的地方你知道吗,我家旁边还有个滑雪场——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每年沙尘暴来的时候,我都在想:我以后工作了,一定要去一个看得到春天的地方。”
他的描述很朴素,但有点儿感动到我。我安静地笑笑,“可惜这个地方估计也看不到春天。”
“你喝汽水吗?”他像是想转移话题,站起来往冰箱走去,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你是不是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啊。”
“我?我从海里来的。大虾很多,三十八一只的那种。”
“滚。”他盯着冰箱里,盯了一会儿,说,“某幻你过来看一下,我怎么觉得这个瓶子不大对劲。”
“什么情况?”我走到他旁边,里面的一瓶汽水很显然在膨胀,“小心!”潜意识让我把他一把拉了过来,胳膊护住他的那一刻冰箱里传出玻璃爆裂的声音,他在我怀里震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搞什么啊,怎么回事!”然后抓着我的手臂看了看,“你没受伤吧?”
“没有,”流了满地的汽水,我避开冰箱里的碎玻璃碴子小心翼翼地把另一瓶取了出来,“你家冰箱估计制冷出了点问题,下次装得这么满的玻璃瓶不要放冰箱里。”
“气死我了,冰箱肯定坏了,这得花多少钱修啊。”他抓狂,很委屈地说,“他回来估计又要说我。”
我愣了愣,还是说:“没事,人没受伤就好。幸好不是在你开冰箱的时候炸的。”他居然想用手去捡玻璃碎片,我吓得赶紧去拍他,“你傻了吧,不怕划到手啊?”
今年过年我得回青岛。我对青岛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我妈妈今年非得要逼我回去,盛情难却的原因是我目前还没敢告诉她我现在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她一直以为我是在边工作边准备考研——如果和她说实话,我的下场应该会很惨。虽然大致能猜到这趟回去的目的估计是要让我相亲,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了,我不是那种很热衷于反抗的人。
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发现花少北家门口还有一袋没扔的垃圾。于是发了条短信问他:“过年不回家啊?”
回复很晚才过来,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不想回:“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讪讪地回道:“那你和你男朋友注意安全,大年三十的人少。”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你搞不搞笑,两个大男人注意什么安全。”
又一条进来了,“如果你说的是床上的安全的话,我会让他注意的,哈哈哈哈”。
我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心想早知道不如不问,愤怒地按着键盘回了一句“滚你妈的”。
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大海的气息都被我刻进了DNA里,我错了。无论是谁,无论是在哪部电影,做一个二十几年都没有故乡的人会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就是不屑。
“故乡”属于那些需要一个落叶归根的时刻的懦夫;而我虽然是懦夫,但不需要归属。这种不屑从某种程度上显得我很洒脱,比如颠沛流离地念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小朋友们“描述一下自己的家乡”,在大家天花乱坠地夸赞着内蒙古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贵州美丽而易碎的喀斯特地貌、南京秦淮河畔的吴侬软语、福州古色古香的三坊七巷的时候,我的作业本永远只有无比生涩的一句:我来自山东青岛。
我有错吗?我当然没有,只需要我妈妈和老师略带歉意地解释一下我小时候看不见,可能比起青岛、不断前行颠簸的火车才更像我的“故乡”
不消说,老师马上就会对我投来悲悯而宽恕的眼神:没事没事,我们知道一栋比较特殊。我就用这句“我来自山东青岛”获得了小朋友们的敬而远之:高一栋,你好酷啊!可能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个四海为家的游侠,哪里都不值得我停留。
高中的时候当然更恐怖,我觉得连地理课本对青岛的了解都比我深刻,更不要说班上那些对青岛的产业结构、气候地形、历史背景了如指掌的尖子生;哪怕一直到我工作,在同事们此起彼伏地怀念着家乡的美食美景、挂念着家乡的老爹老妈的时刻,我总是觉得很庆幸:我居然是个没有软肋的人。因为说是“青岛”,我真正有记忆的也只不过是一片海。
拖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一切对我都很陌生。我想这陌生也很好,起码我每次打量它的时候,不会像那些怀念故乡信手拈来的臭文人一样张口就是“养育了我的母亲!”
故乡对他们来说是一块嚼得没味道了的口香糖,太恶心太傻逼了,我是说,这种永远不嫌感情过于充沛的热爱。
都说临海的城市都是温柔,估计这些人是没见过北方汹涌磅礴、一怒滔天的海——还“温柔的临海城市”,得了吧,我看这个形容应该比较适合厦门、杭州或者泉州之类和大海相依为命、和谐共存的地方——在青岛,人和大海是彼此制服。
反正我没法这么形容它,我宁愿翻出地理课本说:呃,能代表山东的应该是丘陵、啤酒和大葱。
我当然没有和我妈妈一样吃完年夜饭就去各处串门,你猜到了吧,我还是回到了海边去。
虽然不知道六岁的我究竟是站在哪个地方、吹着哪个方向的海风才获得了上帝不经意间的一指,但是我还是去了。印象里我似乎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这片海,我连图片也没有搜过,但是我还是去了。
我得说我还是抱有一点点期望的:万一那个醍醐灌顶的时刻就又回来了呢?万一那片海又告诉了我一些什么,我多多少少又能离“导演”这个词更近一些了呢?所以即便我妈妈当着一众亲戚的面明里暗里告诉我等会儿不准走、会有某家的某个女孩子来串门,我还是偷偷溜了。
对不起妈妈,我总得为我自己争取点什么。
——但是我失望了。
我满心欢喜地迎接可能会到来的又一个神谕般的夜晚,但事实是我只是像7月6日的梦里那样,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我魂牵梦萦、以为能拯救我的海: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垃圾堆的臭味、远远近近的都是烧烤摊的人在嘶吼着唱K的声音、沙滩上时不时有碎掉的啤酒瓶,大海本身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有气无力地翻涌,与其说是大海,不如说更像风刮得大了点儿的钱塘江。
海风仍然是咸的,仍然是冷冽的,我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原地,满脑子除了好他妈冷以外什么都没感觉到。
别说被感化到什么了,我都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我怕不是做了个梦,当初真的有那么一个晚上吗?我真的就因为那一个晚上就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人生理想吗?
我是真不敢相信这片海居然变成了这样,又或许它一直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成为摧毁我人生的诈骗犯。
太讽刺了,我还真以为那个海边的“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能拯救我什么,到现在,承认吧,你又把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成逃避现实的幌子了?
六岁的点醒了我的瞬间永远地消逝了,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片失落的海而已。
他妈的,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去朝圣的信徒会抚摸着耶路撒冷的墙哭了,依我看就是突然良心发现,原来自己奉为神明的居然是这么个东西,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哭的。
算了,我或许不该拿宗教开玩笑。
我的脑子告诉我此时应该悲伤,但是说实话,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也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用我迟来了二十年的眼睛敬佩地景仰这片点亮了我的大海,也没有为自己过去看似清高实则懦弱的追求而悔恨。
六岁的海让我以为自己突然被世界接纳,现在二十六岁的海让我懂得三个字:你也配?我只是像根柱子那样立在那里,人生第一次考虑起这个令我全身发冷的问题:我活到现在是为了追求什么?
我突然觉得不是我在过我的生活,是我躺在生活的河底被波澜不惊地过。电话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响了,我把它从兜里拿出来,花少北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某幻!”他的嗓门依旧很大,说完就开始傻笑,“你吃饭了没?我今天喝了三瓶酒,不过三瓶对我就跟没喝一样……”
我正要张口回答他,海滩上突然一阵愉悦的骚动:“放烟花啦!”低头一看表,时针正好指到十二点整——红红绿绿的烟花在夜空炸开,照亮了整片海域。铺天盖地都是一惊一乍的烟花爆竹的声音,那个时候城里还没有禁燃,许多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人叽叽喳喳地看烟花,场面很喧闹,我几乎听不见电话那头的花少北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烟花稍停了一会儿,趁着还不吵的空隙,我赶紧朝手机喊道:“我这里太吵了,你说什么?”
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
“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在那个突然万籁无声的时刻灌进我耳朵里来。
“我说,某幻,”他总是拖着尾音说话,笑得很开心,“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又一波烟花又炸了,周围的人都在拍手,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抬头去看,突然想起了以前去日本旅游看的烟火大会。
小鬼子弄的东西,精致是很精致,像樱花,只是那种精致总是太工巧,跟工艺品一样,很没意思。我应该让他们来看看这种烟花,恍如白昼的亮,甚至是亮得很恐怖刺眼的,好看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就是一炮接着一炮,来来去去只有红和绿两种颜色,很粗糙也很潦草,但嘈杂得生机勃勃,噼里啪啦地炸的都是股野劲儿。
我又想起来小学的语文作业,给“烟花”前面加形容词,怎么怎么样的烟花。大家写的都是“缤纷炫丽的烟花”、“光彩夺目的烟花”、“五光十色的烟花”;而来自山东青岛的高一栋同学沉思良久,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选择了这个词:“张牙舞爪的烟花”。
挺好,挺好,原来我以前也有这么不随波逐流的时刻,高一栋,你好样的。
我拿着手机,身边都是在互相祝贺“新年好”的人们和欢呼着奔跑的小孩,鞭炮的一闪一闪像渔火,是最属于喜气洋洋的新年的气氛,未来光明可期。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花少北居然是唯一一个对我说“新年快乐”的人。
我在这群人中间站着,烧烤摊仍然有k歌的声音传来,空气里仍然有油烟味和垃圾堆味,但我低下头笑了笑,心想,认输吧。
就算六岁那片遗世独立的海永远消失了,现在这么平凡的海也挺好。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个过程,接受就好了。
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人这通没头没脑的电话的缘故,于是我对着电话那头,郑重其事地对我的暗恋对象说:“花少北,新年快乐。”
电话里有个男声刺进来,“你在跟谁打电话?”估计是他男朋友,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把手机放回兜里,烟花还在放,燃烧的流星掉进海里。
春天来得很快,花少北如愿没有见到沙尘暴,但也确实没有看到真正的春天。
众所周知筒子楼里没有四季,只有温度变化,一点也没有万物生长的气氛的春天就这么在没人留意的时刻到来了,一切仍然嘈杂和潮湿。花少北仍然和以前一样七点下楼,仍然和以前一样很少出门——我偶尔会在想,他也会因为自己好不容易挨到了小时候期盼着的春天、却始终没有出过门而感到遗憾吗?
过了个年,他的脸圆了一些,显得眼睛细了一点,但是四肢反而更瘦了,原先只是贫瘠,现在瘦得触目惊心,我时常觉得以我的手劲我能把他的腿掰断。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我总觉得过年那几天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花少北的状态始终不大对劲,情绪也是恹恹的,更不用说他这么能吃的人居然能在逢年过节瘦这么多——我和他身高差不多,但每次我和他站在一起,我都觉得我比他壮很多,显得我像座塔——但与其说他情绪不好,似乎更像是他变得很分裂。
高兴的时候仍然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兴高采烈,但更多时候是沉默的,死气沉沉的安静,而且看上去总在走神,没法聚焦在我说的话。后来才发现是因为他吃得越来越少,问他原因他总是说太懒了只想睡觉。
“你男朋友怕不是逼你嗑什么精神病的药吧?”我总归很担心,但我知道这话问得很出格了。
“滚啊,妈的,瞎说。我又不是脑残。”他打我倒是反应很积极。
那天我买了点吃的,居然发现他家房门是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歪在床上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双手握在一起,地上掉了本书。我把他推醒,他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我再去叫他的时候,看见他又倒下了,在床上缩成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
“起来吃饭了,”我去揉他的头发,“你是不是要感冒了,这么睡?”
“可能吧。”他坐在那里,满脸都是台风过境之后、被狂乱剩下的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一看就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的表情。他问,“什么吃的?”
“烧麦,我买多了一些。”如今的我已经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有些事情你习惯不了也得习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不是多的,给你了。”
他没有伸手来接,只是侧过头来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我看着他乖顺的、毛茸茸的脑袋顶上的发旋,说:“你自己拿着。”他估计只有刚醒的时刻是这样的。他伸手过来拿,他的拳头很小,和我对比像个女生,手腕很细。
他仍然穿着一件宽大的粉色卫衣,长长的袖子罩住他大半个手掌,只露出一截手指,让我想起某种植物。想起来了,干花标本。
他只咬了几口就说胃里酸得不行,放在一旁了。我和他打了几盘游戏,他兴致不高,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他多了个咬手指甲的坏毛病,总是很紧张地把小指放到牙齿上磨。
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北子哥,你过年那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咬手的小习惯足够明显地告诉我出事了,他以前从不这样,因为他有点洁癖。他皱了皱眉头,“真没有,你别瞎担心。怎么了?我就这几天有点失眠。”
“没有就好。”我心下一沉,“北子哥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之前的社保关系什么的还在原来公司没办好。大概走个三四五六天吧,明天就出发,你可别又搬不动煤气罐了,找你家那位去。”
“行,”他点了点头,拍拍我肩膀说,“注意、注意安全。”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记得吃饭。”
“好。”
“记得吃饭。”
“我知道了。”这次他没有提到他男朋友。
我当然没有出什么远门,花少北向来很好骗。我囤了足够一周吃的方便面,整整六天闭门不出——呃,还是要出的,在深更半夜而已,特地晚上早早关灯睡觉造成我不在家的假象,留意隔壁的动静。他妈的,暗恋他以来老子就像个特工。
六天以后我像说过的那样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花少北很意外:“你居然这么久才回来啊,说三四五六天真就六天。”
“对啊。那边有点麻烦。”我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你有吃的没有?我这几天吃得跟乞丐一样,钱都不敢多花。”
“有。”他转身去翻箱倒柜,趁他背对着我,我抓紧时间迅速环视周围,最终锁定在他床头摆的那些瓶瓶罐罐。“北子哥,你怎么还用化妆品啊你。”
他出现在我背后,声音很迟疑地才响起来,“偶尔。”
“我前女友也天天把这些东西放她床头。”我拿起几瓶看了看,“我也想给我妈寄点回去。不介意我看看吧,北子哥?”
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翻吧。记得放回去。”
“不过我妈可能看不上我送给她的东西。”顾不上什么了,每瓶我都拿起来问一句,“这是你自己买的?”
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你用洗面奶什么的,就算了,”终于,我拿起其中的一瓶,转过身去面对他,“但是你用雪花膏,也太过分了吧。”
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那种已经放弃再隐瞒什么的表情。
“花少北,告诉我。”我说这句话已经用了我全身积攒的所有力气,脑子里回响着这六天五夜我听到的隔壁的所有噩梦,死死地盯住他眼眶周围、明显是被砌墙似的拿雪花膏盖住了的白得过分的一块:
“他打你。对不对?”
他右手把一袋零食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猫那样。而我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脸上雪花膏的痕迹不止那一处。
然后,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朝我笑了一下,我看到一只在慢慢漏气的气球;他举起左手,手背狠狠地擦着左眼眶周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一块乌青在他脸上匍匐着,我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以为他在那里纹了一朵花。
转:暴风雨和诺亚方舟
春节假期早就过去,大街上恢复热闹和拥挤。街上还有鞭炮燃放剩下的一地纸屑,看来他的年过得起码还算喜庆。我们沉默地并肩走着,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他似乎也并不想打破这沉默。路过一家刚开不久的水吧,我侧过头问了他一句:“要喝点什么吗?”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眼神猝不及防地对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转换表情,我被戳得一痛。他点点头说:“可以啊。”
于是我给我们俩一人买一杯美式咖啡。我很喜欢喝美式,但我没料到他不喜欢:“这啥啊。又酸又苦的。”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我给你换一杯吧。”
“不用了。”他摇摇头继续喝,但喝得很慢。我本来是想在店里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但是他很抗拒:“还是边走边说吧。我不太习惯这么跟人说话的。”于是我们捧着咖啡继续在路上走着。
半个小时之前在他家,我和他相对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互相什么都没有问。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去给你买点药吧。”于是有了这段同行的路程。
街上的嘈杂恰到好处,能让我们刚好听见彼此说的话。我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最终还是我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一直逼问。喝了好几口之后,他才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我几乎要被他气笑,“花少北你不要怕被我骂,你就是个崽种。什么叫‘记不清了’?你被他打都悠久成历史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某幻。”他变得很安静,“有些事情是说不出来一个确切的分界点的。温水煮青蛙,听说过吗?”
“你挺行啊花绕北,”我的恶意马上就要喷涌而出;这不怪我,愤怒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再深的爱也得给它绕道,“你还知道自己是青蛙?你还知道自己被煮了?合着你平常他妈的那么会怼人是只冲着我是吧?
我他妈的,你就是个傻批,鞭炮都炸不醒的那种,我骂你都是轻的,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他没有像平常那样迅速地回击我,骂我“脑子被炮炸了”之类的,只是很平静地停下来,看着我。我被他一览无余,突然觉得自己无能狂怒的样子才是真的傻批。“对不起,”我给他道歉,“不该冲着你。我太着急了。”
于是我们之间又沉默下去,能做的只有一起走。他又开始走神了,吸管咬在嘴里半天也没有动静。我之前从未觉得他瘦得如此可怕,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十分惨白,像马上就要被带走。
我为什么会今天才发现呢?为什么今天才觉得不对劲呢?他开口了。“我是真的记不清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觉得他是在打我,我一直都觉得是我们在互殴,我打不过他而已。”
“你打不过他,然后你就忍着不反抗,然后你还爱他。”我捏着手中的杯子,又一次,听见空气中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你——你这就叫——斯德哥尔摩,算不算。”
“拜托。”他朝我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抗过。年轻的时候确实就是我和他打架互殴,有次差点扭去警察局的那种。后来不是了而已。”
“你应该告诉我。”
“到后来我就累了。他没有累。我觉得打架也很累,反抗也很累,听他骂人也很累,原谅也很累,什么都很累很麻烦,他每次道歉的时候,也说得很真挚。
我也没有真的傻到信你知道吧,我只是觉得,好累,答应了就会少一点麻烦吧,就都能好受一点吧。挨他一顿换我安静一阵子,我觉得划得来,我不是那种很爱惜尊严的人。
没有用,你知道吧,没有用。人就是得生活。”他还穿着那件粉红色的卫衣,系了一条围巾,捧着咖啡的手指缩在袖子里。
我总觉得他说的话我好像很久以前也说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和我说的感觉不一样。“告诉你吗?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呢?”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是从我和他恋爱的时候他就热衷看那种特别暴力特别恐怖的电影开始吗?还是他会没来由地摔门,摔完门又来和我道歉?
还是他会一声不吭地检查柜子里的避孕套、冰箱里的啤酒少了没有,还以为我没有发现?还是我每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都要在旁边问我打给谁?还是每次在床上,我快()的时候他都会死死掐我的脖子?”
我简直为他这一番语出惊人目瞪口呆了,“我真的服了,你这什么心理?你明明自己都看得这么清楚……”
像被闪电击中,我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花少北那句“如果你说的是床上的安全的话,我会让他注意的”,或许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在脑子里紧急复盘之前察觉过的关于他和他男朋友之间的痕迹,突然发现花少北其实很少在我面前正面提到他,除了第一次到他家里时他说的那句“那是我老公”。
之前所谓“看得出来这一对感情甚笃”好像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只因为那两盆相互依偎的芦荟和仙人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响噩梦,那六天我确实像个监听的特工,心脏没有一天从嗓子眼放下过——我以为我的心脏掉出了体外,正被人随心所欲地揉圆搓扁。
我设想过无数次我该怎么说服他脱身,可是真正到了站在他身边的这个时候,我望着深渊,居然只能重复这一句,“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有的时候爱和疲惫是两个可以并行的东西你知道吧。就,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我和他现在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像‘亲情’,你理解我意思吗?不是说我和他真的像夫妻、亲如一家人那样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什么都太习惯了,什么都觉得很累,有些本来依靠‘爱’才能维系的东西突然就变质了,变成靠‘在一起’的惯性就足够了。
‘亲情’不就是这种东西吗,就像冰块化成水之后就不再是冰块了。”他的样子就像已经憋了这番话很久,我不知道他会这么说是究竟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只是我恰好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换成别人也没差。
“你让我告诉你,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我被他问愣住了。告诉我又能怎样呢?是了,我早该想到他会这么问我。面前正好是红绿灯,我觉得此时应该转换话题,于是在这个停下的一分多钟里绞尽脑汁地逼自己思考要说些什么。
结果绿灯亮了,他走得比我快,我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去。我和他一起淹没在斑马线上的人流里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对我说:“我怎么在这里也看不见春天啊,某幻。”
我怎么在这里也看不见春天啊。我突然想到当初那个以为辞职就可以开启新生活的自己,原本以为遇见花少北就会改变了人生的自己。
斑马线上照样人来人往,刚刚过完年,很多带着全家来逛商场的人,小孩子牵着气球风车和父母,带着老人的青年,成双成对的情侣。在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家庭里,我和他算什么呢?我跟着花少北穿梭在人流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天下班的公交车上,夕阳刺眼,空气闷热。
我果然和那群被我俯视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我怎么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人生啊。
我本来要帮他把药钱付了,他死活不肯。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更沉默,我满脑子都在打转怎样才能说服他。
花少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越走越快。眼看着这段路程很快就要走到头,我这才惊觉我这一趟陪他出来的意义居然真的只是给他买了药而已。
我既没有帮到他什么也没有让他醒悟过来什么,甚至像是沉默地袖手旁观着一样;而他买完药之后又会回到原先的生活,我也一样。我以为自己探测到了真相就可以力挽狂澜,殊不知我又犯了二十年前一样的错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离筒子楼还剩一个路口的时候花少北终于说话了,他停下。正要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动手把他那条围巾解下来。
“这么久以来好像一直没谢过你什么,送你个礼物。然后,那个,以后我的事你就不要关心了。”
我怔在原地,第一反应当然是:“我不要。”
我终于知道我自以为能拯救他而做的那一切有什么意义了:意义就是越过雷池、短暂地迈进他的生活一下,然后被他永远拒绝入境。
如果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能和平共处下去,如果不由分说直接带他走也没有问题——可是我能做到的只有明确地表现出我进入他生活的意图,我就在一夜之间从他的好兄弟好邻居成为他生活里潜伏的危险分子。
他硬要把那条围巾塞给我,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收下了就真完蛋了,这辈子就都没有机会了,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在街上死去活来地争执了一番,很引人注目。
到最后他突然很大声地冲我吼道;“你他妈拿着能怎么样!算我求你的好吧,我给你钱行吗,某幻,我给你钱!你他妈的拿着能怎样?”
他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愤怒着跟我讲话,我愣住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把围巾围到了我的脖子上:“行了。”他又一瞬间回到了本来恍恍惚惚的病态,好像一次愤怒能耗费他所有的力气。
我说过他那副毫不在乎的单薄的样子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刻,但他现在不是,他现在像灵魂被人挖了一个洞。
我终于在那一瞬间看清了什么了。花少北,即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爱上的男人,他也仍然是“别人”——是和游戏公司的同事、青岛的海边看烟花的人、公交车上的乘客、筒子楼里任何一家住户一样,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别人”之一。
“爱”应当是一样要把“别人”同化成“自己”的东西,但是他从始至终都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什么呢——就像我能做的只有陪他走完这段往返于药店的路而已,起点和终点只能由他自己选。
从药店回来他对我仍然是属于另一个“别人”的“别人”,我对他也仅仅只是“某幻”,一个可能热心得过分了的邻居。这段路程结束,筒子楼还是会吞噬掉一切的。
我对他而言算什么呢?正午的太阳已经很烈,不再是冬天苟延残喘的晴朗。离筒子楼还有一段距离,他转过身来朝我摆了摆手,阳光扎在他苍白的锁骨上,他说:“那咱们这就再见了。”
他的围巾还围在我的脖子上,我似乎明明是有资格拉住他的,但我只是看着他慢慢走远。他那件粉嫩嫩的卫衣比他还虚弱,像一滴水那样闪光了一下,很快被蒸发在烈日和人潮里。
春天和一场不亚于冰雹的暴雨一起袭来。从早上一直到晚上都刮着狂风,晚上开始下暴雨,我觉得有人在踹我的窗。筒子楼底楼开始发水灾,整栋楼又到处都是很恶心的臭味。
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花少北。他再没有早上七点下楼拿报纸、中午一点也不再出门,甚至“回来啦”都消失,如果不是看到隔壁亮着灯,我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搬走了,因为死寂得可怕。
这二十几天里我每天都尝试着告诉自己:没有他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确实没什么两样,可是这种“没什么两样”仍让我觉得后怕——曾经我以为能改变人生的人,到头来也是这个下场。
或许保持这样也很好,起码我能麻痹自己说:爱他就像在和我自己打仗,很累,很你死我活,现在这样比想方设法地接近他要快乐多了。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当初刚搬来的时候没有找错门。
我宁愿当初他没有来找我帮忙,我宁愿我根本没有来过筒子楼、现在还在曾经痛恨的生活里当一个仰人鼻息的小策划,或者再远一点,我宁愿小的时候我能鼓起勇气告诉妈妈:我的眼睛就不要治了,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发誓我以前真的这么想过。
我的麻痹奏效了吗?不知道。暴雨还在下着,外面的世界电闪雷鸣像个还未打烊的游乐场,窗户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妈妈给我打电话。
我的屋子被雨声笼罩着,看着窗外被闪电和雨撕扯得不成形状的树木,突然鬼使神差地告诉她,其实我早就辞职了,说是在边工作边考研都是骗她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个,曾经我在饭桌上、在回家的火车上酝酿了半天也没敢说,只是在这个木然地盯着窗外的时候,张了张嘴,就那样告诉她了。
她最开始以为我在骗她,直到我的沉默告诉她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在电话那头当然难以置信,当然暴跳如雷,当然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当然也说了很多十年前的我听了会自尊心碎一地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左手一直举着手机,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听完了,像根柱子。
偶尔走神,偶尔低下头抠抠桌子上翘起来的漆。青岛今晚有下暴雨吗?大海会涨潮吗?我妈妈还在电话那头爆裂输出,我只是望着大雨。风刮得更猛,像野兽在咆哮,呜呜,呜呜。我突然想,下个雨都这么末世感,如果突然地震会怎么样,突然刮起台风会怎么样。
我妈终于骂累了,她先挂的电话,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二十几年来都是,都会背了。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会说的话:“实在不行的话,回家吧。”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挂了电话后我的手机很识相地自动没电关了机。
我不想再找充电器了,尽管我知道我爸爸可能还会再打电话过来,但我不想为了接一个电话而已就给它充电。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我能听到楼下有人在用方言大声骂,可能是在骂晒不干的衣服和楼道里的积水,我听不懂。
我还在望着窗外,觉得单纯地站着也在消耗体力,改变姿势也在消耗体力,听雨声也在消耗体力,眼神都要涣散了。第一次,终于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放弃那样的生活。
我当然知道后悔的这一天会到来,在我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嘲讽当初不自量力的自己,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终于还是后悔了,我又开始思考“如果当初……的话”这种问题,明明当初辞职的时候我比谁都坚信这将会是我人生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还在那种人生里活着,起码这个时候我能在员工宿舍里伴着炸雷和女朋友的晚安酣然入梦,而不是在这个荒芜腐烂自暴自弃的筒子楼里,除了站着看雨,连给手机充电都没有力气。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特别希望要是我真的活在游戏里就好了。一遍遍地返回故事线反复读档,看选哪个选项才能成功,游戏能一直重启,人生也能一直重开,我能活不同的人生,把全部的选项全选一遍,以前我也这样。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估计我是一路都选了最烂的选项才会沦落到“苟活着的边缘人”这个绝对的Bad Ending,玩我这盘游戏的上帝估计都要被我气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最佳选项,你居然全都完美闪避了!
不过我估计我连重开的力气都没了。
“活着”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麻木的事情,我现在的“活着”全都是因为六岁那年的惯性过大,我的灵魂倏然停车,直到现在我还活在长达二十年的刹车的距离里。
“活着的意义”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困意逐渐上涌,我还是决定去睡觉。
暴雨的声音铺天盖地,噼里啪啦,我在闪电里辗转反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隔壁传来动静。
我本来以为我出现了幻听,毕竟外面雨声大得实在吓人。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我的耳朵像在雨里穿行那样,终于艰难地在庞大的雨声里辨别出来来自隔壁的声音——
耳朵几乎贴到了墙壁上——
被雨声掩盖住的,花少北的声音。东西翻倒的声音。东西碎裂的声音。有规律、有节奏的撞击的声音。
——这二十几天以来我从未听过隔壁有过动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如果不是有这场大雨作掩护,他可能也不会发出声音。
我从床上蹿起来,困意被惊起的剧痛一扫而空,直冲着墙边去。
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心脏和呼吸几乎停摆,指甲快嵌进手掌里。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混杂在雨声里的,骂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他在说话,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很模糊地,能听见支离破碎的几个字。
但是我没有心思去分辨了。理智告诉我现在应该立马回到床上去,被子蒙住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但是我死死闭着眼睛,很用力很用力地逼自己去听,好像回到了高考的英语考场上,试图通过减少感官的方式放大我的听觉——我成了里奄奄一息的残烛,他的声音是左右着我生命的风,我是木偶,他是提着我的线,我的心脏被他的声音吊起来,吊起来。
监听隔壁的那六天我当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但没有这么凄厉过。他是现在才敢发出声音吗?
我一直以为“心痛”是一个形容词,从未想过它居然是一种真实的生理痛觉。
心脏像被手捏住了,痛从肋骨、从肺、从胸腔涌上来。不是心痛,左边的胸腔全都在颤抖一样,痛到没有知觉,痛到我蹲下去才能呼吸。
隔壁的声音离得近了些,我能听到破碎的词语,都是他的声音,我不敢去分辨,下意识地,想要关闭我的语言系统,但还是能听到:痛。不要。好痛。
一墙之隔,我会比他还痛吗?他似乎是抵着墙壁,我听得格外清晰。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现在,立刻,马上回去睡觉,被子蒙住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要管,因为就算听到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像被钉在地上。他的声音在持续,他在哭,在骂人,在求饶,但是有规律、有节奏的撞击的声音没有停。
我说过他很像猫,他的声音也很像,带血的利爪,挠烂了还在地上磨。嘴里一股血腥味,伸手抹了一下,这才发现我居然把舌头咬破了。
我恶狠狠地告诉我自己,你他妈得永远记住这一天,你就算知道了一切也什么都做不了的这一天。
我以为我会贴着墙壁抱着我皱缩的心脏坐一个晚上的时候,隔壁突然非常尖锐、非常清晰地传来一声尖叫:啊!
我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指使我冲出门去。来势汹汹的雨声瞬间包围住我,争先恐后地涌到我耳朵里来。
整个世界像末日来临,雨中的筒子楼是首当其冲被毁灭的对象,正处在风暴的中心。巨大的雷声,远方的交响乐,轰鸣着。他家的门居然没有关,我双腿打颤站在过道里,望进去——我看到他了。
他的男朋友背对着我,抓着他的头发,从墙那边拖到墙这边,像扔一块破旧抹布那样扔到地上,嘭的一声响。
我看不清他,屋子里漆黑一片,而过道比屋子里更暗。我被钉在原地,像个机器人,在被迫输入眼前的场景。
他一直在地上蜷缩着,真的就像一块抹布那样没有动弹,直到我听到很清脆、很利落的耳光的声音。
像某种程序,恐怖的连续性,啪,啪,啪,炸在我耳边。我的腿抖得很厉害,不是被冷的,是因为恐惧:我觉得他会死。
恐惧把我灭顶:我要报警吗?我要冲进去救他吗?我该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吗?耳光的声音停止了,我看到他的男朋友朝地板上的他伏了下去,他的身影很轻巧地就被盖住了。
我握着的拳头在发抖,我能看到他的腿在黑暗里的形状。我走不动,喉咙被锁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又一股血腥味,眼泪流到我嘴里,刺痛,非常非常痛。
我想我能承担得了他万分之一的痛吗?暴雨一刻也没有停过,钢筋水泥被诡异地折叠,筒子楼成了2012的诺亚方舟,正漂流在海上,载着惨剧逃亡。
空气里全是那种很恶心的潮湿的味道,跟拖把水一个味道,我却联想到血。他男朋友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我心里无数次发誓,只要他再叫一声,我就立马冲进去,哪怕我肯定打不过那个男的。
但是我在暴雨声里站了很久,他也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我清晰地听到我的心在滴血的声音的时候,一道闪电突然炸开,点亮了整个世界——
我不能呼吸了——我和他在那道闪电里对视。
我敢肯定他看到了我,站在他家门外的,走道上的我。我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转换我的眼神,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
他被他男朋友压在身子底下,左腿被架高,头靠在墙壁上,在和我对视,和目睹了这一场惨剧、却站在走道上无动于衷的我对视——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心里发誓一定会救他。
又是一道闪电,这次我看清他了,衣服被扯得很乱挂在身上,头发也很乱,脸上有血。他的眼神对上我的那一刻我像被狠狠打了一下:没有感情的麻木的眼神,很纯粹,很死寂,像无机质,像死人。
过道上的我和屋子里的他在一种可怕的沉默里对视着,我比单纯路过的路人还无力。
他像一具正在被顶/弄的尸体,一抖一抖,但是他一直看着我。我以为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旁边一部手机亮起来,把他照亮了。
他的男朋友正伏在他的锁骨上没有看到,他居然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以为我被雷打中了,在他的笑里居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原谅的逃兵。你为什么要对我笑呢?
手机的光一闪一闪,他的脸时明时暗,但我们一直对视着,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
终于窥探到他世界的万分之一了,预料中的和风细雨却是淤泥、血腥、精液和尼古丁,我站在入口吓得牙齿打架,终于知道我本不该被他允许入境的——求求了,就让我相信我曾经是你在万劫不复的人生里给自己放的一个假吧,就让我相信我对你不仅仅是一个好邻居那么简单吧。
我值得把你当成我的梦中情人吗?我,你的“某幻”,其他人的“高一栋”,在你的悲剧面前居然只是沉默地无动于衷,我值得去爱你吗?尽管我知道我的请求也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但站在铺天盖地的暴雨声、空洞的走廊里、噩梦的门前,我只剩下了本能。
你为什么要对我笑呢?你是在羞辱我吗,还是原谅我了呢,我救不了你,我什么都做不到,从我妈妈执意要治我眼睛的时候起我就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早该在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就告诉你,高一栋从小到大都是个懦夫啊。你为什么要对我笑?
又一道闪电,我看到他了,我的他。他整个人都像一个被剪刀划破露出棉花的破布娃娃。腿抖得不行,实在站不住了,在他的审视里我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最终也没有像从天而降的英雄一样冲进去。关上房间门之后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床上,被子蒙头,祈祷自己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真心实意地渴望一觉醒来就是十年以后。
我以为这二十天以来我已经足够麻痹、足够毫无波澜了、足够对什么都不在意了,麻痹到我居然能对我妈坦白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麻痹到我居然相信了没有你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全他妈是放屁,全他妈是鬼话。我在被窝里像劫后余生一样喘着粗气,听到有人哭得很难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我在哭。
站在那个过道里的时候我的腿被冷风吹得发抖,很绝望地想起六岁的海边,我被巨大的感动也是震撼得腿打颤。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现在又是因为什么?我既没有办法相信你真的对我无足轻重,更没有办法相信我本来信誓旦旦的爱居然也是假的,假到甚至不足以让我救他。
天。天啊。你给六岁的我那个启示的夜晚之后,有没有预料到二十年后我居然会他妈是这副鸟样?
我不想找它了,我认输,让它腐烂吧,让我为了找到那个夜晚而做过的一切努力全部腐烂吧。隔壁好像真的没有声音了,他现在怎么样了,还缩在地上吗。你恨我吗,恨我没有救你吗,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值得你的恨吗。
我突然感到彻头彻尾的悲伤:当年我为什么要和我妈妈去看大海?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把一个普通的夜晚当做神谕?
为什么要因为这所谓的神谕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是个值得世界信任的好人?
为什么要自以为清高地放弃工作来这个狗屎地方活受罪,为什么要遇见他?
一步错步步错,我的Bad Ending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像当初的我一样被命运摁在地上摔打。
行了,认输吧,一个六岁以前没有光明的人是当不了好人的。当我意识到我在为这个而悲伤的时候又觉得讽刺:我的悲伤永远只来源于自己,我对谁的爱原来都是假的。
雨渐渐小了,隔壁又恢复了安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和他的对视就像做了一场梦。
我觉得我要疯了,天亮吧,快点天亮吧,天亮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他妈真的受不了了,什么都受不了了,高一栋,我去你妈的!
恍惚之间我好像在我枕头旁边摸到了什么东西,抓过来一看,是花少北的那条围巾。
我把它捂在脸上,像重症病人呼吸氧气那样狠狠地呼吸他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深深浅浅地流下来,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几年来没有哭得这么惨过,我呼吸着他的味道,假装他原谅过我。
他的味道近在咫尺,就像在我怀里一样。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感觉我看到了花少北:乖顺的头发遮着眼睛,宽大的袖子里白里透红的指尖,纤细的脖子,我一把就能握住的手腕和腿,无意识拖着的勾人的尾音,我圈住他,头埋在他胸膛。
他像个大姐姐那样抱住我的脑袋,他的味道环绕着我,是让人心痒痒的味道,他的发梢、沐浴露、雪花膏、欲望的味道,花少北的味道。
我呼吸着他,想象他现在就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手伸进被子——行了,我是彻底地堕落了,从今以后什么事情我干不出来呢。最后我如释重负,探出被窝去拿纸巾,发现雨停了,天也亮了。
结:大海,大海
经过和父母的拉锯战之后我终于还是答应他们回青岛,我曾经不以为意的故乡。
回去之后可能很快就会相亲结婚,然后找一份比小策划还安稳的工作,到最后我也会坐在那些除夕夜坐在海滩边吃烧烤看烟花的人中间。
我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挺好,起码比在筒子楼听隔壁家暴现场好,起码不会让我后悔。
已经入春了,阳光越来越多,空气开始变得潮湿,但是这个城市的春天其实很短,所以应该很快就要入夏了。
和父母商量应该再过一周就会坐飞机回去,剩下的积蓄也不多,等我回去应该能正好赶上青岛的夏天。
我留在筒子楼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自从上次之后我就很抗拒在那里过夜,宁愿在外面待着也不想回去,如果真要形容,我宁愿说是“厌恶”。
我敢肯定我现在就是在楼道里撞见花少北我都能视而不见地掠过,因为爱到这种程度我已经觉得烦了,和吃太多东西恶心想吐的感觉有点像。
没意思。某个又是夜不归宿的深夜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烧烤摊喝啤酒,百无聊赖地计算离回青岛还有几天。
没有想到我最后居然还是回去了,那个除夕的夜晚我告诉自己说“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个过程,接受就好了”,其实现在再问问自己,好像到头来也没有真的接受。
操,我懂了,人生的真谛不是“接受”,不是“战胜”,而是“共存”。
抱着永远实现不了的缺憾修行,心如死灰也是圆满,如果能以这样的心态生活下去,一辈子也不算很长。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我看见我小小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闪一闪的,我大着舌头接起来一听:“喂?”
“你要回青岛了?”我的天,这声音居然是,“行啊,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去找你吃饭好吧。”
我的一位朋友。还记得小学的作文吗?来自内蒙的那位,名校高材生,现在在上海。
“用不着。”我说,“不麻烦你从上海特地飞到青岛来了。”
“我叫上王瀚哲他们,聚一聚总行吧。我也没去过青岛,就当旅游了。”他说,“你不是说你在准备考研吗?”
我苦笑:“我骗我妈的,兄弟。”
过去几年我很少联系他,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太光芒万丈,言语间多多少少流露出些居高临下感。
他本人很谦逊,自己当然没那个意思,但差距总是从无所不在的地方显现出来——聊天的时候他无意间说的专业名词也好,打游戏总选英文模式也好,一起熬夜的时候总是因为第二天有课早早下线也好。
从前一直觉得不想被比较所以不想交流,破罐破摔之后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躺平任嘲么,谁不会呢,我是烂人!草草约定了时间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倒是很兴奋,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但是他似乎很珍惜这次见面,我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很冷漠。
但是有人陪着总归是不坏的一件事情。挂了电话以后我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没想到这个城市里居然看得到星空,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是属于午夜的冷冽的味道,我以为我在某个高海拔城市,可能从哪里会飘来不知名的花香。
太好了,我在心里叹气,终于一切都好了。
回青岛的飞机票已经买好,我妈妈也开始盘算着相亲的事情,很快就能回去,回到还算熟悉的地方,和兄弟们团聚,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着,可能很快就会结婚然后有自己的小孩。
导演梦也好,花少北也好,筒子楼的噩梦也好,永永远远成为用来怀念的。我终于可以逃离污秽前往光明,我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一点点曲折都没有,可能我人生前面这二十几年都是误入歧途,如今终于有了悔过自新的机会——我仿佛听到上帝在我耳边说:这是唯一的最佳选项了,再不选就真是彻彻底底的Bad Ending,付费重来都救不了你了。
真好!我把啤酒瓶子砸在桌上,真好!真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和过去说再见的机会,你要珍惜。
现在,是时候了,渴望了那么久,和筒子楼里的一切告别吧,马上就要有新的人生等着你,活到这份儿上,已经没资格谈“甘心不甘心”这种话题了。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我应该是喝醉了:这么久以来,隔着时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六岁的、还是个盲童的小高一栋,在虚空里正对着我。
要对他说什么呢,我想了想决定告诉他,跟你妈妈说你肚子疼,不去看大海了吧——不论有没有眼睛,总之,不要成为我啊。
我抬头望着这座城市少见的星空,使劲憋着眼泪。也不知道这份麻痹会什么时候才失效,可能我又会在某个青岛的深夜怀念起筒子楼里经历的一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又该对此时此刻的高一栋说些什么呢。
终于到了要给这个故事结局的时候。最后一次,我从外面回到筒子楼准备开始收拾行李,上楼的时候正要回家,发现隔壁的门居然开着。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告诉他我马上要搬走了。自从那个暴雨的恐怖夜晚之后我和他没有任何交集,一切就像回到了我刚搬来的时候。
尘归尘土归土,我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踌躇了很长时间,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起码告诉他一句我的去向吧。我出门,走到他家门前。门大开着,满地散落的衣服和行李箱,他正蹲在地上收拾着什么。
我插着口袋倚着门框,等他发现我,一句话也没有。
他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站起来了,转过身,看到了我。
“某幻。”他的笑已经和第一次来找我帮忙的时候截然不同,我形容不出。他又瘦了,比我们一起去药店的时候更瘦,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
“好久不见。”就像那个夜晚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他不动声色地和我一起选择性遗忘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转过去继续收拾,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整理着似乎永远整理不完的行李。
奇妙的沉默横亘着,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什么话可说。
“那个。”最终还是我清了清嗓子。“我要搬走了,回青岛。”
“回青岛?”他仍然背对着我,手上还在收拾,“那挺好啊。某幻你过来帮我把这个袋子牵一下。”
我走过去,帮他把袋子牵好,他把一摞衣服放进去。我退后,站在他身后,看他继续忙。
我问:“你们也要搬走了?”
“对。”他回答,“明天的飞机。”
“这么巧,”我笑了,“我,我也是明天回青岛。”
连分别都正好在同一天。
我们的人生果然只短暂地在筒子楼这个点交错了一下,我连他人生的“参与者”都算不上。
他果然和茫茫人海里任何一个“别人”没有区别,遇见他的几率是几百万分之一,今后再遇到的希望估计是零。
挺好,我对自己说,起码我们最好都离开了筒子楼,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
他始终没有再提起我和他对视的晚上,尽管他的黑眼圈、他的消瘦、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我,他放弃了。
他仍背对着我,我看着他手上仍然在整理桌子,把一摞书弄乱了又码整齐,弄乱了又码整齐,一辈子都整理不完。
“我昨天打过你电话,停机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像剪纸。
他没有回头,手上也没有停:“去营业厅办的停机。”
我点点头,“好。”
就这样就好了,我没有问他的去向,他也没有问我的新手机号码。
就把他永远当成夜深人静里一尘不染被封存的回忆吧,永远像干花标本那样承担着今后被生活繁琐的重压凌虐得喘不过气的高一栋永远新鲜热切的思念,永远成为我今后和别人吹嘘“年少轻狂”的资本,永远生活在与我不相关的平行时空,永远和“某幻”这个因为你才有意义的名字埋葬吧。
作为临别赠言我似乎应该关心地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者祝他一路顺风之类的,但我突然觉得沉默着也好,丝毫没有发觉我这是在心虚。现在,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把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记住吧。
明天起你将永远和他成为后会无期的陌生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不会提供给你们再次相遇的机会的:花少北,我人生里头一次爱上的男人,人生里头一次爱上的噩梦。一半绿一半白的衬衫,破洞裤,正背对着我收拾永远收拾不完的桌子。
我紧急开始回忆关于他的一切以试图美化这分别,突然发现我甚至不了解他的兴趣爱好,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太可笑了,我和爱上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这个陌生人说不定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个直男。在我回忆的时候这个陌生人说话了。“我以为,你会跟我说点什么的。”
我愣住。刚刚苦心经营的自我麻痹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被抛到脑后。不受控制地,心脏狂跳起来,“……什么?”
“他昨天又跟我道歉了。”他的肩膀很平静,像一片躺在地上的枯叶那样。
“又。我和你说过我累了吧,和你说过我连原谅他都没力气了吧。但他还是道歉了。他好像只是在乎他有没有道歉这个事实而已,原不原谅是我的事。然后他向我问起你,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很随意地问的。于是我那个时候才发现,我一直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关系。如果是朋友的话,或许不至于这个时候也没有话可说。”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回头,语气四平八稳,只是手在抖。“花少北。”我的手抓紧了裤子,不是我的脑子在说话,是我的血液在喧响,我的嘴只是喧响的出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吗,我也不清楚。”先是他的声音传来,然后他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看他,这么久以来好不容易筑牢的坚定已经风雨飘摇了,再看他一眼我怕我会原地投降。
但我还是看他了,我的潜意识里警报开始蜂鸣。我们在满地狼藉如同台风过境的筒子楼里又一次世纪地对视,似乎本该是故事的开始的,但是筒子楼这个混乱又腐烂的氛围实在不太适合发生什么。
视线在凝固的空气里安静地交汇的时候明明毫无杀伤力,我心却脏像被电击。他对我笑了一下,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早晚会去更大的地方的。”
“我没有。”我笑得用劲,手在背后抓紧了桌沿,觉得自己站在深渊边上,往下看见我的未来,“回去就是很快找工作结婚了,没什么好说的。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我收拾完东西就要走了,他等下就回来接我。”
他转过身去了,肩膀还是像枯叶一样平静。然后他说:“那咱们这就再见了,某幻。”
那咱们这就再见了。新搬来的?你家在那里,你找错了。我是你邻居你知道吧,呃,能帮我个忙吗?那你叫我花少北吧,这是我以前打游戏的名字。那是我老公。你是不是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啊。
我的大脑当机了,全身上下支配我的只剩下了本能。等我发现我冲过去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我怀里安静地待了好久了,一点都没有反抗。我终于抱住他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像我在即将离开青岛的那一刻才终于感受到只属于青岛的大海,我居然在故事的结局才挽留他。
人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三次?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被窝里闭目塞听的晚上,明明觉得自己经灾历劫,却不知道到底经历过什么生死攸关。
满脑子都是晕头转向,我闭紧眼睛狠狠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把他揉碎。
什么都不用解释了吧,我现在的清醒程度不足以让我和你清晰地说明你古道热肠的直男好邻居其实早就爱上你了,过程说不上卑微,但总是煎熬。
我的头埋在他颈窝,他的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我耳边颤抖着传过来,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从巨大的湮灭里劫后余生?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说的是:“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冲进来,我立马跟你走。”操,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死死闭着眼睛,好像不睁开就可以永远不看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个杀人诛心的现实,在久违的、仿佛失明的黑暗里贪婪地想象着我和他的骨血能融为一体。我有多久没感受到这种黑暗了?
天啊,我无比希望我从没有去治过我的眼睛。如果你的某幻是个瞎子你会对他倾注更多的爱吗?
他在我怀里,抖得像我的心脏,很久很久没有推开我。求求了,不要推开我,该被你治愈的是我,该被你救赎的也是我,可是、可是起码请让我相信你也曾把我当成世界里的光吧,起码请让我相信此时此刻你不是“施舍”而是“爱”吧。
他的味道终于如愿以偿地环绕着我,却是以限时馈赠的方式,末日降临的方式,我以为我会闻到发梢、沐浴露、雪花膏的味道,可是迎接我的只有眼泪——那个暴雨的晚上的缺憾终于被我弥补了,我们的眼泪总算可以为彼此而流。我抱着他,终于认识到这件事:
我的爱拯救不了我爱的人。但是这不能成为我对你发散恶意的理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该那么理中客那么轻描淡写地就把你的痛苦概括成充满恶意的“家暴现场”几个字,不该自以为厌恶得很洒脱其实是逃避,不该现在才抓住你。我不该那么说你,原谅我吧,我是在报复那个懦夫的自己罢了。我值得你的恨吗?就在我想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他在我怀里,转过来,伸手抱住了我。
他紧紧地贴着我,和我抱他一样紧。
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叹气,不知道该感谢谁或者恨谁,让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经历过什么呢。这艰难的、心如刀割的拥抱里我不敢想象,你为了这一刻又经历过什么呢?
你也会像我一样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吗,你也为了这一刻像我一样把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属于我一半属于你黑暗的世界才得以活下来吗?
你经历的一定比我更痛苦吧,遇见你之后我湮灭的只是“过去的自己”,而你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说服自己把“现在的自己”生生打碎。
我突然觉得害怕,如果我刚刚没有抓紧他,我们是不是真的就从此天各一方了?和那个晚上如出一辙的恐惧在一瞬间吞没了我,仅存的理智让我在这恐惧里捧住他的脸,吻|他。
曾经的幻想里那么多香/艳的场面到底没有发生,筒子楼的废墟里我们像两个筋疲力竭的逃兵一样,狼狈得像攫取氧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懂得“相濡以沫”的意义,可是懂得太晚了。
他被我放开,湿漉漉的眼睛望进我的,眼泪和笑容一起真情实感地绽放。电光火石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买好的青岛的机票、朋友已经订好的聚会、父母的电话、还有我原本铺好了鲜花安稳幸福唾手可得的未来——就在十分钟以前,我以为我的人生应该那样按部就班地获得的一切。
我以为只能在梦里才有机会对他说的那句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原来痛苦会使人重生,自以为脱胎换骨的我不假思索地表白:“我想了想,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咱们俩一定要在一起。”
他只是包容地微笑着看着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里我渐渐全身发冷,反而堂皇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我真的是那样相信着的吗?
咱们俩一定要在一起,我真的是那样相信着的吗?为了不让他看出我的堂皇我又吻|他,趁我的热度还没褪去、但一切已经是大厦将倾的结局。
震荡的眼泪里我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比如手攀住一块凸石,脚下是深渊,明知怕不上去,手又痛得流血,不知道该不该放。
”筒子楼里的我们俩逐渐变小变小,成为狼藉里的两个点,外面的世界仍然是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围嘴和男人的工服,空气里有腐烂菜叶和拖把水的味道,背景音是伴随着晨光嘈杂起来的水声、呵斥声和开门关门声。当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时候,突然惊觉:久违的“导演”本能,久违的镜头组合,久违的我以为消失了的对世界的敏感感官——它居然,在这个时刻,回到了我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楼道里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我想花少北也听到了,因为他突然用力地回应我。
好了,久违了的本能,是你该展现的时候了,我从未觉得“黑暗”是如此让我觉得身心轻盈的美好事物——像你曾经最擅长的那样,高一栋,好好想想吧,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拍这个画面呢?
好的,那么。如果我是导演,我会特写他威压的脚步,背后是阴暗、潮湿、吵闹的筒子楼,慢慢虚化模糊了,背景里浮动的人头像一个个滚来滚去的茧。然后跟着那双脚,明明步子很慢很沉重,音乐却变急促。
房间里和过道上的镜头即将拍摄到同一个画面的时候,花少北如释重负地抱紧了我。就在那个拥抱里,我听到我们俩灵魂的洞被彼此这块拼图拼上的声音——我觉得我身体里运转的某个齿轮突然和世界精准地咬合,发出“咔哒”一声响,好像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在那瞬间突然集体苏醒——
我全身突然像被过了电流,在万籁俱寂里,终于听见恍如隔世的、海浪拍打的喧响。
——那片大海。六岁那个夜晚的海风、海浪、汽笛的轰鸣、感官的苏醒、天空的默示、上帝的包容、世界的接纳;我寻找了二十年、即使重回青岛的海边都无果的东西,我的煎熬痛苦纠缠的终点,我曾引以为傲的和世界的对视,我为之弄丢了未来和人生的那一刻,为之和另一个自己干戈相向到现在也无法和平共处的那一刻,以为这辈子只能怀念、只能当做自我谴责的工具的那一刻。
终于。我在脑子里急促到尖锐的背景音乐里幸福地叹气,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找到了——在花少北这里。
==
End
*语出《三重门》
部分意象与灵感来自笛安。故事架构以及想传达的中心思想来自某一天我和好朋友的对话
走吧,去墨脱
墨脱的雪山在迎接当年那个在其中穿行了无数日月的故人
(碎碎念:最近在追三叔的雨村笔记旅行篇,雨村笔记整体的氛围我都好喜欢呀,平静快乐的养老生活,但莫名感觉旅行篇来墨脱会失去一些平静)
出图技术支持平台
走吧,去墨脱
墨脱的雪山在迎接当年那个在其中穿行了无数日月的故人
(碎碎念:最近在追三叔的雨村笔记旅行篇,雨村笔记整体的氛围我都好喜欢呀,平静快乐的养老生活,但莫名感觉旅行篇来墨脱会失去一些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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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宝宝肉松
*被胖和咪宠着的吴邪!
*小甜饼,ooc预警
一到秋冬,天气转凉,胃病便进入发作的高发期。我原本肠胃就不算很好,眼前吃饭不规律,落下不少病根,稍微吃点生冷食物,或者多扒拉了两口饭,当天晚上胃就能把我闹翻。我干脆就连胃口也小了不少,每天起来喝点胖子熬的白粥,整个人看着都没什么精气神。
给胖子愁得不行,变着法给我找些进补的食方,人家说立冬吃羊腿,他一大早便骑车去好几公里外的屠宰场买现杀的羊,回来炖了汤,那天晚上我便胃胀,躺在床上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一个晚上没睡好。
他着急,闷油瓶也着急。两个人天天蹲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在商量什么,我看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挤在一起,幻视出一只熊和一头豹子...
*被胖和咪宠着的吴邪!
*小甜饼,ooc预警
一到秋冬,天气转凉,胃病便进入发作的高发期。我原本肠胃就不算很好,眼前吃饭不规律,落下不少病根,稍微吃点生冷食物,或者多扒拉了两口饭,当天晚上胃就能把我闹翻。我干脆就连胃口也小了不少,每天起来喝点胖子熬的白粥,整个人看着都没什么精气神。
给胖子愁得不行,变着法给我找些进补的食方,人家说立冬吃羊腿,他一大早便骑车去好几公里外的屠宰场买现杀的羊,回来炖了汤,那天晚上我便胃胀,躺在床上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一个晚上没睡好。
他着急,闷油瓶也着急。两个人天天蹲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在商量什么,我看着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挤在一起,幻视出一只熊和一头豹子在一块交头接耳——虽然只有胖子单方面叽叽喳喳。
我抱着枕头靠在沙发上,闷油瓶很快便凑到我身边来,难受倒是不难受,就涨得头晕,他坐在沙发一侧,挥挥手示意我要不要躺下。
闷美人邀请,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我美滋滋乐得不行,心想好耶,这他妈不是血赚?闷油瓶把我的脑袋托在手心,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在我的太阳穴附近开始轻轻揉了起来。
他手法特别好,力道也合适——我一直觉得,闷油瓶如果不去下地,和瞎子开一家按摩店生意应该很好,一个盲一个哑,倒也合理。闷油瓶从我的太阳穴开始往下,捏着我的耳垂坏心眼地玩了玩。
我不知道为何,便想起来以前有人和我说过,说我耳垂薄,没福气。但我那个时候还是个无神论者,完全不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想想,我确实挺倒霉的,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全攒在遇见闷油瓶这件事上了。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闷油瓶,“你干嘛捏我!”
他不冷不淡地弹了一下我的耳垂,“乱说话。”
我这才知道我刚刚无意识间把说我没福气那句话说出口了,闷油瓶才不管我在下面乱打狗拳,抗议无效,他一只手就能把我压制得动弹不得——我吃过很多次这招的亏,但也老实不下来,闷油瓶一手握住我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耳垂。
老实说这个动作有点那个,大白天的,我又要脸,一下子就有些难为情,干脆不动弹了,只眼巴巴望着闷油瓶,他看着我的耳垂,又摸了一下,才缓缓道,“耳垂圆润,福大。”
我故意呛他,“你乱说的不算。”
他又弹了一下,“不算也算。”
行吧,闷油瓶不讲理的时候是真的很霸道,他说算就算吧,我被他揉舒服了,人也好说话,刚想从闷油瓶大腿上起来,便被他搂着往怀里一带,他侧身,亲了亲我的耳垂。
我被他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又顺势捏了捏我的下巴,我像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狗,被他捏来扭去。
他眼底浮现了淡淡的担忧,语气里夹着的是我想忽略都难以自欺的心疼,闷油瓶说,“瘦了。”
确实是瘦了点,但过了这个秋冬就好了,身体也不是一天就能养好的,闷油瓶辛辛苦苦给我养的肉都在这几个月里被消耗没,心情奇差。
我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没事啦。”我说,“我今天可以多吃半碗饭。”
那天下午我就看见闷油瓶往家里拎了一大袋的里脊肉,他刚进屋就招呼胖子去帮忙,胖子在厨房支锅,肉块冷水下锅,焯出血水、撇去浮沫,直到他们把那肉块放进砂锅里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要炖汤,熬了许久,胖子急哄哄去捞肉的时候还挨了几下烫,闷油瓶把肉块装进袋里,拎出来一根擀面杖。
谢天谢地,我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他们想做什么了——但反应过来的瞬间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不会吧,我都这么大年纪,可这明明就是在做肉松……
我只好明知故问,“做肉松呢?谁家生小孩了?”
胖子答,“哪家神仙的小孩出生就会吃肉松。”
也许是看到了闷油瓶,于是胖妈妈决定把他也连累下水,“哦,忘了,张家的老神仙家里有个小孩。”
这就完全是在说我了——还顺带说了闷油瓶,我倒是很不好意思,但闷油瓶神色如常,他也在碾肉碎,对胖子的调侃默不作声地全盘皆收。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难为情,“你俩真把我当小孩呢。”
胖子一边碾袋子里的肉松一边骂骂咧咧,说小孩都没我这么难伺候——这个死胖子,嘴上念叨我,动作倒是一点都不带停下的,嘴硬心肠倒是软,闷油瓶在一边起锅炒肉,见我在一边呆呆地站着,便用筷子挑了两条肉丝给我开小灶。
我乖乖被投喂,心情好得不得了,晾凉了装罐子里,胖子特许我没事也能抱着罐子,把肉松当零食吃,老实讲,我心里感动得要命,差点眼泪都要下来了,但胖子这人毁气氛是一把手,他一边往罐子里填肉松,一边头头是道,“嗯,嗯,刚好,适合七个月以上的宝宝。”
我比七个月超龄几十年,眼泪瞬间倒灌,绝情得像刚修炼完金丹。闷油瓶从罐子里捻出来一点,十分顺手塞进我嘴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得了!闷油瓶都和胖子去到一个阵营了。
一对二只能是我惨败,但失败者可以得到一罐肉松,血赚。好在他俩的辛苦没有白费,我胃口好了很多,肉松也好消化,胖子肉眼可见的开心,和闷油瓶说他过几天再去找些好的里脊肉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闷油瓶进来的时候看见我一脸狗模狗样,蔫了吧嗒的,还以为我怎么了,吓得凑上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脸上盖着手臂,压着眼睛,闷闷道,“要被惯坏了。”
闷油瓶终于笑了笑,他弹了一下我的鼻尖,轻声道,“你是宝宝。”
——
感谢你看到这里!
期待得到留言~
林阵磨枪/太过贴近会手足无措,所以还是算了
*懒得换号了…
*保命OOC,一发完,全文2.7w。
*一个避重就轻的故事
曾经有过一次那样漫长而完整的心动,震颤如雨滴擦过叶面,只勾起叶尖毫厘的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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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展要开了,你有时间来吗?”...
*懒得换号了…
*保命OOC,一发完,全文2.7w。
*一个避重就轻的故事
曾经有过一次那样漫长而完整的心动,震颤如雨滴擦过叶面,只勾起叶尖毫厘的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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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展要开了,你有时间来吗?”
收到林墨这条消息的时候刘彰正在开组会,算算时间林墨应该熬到了后半夜,他知道他最近在忙摄影展的事情,朋友圈总是一股焦头烂额的氛围,睡醒就会删除,可能觉得自己扛得住。林墨这人很倔,还有半条命就扛半条命的,他关心过几次,但时间爬过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后就只剩一句:没事,调整好了。
一觉睡醒之后很难再有烦心事,林墨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人。
“春假应该可以回去一趟,但要到月底了。”刘彰回复他。
“那来得及!我先睡了,到时候说!”
“好,晚安。”
“晚安。”
最近总是这样,刘彰顺手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每次的对话都很简短,林墨发完他想说的东西之后似乎不太需要回应,不然就是有事情要忙匆匆下线,就像他个人简介上写得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很多关于林墨的事情都需要刘彰猜测,直至已经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曲线图,在弯弯绕绕的弧线中盘算着答应林墨的事情是否可行,他不喜欢做食言的人,纽约的冬天很冷,他不想平白在这吹一个春假的冷风。
高中转学后就没再见过的林墨,时隔五年邀请他去他的展览。刘彰在同学看不到的地方玩着手指,想着至少要给他带一份礼物。
他高一下学期因为爸妈工作的原因在重庆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因为初中经受过校园暴力,他试图把高考前的学生时代过得抽离一些,等到不再需要和同学如此密不可分地相处过后,或许可以交到称之为“朋友”的,这样的几个人。
他也确实过得很抽离,只和同学做必要的交流,做“四眼书呆子”,做“成绩好的怪胎”,做“不惹事的好学生”,被班主任找家长,站在一旁听老师一边夸他一边表达“孩子太闷了不好,可以开拓开拓他的兴趣,变得活泼点”。
他妈问他要不要报个兴趣班,他依然选择拒绝。
过完年后全家就到了重庆,灰蒙的天像刚抽过一支烟,是他对重庆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一些不该起雾的时候,重庆的轮廓也是模糊的。他没有在重庆过完一整个四季,到走的那一天也吃不惯过辣的粉和面,带走的东西比带来的东西少。唯独林墨给了他两张照片,一张是实验楼顶楼那扇会漏雨的窗户,一张是虚焦了的他的照片。
林墨对他说:“这张拍得不行,下次你再让我好好拍一张,不许躲了哈。”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林墨用的是正片胶卷,冲洗很贵,所以他会在拍每一张的时候都十分耐心地测光、对焦。但他的那张,因为他的躲避还是拍虚了,林墨要拍的时候喊了他的名字:“刘彰!给你拍张照片!”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脸。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林墨,开学第一天就见他举着相机在班里挨个炫耀:“看我淘来的!才二百块钱!像不像新的?”有些同学嫌他烦,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跑到别处接着炫耀。跑到刘彰面前的时候认出这是新同学,林墨才显出不好意思,挠着头说:“新同学,下次给你拍照!”转过身去没两秒又转回来,补了一句:“我知道你叫刘彰,我是林墨,满肚子墨水的墨!”
这人有点儿虎,得离他远一点。刘彰想。
-
在刘彰能听懂一些重庆话之后,同学也知道了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有时候会在背后说他两句小话,他能分辨出重庆话中自己名字的语调,不用细听也知道在说他“装”、“学习好有什么用,又没朋友”,只有林墨路过听见了会帮他说话:“你们认识他吗就这样说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林墨是跟他很不一样的人。性格虽然脱线,但开朗,不记矛盾和烦心事,和同学关系都不错。下课喜欢拉人拍照,举着手机测半天光,最后往往要挨一顿治,因为把人招呼来了,又要说“光太差了,拍不了”再把人招呼走。
重庆不下雪,林墨就带肥皂水来,在班里吹泡泡。一个人鼓着腮帮子吹得费劲,造泡泡的速度比不上泡泡被人戳破的速度,逼得他大喊:“你们别戳啦!妨碍我下雪!”等造的规模差不多了,固执地让大家都承认这雪“下得大”。
有几个泡泡落在刘彰的试卷上,刚好把分数洇成一片红晕。
班里有时候会爬进来虫子,大家看到的反应不是一掌拍死而是先冲林墨喊:“这儿有只蜘蛛!你快来!”林墨会从桌肚里掏出他的空矿泉水瓶,一边说着“别动它,别吓它”一边往蜘蛛的地方跑,他会拧开瓶盖很耐心地把蜘蛛往瓶子里面引,接着一整天下来,刘彰都会看见他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对着里面的蜘蛛发呆。
为了避免在教室坐着尴尬,刘彰每天都踩着点到学校,有时候会碰见林墨拿着他的宝贝二手相机打老远狂奔过来,到了门口才停下来小心把相机装进包里。他走得慢,林墨风风火火的根本注意不到他,他就跟在他身后往班级走,脑子里复习要听写的英语单词。
他时常觉得自己在中二的年纪扮演着一个过于机械的观察者的角色,尽可能的把眼睛转向每一处,因为自己没什么发生故事的契机,他更愿意观察正常的同龄人存在的方式。那时候他避无可避的会多观察林墨一些,因为林墨太惹眼,而他太羡慕无需逃避的人。他害怕别人窥视到他的伤口,即使表面上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他或许是恨着什么的,但把恨从广东翻山越岭地带过来不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从地下一层坐十几层的电梯到达地下一层,重庆总有办法让他觉得符合常理的事情有时候也许是徒劳。
林墨很瘦,风似乎能灌进他的校服,刘彰会学着他把手缩进去,从里面包住袖口一整个攥进手心——这样就又少了两个缺口。
走在前面的林墨发尾擦着衣领,他脑子里那些反复背过的单词竟被风刮散成了一句无意义的结论。
-
冬天囫囵过去,山城的辣椒并没有待刘彰慈悲。他因为肠胃炎去过几次医院,又被漫天飞絮折腾到过敏,他跟班主任申请了大课间不去操场做操,但总被楼层巡逻的老师询问为什么要搞特殊。好在上实验课的时候他发现实验楼的顶楼或许是个容身之地,虚有一个没有打开的摄像头,几间锁着废弃实验器材的教室,他只需要几阶台阶,够他能坐下来不用遮掩地掏出手机就行。
他听摇滚、说唱、重金属,就像心里窝着的那团火一样横冲直撞,唾沫横飞的歌词和旋律,把一切踩在脚下又把一且捧上神坛,我最不屑的可以是我最爱的,我最看不起的可以是我最想成为的。这些或许都是谎言,但谎言的重量自有人心去衡测。
这四十分钟永远是他呼吸最顺畅的时候,他离开了人群和话语,终于没有目光来反复试探他,也没有一句话是在谈论他。直到林墨拎着还在滴水的雨伞站到他面前,对他说:
“好巧啊。”
除去开学他和林墨仅有的几次交流,不是因为他脚边的虫子,就是林墨想拉上他一起拍照,都被他躲开了,他深觉自己不适合和林墨成为朋友,毕竟冷漠的机械体不会想和自己的观察对象产生关联。况且没有人会喜欢一直拒绝自己的人。
但林墨还是冲他笑了,问他能不能分享这里,在他身边坐下随意说起下雨天不用做操的时候他也常来这,后面的窗户破了一角会漏雨进来,最好把伞撑开挡住后背。
林墨问他:“你是广东人吧?是不是雨下得更大?”
“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人?”刘彰抓错了重点,林墨也不在意,说:“你刚来的时候是你妈带着你在办公室把?我也在啊,听见了一点。”
刘彰回忆不起来,他刚来重庆的时候爱神游,对这里颇为抵触,吃不惯,新家的床睡得不好,他妈是领着他给班主任打过招呼,当时他没仔细听,自然不知道他妈把他在以前学校的情况都交代了出去。
春雨缠绵得下了许久,林墨不会跟他一起往实验楼去,总是会慢一点,他好奇林墨这样的人为什么也想要清净,没两天他就知道林墨只是想找个地方理他的相册。他会问他一些他答不上来的问题,比如:“你觉得这张能看吗?”
风景照有意境,人拍得有鼻子有脸,刘彰看不出来哪里是难看的。林墨会锲而不舍地问他,似乎总觉得不好,他只能硬诌出一些自己都觉得是在挑刺的答案来,诸如“这里有点模糊”、“背景有人眼睛没睁开”、“感觉有点歪”。
不理相册的时候林墨会带作业来补,把数学练习册铺在膝头上,眼巴巴地望着刘彰,摆明是想让他报答案的,不过还算有求学心,会再问他几道错题,恭维他一句“你真聪明”。
林墨抢过几次他的耳机,问他:“能不能给我听听看?”他拒绝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妥协了,林墨美滋滋地带上耳机,没几秒就让他切歌,换了几首之后把耳机还给他,说:“太吵了,我不想聋。”过了两天可能又生了想尝试的心,找他要耳机,这回倒是没再嫌吵,和他一起听,说挺好听的,上次没认真听。刘彰没说话,默默把音量调小了两格。
脱去了冬装的林墨格外瘦,缩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听歌,呼吸擦过他的手背,春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嘈杂,能感受到什么呢?他问自己。冬天是真的过去了吧,歌曲声音大的话会听不见林墨问他的话,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像延绵不绝的春天。
-
拖沓的的过敏好了之后,刘彰能感觉到熟悉的热浪层层而来,夏天的炎热大同小异,初夏的街上长满了同等重量的绿。
虫子更多了,林墨更忙了,他坚持着一个瓶子只装一只虫子,借空水瓶借到刘彰的时候他问他要怎么处理它们。
“带出去放掉。”
“其实也不想放的,但是没有条件养。”
刘彰觉得这种行为没有意义,但他已经学会不在林墨的身上寻求意义,况且林墨盯着虫子发呆的样子属实好玩。好像瓶子不是瓶子,是一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他想碰但无法触碰的东西。看起来十分珍重。
就像每一片飘进教室的树叶都会被林墨捡起,装进相册,在空白的地方标注日期,精确到几时几分。他不会问林墨叶子烂了怎么办,他相信林墨有办法让它们保持葱郁。
他见过的。
相册里有太多林墨拍过的树叶,那些就够装添成一棵名为四季的树。
热到没有出口的夏天让人虚脱,从广东到重庆,似乎又升温了一个等级,城市的线条被烫到扭曲,呈波浪状向上生长。刘彰不喜欢夏天,他不懂为什么还能有那么多蹦蹦跳跳的人,如果人不会在夏天最郁结、最愤怒、最想一头撞死,那么为什么天气热得像置身火化炉?
空气中腐烂的臭味挥散不去,摸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觉得有异味残留在手上,他一天恨不得洗一百次手。夏天让他十分烦躁,如果说有什么是他可以忍受的
——他愿意在水池边上多等一分钟磨叽的林墨。
走廊尽头有一个专门洗拖把的水池,洗手的时候腰要弯得很低,刘彰总能看见林墨在那非常仔细地洗他的手。他自带了洗手液,从手心到手背,再到指缝,打上泡沫以后要搓很久,直到手心盛不住才会拧开水龙头冲洗。很专心,甩水珠子的时候才能看见有人等在他后面,几次之后知道了,他捧着一手心的泡沫往刘彰身上吹。
刘彰没有躲,胸口挂着沫子被林墨笑
——笨呐。
他知道林墨想干嘛,但是他不想动,许是看入神了,虽然林墨的手没什么特别的,和他的人一样瘦且弱。
泡沫很快就被布料吸收,几分钟之后干成一块浅浅的印记,林墨对他笑,笑容的原因留在他的胸口上,他就只记得曾被林墨戏弄了,忘记让他抓耳挠腮的燥热和郁闷。
-
期末考前妈妈又来了一次学校帮刘彰办转学的事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大课间他被拉进班主任的办公室,他依然在神游,对这一切都感到无力。
在不能决定人生的岁月里他总是如此无力,被扔进黑暗、被暴力攻击、被生拉硬拽,他有无数次想钻进宇宙的黑洞,宁愿在真空中漂浮。就算没有宇航服被分解成星屑间的碎土,也好过一次次的迁徙被迫寻找安身之地。因为他总是被决定的那一个。
这次他认出了林墨喊“报告”的声音,林墨进来放作业,放好就匆匆跑了出去,摞在一起的本子慢慢倾斜,刘彰在它们快要倒下的时候扶了一把。
他妈说要再和班主任聊一会,让他先回去上课,他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林墨在门口还没走。
“是你要转学吗?”
大课间还没结束,走廊上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雨灌进来浇湿了一半的地面,林墨站在雨水的边缘,皱着眉头。
他想他应该看见了桌子上的申请单。
“对,原本就上一个学期。”然后回到广东再换一个城市,重复着自己作为观察者的身份。
总是笑着的林墨突然变得严肃,盯着他的样子似乎很用力,眨眼的频率都低了下来,问他什么时候走。
“考完吧,机票还没买。”
林墨点头,又很慢地问:
“那你、会想念、重庆吗?”
林墨笃定他转学是要离开重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表现出会长久留在重庆的样子,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那么应该也不会放下戒备彻底与这里相拥吧。
他不知道林墨为什么看起来要哭了,又或是因为这是大多数人要哭之前都会做的表情所以他断定林墨也是这样,但到底是没有哭的,林墨只是眉头皱得久了些。
十六岁的刘彰模棱两可地点了头,如果二十一岁林墨可以再问他一遍这个问题,他应该会意识到
——会的,如果是想念你。
-
离开重庆的时候是个阴天,一如刘彰来时那样,过安检的时候他回头看江北机场,发现重庆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考完试那天林墨从别的考场跑过来送给他两张照片,没有说再见,只是对他挥手,他记得林墨转身的时候发尾擦着领口的样子,这幅画面他从冬天看到了夏天。照片被他好好收了起来,当作他和林墨认识过的证据,他对人际关系没有自信,不敢用“朋友”去定义林墨的存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这个人很温暖。
重庆因此可以是他喜欢的地方。
手机再有信号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社交平台消息,有人通过班群加了他的好友,备注
——我是林墨。
他妈在一旁说难得看他心情不错。
林墨不常给他发消息,他更是找不到话头,再回到自己的壳里寻找可怜的自得其乐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熟练,没用多久就适应了新学校的国际班。
高三的时候压力很大,光出国这件事就让他焦头烂额,林墨似乎也是,数学学不会,英语背不来,动态里面一水的啊啊啊和感叹号。不记得是谁先开始每天 battle 背的单词量,睡前他总能收到林墨的打卡消息。他要背的单词远比林墨多,难度也不是一个等级,但他知道林墨要强,输了也许要挑灯夜战,所以总是顺着他的数量少报几个,林墨会揶揄他
——你行不行啊?还出国吗?有学校要你吗?
他不和林墨争,但过两天报的数会比林墨多几个。
他知道林墨选择了艺考,想学摄影相关的专业,两边兼顾的话很吃力,到处跑考试的时候常常会消失,问他也只说没什么把握,厉害的人太多了。
他的 offer 和林墨的导演系合格证差不多时间拿到,但他没有告诉林墨,继续和林墨 battle 单词量,帮他梳理数学思路,眼见着林墨压力越来越大,最后又直接不见了人。
高考前一周消失的林墨发给他一张照片
——今天洗的照片里面有你哎。
不过是一张同学合照里他在后面当背景板。
“怎么高一的照片你现在才洗出来?”
林墨回:“正片冲洗太贵了,要攒一攒一起洗的。”
又给他科普为什么正片冲洗贵,话多得很反常。他给林墨打电话,林墨问他:“干嘛?”
“你是不是压力很大?”
林墨沉默了一会,“是,分不够就上不了嘛,我太想去了。”
他说家里借钱供他艺考,不能对不起爸妈,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人各有难处刘彰是知道的,以前林墨到学校晚就是因为家住得太远,早上很早要出门,坐很久的车,这样才将将踩住点。林墨总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但这样的人大多在内里藏了一半的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安抚林墨,只能说自己拿到了纽大的 offer,可以分一点考神之力给他。
林墨老大一声“哇——”显得十分激动,叫他考神,说他“太棒了”,他才感觉到这真的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他问林墨在哪里,林墨说在老家,蹲在池塘边看大白鹅游泳,刚捡了只死青蛙,想带回家。
他让林墨赶紧扔了,林墨却反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养它?”
“死的怎么养?”
林墨说:“活的我是不知道怎么养,死的,我只要给它一个家就够了。”
刘彰回忆了一下,说:“你总想养些奇怪的。”
“谁说的,”林墨不同意,“多正常,还好养!而且……”
说到这林墨停下了,刘彰追问:“而且什么?”
“而且……也不用担心……它逃跑了。哈哈。”
林墨干笑了两声,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膝盖中箭,即使林墨没想养他,也不曾捡到过他。
但好像被林墨捡到也不是一件坏事,刘彰默默地想,他会找个空房间隔离你,用眷恋的眼神看你,会让你自得的。
林墨高考分数达线,兴冲冲地告诉他之后没几天又消失了。一个月后林墨发给他一张自拍,头发已经长得盖过了脖子。他问林墨是不是当野人去了,林墨告诉他刚从山里回来,去给人当小弟去了。他找了家摄影工作室干助理,新项目是个纪录片,拍百年老树的,专往各个没有信号的山里钻。一个月下来不仅头发长了,人也黑了,照片看着十分陌生。
褪去青春期的婴儿肥和稚嫩后,林墨瘦得很夸张,骨骼的生长像一棵过分汲取贫瘠土壤养分的树,还在长着,但远算不上枝繁叶茂。只有一双眼盛过雨水,能看出来生机的倒影。
林墨给他看在山里拍的照片,调成了黑白,树的纹路清晰可见,清晨的树顶和云层秘恋。他说那些树是有生命的,每一片落下的叶子都是一声被回应了的召唤。刘彰不懂这种文艺的说法,如果要他说曾经在什么静止的物体上感受到生命,他只能想出在物理实验课上拧电线,通电的那一刻,电流或许是中世纪的英灵被咒语召唤而来。
林墨干了两个月助理,后面老老实实在重庆拍城建,去了一些刘彰很陌生的地方,但林墨告诉他就离学校不远,林墨让他回来带他去转一转,到底也没能成行。
“回来”这个词很有蛊惑性,反复被林墨提及,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曾属于过那里。
-
林墨的学校在上海,开学前他问刘彰有没有去过,本帮菜是不是真的很难吃。刘彰前几天刚从浦东飞走,逗留了一天,吃的是肯德基和吉野家,他对上海除了大没有更深的印象,各种口音的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寻找奇妙的平衡,最后不得已都要被繁华和茫然吞噬。林墨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和畏惧,离开重庆对他来说是一次叛逃,他无法想象没有山的城市是如何运转的,上一层的楼就到一层,如此正常且符合规矩,他不想被这些框住。
刘彰说:“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看是你先适应上海还是我先适应纽约。”
林墨开玩笑说:“最好是上海先适应我。”
对刘彰来说纽约和他生活过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反正一开始谁都不认识,几个国际班的高中同学分散在美国各地,拉群说都出国了就好好玩一玩。聊了几天大家比在学校的时候要熟络多了,这对刘彰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跟他比起来林墨对纽约的兴趣更大,经常逮着他问
——纽约长什么样?
——纽约人也会在咖啡店门口排老长的队吗?
——自由女神高吗?
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他给林墨拍过纽约的街道,墙面上的涂鸦,咖啡店门口的花,和黄昏下的自由女神。林墨嫌弃他拍照构图烂光影烂,他就在自由岛对面听着林墨的电话,从下午站到日落,拍 152 张照片,按林墨教他的,要聚焦,要水平,不要曝光,自由女神要在中间,最好带一点天空。余晖擦过水面的波纹,他把照片发给林墨,问他喜不喜欢。
林墨熬了个大夜,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地说:
“好看,喜欢。”
林墨常常写东西写到半夜,睡前和他道早安,要今天记得和 Brian 问好。Brian 是流浪汉,在他住的附近流浪,有一只黑色的小狗,偶尔早起会听见他吹口琴、唱歌。
他告诉 Brian:“我的朋友很喜欢你。”
Brian说:“上帝会保佑他。”
他因为林墨建立起一些和纽约不算深刻的联系。咖啡店门口的花凋谢的时候林墨会惋惜,纽约下雪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拍给林墨看,两个南方人终于见到真的雪了,林墨比他还要兴奋。他吃烦了 Subway 的面包片,林墨却逐渐适应了甜口的西红柿炒鸡蛋。
刘彰的同学里也有重庆人,聚餐的时候吃火锅,抱怨没有重庆的好吃,桌面上随着筷子的动作滴出一条条红油印,而他在敷衍的清汤锅里涮娃娃菜,闻多了热辣的空气直打喷嚏。
同学说重庆是个好地方,回国欢迎他们来玩。林墨到了上海后也常说,重庆很好。他不懂这种对故乡的眷恋源自于何,林墨却总说见过了重庆的江水,黄浦江就像一具平淡的身躯,是倒下的,谁都可以踩两脚。
他见过重庆两岸不同的风景,高楼在山上俯视,风从额间路过,带起所谓的“安逸”。
同学用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在发什么呆。
他说在重庆上过半年学,确实是个好地方。
以至于他想起重庆的时候,那一湾江水退去,只剩林墨的脸在脑海中闪烁。
为什么无法忘记?
为什么他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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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墨在上海很忙,因为和北方的室友处不来自己在校外租房子住,多增加了一笔支出,靠着老师介绍的私活帮人拍东西赚钱。有段时间刘彰只能在只言片语里猜他在忙什么,加上自己的课业繁重,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但偶尔还是会跳出来吓他一下。
有一天林墨给他发了一张光头的自拍,做出了哭泣的表情,他一连发了十几个问号过去。林墨说刚从山里回来,全部人都染上跳蚤,他斩草除根把头剃了,感觉自己丑得要死,附赠几十个大哭的表情。
事实上刘彰觉得很可爱,叫他小秃瓢,林墨气得直接不回他了。
为了追求导演的艺术气质,林墨的头发一直有些长,常说头发在自信就在,灵感就在,丧失自信与灵感的林墨每天都很忧愁,连他打过去的电话都拒不接听。
一个月之后林墨分享了一张乐队的专辑让他听,说可以觉得歌不好听,但是专辑封面必须是他的年度 TOP1,他就知道这个小秃瓢给人家拍了封面。
林墨上大学之后迷上了黑白艺术,胶卷也换成了黑白正片,说以前喜欢正片是因为不能冲洗的时候看胶卷就能看出来照片的颜色,现在觉得黑白的更有腔调,当一切颜色都被取代,或许就能看见本原的真相。
他经常在微博上发他拍的照片、短片,渐渐有了几万粉丝,有一组街头黑白人物照被转发了几千条,谁知林墨转头跟他说:“几千人!没有一个人懂我在拍什么!”
他便问:“在拍什么?空气吗?”
林墨沉默了几秒,低声骂了一句:“靠,被你说中了,但为什么感觉这么欠打?”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扩写上一句话:“你是在拍空气是如何存在于生活中的吗,林墨老师?”
林墨笑了,“对啊,存在于每个人的呼吸之间。你懂吗?”
声音隔着两个听筒,在林墨按鼠标的背景音中刘彰难得柔情了一次,他说:“懂,就像我和你,现在,几千公里,同样的地球上的空气。”
“对啊,不过是地球的两个地方,上海和纽约还都在北半球呢,所以我们离得并不远。”
“可是,我们的时差还……差得挺远?”
林墨摔了下鼠标,有些气愤地说:“又扯远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林墨重重地呼出口气,“你只懂了一半,剩下一半自己悟去吧。我剪片子了,拜拜!”
刘彰觉得好笑,但他知道林墨剪片子的时候需要投入,便准备挂电话,他说:“墨哥说啥就是啥,我今天一定悟出来。挂了。”
“嗯,好好呼吸空气吧。”
刘彰洗漱好,拉开窗帘,纽约早已经活了过来,不算透明的光照进他的小公寓,他反复想着林墨说的他们离得并不远。
起码一通电话就能缩短这空间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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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后林墨的课业明显少了下来,接了更多的活,有时候跟着师兄去拍些根本没人看的片子,有时候自己捣鼓一段需要仔细解释刘彰才能懂的视频。他曾对着一面挂钟拍了十二分钟,起名为《人》,通过快慢剪辑,最终定格在十二点二十七分,他告诉刘彰这是他出生的时间,告诉他
——横着看,我这个“人”,叉劈得很大,所以走得会慢一点。竖着看,我只有一条腿在地上,所以走得会跛一些。会走没有终点的路,但没有终点不一定就是错的路。
他笑林墨片子应该改名叫《我》。林墨却说
——我就是人啊。你也是,我们有什么不同?
他问得刘彰哑然,开始反思自己走得也很慢、很跛,选择的路也没有终点,因为有终点的路自己根本不想走。他学数学,尽头只有无穷尽,他要答案,要无数个答案,问题的终点是新的问题。像一个装不满的碗,以被打碎的代价固执的存在着。
真被这个学艺术的搞怕了。刘彰想。
林墨的摄影展是在一个朋友的提议下开起来的,朋友提供场地顺带帮点忙,刚开始林墨还会跟他念叨:“太烦了,说我搞得不像摄影展。屁咧,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后来忙起来倒没听他怎么抱怨了,刘彰以为他能搞定,但国内半夜时间又看到林墨在朋友圈啊啊啊,开展前一天发了一张头发打结的自拍,脸上没挂几两肉,眼睛里的红血丝很唬人。林墨鲜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他琢磨着礼物要买个“狠货”慰劳一下最近瘦成人干的这位艺术家。
他站在了两个街区外的二手店门口,他来过不少次,因为林墨念叨,帮他在这淘到过几本五十年代的书、七十年代的摄影集,还有几张他叫不出来歌手名字的唱片。东西跨山越海到了林墨手里,被好好摆弄出了九张照片在朋友圈炫耀。
林墨一直想收一台双反相机,店里倒是有,但成色不好,那天在店里林墨和他开了视频,让他三百六十度展示,刘彰觉得看着还行,但林墨很犹豫。他喜欢咬着嘴唇思考,最后挂视频的时候下嘴唇明显有一排牙印。
刘彰有时候没事会来店里看看,但按林墨说的,估计都是入不了他眼的,一来二去和老板熟了,说会帮他留意。
临出发前两天,收到通电话说这次到的或许有他满意的。有三台,他仔仔细细看了半小时,最终把一台捷克产的双反相机带了回去。
林墨问他什么时候到浦东,说要来接他,他把航班号发给了林墨,说不用太早到。
林墨笑他:“想得美,我最喜欢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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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后刘彰跟着人群慢慢走着,飞机晚点了两小时,已经是凌晨,他通过廊桥看了眼机场的地面,似乎刚下过一场雨,寒气透过领口攀上他的后背,他想起林墨抱怨了三年的话
——上海的冬天是晒不干的,衣服、被褥,还有我,都快被湿气浸烂了。
飞机上的空调把他吹成一张干裂的纸,潮湿的空气正在一点点把他舒展开来,他倒是对这从来没停留过的城市感到一丝亲切。
快到出口的时候他打开手机连上网,看见林墨给他发的消息
——我到浦东了。
——晚点?
——我小腿都站疼了。
——刘彰,两个小时,你不给我磕个头都说不过去。
他给林墨回了一个磕头的表情,说他快到了,穿了一身黑。林墨没有回他,他抬头往到达口看去,零星站了几个人在栏杆后,有一位穿了件白色羊羔绒外套的男生正低着头发呆。
他踩到了那是林墨,在飞机上的胡思乱想里他想过自己会不会认不出来他,毕竟太久没见,即使记忆已经被他回望无数次,可到底他们都已经长大很久了。
他想快点走到林墨后面吓他一跳,发呆的林墨仿佛有感应,在他伸手准备拍他肩膀的时候突然转过了身。
林墨冲他笑,“想吓我啊?早看到你了。”
“额……”
刘彰尬住,在脑子里翻出一句“好久不见”,刚说了个“好”就被林墨打断。
“好久不见吗?太老套了,抱一下吧。”
“啊?”
林墨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就着一点力,他的脸颊蹭到了林墨的头发。
在落进林墨怀抱的那一刻,他闻到了林墨身上的味道,像很多年前他闻到过的,被冬夜的霜洗过,有种把人往远推的温馨——即我们向往,明知无法拥有。
他从未被这样迎接,拥抱太亲昵所以习惯性抵触,林墨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此刻他却想固执地去够一够。
他伸手在林墨的后背拍了拍,说:“你长高了,但还是没我高。”
林墨放开他,瞪了他一眼,说:“走吧,我开车了。”
“你买车了?”
“没啊,找老陈借的。”
老陈是林墨的师兄,刘彰记得林墨跟过一次他的组。
“啊……你那个师兄对吧?”
林墨正在找停车场怎么走,听到这句转头看向他,说:“这你都记得?”
“当然了。”他指向停车场的指示牌,“往那边走。”
林墨本想客气一下帮他拿行李,结果发现他就拉了一个小箱子,说算了,又拉上他的胳膊,问他饿不饿,家里没吃的。他说还行,飞机餐挺难吃的,林墨说自己都饿得不行了,家门口估计就全家还开着,让他别嫌弃,凑合吃个饭团吧。
很奇怪,他和林墨打过很多电话,理应对林墨的声音很熟悉,可现在和林墨边走着边说话,中间没有听筒的环境音,他倒觉得这一切十分失真。
林墨非常执着地拉着他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半边身子是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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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的车是二手车,空调不太灵,开到快半路刘彰才感觉稍微暖和了一点。刚上车的时候他和林墨开玩笑:“墨哥的车安全吗?”被林墨翻了个白眼,让他的手准备好,随时可能要开门跳车。
实际上林墨的车开得很稳。他记得林墨是大一暑假回重庆学的车,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唯独忘记一双手,他急着拿驾照,课程紧,等拿到驾照,手和封皮一般黑。
林墨一边哀嚎一边问他能不能代购手膜,他头一回私聊同学里看上去精致一些的日本女生问在哪可以买到,林墨又说买了手套,非必要不摘。
林墨看出来他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以为他是真的不放心自己的车技,说:
“你别紧张,对我有点信心好吧,我平常都开设备车的,那一车几百万的机器,比你金贵多了。”
刘彰抱着背包坐在副驾,心想我这颗学数学的脑瓜子也很金贵!
他把视线转向窗外,玻璃上起了一层模糊的雾,只能看见路灯朦胧的光点,林墨问他待几天,明天就周末了,这礼拜特意没接活。他说周日上午的飞机回广东,他妈催得紧。
“你是不是好久没回来了?”
“快一年半了。”
“没事干嘛不回来?”
他伸手挠了挠头,“也不是没事……而且没什么一定要回来的理由。”
等红绿灯的间隙,林墨偏过头看着他,“那怎么这次肯回来了?”
“这不是林墨老师盛情邀请嘛。”
林墨把头转了回去,嘴硬说:“没有盛情,爱来不来。”
随即打开手机点了几下,声音透过略显劣质的音响流淌出来,有种老旧的音色,原来是忘了放歌听。
他记得是某次他俩打电话的时候林墨放的背景音乐,平缓、柔和、适合入眠。
有一阵子他入睡困难,跟林墨诉过苦,林墨给他分享了一个 200 多首歌的歌单,名字叫“INK 的下沉光线”,变换了地区过后没有受限的只剩下一半还能听。他又把另一半一首首按名字用自己的播放器找全,拼凑了几晚的完整睡眠。
他对回国、回家一直没有很深的欲望,刚到纽约的时候认识的留学生总喊着想回家,美国好吃的太少了,天天吃垃圾食品谁能扛得住,他却能把 Subway 当早饭连吃一个学期。到假期一个个飞得比鹰还快,不回家的早在考试前就计划好了加州行,他参加过一次,在南加州的海滩边感到茫然。
海浪层层叠叠,顺着洋流可以去往任何国度,它是不是没有家?
可只要有一个目的地,一声呐喊的回应,它便可以哪里都能去。
他原本想说“是你让我回来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样以“你”做主语的表达也需要勇气才能说出来。
倒是林墨如他所想的一般嘴硬。
-
林墨把车停在了路边,这条路刘彰在照片里见过,林墨似乎很喜欢这一条道儿的梧桐,拍过它们四季的样子,可他只想问:
“你就把车停在这?”
“大晚上的应该没事,里面也不好停,老陈明天一早还要来拿车。”
“……行吧。”
林墨拔下车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和他说:“有水,你当心点。”
他拿好东西,问林墨怎么走。
几近凌晨四点,上海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关了门的店还亮着店头的招牌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心疼电费。一旁的人说先去买点吃的,饿到想吐了。
林墨走在他前面,过长的发尾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擦着衣服的领口,手倒还是缩在袖子里面,把袖口一整个包进手心攥住。
他们卷走了货架上仅剩的两个饭团,又拿了两桶海鲜泡面,林墨问他要不要买点零食,他在货架前思来想去,拿了两包辣条。
林墨看他像在看宝贝似的眼神,问:“美国没这个吗?”
他掂了掂手里的辣条说:“亚超去一趟比较麻烦。”
林墨租的房子是标准的“老破小”,他跟着走了一段路停在一个往里看一片漆黑的铁门口。
林墨推开门,让他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
“里面没路灯吗?”他问。
“就两栋楼,哪犯得着装。“
“那安全吗?”
“这里是上海,半夜没有歹徒揣着枪到处晃悠的好吗?”
林墨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缩到他边上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是不是怕?”他把手电筒往林墨那边照过去,看见身旁的人已经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
“是啊怕死了,你别烦,前面就到了。”
透过光的轮廓,他勉强能看清前面确实有一栋小矮楼。
林墨跟他解释,“这边比前面的小区月租便宜 500,到我学校骑车十分钟。蛮方便的。”
“你很像个中介你知道吗?”
林墨不说话了,但刘彰知道他在翻白眼。
到楼道口的时候林墨跺了一下脚,昏黄的感应灯勉强照亮了一块地方,他震惊于门口连点拦的都没有,直接就是住户家的防盗门。
“要上楼吗?”
“不用。”林墨在他看的那扇门前停住,弯下腰往里面插钥匙。
他打开门,对刘彰说:
“欢迎光临。”
-
林墨的房子和他在纽约跟人合租的屋子差不多大,方正的户型,三十多平还塞了厨房卫生间,靠里挨墙放了张双人床,床边铺着灰色的地毯,上面放了一个茶几围着几个藤垫,还有张懒人沙发,连张正常的椅子都没有。
床尾有扇门,估计外面是小阳台。
空着的墙面被他钉上了各种颜色的架子、柜子,上面乱糟糟摆了许多东西。他猜衣柜就混在里面。
没有章法,五颜六色,很像林墨的风格。
“你家怎么没有窗户?”他甚至连窗帘都没看见。
林墨推开门左边的推拉门,说:“有的,卫生间一扇,厨房一扇,先洗手。”
刘彰顺手关上门,被上面贴了四条边的黑胶带吓了一跳。
“你这门……是碎了重粘的?”
林墨边弯着腰洗手边说:“不是,我故意粘的。”
他洗完手,给刘彰让了位置。
“我先把空调打开,你等暖和一点再洗澡吧,睡衣有吗?”
“我带了套运动服。”
“算了你还是穿我的吧。”
“啊?”
“我那个展的周边,虽然没什么人买,但我觉得挺好看,送你一件吧。”
“那真谢谢墨哥了。”
他洗完手,看见林墨还在屋子里翻找,先从枕头下面翻出了空调遥控器,又一头扎进柜子里说衣服洗过了,但是不记得扔在哪。四方的柜子闷得林墨声音嗡嗡的,他站在懒人沙发旁显得有些局促。
林墨把上衣扔在床上,说:“等会你就穿这件。”
“裤子呢?”
“你不是带了运动裤吗?”
“行……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
他走回门边找到他的背包,林墨跟在他身后不停地问:“是什么啊是什么啊?”
他想卖个关子,索性没有说话,拉开拉链把一个牛皮袋子递给林墨。
林墨打开看了一眼,又快速合上,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不是吧?!不会是那个吧?!”
眼睛瞪得老大,他让他仔细看看。
林墨深呼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袋子,楞了有十秒才说话:“我好喜欢啊……”
头还低着,刘彰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知道等林墨回过神来就已经一溜烟跑回懒人沙发上坐下,拿出相机目不转睛地看了。
边看边说:“只有带子有点磨损哎,这个成色太好了。”
“是是是,我选了好久。”
“谢谢你,”林墨看向他,“我太喜欢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林墨的眼底看到了“眼波”,像日落前最后一叠温柔的浪,轻轻拍在了细沙上。
-
刘彰洗完澡,换上林墨给他的衣服,用手胡乱抹开起雾的镜面,发了一会呆。
白色的 T 恤,肩膀和衣角印了四个不大的黑点,胸口是摄影展的名字
——“非墨即白”。
看字体是林墨自己的,甚至做了水笔洇开的效果,像刚被写上去。
这四个点他有印象,林墨随手分享给他的视频都会被点上,他问过为什么,得到的回答也是
——我故意的。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戴眼镜轮廓模糊,四个黑点很是明晰。
他推开门出去,碰上林墨从厨房出来,说:“我烧了壶水,你帮着看一下,等我洗完澡一起吃泡面。”
“好。”
林墨盯了他几秒,评价到:“尺码拿对了,你穿很合适。”
说着就转身去找他自己的睡衣,留下一脸呆相的刘彰。
等林墨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客厅没有顶灯,从进来开始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点着,他找到开关调亮了两度,勉强给整个屋子照亮一些。他在林墨的柜子前停住,看林墨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书,有他的相机。看起来都是些老物件,但林墨很会养护,他翻开一本《谢尔该神父》,除了泛黄到和牛皮纸一般颜色的书页,几乎看不出这是一本 1955 年印刷的书,纸张柔软字体清晰,卷起的边角有人为压过的痕迹。他还看到了林墨高中时用过的相机,藏在柜子的最顶层,只有这一台,高度不太好拿,他只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相机的带子,收回手时不小心蹭到了柜子的边缘,原以为手掌会蹭上灰尘,却不想干干净净,木质材料透着光滑的冷冰。
堆唱片的柜子上放着一个蚂蚁生态箱。他记得这个小玩意,林墨有次去乡里拍东西,遇到一群农业大学的学生在考察,跟人家学着自己做的。一路从浙江抱回来,喜欢得紧。
有几次他问林墨在干嘛,得到的回答都是
——在看蚂蚁。
林墨告诉他
——这些小东西可以带来内心的平静。
他想起林墨小时候看着瓶子里的蜘蛛发呆的模样,庆幸他现在终于不用把自己想养的东西放生或者捡个死的“聊以慰藉”了。
他有自己的小动物,就是特别了一点。
“是不是很好玩?”
林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转头看到头发还在滴水的林墨,对他说这些蚂蚁很可爱。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不知道哪里可爱,万一跑出来怎么办。”
林墨在用毛巾擦头发,走到厨房门口惊呼一声:“刘彰这水都开了多久了?!”
他才反应过来林墨叮嘱他的事,跑过去看到林墨关了火,心虚地说:“我以为水开了会有声音……”
林墨白了他一眼,“水壶不会成精的好吗?”
“我错了我错了,看蚂蚁看入迷了真没注意到。”他双手合十向林墨求饶,林墨突然凑了上来,冲他挑眉,问:“所以是不是很可爱?”
呼吸隐隐擦过他的脸颊,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是蛮可爱的。”
林墨把饭团扔进微波炉,又让他进来把泡面撕开调料挤进去,小厨房里挤着两个人,林墨的肩膀贴着他的,刚洗过澡还在散热气的身体湿度超标,他的眼镜上飘了一层雾。
林墨把他挤开,怕他倒水的时候看不清烫到自己,他突然感觉胸前一热,林墨的半边身子和他的半边身子重合到一起,低头就能蹭到林墨的发丝。
他又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要去把桌子收拾一下。
“没有桌子,你把茶几上的东西放地上吧,电脑就别动了,等下给你看个东西。”林墨背对着他说。
“什么东西?”
“当然是你没看过的。”
林墨总爱跟他说“我给你看个东西”,看不懂的时候他会装懂,被林墨一眼识破,心情好了会和他细说,心情不好就让他自己悟。他很喜欢林墨拍的空镜,一些寻常的景色总能被林墨拍得特别,但他也知道林墨为此付出了很多,光一个五秒的日出他就能连续一个月早起,只为拍到云层正好能遮住一半的太阳。
那条短片什么都是“一半”,黑一半白一半,从日出开始,天地一半,人也一半。被看到的是一半,被隐藏的是另一半。爱是太阳下的一半,恨是黑夜里的另一半。太阳下闪烁着爱的粒子。
他笑林墨也知道情情爱爱的了,林墨说
——生命就是为了感受爱啊。
——你这个笨蛋。
-
林墨打开电脑,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点下播放键。凌晨五点还寂静的上海,刘彰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林墨吸拉了一口面条,含糊地说:“我把之前拍的空镜剪出来了,本来想放到网站上当素材卖,剪完又舍不得了。”
“干嘛舍不得,可以再拍新的嘛。”和林墨不一样,刘彰先喝了一口汤。
“当然不一样啦!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天气、时节、温度影响都很大,很难再拍出比这些还让我满意的。”
林墨用嘴含着筷子,快速调动进度条,“你看这棵树,怎么样?”
“是你去年在湖州拍的?”
“嗯?我跟你说过啊?”
刘彰用手指把屏幕上的树环了一圈,说:“嗯。叶子不茂盛,冬天拍的吧,我记得你在山里被冻感冒了。”
“这你都记得……当时急着交作业,摄影说湖州的树还是绿的,我们就跑过去了,结果屁咧,还不是都稀稀拉拉的,就这棵还能看,给我们带路的说这棵树少说也一百年了。”
“嗯,在一个庙附近吧?你还去庙后面喝山泉水了。”
“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啊!”
林墨惊讶地看向他,他埋头吃面,含糊应道:“你也不常生病啊,所以大概记得。”
“算了,”林墨用手肘碰了碰他,“你还没说觉得这棵树怎么样呢。”
刘彰抬头看向屏幕,犹豫了几秒,说:“要说是百年的树,有点太细了,但很有生命力,长得很高。”
林墨点头,“所以我喜欢它。”
他揣测不好林墨的喜好,等着他继续说,谁知林墨不说了,把进度条又拉回去,重新开始播放海浪的声音。
两个人就着大自然的背景音,在天空和鸟鸣中吃完了泡面。
刘彰把两个金枪鱼饭团剥开,给了林墨一个,林墨反手把饭团放进了他只剩汤的泡面桶里,说:“拌开,好吃的。”
“啊?”刘彰有点不太敢下筷子。
“我跟吃播学的,信我。”林墨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犹豫地把饭团和面汤拌开,换上林墨递过来的勺子,小小地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居然真的好吃。
“你还看吃播啊?”
“看短视频了解最近流行什么啊,不过我走远了……”林墨把自己那碗拌开,“对了,刚刚那棵树,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
“哪句话?”
视频刚好重播到那棵树,林墨说:
“关于人,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恭维之一便是:尽管我们有一点好动,但我们和树是有几分相像。”
“我觉得,”林墨咬着勺子,“你蛮像棵树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能是因为你总在那儿,”林墨拿着勺子挥了挥手,“哎呀别让我解释了,挺奇怪的……”
刘彰也觉得挺奇怪的,明明是他提起来的又不让问,“……那真是谢谢林墨老师的恭维了。”
林墨看了他几秒,翻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白眼。
-
刘彰刷完牙,被林墨赶去睡觉。
“你还不睡吗?”
林墨还坐在藤垫上,把电脑拖到面前,说:“老陈等下就来拿车了,我得给他送钥匙去。”
“他不是早上来?”
林墨无奈地看着他,“影视人的早上已经开始了。”
“……行。”
“你往里面睡。”
林墨把落地灯的亮度调到最暗,又想起来什么,问:“你有时差吧?能睡得着吗?”
“不知道,努努力应该行吧。”
林墨耸肩,不再管他,开始剪起期末作业,嘴里哼着一首《City of Stars》。
林墨唱歌是好听的,无数条通话记录里,两人不说话各忙各的时候林墨哼过很多歌,有时候上头了就不满足于哼,会找好伴奏要唱给他听,让他评价怎么样。
——好听呀,你们学校音乐剧系就此损失了一名优秀毕业生。
林墨总会被他这些话逗得得意起来,要再给他唱几首。从英语唱到粤语,有一回非要唱《恋爱循环》,给刘彰唱得头皮发麻,有段日子听到林墨的声音就发怵。
他翻过身看向林墨,侧脸也能看出来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似乎怕吵着他睡觉,把鼠标按得很轻,嘴里小声哼着dalala 的调子,他的手在被子里不自觉地跟着打拍子,昏暗的灯光打在林墨的脊背上,他的目光顺着骨骼从上望到上,又从下一路游了回去,打节拍的手指恍惚间拍到了林墨的背上。
竟也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林墨的背,两个人用相同的姿势侧卧在一张床上,隔着小臂的距离,被窝不知道是被谁的体温焐得热乎。
床头点了一盏夜灯,屋子里暗沉沉的。窗户都被关在门的背面,无法通过光线确认时间,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八点二十五,勉强睡了三个小时。
沉重的脑袋挨着柔软的枕头,抬眼望去林墨的发丝混在屋子的暗光里,镀上一层昏黄的颜色。发尾被睡乱,露出后颈上的一颗痣。他记得林墨的这颗痣,上学的时候他坐在后排,神游寻找落点,就瞧见了,夏天的 T 恤领子低,林墨还没开始留长发,露出一整截后颈,这颗痣偶尔会成为他目光的栖息处。
他好像又开始神游,随着林墨呼吸的起伏,恍然间看见原来离得远的人,现在就在眼前。
再醒过来是被林墨吵醒的。
“刘彰!十二点了!你起不起!”
林墨一嗓子吓得他睁开眼,看到床边插着腰的人也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两个人突然都笑了起来。
“你好肿啊,像准备进烤炉的那种皮被吹起来的鸭子。”林墨笑到跪倒在了床边,惹得他抄起枕头就砸。
“你像片杂草地。”扔完又把枕头捞回来放好。
林墨打开卫生间的门,泄了点天光进来,他跟在林墨身后等着洗漱。
老房子的洗手台装得低,林墨弯着腰挤牙膏,这情形仿佛回到了他和林墨共度过的那个唯一的夏天,薄 T 恤贴在眼前的脊背上,一节一节的凸起描出这个人的瘦,向上生长着,隐没在发尾的草丛里。
水流经每一条指缝,最后被合拢成一片的掌心捧起,洗干净他已经长开的脸孔。
胸口被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林墨站在他面前,“怎么堵在门口啊,让我出去。”
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倚在门边,一点出去的缝都没给林墨留。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胸口几乎贴在一起,他感觉到林墨的体温,身随心动地后退了一步。
-
林墨带着刘彰坐地铁,在安检口研究半天手机扫码,两个人没有一个能研究明白,最后又走回售票机买单程票,好在林墨还记得要在哪站下车。
“林墨老师……”
“闭嘴,我很少坐地铁。”
林墨快速拿走过了安检的包,坚决不许他揶揄一句。
上海的地铁比纽约规整得多,干净、拥挤,不像一团擦过油的纸巾,多少还剩下笔直的四角。人和人沉默地对坐着,林墨带他站在车厢的一角盯着窗外快速闪过的广告灯发呆。
瞳孔里光点明灭,忽然就对视上了。
“你看我干嘛?”
他的手在口袋里抠着手机的一角,说:“你刘海长了。”
林墨吹了吹刘海,“没时间啊,期末都忙死了。”
“忙什么?”
“跟摄影系的组了个小组,要拍个十分钟的短片,拍是拍完了,感觉不大行。”
“林墨老师怎么会不行?“
“感觉他们不懂我想拍什么,反正就差点意思。”
林墨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没跟他们沟通好啊?”
“不是我沟通了人家就能理解的事……”林墨冲他眨眨眼睛,“这就是我的孤独。”
他伸手揽住林墨的肩膀,说:“也没那么孤独是不是?”
说完意识到靠得太近,稍微松开胳膊,隔着厚外套捏了几下林墨的肩膀。
“是吧,”林墨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到了。”
他跟在林墨身后在黄陂南路站下了车,从三号口回到路面,吹着冷风等林墨在地图上找定位。
“应该是这么走的……”林墨犹豫地迈开脚,被他一把拉住。
“你确定哦?给我看看。”
他接过手机,指尖蹭到了林墨的手背,一片冰凉。他看了几秒拽住林墨往左边拐。
“这片好难走,我记不住路。”
林墨反手拽住他的胳膊,等着绿灯一起过马路。
今天的天像林墨很多个视频里出现过的阴沉,雾霾笼罩在高楼的尖端,隐去上海最顶层的样貌,划分地面上这座筒状的城市被围拢起来。比起纽约的熙熙攘攘似乎这样更让人窒息,所以没有多少人会往上看。刘彰想,如果神色相同的人能玩连连看,那路面上可能再也没有人类的踪影。
他和林墨安静地等待 30 秒的绿灯,冷风刮过额头,身旁的人又凑近了一些。
导航带他们拐了几个弯,停在老式矮楼中的一家店门口。
“港式茶粥面?”刘彰疑惑地念出招牌上的几个字。
“是啊,”林墨推开门,“我跟广东的同学来吃过,他说正宗。”
“你能吃这么清淡的东西了哦?”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嘛。”
刘彰想起说要让上海先适应他的那个林墨,觉得这个城市的霾还是在他身上附着了一层。不知道重庆的江风能不能吹净这些。
他们在二楼找了个靠里的位置,林墨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问他多久没吃正宗粤菜了。
“你说呢?我都不记得虾饺是什么味了。”
于是林墨点了虾饺,他夹起一粒,在对面期许的眼神中说:“好吃。”
纽约的粤菜总有股美国味,这一刻他终于懂了虾与虾的区别,也懂了林墨对一样浑浊的江水有着不同的情绪——故土的水能养出依恋。我望了一辈子的和我只看了一眼的,终究不能在血液里等重。
他和林墨分着吃完了一份煲仔饭,最后一根菜心被林墨丢进了他的碗里。
“你们广东人为什么喜欢吃嚼不烂的菜?”
面对林墨的嫌弃,他夹起菜心往嘴里送,说:“它健康。”
“你不能因为一顿都是大肉的饭里有两根绿叶菜就觉得这顿饭吃得健康了啊。”
他数了数桌上只剩空碟的菜
——蒸鸡爪、蒸排骨、蒸金钱肚、蒸虾饺、烧鹅、滑蛋牛肉煲仔饭。
只能无奈地问:“那林墨老师,怎样才算吃得健康呢?”
林墨起身准备去买单,路过他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开玩笑,我从来不吃健康的饭。”
-
刘彰推开店门,林墨揉着吃撑的肚皮说带他去看展。午后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浅浅铺下一层——阴晴——是林墨的形容。
“怎么走?”
“就在附近,我记得路哦。”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加重了“记得”两个字。
林墨带他继续拐弯,法租界的路修得窄,为了让行人,林墨的肩膀和他贴到一起,不知不觉胳膊又被拽住。
隔着外套,林墨的手环住他的臂弯,不轻不重,他略微夹紧了一些,试图焐热接过手机的那一下感受到的冰凉。
林墨朋友的艺术馆在栋废弃的三层小楼里,也许是故意做成废弃的样子,现代人的复古审美已经不能用年代去界定——2020年建成的1970年建筑——这样的事也常有发生。墙面上一条条爬山虎凋谢成了破败的线,坠在透明玻璃门的框上,门内的第一道白墙上印着林墨拍的一棵黑白的树,“非墨即白”四个字印在泥土上。
如果说有什么是匪夷所思但刘彰真的可以的
——他记得林墨拍过的每一棵树。
“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林墨在门口站定。
“你不跟我一起吗?”
林墨小声地说:“嗯……太奇怪了。”
他想笑林墨居然也会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己给他看照片的时候更忐忑,生怕他又说“好景拍烂片”,很私人也很难解释——比起费时间去找角度、调光影,更想不错过一点时间给你看我看到的这一刻。
大概林墨也有很难解释的。
“那我尽量快一点。”他说。
“不用,”林墨从背包里翻出相机,“慢慢看,我拍会东西。”
进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林墨,在专心地调着镜头,风把他的刘海吹开,一双好看的眼睛终于见了天日。
林墨的展不像他说的根本没人看,不用门票总会有愿意进来享受安静的人,几个结伴的女生在拍照,偶尔小声交流几句,不打扰这落根针都叮当作响的氛围。
——上海这个地方嘛,虽说诸多不好,但却是一个只要你提供一份账单就有人愿意付款的地方。
他想起林墨嘴里的上海,逐渐摸到了这座嘈杂城市的骨骼。
-
这是林墨的黑白摄影展,白色的墙面画上了黑色的枝干,照片以叶子的形式坠在枝头,每一张都被放置在四角点上黑点的相框里,右下角标明了拍摄日期。
刘彰在入口处拿了张导览手册,林墨拽兮兮的语气讲述着
——他们说要有这个东西,但我所记录的时间和你们看到的时间已经有了不可回溯的距离。在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里,笑脸不再红润,树木不再葱郁,连头顶的天空都阴晴不明。但你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关于爽朗的笑容、茂盛的树、以及晴朗的苍穹。它们都真实地存在着。
——我是魔法师林墨,我消灭了所有颜色只留下黑与白,只为漆黑的瞳孔能看见雪白的真与美。
——这里非黑即白,我们不讨论色彩、不关心真正的“灰色地带”。所有的阴暗面,都是刹那之间的过渡。我们要抵达的,是不再犹豫、不再游离的,应许之地。
连自己的介绍都不印上去。刘彰已经能想到林墨的语气,也知道他意不在寻找能懂的人
他让时间随着树枝的生长行走,最早从上大学开始,换了黑白正片,恨不能路边的枯草都拍,在隧道口蹲点,拍车辆残影间车灯的穿行轨迹,拍春夏秋冬的树,拍重庆的桥,拍晚间七点疲惫的路口,拍路人的背影,小女孩穿着公主裙转圈……
刘彰看得很慢,几乎每一张照片他都见过,在林墨的社交平台,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但按时间顺序再来一遍,他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褪去其他颜色的照片有种安静的魔力,吸引着人去看原本不会注意的,抑或是轮廓,抑或是半点星光。
有张照片是林墨拍的海岸线,时间标注的是去年的第一天,让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在芝加哥,和朋友在海军码头跨年,零点一到音乐伴着烟火一起绽放,他举着手机录视频,突然弹出微信的消息框,林墨发了一条
——恭喜你!追上我的时间来到新的一年了!
他回复一条两分十四秒的烟火视频给林墨,收获了一张林墨拍的海岸线。
他问林墨在哪里,林墨说舟山的某个岛上,问他想不想看海,他说想,林墨就给他发了条视频。
枯萎的山坡被海风吹得颠倒,林墨冲着银色的海面在背景音里大喊
——刘彰是笨蛋!!!
身边的人群还在吵闹,他把听筒死死按在耳朵上,听了三遍才勉强听清林墨的声音。
好吧,笨蛋才会想起照片背面的故事,无端感到害怕。
他在一个完整的属于林墨的世界里,每一根线条,甚至是相框上的四个点,都是林墨的元素。他知道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他知道背后的故事,他甚至知道林墨那个时候头发的长短,在烦心什么事。一瞬间他记起林墨所有的样貌,失去红润的脸颊、干燥的嘴角、发黄的指尖,流动在真实之外的世界里,林墨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他,要他不再犹豫、不再游离,要他抓住照片里飘向天空的气球,要他别放过那根线。
在林墨安静的世界里,高纯度的氧气致幻,他在疯狂的边缘手足无措。
他不能继续待下去。
-
刘彰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一瞬间的颓然让他觉得这一回来上海实在见了太多的门。出关的门,老陈的破烂车门,林墨的胶带门,还有面前这一扇垂了枯叶的门。明明推开就能走到林墨身边去,他却宁愿在他身后多看一会。
林墨正蹲在树下对着一只三花猫拍,怕动作大吓到猫整个人缩得很小,他今天穿了件棕色的大衣,乍一看几乎和树融为一体。薄薄的阳光已经退去,一层阴翳蒙在林墨身上。
很久以前他就觉得林墨像一株植物,晴天的时候会更有生机,也更清透一些。算不上茁壮,所以需要担心他是否会折断。可他不是一株脆弱的植物,不了解自然不知道他有深深扎入地下的根,也不知道他拼命汲取的是怎样的养分。贫瘠的土壤就能养出他,他不会轻易倒下的,尽管他看起来还是太娇嫩。
不过如果能少经受些风雨,娇嫩也没什么不好。刘彰想。
他和林墨有过一次关于“生命的底色”的讨论,他第一次在别人嘴里听到了的不同的自己。林墨说他的底色是红色的,给他发了一段让他选择逃避的话
——你这个人几乎没有棱角,没有锋利的五官也没有刺出来的骨骼,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拐出了圆角。可你是长满了倒刺的人,锋利都扎在肉里。
——你是流血的人,所以是红色。
锋利,这个词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可他确实对自己比对别人狠,每一个选择都把刀尖冲向自己。如果一件距离他很远的事能靠威胁自己就达成,那他一定每天威胁自己一百遍,逼着自己付出最多的时间,不留任何余地。
有关“为什么”的问题,他永远在质问自己。
他让林墨继续说,林墨却避重就轻地回
——以前你听的歌,每首都在呐喊,但你是一个在班里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的人。
——你没有倾诉欲的吗?还是话都对着自己说完了?
因为被看破所以刘彰慌忙结束了话题,他想自己还要对林墨隐瞒多少秘密,比如他觉得林墨的底色是深沉的绿色,不是嫩芽尖的绿,是接近草的根部那种透出土色的绿,再往前进一寸就要枯萎但它就卡在那里,做最坚挺的,存仅有的汁水挺过四季来年再绿上一茬。
你见过那种枯黄的草叶,从尖儿开始褪色,那绿却始终在那里。它要死了对不对?可它还在呼吸着啊。
林墨就是那样深沉的绿色,他听过他在夜里的叹息,天一亮太阳升起,他依然笑着对他说早安。林墨说他像棵树,因为总在那儿,可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树,但总有绿意无所不在地生长着。不是我总在那儿的,林墨,是你,是你要在覆盖着白雪的纽约钻出一支绿,是你要在我心上造花园。
刘彰近乎崩溃地看着在拍小猫的林墨,他发现他从来舍不得把这株植物从心上拔出来一分。它要开花就让它开花吧,我为什么要让它枯萎,它是如此美丽,我该万幸它长在我眼里。
可从来没有一株植物是汲取鲜血的。
我只能用我藏起来的眼睛看着你。
-
天黑之前刘彰还是推开门喊住林墨,不再有日光的温度后寒气和风吹得人直打颤,林墨哆哆嗦嗦地问他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被林墨老师的大作洗礼了一番。”
“有这么夸张吗?”
“就是棒!百分之一百林墨出品的感觉!”
他冲林墨比出大拇指,佯装镇定地揽住林墨的肩膀,岔开话题问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去吃火锅。
林墨提议回家叫火锅外卖,周末的上海市内很难有不要排队的火锅店。他咂摸着“回家”两个字,说不出来的滋味在他心头横冲直撞。随口答应了,思绪却还在飘着。
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的导览手册已经被压出了皱褶,他又拿了一份放进背包的夹层,像在隐藏什么秘密,死死用两层拉链封口。
林墨上了地铁就在选外卖,跟他凑在一起挑挑拣拣。
“辣的你吃不了,再要个三鲜锅底。牛肉、羊肉、毛肚……哎呀他家有套餐,我看看……”
林墨念叨着,刘彰渐渐看不到他的手机屏幕。
“你头抬起来点,凑这么近对眼睛不好。”
林墨瞥了他一眼,不太情愿地把手机拉远。
“这样行了吗?”
他看着眼前伸得笔直的胳膊无语,“别闹,我来看。”
他拿过手机继续研究页面上的双人餐,林墨拽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小近视,你凑得也挺近。”
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双人餐加进购物车,说:“就这个吧,该有的都有。”
林墨一只手玩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只手拿过手机,指腹擦过头皮勾起一阵痒,一路滑到脚尖,他突然像个四肢被钉死的木偶,只能看着林墨继续往购物车里加东西,却说不出来一句“你先把手拿开”。
“好了,”林墨拍拍他的后脑勺,“一个小时后送达。”
他的开关才被打开。
到家后两人都犯了难,因为刘彰问了一句:“在屋里吃被子会有味道的吧?”
林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让他把刚脱下的外套穿好,去阳台吃。
林墨的阳台没什么景色可以看,正对着一堵红砖墙,主人也无心打理,除了晾衣架就剩房东留下来的一套小桌椅。
“本来养了几盆仙人掌,都给冻死了。”林墨说着把衣架上的衣服收好,一股脑扔到床上。
“没想到林墨老师也有养不活的东西。”刘彰把多功能插座拖到了外面,将将能放在桌子上。
“没什么能看的景啊,我还记得有这个阳台就不错了。”
林墨指挥着刘彰把锅和菜摆好,反手带上门,阳台顶的灯勉强够用,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林墨拿起水壶往锅里加水。
刘彰的眼前起了一层雾,他摘下眼镜胡乱用卫衣擦了一把,林墨看不下去让他把眼镜给他,用餐巾纸仔细给他擦了一遍。
“早知道就在外面吃了,好冷。”林墨把眼镜还给他。
“等吃起来就暖和了,我还没吃过这种火锅呢。”
“你重庆真是白去的,”林墨瞥了他一眼,“那种在路边支个小桌的冒菜店、火锅店可太多了,大夏天都有人吃。”
“能吃的下去吗?重庆的夏天那么热。”刘彰往碗里倒醋,被林墨打了下手背抢过碗,把自己碗里的蒜泥、香油分进去。
“你还记得重庆的夏天啊?”
“记得,很闷热。”
“还有呢?”
“雨很大。”
林墨冲他笑了笑,“是很大。”
“有机会的话再去一次,试试你说的这种店。”
林墨拿起肉片往锅里下,“那你不一定能找到好吃的。”
刘彰在白汤锅里涮他的青菜叶子,“林墨老师给我安利一下。”
“我带你去吃不好吗?”
“嗯?”
林墨夹了片牛肉放进刘彰的碗里,说:“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吗?没有我的重庆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透过升腾的雾气,刘彰看见林墨湿润的眼睛,想起某一年重庆的那个雨天,林墨说着“好巧啊”站在他面前,伞尖滴落的雨水终是蔓延了他的一整颗心,那时候起,重庆就已经和他有了关联。
-
一顿火锅吃出了诡异的暖和,明明双脚冰凉,身上却出奇的热,林墨红着一张脸缩在外套里,在刘彰看来像个年画娃娃。他刚接了通电话,和对方争执“明天有事,真不行啊老师”,结果就是挂电话后独自捧着水杯生闷气。
刘彰斟酌着说:“明天我可以自己打车去机场。”
林墨斜他一眼,“之前报名参加比赛漏了一张表,明天截止。好烦啊。”
“去一趟机场也挺远的,你去忙你的吧。总不能耽误你比赛。”
“什么耽误……”林墨喝了口水闷声说,“我怎么会忘记的啊……”
似是懊恼极了,林墨用脑门在桌子上磕了两下,刘彰赶忙伸手去拦,于是最后一下磕在他的手心,冰凉的额头贴在他热乎乎的手里。林墨蹭了两下,头发挠着他五指的神经,转而偏头把脸贴上去。
刘彰维持着起身后半蹲的姿势,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抽回来。林墨枕了一会抬起头,说:“你手怎么这么凉。”
看,真的是很诡异的暖和。
林墨怕冷,招呼他收拾。自己端起锅,指挥他把剩下的菜盖好放进冰箱。林墨的冰箱在角落里塞着,打开门几乎占据了厨房一半的空间,他侧着身把外卖盒放进去,关上的时候发现上面贴了几张照片。
用自由女神形状的冰箱贴盖着他拍给他看的自由女神,还有纽约的街道、墙面上的涂鸦、咖啡店门口的花,一样在相纸上标了四个点,右下角一行小小的日期。
“你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啦?”他探头出去看着门口刚扔完垃圾的林墨。
林墨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什么照片?”
“冰箱上的啊。”
“啊,早就打印出来了。怎么你要收版权费吗?”
“林墨老师看得上我哪敢要钱。”
林墨笑了笑,“拍得不错,下次不许再拍了啊。”
“啊?”
“开玩笑啦。”
林墨拿好睡衣走进浴室,刘彰犹豫着喊住他,问:“照片上的四个点,什么意思啊?”
这四个点他看了很多年,总是出现在和林墨有关的地方,看习惯了便没问过,但出现在和他自己有关的地方是第一次,他隐约觉得比起“故意的”,答案或许更有意一些。
……该不该问啊?
林墨也从浴室里探出头,两个人扒着门框对视,林墨问:“你想知道啊?”
他点头。
“也没什么,”林墨对他笑,“被我点了四个点,就是我的了。”
说完一声清脆的关门声,留下刘彰盯着冰箱门上的照片发愣。最早的一张是他在纽约的第一个冬天,街角堆着被扫在一起的雪,化成一滩脏水流向下水道。那天他买了人生第一件羽绒服,感慨终于过上了真正的冬天,被林墨嫌弃“重庆的冬天都被你忘干净了”,但他并不觉得重庆的冬天冷,只有林墨觉得。
他还有思绪,直到洗完澡换上睡衣,看见衣角上的四个点。
骤然断在了这里。
-
洗完澡林墨问刘彰要不要看电影,两个人又围坐在了林墨的电脑前。
林墨选了两部,《星际穿越》和《坂本龙一:终曲》,基于《星际穿越》刘彰已经看过三遍,他选了坂本龙一。
“你不像是喜欢看纪录片的人。”林墨说。
“有吗?”
“你不是还靠纪录片助眠吗?”
被林墨提起糗事,刘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他大二的时候,有一段现在看来不痛不痒的“迷茫期”。太久没有回家,纽约又大得不留人容身之处,看似街头巷尾都是人,但没有他的“亲人”,朋友各忙各的,有时候约饭,和吵闹的韩国人拼桌,大家都很开心,然后呢?
回到公寓头挨上枕头,突然想去看看中央公园的草坪。
在纽约的半夜出门不是个明智之举,但他还是换好衣服,冷风刮得人脸疼,他忽然自嘲地想自己总和冬天有这么多故事——即使这次夜逃只能算微不足道的叛逆。他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冻得手脚冰凉,口袋已经没有温度能温暖他,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才发现胸口还是热的。
倔强的心脏以活着的姿态不断提醒着思考的大脑
——你真是糟糕透了,可我不能放弃你。
他并没有更清明一些,只知道这样的自己有点可笑。回家的路上林墨问他睡了没,他说没有,林墨问他在干嘛。
——在看纪录片。
与他相反的是林墨很喜欢看纪录片,有一套自己的片单,从海洋到人文到宇宙,于是问他在看的是哪一部。
他胡扯说睡不着,随便找了一部中央公园的看。
……也不算太胡扯吧。
太仔细的心事他不愿和林墨说,即使两人生活的地方都不在故乡,可怎么说都显得太矫情。林墨给他发了几条链接,说随手找的不一定优质,看这几部。
他问林墨找他干嘛,林墨回
——忘了,但是这几部我觉得应该很催眠。
就这样散扯一路,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居然来了睡意。
林墨说他要上课,道了晚安,突然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想说什么。
——今天吃到正宗小面了!耶!
发来一张火辣辣的图片,刘彰仿佛听到那声“耶”在耳边环绕了一圈,毛躁的心思逐渐被捋顺,囫囵睡了过去。
从回忆里抽身,给他分享链接的林墨正在和他一起看纪录片,好像有一块一直以来的缺憾被填补上。他在他身旁抱着腿看得认真,终于不用说“我有空再看”,而是能和他一起看了。
林墨突然按下暂停键,转过头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在感受吗?”
画面停在坂本龙一穿着防辐射服站在海边,辐射区的海浪声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他犹豫地说了一个“心”。
林墨伸出手按在他垂在腿上的手背,“错了,是手。”
林墨盯着他的手说:“所有的触感都来自于我的手,现在你的触感也是我用手在感受。以前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厚的人,层层叠叠看不明白,但是我摸到的你很柔软。”
他顿了一下,用指尖在他的手背打圈,“我摸过很多树,雨水把它门浇透,树皮就变软了,摸着好像有血液在表皮下流淌。我也摸过雨,很神奇的是它好像是温暖的,还摸过一些动物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有生机似的,我就知道它们能化作养分,所以……”
林墨慢慢看向他的眼睛,“你感受到我了吗?”
他说得很轻,刘彰被他绕得晕乎,最后一问听清了,却无法作答,他慌忙把手抽了出来,林墨的手对他来说太烫了,平白砸在他手背上的一颗陨石,拔地而起一片废墟,他能怎么回答呢,如果他说他感受到的林墨像他第一次看见春天,他情愿所有的春天都被林墨拥有,那么四季的开端或许能给他一线生机,这话太矫情太荒唐太无法解释,如果他说给林墨听,那跟把自己放上林墨的案板有什么区别。
不如让此刻成为语焉不详的注释,刘彰说:“你的手好冷,要不要穿件外套?”
林墨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骂道:“臭直男。”
“你不是吗?”刘彰反问。
谁知林墨又凑近,鼻尖几乎擦着他的呼吸而过,神神秘秘地说:“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性向是流动的?”
“什么意思?”
林墨挑眉,“就是我不预设性别,只预设爱的感觉,如果一个人对上了我的感觉,性别什么的不是很重要。”
他的话扫在刘彰心上,“那么什么是你的、爱的感觉?”
“嗯……”林墨退了回去,刘彰小心吐完鼻子里攒着的呼吸,林墨沉思了一会,终于开口说:“像树可以依靠,像风抓不住,像云飘在我的心上,又像雨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让我觉得不能拥有,但又无处不在。”
“你听得懂吗?”
林墨盯着他,屏幕的光亮投射在他眼里,一瞬间他竟不知道是光的作用还是林墨的眼睛原本就这么亮。他的嘴角似乎在笑,刘彰悄悄握紧了拳头,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他不敢说他不懂,因为诚实的人不该撒谎。
“就是、懂……那你有对谁……这种感觉?”他的后背抵在床沿上,话在嘴里打结。
林墨不再笑,看了他几秒,状似严肃地说:“你先告诉我你是因为谁懂的,我再告诉你我有没有。”
刘彰觉得他是在使坏,并且非常坏。他锤了林墨一拳,看林墨呼痛,又上手帮他揉。
林墨继续播放片子,转过了头,不再问他“爱的感觉”。
他没敢说自己感觉到了他指尖的薄茧,常年和各种器材打交道,其实偶尔可以休息一下,不用零碎的时间都塞上私活,也不用执着于老物件,新的东西有新的东西的好。
他的视线停在架子上的老相机,林墨把它从重庆带了过来,放在本应该落满了灰尘的地方,但明显他经常打扫,不给尘埃得逞的机会。
坂本龙一在寻找一架老旧的钢琴,弹出了因为时光而失之交臂的声调,拼命回到自己过去的形态中去。未经人类文明的加工,向往原本活在自然中的状态。这是物体在抵抗人类,一寸一寸腐坏。不愿被外界施加的力量永恒固定住,变成垃圾才算回到了生命。
他看着老相机想
——变回垃圾以前,再为林墨保留一段时间的记忆吧。
他尽量绕开林墨的提问,可仍然在想林墨的事,一个很小的声音在他心上盘桓,他忽视了,他不去想,他抵死不去问
——如果,如果是因为你呢?
-
七点的闹铃准时响起,刘彰翻过身,眯着眼看见身旁空无一人。好像有人将他叫醒过,说了句什么,但混沌的脑袋已经支撑不了他的回忆。
洗漱好才算勉强清醒,林墨拎着几个塑料袋从外面回来了。
“你去哪了?”
“买早饭呀,我跟你说了,你还回了我一声。”
“哦……是你。”
可记忆并没有更清晰一点。
林墨把阳台门打开来透气,今天是晴天,两个人裹着厚外套围在桌边喝豆浆,阳光与他们同坐,林墨分给他一袋生煎包。
“这边人喜欢早饭咸甜搭着吃,还不错。”
一口清甜的豆浆一口喷香的生煎,他缓慢咀嚼着,问林墨是不是早饭都吃这个。
“一锅卖得快,要等的,排不上就去学校吃。好吃吗?”
“好吃,你今天等了吗?”
“你猜?”
他看着林墨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的红鼻头,伸手捏了一下,说:“冻得不轻。”
林墨动了动,膝盖和他挨在一起,问他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有一个估计是带不走了。”
“哪个?”
他冲着放在架子上的相机扬了扬下巴,“那个啊。”
林墨伸手把他的头掰正,手心贴在他的双颊上,瞪着眼睛说:“不许打我东西的主意!”
“我靠!你手油不油啊!”他挣扎了两下,林墨更使劲地按着他的脸,见他还不打算把手拿开,他服软了,说:“我不打我不打,送你的就是你的了林墨老师!”
林墨倒是把手拿开了,捏住他的脸颊肉往两边轻轻扯了扯,“谢谢你咯,我再说一遍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嘛。”嘴角被林墨的力道扯着,他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眼前人的一张脸被阳光照得温暖,纤长的睫毛隐在刘海的阴影里,平白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眼底有他的脸。
林墨扯了两下松开手,夹起一粒生煎送到他嘴边,“尝尝沾过醋的。”
他挺直的腰挺得更直了,僵硬地张嘴咬了过去。
三两下吃完剩下的早餐,又一个闹铃提醒他该往机场赶。
“你怎么闹铃这么多?”林墨一边收拾着垃圾一边问。
“不能迟到,飞机又不等我。”
昨晚定下闹钟的时候似乎想的是提醒自己不能太舍不得,但这不能告诉林墨。
“那走吧,我跟你一起出门,正好去还之前借的器材。”
“这么早有人在吗?”
林墨拿上钥匙,说:“看门大爷六点就起来晨练了。”
他背好背包,少了份礼物轻了许多,林墨在门边换鞋,他想了想,走过去关上了阳台门。
“你平时走的时候这个门记得关,不然不安全。”
林墨的头埋在膝头,回他:“知道了,刘彰老师。”
-
林墨陪刘彰在路边打车,叫车软件实在是太方便,显示司机还有三分钟就到。
他看向在一旁抱着胳膊的林墨,“叫好车了,下次回来再来找你。”
林墨咬着嘴唇应了声“好。”
“那你先走吧,我等车来。”
林墨皱起眉头,“嗯,注意安全,到了说一声。”
“知道啦,你骑车也小心点。”他冲林墨笑了笑。
“还早,我走过去。”
“去吧。”
他没有见过林墨哭,但他见过林墨泫然欲泣的表情,和现在差不多,他大概是不能在那样的注视下站立的,所以他选择了让林墨先走。
林墨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对他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他喊:
“刘彰!再给你拍张照!”
“好。”
他对着林墨比耶,林墨按下快门。
“好呆啊你。”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注意到这次和上次一样,都像是临时起意,连光都来不及测。
他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林墨拍了太多次,任何时间都走过,任何光都见过,早已经不需要去测量,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
林墨走得很慢,穿着白色的羊羔绒外套,发尾搭在衣领上,背影看起来毛茸茸的,阳光让枯萎的旧街道闪耀出新色,他的目光随着林墨书包上挂着的娃娃摆动。
渐渐晃了神,林墨的身影就被隐去。
刘彰知道很多关于林墨的事情,可能比林墨记得的还要多,唯独有一件他猜不到林墨也不会告诉他。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重庆,林墨在家门口的轻轨站盯着路线图上的“江北机场”看了许久。
林墨加他好友,备注里有两句话。
刘彰看到的是
——我是林墨。
林墨删除的是
——别忘记我。
——END——
【翔霖】腰间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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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态斯文败类 x 单纯粘人笨蛋
你是我的失而复得。
——
彻夜未休的雨水打湿了敞开的窗台,屋内没开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雨夜独有的寒冷钻进了年轻男人的衣衫缝隙。
年轻男人的左腿曲起微抵着桌角,身上浅棕色的薄衫自己都没注意到印有深色痕迹,像是水痕。
严浩翔看起来神情冷淡,或许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晓此时他的眼前全是错乱的线条交叉。
他有十分严重的幻听...
伪替身 | 轻微domsub | 7.6k
病态斯文败类 x 单纯粘人笨蛋
你是我的失而复得。
——
彻夜未休的雨水打湿了敞开的窗台,屋内没开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雨夜独有的寒冷钻进了年轻男人的衣衫缝隙。
年轻男人的左腿曲起微抵着桌角,身上浅棕色的薄衫自己都没注意到印有深色痕迹,像是水痕。
严浩翔看起来神情冷淡,或许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晓此时他的眼前全是错乱的线条交叉。
他有十分严重的幻听幻觉,此刻他看见漆黑的屋内挤满了肉白色的虫蛹涌动,像刀柄似的线条凌乱刺入他的瞳孔。糟糕的病情使他无法正常工作,他只能挑拣着他状态正常能自理的时候去工作。
严浩翔手边的冷白色药瓶已经空了,只剩下桌面上空掉的玻璃杯证明着他已经吃过药。
可当他目光瞥到缩在角落旁蜷成一团,乖得可怜又瑟瑟颤抖的人影时,又觉得自己没吃药。
严浩翔站起身摁亮了灯,缓缓走向了角落。他冷淡的视线顿在男孩因寒冷或是恐惧而轻颤的肩头,半晌才轻轻开口。
“你是谁?”严浩翔目光里夹着困惑,又被锋利的猜忌盖住。
贺峻霖抬头安静又委屈地瞅了一眼以俯视姿态望向自己的严浩翔,浑身都是雨水浸湿的痕迹,白着脸晃了晃脑袋。
贺峻霖的眼珠子是漂亮的润黑色,世界上柔软的形容词都可以套用在他身上,尽管现在他脏兮兮,像一只被雨淋湿不懂得回家的狼狈小狗。
贺峻霖只看了他一眼,严浩翔就记起来了。
哦,是自己将他绑回来了。
……
今夜是个暴雨夜,严浩翔褪去了历史老师这个身份的职责,他撑着伞柄走在下班的路上。雨天总容易产生痛苦的共鸣,与自己曾经的记忆共鸣。
严浩翔又想起很久前的某个雨夜,他几近虔诚地将雨伞罩住墓碑的上方,直至雨停。
严浩翔的步伐越来越轻,眼前闪现的景色越发迷蒙。他知道自己该吃药了,便停靠在湿漉的墙角,从薄风衣的口袋取出药瓶,随便度量剂量就倒进嘴里咽下。
他的视觉产生偏差,本该放进口袋的药瓶滚落到了泥泞的地面。
严浩翔轻叹一声,无奈挑眉间低腰想将药瓶捡起,动作却蓦然停住,抬头看向了不远处堆积在一起的废弃物品。
他听到了类似小动物呜咽的细微声音。
严浩翔走近了废品堆,掀开了被雨水打湿几近烂透的纸板,撞见一双湿润的黑眼睛。明明这双黑眼睛什么都没说,严浩翔却偏偏读懂了他眼里包含的全部含义。
带我回家吧。
——
自从严浩翔意识到自己可能强行将人家绑回家之后,气氛就有点古怪了。严浩翔看了眼时间,蹲下与贺峻霖平视。
“现在凌晨三点半,你要不要回家?”
贺峻霖茫然地眨着眼,不知道是不想搭理严浩翔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会局促地攥紧掌心。
严浩翔再重复一遍问题,贺峻霖依旧旁若无事地扣着手指,严浩翔伸出手握住贺峻霖的一边肩膀,想让贺峻霖集中注意力,不料贺峻霖被吓得又往后缩一缩。
严浩翔弯长的睫毛垂下,触碰到年轻男孩的手不自然地松开。
既然沟通没用,那就只能干脆一点了。
严浩翔揪起他就想往家门外丢,这时贺峻霖才像回过神似的,用尽力气赖在严浩翔身上不愿离开。
严浩翔碰他一下都感到神经滚烫,肢体上会下意识地回避,却内心又无比清楚自己并不绝对抗拒他的触碰。
“抱歉,我有家室的。”严浩翔轻轻推开他,语气冷淡地挪开了距离。
严浩翔面前的年轻男孩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好像听到了从未接触的新名词,愣愣地歪歪头。
“我的爱人住那里。”严浩翔咧嘴笑了,他指向敞开的窗台。外面的景色只有一座接一座的坟墓,颜色单调又晦暗。
见贺峻霖还是什么都不说,严浩翔便靠在墙壁上,有些疲惫了:“我犯病把你带回家。你走吧,雨快停了。”
严浩翔自认活得很失败,他精通千百年的历史痕迹,却在记忆里将爱人的模样忘却了,只剩一个朦胧的概念。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始终记不起爱人的那张脸。他见到贺峻霖第一眼,就有一种突兀的感觉。贺峻霖和爱人或许会长得很相像,相像到耳垂上的痣都长在同样地方。
严浩翔眼睁睁看着骨灰盒下葬,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眼再看一遍贺峻霖的容颜。严浩翔的嗓音很轻,带着自己都觉得讽刺的执着。
“你会不会就是他呢?”
你会不会就是他呢,像忠诚的小狗一样回到我身边。
贺峻霖愣愣地顿在原地,没有预兆就张开怀抱结结实实抱住了严浩翔,用圆润的脑袋蹭了蹭严浩翔的脖颈。
严浩翔无声站在原地,没有再躲开,却也没有作出回应。他眼里有压抑不住的、几近颠倒的疯狂,明明很难过却嘴角上扬着。
怎么办啊,连拥抱的方式都那么像从前。
……
贺峻霖是个流浪汉,但是很爱干净。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很整齐,连脸蛋都洗的干干净净。
可他不懂得下雨要往家跑,尽管他也没有家。电闪雷鸣太过可怖,贺峻霖捂着耳朵在街巷窜来窜去,还被大恶狗追逐了一段路,脚腕处被狗犬的牙齿咬得轻轻破皮。
贺峻霖忍着脚腕处的疼痛,既害怕头顶的雷雨又害怕随时会窜出来的恶狗,他小心翼翼找到一处能避雨的地方躲进去——废品堆。
他捂住了耳朵等待雨停,也等待天晴。
可他没能等待雨停,也没等到天晴。有人将他头上盖的纸皮掀开,贺峻霖无措地抬头看向他,撞入一双冷漠又多情的眉眼。
这个年轻男人二话不说就将他带走,贺峻霖一瘸一拐跟着他步伐,最后来到了这间屋子。
等到了屋内,男人就彻底不管他了,而是跌坐在沙发上就着凉水咽下很多很多的药片,像是一种疯狂的克制。
贺峻霖找了一个自己觉得安全的角落缩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男人才想起他的存在。
只不过,他是想来赶走贺峻霖的。
贺峻霖粘着他不愿意离开,他就开始自言自语很多话,其实很多话贺峻霖都听不太懂,但贺峻霖就是感觉到,他正在很难过。
贺峻霖张开怀抱想抱抱他,让他不要太难过。但由于太久没有发声讲过话了,喉咙异常的干涩,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抱了很久,严浩翔都没有躲开的动作。
——
贺峻霖的衣服被雨水弄脏没法穿,借了一身严浩翔的衣物换上。套在他身上有点松垮,但也不成大问题。
严浩翔决定将他留下时,很认真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可以的,可以的……”贺峻霖正抱着水杯一点点喝水,被人拿掉杯子,才小声应话。只是他很多词句都不能理解透彻,像重启的机器人一样笨拙。
严浩翔将杯子还给他,他的目光落在贺峻霖耳垂上的痣:“你叫什么呢?”
贺峻霖欲言又止半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好像没有名字诶。”
严浩翔朝他挑眉:“我的意思是,我要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贺峻霖眨巴着眼睛,用继续喝水掩盖他听不懂严浩翔在说什么。他喝水喜欢一点一点喝,到最后被严浩翔轻轻摁住喉结处,示意他喝快点。
严浩翔收走了空掉的杯子,他从柜子里倒腾出新被褥,丢给了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贺峻霖:“你睡沙发,喜欢开灯睡就开灯睡,但是窗台不能关。”
贺峻霖瓮声瓮气哼了一声,目光飘忽向了窗外冷色调的墓碑。他并不觉得可怕,只是胸口闷闷地刺痛一下。
……
第二天一早严浩翔的精神状态本来不错,他本该趁着病好去上班,结果却站到了医院门口。
手上还拎着个贺峻霖。
严浩翔脸色不好看,本就冷白的肤色被贺峻霖这一气更白了:“被狗咬了为什么不早点说?”
贺峻霖垂着头不看他,小声学着鱼儿冒泡泡的咕噜咕噜声。今天早上严浩翔给他放了动画片,主人公就是一条五颜六色的鱼。
要不是今早起床看见贺峻霖在小心翼翼碰脚腕处的伤口,严浩翔可能还真发现不了贺峻霖被狗咬了这件事。
本该第一时间就处理就医的,被贺峻霖拖了那么久时间。严浩翔深吸一口气,说话有点冲:“真把自己当小狗了啊。”
贺峻霖竖起了耳朵,眨了眨空有的大眼睛。他用脑袋蹭了蹭严浩翔的肩膀,小声咕嘟着:“小狗,小狗……”
严浩翔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就单手解下他左手腕上系得东西,贺峻霖目不转睛盯了他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左手腕上的是什么东西。
一条纯黑色的皮质腕带。
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腕带就系到了他的右手腕。贺峻霖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严浩翔无声给他扣紧了腕带,剩下多出的一截恰好够严浩翔牵着。他神色平淡地拽着腕带往前走:“走吧,不是要当小狗吗?”
没过多久,严浩翔就很清晰地认识到一个问题。他和贺峻霖都像可怜的神经病。
给贺峻霖打狂犬疫苗的护士,看到他俩之间牵着皮质绳子的牵连,表情很不掩饰的古怪。
好在严浩翔不要脸,贺峻霖看不懂她的意味。
贺峻霖打针也很乖,让伸出手臂就伸出手臂,让睁大瞳孔就睁大瞳孔,除了针头刺入血管时缩了缩肩膀。
护士喜欢这种长得好看又配合的病患,没忍住夸了贺峻霖一两句。
贺峻霖似懂非懂,小小声回应:“汪。”
护士笑脸僵硬:“……”
严浩翔轻咳一声,用掌心捂住贺峻霖作乱的嘴巴,贺峻霖瞅了他一眼,又瞅了一眼脸色风云变幻的护士。
严浩翔冷静解释:“不是狂犬病,只是他觉得自己是小狗。”
护士脸色更加意味深长了。
严浩翔带着殊不知自己闯大祸的小狗倔强离开。
——
严浩翔工作时间不固定,精神状态能够支撑他工作时就工作,不能支撑时就黑白颠倒赖在屋内。
以前他一个人赖在屋内还比较自由,现在只有一睁眼就能发现角落有生物在观察着自己。
“……”严浩翔歪头看着蹲在角落好奇打量自己的贺峻霖,他勾了勾手指示意贺峻霖靠近。
贺峻霖刚一贴近,严浩翔就打住他。
“说人话。”
“……”贺峻霖立即刹住车。
自从发现贺峻霖很喜欢学小动物叫后,严浩翔就让他一点点纠正过来。
严浩翔是无所谓他怎么叫,贺峻霖学小猪叫都能够理解,可外人会觉得这样不可理喻,严浩翔不希望他被看作怪人。虽然贺峻霖也没有见到外人的机会。靠近墓地这一块地区平常哪能看到活人呐。
贺峻霖缓慢地转化人类语言:“严,严浩翔。”
严浩翔嗯了一声。
贺峻霖好奇地摸摸他的眼睛:“你老婆呢?”
严浩翔没事就爱跟他讲从前,讲从前和爱人的回忆。严浩翔固执且怜惜地说道,自己是个困在回忆的人。
讲多了贺峻霖难免好奇,时不时就问严浩翔他老婆去哪了。起初严浩翔还好声好气跟他说睡着了,后来问得多,严浩翔就不跟他客气了。
严浩翔笑的恶劣,他指了指墓地:“在那,你去把他挖出来吧。”
贺峻霖低头寻思一阵就转头跑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勺子,他蹲在鞋柜旁默默穿鞋。
严浩翔摁住贺峻霖的肩膀,神情有些后悔。他忘记贺峻霖就是个实实在在不掺水的笨蛋了,经不起调侃。
贺峻霖瞪着茫然的眼睛:“要去挖老婆。”
“勺子挖不动的。”严浩翔似笑非笑看着他,趁其不备将贺峻霖的勺子夺回。
贺峻霖难过地垂下了眉眼。他什么都帮不了严浩翔。
严浩翔柔和地朝他笑,笑里有尖锐的悲哀。
“不过电锯可以呀。”
……
最后他们的荒谬想法并没有实践,应该说是贺峻霖想实践,被严浩翔拦住了。
严浩翔不算温柔地拦住他,跟他说这样是违背法律的,是不被允许的,是丧尽天良的。说到最后,严浩翔的眼泪吮湿了贺峻霖的衣领,他说这样爱人会不高兴的。
他的爱人和贺峻霖有太多不同了。
严浩翔心想。
他的爱人聪明伶俐,笑起来像只猫,他的爱人愿意为科学献身,愿意死得不清不白也没跟严浩翔说一句告别,他的爱人总是有很多想法,关于世界,关于他们的未来。
贺峻霖像被开机重启的机器人,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需要学好久,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实际连下雨都不懂得往家跑。
严浩翔还记得爱人自愿参与人体实验,接近三个月断掉了全部联系,得到的消息却是人体实验的失败告终。
他不相信,连捧在怀里的骨灰盒都显得不够真切。他用尽一切办法去证明贺峻霖活着的存在,却找不到一点踪迹。严浩翔整理了长达两千页的资料,匿名揭发了这一场没有人性可言的人体实验。
他将爱人的骨灰盒安葬,将家重新安在了爱人墓碑正对的地方。每时每刻都能看到爱人。
严浩翔的精神状态在一天天紧绷下变得越发糟糕,反而将爱人的面容、名字都忘却了,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
他的想法很疯,可他的举止并不疯。
他还在若隐若现地期待,爱人站到他家门口脾气不算温柔地踹开家门,将行李狼狈地甩到地上,只顾奔向他的情景。
严浩翔无声地掉眼泪,贺峻霖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贺峻霖抬手碰了碰严浩翔的眼泪,被严浩翔躲开。
“你,不要难过啊。”贺峻霖再碰一碰他的泪痕。
——
严浩翔只在他面前失控过一次,其余时候对贺峻霖都挺客气。贺峻霖瓮声瓮气像幽灵一样住在严浩翔家里,严浩翔不出声他也不会出声。
偶尔严浩翔也会丢几包小零食打发他,理由便是自己学生不爱吃。连中学生都不爱吃的小零食,贺峻霖吧唧吧唧得挺开心。
只是今天严浩翔的表情比平常严肃,坐在贺峻霖身侧低头查看贺峻霖脚腕处的伤口。贺峻霖的脚腕很细,一只手就能盈盈圈住,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严浩翔替他贴上新的创可贴。
贺峻霖觉得被人抓着脚腕感觉有点奇怪,他轻轻推了一下严浩翔的手臂,突然发现严浩翔今天没有带腕带。
手腕没有腕带遮掩的地方是一串纹身,秀气的英文衬得严浩翔肤色更白。贺峻霖不知轻重地用指腹碰了碰英文,严浩翔不太自然地缩回手。
贺峻霖细细的困惑:“这是什么?”
“是纹身。”严浩翔将手放回后背,没什么表情。他占着贺峻霖看不懂英文,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了。手腕处的英文,写着赤裸裸的欲望——dominate。
如果严浩翔记忆没出现偏差的话,他爱人的腰间同样有一枚小巧的纹身,像是不言而喻的烙印。
严浩翔松开他脚腕:“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贺峻霖不明白地望着他。
“你要离开了吗?”严浩翔朝他笑了笑。
他知道贺峻霖刚开始粘着留下的原因,因为贺峻霖怕雷雨,也怕将他咬一口的恶狗。现在雨停了,伤口也好了,贺峻霖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只不过严浩翔的话在贺峻霖的理解里,变了味道——他在赶我走。
贺峻霖眨了眨眼后摇头,看着严浩翔说不清情绪的神情,试探性地小声唤一声:“汪。”
“要走了的,小狗。”严浩翔用指骨碰了碰他的脖颈,如果这里挂个项圈会很漂亮的,只是不该是他挂上。
贺峻霖走了,带着严浩翔递给他的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的东西沉甸甸,但贺峻霖还没有打开看过。
他站在摇曳的路灯下,彷徨无措。
……
严浩翔想自己真是够残忍,明知道将他丢弃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却依旧这么做。
留在自己身边更是一件危险事,相处下来只会让他一遍遍找贺峻霖和爱人的相同处。
他真害怕哪天彻底忘记爱人,只记得眼前这只真诚小狗。
——
严浩翔整理着装,走在上班的路上。
他身后有接二连三的细微噪声,只是他装作听不见。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寻问贺峻霖这几天都住在哪里,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直到走到了转角口,严浩翔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噪声也顿住。
“别往前走了,前面的路你认不住。”严浩翔压低着嗓音。
身后的噪音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再未响起。
后来每次他上班后面都有贺峻霖踉踉跄跄跟着,起初他试图装作听不见,后来担心贺峻霖吃不上饭,每次上班都拎上两份早餐。
这种畸形的豢养关系,让严浩翔逐渐看不清他将贺峻霖赶出家门的意义在哪里,他只能用贺峻霖懂分寸来搪塞自己内心。
在贺峻霖赶出家门第十天,他又把人领回家了。
那天贺峻霖嘴里还嚼着早餐,笨拙地比划:“我,没,家,呀。”
严浩翔沉不住气,揪住贺峻霖的衣领,不太礼貌地又将贺峻霖领回了家。
……
公司组织团建,严浩翔本来不想去的,但贺峻霖听到能带家属就两眼亮晶晶。
严浩翔到嘴的拒绝,到唇边又绕了一圈变成考虑考虑。最后还是带上了贺峻霖。
人一多,贺峻霖就有点胆怯。他低头闷声不吭吃菜,严浩翔就不断给他夹菜。在喧嚣氛围里,他俩很突兀像是纯粹来吃饭的。
严浩翔转头和旁人低声交谈不过几分钟,回头就发现桌角本来盛满的酒杯现在只剩下一点点液体。
他眉梢直跳:“……”
严浩翔转头看贺峻霖,贺峻霖的脸色还算正常,只是眼神比往常更加迷糊了,有点红的耳根衬得他那颗痣无比显眼。
严浩翔表情古怪:“你……会喝酒吗?”
贺峻霖拍了拍胸脯:“我会的。”
说完就软绵绵趴下。
严浩翔冷静地沉默住了。
——
最后严浩翔把他半拖半就带回了家,路上给贺峻霖拆了盒纯牛奶,原意是希望他喝完能解解酒,没料到贺峻霖咬着吸管喝了大半盒,反而醉的更厉害,连路都走不稳。
严浩翔闷哼一声,将贺峻霖往沙发上放。
贺峻霖躺在沙发上姿势有点难受,他轻轻蜷起了腿,翻了个身缩成一团。随着动作他的衣角被撩起,露出一点后腰的肌肤,不太明显的腰窝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严浩翔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他很快就挪开视线。
本想离开的动作,突然猛的顿住。他难掩没意料到的神情,诧异的目光打在了贺峻霖的后腰上。
严浩翔没有了绅士风度,他明知天色已晚秋意已浓,可还是掀开了一点贺峻霖的衣衫。
在贺峻霖弧度漂亮的后腰上,一颗红痣旁紧挨的地方纹着秀气的一小段英文——Submit。
严浩翔感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他难堪地忍着吃惊神色,他甚至不敢动手碰一碰这段英文,怕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突然想到什么,抬手轻轻撩拨了一下贺峻霖的衣领,很乖的圆领被他弄得乱糟糟。一串显眼又冷冰的实验编号印在贺峻霖锁骨往下的地方,像是一段不可磨灭的糟糕过往。
严浩翔突然想起,他的这段实验编号与当时实验研究室交还给家属的实验编号截然不同。贺峻霖的编号并不在死亡名单上。
严浩翔突然就揣测出了来去之间的关系。贺峻霖在感到人体实验有不对劲时,用尽自己的精明办法逃出来了,只是脑部神经上受创了,所以最后死亡的不是贺峻霖,但研究室又找不出贺峻霖的踪迹,害怕内部信息泄露出来,只好对外宣布贺峻霖死亡。贺峻霖失忆了,他忘记自己从哪来,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去,阳奉阴违间他们再次相逢。
“哼……”贺峻霖的大片肌肤感到凉凉的不舒服,他在严浩翔怀里躲闪了一下,严浩翔将他的衣服盖回去。
严浩翔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不加修饰的眷恋,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些时日相处来两人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了。世上又怎么可能会巧合拥有那么多相同处。
他的吻虔诚地落在贺峻霖耳垂上小巧的痣。
原来答案早就在你的瞳孔。
……
再次醒来时,外面是个艳阳天。灿烂的余光扫在贺峻霖躺睡的沙发上,离他不远处的严浩翔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贺峻霖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严浩翔朝他笑了:“你醒了?”
贺峻霖点点头,严浩翔身后的位置是敞开的窗台,阳光从外面透射进来,是他没见过的烂漫。
严浩翔笑意清浅,语气淡淡。一点也看不出他昨晚曾经百感交集:“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干一件大事。”
贺峻霖歪着头,用手背蹭一下严浩翔的腕处。
严浩翔反手揉顺贺峻霖有些乱蓬的发丝,眼里闪过坚毅又温和的光。
“我们去挖掉那个见鬼的坟。”
end.
dom(支配、控制)
sub(臣服、服从)
写的挺开心,反正两个人都不正常。大家不用设想如果贺峻霖不是“爱人”这个可能性,因为假若贺峻霖不是爱人,就不会有后面的所有故事。
彩蛋是《正文后续》
隐藏结局可以解锁俩
1.脏话 | ⭐幻想 | 皮绳play
2.假如贺峻霖脑子没受创的重逢
挂了喊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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