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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白月光🌙看置顶

吞月亮

* 我要给伯邑考完整的一生!


* CP:考彪/发郊,无差


* 都去看封神啊啊啊啊我不允许你们错过这么精彩的作品!


正文:


谚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


彪为雌虎一胎中多余的虎崽。


父亲用这个字做了我的名字。


他叫崇侯虎。给我取名叫崇应彪。虎添三笔,似虎非虎,是多余的,不肖的。


所以我被送到朝歌,做了北方的质子。


我去辞行的时候父亲正在教哥哥拉弓。他宽大的肩膀环着我那锦帽貂裘的哥哥,低着头,那么高......

* 我要给伯邑考完整的一生!


* CP:考彪/发郊,无差


* 都去看封神啊啊啊啊我不允许你们错过这么精彩的作品!



正文:

 

谚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

 

 

 

彪为雌虎一胎中多余的虎崽。

 

父亲用这个字做了我的名字。

 

他叫崇侯虎。给我取名叫崇应彪。虎添三笔,似虎非虎,是多余的,不肖的。

 

所以我被送到朝歌,做了北方的质子。

 

我去辞行的时候父亲正在教哥哥拉弓。他宽大的肩膀环着我那锦帽貂裘的哥哥,低着头,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却那么慈爱地看着他的儿子,看他持弓的手,看他拉弦的指。

 

他唯独没有看我。

 

弓拉得很满,在阳光下,牛筋现出透明的、琥珀一般的颜色。

 

我在北境齐膝的雪里站了很久,最后等他们射累了,才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父亲和兄长磕头拜别。

 

地上肮脏的残雪沾满了我的脸。

 

所以父亲到死,也没有看清过我。

 

 

 

 

我跟着北方二百诸侯的贡品,去了朝歌。

 

北地苦寒,非兽皮不能御寒。可皮毛毕竟是从野兽身上剥下来的,天然带着一股洗不去的腥臭。其他质子因此都离我们远远的,而去靠近巴结衣料华贵的姜文焕,或是脾气直爽的鄂顺。

 

西伯侯家的儿子比我们都小一些,因此是他的哥哥护送他来的朝歌。他的哥哥跟我们年龄相仿,又或许稍长几岁,他围着一领黄色的披风,领口用白玉环璋扣着,腰间垂着一枚白色的玉环。

 

不一会儿殷郊来了。他本是来找姜文焕的,可姬发的哥哥却起了身,对着比他小的孩子从容地深施一礼,献上一条嵌满珠玉宝石的金腰带同时,自然地牵过姬发的手,把他领到了跟前来。

 

“这是我弟弟。”他的哥哥声音低沉而清润,像春天刚长出的小草,嫩绿的,柔软的,“他年纪小,还要劳烦太子殿下多多照顾他。”

 

殷郊想都没想就响亮地答应下来,仗着当时比姬发高了半个头的个子一把搂住他,一手又牵住姜文焕,咋咋呼呼地招呼他们一起去捉鹿台的鹿。

 

鄂顺也跟他们去了。其他的质子跟着他们的主子,从北方来的质子们被他们孤零零剩在原地,像一群没法跟他们交流的、令人惧怕也令人不齿的野兽。

 

然后姬发的哥哥走了过来。

 

姬发的哥哥问我,你不去跟他们玩儿吗?

 

我抬头看他。

 

父亲经常说,西伯侯姬昌,每天忙于耕地种田,一身的大粪味儿。

 

我皱起眉。我不明白。

 

因为大粪味儿的西伯侯生出的儿子,身上只有一股温暖而清苦的草木幽香。

 

 

 

 

 

伯邑考为了他的弟弟,给所有的质子都带了礼物。

 

东边有鱼贝珠玉,南边有鳄蟒珍禽。北边异兽山珍不计其数,唯有西边,只有土地,一望无际的地,一望无际的贫瘠。

 

但是他家的父亲与兄长,硬是拿出了最多的宝贝,只为了换姬发在朝歌城的平安。

 

他送给我一领柔软的蚕丝披风,我挥剑,嗤地一声将它斩为两截。他愣住了,低头看着我,我以为他的眼神里会有厌恶愤怒,然而没有,他的眼睛始终悲悯,像轻捷跑过林间的梅花鹿,即使被割断喉管,也只是温煦而空洞地看着天空。

 

他半跪下来,从地上捡起那领披风,神色惋惜地看了看上面的剑痕,随手交给了手下。

 

“你不喜欢这个?”他蹲下身子便没我高了,仰头看着我,一边轻轻帮我整理着袖口的兽皮一边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

 

瘦小孱弱的“彪”生下来便不被母虎承认,不会哺育,踢咬驱赶,甚至将它遗弃在野狼环伺的荒山野岭中。虎是兽王,因此虎的孩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是那些不敢挑衅大虎的野兽凌巜虐巜泄巜愤的对象。所以它能喜欢什么呢?生活只给了它无情无尽的苦痛与仇恨,只有鲜血,厮杀,只有敌人,猎物,它的一生都注定只在严冬中度过,没有家,没有春光。

 

我呆呆地想着这些的时候,伯邑考整理过我的袖口,看见了我的手。

 

我的手是粗糙的黑巜紫巜色,一到冬天就会长出冻疮来,流血流脓,年年岁岁。

 

他的拇指抚过我的手背,沉吟了片刻,回头招呼自己的亲兵过来。

 

三日之后。

 

他送了我一罐治冻伤的药膏。

 

 

 

因为这罐药膏,我恨上了姬发。

 

他那么小,那么愚蠢,那么孱弱,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哥哥,却偏偏能得到哥哥和父亲的爱。他才应该是那头多余的虎崽,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在荒野里,可他却竟然什么都有,却能让他哥哥那样的人低声下气,跪在我的面前。

 

天真者的天真是他们的原罪,比起令自己不幸的源头,人们往往会更憎恨幸福的同类。

 

 

 

 

姬发和殷郊每天混在一起。他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蠢货,一个想当大英雄,一个想当好儿子。殷郊不会理解,他的父亲永远都不会爱他,我知道,因为我跟殷寿,是一样的人。

 

跟其他愚蠢的质子不同,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殷寿,我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我父亲,他拿不拿我当儿子。从被母虎遗弃的那一天起,整个世界就都是我的敌人,而这一点,我跟殷寿是一模一样的,他是那么努力、对自己都如此残忍的儿子,而他的父亲眼中,却始终只有那个酒囊饭袋的哥哥。

 

所以我从来都知道。知道殷寿的野心,知道殷寿的忌惮,知道他的恨,他的嫉妒,他的逆鳞所在,他的求而不得。

 

偏偏殷郊那个蠢货不知道。也对。他是殷寿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地能得到父亲全部的爱。所以殷寿怎么可能不嫉妒他,不憎恨他——明明什么都不如自己,却轻易地得到了自己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的一切,我要是有儿子,怕也会恨得日夜不能安枕吧。

 

 

 

我开始欺负姬发,挑衅他,激怒他,看着他像一只被母豹抛弃、狼狈呲牙的小豹子,被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翻在地。我以为他会去找哥哥告状,找太子告状,但是他没有,次次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用那种猩红的眼神,含着一圈泪水瞪着我。我觉得没有意思,因此,我开始在殷郊面前欺负他。

 

殷郊果然看不得他的宝贝被欺负,不顾他父王的禁令,大喝一声蛮牛一样地向我冲过来。

 

殷郊果然继承了他父亲长巨姣美、托梁换柱的力气,我被他揍得节节败退,直到他父王的营帐前。殷寿听见声音果然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扬起鞭巜子对着殷郊就是一通教训,然而第三鞭将要落下时一个影子却猛然冲过来抱住了殷郊,皮巜鞭落在姬发年少瘦小的身体上,迅速浮起一道狰巜狞巜骇巜人的乌巜紫。

 

“主帅!是我……我的错……你别打他!”

 

我站在旁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姬发瘦瘦小小地挡在殷郊身前,在殷寿的脚下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我看到殷寿的目光越发的阴沉,眸中的灰色卷成暴风雪前铅灰色的云——我知道那是他又在嫉妒,就像我嫉妒姬发——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天然地得到神明奋不顾身的爱意。

 

 

 

从那以后,不管我怎么挑衅,姬发都只会在殷郊不在的时候还口。如果殷郊在,他就沉默,他就当我不存在,只是看向殷郊,为他整理铠甲上的绑带。

 

四方诸侯派来送质子的队伍渐渐都离开了朝歌,来送我的是第一个回的,西岐的则是最后。

 

离开朝歌的前夜,伯邑考来找我。

 

“听说你跟姬发打架了?”他站在月光下问我,长身玉立,在一地月光的清辉里,像是谪下凡间的仙。

 

是又怎样。我说。

 

他轻轻地,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睫垂下来,在月光下投下一小片纤浓灵动的影。

 

“小孩子打架可以,只是不要舞刀弄剑。”他走过来,像是初见我的那一次,半跪在我身前,再次拉起我的手。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往后躲,因为我的手掌包裹着白布,渗出了黄色的脓水。

 

“你弟弟被主帅打了军棍。”我往后躲了两步,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道:“你不去看看他?”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清澈,悲悯,像是北境苍茫山顶,蔚蓝如洗的圣湖。

 

他微微笑了笑,眼神意有所指地垂下来看了一眼我藏起来的手:“你伤得更重些。”

 

我下意识狠狠吞了口口水,整个人摇晃着,又往后闪了闪身形。

 

“我没有。”我否认。

 

“你手上的冻疮必须要慢慢养好。”他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根带孔的竹管,“所以你要少动刀剑——实在气闷了,就吹这个解解闷。”

 

我皱起眉,他把那物塞在我手里,是很不一样的触感。

 

北境没有竹子,有的是皮革蒙成的大鼓,或者骨头钻成的骨笛。竹子的触感是很不一样的,温润的,轻盈的,没有骨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只有一股清冽的,干净的幽香。

 

如同那个人。


我想到这里心头一凛,下意识把那物狠狠甩在地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我的心很慌,那只是一柄短短的竹管,却仿佛比刀剑还要厉害。

 

他没有生气,耐心地把那物又重新拾了起来,就像那天他捡起被我斩断的披风。

 

“此物名‘篪’。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兄弟和睦,莫过于此。”他看着我,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还未束发,被他摸得一怔。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伯邑考轻轻地笑。

 

“我弟弟姬发,年纪虽小,但却也不是好惹的。父王让我们比试射箭,他弄坏了我的箭也要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伯邑考认真地看着我,道:“他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所以,逼他太过的话,你自己也必然会伤。”

 

他说着眼睛又垂下来,重新看向我始终藏在身后的手,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而……无论哪个弟弟受伤了,当哥哥的,都会很难过。”

 

寂静的夜里仿佛平地炸响了一声雷,我定定地看着他,身体颤抖,方寸大乱:


“可我不是你弟弟。”

 

他笑了,抬头看着我,眼中盛满了温柔的月辉,问:“那你是我的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我是弃子,是人质,是注定要撕咬一切才能活下去的野兽,我……能是什么?

 

他把那支竹管,轻轻地,重新放回我手心里。

 

“我父亲告诉过我,所有人都是长生天的孩子,所谓父母,不过是受命于天,施行教养。血缘,是人与天沟通的桥梁,而非人与人倾轧的隔阂。”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脊背。

 

“药膏要记得每天涂。”他说,“春天前治好,明年冬天就不会再发作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我没有涂药膏,也没有放过他的弟弟。我依然欺负他,故意在殷郊的面前大声羞巜辱他,殷郊气得手臂上的青筋都爆出来,却被姬发死死地抱着,拦着,把他拖离我的面前。

 

唯一的改变是我不再对姬发动刀剑,因为我的冻疮始终没有痊愈。

 

质子旅的生活是无比枯燥的,每天训练,喝酒,吃肉,打架。姬发很擅长弓箭,我却很厌恶。每当我拉起弓,把弓弦贴上脸颊时都会想起我拜别父亲的那个下午,我的哥哥隔着拉满的弓弦,眼波漠然,轻慢又讽刺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没有在靶子上却射准了那一箭——因为高大的父亲站在他身后,手把手地,为他瞄准靶心。

 

所以我始终不喜欢射箭。一拉开弓,就像心底的某一块地方也被生生挖开,扯得生疼。

 

 

 

 

来到朝歌的第八年,我终于回到了北境,不过不是回家,而是去攻打冀州。

 

苏全孝跪在高耸的城墙前劝降,回答他的是漫天射出的羽箭。我远远地看着立在城头的苏护,戴着毡帽,皮肤黝黑,长须卷曲——我也已经离家八年了,看着他,恍然像是见到了我的父亲。

 

殷寿经常对我们说,你不杀父,父必杀你。

 

别的质子都是信他说的所有话,除了这一句。

 

而我。

 

只信这一句话。

 

 

 


所以帝乙和殷启的死我并不意外。我常年猎兽杀人,殷启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显然已经是死了许久。事有蹊跷,但比起殷启这种草包,我当然更高兴殷寿能登上大商王位。

 

看到殷郊为姬发求情的那一刻,我恍然想到了八年前那个扑到殷郊身上,替他挨鞭巜子的少年。大臣们跪了一地,拥立新主,我却想新王上位,他……会不会来呢?

 

 

 

 

他没有来。来的只是四方伯侯。

 

殷寿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筵席,在偌大的宫殿里,熊熊燃烧起万盏明灯。

 

我知道这不是为了别人,而只是殷寿为自己准备的盛宴。他养了我们八年,驯了我们八年,庆功宴上的舞蹈只是哄孩子的戏法,今天这亮如白昼的宫殿,才是我们真正的舞台。

 

彪,在炼狱般的环境里长成,飞山,越涧,吃腐烂残尸,饮污浊泥泉。它浑身受伤,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毛,死后,亦找不到一块没断过的骨头。

 

而当它长大,袭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曾经抛弃它的母虎。

 

和母虎最爱的、与它一奶同胞的手足。

 

 

 

 

我在父亲面前跪下的那一刻,他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他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他下拜。

 

父亲曾经是我敬仰的神,曾经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换他正眼看我一眼。

 

而我现在什么都还没做,他终于也肯看向我了。

 

可是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属于他的神像早已倒塌。我有了新的神明,身披月光,抚我发顶。

 

所以啊,父亲。


你去死吧。

 

 

 

 

 

 

 

一开始我很诧异,殷寿竟然会被姬发拙劣的借口骗到。但当他举起头骨酒杯若有所思地一笑时,一种诡异的、危险的预感划过我的心头。

 

殷寿这辈子的乐趣就是看父子相残的戏码,他肯放过姬昌绝不是因为姬发所说的让他认罪,而是他想到了更妙的好戏。

 

事实证明的我预感像狼一样灵敏,从不会错。

 

几个月后,伯邑考,来到了朝歌。

 

 

 

我特意换上了一套盔甲,一套属于北伯侯的盔甲,提着剑,去找姬发。

 

找到他时他在给弓上弦,琥珀色的牛筋弦勒痛了我的眼睛,我上前去,将它一剑挑断。

 

 

 

然后他来了。

 

他随手抓起一把弓,制住了我的剑。

 

弓弦压到我脸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愤怒,我的挣扎,我的鲜血,我想要杀人的冲动。

 

可是后来他告诉我,他看到了。


我在笑。

 

 

 

他用弓压着我,看了我片刻便也笑了起来,声音温润,叫我北伯侯,别来无恙。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八年了,我长高了,长得比他还要高出许多了——他应该认不出我了。

 

他笑着摇摇头,说你的眼睛还跟小时候一样,往下垂着,明明是在欺负别人,却像是被人欺负了、要哭不哭的样子。

 

“我一眼就认出是你了。”

 

 

 

我不明白。

 

在那道洒满夕阳的小院外,我靠在院墙上,想,雪龙驹自然认得他们的少主。

 

可为什么。

 

月光也会对野狗的眼睛念念不忘。

 

 


 

入夜时分,鹿台的鼓乐起了。

 

然后天开始下雨。

 

我站在鹿台外,雨滴顺着我的金盔玉甲珠帘般滴落,直到那声啼血般的竹篪尾音骤然收紧,如同裂帛。

 

我闭上眼,又想起了那领被我的利剑斩成两片的丝绸披风,我的手在抖,因为我知道人的身体,并不比披风结实许多。

 

我知道殷寿有许多手段,有炮巜烙,有虿巜盆,有烹人的鼎,有斩人的刀。我不知道他会让伯邑考怎么死——反正一定会死的。殷寿就是这样的人,他的一生都在杀死父亲,自己的或别人的,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杀死他们的身体或精神——而伯邑考,就是宰杀姬昌最锋利的刀。

 

我麻木地看着雨帘,高台之上,远远传来妲己的笑声,鲜红的衣袂翻卷,像极了流动的血。

 

我握住了腰袢的剑柄。

 

我手上的疮上从来没有好全过,紧紧握住毒蛇盘绕的剑柄时,手心像在被万蚁啃噬。我想起那瓶送到我桌上的药膏,想起那柄放到我手中的竹篪,想到那一夜,披满整个大地的月光。

 

剑柄的纹饰死死嵌入手心的皮肉,我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奔上高楼。

 

我生来凶恶,残忍,似虎非虎,对着整个世界撕咬咆哮。

 

可是再凶狠的兽,终究也会匍匐于月光。

 

 


 

我知道殷寿想要什么。他要的不是伯邑考的命,也不是姬昌的命,他要的是父子相残,要的是由血及骨,真正地剖杀每一个父亲。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从未如此庆幸过我们的相同,所以我才能提出那个恶毒得令人发指的主意:把西岐的大公子斩碎做成肉饼,让姬昌亲口吃下去。

 

伯邑考本来跪在地上,一副从容赴死、万事俱休的清冷感,听到我的话后,他露出了大概是这辈子,最错愕绝望的神情。

 

他真的害怕了,整张脸都在那一刹那变得扭曲可怖。他被冲上来的侍卫压巜着,浑身格格颤抖,额头青筋暴起。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转回殷寿那里时眼神又重新变得忠诚炽热。我看见殷寿在笑,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笑容却也是前所未有的诡秘可怖,他沉吟了半晌,随手挥了挥,轻飘飘地撂下句:“有意思。你去办吧。”

 

那一瞬间我浑身如瀑的冷汗终于爆发出来,我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无比庆幸淋在身上的雨遮盖了我如释重负的冷汗和神情,我二话不说,拖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水,一把拽起伯邑考,在他肝胆俱裂的挣扎痛骂声中,把他带下了高台。

 

 

 

 我不信任跟我一起来到朝歌的北方质子,他们中的大多数跟姬发一样,对殷寿有种狂巜热巜盲巜目的崇拜。我把伯邑考藏到了我自己的屋子里,幸好我现在已经是北伯侯,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擅自闯入。

 

“你……你要干什么?!”

 

我把他扛起来扔进营房里,他鬓发散乱,眼神惊恐地竭力蜷缩在床榻一角,与他一直以来衣冠楚楚、长身玉立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看着他,忽然扬起唇角笑了笑——曾几何时,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他。

 

你看。大家都会被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救赎吓得不知所措,野狗怎样,神明又怎样。

 

那时我是残破的、被抛弃的、对世界充满恨意的兽。

 

到如今,这滋味终于轮到你来品尝。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在巡夜时发现宫人的尸体,内脏被不知什么野兽啃食,而其他残巜肢就弃置在那里。我曾命人把这些收集起来,本来是想就地埋了,但现在,它们有了更好的用途。

 

我拿了一把匕首,把那些尸体上还能用的血肉挖下来,送到厨房,做成了肉饼。

 

殷寿沉浸在父食子肉这场绝妙的好戏里,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我做完这一切却并不感到轻松,因为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该把他藏在马棚,营房,还是粪坑。

 

我当然知道他带来了雪龙驹,也知道想让他活命就要送他回西岐。

 

可我不想让他回到西岐。

 

我想让他跟我一样,没有家,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我想让他跟我一样永生孤独,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猎物和神像。

 

他是一条野狗摔断了全身的骨头步步登天,终于吞下的月亮。

 

我要月亮与我一同在这世间沾染肮脏血色,一同苦海无涯,一同发疯痴妄。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我权欲熏心,因为他们只看到我为了北伯侯的位置一刀杀死了生父,可他们从来不知父亲是如何对我,也不知我要这权力,究竟所为何来。

 

武力是一时的征伐和掠夺,权力却能把你想要的东西一直牢牢绑在身边。君不见殷寿为了苏妲己可以火焚宗庙,我不过手刃一人,何错之有。

 

姬昌被逐,宗庙被焚。我在高台上一刀砍下了殷郊的头。

 

伯邑考说过,姬发的性格,逼他太过,必然会遭到歇斯底里的反抗,因此殷郊一死,姬发和殷寿,必然有一人横尸当场。

 

而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王。

 

 

 



 

一场大战之后的朝歌城,遍地狼藉,万籁俱寂。

 

我回到我的营房里,伯邑考听见声音猛地站起身来,看着我,嘴唇猛然抖动了两下。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带着一身的鲜血与污泥径直朝他大步走去,闭上眼狠狠地摔进了他的怀里。

 

他仍穿着那件从西岐来时的衣服,温暖的,干燥的,带着一股醇熟的,麦子被阳光晒过后的清香。

 

我死死地抱着他,像是要将这镶金饰玉的铠甲,和我心中翻涌的一切,通通嵌到他的骨血里去。 




 

真好,哥哥。

 

这偌大的世间,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啦。

 

 

 


- END -


就是花絮里(比正片长一点点的那一版),彪子被哥弓弦压脸的最后,露出了一个像是在笑的表情(截不出来但是……他真的很像是在笑!)


总而言之我 爽 了,我不管,封神榜还没开伯邑考怎么能死他现在死他封不了神啊我不管!!(尖叫)


总而言之姐狗就是最香的(吸溜)比伯侯一定会把哥哥好好地带回北方这样那样的吧!



七毛五*2

【彪欣\ALL欣】病猫2

编剧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这篇略短小,无响欣,被刺激到的产物。。。最后谁能抱安欣回家随缘吧,目前还是彪欣


“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一定请你,不过,我听说中央又派督导组来了?”

他语调虽然柔和,没说出口的话安欣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人分明是在问,督导组又来了,和你写的举报信有关吗?

“来就来呗,高老板还怕查啊?”安欣笑起来,眼尾的皱纹也跟着抖动,莫名连着手臂也有些颤抖,“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他说这句时眼睛扫过高启强打扮得像打手的保镖,表情管理不如他们老板到位,一个两个有的揉鼻子,有的没忍住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带着嘲讽。

高启强就稳得多,他说哎呦,还是安警官了解我,话锋一转又道:“现在......

编剧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这篇略短小,无响欣,被刺激到的产物。。。最后谁能抱安欣回家随缘吧,目前还是彪欣


“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一定请你,不过,我听说中央又派督导组来了?”

他语调虽然柔和,没说出口的话安欣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人分明是在问,督导组又来了,和你写的举报信有关吗?

“来就来呗,高老板还怕查啊?”安欣笑起来,眼尾的皱纹也跟着抖动,莫名连着手臂也有些颤抖,“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他说这句时眼睛扫过高启强打扮得像打手的保镖,表情管理不如他们老板到位,一个两个有的揉鼻子,有的没忍住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带着嘲讽。

高启强就稳得多,他说哎呦,还是安警官了解我,话锋一转又道:“现在有没有空,跟我吃个晚饭怎么样?”

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后面保镖已经拉开了车门。

安欣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夹,声音有些犹豫,“我这还有资料要送,下次吧。”

转身的右腿没能往张彪那里再走一步,高启强拉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手指在腕处收紧警告,面上却还是虚伪笑着,“不是有张警官吗?给他吧。”

嚯,您倒是会安排。

安欣撇嘴没应声,那边张彪开始看天看地挖耳朵扮演突然聋哑的可怜人。腕处的手指又加了力气,有些疼。高启强估计也不好受,扎手的腕骨膈在手心再握得紧些说不定能留下一道外翻的伤口。安欣清楚自己身上没多少肉,被绑去做人肉包子屠夫也要嫌杀不出几两肉,反倒是血流一地脏了他的案板。可惜现在抓着他的屠夫姓高名启强,他倒是不嫌弃自己这身膈人的骨头,杀鱼佬有一手剔骨的好本事。喜欢一边放血一边拿刀片贴着他的脸,刀尖从眉眼一路虚划到下颚,兴致上来了喜欢逗那两片控制不住身体本能微微发抖的唇瓣。


“舔一下,我就放他走。”

被抓住的小警察还在门外破口大骂,高启强觉得他太吵,吵得连安欣的呼吸也听不清。他喜欢看安警官的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恐,最后变成坏掉的麻木。连微小的喘息也当作仙乐,容不得他人的噪声掩盖。便把食指放在唇前,会意的手下行礼推门出去。门外的骂声渐渐变成呜咽,安欣的呼吸开始粗重,垂下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愿意透露一丝脆弱。高启强温柔重复他的要求,跪在他面前的人儿动了动耳朵,冷漠看过来张开起皮的嘴唇伸出一截舌头。

安欣有时会露出怜悯的眼神,高启强不在意,只会掐着安欣的脖子叫他看仔细了,叫他只注视着自己。安欣的倔脾气醒来的不是时候,努力后仰脑袋,修长的脖颈爆出青筋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自己编一只网,铁钩扎进皮肉,掀开缺氧的皮肤越陷越深。木床板发出牙酸的吱呀声,安警官翻着白眼,他的怜悯给了上天也不愿再看高启强一眼。可老天爷是个冷眼旁观的王八蛋啊,高启强捂住那双眼睛,在人耳边粘腻地唤他的名字,“安欣,安欣,你可怜我吧,我就是个可怜的人啊。”

他多可怜啊,没了弟弟没了爱人没了知己,除了妹妹便是孑然一身。他的安警官那么善良,从不介意和他在烂泥里拥吻。他们用牙齿作武器,用指甲来调情,咬下皮肉,抓破胸膛,一起坠入无边的深渊,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病猫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声,很轻,只哼给高启强听。主动的示弱取悦了高启强,这人就笑,说不好意思伤到了安警官。笑完了又捏捏安欣的手臂说太瘦了,不行。他的态度很亲昵,甚至凑在安欣耳边悄声道:“抱起来不舒服。”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快要将安欣淹没,却咬紧牙关喊了张彪的名字,“彪子,你帮个忙。”他扬起手中的文件挡住高启强钉在张彪身上的视线。

他装作看不懂张彪眼里的愤怒和那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疼,晃了晃文件道:“张彪你腿瘸了啊,我举着胳膊好累的。”


放屁。张彪在心里骂,这小子明明用的左手。这会疼得左右不分了?活该,谁信啊。他啐了一口,不情不愿走过来拽走文件,顺带瞪了眼高启强。心情大好的高老板不和他计较摆手给他们留足了私人空间,一想到这混蛋因为什么高兴张彪早上吃的肠粉都要呕出来了,他重重翻过几页,不耐烦地听安欣强调汇报的重点。

听了没几句便走神,想的是这只瘦不拉几的猫儿怎么躺在案板上了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没事人看出了他的走神,哎一声敲了他脑门,“记住了没?别到时候给我们宣传部丢人。”

“要去汇报的是宣传科的安欣,我现在叫安欣。”

赌气的话听来幼稚,摆出这副就要丢人的架势给谁看?演戏都不专业,签字笔都拿出来记关键词了。安欣忍住笑,拍拍张彪的肩膀,留给他一个背影。


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尼古拉斯王大锤

第十七封来信

ABO世界观,Venice是VP亲儿子。

第一人称,全文1w2➕,很流水账对不起。 


请读完以下预警并确保接受良好再看正文:


  • VP的爱情占比不多,主要是Venice的故事。

  • 有不止一个角色死亡。

(我是看了大家关于第一季Pete死亡可能的讨论和有关癌症母亲能给孩子留下什么的知乎高赞回答产生的脑洞)

  • 用了大量女性向称呼。介意女化的可以退出了,因为确实是女化。

  • 只是讲述一种可能性。文笔很烂,欢迎吐槽和讨论,但不要骂人,因为我看见了会忍不住诅咒骂人的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外加便秘两礼拜。...


ABO世界观,Venice是VP亲儿子。

第一人称,全文1w2➕,很流水账对不起。 

 

请读完以下预警并确保接受良好再看正文:

 

  • VP的爱情占比不多,主要是Venice的故事。

  • 有不止一个角色死亡。

(我是看了大家关于第一季Pete死亡可能的讨论和有关癌症母亲能给孩子留下什么的知乎高赞回答产生的脑洞)

  • 用了大量女性向称呼。介意女化的可以退出了,因为确实是女化。

  • 只是讲述一种可能性。文笔很烂,欢迎吐槽和讨论,但不要骂人,因为我看见了会忍不住诅咒骂人的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外加便秘两礼拜。

 

 

 

以下正文:

 

 

 

我快十八岁的时候分化成了Alpha。

毫不意外的结果,毕竟我爸是Alpha,我妈在二次分化成Omega之前也是Alpha。

分化的时候没啥特别感觉,只是上着自习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发烧。所幸我们班主任是个有经验的,直接给我拎到分化隔离室来了一针。全程什么乱子都没出,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我甚至还赶上了下午的英语课。

 

 

但是我二伯母很担忧,“十八岁会不会太早了。”他说。

“不早啊,”我回,“现代人营养这么好。我很多同学都是十六七就分化了。”

二伯母不说话了,眉头皱得死紧。我知道他不是想和我讨论青少年成长问题。

 

我二伯见气氛不对,插嘴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想要什么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

我大伯在旁边吐槽:“越老越死板,哪有直接问人家要什么的。”

 

“我可是来者不拒的,”我耸肩,“贵的都行,多多益善。”

 

大家都笑了,笑完接连陷入沉默。

气氛又开始变得诡异。我二伯母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犹豫着开口:“今年的信......不在我这。在你Chan伯那里。”

“我知道,”我说,“前几天问了他,到时候他会给我寄过来的。”

 

 

 

信是我妈写给我的。

从我两岁生日开始,每年一封。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写信的。

当然没人能回答我。

 

我妈离开的时候我才一岁多一点,属于刚会用“Pete”造句的年纪。

 

 

 

那是在早春,天气挺凉但是很晴朗,我妈给我穿上了曾祖母织的毛衣。我为了躲避餐盘里的胡萝卜满院子跑,边跑边喊:“不吃胡萝卜。Pete吃胡萝卜。Pete是贪吃鬼。”

 

我妈被我逗笑了。他放弃喂我,开始吃自己的午餐。

我跑了两圈就累了,又回到我妈旁边眼巴巴地看他吃咖喱。

“Venice想尝尝咖喱吗?”

我点头。我妈就拿小勺子舀了一点点喂我。

没咂巴几下我就吐了出来。

“胡萝卜!”我大喊,然后因为毛衣被弄脏而哇哇大哭起来。

 

 

这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和我妈相处时的直接记忆。

可惜的是,我脑海里我妈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我只记得那被午后阳光染成金色的头发和有点粗粝的帮我擦掉脸上咖喱的指腹。至于什么“颊边的酒窝”和“笑起来弯弯的月牙眼睛”,大多是我二伯母他们讲给我听的。

 

 

这就导致我上幼儿园时,很难完成老师布置的画自己爸爸妈妈的作业。

 

那天晚上我用十分钟画完了我爸,然后花了一晚上画我妈,边听我大伯他们讲故事边画的。

 

第二天交上去的时候老师指着那个金头发大眼睛的小人问我:“这是Venice吗?”

“不是,”我说,“这是Pete。”

“哦,这是Venice的妈妈呀。妈妈怎么和Venice一样高呀?”

我没回答。

老师又指着旁边的图案问:“那这些小鸟和花儿是妈妈养的吗?”

“不是。小鸟是Pete,小花也是Pete。这个太阳,也是Pete。”

 

 

 

我可没瞎涂,我是听了Arm叔和Pol叔他们的话之后认认真真画的。也就是我那时候不会画天使,不然那张图上还能再多一个天使。

 

最关键的是,我妈也说了,可以把路过的飞鸟和院子里的玫瑰当作他。

他是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里说的。

 

 

“Venice最近有没有吃到什么新的好吃的呀?是不是有点想妈妈了呢?

 

妈妈小时候,比Venice现在大一点的时候,也会很想很想妈妈。可是妈妈的妈妈没法回来,妈妈就学会了一招:把院子里的大树当作妈妈,有什么想说的都说给她听。妈妈会给大树讲,今天练拳击好累呀,但是明天就能去外婆家,吃到好吃的煎蛋卷了。

 

Venice要是想妈妈了,也可以这样做哦。你可以和院子里的小鸟还有爸爸种的玫瑰聊天。你知道吗,妈妈其实是能听到的,因为妈妈虽然看起来不在你身边,但其实妈妈就坐在小鸟的背上或是花朵里,一直陪着Venice。”

 

 

 

我当时字还没认识全,信是二伯母念给我听的,念了很多遍。

我妈把十六封信都交给了我二伯母,他认为Porsche可能是唯一一个看见信封上的“For my sweetheart Venice”就能忍住不拆开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直到我不再问“所以我为什么在花里看不见Pete”而真的开始照我妈说的那样做以后,二伯母才郑重地帮我把信收起来,放在我最爱的巧克力盒子里。

 

我捧着那个大盒子,仰头问二伯母:“所以Pete是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老师的时候,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Porsche艰难地开口:“对。”

“真奇怪,”我说,“我老师不认识Pete呀,她怎么知道Pete出远门啦。”

二伯母没说话,我继续道:“她还说,我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看见Pete。很久很久是多久呢,大大大后天吗?Vegas回来的时候,Pete也会回来了吧?”

 

二伯母还是没说话,他只是发着抖,蹲下身,把我搂在怀里。

 

 

 

 

大大大后天,我妈没回来。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妈没回来。

我把他写给我的几封信读了好几遍,在院子里和花鸟连续说了六百多天的话,我妈还是没回来。

 

突然有一天我就明白了,很久很久指的是我妈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在喂我吃完咖喱的一月后就死了,被不知道是意大利人还是日本人开枪打死的。

 

他死了一周后,我二伯他们从我爸手里抢过了我妈快要开始腐烂的尸体,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遮住了胸前的窟窿,把他埋到了春蓬的地下。

 

 

 

 

除了给我的十七封信和给我爸的一句话,我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我那时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妈给我爸留了什么话,我只关心我的信。

四岁那年二伯母带我去了春蓬。但我不想去我妈的坟前,我坐在我曾祖母家门口的台阶上撒泼:“我要Pete的信!我要Pete的信!”

“可是你前几天才收到他的第三封信,不是吗?我们说好的,每年一封。”

“我要Pete的信!”

“Venice,我知道你想妈妈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去看他吗,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他说啊。”

“我要!Pete的!信!”

Porsche不明白的,和那块刻着我妈名字的石头说话有什么用,就像和花鸟说话一样,永远得不到回应。

 

但他不愧是我妈信任的人,他就站着,看着我哭晕过去也没拿出第四封信,甚至夜里我发起高烧时也没有。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妈写的前三封信,让我在我妈写的故事里安定下来。

 

 

 

后来我想想,其实我那时真不算难搞,哭闹了几次就好了。

要说烦心,那还得是我爸。

 

所有人都以为我妈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我爸就会和他一起去了,但他没有。他把自己和我妈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听我妈临死前发给他的语音。

我二伯三叔破门时就做好了被枪打的准备,但又一次出乎大家的意料,我爸在听见大伯喊的“你是想让他生生世世都不得安息吗”以后就撒了手,让人把我妈的尸体带走。

 

我妈葬礼的法事持续了七天。我爸在第三天就因为几天没进食睡觉而昏倒了。

他醒过来后我二伯母来了一趟,只说了一句话:“你要么是把Pete说的话听进去了,要么我现在就给你一枪。”

 

 

我不知道我爸那时反应如何,反正他出院把我妈灵柩送回春蓬之后就忙碌了起来。他忙公司的事情,也忙着杀那些意大利人和日本人。

其实对我来说没差别,我妈还在时他就很忙。

但奇怪的是,我妈走后,我爸回家的频率也没变低。

 

虽然我基本见不着他,但有时候夜里迷迷糊糊地,会听见我爸和我叔交谈的声音。我会嘟哝一声:“Vegas?”,然后没等到回应就又睡过去,早上醒来时才听我叔说我爸确实回来过,很早又出门了。

我往往“哦”一声就过去了。没所谓,左右我饮食起居是保姆阿姨管,出去玩有我大伯二伯母带,晚上我和我叔睡,所以我爸在不在真无所谓。

 

 

 

只有在我生日前后那段时间,事情可能会有所谓一点。

 

我听我二伯说,我两岁生日的三天后,他大清早打开门发现我爸蹲在他房门口,身上还血呼啦差的,开口就是:“Porsche在吗,我知道Pete把给Venice的信交给他保管了,我就只看第一封。”

我二伯没好气地表示信已经给我了以及让他务必先去收拾一下自己。

 

所以那天我睁眼就是我爸手臂上滑稽地缠着绷带,目光炯炯地坐在床头看我。于是我只好把那个被我塞在枕套里的巧克力盒子给他,并且威胁他看完了就还我,因为我晚上不抱着这个睡不着觉。

 

一页纸的信我爸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都准备和我叔告状了我爸才把信还我。

他看着抱着盒子的我,问:“Venice......今天晚上想不想和爸爸一起睡?”

我瞪大了眼睛,摇摇头,但想了想,又觉得也行。

我叔的眼睛比我瞪得还大。

 

其实和我爸一起睡与和我叔一起睡差别不大,然而我大伯知道以后长叹一口气,他在那嘟囔:“Macau还真是心大,也不怕Vegas半夜把孩子掐死再一枪崩了自己。”

 

我那时不理解我大伯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我不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有坐在父亲肩上骑大马的经历,但我也没有被我爸打骂的经历,所以我不怕我爸。

 

Vegas只是有点奇怪,我想,我爸只是有点奇怪。

 

 

 

转变是在我快上小学的时候发生的。

那天晚上我和我大伯他们一起看电视剧。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把电视声音调小,听到楼下的吵闹声。

我下了楼,看见客厅里站着很多人。

我爸站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他一只手揪着一个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按辈分我该叫那人一句大爷爷,但我爸从不让我这么叫,他只让我叫“Korn老爷”。

我从没见Korn老爷这么狼狈过,鼻青脸肿地被按在地上。

他在喊着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意大利人会真的开枪。Pete他......”

我爸眼睛通红,又给了他一拳:“你不知道吗,只是不在乎吧。别挣扎了,我可没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害怕。”

Korn吐出嘴里的血,突然笑了:“是啊,知不知道的,反正都只是一条不再忠心的想要逃跑的狗。不过死了,还是有点可惜的,毕竟养了他这么久。我也是没想过他这么聪明,猜到了我要利用他威胁你。但是猜到了又怎么样呢,他就算死了也得把你交出来,帮我处理那些人。”

 

周围,我大伯二伯和三叔都站着,他们都没有把枪口对着我爸。

 

Korn笑得更大声了:“现在,Vegas,你可以杀我了,你赢了。你赢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看看我爸,又看向楼梯上呆立着的我。

 

 

我爸扣动扳机的时候我大伯挡在了我身前,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抬起头,在无声中看见他满脸泪水。

 

 

 

那天我爸抱着我回了家,我站在卫生间门口看他慢条斯理地擦掉脸上的血之后洗干净手。

“想吃泡面吗?”我爸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于是我爸泡了两碗面。我吃了半碗,他吃了一碗半。

 

晚上年幼的我第一次失眠,脑子里一会是我大伯说的“把孩子掐死”,一会又闪过很多人的脸。

我爸杀了他大伯,我想,那我大伯二伯和三叔应该不会让我去他们家了。

 

 

但我爸没有来掐我,反正在我陷入睡梦之前他都没有把手放到我脖子上过。他背对着我躺着,过了一会又窸窸窣窣地从睡裤口袋里掏着什么。

 

他又在听我妈留给他的语音了,我知道。

我也很想从我的盒子里拿出那几封信来看,但灯已经关了。所幸我记得每一封的内容,于是我强迫自己别想别的,就开始回忆我妈写给我的信。

 

“......

妈妈是在沙地上学会的骑自行车。可不是那种有另外的小轮子的,专门给小朋友的自行车哦,是有着大轮子的大车。一开始妈妈老是摔,不过沙地上软软的,摔了也不疼,就是可能会有小螃蟹在旁边嘲笑我。于是妈妈就跑到旁边,摘了一大片芭蕉叶折了个盒子,把那些小螃蟹都抓起来放在了盒子里。

 

怎么能嘲笑我呢,对吧。唉,可是啊,等妈妈骑完一圈回来,那些小螃蟹已经都跑光了。没办法了,妈妈只能多折一点芭蕉叶回去让外婆多做点黄糯米饭啦。

......”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我爸还在睡觉。

 

从那晚之后他就闲了下来,对此我觉得无所谓。

这个家族的父子关系就是这样奇怪,就像Korn死后两礼拜我又能自如地进出我大伯房间和他一起看电视剧了。

 

平时我爸除了打卡式地送我上下学就是睡觉,睡不着了也躺在床上闭着眼。

我知道他是在想我妈。可等我放了学,他非要我和他一起呆房间里。本来也还行,我写作业,他睡觉,我们从来不交流。但之后也许是睡多了头疼,我爸躺着躺着,会起来找止疼药吃。

 

我听着他在背后持续发出动静,就说:“爸,能不能小声点。”

他不理我,找到了药,哗啦啦倒水,吃完药消停了几分钟,又开始闹腾,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讲手相的书,非要给我看手相。

 

我那时手还没现在一半大,被烦得受不了了就把右手给他,左手继续写作业。我爸捏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翻着那本书,大声分析着按照书上的什么什么,我将来会如何如何。我嗯嗯应着,一句也没听进去。

末了,他在我掌心拍一下,大喊:“哎呀Venice,你是个大富大贵长寿命啊。”这话听起来像个江湖骗子,而且我爸是穿着半卷裤腿的旧睡裤,胡子拉碴地在卧室里说的,就更没什么信服力了。

 

 

 

我觉得要不是我发现了垃圾桶里的那几板空药片包装,我爸还得烦我很久。

 

我叔给他送到医院洗了胃,医生建议留院观察。还是我大伯站出来说,不用留院,送去春蓬吧。

 

 

 

 

去春蓬的时候我叔什么药都不敢带,连我爸在地里被虫咬了都是用的我曾外婆的土方子。

 

没得药吃,我爸就迷上了潜水。

 

可能是因为我曾外婆说我妈在离开家去曼谷之前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完全学会潜水,总之我爸开始陷在那个没有重力没有声音的生死临界空间里无法自拔。

 

最初还好,他在水里呆两三个小时就出来了。可是有一天他到了黄昏都没回家,我叔急得团团转,他不会游泳,最后还是我曾祖父把昏迷的我爸捞了上来。

 

我曾祖母念了半宿的经,我爸才醒。老人家看着我爸,什么话都不让他说,只是自己不断念叨着“醒了就好,活着就好”。

她去厨房做吃的了,我就拖着腮坐在床边看我爸,问他:“爸,你是想死吗?”

 

“我在水下......看见Pete了。”

 

我摇摇头,我爸是真奇怪,我三岁就明白我妈不会真在花里,我爸快三十了还没明白。

 

他不明白归不明白,对上我曾祖父曾祖母还有我叔的泪眼他还是开不了口,只能一边吃黄咖喱一边诺诺地说“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对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下水的曾祖父说的,还是对大晚上还要给他捣鼓晚饭的曾祖母说的。

 

 

潜水昏迷之后他短时间内没再作妖。我那时觉得我爸那样已经挺好了,起码不再整天躺在床上。

 

 

他最开始不愿意让我回曼谷,不停地和我讲我妈小时候是多么渴望在春蓬长大。

我从早上还在犯迷糊就开始听,要一直听他讲到月上树梢。我一开始也乐意听,可后来发现他反反复复讲的都是我妈写给我的信里的事情,我就问他:“你没有别的关于Pete的故事吗?”

 

我爸愣住了,他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觉着没意思,刚要走,我爸就开始说:“别别!有的,有的!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很挑食。他之前只要有米饭,有肉,饭后有零食,就足够了。但是从发现怀孕开始,他就不爱吃米饭了。”

“那他吃什么呀?”

“他有时候想吃面包,有时候想吃米糕。”我爸逐渐陷入回忆,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平和温柔,“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他比我醒得还早,我就问他怎么啦。他那时候看上去委屈的呀。他和我说,他想吃栗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他说,以后想吃什么就直接叫我。我就出门给他找栗子去了。可是那时候大夏天,哪有栗子啊,我就……”

 

我听着故事入了神。

但最后我还是和我爸说,我得回曼谷,要么我就在春蓬上学。反正我得上学,我妈在信里说的,希望我在学校里多交一些朋友。

我爸想了想,第二天还是给我送回去了。

 

 

他自己倒是在春蓬又呆了很久,期间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等到我快生日了才出现。

 

我识字之后每年生日都是这样的,二伯母把信交给我。我会先自己看好几遍,再给我爸看,然后我们俩会念给对方听。只要我爸看见我没在写作业,或者看电视,他就会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于是我便去把我的盒子拿出来,再一次打开那封信。

那几天应该是我和我爸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段时间,尽管讲的都是重复的内容。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上生理课。我才知道原来Alpha和Omega在丧偶后,他们之间的连结就会消失,所以按理来说我爸还是需要度过发情期的。

 

但是我妈死后,我爸再没有过别的Alpha或者Omega。

他也不用抑制剂,每次发情期就会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我还没分化,所以闻不见满走廊的红酒味。但我好歹是我爸的孩子,我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什么。有时候我把耳朵贴在我爸房门上,隔着厚木板还是能听见他在哭。

 

 

“所以我妈二次分化前后都是橙子味吗?”我问二伯母。

他很吃惊:“对,气味没变过。是Vegas告诉你的吗?”

我摇头。我爸才不会和我说这些,我是看他每次发情期三五天都不吃饭,只吃提前放进房间里的那箱橙子。

 

由此可见我爸确实是有病且病得不轻,可惜能治好他的药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土里腐烂。

 

 

 

 

生理课后我拦住了老师,问了他关于二次分化的事。

 

“二次分化的话......原因可能有很多。大部分情况下,是在生理或心理上遭受过一些伤害。当然也存在特例,先天会二次分化的人也是有的。”

老师语焉不详,但我没有继续追问。其实我心里也隐隐有预感,我爸我妈当时确实是一笔烂账。

 

 

 

那些事我爸是不会和我讲的。我大伯和二伯母也不太乐意和我说,当然他们知道的也不多。我问了很多次才知道原来我妈当年知道怀了我后,还是从我爸身边逃走,带着一身伤回到了我大伯那。

 

“所以他其实不想要我。”我往嘴里塞着胡萝卜沙拉,对我二伯母说。

“不是的,Venice,不是的。你妈妈很爱你,也很爱你爸。你看,他后来还是选择了你爸。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他的。”

 

可是他选Vegas,就代表着选我吗?还是因为有了我,他才选了我爸呢?

我搞不懂。

 

我在生理课上看过那些Omega怀孕时的照片,肚子像被吹胀到最大的气球,在干瘦四肢的衬托下更显诡异。

我清楚Pete怀我时不爱吃饭老是吐,清楚他会在夜半因为突如其来的阵痛而无法入睡,清楚他当时因为浮肿的脸和双腿哭了几礼拜,最后还是我爸为他种了一院子花并答应推迟婚礼才哄好。

 

但是,我永远不可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摸摸妈妈腹部侧边的伤口问他疼不疼,然后问他生我时是不是欣喜占了大部分。

我只能再看几遍我妈的信然后反复告诉自己要相信Porsche的话。

 

 

 

 

初一下半年的秋天,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我被绑架了。

 

绑匪和绑我妈的那群人有点交集,等我从校车上一下来就动手了。

我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吊在一个废弃工厂里,第一反应是:完蛋,乘校车第一天就遇到这档子事,我这辈子都别想坐校车了。接着我开始猜是我三叔先派人来呢还是我二伯母先找到我。

反正不可能是我爸,他来也没用,他都不当大哥多少年了,我这样想着,有点想笑。

我觉着我妈当时应该也是这样,被吊着,被鞭笞,被逼问,最后被一枪打死。如果我能和我妈一样死去,好像也还行。

 

可惜我没死,甚至都没人出现来打我。我只是被吊着饿了一会。

晕过去前我听见了很多声音,都很熟悉,分辨不出是我二伯还是三叔,又或者,是我爸。

 

 

 

 

 

除了手腕破皮我什么伤都没受,但还是在医院躺了一周。因为我发了三天的高烧,陷在一个梦里,谁叫都醒不过来。

 

准确点说,那是一段记忆。

 

在我还会和玫瑰说话的时候,曾经在院子里遇到过一只鸟儿,叫不出什么品种,左边翅膀受了伤。我一靠近她就努力振翅,但怎么样也飞不起来。

我费了些劲捉住了她,没找到笼子,就拿了一根绳子绑在了她右脚上,然后找来Top医生给她治伤。

 

我找虫喂她时本来应该在公司的我爸不知为何突然回来了。我摆了摆手算是和他打招呼,结果他没回屋,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和小鸟。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像是生气又像是悲伤。

 

“救她呀。”

“那你绑着他干什么?”他突然大喊起来,吓了我一跳。

“不绑着她会跑的。”

“他不会跑的。他不会跑的!”他蹲下来,要解小鸟腿上的绳子。

 

“你干什么!”我也急了,“她受伤了,要是跑了可能会死的!”

我爸一听这话就松了手,在旁边巴巴地看着我喂。

 

“你不能养他哦。”他突然开口说。

“我没想养她。”

“你不能养他。他会死的。”我爸几乎是在我耳旁诅咒似的低语。

“她不会死的!我也不养她!”我生气了,推了一把我爸就回房了。

 

结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只鸟儿不见了,绳子还在。

我怀疑是我爸把那只鸟儿放跑了,但我联系不到他,抬头望望四周的天空,没看到鸟儿的身影。

我又担心是她伤重没挺过来,于是开始一寸寸地检查草坪上有没有新出现的小土坡,找了很久也没看见。

我放不下心,就一直找,一直找......

 

 

 

最后是我爸给我叫醒的,他说:“Venice,你醒过来了,我就给你看Pete的照片。”

 

我就醒了,带着满腔怒气。

 

 

我只在去春蓬的时候看过我妈的照片,看他从一个瓜皮头小孩长成一个瓜皮头青年。可惜曾祖父母那里的记录停止于我妈上完高中来曼谷。

 

在我大伯家工作时我妈只拍过一张照。

保镖是不用拍照的,一张照片足以用来做证件,人脸识别,和葬礼上的遗照。

 

我大伯在喝醉时曾哭着和我说他买了那么多投影仪和彩电,却从来没有想过买一台相机,但他不愿意把我妈那张证件照给我,他说不吉利。

 

他不知道,我九岁的时候就去我妈坟前把碑上的遗照拍了下来,然后P成了彩色,打出来和那些信放在了一起。

那张照片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妈的头发是金色的。

 

天地良心,我一直觉得既然我妈怀孕时不愿意拍照,生了我又忙着拍我,所以我爸没有他照片是正常的。

 

但我没想到他有,还不止一张。

 

 

 

我躺在病床上接过我爸递来的照片,约莫有十多张。

“就这些?”

“就这些。”我爸摸摸鼻子。

 

我没力气拆穿他,开始看照片。

 

那个记忆里顶着金色瓜皮头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黑发的有酒窝的男人,他站在我大伯家门口,右手拿着雪糕,笑着和我二伯母说着什么,二伯母则指着他左手的烟皱眉。

 

“你偷拍他。”我说。

 

“是。”我爸承认得很快。

 

后面的照片也大多都是偷拍,隐秘的镜头记录了我妈睡着时头发汗津津的样子,在院子里看玫瑰花的样子,还有在摇篮边抱起我的样子。

 

我知道那张照片我爸裁过,我只能看见我妈的半张侧脸,光裸着的圆润的肩和向我伸出的双臂。

 

 

 

我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看完整的,所以我干脆没问。我只是说:“我能把这个做成相册吗?放在客厅,你和我都能看。”

 

我爸点点头,又叮嘱一句:“但是别告诉你大伯他们。”

 

 

 

 

初二生日那天,我照例在早上拿到了信,看完之后把它给了我爸。我爸正在厨房里煮咖喱,见我拿着信过来赶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靠在料理台边上看了起来。

一开始他的反应都和之前差不多,就是那副一贯的柔和神色。

 

看到第三页时他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手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眼眶也莫名红了一圈。

 

“我要这封信。”他说。

“什么?”我没懂他的意思。

“我要这封信,我想要收着。”

我本来在餐桌旁坐着,听他这样讲便慢慢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那封信里,有我妈写给我爸的一句话。

 

“......唉,妈妈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雪糕吃多了,牙有点疼。Venice你现在应该换完牙了吧,就更需要注意牙齿健康啦。Vegas,你看到的话,记得定时带Venice去看一下牙医。你自己也要定期检查......"

 

我看着我爸,“不行。”我说。

“就这一封,就一封,”我爸几乎是在恳求了,“那就这一页。”

“不。”我说。

我伸手去够那张信纸,但我爸没有撒手。

 

锅里的咖喱已经开始沸腾,但没人管。

我喊起来:“这是我妈写给我的!”

 

不知道是我和我爸谁先用的力,总之那张纸突然就四分五裂了。

 

有小半张纸飘向灶台,我爸赶紧去捞。纸倒是没事,但是他不小心把灶台上的锅弄翻了,滚烫的咖喱泼了他一腿。

 

他没有去管身上的烫伤,只顾着把信纸碎片放在桌上。

“能拼上能拼上,没弄脏......”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然后抬眼看我,眼里满是泪花。

 

我愣愣地看着他,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好”字。

 

 

“Venice,Venice,求求你。”我爸终于哭嚎出声,

“他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但他除了那句话,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叔进来时,我爸抱着头跪在那摊咖喱上。他穿着可笑的粉色围裙,腿上都是水泡,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

 

我叔和保镖把我爸拉走的时候我还呆立在桌边,我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歇斯底里。

 

 

 

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狠狠反驳我爸的。

他什么都没留给你吗,他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了你。

 

但我那时候是真被吓到了。我知道我爸是个疯的,只是没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我去找保姆要来拖布,自己把那一片狼藉收拾好,然后带着那些碎片回了房间,仔仔细细地把那页纸粘好。

我想了一晚上,还是把那页信给了我爸,是趁他打完镇定剂还没醒放在床头的,所以没瞧见他欣喜若狂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后来在所有衣服里都缝了一个内袋,用来装那张被封进透明塑封袋里的信纸。

 

 

 

那天之后我爸似乎真的下决心要开始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了,他渐渐不怎么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开始每天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是没想到那信的效果这么好,但再好我也不会给了。

 

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模仿我妈的笔迹,在我生日那天的零点先去找了我二伯母要来了信,看完之后自己抄了一份。

 

如果我爸还找我要,我就把这份假的给他,我想。

 

可我爸没来找我要,好像一页纸足够让他满足很久了。

 

 

 

十六岁时我把女朋友带回了家。

 

她叫Wendy,那时候已经分化成了Omega。

 

“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叫Wendy,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是个Omega。”我说。

喜欢她的原因也很简单,她是唯一一个我愿意和她讲而她也愿意听我妈给我写的那些故事的人。

 

我二伯他们接连走过来,揉揉我的脑袋,表示Wendy很好。

 

我爸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Wendy临走时剪了院里的几支玫瑰让她带回家。

 

 

 

 

 

一切开始看起来朝着好的方向去了。

 

但我心里隐隐有预感,不是的。

 

高中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了亲子露营活动,我问我爸要不要去。

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露营吗,他说,我能去吗?我从来没露营过。

为什么不能,我说,只要我们买个帐篷买点装备就行了。他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我加购物车,边看边让我多买点泡面。

 

 

露营前一晚他兴奋地像个小孩,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他还在蹲在客厅里清点要带的东西。我赶他回房间睡觉,并且警告他第二天下午别迟到。

 

 

 

但到了第二天,我站在校门口,没等到我爸。

 

老师同学们乘着大巴先走了,我打不通我爸的电话,就一直打,一个人从中午等到了傍晚。

当我终于放弃准备回家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我爸进局子里了。

 

理由荒唐得要命。他在庙里和一个小孩吵架,然后和小孩的父亲打起来了。

 

 

 

我和我叔把他接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我靠在副驾驶一言不发,车里只有我爸在喊:“你们知道那个小孩说什么吗?他说人死了之后只会分解,说我问僧人关于往生的问题真的很蠢!”

 

我叔小声安抚他:“那小孩子不懂,不要和他计较了。”

 

那孩子不懂吗,我心想,他虽然还要靠在他母亲怀里撒娇要糖吃,但他什么都懂。

 

 

进家门的时候大伯他们也在,我爸还在不停嚷嚷,动静很大。

他看见了我肩上的露营包,嘴里还在骂小孩,手下意识地伸过来要接过那个沉重的背包。

 

 

 

我把他的手甩开了。

 

“去你的,Vegas。”我终于开了口,“那小孩说得一点没错,Pete就是死了,烂了!”

 

我把包扔在地上,死死盯着我爸的眼睛:“如果我能选,我也不想他死。如果我能选,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我妈,不是你。”

 

其实我心里是应该是有个声音在阻止我的,但我没听见,我只是下意识地选择说出最能伤害我爸的话:“也许Pete最大的不幸,就是认识你。而我最大的不幸,就是被他生出来!”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我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我爸像是被定住了,过了很久他才动起来,他好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显得有点呆呆的。他挠挠自己的头,又蹲下身去收拾我那个露营包。

 

其实也不是收拾,他只是拉开拉链又合上,重复好几次之后开始掏里面的东西,慌慌忙忙地捧了一大堆很着急似的回房去了。

 

 

 

是我大伯先走过来,他已经有些哽咽了。

“Venice,我曾经也以为,如果Pete不爱上Vegas的话一切都会变好。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发现,我们谁都没资格这么说。”

 

我叔在旁边用手掌盖住脸,哭着说:“Venice,即使是你,也不能那么说。”

 

 

 

 

等到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一点以后,我叔让我在沙发上坐下。

他拿出手机,问我:“你知道,你妈妈临终前给你爸留了什么话吗?”

我摇头。

 

他点开一段语音,让我自己听。

 

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很久很久没听见那个人说话了,但很奇怪地,我就是能想象出他说话时的样子。

他应该是很努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明明没有人看也要挤出一个微笑来才开口。

 

“Vegas,”Pete说,“我希望,你可以努力去成为Venice的好父亲,去给他我们俩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好吗?Vegas......”

 

语音在这里被掐断。我妈应该还想说什么,但他没有时间了。

 

 

 

所以这就是我爸在每个深夜要听上百遍的语音,就这十几秒。

 

“原来他没疯。”我说。

“什么?”我叔没听清。

 

原来我爸没疯。我一直以为他是疯了,但不是的。

 

 

他是死了。

 

我妈死的那天,他也死了。

 

 

只是我妈的语音成了唯一能牵动他的线,时刻提醒着他早上要记得睁眼,要记得吃饭,要去度过无数个没有Pete的日日夜夜来把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

 

 

 

那天晚上我煮了一碗泡面,然后一直敲我爸的房门,直到他开门站在门口把那碗面吃完。

 

可我到底没有说出“对不起”。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很早就醒了,吃过我爸煮的面之后就站在门口等邮差。

接到邮件时我就明白为什么我妈不把今年的信给我二伯母了。

里面是一个U盘,这是一封视频信。

 

我回房间拉上窗帘,克制不住颤栗,费了好些时间才把U盘插进电脑里。

没有密码,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迎接我妈写给我的第十七封信。

 

 

最开始出现在画面里的是我爸。他应该是在调试镜头,过了几秒后他离开画面,露出了坐在沙发上的我妈。

 

“我不理解,你每天都和Venice待在一起。干嘛还要给他录视频。”我爸走到我妈身边。

 

“哎呀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义吗,好啦好啦,你答应我不偷看的,快上班去吧。”我妈把沙发上的公文包递给他。

我爸接过包,俯下身和我妈接了一个吻才离开。

 

 

 

确认他离开房间后我妈才看向镜头开始说话。

他先是有些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Venice。

 

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应该已经十八岁了。不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开心吗,和你爸相处得还好吗?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妈妈之所以给你写信,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怀上你之后,我就下定了要让Vegas和Macau远离这个圈子的决心。可我还是天真了,Korn先生不会放你爸走的,也不会放你走。”

 

他看向隐隐有笑声传来的窗外,脸上忧虑重重。

 

“最近家外面多了很多盯梢的,还真是怕我们跑啊。”他低下头苦笑,“怎么可能跑得掉,外婆还在岛上。

 

“哎呀,不过事情未必会走到最糟糕的地步,是吧?也许这时候妈妈正和你一起看这个视频呢,你肯定要笑妈妈了。

 

 

但是......Venice,无论这个时候妈妈在不在你身边,妈妈都希望你能记得下面的话:

 

 

妈妈以前总会想,我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呢,如果有了孩子我该让他成为怎样的人呢?

 

我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答案。

 

我的Venice,不需要成长为什么大人物,大英雄,他只需要从一个可爱的小婴儿成长为一个健康、快乐且可爱的大人就好了。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吃胡萝卜,那咱们就不吃了。如果你分化成了Alpha而你又爱上了另一个Alpha,那就勇敢去拥抱你的爱。

 

妈妈希望我的Venice会因为晴朗的天和好吃的饭而感到快乐,会喜欢上在雨天的街道上漫步的感觉,会因为遇到一颗星星或是一只小狗而微笑。

 

希望Venice可以收获很多很多的幸福,也给予很多很多的幸福,

 

 

妈妈这一生啊,有很多幸福的时刻,知道怀了你的时候是其中一个,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是其中一个,你第一次开口叫我的时候也是其中一个。

 

Venice,我的宝贝,请你不要怀疑,每一天我都会比前一天更爱你一点。

 

 

Pete说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他缓缓凑近镜头,把额头贴在镜头上,说出了最后一段话:

 

“所以,宝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怕。

 

如果你爸想做些什么,妈妈恳求你,不要拦他。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但是我......我也会很想他的。

 

对不起,Venice。

 

我爱你,我的宝贝。”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电脑屏幕上。

 

我想起来了,我刚学走路的时候,老是摔,摔了就哭。我大伯会在旁边笑,说我一点都不像我妈的孩子。

 

我妈走过来,把我抱起来,拍掉我身上的草叶,用他柔软的额头贴上我的,对我说:“哭怎么了,疼了就是要哭呀。但是,Venice,不要怕。”

 

 

 

 

我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爸正在和Wendy一起看电影,看的是一部老动画片。

 

他完全是一个中年老男人了,看电视的时候会睡着。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看他脸上的皱纹。他和视频里的Vegas一点都不像了,我心想。

 

“爸。”我喊他。

 

“嗯?”我爸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他说:“吉他是Hector的。”

 

“对,吉他是Hector的。”我说。

 

“你应该会想看看妈妈的信。看完不需要向我确认什么,毕竟,你还欠他一个婚礼。”

 

 

 

 

我爸在我十八岁的一周后死去。

没有什么原因,他只是没有在早晨睁开眼睛。

 

葬礼那天,天蓝得不像曼谷,像在春蓬。院子里满是玫瑰的芬芳。我爸躺在未盖上的木棺中,明明已经是一具苍白的尸体,却前所未有的英俊。

 

Wendy穿着蓝色的长裙站在我身边。我和她估计是葬礼上唯二不穿黑色的人了。

 

她轻轻牵住了我的手。

 

 

我想,我要走上前去,让乐队奏一首轻快一点的歌,然后把一大束玫瑰放在我爸胸口,对他说一声:

 

新婚快乐。

 

 

 

 

 

-THE END-

远离潮水

不亲密爱人

· 1.4w+

· 婚后设定


0.


“他哭喊停不了哭喊

 笑着也鼻酸

 让旁人认为他疯了一般”


1.


时光没想到他会输。


一直到中盘他都胜券在握,但突如其来的腹痛和恶心感令他慌了神,他几度痛到连棋子都拿不起来,看他脸色煞白,裁判过来询问他是否有事,他摇摇头拒绝,以为强撑着起码能赢,没想到还是输了。


结束比赛后他几乎虚脱,好在疼痛感终于过去,他抽了张纸随意擦擦自己额角的冷汗,心里告诫自己下次一定好好吃饭,俞亮不在家也要好...








· 1.4w+

· 婚后设定





0.



“他哭喊停不了哭喊

 笑着也鼻酸

 让旁人认为他疯了一般”







1.



时光没想到他会输。


一直到中盘他都胜券在握,但突如其来的腹痛和恶心感令他慌了神,他几度痛到连棋子都拿不起来,看他脸色煞白,裁判过来询问他是否有事,他摇摇头拒绝,以为强撑着起码能赢,没想到还是输了。


结束比赛后他几乎虚脱,好在疼痛感终于过去,他抽了张纸随意擦擦自己额角的冷汗,心里告诫自己下次一定好好吃饭,俞亮不在家也要好好吃。


他走出棋院拦了辆车回家,站在自己已经生活了快两年却依旧崭新的小房子前,方才输棋的怨气和难受被吹散了一些,随即而来是莫名其妙的委屈,他吸了吸鼻子推门走进去。


他看见俞亮坐在窗边的棋桌前,衬衣松散开上面几颗扣子,外面的光争相斗艳要撒在他身上,身上的少年气还没消退干净,偶尔在时光脆弱的时候跑出来,融进时光的心里。


俞亮听见动静,起身朝时光走去,抬起头冲他笑。


时光见到俞亮瞬间变得更委屈,像一只要翻身把软乎乎的肚皮给主人揉一揉以寻求安慰的猫,想开口控诉在赛场上的不适,“我今...”


“你今天那局棋我回家之后有关注,输得有点可惜,我刚对着师兄发来的棋谱摆出来...你怎么了?”俞亮看时光脸色不太对劲,话说到一半停下来问他。


其实时光心里有数,俞亮的重心一直都是先围棋后自己,他只是一时间没来得及控制好神色,叫俞亮钻了空子。


“没什么啊,你继续说,继续说。”时光很配合地坐到棋桌另一边,这才发觉外面的光其实很刺眼,不像他在玄关处所看到的那般柔和温暖。


“我是说,如果你不着急吃饭的话,我们可以先复盘再去妈那边。”俞亮低头看向棋局,又发现一处对手的破绽,头也不抬地对俞亮说,“这一步跳你下得有点欠考虑了,你当时很着急吗?”


今天是周五,他们有约定周末会去时光家里吃饭。


他已经到喉咙的委屈情绪哽在嗓子眼儿,难以吞下去,却再也吐不出来,他想咳嗽,也无济于事。


他最后能做的也是抛下多余的杂念,与俞亮共同投入今天自己这局实在不该输掉的棋,听着爱人一步一步指出自己的错误,他好像又把赛时的痛苦体验了一遍。


后来在去妈妈家的路上他宽慰自己,或许这才是俞亮,要是自己一进家门就被俞亮拉着嘘寒问暖,他估计也会怀疑俞亮是不是吃错了药。


扯证算来也快有两年,时光低头看着俞亮手上和自己相同款式的戒指出神,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婚后的迷茫期,他忽然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俞亮了,越想爱就越难,明明这条相爱的道路他们已经越走越平坦了,但时光内心依然惴惴不安。


时母每个礼拜也就盼着这一餐晚饭,每次都会尽量变着花样儿招待一个星期才能见一面的儿子和他的小爱人,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傻儿子哪怕是跟人结了婚也依然是个小屁孩儿,戴着戒指也只是会在饭桌上撒娇的小朋友。


“小亮上次打电话来问我海带排骨汤的做法儿,说是你吵着要吃,你也真是会为难人家,这种菜他哪里会啊,妈这次给你们炖了汤,走的时候记得带一点回去。”时母给时光从锅里添了一碗更热腾的海带汤端到他面前,嘴里数落脸上却是笑着。


“妈,我下次有时间一定来学怎么做,您上次教我怎么洗海带,我已经学会了。”俞亮接过时母又添给自己的汤。


“你们的手是用来下棋的,做菜还是我和你妈妈来帮你们吧。”


时光听了马上就被治愈,一听是俞亮问的立刻高兴起来,好像刚才受委屈的不是自己,低头把碗里的排骨全夹给俞亮,顺走了俞亮筷子上的茄子。


时母全看在眼里,除了高兴还多了心疼,她总觉得自己的傻儿子太喜欢人家不算太好的事,太喜欢容易吃亏,怕得不到珍惜,怕用完即弃。


好在这两年来俞亮表现出色,她是亲眼看着时光爱有回音,她也打心里满意俞亮,也就没多说什么,觉得自己担心多余,但还是没忍住在临走前单独跟时光多言几句,虽然她早就明白时光根本听不进去。


回家的路上俞亮一手拎着汤,一手牵着不安分的时光,时光非要两只手牵在他一只手上,时不时捏一捏他,又要与他十指相扣。


“什么事你这么高兴?”俞亮看他不似寻常地反应,转头问他。


“你知道妈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时光一笑就露出白牙和酒窝,脸上有消退不去的猫纹,“她说我太喜欢你了,问我还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俞亮看着这样的时光笑出来,觉得眼前这个二十四岁的时光和那时候还在上高中的时光毫无区别,一样可爱一样勇敢无畏,想伸手掐一下眼前人的脸蛋却被攥住了手,无奈开口,“那妈有没有觉得我们情投意合,觉得我也忘了我姓什么。”


时光笑得更欢,却松开俞亮的手开始搞破坏,“还情投意合,哪儿能啊,你连海带汤都不给我做。”


如愿看到俞亮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吃瘪的表情,时光凑上前去捏了捏俞亮的耳垂,“算了,不和你计较,谁叫你耳垂厚福气好,能和我结婚呢。”


俞亮看着眼前路灯下明媚的时光,忽然特别感谢这个人能从他的心上不紧不慢的停留,叫他非爱不可,他伸出手继续牵住时光,叫眼前还傻乐的人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出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家门。






2.



时光还是会偶尔感受到一阵腹痛,好在没有再出现在比赛上,他并没有多去在意,以为只是简单的胃痛,按时吃饭就好。


俞亮今晚俱乐部有事不能回家吃晚饭,时光挂断电话的时候念念不舍地握着手机,不好意思去打扰母亲,披起外套去敲洪河的家门。


洪河系着围裙来给他开门,见到来人少不了惊讶,“稀客呀稀客,看看这是谁来了。”


“来蹭晚饭,你不欢迎我找下一家去。”时光说完装作转身要走,不出所料被洪河拉回去。


“你小子会挑日子,这个礼拜灿灿和师父师母一家三口出去旅游,这要是灿灿在家我哪儿还顾得到你。”洪河嘴上对时光是少不了数落,可还是添了两道菜给时光。


洪河看时光低头吃饭,也不说话,以为他是输了比赛心情不佳,找话题逗他开心,“你可真把兄弟我搞伤心了,自从你嫁得良人后你来过我这儿几次你说,一双手都数不满吧?”


“什么叫我嫁得良人啊,是他嫁给我!”时光总是要争一争他和俞亮究竟是谁嫁谁娶,可从来没人信他说的话。


洪河哼哼两声,没理时光,往锅里添了两把青菜。


“明天国手战最后一局定胜负,我这慌着呢,你能不能别挑这些我不爱吃的。”时光心里堵,他虽然很少输掉比赛,可也会害怕输掉之后俞亮看他的眼神。


“你还慌比赛,你这是第三场没发挥好,让宋天赐钻了空子,你看你前天那场就赢得漂亮,你要是拿出真实水平剩下这场都不用比了,现在坐在这儿的,就是时国手你了。”洪河安慰他,他清楚时光的真实实力,丝毫都不为他担心。


时光心里依然忧心忡忡,瞥见洪河家里的日历,忽然放下碗筷,像是要说正事,“洪河,其实我来找你还有件别的事。”


“你说,兄弟罩着你。”


“这倒不用,”时光被他逗笑,“就是过半个月我就和俞亮两周年了,不知道怎么过才...才有仪式感一点,又不让他觉得我太浮夸,我把握不好那个度。”


“这,这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瞎出什么主意,你们上次怎么过的?”洪河头一次感到棘手,这种事他经验少,一时间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时光一想到去年他就躁得慌,他总不能告诉洪河他去订的特质紫瑛石棋子还没来得及去店里取就被俞亮弄到·床上去了吧,太丢人了,他现在想起来都浑身疼。


“我...我问的是这次,这次怎么过?”


“俞亮他平时喜欢什么?”洪河问。


“围棋,但我上次已经送过棋子了,可贵了,抵进去我一个比赛的奖金。”时光还找人在棋盒下刻了两人的名字,花费的确不少。


“那他除了围棋还喜欢什么?”


时光捂着脸笑出来,“我。”


“滚,一天到晚莫名其妙的。”洪河看见时光笑,心想总算找到能让时光瞬间开心起来的良方,跟他聊俞亮,一聊俞亮他就能高兴。


从洪河家里出来,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时光已经有了不错的想法。


他看过俞亮接下来的对阵,除了下一个星期还有一场新出段赛之外,之后的围棋比赛都是要出国集训,俞亮基本不会参加,一直到下个月上旬末都是空档期,自己明天比完国手后也有空闲。


他想着自己拿了国手,就和俞亮去日本旅游,沿途拜访日本的几位围棋大师,俞亮一定会感兴趣,想到能和俞亮一起去看富士山,他立即找人帮忙定了两张半个月后去日本的机票。


晚上俞亮回家时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告诉俞亮这回事,他想着到时候给俞亮惊喜或许会令他印象更深刻,他最后实在没有宣泄口就比平时多黏了一会儿俞亮,在床·上为数不多地主动了几次。


“你要是再不安分,明天就不用起床比赛了。”俞亮见已经进入后半夜,明明已经累到不行的时光还明晃晃咧着白牙要和他接吻,把人按在床上让他别再乱动。


时光虽然被按住了身体,脑袋还是要往俞亮身边凑,轻轻蹭了蹭爱人的颈窝,“我要是拿到了国手,俞棋圣有没有什么奖励给我呀?”


“刚才都提前给了,还不够吗?”俞亮伸手揽住他,语气里有不常见的戏谑和餍足。


时光躁动了一晚上终于被一句话弄得别扭起来,挪动身体要往远离俞亮的地方缩,“这哪儿叫奖励啊,我现在还难受呢。”


“如果你拿到了国手,你想要什么都行,”俞亮把人揽回自己身边抱着,在他耳边低语,“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明天的决赛我们俱乐部都要去看。”


时光确实是累到不行,迷迷糊糊只记住了俞亮的前半句,睡前唯一的意识是只要,只要能拿国手,就可以和俞亮去旅行了。


第二天俞亮开车,二人起身一同前往幽玄棋室,出发前时光为了避免未知的疼痛,趁俞亮不注意偷偷送了两片止疼药到嘴里预防胃痛。


“把这个戴上。”俞亮找出一条围巾递给他。


“为什么?虽然降温了也不至于戴这个吧。”时光嘴里还有未淡去的药味,不敢离俞亮太近,没有伸手去接。


俞亮走进一步,时光跟着后退一步。


“你自己照照镜子。”俞亮把人带到全身镜前,好整以暇地观察时光看到脖·颈上的印·记后迅速变得惊惶,脸颊染上一层绯红。


“这这...这都怪你,让我秋天非得戴这玩意儿出门。”时光迅速套好围巾,转头规避俞亮的视线,他这个人太容易害羞了,结婚两年依然如此。


俞亮靠在门边欣赏爱人的害羞和躲闪,“怪我?明明是你...”


“唉唉宋天赐的棋谱我给放哪儿了,你快帮我找找,我路上再看看,帮我找找。”时光一路跑进书房,完全没胆量继续听俞亮说下去。







3.



“俞亮!”时光赶在进场前叫住要往观战区走的俞亮,一路小跑过去,沿途有记者拍下这一幕他也没管,“俞亮,记住你答应我的,我拿了国手,想要什么都可以。”


“如果你真的能赢,我肯定不会食言,”俞亮笑着看他,“我相信你一定会赢。”


时光像是吃了定心丸,中盘就在宋天赐相当薄弱直接一步刺,立即分断对方,迫使对方应出一步恶手。


他想起俞亮跟他说过宋天赐与穆清春师出同门,下棋有着不分高下的冒进和情敌,后局时光毫不犹疑征吃对方只剩一口气的棋子,此时宋天赐己没有棋子接应,即使立即逃出,时光也可按预定的行棋次序继续紧气追杀,最终将其全部吃掉。


“看来,时光又进步了。”方绪看着棋面已成定局,对依然全神贯注观棋的俞亮说到。


“他赢得很漂亮。”俞亮毫不谦虚,在方绪面前摆出时光的最后一步,他看着时光这一盘棋型飘逸、妙手不断地棋,眼里有来不及掩饰的骄傲与赞赏。


“哦对了,你下个礼拜去日本集训的事,时光知道吗?”方绪和日本那边刚建立合作关系,三天前接到日本那边的邀请,请他的围达过去集训一个月,俞亮作为主将和最出名的棋手,理应要去。


“还没和他说。”俞亮摇摇头,准备起身去迎接他的小时国手。


“你别怪师兄多嘴,师兄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说?”


“他一听我要走一个月,今天就赢不了了。”俞亮理了理领带,是观棋区里第一个离开的人。


方绪想了又想还是立刻追出去,“小亮,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开口,师兄可以帮你。”


俞亮略显惊讶地看方绪一眼,“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你需要我这么做。”方绪看得出时光对俞亮浓重甚至病态的依赖,他也确实能理解一二俞亮纠结的心情,不如就让他来当这个恶人。


“真的不用,我必须亲自和他说。”


时光接受完记者提问,下场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俞亮,他捧着还热乎的证书递给俞亮看,意气风发地样子和当年赢下北斗杯的冠军别无二致。


如果不曾见过时光眼睛里闪着光的样子,俞亮也许不会在说完之后不忍心去看时光的眼睛。


“哦,这样啊,”时光局促地吸了吸鼻子,两只手不安的揉搓,一会儿看看俞亮又一会儿看看站在一旁没说话的方绪,右手不停的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好事儿啊,好事儿,不知道我们俱乐部什么时候也能谈下这种...这种国际合作。”


俞亮知道,这是他失去安全感时下意识的举动。


门外还站着许多没有散尽的记者,推开这扇门时光又要扬起笑脸去分享自己获得国手的喜悦,他深呼吸安慰自己这没关系,虽然是有点意料之外,但他想他应该可以欣然接受所有的变故。


门外像是有一根线缠绕上时光,迫使他逃离烦闷的室内,可他旁边站着俞亮,他对俞亮的偏执和门外的线将他几乎撕扯开来,令他深刻怀疑早上的止疼片是否在此刻失效反噬。


他最终都要推开门走出去。


他选择一个人先出去。


“还好,他比我想象地要平静。”方绪拍拍俞亮的肩膀,安慰脸色阴沉的小师弟。


“他不平静,一点也不,”俞亮的眼神一直追随时光出去,“我觉得他快崩溃了。”


俞亮发现时光在车上等他,刚赢得国手荣誉的时光一个人坐在副驾驶,抱着媒体送的花发呆。


“你要去多久?”时光在俞亮开门的时候就开口,手紧紧攥着花束上的香槟色丝带。


“一个月。”


时光几乎绝望地闭起眼睛,一个月,他已经开始下一轮的新比赛,俞亮回来之后他自己也没了时间,何况那个时候纪念日早就过期。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时光问。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俞亮软了声音,重复时光赛前跟他说的话。


时光紧握的手松开又攥紧,责怪自己怎么会忘了怀着厚望就会失望的道理,收回自己差点曝光的狂·情,把一颗淋湿的心又捧回阳光下晒好,尽量愉快地去讲别离,


“我要你一路平安,过关斩将,早点回来。”


俞亮好想伸手去抱一抱颤抖个不停的爱人,时光不合时宜的懂事相反令他更心痛,如果时光真的要找他索取别去日本留下来,他或许也会考虑留下,但是时光没有,他只要他一路平安。


时光永远有之死靡它的勇气。


回到家时光又开始翻江倒海地腹痛,他意识到这一次并不是止疼药失效的错觉,可俞亮就坐在他身边,他一开始只是捂着肚子没说话,后来忍不住疼弯了身子。


“怎么了,你还好吗!?”俞亮见时光脸色苍白,慌忙过去询问,却被时光一把抱住,把上半身全部的重量都交给自己。


俞亮稳稳地接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听见时光闷闷地开口,“没事,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俞亮不放心,抱住自己的那双手明明越来越失力,他忍不住要再去检查爱人的脸色,却被时光固执地抱着,不给他机会。


时光好想回答他,但他现在痛到几乎开不了口,无法控制地蜷缩起身体,整个人由抱着俞亮变成缩在俞亮怀里,好在最剧烈的疼痛过后平息地较快,他没有展露出过多的扭曲情绪。


“俞亮,我想睡一会儿。”时光恢复过来后几乎脱力,他觉得身体不堪重负,急需一个休息的环境。


俞亮把他带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后要转身离开,又被人抓着不让走。


“我去给你倒杯水。”


时光眼睛已经闭上,嘴里迷迷糊糊地回答,“我不渴,不喝。”


俞亮无奈,也翻身上床继续抱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哄他困了就放心睡,却看见一滴眼泪从时光紧闭的眼里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浸入全棉的深色枕头里留下一个圆形印记。


他没有伸手去擦拭,又按下了要吻去的冲动,他知道时光的本意应该是不想让俞亮知道他在落泪。


时光这是忍了又忍终于克制不住才没藏好,他可以接受他未说出口却一直期待的计划变成幻影,可以接受获得国手荣誉的狂喜却总伴随大起大落,可以接受一直好不了反而还愈加频繁的腹痛,可以接受日渐消退的食欲,可他最难做到在明明很难过的时候还要承受俞亮一如既往带着愧疚的温柔。


他为什么要一直做俞亮的备选项。


棋子和戒指,他们一人选了一个。


如果结婚是这样,他宁愿不曾收下那枚戒指。








4.



俞亮离开后第三天,时光只身前往机场取到了他一开始定的机票。


他一个人捧着两张机票,令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他一个人上公交却给了两个人的钱,那个向司机说我有钱的缩小版的自己。


他意识到自己想念褚嬴的时间在逐渐减少,尤其是结婚后他的时间就逐渐被各大比赛和俞亮占满,令他很少有空闲来缅怀过去,但他现在一个人没拿行李只拿着两张用不出去的机票站在机场里,突然特别想念褚嬴。


想告诉他,自己一直在下围棋,刚拿到了国手头衔,以后也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围棋事业,也在二十二岁就轰轰烈烈的和俞亮英年早婚,现正在摸索如何好好爱一个人的路上摸爬滚打,跌倒损伤。


也好想好想跟他说,其实自己有时候特别累。


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他爱俞亮比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还要笃定还要理所当然,他以他时光特有的方式,一直源源不断慷慨馈赠给俞亮他能给的所有爱,好在俞亮接住了,接得很稳,也有所回音。


按理说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猜褚嬴应该很难懂他的感受,喜欢一个人心情很类似,但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千万种,他和俞亮十八岁开始谈恋爱,六年过去他好像把酸甜苦辣咸都体验了个透,如果他像褚嬴那样能出口成章,将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写成书出版,那他活该成为畅销作家。


回家路上时光接到了洪河的电话,“你要是实在闷,就和我还有沈一朗约几局棋,多到俱乐部那边走走也行。”


时光欣然应允,结果到了洪河家差点没傻眼。


林灿笑嘻嘻地给他开门,他走进看见一脸为难的洪河身边还坐着沈一朗和白潇潇。


满屋子只有自己没伴儿。


“沈一朗根本不知道你这情况,听到是要和你下棋就带潇潇姐也来了,不知者无罪啊,真不是有意要气你的,你别往心里去。”洪河一张脸愁得皱到一起,倒把时光逗笑。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今天是来下棋的。”时光摆摆手装作毫不在意,眉宇间掩不住的失落还是落进其他人眼里。


沈一朗犹犹豫豫地开口,“时光,我们真的只是奔着想和你下棋来的,我们不是...”


“知道知道,我们今天不为别的只为棋,再说我有什么好眼红的,”时光大大方方地用左手敲了敲桌子,“你们,顶天只能叫情侣,我这可是有官方印章证明的,合法关系。”


洪河站在背后看着这样的时光,看得他莫名鼻酸,他想起有句话叫你越证明什么,就越缺什么。


白潇潇发现时光瘦了许多,已经从少年成为顶天立地青年,眉宇间多了锐利和不可掩盖的锋芒,就连嘴唇好像都薄了一点,和当时在训练营第一次见面的时光相差太大。


唯独那双眼睛,就和俞亮的眼睛一样,多年如出一辙的澄澈透明,宛若还对这个世界时刻保持热泪盈眶的激情和探寻,亮得让人误以为可以折射出光来。


几局棋后洪河和沈一朗纷纷败下阵来,时光这才恍惚间发觉能和自己对局的同龄对手中,好像只剩下俞亮一个人。


晚餐洪河闹着要喝酒,林灿本想说几句又不好在他兄弟面前驳了他面子,还是乖巧地去冰箱里拿了几瓶啤酒。


时光考虑到自己说不清楚的腹痛,想着拒绝酒精和冰冻饮品总不会出错,请林灿给了添了杯白开水。


如今俞亮不在身边,他不敢保证他一个人能不能扛住那种势必要把他搅碎的疼痛,没有一双手能抱住他,有效安抚到他。


白潇潇颇为惊讶,“不是吧时光,管你的人都漂洋过海去日本了,你怎么做到这么自律的?”


时光不屑地笑,摆摆手拍了拍胸脯,“管我的人?在哪儿?能管住我的只有我自己,时光本人。”


洪河拿起酒杯狠狠撞一下时光手上的白开水,“你也就跟我们几个横,在俞亮面前你敢这样?”


时光不满,微微嘟起嘴抱怨,“那我说什么嘛,我说备·孕你们能信吗?”


“你赶紧闭嘴吧你,我看你像喝醉了。”









5.



第二盘棋约在时光家里,时光从俱乐部结束训练后避开堵车高峰迅速回家,看到时间才反应过来今天是真真正正的纪念日。


俞亮的离开直接导致他对时间观念的模糊化,对于也没有重要比赛的他来说今天何年何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剩下俞亮回来的那一天。


可他走到家门口,隔好远就看见一束新鲜的向日葵,安静得怒放着,摆在门口的邮箱旁边,像一个等待主人回家的忠实宠物。


隐约猜到是谁送的却不敢确定,看见花上的卡片熟悉的字迹才敢肯定,卡上只写了简单的“衣柜左下角抽屉”七个字。


时光按照指示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条深灰色薄围巾,一个包装细致的手表和一件花梨木棋盘。


他是有认真准备如果俞亮真忘了的话他的心情,现在俞亮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这些日子其实都一直被铭记在心里,并很早就为此做准备,这无疑给基本已经冻结希望的时光添了一把烈柴,把暖意直直融进他骨子里去。


俞亮集训期间基本失去联系,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由俞亮给时光打国际长途,时光想要主动联系到他基本无望,思来想去最终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接收到。


“时光,这实在是太堵了,我和沈一朗可能要过会儿到,你先吃饭给我们留点儿就行。”不难从洪河的语气听出几分已经对堵车失去耐心的意味,时光笑着挂了电话,却在吃饭的时候开始无措。


他的食欲好像每天都在下降,即使明白这对他的腹痛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面对食物像是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给洪河留了钥匙在门外,打算先洗澡打发时间。


洪河领着沈一朗走到院子口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敲门无人应答后他开始慌神,他找来钥匙打开门,叫了好几声时光也无人回应。


“浴室,浴室有水声!”沈一朗听见水声,在浴室门口叫洪河。


“时光!时光你在里面没!”洪河想打开浴室门,“这小子还锁门,跟谁客气啊!”


“他肯定出事儿了,你赶紧去旁边叫救护车,我去拿个椅子把门撞开。”沈一朗相比起已经乱了阵脚的洪河较为镇静,说着就已经从餐桌搬了一把椅子。


时光整个人倒在浴缸里,地上有大片溅开的水花,置物架上的沐浴露被撞翻在地上散乱着,很明显时光有挣扎过,但最后无果。


叫好救护车的洪河回来看见这样的时光眼泪直接往下掉,冲过去和沈一朗一起把时光捞出来,听见一个极小的气音,“别...告诉,他。”


“患者由于长期饮食不规律,感冒没有及时等处理导致阑尾炎,根据资料显示患者不属于急性阑尾炎,应该之前就出现过剧烈腹痛、食欲不振等现象,应该更及早就医。”医生站在刚从手术室推进病房的时光床边,跟眼眶红了好几轮的洪河细细道来。


“不过好在你们发现及时,患者有轻微溺水,如果送来晚一点,可能就不在普通病房了。”


“医生,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洪河手上拿着一沓各项检查的通知单,尽量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麻·药过了应该就可以,大约三四个小时之后,醒了及时叫我。”


“好,好,谢谢你啊医生。”洪河送走医生给还在陪时母签字交费的沈一朗打电话。


“你放心,我已经找人联系了方绪,媒体那边不会报道今天的事...就是他一直问真的不告诉俞亮吗?”沈一朗跟方绪交代了时光最后的话,方绪答应会履行,但这于情于理俞亮都应该有知情权。


“等时光醒了再说,毕竟这是时光说的,先别告诉俞亮。”


时光在混沌中醒来,床前守着自己母亲和洪河,侧头看去还有俞亮的母亲和沈一朗。


“妈,俞亮...”时光发现自己术后的嗓子沙哑到几乎说不出话,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他还不知道吧?”


时母在听到俞亮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掉眼泪,侧过头去没有回答时光。


“他要是知道人能不在这儿?你好好休息别操心了。”洪河出来圆场,扶时光慢慢坐起来,给时光递了一杯温水让他润润嗓子。


“谢谢你们,”时光挤出一点笑,“我真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之前没往这方面想。”


“妈,我真没事儿,手术一做就好了。”见母亲还在擦眼泪,时光想抬手去安慰又被及时按回去。


“还麻烦您来一趟。”时光对于俞亮的父母一直是尊敬远多余爱,平日里去见他们都要考量一下穿着,现在更是无措。


“这有什么麻烦,我问过医生,你术后观察这段时间需要小补,给你炖了汤带来。”俞母推了推一早放在床头的保温桶,眼神里的怜惜和心疼说不了谎。


时光周围环绕着他的爱不少,可心里依然难免觉得失落,他非常清楚少了什么,也非常清楚这样东西当下不可多得。


青年人体质恢复快,时光愣是赶在比赛前一个礼拜出了院,像是生怕留下什么踪迹一样。


俞亮回来那天正是时光对岳智的第二场,时光心里有事儿藏着,连岳智致命的劣势都没有发现,好在后半段打起精神,勉强险胜四分之一子。


“时光,我知道你赢过我几局棋,也知道俞亮最后选择了你,但你也没有必要因为这些就跟我下棋的时候心不在焉,我这不仅是对对手的不尊重,更是对围棋的不尊重。”岳智盯着时光,像是要用目光把他灼穿。


“对不起,中盘是我的疏忽,我向你道歉,”时光依然不失风度,准备起身离去时又折回,


“还有,不是俞亮最后选择了我,我甚至不是他的选项,是他除了我,从来就没考虑过别人。”


时光如愿看到岳智愈发阴沉的表情,笑着取下挂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围巾,信步坦然地离开。


俞亮比时光先回到老宅子,进入书房和余晓旸汇报在日本学习成果后,进厨房询问母亲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再往锅里添点水,这个汤不能太浓,小光手术后我经常熬给他喝,他...”


“手术?什么手术?时光做手术?”俞亮迅速抓到刺耳的字眼,颇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俞母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刚想要如何马虎过去,被推开厨房门的丈夫拦下,“明娴,小亮已经回国,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下去。”


“这怎么可能呢,他那天晚上刚给我发了短信!”俞亮光是听着都眼睛起雾,他感到胸腔里有一股闷气找不到出口,堵得他两眼直冒金星,“要不是刚才妈说漏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时光他不懂事,你们也任由他胡来吗?”


“小亮,你冷静一点,这都是小光的意思,没人劝的动他,”俞母看儿子气得直按太阳穴也心疼,伸手拍拍他的背,“小光应该也快来了,答应妈妈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一顿饭都耽误不起,明白吗?”








6.



时光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心上人,好容易挨过晚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投怀送抱向他索吻。


俞亮把他抵在墙上,吻·得急切又热烈,不给任何时光喘·气的机会,俞亮控制住力度撕·咬他的嘴唇,带着浓烈惩罚意味的吻差点没要了时光半条命。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俞亮制止住要继续下一步的时光,对上他心虚的漂亮眼睛。


“我...我没打算瞒你啊,这这我这不是正准备告诉你吗?”时光被·吻·得起·了·火,这让他在看穿俞亮是打算长谈后莫名有些尴尬。


“也对,你身上突然多了条疤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俞亮勾起嘴笑,笑意并未进入眼底分毫,“你生病要做手术,你不向我求救反而要隐瞒,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告诉你有用吗?”


时光忽然笑出来,却从心里涌上一阵鼻酸,并不畏惧俞亮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你是能立刻从日本过来把我从浴缸里捞起来,还是能帮我立刻在手术单上签字?”时光平息了不合时宜的火,站直毫不示弱地望向俞亮,“你怪我不告诉你,你明明很早就知道你要去日本集训,你不也没告诉我吗?”


“你只在乎我的比赛对吗?”


“我躺在手术床上,我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拿到国手,你还会准备那些东西吗?”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打算,我的想法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我想哪怕是你要去集训,反正我也买好了票,我可以晚你几天去,去日本找你,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吗?”


“不是因为我生病了,也不是因为我在方圆还有新一轮比赛,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让我一起去的打算...”


时光突然站不稳,腿一软要顺着墙面往下滑,他捂住又要落泪的脸,“可是怎么办啊俞亮,我快被水淹死的时候,我居然还想着我们还没有在你送我的花梨木棋盘上下过棋。”


俞亮拖住再下滑就要坐到地上去的时光,把他架起来送进怀里抱好,正要出声安抚,却被时光挣脱开,时光捂着肚子与他走远一段距离,那张几分钟前还在缠绵悱恻的嘴唇颤抖着说出最可怖的话语,


“俞亮,你让我冷静几天好不好?至少让我下完和岳智的比赛。”


时光最终还是在“我们分开几天”和“你让我冷静几天”中选择了后者。


说完,时光捡起地上被俞亮脱下的外套和深灰色围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他回到了他刚结婚时,爷爷和妈妈各出一点钱,他自己添了北斗杯一半奖金买的房子。


他和俞亮从来没闹过这么大脾气,这个房子是一次也没来住过,但总归是新房子,除了灰尘很多和没有俞亮之外无可挑剔。


他开始一个人打扫,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


“小光,小亮是不是回来了,明天你们到妈妈这儿来吃饭呀?你手术恢复地还好吧,伤口什么时候去拆线?小亮回国之后你自己琢磨把手术的事情还是要告诉他,叫他一定督促你按时吃饭知道吗?他在吗,叫他接一下妈妈电话好不好?”


时光听到母亲声音的时候再也没控制住眼泪,只能把电话放好,自己躲到一边尽量不出声哭,他马上调整好声音,又拿起电话,


“妈...我好着呢,有俞亮在你还不放心呀,他刚学会炖汤在厨房呢,不方便接电话,明天,明天...”


时光吸吸鼻子继续说,“明天我们都要准备比赛,比赛完了当天就去您那儿。”


他挂了电话,按了按刚才大动作扯到的伤口,才发觉自己已经忘了去拆线的日子,他闭起眼睛想到的日期全是比赛通知。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的着急忙慌,连棋盘棋子也没顺过来一套,拿起手机准备给洪河打电话却看见俞亮的来电。


他没接,接了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站在阳台上看见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钟楼,钟声算不上震耳欲聋可也清晰,时光可以深刻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时光把手机丢在一边任由它拼命地振动,除了伤口处还轻微泛疼,时光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解脱感,想起俞亮最后紧锁眉头震惊又失落看着自己离去的神情。


时光越想越不对味,觉得这种表情就不适合出现在俞亮的脸上,他应该是清冷的,漠不关心的,脱离喧嚣的。


俞亮设想过许多他回国时和时光的见面,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抱着时光的枕头久久难以入眠。


一进家门就缠着自己索吻的时光一点也不像个刚做完手术出院的人,腿脚麻利得很,俞亮追出去的时候是一点影子都没看见,他无奈之下只能给时光打电话,意料之中的一个都没接。


时光这个人真倔强起来,俞亮都拿他没办法。


他去了时光所在的俱乐部,得知时光还在术后休假,除了正常比赛之外不参加平时的训练,俞亮更觉得挫败,好像全世界除了自己都知道时光病了一样。


他想起临走前几天时光隐忍到额角冒出细汗,捂着肚子钻进他怀里,他那时候就应该有所警惕,就不该听信时光一口咬定说自己没事。


可是他还能去哪里呢,他的性格就算是天塌了也不会回家去麻烦已经为时光操劳了半辈子的母亲,夜色降临,他一个刚出院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他看见棋院旁的公共电话亭。


时光果然只是不接他的电话。


“你在哪儿?”


电话线另一端的时光愣了愣,深吸了口气,“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俞亮差点被气笑,正要往下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钟声,随后是时光匆忙挂断后的占线声。


他拦了辆路边的车,以最快的速度用时光放在自己这里的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他看见时光把自己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地上的灰尘没有清扫干净,阳台上窗户敞开,外面的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来,吹得人直发抖。


六年前时光就对照顾自己这件事一窍不通,六年后依然是,现在闹出了病动了手术都不知道改过自新,俞亮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回来几天时光会不会连医院复查都会忘了去。


“时光。”俞亮叫他,只见人又把自己往沙发里缩一点,像是早就料到俞亮会来,已经做好了顽强对抗的准备。


“你觉得我们之间的磨合出现了一点问题,我想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俞亮坐在时光身边,伸手揉了揉时光的的头发。


“你今天说什么都不管用,你别打扰我睡觉行不行。”时光往旁边挪了挪,却没有躲开俞亮的触碰。


“你就打算这样睡?”俞亮见他连被子都没有一件,这窗外的风如果吹他一夜,过几天的比赛就不用参加了,“你起来我们去卧室睡觉好不好?”


时光没动,铁了心不去理俞亮。


俞亮伸手去抱他,又怕拉扯到伤口,动作很轻很慢,却被时光挣脱开,“你错了,是我去卧室睡,不是我们。”


说完就躲进卧室,把俞亮隔绝在门外。


俞亮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时光依然不理会他,没有出声。


他想说的有很多,望着眼前被时光紧锁上的门,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张口只剩一句,“比赛结束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时光没出声。


又等了许久,俞亮才选择离开。


时光第二天早上醒来收到一条短信,是俞亮提醒他去拆线和复查的时间,他合上手机抬手捂住眼睛狠狠地叹了口气。


时光提前一个小时去往棋馆准备比赛,目的是为了避免在来时遇上俞亮,却也意外的躲开记者和摄像机,还得他一片清净。


“看你的脸色,真不知道我赢了会不会有人说我胜之不武。”岳智进门时看见时光脸色苍白,略显憔悴地坐在棋桌前,出言挑衅。


“你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俞亮也不在意吗?他是不是根本没太把你当回事啊?”岳智见时光一言不发来了兴趣,不顾周围的记者反而继续用言语击垮时光心里的防线。


“当没当回事,不劳您费心。”时光被戳到痛处,抬眼透过岳智的镜片与他对视。


时光开局不久便抢占天王山,是他从未有过的猛烈进攻,岳智诧异地看他一眼,恍惚间看见定段赛最后一场的时光。


最后时光在对方的虎口中送一子,迫使岳智吃子而其自紧一气,岳智捏了捏手上的棋子,随后放下两子认输。


时光的脸色却不因赢棋而转好,他轻轻道了句承让就走出对局室,透过记者堆看见正准备拨开人群努力走进自己的俞亮,时光突然感到一种释然,这种释然解决了他一直以来把自己几乎困在里面不愿出来的问题。


“我赢了。”时光挤出一点笑,握住俞亮的手腕拒绝了采访。


俞亮顾着把人带回车上,要把人送进医院复查,“我知道你一定会赢。”


“我以为我赢了棋,你会多爱我一点。”


俞亮听见这句话,差点忽略路口的红灯。


在时光离开自己专心准备比赛这几天,他试想过许多令时光患得患失的原因,也尝试过许多想要对症下药的办法,可没有想到时光的症结居然是这样。


他扭头去看坐在副驾驶上低着头的小爱人,心里泛起的疼直冲他的指尖,令他差点握不住方向盘。


难得有机会同坐,何以要避讳赤·裸。


“时光,我们的一生不会只有围棋。”俞亮看见眼前的灯转换成为绿色,踩下油门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


“就连我爸,现在除了固定的时间去练棋,剩下更多的时间会陪着我妈,去做他们喜欢的其他事情。”


“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我到底更在乎哪一边这个问题,就算你今天告诉我你不想下了,你要去考大学做其他的事情,我也会支持你,继续爱你。”


“因为这是你的人生,我们的人生以后是注定要绑定在一起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无论你今天输了还是赢了,我对你的爱永远只增不减。”


“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俞亮顿了顿继续说,“现在你需要跟着我去复查,以后好好吃饭,我向你保证,哪怕我在日本或者更远的地方,我也一定会立刻飞回来以你合法丈夫的身份在你的手术单上签字,”


“不过最好别出现这种情况。”








尾声.



心理学上有一种定论叫做“可爱侵·犯”,用来形容当你看到非常可爱的事物时会产生想把它掐死的冲动。


这种现象产生于俞亮为了保证时光按时吃饭每次给他下厨时的时光总想去逗一逗他,想要以自己的融入去“侵占”这样的俞亮。


比如他会偷偷藏起刚被俞亮擦拭干净的汤勺,使俞亮根本没办法炖汤。


俞亮找寻一圈无结果,最终锁定站在一旁莫名抱着手装无辜的时光。


他把时光提到料理台上,固定在自己可控制范围之内后,伸手毫不留情地解开时光捂严实的睡衣。


时光却在他触碰到汤勺的瞬间伸手圈住俞亮,抬头与他接吻。


俞亮一早看穿时光这个人善于在下棋的时候不惜用自己的恶手去给对方设下不易察觉的陷阱,平日里也是会故作委屈以猎物的方式出现去引诱自身瞄准的猎物。


所以他学会反击,迎上时光的吻找回主动权,不停地撩·拨已经褪去外衣的时光。


大理石纹的料理台台面偏冷,时光怕冷不敢躺下去,只能区区伸手不忍放开俞亮。


俞亮在他最放松防备的时候拿走汤勺,继续神定自若给时光煲汤。


时光并非完全不是俞亮的对手。


但他心甘情愿走入对方的陷阱,永远呆在里面,做一辈子俞亮的猎物。










—完—




#文章起始段0.来自于告五人《骄傲的鲸鱼》

#剧里真的有宋天赐这个人,在对战表上

#围棋专业知识全部来自于百度,欢迎指正

#写这篇文主要是觉得两位的感情虽然是因围棋而起,但绝不是没了围棋就不爱的关系

#欢迎评论




柠檬啾

【倚玉偎香 | 16:00】涟香·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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