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门/一八】似是故人归 下(完结版
10.
深秋的长沙入了夜,便带着几分入骨的湿冷寒气了。
本准备骑上自己心爱的小毛驴的齐铁嘴,莫名其妙地被张启山拽上了一匹马,两人一路绝尘地出了城,往十几里地外的墓去了。
出了城便是一片静悄悄的树林,此时大多已光了枝桠,落下的枯叶在地上铺了满满的一层,马蹄子踩过后会发出骤然裂开的声响,伴随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骑着马,迎面来的风便大了些,坐在前头的齐铁嘴被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甚是好意思地将张启山的夹克拉开,把...
10.
深秋的长沙入了夜,便带着几分入骨的湿冷寒气了。
本准备骑上自己心爱的小毛驴的齐铁嘴,莫名其妙地被张启山拽上了一匹马,两人一路绝尘地出了城,往十几里地外的墓去了。
出了城便是一片静悄悄的树林,此时大多已光了枝桠,落下的枯叶在地上铺了满满的一层,马蹄子踩过后会发出骤然裂开的声响,伴随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骑着马,迎面来的风便大了些,坐在前头的齐铁嘴被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甚是好意思地将张启山的夹克拉开,把自己裹了进去。
张启山见他这样,面上有微红一闪而过。他略微低头,在齐铁嘴耳边问道:“怎么,这点风就受不得了?”
被那吐息搞得耳畔直痒的齐铁嘴抖了下,继续发扬不要脸的精神,把张启山那不大的夹克又往自己身上紧了紧,整个人也往张启山怀里缩了缩。
张启山里头是件浅棕色羊毛衫,外加他自幼练来的好体魄,怀里暖和得很,体质偏寒的齐铁嘴又贪似的往里头钻了钻。
两人耳旁皆是呼呼的风声,并了那急促的马蹄踩到枯叶堆里的碎裂音。皎冷清寒地月光静悄悄地铺满整座落了叶的树林小路上——那里两人一马,正在疾行而去。
长沙城内,解府。
解九已经全副武装,身旁是同样全副武装也不忘带着三寸丁的吴老狗。
“等下爆炸声起来就去接佛爷,”解九揉揉眉心,近来事情太多,头疼病止不住,“……如果可以,让你的伙计再找找八爷。”
“我知道,”吴老狗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无端地让人心里一痛,“三寸丁知道顾之的味道,如果……就算埋了三尺深,也闻得到。”
绑着腕带的解九眸色暗了暗,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消息通给二爷了吗?有没有去布置防军?”
“通知了,二爷已经准备好坐镇了,但是……听副官说,佛爷走前布置好了一部分防军。”
“……?”
张启山与齐铁嘴二人出了那树林,又颠婆地行了半个山路。天边一轮满月不知何时钻进了团团的乌云里,两人只能摸着黑地钻进半山腰上一块稍微平整的地。
二人把马栓在上山路旁的一棵大树腰上,齐铁嘴从绑在马身上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仔细揣在怀里,正安抚地拍着马头的张启山回头瞥了一眼,好奇道:“什么?符咒?”
齐铁嘴嘿嘿一笑:“不是,九爷夫人做的糖油粑粑,我揣了几个等下吃。”
张启山:“……”
齐铁嘴要去的墓穴在栓马处约几百步远,从那上山的小路迈步过去,便是一片没脚的荒草,月光隔了半朵乌云撒着昏暗的光,给那片荒草地平添了几分森然的诡异,更别提荒草里有一声没一声的虫鸣,还有深山里头怪异的鸟叫。
但这些对于两位下斗常客来说不算什么,齐铁嘴早在准备衣服时就把两人的裤腿上缝了防虫的草药,又绑了驱虫的符。张启山对此不屑一顾,不过是因为齐铁嘴给他的,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穿上了身。
“佛爷,等下我们下斗,你就别操心了,里头应该没什么,就风水问题,我去收拾一番就行。”甚少走在前面的齐铁嘴此刻举着手电筒,在杂草堆里高抬脚开着路。
张启山嗯一声。
他知道齐家本来的宿命。齐家本世代行卜卦算命之事,路上偶遇风水不佳的凶墓便会亲自封穴定墓。齐家有的先祖便因为封穴定墓而死在墓穴里,被人当盗墓贼,草席裹着便扔进了乱葬岗。
算命之人大多豁达,最后落得这么个唏嘘的下场,每每从书上读来,皆是叹息。
张启山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前面开路的齐铁嘴——他不会让这个人出一点意外,说了会保护他,便会拼了命地保护他。
把他护在手心里,免他生来豁达受被人欺辱之苦、免他卜卦算命受损阴德之苦、免他浪迹野外受颠沛流离之苦。
冷酷将军的面上露出不自察的、趋近于柔软的笑容——自从父母先后去了,他便再未笑得如此温柔过。
“佛爷,到了到了,来来来。”
齐铁嘴远远走在前面,立在一处残破的墓碑前回身向他挥手,橘黄的手电灯光在四下乱晃,张启山无奈地摇摇头,迈步疾行跟了去。因他走得急,便没看清那手电筒光扫过一处,反射了一道极其淡的光。
见张启山来了,齐铁嘴便往那墓碑后走了几步,蹲下身,动手将墓碑后那一堆杂草覆盖缠绕的盗洞清理出来,一股发霉的气息便扑鼻而来,站在他身后的张启山嫌弃地皱起眉头,挥手去了去鼻端的霉味,沉声道:“看来是同行。”
齐铁嘴一屁股坐在那大半人宽,半斜在坡上的盗洞旁,抿起嘴思索了番:“这人下去后把墓里的风水搅了,此坟不平,往后百年内必成灾祸。”
也只有这时候齐铁嘴才能露出几分严肃的神情——一抹担忧飞上眉角,乌黑的眼眸里藏着张启山看不懂的东西,属于一个卜卦先生的东西。
“是吗,走吧,下去平了,也算是积德。”说着张启山便推了推齐铁嘴,打算先跳下去开路。一旁坐着的齐铁嘴却“诶”一声,强行拉住了他,仰头让他坐下。
“来来来,先吃点糖油粑粑,暖暖肚子,嘿嘿。”齐铁嘴眉开眼笑地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包糖油粑粑,把外面那层布掀开,便是用干荷叶包好的几块糕点,“解夫人做这个那是一等一的。”
张启山眉宇间有些无奈,只得伸手从那里头挑了个稍微小一些的拿过来,塞进嘴里。
见那糖油粑粑被张启山咽下去,献宝似的捧着那荷叶上糖油粑粑的齐铁嘴脸上笑脸似慢放般,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蹙起的眉头,和欲说还休的双眼.
吃力咽下那甜食的张启山拍拍手上的糖粉,刚起身想往那盗洞里跳,便是一阵眩晕。他以为是蹲坐久了头晕,哪知起身后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差点头朝下跌进那盗洞里去。
倒在地上的张启山恍悟过什么,努力扭头看坐在他身旁的齐铁嘴。
他耳旁响起了几十人行走在荒草堆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他身旁的齐铁嘴端坐如初,低头看他,那糖油粑粑被他扔在一边。
骤然而起的恐惧与心痛还未爬及脸上,他尚带着看齐铁嘴时那三分宠溺,呢喃出带着酸涩的话。
“……顾之……真的是你。”
张启山终是不抗药力晕了过去,齐铁嘴紧抿着嘴上前将他抱到怀里,把手伸进张启山的怀拿出了那张带着张启山体温的军事分布图。
“没想到佛爷果然带着分布图出来了,这下可要先谢过八爷了。”令人生厌的黏腻声音响起,齐铁嘴脸上留恋之色一闪而过,冷了一双眉眼,未抬头,将那军事分布图往旁一塞。
天边乌云散去了,那轮满月又在中天向大地撒着光辉,可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
“图在这里,”他扭头,见到之前来游说他让他劝张启山叛变的刘顾问穿着日本军装,双手插兜站在他面前,身后是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枪口的刺刀在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光,“有了这图你们拿下长沙城易如反掌,让我带逢瑞走。”
话还没说完,齐铁嘴手里的纸便被一把夺去,与此同时一把刺刀顶到齐铁嘴的后心上,那刘顾问将拿到手里的图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无误,方才合上,然后迎着齐铁嘴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拖着音调道:“八爷,我们要讲诚信,这脚底下就有座坟吧,不如顺手就把佛爷埋了,咱也好回头把你送出去啊……”说着刘顾问瞥向几个日本兵,“你们,送八爷和佛爷进去。”
齐铁嘴此时咬碎了一口银牙也没用,眼看着被清理好的盗洞已跳下去两个日本兵,他只得起身,用力地将昏过去的张启山架到肩上,扭头对站在他们身后闲适笑着的刘顾问恶狠狠骂道:“你会不得好死的,是会下地狱的。”
那站在洞口的日本兵怪叫着将齐铁嘴一把推进那半斜的洞口,齐铁嘴肩上吃着张启山的力,几个踉跄跌进墓道,脸撞在墓道上嗑出好几条血印。
抱臂立在洞口的刘顾问见墓道里那几人的手电灯光已经看不太清了,便又点了几人跟下去:“等下到了里头,都杀了。”
三个日本兵嗨了一声,便进了那半斜的墓道里。
又等了一会儿,刘顾问拍了三次巴掌,便有八个人抬着两块巨大的大理石吭哧吭哧地走过来,堵住了那大半人宽的盗洞口。
刘顾问吹了个得意洋洋的口哨,招呼剩下的日本兵往回走:“走了,今夜血染长沙城——”
末了他回头狰狞道:“一会儿还有好礼相送,张启山,走好。”
长沙城外的小树林里,解九和吴老狗正骑着马飞驰在枯叶路上。
“那墓里是凤凰棺,隋代搞出来的,整个中国能有十个就不错了,早几年不知怎么的就被顾之发现一个,”马上的吴老狗正容亢色,嘴里不忘给不常下斗的解九科普,“顾之就说那是凶墓,给封了,却又私底下下去过几回……可能就是为了防今天。”
解九刚想开口,就被灌了一嘴的风,只得再提高些音量:“世上真有如此巧之事?佛爷破军乾命,于是贪狼坤命能化他命里血光的八爷就出现了?化血光恶灾需要凤凰棺,凤凰棺就出现了?”
“也许没有这么偶然……是顾之自己强行求来的呢?”
马上两人再无话。
此时狭窄的墓道里,齐铁嘴背着昏迷的张启山,嘴里咬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头。身后六个日本兵端着枪,警惕地盯着四周,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行至一处墓门前,齐铁嘴小心翼翼地将身后的张启山放下来——张启山虽看上去身材匀称,肌肉却占了大半,他骨架又重,这一趟墓道走下来,可算是累坏了不常锻炼的齐八爷。
不过齐铁嘴想的也开,张启山背他一次,他便还张启山一次,免得回头在阎罗殿上,算不清楚。
后面跟着的日本兵见齐铁嘴停下了,便神经兮兮地走向上前,用刀指着齐铁嘴凶神恶煞地哇啦哇啦半天。心里有事的齐铁嘴不理他们,只挂上属于神棍的微笑,掏出火折子来划了几下,扔进墓门口放长明灯的台子上,里面残剩的油脂瞬间燃烧,点亮了整个墓道。
日本兵看呆了,齐铁嘴不管,转身压下了一石头机关,那紧闭的墓门带着石头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开启,齐铁嘴俯下身抄起张启山腋窝,小心地把他搬进墓室里。
他身后已经传来日本兵惊恐的惨叫声,伴随着几声毫无目的的枪响。
齐铁嘴冷笑一声,无视后面疯了般往回跑的日本兵,迈步进了墓室,回身启动机关,将石门缓缓关上——墓道里躺着两个眼球突出的日本兵——被吓死的。
长明灯里的油脂被齐铁嘴掺了些致幻剂,遇火则燃烧。他来之前把解药放进与张启山喝的茶里,避免自己中招。
而那些日本兵在死之前见到的,可能是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在这个逼仄沉闷的墓道里,一步一步,流着血向他们索命。
齐铁嘴想着,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火折子,扔到旁边的长明灯台上。
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间燃起,点亮了整个小小的墓室。
墓室门旁搁着两个长明灯台,只点亮了一个,剩下的只有墓室中间的一个敞着盖子的青铜棺材,上头刻着奇怪的花纹——似乎是古时候的某个神话故事,棺材正面是一只凤凰在大火里痛苦的翻滚,反面则是大火里一只凤凰浴火重生。
就要成功了,算命先生想着,他就着长明灯昏暗的光亮看了看自己左手心——那根生命线,终于完全断裂。
重新背起张启山的齐铁嘴深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向那棺材走去。
11.
张启山醒来时鼻端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只觉浑身使不上力,手和脚绵软好似不是自己的。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分清今夕是何夕,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青铜材质的棺里,眼所能见的是两臂宽的墓室顶,上头飘着幽幽的火光,而鼻端的血腥味是从棺外飘进来的.
棺外?老八?日本人?军事分布图?
那个瞬间,张启山仍晕个不停的大脑蹦出了这么几个问题,他下意识想要起身看看现在情况如何,却使不上力来,只在喉咙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靠在棺外头坐着的齐铁垂着眼,本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这声音,立马起身探头看向棺内——他看见张启山努力地睁着快要闭合的双眼,挣扎着想要起身看一看。
但那是徒劳,齐家秘制的迷药不是那么容易就失了药性的,能在中途醒来就已经不容易了。
张启山只觉头顶的光线一暗,便看见齐铁嘴那张若擦干净,也称得上帅气的面庞悬在头顶,似乎是在打量他。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内心一点酸涩堵住。
陈皮那日破天荒去找他,刚进书房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和日本人有合作。张启山当时忙着排兵没时间理他,没想到陈皮却急了眼,上前几步一把甩开前来阻拦的副官问道:“你当真要卖长沙城?!”
正卡着思路的张启山本心里就烦躁,被陈皮一吼更是一把无名火起,当下便吼了回去:“绊哒麻痹,谁他妈要卖长沙城?陈皮你又欠打了是吗?”
陈皮却梗着脖子:“那你让八爷见日本人干嘛?!”
一腔怒火的张启山被这句话浇了个通透。
“你说……什么?”
墓室里昏暗,从张启山看齐铁嘴的角度,齐铁嘴又是背着光。所以他自然没有看见齐铁嘴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挂着惨白的笑。
张启山觉得很累,说话也有些涩然,迷药带来的体力流失导致他没了平日里说话的力气,只能凭着内里一口气低吼:“顾之,为什么……”
“佛爷,”齐铁嘴吃力地笑,他的两只手腕和两条腿各自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紧紧地贴着青铜棺,腥热的血正缓缓地流到那凤凰棺上——殷红透着铜锈的液体在凤凰棺的花纹上诡异地流动着,“日本人答应我,事成送我出国,许我黄金百两,许我天高海阔。”
躺在棺底听齐铁嘴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话的张启山已痛入骨髓,他不明白齐铁嘴要这些做什么,在自己的身边不够自由吗?
还是……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自己自作主张把他困在身边,只是一厢情愿。
张启山摆出一副嘲笑嘴脸,质问道:“他们给的,我给不起吗?”
“不,佛爷,顾之想要的,是自由。”
“你不是这样的人。”
“佛爷,齐家一脉单传。”
张启山深呼吸了几次,竭力想要冲破困住身体的那股疲惫劲,却总是徒劳,只能躺在这里慢慢等着陷入黑暗。他闭闭眼睛,妄图压下心口那如针扎的痛,换了个话题:“怕是张某人今夜要成为历史的罪人了。”
死之前不想听这些了,不想听那些儿女情长你爱我爱的事情了,很累,他很想睡一觉。
紧靠在凤凰棺上的齐铁嘴已经很虚弱了,大量血液的流失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努力眯起眼睛屏住呼吸,想要在耳畔阵阵嘈杂里听清张启山到底在说什么,想细细看好他的脸,走到奈何桥上时还能记一记,省着这近七八年来,做了笔亏本买卖。
“佛爷,不会的,顾之会帮你。”
眩晕与困意气势汹汹地席卷了张启山的意识,他就快要撑不住了。张启山知道自已一闭眼,迎来的极可能是漫长的长眠——死在齐坤手里。
想到这里张启山忽然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他不相信自己信错了人,也不相信自己爱错了人,但军事分布图也确实不在胸口了,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等着生命的最后审判。
等着长沙城被鬼子血洗,城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被日寇屠杀。
想到这里他胸中更是一股气流乱窜,顶得他快要吐血了。
齐铁嘴也快撑不出安然无事的语气了,他眼花得已经看不清棺材里张启山那张虚弱的脸了,但张启山还没闭眼,他还要撑下去。
“佛爷可有什么需要……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顾之。”张启山迷离着双眼,意识已经渐渐地开始模糊,他拼命地想看清那人的脸,“没有了……顾之。”
听张启山虚弱地几乎是在用气念出他的字,齐铁嘴心里一痛,眼眶就红了。刚想说什么,那棺里躺着的军阀忽然狰狞着面孔,猛地直起身子来——张启山额上青筋皆爆,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下一秒就要淌出血。
可在他马上就要碰到齐铁嘴的头时,终究是松了一口气,狠狠地跌落,后背重重地砸到青铜棺底,发出一阵闷响。
“我最恨的……就是没法……”用尽力气的张启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口那团酸涩气散尽,便只剩了一片虚无。但他的嘴唇还在不甘地翕动着,“没法……拖着你一起走黄……黄泉路”
“那条路一个人走就可以了,佛爷。”
空荡的墓室里似乎响起了张启山带着恨意若有似无的冷笑声。
知张启山再也看不见了,齐铁嘴方才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擦了擦涌出眼泪的眼,刹那间脱力地跌坐到青铜棺前被血染透的地上。他知道张启山再次陷进了昏睡,下一次睁眼,他将又是那个威风凛凛迷倒长沙城内一干少女的军阀。
“黄泉路……顾之一个人走就行了……”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墓室外地面上响起,巨大的冲击波震得整座墓室开始不停地摇晃,墓顶往下掉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沙土。
一切都在解九的算计里。齐铁嘴把布满血污的脸死死地贴着那青铜棺上的凤凰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真累啊。
外面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墓室开始剧烈地摇晃,看样子马上就要塌了。
有些话似乎再不说就晚了。
好像已经晚了。
“我爱你。”
濒死的算命先生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轻道。
“我爱你。”
逢瑞,你救我无数次,赠我无数平生所未想过之事。齐某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便只能用命,助你一臂,让你去打下想要的那方河清海晏。
不要怨我。
“我……”
墓室轰然崩塌,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都被压在黄土泥石底下,一片寂静。
青铜棺上的凤凰浴血后似乎是振了振翅膀,发出一声好听如玉石相击的鸣叫——棺底翻转,张启山不知所踪。
不远处解九与吴老狗骑马方到,见那片杂草堆已成了一片火海。
解九痛苦地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踉跄地对着那火光无力地跪下
冲天火光里吴老狗往前跑,却被灼人的火浪逼退几步,只能站在大火前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将中指放到唇间吹了个极长的口哨。
隐隐约约的,有一只凤凰,破火展翅而飞。
12.
1942年深秋凌晨,两万日军围长沙城三月余后连夜攻城。也是那晚,日军潜入长沙城内的特务四处散布消息,传长沙城布防官张启山已死,长沙城不日可破。
日军攻城前,长沙城内张启山两位下手副将连夜派人去寻了九门几位当家人,更是遵张启山之前说的那句:“若城中有难请二爷出来坐镇”的命令,请二月红于帅府,也就是张府内一同布防。
万幸的是张启山走之前布好了一半防军,所以当听到敌军来犯的消息时,城里还不至于大乱。
张府一片灯火通明,被喊来帮忙的霍仙姑迷茫地坐在大厅里,怀里抱着齐铁嘴养的那只肥猫,看不时有兵跑进来跑出去——不仅是张启山失踪了,就连狗五解九,还有齐八也不见了。
但二月红未曾着急,听下手汇报说有传张启山已死的消息时也不曾惊慌,只淡淡撇了句:“齐铁嘴在,那厮没那么容易死。”
怀里的猫儿有点急躁,总是想拱开她的手臂跑掉。
正当霍仙姑坐在大厅里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事有些下意识的不知所措时,身后张府的门突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开。
大厅里所有的兵端起了枪并上膛,一片咔嚓后是忽然的宁静。
“快来搭把手,再把医生喊来!!”
大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一脚踹开门的吴老狗和背着张启山的解九。狼狈不堪的两人脸上衣服上皆是泥土,一身倒斗的衣服愣是给烧了好几个窟窿,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
解九背后的张启山满身的血迹,却呼吸平稳,除了额上有几处擦伤的血痕,也没有什么外伤。
张启山感觉自己仿佛在大海里躺了很久。
浑身都很舒服,像是在无尽的水波里一层一层地飘荡着,无根无依。
“佛爷,佛爷?”远处似乎有熟悉的人在轻轻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张启山在朦胧里睁眼,什么都看不真切,便只觉有一刻骨铭心的身影,飘飘荡荡地立在自己身前,“都等着你呢,别赖在这里了,快醒吧。”
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佛爷醒了!快去通知二爷和九爷!佛爷醒了!”
耳畔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层沙子,朦朦胧胧地听不清楚。张启山再次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室屋顶,那枚半截李送的双层水晶灯亮得他条件反射地再次闭上眼睛。身旁有人看他这样,连忙向后道:“把灯调暗些!佛爷醒了!”
我醒了?紧闭着双眼的张启山内心毫无波澜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可能呢,之前躺在青铜棺里,头顶那人清寡的笑意,还有最后没有听得真切的那句:“佛爷,那条路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毫无波澜的内心终是涌起了铺天盖地的钝痛,夹杂着恨意与难过,带着排山倒海的痛意冲上头顶。
他要再次见到齐坤齐顾之,他要问问这个人,为什么。
张启山猛然坐起身,站在床旁的吴老狗吓得差点跳起来,刚想说些什么,便被面色不善的张启山打断了:“副官呢?”
看佛爷醒了正手忙脚乱地端了杯人参茶过来的张副官听点到自己的名字,立马跑步上前俯下身子:“在,佛爷有什么吩咐。”
坐起身的张启山捏捏眉心,身体没有预想中的酸痛,反而像是睡了很长一觉,舒服得很:“传我的令,即刻起通缉齐坤,如有见到或者是活捉者,张启山奉上半壁家产。”
屋里只有狗五与张副官两个人,听到这话当下大吃一惊。吴老狗还好,只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说出那话时张启山正抬头,一双眼睛煞红,语气如淬了寒气的利刃,听得让人不由得心颤。
迎着张启山快要吞人的气势,吴老狗忍住了告诉他些什么的冲动,只一把拉住下床要去亲自写通缉令的张启山:“佛爷,日本人快要攻城了,不管之前发生什么事,还请佛爷先以战事为重。”
张启山此时不知道,他和日本人现在的每一步都踩在解九和齐铁嘴的算计里。日本人拿了布防图就会趁着热乎劲先打一波,来的人不会太多,主帅则会是军中最懂变通的那个,如无任何意外,会是那位刘顾问无疑。
而张启山醒来时必定会先行通缉齐铁嘴,并且一定会对他怎么回来的有所怀疑。这时候就让张启山去打日本人,等打完了加上齐家特制迷药的后劲,回头就记不得太多细节,怀疑不到吴解二人身上了。
当齐铁嘴胸有成竹地把这个计划向自己的牌友如数托出后,另两人只有沉默。阻止不得,那只能推一把了。
“佛爷,”得到张启山醒来消息的解九匆匆的从作战室里跑来,敲开半掩的卧室门,见回身望向他的张启山煞红的双眼,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八爷的事我们有所了解,现在不管这个先,日本人现在在两里地外集结,约有五千人左右,疑似先锋军探情况的,领头的是刘勋。”
“刘勋?”张启山沙哑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是这样,听闻此人以狠辣狡猾出名。”解九顿了顿,余光瞄了眼狗五,后者送来了一个没事的眼神,“所以我们干脆将计就计,向外散布佛爷您已死的消息,又开始大范围通缉八……齐坤,迷惑敌人。”
听到齐坤这个名字,张启山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地握了握,随即向身旁副官伸出一只手:“拿我军服与乌金刃来。”
这乌金刃是早年间张启山从一座唐朝的墓淘来的,臂长,通体乌黑,却削金如切肉,极度锋利。张启山自成了长沙城的布放官后便将它搁在内仓,嘱人以冰水与滚水每日擦三次,以保持刀的锐利。
听这话的解九赶忙拉住神色肃穆的张副官,扭头向面色不善的张启山认真劝道:“佛爷,还请您配合我们演一场戏。”
“戏?”
“您若是现在出去,那日本人定知您没死,到时候再僵持,城里百姓受不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将松懈的他们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沉默许久的吴老狗发现张启山脸上挂着一种近乎于仇恨与嘲讽的表情,透着三分带着杀意的轻狂,“老八就是被他游说吧,很好。刘勋?很好。”
那一瞬间吴老狗没有在张启山眼里发现诸如兴奋之类的情绪,只有冷静与压抑的痛苦。
“军事分布图这事儿就不用担心了,我画的时候不小心把东西两门画反了……所以……”
“就算是拿了真的图,”张启山接过乌金刃,慢慢地把它从刀鞘里拔出,“刘勋他也进不了长沙城。”
13.
刘勋从未想过自己会再回到长沙。
多年前与张启山长沙会面,文武皆输。他自负谋略过人,却敌不过踩着一条血路杀到如今的张启山。于是他落败而逃,成了日本人的顾问。
骑在马上的刘勋觉得自己颇有衣锦还乡的风采,望着这座沉睡在夜色里的城市,门口没有一个护卫,看来是进入了严防死守期。
没了张启山,他甚至有了种这城市已经是自己的错觉。
刘勋正了正自己的衣领,竭力想要表达出理直气壮的状态。而后他扯开嗓子,对着身后五千日本兵高高地举起了手:“冲——”
与此同时城楼上大型探照灯忽然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映得城楼前那片土地如昼日,向前冲的日本兵脚下一顿,刘勋在他们身后大吼:“上啊!他们不敢打出来!上!”
仿佛是为了打这人脸似的,有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门后传来,刘勋脸色忽得一变,那重达千余斤的城门从里面被迅速拉开,有大批守城军呼啸而出,与冲在前面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日军混战一团,一时间枪炮声起,咆哮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躲在大军后头的刘勋稍微有点惊讶,按照他的算计,此时的长沙城应当还在一片混乱里,不应这么快便能反应自如。
可这刘勋说白了,在古时,顶多算是个懂点兵法与口才甚佳的幕僚而已。
而真正的用兵如神者,此刻正骑在烈马上,冷着一张脸,杀气冲天,疾风般冲出城门。在混战里如一道骇人利箭,裹着摧天坼地的力量朝愣神的刘勋挥刀冲去。
城内下弦月,张公馆。
作战室里剩了王姓副将、二月红还有解九。三个人团团围坐在张启山从北平搬来的黄花梨桌子前,都紧皱眉头等着军报。过了好一会,王副将略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方便下。
王副将前脚刚关上门,后脚二月红颇为闲适的用手撑着脑袋,斜眼那头坐立不安的解九。
“小九儿,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忽然被点到名的解九浑身一紧,对上二月红那双仿佛能看破他的眼睛,强自镇定回道:“嗯?什么?二爷怎么会如此想?”
解九茫然睁大双眼,倒让二月红心里泛起了嘀咕:“那你怎会知佛爷在哪里,还没死?”
“八……齐坤走时留给我佛爷的乞命卦,还没断。”解九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绑了丹绳,半个小指大小的象牙卦签,上面用小篆写着张启山三个字,是齐铁嘴的笔迹,“二爷,您若怜我,这签,千万别让佛爷知道。”
城外的战事已然白热化,枪炮声起,硝烟弥漫。半截李坐在城楼上头,局势一目了然——我方虽装备不佳状态欠缺,但在陈副将的带领下,自然打出了一股士气。而日军装备虽然精良,但没有合适的主帅,没有适当的冲锋,几乎是一团散沙。
此时日军的主帅刘勋骑着马躲在战场后方抖如筛糠。因为他看到了,也无法移开视线——有个骑着马的小兵戴着檐极大的帽子,手上只拿了把长刀,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从城门口一路轻松地砍杀过来。
刘勋亲眼看见那个马上的小兵肩膀处中了两枪,又被日军在小腿腕处砍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如此重的伤,他却依旧在马上不动如山,只反手一刀,那个砍他的日军便身首分离。小兵被喷了一脸的血,无所谓般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便双脚一夹马腹,接着向他冲过来。
他甚至忘了逃。
等到那浑身浴血似修罗的小兵举着滴血的乌金刃冲到浑身绵软、差点跌下马的刘勋身前时,刘勋才发现在小兵滴答着血的帽檐下那双熟悉的双眼——细长,在探照灯范围外的凌晨夜里散发着嗜血骇人的光。
张启山。
凄白月光晃过帽檐下那人布满血污的脸,他身侧的乌金刃衬着血映出一片煞人色。刘勋在某个瞬间甚至以为这人是从地狱里开山豁海回来的复仇幽魂。
“你——!!你你没死——?!”
脑袋空白的刘勋腿一软,还没来得及跌下马,便看身披月光满身是血的张启山轻蔑地舔了下自己唇角上的鲜红,在刘勋怪叫着要跌下马时眼神一冽,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里乌金刃狠狠地捅进了刘勋左胸,稳稳地将他定在马上。
“你们……你们……”刘勋半仰在马上,低头就能看见那柄乌金刃已穿过了自己的左胸,从自己伤口里流出的血沥沥啦啦地渗进自己的衣服上,渗进自己的裤子里。
“说,齐坤去哪里了!?”
张启山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冷静地面对这件事情,直到他看见刘勋被自己一刀穿,才发现什么都掩盖不了他现在暴躁、痛苦、抓狂、想要找到齐铁嘴问个明白的心情。他无法好好地说出齐坤这两个字,要么带着嘶吼要么带着暴怒——无关他是否爱自己,就算做朋友,背叛也是毋容置疑地在他心上捅了一刀。
垂死的刘勋听到这话,迟钝地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嘴角溢出的血滴答到张启山持刀的手上,惹得张启山一阵厌恶。
“他啊……是他和我说杀了你……才是……才是最简单的方法呢。”
刘勋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刀身狠狠一颤,模糊的双眼里他看到张启山脸色烂得像是被谁抢了最喜欢吃的肉。
他没来由地开心,没来由地想要欢呼,生不能让张启山挫骨扬灰,死就让他抱憾终生吧。毕竟他要找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垂死的刘勋依稀听到被自己派去攻打兵力最薄弱的西门的兵惨叫着死在枪炮下。
“张……张启山……你……你不会……知……知……知道顾……顾之去哪里了……哈……哈哈……你……看上的……看上的男人…啧…果真……让人……让人欲罢不……能啊……”
下一秒刘勋只听到身前那人暴怒地咆哮,接着是呼呼的风声,脖颈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吴老狗骑马,左右手拿枪杀出日军重围冲到张启山那边时,他看见张启山劈头盖脸的都是血,后背因喘息而剧烈地起伏。他右手高高地举起喝饱血的乌金刃,像个野狼一样呲着牙,满脸的狰狞。
一具没了头的尸体躺在他对面,那尸体骑的马受了惊跑掉了,连带着把那具尸体的头颅也踩得稀碎。
吴老狗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张启山忽然警惕抬眼。一记眼刀飞来,骇得狗五手一抖险些驾马逃窜——毕竟他和解九瞒了面前这陷入挣扎之人。
张启山在看到是他时眼里杀意顿减,放松了下来,淡淡地嘱咐道:“回头让老陈扫扫战场,我就不出来了。”
说罢,马上的张启山调转马头,极缓地走在回城的路上,好像是处理了一件负担在他肩上的大事,处理完了以后便自顾自地卸去身上的雷厉风行。
周围有些战士在厮杀,他头也不回地帮忙补个刀。
张启山一个人骑着马,哒哒地走着一条血路。
几个小时前,他的马上他的怀里,还坐着一个害冷的算命先生。
战事已经到结尾了,五千日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色拂晓,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
吴老狗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聋拉着眉梢,难过地看着张启山在晨光熹微下骑马回城的背影——明明是赢了战争的将军,此刻背影却颓唐地像个丢了家的孩子。
“不要告诉佛爷,”桂花树下的齐铁嘴逗着三寸丁,颇为嫌弃,认为没有自家逢瑞可爱,“佛爷难过一阵子,便能忘了,若他知道,怕是会愧疚一生。”
吴老狗脑海里想着那天桂花树下笑得风轻云淡的算命先生。
“顾之,这是你想要的吗?”
13.
1942年11月底,日军夜攻长沙失败,后方大佐震惊,向长沙城内发出最后通告——要么投降,要么一个月后接受城破。
上海方面决定调兵前来救援,奈何被另一股日军堵在岳阳。
长沙今年的秋末格外寂寥了些,往年这时候街上卖包子的,卖热乎乎糖油粑粑的,卖自己缝出手的棉衣的,各种商贩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今年……张启山上半张脸遮在帽子后头,下半张脸躲在毛领里,有些怅然地从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
秋风吹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也吹动墙上未曾贴牢靠的纸张。
张启山弯腰捡起一张,上面有他熟悉的脸——齐铁嘴那张就算是生气,眼角也含了一分笑意的脸。
他歪头,套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地触碰到纸上,而后摸过画像上那人的唇,再顺着脸庞的线条,慢慢地就摸到了印着通缉令的位置。
“案犯齐坤,通奸卖国,杀害忠良,今悬赏黄金千两缉拿归案。”
短短一句话,发通缉令时他一个字一个字似倒豆子般命令着张副官,面上情绪控制得极好,唯独一双手,险些捏出血来。
已经十天了,什么消息都没有。
张启山将手里通缉令随风一扬,向周围看了看,恍惚间才发现自己这是走到了齐宅附近,他看见齐宅巷口那枯萎的蔷薇枝蔓,死气沉沉地贴在青砖墙上。
离一个月的时间还剩下二十天,援军遥遥地堵在岳阳与日军僵持不下,城里储备粮一天比一天少,张启山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去能让自己城里一万人打对面日渐增长的日军。
他每天都在张公馆里的密室里和副将二月红解九讨论打法,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他还必须要隐姓埋名,因城里有日本特务,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他还活着,那迎接的将是更为残酷的战斗。
张启山每天都会上街走走,披风里裹着乌金刃,最开始想着若是路上遇到了齐铁嘴,那他一定要用刀杀了他。再后来慢慢的,他想,把齐铁嘴活捉了,藏进张公馆的地下室,关着他锁着他吊着他,让他在痉挛里承认是他做错了,让他不敢再逃。
而今天他溜达到了齐宅附近,想着想着,便踱步进去了。
青砖黑瓦齐宅门口已经被落叶盖满,有几根槐树的枯枝因没人打理,干巴巴地伸出院墙。守门的两个亲卫在攻城就被召了回去,也再没回来,站岗的台子上积了一层灰,甚至还有一坨风干了的狗屎。
小满在两个月前就被齐铁嘴送回了老家,压根不知道这长沙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启山想到这里忽然就想起那只和自己一个字的肥猫,现在寄养吴老狗家里,听说刚去时,一改贪吃懒撒的形象,凭着一身横肉挠遍吴老狗家所有的狗,把吴老狗心疼的,追着解九要把肥猫送走。
不知怎么的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也是寡淡的,将将爬上唇角就没了。
张启山撕下院门上的半新的封条,在手里窝成纸团。而后推门,像以往每一次来那样迈步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萧索的院落。齐铁嘴无事便爱侍花弄草,这番他走了,院里枯叶遍地,杂草丛生。
走过了那段被荒草覆盖的石子路,便是齐宅里那两棵百年桃树与梅树。这个时节桃树已剩枯枝,梅树却已生了花苞。
站在两棵树间的张启山有些失神。
他还记得春时院里绿意漫漫,算命先生穿了极薄的青衫,撸着袖子赤着脚,拎着骨壶给花草浇水,嘴里还哼着曲儿。
夏时满院子的花都开了,算命先生套了件洋人的短衫,淘来一把大洋伞支在院落中间,自己个儿搬了个梨花木的躺椅,躺在上头兴冲冲看些流行的话本子。
张启山有点累,像是人抽去了脊梁骨一般,慢慢地蹲在那梅树下头。
秋来院里繁叶落尽,他推门进来,总能见着那算命先生身上搭了件他送他的大衣,骂骂咧咧地拿着竹帚在院里一堆一堆地扫着落叶,说明年就把你们都砍了。
冬雪时院里白雪皑皑,算命先生披着他俩一起买的狐毛大氅站在染雪的屋檐下,清瘦的身子裹在里头,手里揣着刻了十二颗相思豆的暖炉,玳瑁眼镜后头的一双如画眉眼映着漫天大雪。
今,庭院深深深且寂。
捏着眉心的张启山头疼,想着总是错过了些什么,但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蹲久了腿麻,张启山手撑膝起身,打算回张公馆再去听听情况,说不定援军打了鸡血灭了挡路日军呢。
待他站起来想走时,余光却瞥见了什么——齐铁嘴正穿了红衣棕裳,手里卷着本古书,站在桃花灼灼下含笑读着什么。
梅树下的张启山那个瞬间血都凉了,想要抓住他的欲望和剧烈的喜悦同时冲进四肢百骸,身经百战的军阀险些没有站稳——他整个人都在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抖得这么厉害,好像是在茫茫沙漠里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了远方那湾绿洲,未曾碰到,却仿佛已身在其中。
那个瞬间他好像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顾之。”张启山涩然开口,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也没有想象中的哀怨,只是极其平静地喊了声算命先生的名字。
那桃树下的算命先生听到有人喊他,回头,见是神情激动的张启山,却也只是如清风明月那般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张启山听不见,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动着。
说完,算命先生向他微微躬身,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艳满枝头的桃花瞬间凋零成枯枝,梅树下的张启山知那不过是自己一场错觉。
一场带着微微甘甜桃花味道的错觉。
可自从那日张启山回了府,便时时能见到齐铁嘴的幻影。
有时是在客厅沙发上,他坐在沙发上看报,余光便能瞅见齐铁嘴正坐在身边,闲适地喝一杯咖啡,张启山轻轻喊一声“顾之”,那人影也是扭头,对他说些他听不到的话,就消散了。
有时是在后院里池塘边儿上,张启山刚开完会裹着披风出来透透气,抬头能看见齐铁嘴披着大衣斜靠在石栏上喂鱼,右手盛着把鱼食,左手向塘深处扔。嘟着嘴,似乎在吹口哨,张启山听不见,但他一喊“顾之”,齐铁嘴就回过身来和他说些什么,再消失。
如此往返,他发现只要不喊齐铁嘴,齐铁嘴就能留很长时间。于是他再也未喊过那个刻在齿间的名字,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齐铁嘴种花,看齐铁嘴摆摊,看齐铁嘴读话本,看齐铁嘴描摹字帖……
现实里没有齐铁嘴的任何消息,张启山似乎忘了什么,沉浸在那方自己幻想出来的天地里,每天都在四处寻找着算命先生的幻影。他贪于多看那算命先生一眼,他可以不恨这些个幻影,把它们当成之前的老八,他所恨的是那个如今逃到天涯海角里去的齐坤齐顾之。
然,张启山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商讨作战计划时,解九也发现,张启山说着说着,就盯着墙角发了呆,开始无意识地微笑。
……张启山自从被救回来,除了狞笑苦笑嘲笑,哪里还笑得这么轻松过?
而张启山眼里,墙角处正站着一位白衫算命先生,身如玉树,垫脚在墙上写什么,他也看不见。
这些个齐铁嘴的幻影都不一样,做着的事不一样,穿着的衣服也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到最后,算命先生都会面带些许担忧,对他说些什么。
张启山听不到。
直到第二十七天夜里。
长沙城飘起了第一场夜雪,比往年都早了些,铺天盖地的,像是要遮住什么秘密似的。
张启山睡在客房,自己卧室早就让给解九睡,以防府内再出什么奸细。
那夜张启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穿着齐铁嘴送他那身倒斗的衣服,站在一片凄风苦雨起了雾的乱葬岗间,似乎是很着急地在找着什么。他到处跑,被泥土里伸出来的骨头绊了一跤又一跤,可他停不下来脚步,到处地翻找。
像是丢了好几辈子,自己又在人世间走了好多年,终于知道那个东西藏在这里。
最后筋疲力尽的他跌坐在一处渗血的泥地上,发了疯一样的挖上面带血的土。待指缝有殷红的鲜血溢出来,他便挖到了自己送齐铁嘴的那枚戒指。
他再挖,便挖到齐铁嘴一半枯骨一半完好的身体。
梦里那骷髅眼神空洞,完好的那半脸上挂着和那些幻影如出一辙的神情。
半骨半肉的齐铁嘴翕动着嘴唇,声音喑哑,像是在火里烧过几百遍。
张启山终于听到了齐铁嘴这二十天来,到底在说什么。
他问:“佛爷,现可安好?”
佛爷,现可安好?
一句话,六个字,无数个场景里的无数个幻影声音同时响起。原来不管是浇花的齐铁嘴还是喂鱼的齐铁嘴,他问他的从来都是同一个问题。
现可安好?
张启山从梦里惊起。他扭头,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外面,细雪飘扬。
冬天来了。
14.
解九是在睡梦里被人从床上拖到地上的,摔到地上那个瞬间他还以为日军攻进来了,差点喊出声。
待就着窗外雪光看清拽着他衣领的是张启山时,他松了口气,睡眼朦胧道:“佛爷你干嘛啦大晚……”
他没有说话了,他看清楚张启山脸色惨白,眼里蛛网似的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紧抿的嘴唇微微透着些许青灰色,捏住他衣领的手在不停颤抖。
解九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他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佛爷,你……”
“喊上狗五,带上装备,我要去那座墓一趟,一刻钟后城外见。”
张启山手一松,解九便摔在了地上彻底摔醒。
看着张启山睡衣外面连件外衣也没搭上,拖鞋穿反了急匆匆地跑走,卧在地上的解九终是叹了口气。
顾之,也许你瞒不住了。你自负算尽卦象人心,但你却算错了你在张启山心里的地位。
两个小时后,一行四个人撑着黑伞站在那日齐铁嘴带张启山去的那个野外荒草地。此时广阔的荒草地已被薄薄一层雪覆盖,有些地方露出了烧得漆黑的草茬子,肩上顶了细雪的张启山疑惑扭头看向解九。
解九了然,却也没说破,只干涩道:“那天……这里发生了两次爆炸,顾之在墓底下安了一个,日本人又在上面安了一个。”
替张启山打伞的张副官看到他家佛爷紧绷的面部肌肉颤了一下,像是要说些什么,忍住了,反而快步向那座坟的方向走过去。
一行人一脚泥一脚雪地走到了那坟附近,张启山又在原地跺了跺脚,从张副官手里接过一把铁锹,开始挖土。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张副官是真的不知道佛爷要干啥,楞了一下随即又从背上抽出一把铁锹跟着挖土。
吴老狗和解九对视的眼神里藏着的东西就太多了,诸如……
“解九你特么的叛变告诉佛爷了?”
“我没有!我还在想是不是你!”
“这下怎么办?怎么和顾之交代哦……”
“……先管活人,拿铁锹!”
于是剩下这两个人也抽出背上的铁锹开始挖土,一瞬间周围响起了铁锹摩擦地面的咔嚓声与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雪越下越大了,像是要把天地万物都掩在一片白茫茫里。
如此这般挖了近四个小时,几乎累瘫了的解九拿出怀表一看,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几个人从半夜挖到凌晨,便挖了面前这个三人宽两人长的土坑——作为副业土夫子,他们挖坑的效率比常人快太多。
这边解九抽空喘口气,一丝丝白气从他嘴里溢出来,他打了个寒颤。那边三个人还在坑底勤勤恳恳地挖坑,没有一个人说话,四人从挖坑开始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张副官是佛爷不说我就不说,吴老狗是我特么的不敢说,张启山则是没有任何想法,他满脑子都是挖下去那人在底下挖下去他一定在底下。
“叮。”金属相击的声音。
三人同时停下铁锹,解九赶忙滑下坑底,见张启山已经丢了铁锹,疯狂的用手扒着那块金属附近的土。张副官刚要上前去制止,被吴老狗拉住了。
吴老狗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即开始用铁锹沿着那块青铜清理着边缘的泥土。
渐渐地,半具凤凰棺在四人面前现出原形。双手鲜血淋漓的张启山不用回头问,吴老狗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凤凰棺,隋朝有的,全中国不超过十个,有了它,挡命里灾劫,换相破的命数,简单的很。”
凤凰棺这三个字从吴老狗嘴里说出来,砸到张启山耳朵里时,嗡得一声,他就听不太真切后面吴老狗还说了些啥,两人中间像是隔了一条长河,什么都听不太清。
张启山机械性地朝着一个地方挖,跪在泥土里用手捧土,用指头抠泥,指甲崩断也没什么,磨掉一点肉也没什么。
雪下得大了,几个人顾不得打伞,皆背着一身白雪。
解九和吴老狗没有再上前帮忙,张副官仿佛知道了什么,立在一旁,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难过。
跪在凤凰棺前的张启山不停地挖啊挖,最后挖出来的泥带了血,他恍惚以为是梦境,再定定神,原来是自己十指的指尖已血肉模糊。
张启山有点绝望,为什么总是挖不到。他特别蠢,竟然被一个比他还蠢的齐坤骗住了。
这个蠢人齐坤,要么就骗到底,非要放心不下自己,怕自己死于计划中的意外里,一遍一遍地用幻影,用梦境问他:佛爷,现可安好?
他好,当然特别好,昨天中午饭还多添了一碗。
张启山再挖一捧土,便发现土里掺着一白花花的指骨,他连忙轻抹去上面的浮土,随即喉间一甜,强忍着咽下冒上来的腥气。
那指骨上戴着一枚银戒指,张启山的手颤抖着擦去戒指上的浮灰,看到上面刻着的花纹是上古神兽穷奇。
“这枚戒指现在在你手上,凭花纹可以随便命令我手下任何一个张姓的兵,包括我。”
张启山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唤醒自己一点点的神智,强忍着那颗不停跳动着的要裂开的心脏,继续疯了一样的从那指骨附近挖起。
半刻钟后,在半具青铜棺旁,他挖出了一具白骨。
那一具白骨紧贴着棺板仰面躺着,两条腿骨向内,两条臂骨扭曲,看样子死前仿佛经历了一场极大的痛楚。
张副官上前去搀着已然没了什么力气的张启山站起来,递给他一点水。张启山便愣愣地接过那壶水润了润干枯冒烟的嗓子。
副官拿回水壶,壶身上糊满了血和泥土。
吴老狗已在两步之外跪下,眸光暗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解九站在失神的张启山身旁,低声道:“换命之人拿血拿肉,所以会白骨化得这么快……死前也是会痛一点的,毕竟像是削骨剔肉。”
他刚说完,张启山喉间哽咽一声,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张副官,踉跄着跪倒在那具白骨前。除了脑袋他的四肢仿佛已经麻木坏死掉了,就连脑袋里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没有想,他满眼都是这具白骨,满脑子都是顾之死了,顾之死了,已经死了。
“佛爷,我不和你走,老八惜命。”
“无妨,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谁啊?
张启山痛苦的额上青筋皆爆,身体如风中枯叶般摇晃,便赫然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温热殷红,落到齐铁嘴尸骨的左肋上。红血白骨,格外的刺人眼睛。
“顾之……”张启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响,五内俱焚的他此刻凭着尚能喘息的嘴巴轻轻地喊着面前心上人的名字,然后颤抖着低下身子,在那白骨的嘴巴上吻了吻。
他的嘴角尚带着血,这下便沾染到了那具白骨上,便好似他们都受了伤。
他躺在青铜棺里对齐铁嘴说什么来着?哦,对。
“我只恨没法拖你一起走黄泉路。”
齐铁嘴怎么回的来着?哦,对。
“佛爷,那条路一个人走就是了。”
原来齐顾之真的没有骗张逢瑞,黄泉路漫漫,确实是齐顾之一个人走的。
这么想着,胸内便一阵剧痛,又一口鲜血喷在头骨旁。
绝望了的张启山俯下身子便没直起来过,他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得环抱着那具尸骨,身体因痛苦而抽搐般地颤动。
解九怕他难过极了再晕死过去,想上前拉他起来,被起身的吴老狗拉住——吴老狗做了个嘘的动作。
荒草地上万籁俱寂,甚至能听到大一点的雪花落到树杈子上的轻响。
于是解九听到了,俯在那里环抱住尸骨的张启山,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抽噎。声音不大,轻微动动身子便听不见那抽泣了,只看得到张启山的身子一耸一耸,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却终是败给了内心最深处的痛苦与崩溃。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嗯,再也无法成连理。
那夜齐铁嘴的尸骨在荒地细雪里被火化,然后被形容枯槁的张启山极其仔细地收敛好。
15.
解九和吴老狗原本以为张启山会一直枯槁下去,已经做好了弃城的准备。没想到第二十九天,瘦了一圈的张启山穿着上阵杀敌的衣服,推开了作战室的门。
除了那张憔悴无神的脸,此刻的张启山与往日无异。
“诸君,长沙要保,倭寇万死而不足惜。”
第六次会议刚开没多久,很少冒冒失失的张副官撞开门,惊喜道:“佛爷,援军来了!”
作战室内所有人一愣,除了张启山再次如复仇归来的修罗般笑了。
一旁的解九看着那笑容却有些害怕,张启山以前虽说对许多事不曾上心的模样,但笑意还是及眼底的,特别是在看向齐铁嘴时,如一簇嫩芽悄然生于寒冬腊月。
而今天这个笑容,像是东北三省最冷的年月里一阵湿冷的寒风。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会师,迎战。
张启山出乎意料没有接主帅的位子,让给了带着两万大军来的那位孙姓将军,自己只要求作为先锋骑马而出,孙将军用细长的眉眼打量了他一番,又询问了随军的黄顾问,便同意了。
长沙军队甚至没有等到日军攻过来,反而趁夜色,利用周围的山势和熟悉地形的优势,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喊杀声里有四个人带一队小兵,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进日军大佐的营地。
日本大佐死之前方才看清砍死自己的人,是个英俊且面容冷酷的男人,浑身浴血,拿着把乌金长刀,眼神凌冽带着杀气,身上中了三枪,一枪打在腰间,仍冲到自己面前一刀斩下尚在震惊中的头颅。
那次战役之后所有人都称赞张启山懂万军丛中取上将头颅的妙处,可只有张启山才知道,他只是想杀了这个人,没有理由。
待到张启山撑到斩了那大佐头颅后,一口气便散了,腰腹部的痛还有血液的流失让他无力支撑下去,倒下去前一秒他把乌金刃扔到惊恐跑来的吴老狗的身后——那有个鬼鬼祟祟的日本人,正打算开枪。
然后他就再也不记得什么了。
恍惚间,张启山仿佛是在一片大海里穿行,他能感受到海里一层一层波浪轻轻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舒服,温柔得想让人忘掉好多东西。
没有肩膀上的担子,没有一座城的情义。
远远地,他看到对岸处有一豆灯火,似有人站在岸边。
他再缓缓地逆着水波走过去,发现对岸长身玉立地站着一个手里捧着青铜灯台的人,他有点眼熟,是谁,想不起来了。
那人长相清秀,作古代书生打扮,长发用青巾绾起,额旁两簇长长地细刘海,芝兰玉树地站在那里,仿佛是泼墨留白的水墨画,无端让人觉得好看至极。
张启山也觉得那人好看,好看得心脏一紧一紧的。
那人见他渡水而来,蹙起修长的眉毛,扬声问道:“佛爷,现可安好?”
听到这句话,本没什么情绪的张启山笑了,笑出泪花。
他想回答这个问题,想很久了。
“好。”
可听到这个答案,岸边那人却生气了,缚起的长发都飞扬在空里。
“既然佛爷安好,为何会在此处?回去!”
那人将手里灯台一扔,广袖翻飞在看不到的风里,远远的对他比了个推手的姿势。张启山便觉周身海浪翻滚,瞬间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
待张启山再睁眼,发现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好像被裹成了一个粽子。他用力地偏头,守在他床边的副官见他醒了,跌跌撞撞地跑去给他倒水。
一只熟悉的肥猫蜷缩成一团躺在他的枕边,睡得呼呼。
一室寂静。
16.
后来的事情便简单的很了,肥猫被张启山接到了自己府上养着,不久后便从逢瑞改名为顾之。
张启山从吴老狗处知道齐铁嘴嘱托过,不要把他的牌位移进齐宅的祠堂。于是他便决定在张府旁建一所小小的庙,为齐铁嘴塑了个泥巴身,将他的骨灰塞进了泥塑里头。
这座小小的庙后来被人称为齐公庙,本是张启山一人打算无事过来看看的。没成想,老百姓来的也多了,庙里竟然渐渐地有了香火。
再后来便是抗日战争的后期,再是国共内战的时期,张启山皆没什么灾痛的过去了,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
有一年解九交给他一枚象牙签子,上头用小篆刻着“张启山”三个字,张启山没说什么,摩挲了一会儿便收下了,然后把它挂在肥猫顾之脖子上,让那只渐渐爱动了的肥猫替他戴着。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大浩劫,也许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可是再后来就是九门清洗,就算是凭着齐铁嘴拼了命给张启山换来的气数,在这一年也是尽了。
张启山眼睁睁看着黑背老六死了,眼睁睁看九门里最好的一批手下死了,眼睁睁看解九的头痛病越来越厉害,要靠吗啡度日。
张启山给了他一个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
顾之,你当年将命给我,有没有想过今日,我会众叛亲离?你一定算到了,这是你向我索取的报酬,是吗。
如果总有一个人要被恨着,那不如是我。
开国后,某问他可想要什么,鬓角斑白的张启山想了想,轻声道:“一处养老之所而已。”
某未让他回长沙,毕竟那里都是他的兵。他让张副官陪着张启山,去了格尔木疗养院,将那人半囚禁似地关了起来。
张启山未曾反抗过,抱着肥猫顾之,安静地住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院子。
便不再向往天高海阔。
16.
1967年,发生了些很严重的事情。那件事情导致多年未出格尔木的张启山马不停蹄地买了回长沙的机票。
待年近花甲的张启山气喘吁吁地赶回长沙齐公庙时,正看到那些带着红袖箍的男人女人,举着锄头,高喊着“破除封建迷信”的口号,将那尊已经掉了漆的齐公像一举推到地上,砸了个稀碎。
“哗啦——”
目眦尽裂的张启山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张启山暴怒地咆哮一声,张副官没能拉得住。他嘶吼着冲上前去将推倒雕像那几人踹倒在地上——他是在刀山火海滚过半辈子的人,寻常人也难以拉住这么个老爷子。
围观人群看着老爷子推完人后自己也跌倒在地上,通红着双眼紧绷着脸,像个小孩子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似地捧起那些摔成碎渣的泥块,像装宝贝一样地拢进怀里。
然后身体不堪重负似的呕了一口血。
帮忙一起拢着那些碎渣的张副官大惊,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张启山服下。面色惨白的张启山摆摆手,仍坐在那里,谁拉也不起,急了就亮出自己的勋章——没人敢动他。
张启山倔强的把那混了骨灰的泥块,一丁点一丁点地放进怀里,而后毫无察觉地漏出去。
从晌午到繁星满天,张启山都没能把他的老八拼起来。
张副官看一生铮铮铁骨流血不流泪的张启山,此时紧紧抱着一地泥灰,没有声音的大张着嘴巴,痛哭满面。
他在哭最后也无法保护好他的老八,无能为力穿过几十年的故作坚强,片刻间打倒了这位一辈子都未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老人。
从那天起,张启山的身体忽然就垮了,同时,陪了张启山二十多年的肥猫顾之,也不行了。
有天早上天气很好,张副官早早地从家里赶去疗养院,刚踏进张启山的院子,便发现头发白了的张启山坐在躺椅上失神,膝上卧着肥猫,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张副官松口气,将手里妻子做的糕点放在石桌上,打算拿出来给他家佛爷尝尝。
刚拿出来一块,他便听到张启山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说:“副官,它…它好像是死了。”
张副官拿点心的手一抖,那酥脆的点心皮便洒了一桌子。
张启山颤巍巍地去屋里拿了个精致的鎏金盒子,张副官认识,这是当年他们从某个宋代的墓里挖出来的宝贝。张启山却递给他,轻声说:“把它放这里,埋院子底下吧。”
于是他们把肥猫顾之放进盒子里,在院里的柳树下挖了个坑,把盒子埋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张启山忽然踉跄了一下,张副官赶忙扶住他,连声问道:“佛爷你怎么了?”
张启山摆摆手,眯起一双曾经清亮的双眼:“副官,我现在才觉得……顾之是……真的去了。”
而后张启山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不再记得很多东西。有时候早上醒来,让副官给他拿衣服,他非要去城里看看布防。要么就是午睡刚醒,揉揉眼睛,说喊上八爷九爷,等下去二爷那里听听戏。
张副官只得说:“佛爷,八爷九爷已经……去了啊。”
有时张副官的妻子做了好吃的点心,张启山尝着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像个稚童般催他,让他拿给霍仙姑一些,说小姑娘,一定喜欢吃这个。
张副官又得提醒说:“佛爷,七夫人已不是小姑娘了。”
但更多的,是张启山经常拉着他,让他派车去齐宅。张启山要带老八去看戏,去吃饭,去逛街,去算命……
张副官也只得说:“佛爷,八爷他几十年前就没了。他的瓷瓶……还搁在你床头啊……”
每当张副官说完这些,张启山便木着脸应一声,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年轻时受过的伤到老都会找上门来,特别是几处入骨的枪伤。只要一到阴雨天,那些伤便疼个不停。
肥猫顾之还在的时候,经常在下雨天跳上张启山的床,极为高傲地用身子给他暖暖疼的地方。肥猫顾之死后,雨天,除了副官七手八脚地给他贴药上热敷,便什么都没有了。
疼得轻轻呻吟的张启山便从床头拿来那个小小的瓷瓶,紧紧地抱在怀里。
长沙城里意气风发的张启山真的老了。
有一天,张启山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断掉的象牙签子,在葬着肥猫顾之的树下睡着了。
风扬起回忆里的鲜衣怒马。
17.
吴邪后来翻爷爷的笔记。
吴老狗对于齐铁嘴的最后评价是:不从政不参军,一张铁嘴讨春秋,一路神算求天命。齐家祖训,却依然训不了齐铁嘴乐知天命自由无拘下的一颗对于家国对于爱人的赤子之心。
而吴老狗对于张启山只一句话:一生金戈铁马为天下,天下却不曾善待他。
18.
那树桃花好像开了百年。
军阀便站在那青褂算命先生身后不远处,面带温柔嘴角含宠地看那算命先生张开双臂,对着桃花艳艳深处的那只猫轻声喊着:“逢瑞别怕,我接着你。”
不管是做将军的还是做算命的,总也逃不过漫漫红尘里那副缠人心的千丝网。
时光凝成一场浩瀚星空下的花雨,意气风发的军阀便不再害怕,踏过如雪的花雨与漫长的岁月,走近那树下带着猫的算命先生。
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于是就此尘埃落定。
end
lo主有话说:
1.
私设很多,比如尹小姐我没让她出场_(:з)∠)_,个人很喜欢她,也不太喜欢带着女主虐的梗。
佛爷的字【逢瑞】八爷的字【顾之】都算有含义吧。
逢瑞 是因为佛爷一生坎坷,却能遇到好运气。
顾之 是说老八总是狠不下心来,总要回头看看,不管是人还是事
2.
关于为森么八爷豁达看得开却要为佛爷换命,憋着不太舒服,就缩出来了,不要嫌我啰嗦,有一丢丢剧透。
个人觉得,算命先生一生神机妙算,却因懂得某些卦象或者未来而注定孤独,也算是剧里说的那句“仙人独行。”
毕竟这篇文偏剧的设定多一些。
齐八爷遇上佛爷,一个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神算而与他深交,肯真心保护他,为他单枪匹马杀进日本营地的人。
所谓仙人独行也不再独行,所谓齐家世代因封穴定墓而横尸野外的无奈也不再会应验到八爷身上。
八爷不会武,不屑于政局斗争,不闻金戈铁马,当他发现给自己已经没什么神奇可言的人生带来些许期待的佛爷将要遇到煞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毕生所学去救他。
为什么?为那些以前未曾有人认真许诺并做到的话。
“保护好那个算命的”
“保护好八爷”
“我会保护好你的”
“送八爷出去,你想让我言而无信吗?”
以及,为那些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散落在眼角眉梢和猫咪身上,至死未曾道破的爱情。
还有在那个时代的这片神州大地上,每个人骨子里都深藏着的那份炽热的救国之意。
哪怕只有微末火星,哪怕只有一副血肉之躯。
他们两个,都做到了。
当然同人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一千个写手眼里有n+1个梗,我只是把自己所见所想所萌的写出来了。
豁达听天命的齐八爷选择义无反顾救佛爷一命。
本应金戈铁马的佛爷在最辉煌时选择安于一隅,好好养着老八送他这条命。
他们彼此选择的都不是想要对方走的那条路,可爱情本就是这么没道理。
如果说为虐而虐,当然可以写八爷眼睁睁看佛爷死于被围城,而后八爷一人孑然远渡欧罗巴,或许无所谓或许惦记着过下半生。
这篇文也可能和想写的东西有关系_(:з)∠)_我不是太习惯写太直白的爱_(:з)∠)_,也偏爱看所有的喜欢都藏在细枝末节里,藏在江山如画里。
借近来喜欢的《昭奚旧草》里的一句话。
「天下甚美。我还肯爱着这山河,只是因他还热切地爱着这片山河。」
——————
我终于把它重新发上来了QAQ我的妈简直不知道哪里敏感……截图的那里一发就屏蔽我一发就屏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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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小伙伴撸的视频,请大家多多留弹幕啊hhhh!
《似是故人归》剧情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6406871/
《石楠小札》歌版: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6374938/
以及番外指路lofQWQ,太懒啦我就不贴地址了,食用愉快。
建筑是一种纽带,连接着新的和旧的日子。并用它自己的方式丈量出时间和事件。一个旅人从山中走到它的屋檐下。一个青年在它的影子里稍息。它提供给他们居所,并见证他们在遥远地方的重逢。 两人的视线曾在同一处地方,跨越时空完成了一次交汇。这是张起灵和吴邪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的马卡点赶上了。。找口水缓缓
建筑是一种纽带,连接着新的和旧的日子。并用它自己的方式丈量出时间和事件。一个旅人从山中走到它的屋檐下。一个青年在它的影子里稍息。它提供给他们居所,并见证他们在遥远地方的重逢。 两人的视线曾在同一处地方,跨越时空完成了一次交汇。这是张起灵和吴邪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的马卡点赶上了。。找口水缓缓
甜蜜蜜
客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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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客在近十一点的时候落了地,这时距离吴邪他们困在雷城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他往温泉村走,踏在地上,一地碎红。
张海客是很久都没闻到爆竹的味道了,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香港,他带着张家收港口的生意,赌场白粉,红男绿女,那时的香港好乱,要打要杀,张家人丧生的也不少,从此他很讨厌看到爆竹。轰然一响,粉碎落地,好似炸了一地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不仅是从那时,赴港之前,张海客已知宿命难抗,他想哪怕同样不死,人和人也并不一样,他和张海杏,抑或他与张起灵,各自有各自的命运痛钉。张起灵走一条朝圣路,他们趟一条烟火河,说不清谁更倒霉。他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己比世界上所有的人,见过更多的人间纷扰,...
客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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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客在近十一点的时候落了地,这时距离吴邪他们困在雷城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他往温泉村走,踏在地上,一地碎红。
张海客是很久都没闻到爆竹的味道了,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香港,他带着张家收港口的生意,赌场白粉,红男绿女,那时的香港好乱,要打要杀,张家人丧生的也不少,从此他很讨厌看到爆竹。轰然一响,粉碎落地,好似炸了一地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不仅是从那时,赴港之前,张海客已知宿命难抗,他想哪怕同样不死,人和人也并不一样,他和张海杏,抑或他与张起灵,各自有各自的命运痛钉。张起灵走一条朝圣路,他们趟一条烟火河,说不清谁更倒霉。他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己比世界上所有的人,见过更多的人间纷扰,陷入又挣脱,向往又鄙夷,最终用相对平静的方式正视它们。不然还能怎样呢?张海客好像是没有权利为自己真正做些什么的。
远远地,他看见了吴邪,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低头玩手机。张海客走过去喊他,吴邪抬起头来。
他说,你终于摘了我的皮。
张海客没问他为何要等,他也不清楚吴邪是否为这个问题准备了答案,两个人向里面走进去,同时觉得恍惚。像是一种时间长河擦肩而过的情愫,电车上偶然落下的丝绢,飘在两者肩头。用手拾起来嗅一下,不会再交还回去,也未必一直贴胸封存。
吴邪去厨房拿了点东西,他们生起了堆小火热着吃。张海客问吴邪,你的那些回忆录怎么样了?吴邪讲,还好,有时间就写写。张海客又问,那关于我的多不多?吴邪说,你自己算算你的戏份,你觉得多不多?
张海客嚼着东西,腮帮鼓起一小块,然后微笑。他说也是啊,我作为张家崛起的主力军,应当尽力低调。
手机上的时间跳到了2018,吴邪用手掌试火温,他对张海客说跨年这种东西,对你们没有意义吧,其实任何东西对你们的意义好像都不大,起码我想不出来。张海客接,本来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有你写写我们的故事,那也好像真的存在过了,如果一定要说意义,这或许是一个。
吴邪点头,觉得周围太安静,划出手机放歌听。吴邪叹气,他说我常常以为我们生命很精彩,落笔才明白,人生能讲的故事能写的朋友,不过几页纸,靠近火,烧成灰,风一吹,就没了。这些东西,越想越苦,这一年过得,也太他妈苦。听个什么歌呢?《甜蜜蜜》吧,冲冲喜。
播放键按下,手机里就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音调完美,没有气声,一派天真烂漫,柔情蜜意。张海客恍然,仿佛人间此刻,再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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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8,1月1日。
关于岁月的隐秘思念
瓶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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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能一出生就发现自己的天赋,但人必须要相信,每个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具备一定的意义,在某些领域,你必然拥有着别人无法拥有的适合度。
我记得有一句俗语叫做“上帝为你关上门的同时打开了一扇窗”,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对这句话保持一定的怀疑度,那扇窗究竟是否是上帝打开的?抑或上帝只是替你关上了门,其实那扇窗一直敞着。用我身边的人来举例,小花是玩儿算盘和经商的天才,远远超过了他唱戏的天赋;秀秀天生对珠宝敏感,所有宝石的种类色泽过目不忘;黑瞎子是身体感觉领域的鬼才,如果不下斗,将会有什么东西更适合他?胖子的社交素质强悍,酒桌上只要和他干了杯,不被他把家底全绕出来接着吐得七荤八素的不超过三...
瓶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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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能一出生就发现自己的天赋,但人必须要相信,每个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具备一定的意义,在某些领域,你必然拥有着别人无法拥有的适合度。
我记得有一句俗语叫做“上帝为你关上门的同时打开了一扇窗”,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对这句话保持一定的怀疑度,那扇窗究竟是否是上帝打开的?抑或上帝只是替你关上了门,其实那扇窗一直敞着。用我身边的人来举例,小花是玩儿算盘和经商的天才,远远超过了他唱戏的天赋;秀秀天生对珠宝敏感,所有宝石的种类色泽过目不忘;黑瞎子是身体感觉领域的鬼才,如果不下斗,将会有什么东西更适合他?胖子的社交素质强悍,酒桌上只要和他干了杯,不被他把家底全绕出来接着吐得七荤八素的不超过三个;闷油瓶就更不用说了,时间的沉淀让他变得和普通人类迥然不同,变态般的身体和心理素质,仿佛如果他没有所谓的使命,你将找不到他继续存活的依据。
在闷油瓶进入青铜门之后,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独自地面对自己,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心理老师经常带着我们在课堂上玩特别傻叉的游戏,就是一人一张纸条排着写自己的优点,美名其曰用该方式提升我们的自信心,男生们无一例外的写自己的优点就是帅,女生倒是很实诚,但多数是打自恋的擦边球。其实人就是这样,在生命中第一次可以面对自己是总觉得为难和不好意思,这恰恰说明你与你自己完全是两个陌生人。
那段时间,我远离胖子,去瞎子家参加训练,偶尔小花秀秀见一面,大多数时候我都寻找自己一个人可以度过的方式,以便让自己逐渐沉潜进更深的孤独之中。某些时刻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看日落夕阳,或者盯着天空上飞过的喜鹊鸽子发呆,我试图去体会闷油瓶在青铜门后的状态,最大的可能是沉睡,这我无法实现,我只能用沉默与他同甘共苦。我不做任何的娱乐活动,你必须承认娱乐活动哪怕阅读也是逃避孤独的方式,所以我做的只是两手空空然后思索,在脑海中缓慢但清晰地梳理出这一路以来的脉络。
接着我做了我年轻时羞于承认的事情,那就是我在一些方面确实有得天独厚的优点,事已至此,来不及谦虚,我必须很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训练,将他们的作用发挥到淋漓尽致——这和黑瞎子教我的很像,不过他指的的体能上的,而我指的是心智上的。
无论怎样都不能否认,我二十几岁的日子过得非常丧逼,如果我在一个小说里作为男主角被写出来,仿佛唯一的作用就是不断开启奇遇然后推动剧情发展,胖子闷油瓶小花黑瞎子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而我只负责打call,毕竟那时我还是个江湖愣头青,身边充斥着种种身为新人的不可抗力,如今我对鬼门关已经熟悉到比我爸妈的家门还要了解,再不成长实在说不过去。
比如我发现,我的性格很奇特,非常具有双面性,一方面我因为善良吃了不少亏,可我又因为善良结交了不少一生的朋友。再比如我非常细心和有耐心,所以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我将它发展成了一种非常可怕的武器。
我曾经逼自己将这种优势往一种独孤求败的境界发展,在一个没有风的下午,我数清了路口一棵树所有盛开的花朵,后来一阵风吹过来,花瓣落在我的身上,旁边修鞋铺的人以为我是个傻子,以为我离家出走找不到家,只能盯着树看。如果说数盛开的花朵是不务正业,我还试过连续一个周在账房里理账本,除了解决生理需要之外足不出户,鉴于现在真的已经没人用算盘了,我就用两把计算器,翻出了我三叔消失之后的所有烂账(后来我把这件事情给小花讲,本以为他会向我投来钦佩的眼光,谁知他只是冷笑一声,说他掌管这么多年解家还没有哪本烂账能让他通宵查五天),秀秀后来来找我,说以为我因为通风不好死在房间里。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打算去尼泊尔扩展生意,我用最笨拙最变态的方式搜罗了尼泊尔古董交易流的所有资料,在做足所有准备之后,我找了一张人皮面具扮成一个南亚人,用蹩脚的汉语约谈了一个琉璃厂和尼泊尔生意对接的老油条,自称是一个古董大家族的少爷,成功地应对了他所有的盘根问底。最后我意犹未尽,从他手里免费骗来一对文玩核桃,并且答应对他在尼泊尔的生意多多照顾,虽然那一对核桃金额不是很大,但我非常有成就感。与此同时我还在着手沙海的计划,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敲定了第十八个人选,我要对我之前所有的鲁莽负责,因此这次准备的无比详细,后来的很多时候我都想,人这一辈子无法做到完美的事,但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极致,所有的计划推演,人格分析,裂变可能,在我这里被计算到底。
躺在纸堆里看着天花板,忽然思念起了闷油瓶。
我想闷油瓶,如果你也在我的局里,你能逃得过么?我以蟪蛄之寿拼尽我的耐力体力和智力,你能逃得过么?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我像是在大学的考试周马不停蹄地作着要死要活的课题设计,我一笔一笔地描着我想要的蓝图,闷油瓶像是一个考完试要放假的人,坐在离我不远地地方静静地看着我,我很累,但是我又很想向他炫耀炫耀。我手下画了一张天罗地网,我知道我再尽力一些,他也逃不出去,但我永远不会把他算在里面,就像他永远都在竭力阻止我涉水一样。我想尽我的力在他出来之前把这一切结束,就好像一个建筑师对自己的伴侣展开一张呕心沥血的设计图,然后对他讲这是咱们日后的家。
我就是这样熬过这些日子的,忙碌和疲惫占据了大部分,思念混杂在其中难以分辨,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股脉脉的风从空隙中吹进,他不在,我的心有裂痕。
在我对自己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和训练之后,我的眼光和知识储备都达到了一定的水准,做生意是轻而易举的,我可以抓住大多数人都抓不到的细节然后把生意拿下,通过小花的一些关系和门路,买卖的油水非常之大,当一些竞争对手发现他们半年赚的还没有我一个月赚的多的时候,他们开始自觉地被我归拢在线下。
在从尼泊尔回来到去墨脱之间,我在杭州和北京经历了两段修整期,此时我在道上已经很有名声,落地的一瞬间,消息就已经走漏出去,除了一些慕名而至的伙计,还有一些买家和卖家,我让买家交给几个手下信任的人去处理,大物件送到了小花的的拍卖行,首席竞拍师卖的一直是我的东西,我推掉了所有和蝎子手链线索无关的卖家,但一张竞拍邀请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一家上海的拍卖行,邀请我去参加一场朗格表的拍卖。
片刻思索过后,我在一天下午坐上了飞上海的航班,在钟表发展的史册中,“德国制造”独树一帜的风格延续了数个世纪,而朗格表是德国制表中萨克森风格的代表作,几乎每一块都价值不菲。我去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是因为德国是和闷油瓶渊源很深的国家,第二是因为朗格表能被拍卖实属罕见,因为过于稀有,朗格表一般都在钟表收藏界内部消化。
我是带着钱来的,想给闷油瓶买点东西。
这块表的竞拍如我想象中一般激烈,对于表我懂得不多,特意带了懂行的伙计来,期间多次能鲜明地感觉到他双眼发亮,恨不得把表抢来的气势,他对我讲这是一块上佳的孤品,上面的镂空设计是来自德国最负盛名的德累斯顿制表学院,代表了包豪斯风格的德国精密制表在古典主义时期的最高水准,他看我很头疼的样子,一副对牛弹琴的表情跃然脸上,拐弯抹角也懒得了,直接问我带了多少钱。
我说,一千万够吗?
他咧了咧嘴,仿佛被吓了一跳,凑在我耳边讲,一千万买大本钟差得远,买这个还是绰绰有余,说我要是真想要就举,可劲儿举,准拿得下。
最后,我用两百一十万的价格拍下了这块表,那是我还是个大款,几百万不带手软的,签了支票提走了表,出门看见坎肩来接我,旁边站着小花,他从楼上的瓷器拍卖会里走出来,赶巧碰上了。
小花问我不是号称只玩儿字画么,怎么打算进军钟表界了。我和他往外走,说了我是怎么想的,他笑了,又问我是不是不太吉利,我说是送表又不是送钟!有什么不吉利的!再说就算是送钟,谁他妈送我个两百多万的我也认了!小花不开玩笑了,上车看了看我的表,问,你觉得时间对他有意义么?我正在发呆,听见他这句话,回过头去看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我回答的很笃定。
我说,时间对他没意义,可对我们俩有意义。
小花一副要吐了的表情。
我一直随身带着那块表,因为我还存在着某些幻想,比如闷油瓶不是被我接出来的而是某一天我一睁眼他就出现了,仿佛一个圣诞礼物,我虽然老了,但也是在每天默默期待suprise,到时候我就可以送给他,当做一件接风礼物。我带着它去了墨脱的山顶,看见它古老的表芯,依旧在精准地走着时间,时间对表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圆圈,而我们却必须在时间上线性而不可后退的行走。就着样走着,我遇见了闷油瓶的雕像,和胖子做了汇合,遇见了张海客和张海杏,我从悬崖上摔下去,一直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就去摸表还在不在。我去了北京,接了黎簇,进了沙海,遇到了黑瞎子,我们在沙海里奔跑,也在和时间奔跑,我知道时间快到了,我掏出表想要看看,却发现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去潘子墓前进山告别的时候我也在想那只表,我想它到底被我丢在了哪里呢,那他妈可是两百多万啊,我到底丢在哪里了呢?这是否是一种不良的征兆,意味着我们的时间从此断裂,他也不会从门里面出来。我的心情很烦躁,以至于将希望寄托在如此无谓的物件上,不能说无谓,我也真的是有点肉疼。
后来接到了闷油瓶,我依旧没有私自停止对那块表的怀念和思索,不过我的思索换了一个方向,那就是我在想加入我还保存着那块表,我真的会把它交给闷油瓶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唯一就是那块黑金古刀,而那也只不过是一件顺手的武器而已。我承认我有点懦弱,我没办法亲手给他什么企图让他保存的东西,因为他是一个必然要离开的人,不可风化之物可能是惦念也更有可能是痛苦。我开始庆幸我的肉体可以陨灭,这样当我死去我就完完全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不用让爱我者睹物思人,我不知道这样对闷油瓶来说是否是残忍的,或许他已经习惯,然后在世界上行走,遇见另一个像我曾经一般的少年。
通往福建的车上,我们三个人相对而坐,闷油瓶泡面吃的很开心,在门里也太可怜了。我曾经想把悲惨经历告诉他的冲动,如今已经消失,我想他在我面前,不是就很好了吗?我想尽量减少我们彼此之间的情感负担,为的是他离开时可以在心理层面相对轻装上阵。
在雨村,空闲的时候,我忍不住,在笔记本上写过一首无比酸臭情诗:
想你的时候
找了一株开花的树
数花朵
你可能也在想我
不然为什么风吹过来
思念落了满身
这首诗后来被胖子翻出来,作为晚饭后的一项娱乐活动在饭桌上大声宣读,当然只有我们三个人,胖子一直问我是写给谁的,看起来很他妈长情啊,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并且让他滚。闷油瓶把本子接过去,看了很久,说他觉得写的很好,因为他在门里也在想一个人。胖子忽然就尴尬,显而易见那个人不是他。而当时在通往雨村列车上的我,并不知道我们早已两情相悦,只是以为我关于岁月的隐秘思念,会随着这趟南下的列车,更为隐秘地抖落在山河之间。
-END
要求不多,希望明早起来看见五个评论,谢谢大家。
上帝之手
黑邪/黑瞎子
-
吴邪和黑瞎子在以前一起闲聊的时候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认为人的记忆不是平滑完整而是碎片残存,你很难记住人生中的某一年、某一个月或者某一周的经历,哪怕是一天里发生的事,也会被莫名分割成为片段。
这时吴邪提出了一个理论,吴邪读过很多书,也是让黑瞎子觉得他有趣的原因之一。吴邪把人的思维特性称作“上帝之手”,他说人的大多数记忆如同蚌壳中等待的亚当,所有的过去,都等待其中某段过去的唤醒,当鲜活的上帝般回忆和其他回忆相触碰,曾经的日子就将在瞬间复苏,人就是依靠这些而活,用某些刻骨铭心去换取生的意志,所谓壮丽、痛苦、极度的欢乐诞生的目的是让人感到真实地存在而不是虚无的欺骗。
黑瞎子听...
黑邪/黑瞎子
-
吴邪和黑瞎子在以前一起闲聊的时候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认为人的记忆不是平滑完整而是碎片残存,你很难记住人生中的某一年、某一个月或者某一周的经历,哪怕是一天里发生的事,也会被莫名分割成为片段。
这时吴邪提出了一个理论,吴邪读过很多书,也是让黑瞎子觉得他有趣的原因之一。吴邪把人的思维特性称作“上帝之手”,他说人的大多数记忆如同蚌壳中等待的亚当,所有的过去,都等待其中某段过去的唤醒,当鲜活的上帝般回忆和其他回忆相触碰,曾经的日子就将在瞬间复苏,人就是依靠这些而活,用某些刻骨铭心去换取生的意志,所谓壮丽、痛苦、极度的欢乐诞生的目的是让人感到真实地存在而不是虚无的欺骗。
黑瞎子听他讲完,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他觉得他们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张起灵。张起灵的虚无,不是肉体的虚无,也不是时间的虚无,而是记忆的虚无,前两者影响他人,而后者会让自身陷入绝境。这也是号称最接近张起灵的黑瞎子完全搞不懂的一点,比如在痛苦的时候,如果没有曾经的回忆做支持,他是怎样撑下来的?吴邪也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没有费太多时间就得出了答案——张起灵不懂何为痛苦。
之后他们又不说话了,吴邪开始吃一些东西,是他给他布置的巧克力任务,每一口的咀嚼如遭酷刑,嚼了一段时间,吴邪说自己或许该去牙科看看。
对于这段回忆,就是黑瞎子记忆的上帝之一,他在脑中将遇见的人分门别类,小动作像磁石吸铁一般被收纳进去,某一天他忽然发现吴邪的姿态动作填满了放空的间隙,他就明白这个人对他应该是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黑瞎子依然记得自己在沙漠里暴走时脑袋里横亘的思索,口渴难耐时抬头看月亮,他的记忆忽然被拉伸到许多年前,他乘车去西柏林,途中经过莫斯科,寒冷的夜里他置身红场,十月革命节贩卖的鲜花一桶桶,来来往往是买花的情侣,结婚的人在烈士纪念碑前合影,和平鸽像他在街边拉小提琴时被惊扰到一般在上空飞翔。他情不自禁地检验着吴邪告诉他的定理,所以又看见夜色中随行走而波动的沙丘,让他想起了曾经抵达的草原,他在草原上吃烤全羊,喝奶酒,夜里用牛粪生火烤手,不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声音。
吴邪很喜欢听他讲他在草原上的故事,这也让黑瞎子把关于草原的过去拿出来反复咀嚼而变得清晰。黑瞎子对他讲他是怎样面对一匹孤狼的,他们之间没有打斗只有凝望,狼凑近他然后嗅他,接着就走掉了,黑瞎子说那是因为狼不会选择伤害一个同类;他对他讲他是怎样行走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里的,他通过鼻子分辨出了野花们不同的颜色,他被蜜蜂蜇了,但他依旧忍着痛缓慢地走过;他也对他讲他在草原的沼泽里看到过许多天鹅,那和公园里豢养的天鹅完全不同,它们的羽毛和脖颈的弧度都在诉说它们是自由的;他骑过最烈的马,红棕色的皮毛载着喝饱奶酒的他,马鞍上挂着一只羊羔,他要把它做成血肠;他还告诉吴邪,他在草原上听过许多的歌,那些歌像西藏的湖泊一样纯净,越过他,一直传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吴邪静静听他讲完,问了他一个问题,问题诞生的瞬间,黑瞎子忽然觉得他和他之间不再有什么岁月的距离,他们是两个久别的老朋友,因为一些凶险的事重逢在一起,是再度相遇,是浪漫意义上的知己。
吴邪问他,置身于那些美景的瞬间,你是不是很难过。
黑瞎子没有回答他,黑瞎子笑了,因为黑瞎子被看穿了。他走在草原上,带着漫长的生命,是一个无意中坠落到凡间的黑色神祗,他的眼睛藏在墨镜的后面,却可以看见平凡的生命在墨镜之前纷纷凋零,那些用生命唱响的歌,在他的耳朵里注定终结,他笑看世间的美景乐情,却因为苦于凋零而心存悲悯。
黑瞎子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越难过,我就笑得越开心,最开心是他和吴邪在一起时候,因为他飞速地看见吴邪生命的流逝,却无法对他摆出任何悲苦的神情。
他思索着这些,从黑夜走进白天,穿越了沙漠,到达了目的地,他已经疲惫到无法再回忆任何东西,传递信息是唯一的目的。最终他到达了,他闭上眼睛瞬间昏睡过去,但最深沉的时候,黑瞎子还是做了一个梦,梦是关于音乐的,他的梦从来都很纯粹,毫不荒诞和黄暴,与他给人的印象大相庭径。他梦见施尼特克的《第二号大提琴协奏曲》,大提琴的声音巨大,缓慢低沉,而这时铜管忽然降下,大提琴的声音被遮盖的消失殆尽。
这也是他曾近给吴邪听过的,吴邪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时无论如何奋力抗争,面对命运,我们终究无法抵挡。”
吴邪的脸忽然在梦境里闪现,化作一只黄蝴蝶,停在他的指尖。他记得这个场景,那是他未曾对吴邪说过的,他离开草原时,觉得人生中最美的瞬间。
你知道吗?人总是浪漫的。解雨臣的浪漫裹挟着私欲,听雨喝酒睡狭小而柔软的房间;张起灵的浪漫在于对浪漫无知的同时却因为某些人事停下脚步,短暂逗留;胖子的浪漫在于熬制鱼汤,关于爱情的话字字珠玑;秀秀的浪漫在于少女的浪漫一直到她不再少女也不曾消失;黑瞎子的浪漫在于隐藏,在于大隐隐于市,明明平铺开来却鲜有人知,是冰山的一角,是河底的暗流。
吴邪的浪漫在于什么?吴邪的浪漫在于觉察,他发现了并且揭穿了黑瞎子的浪漫。
这是最要命的浪漫。一个人让另一个人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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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赶上了!瞎子生快!
·写了一下对瞎子的感觉,成功苏了一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