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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白诡录】他见神明苍老

中元·戍正

上一棒:@瑛茶 

下一棒:@长风无声 

* 含考彪。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众生皆求神明庇佑,唯有他想庇佑神明。

  

·01


  姬发走进陆羽茶都的那间铺子时,正是寻常人家晚饭的时间。

远穹昏昏,夜幕四合,整座城市浸没在细雨里,让如烟如雾的灯火堆砌,仿佛海市蜃楼。


  电子感应门在面前倏地开启,他走进玉露茶微凉的冷香里。


  地藏正在喝茶,听见响动,抬头瞥他一眼,“回了?”接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眼镜戴上...

中元·戍正

上一棒:@瑛茶 

下一棒:@长风无声 

* 含考彪。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众生皆求神明庇佑,唯有他想庇佑神明。

  

·01

    

  姬发走进陆羽茶都的那间铺子时,正是寻常人家晚饭的时间。

远穹昏昏,夜幕四合,整座城市浸没在细雨里,让如烟如雾的灯火堆砌,仿佛海市蜃楼。


  电子感应门在面前倏地开启,他走进玉露茶微凉的冷香里。


  地藏正在喝茶,听见响动,抬头瞥他一眼,“回了?”接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眼镜戴上,将笔记本电脑从睡眠状态唤醒,打开一份电子文档,“系统更新显示:你本月的工作内容已经结束了。但是现在才月中。”


  姬发将雨伞搁到门边的塑料盆中,“我休息三天。然后,你就可以做新安排给我了。”


  地藏看他一眼,“你现在的工作量,其实已经是我手下其他人的两倍了。”


  姬发平静道:“能者多劳。”

地藏不置可否,只道:“有客人找你。”


  姬发稍微张望,看见临窗的太师椅上坐了人。背身,只见发续狼尾,青丝如墨。


  地藏收起笔记本,装进帆布包里,“先走了。”


  姬发于是明了这是客人要单独与自己长谈的意思,“慢走。”


  地藏出门,打伞,身影渐渐模糊在城市的灯火与秋雨里。


  姬发转过身,看见那客人已经站起,转身过来,于是二人对望。

姬发淡声道:“原是太岁神君。”


  来客肌肤如蜜,五官艳丽而古典,颈上一根红线,仿佛苏醒的太古时的壁画。时值立秋,暑热微散,他一身利落,手腕上缠一串红豆,其间嵌一枚白玉。


  他沏了茶,端去,坐下,“太岁所为何事?”


  神君道了声谢,扫他一眼,眼前的年轻男人很是清秀普通、泯然众人,仿佛这座都市里寻常不过的上班族。


  太岁将茶汤上浮沫吹开,“自然是工作上的事。”他眼里古井无波。

姬发想了想,“神君是想说斩鬼除秽一事?”


  “该部分业务,原定是太岁府与地府一起负责的。”太岁扯了扯唇角,仿佛要笑,眼底却冷淡,“官将首近月来几乎一肩挑走了,算怎么一回事?”


  姬发却问,“这不好么?”他轻声道:“据我所知,太岁府事务极多极重。”


  太岁为年中天子,掌人间凶吉福祸。商周之时,这个世界还很年轻,爱与恨都很简单,于是掌控时较为轻易,他手下的诸位管事在彼时甚至颇有下棋喝酒、打马观花的闲暇。


  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开始征服雪山、草原、雨林、沼泽、海洋,这个人间的喜怒瞋痴愈发复杂,红尘被涨潮一般的欲念与诅恶搅得愈发浑浊。


  人们向太岁敬拜索求福吉时,有人一年比一年、一代比一代贪婪而功利,求得而未达预期时愤愤不平,有甚者恨而翻脸,寻求歧途,腐蚀道门正统根基;太岁降下凶祸时,有人又全然地骂天恨地、不思改进,将自身一切不顺归于“我命不好”,接着便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负担与怨怒尽数推给太岁。


  太岁府一面需要处理这些恶念催生的邪魔外道、护住正道光明,一面需要解决由怨嗔怒恨衍生的残秽恶鬼、防止其祸害民众,一面需要承担并消化整个人间反馈的负面情绪,可以想见的疲于奔命。


  姬发直视太岁神,“神君与人间都喘不过气来,还要同我说什么清晰的职责划分么?”


  神君默然,半晌后开口道:“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为它劳累,我愿意。”


  姬发和煦道:“那也应量力而行。”


  再好的弦,绷得过紧时,也会断。


  太岁看着面前人的眼睛,“此话也应评你,官将首,”他仿佛有些疑惑,“没有神格,却领了有这样苦差事的神职——真的支持得住么?”


  姬发微笑,“太岁何出此言呢?”他好脾气道:“没有神格,不能登神。是否有什么误会?”


  太岁笑了笑,也并不再讲话,眉目淡漠冷肃。雨点落在他们身侧的落地窗上,怦怦作响,车流来去,偶尔笛声长鸣。店铺中一时死寂,有些沉闷。


  他们在寂静里对峙,中间暗流汹涌,仿佛夜雨里擦身而过的两匹孤狼。


  太岁拿出一只烟盒,“可以么?”


  姬发点头,“请便。”


  太岁将烟盒打开,“可曾听过三千道藏?”


  姬发笑了,“听过。”天庭里每个神仙都知道其大名,但没几个神仙读完过的书。


  道门生,而道藏生。三千道藏,记录道门自太古开始最初始、最精炼、最深奥的思想与故事。


  他看太岁一眼,“神君读完了?”


  神君取了根细烟出来,于指尖把玩,“花了八百年。”


  姬发赞赏,“神君刻苦。”


  太岁不领这逢迎,“没什么刻苦不刻苦,只是想当个于凡间有益的神罢了。”


  太岁将烟含进嘴里,“道藏中,有一卷名遮天,讲述逆天改命的秘术。其中有位道门先贤提及过一个理论可行的对于无神格者登神的法子,历九十九世酷劫而不改初衷——究其根本,就是以人熬天。”


  与天比意志之坚,使天服输,即可登神。天庭以为此术为对天道的大不敬,全然禁止。


  “本座应该说得没错吧?”


  打火机一声脆响,火苗上窜,太岁将含在唇齿间的烟点了,火光在他眸中一闪而过,仿佛真是香火供奉的龛上无欲无求的神明,“周天子。”

   

  姬发不慌不忙,将烟灰缸递去,“神君是怎么发现的?”


  殷郊笑了,“很简单。太岁星府每次给人间布施福祸凶吉后,也会收到人间对我布施的反馈。我会在好、中、坏的反馈里,每个按相应比例择选出来做归纳总结,作为太岁府往后布施的参考和指导。”


  如此,对于凡间福祸凶吉的安排调配才能更合理细致,不使恶人过于得意,不使好人意气难平。


  姬发一怔,有些意外,“每年都做归纳总结?”


  太岁摇头,“是每月。”


  他看了姬发一眼,“工作量是很大。但在其位、谋其事。我能做到极致,就不能怠惰——这是对人间负责。”


  殷郊将烟摘了,掸了烟灰,舔了舔唇,“然后有意思的来了,在好的反馈记录中,有个相同的名字出现了太多次。”


  姬发觉得有趣,“这么多记录,神君居然还能看出其中过多重复的?”


  好比在一整片森林里,挑出三四棵形态相近的小草。

  

  神君问道:“没听说过凡间卖油翁的故事?”注油如线,可穿铜钱小孔,“道理很简单——任何事,当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达到一定地步,就会水滴石穿、精通纯熟。”


  当每日皆在森林里逡巡检察,抚摸每一块树皮、辨过每一株花的香气、摩挲每一片绿叶——自然就能发觉其中奥妙。


  “我看那人命格,每一世都极差,多灾多难。但每一世,都荣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我给他什么福祸,他都波澜不惊——真给我省事啊。”


  神君挑了挑眉,“如有许多人都这样就罢了。我看过那么多卷宗与转世的记录,只一个人如此,实在异常。”


  他警惕心起,怀疑是什么邪魔妖道悄悄往道门中伸了脏手,于是开始着人铺网暗中追踪、收集证据,准备寻找时机、上报天庭。


  “结果,你猜如何?”神君瞥姬发一眼,“到九十九世结束,这人不再转生,倒是在两年前忽然登神成了官将首。”


  “于是我一看,这个过程,怎么越瞧越眼熟呢?”


  原来,有人将此法实现。


  那个人做过人间的第一位武天子,受过四海六合八荒称臣山呼。


  他名唤姬发。


  “紫薇帝君帮你的吧?”太岁把玩了一下青花瓷碗,“你想求长生,他是你亲哥,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帝君这千百年,一面稳握权柄,一面却可以在天庭纷争中做清净貌美壁上观——这不是一般的本事。”殷郊有些叹服,“他助你登神一事,谋划细密,几乎毫无纰漏。但可惜遇上了我。”


  他看着殷郊,声音很轻,但眸光却锐利,仿佛守夜的虎豹,“我可不是天庭里那些让时光腐蚀意志、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姬发点头,平和道:“好。那么,神君,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一切证据在手,却不直接上报,而是辗转后私下来寻,分明是有别的图谋。


  神君一怔,旋即笑了,“不愧是做过天子的人。”


  “来太岁府做事吧,否则我就让你们这千年的图谋上达天庭、前功尽弃。”       


  他向后靠去,看似懒散,神情却依旧专注清明,“这么好的本事,在佛门缩着算怎么回事?”


  姬发抿了口茶,“我去太岁那里,太岁亦会帮我遮掩此事?”


  神君颔首,“当然。”


  姬发平静道:“我不太信你。”他有些抱歉,“若神君真有招揽之意,还请给我些时间。”


  太岁嘲笑道:“信不信由你?”


  “是么?”姬发柔声道:“那神君将我登神一事上报天庭吧,我在此等天兵来拿。”


  太岁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有些恼怒——他有惜才之心,自然投鼠忌器。


  姬发淡声道:“太岁,或许我们彼此都需要一些信任和诚意。”


  神君重新平静下来,默许了。


  姬发看一眼墙上挂钟,“神君吃晚饭了么?”


  太岁有些愕然,心想神明难道不是不需进食的?


  姬发解释道:“不须吃饭,但我想吃。”他指指二楼,“食材都已经备好,我做好后,就可以开饭。”


  “行。”太岁想看看官将首到底能做出什么花样,于是颔首,“既说到诚意,你我其实是同时代之人,以后日常里直呼姓名吧。”


  姬发落下卷闸门,“殷郊?”他锁住电子感应门,“这是你的诚意。你需要我拿出什么?”


  殷郊打量姬发的背影,“给我看看你的真身。”他看着姬发转过身来。


  眼前人白发垂落至腰,如流淌的月华,一张清俊昳丽的皎洁面孔,眸光沉沉浸来,风华雅致,如梅如松。


  他只站在那里,殷郊却仿佛亲眼看见诸侯歃血为盟、八荒山呼万岁,凤鸣自西岐而起,于是人间绽开新颜。


  姬发平静道:“这是我的真身。”


  殷郊有些不适,眉头微拧,出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是白的?”


  姬发答道:“死前过得不太好。病痛缠身,每况愈下,须发尽白。”他往楼上走去,却发现殷郊未能跟上来,“怎么了?”


  殷郊摆手道:“没什么,方才有些不太舒服。”心口疼,来得突然,却也很快淡去。


  他笑了下,亦往二楼走去,“或许是事务庞杂,太累了。”


  姬发攥了攥手,下意识往楼下迈了一个台阶,开口想说那现在去医院看看,而后发觉荒谬——那不是能治神明的地方。他困惑自己是否此月太过忙碌,大脑倦怠,以至会凭空有这么不着调又无逻辑的慌乱。


  他于是又转身往楼上走去,“晚饭吃话梅排骨、虾仁滑蛋、椒盐鸡翅、白灼菜心,汤是鸡蛋肉丝蘑菇汤——可以么?”


  殷郊愣了,“这么丰富?”


  姬发只问,“神君吃么?”


  殷郊忽然觉得肚饿无比,能食两只饕餮,点头,“当然。”


  姬发想了想,“饭后,是小吊梨茶,还是抹茶芋圆西米露?”


  殷郊思忖道:“小吊梨茶吧。”

  

  

·02

  

  茶都的一层是茶叶的商贩与店铺,白天,请的伙计在此打理;二楼则大多是麻将馆或者商户的住所。太岁随姬发进屋,只见室内干净朴素,可知主人并未花太多心思在宅内修缮与居住上。


  殷郊有些好奇,“你怎么选择在人间做茶商?”他知道神仙为了方便在人间行事,有时会做些副业遮掩,譬如裁缝、的士司机、早餐店掌柜。


  姬发收好钥匙,“这里之前我哥的。他太忙了,交给我打理。”


  进门后,姬发拿了一次性拖鞋递给太岁,换上时,见姬发正摘了左手上一根红黑交杂的腕绳用以束发,中间连接处——神君瞥了一眼,问道:“那是青铜么?”他指指姬发的发顶。


  “嗯。”姬发矮身给他看。殷郊看见那是一张薄片,呈剑状。


  姬发直起身来,系了围裙,给神君倒了茶,引到吧台边坐下,自己则在半开放式厨房里开始忙碌。

殷郊忽然想到,自己是否该去见一见母亲。


  姬发刚才矮身的动作总让他想念起什么,或许是许多、许多年前,母亲为他手上在冬日里皲裂的创口上药时,垂头的温柔,揉抚的爱惜。


  殷郊看着姬发开始择菜,“你学过做饭?”


  姬发将烂掉的菜叶扔进垃圾桶,“醒来后,学过。”


  神君追问,“为什么?你自己很想吃?”


  姬发站起身,将择出的菜叶倒进水池,开始清洗,“我不知道。”


  殷郊品味这四个字半晌,觉得毫无头绪,此时听见姬发打了个哈切,他站起身来,“你累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话毕,发现此言未过脑,于是与姬发两厢错愕的相望。殷郊心想,官将首行走于人间阴暗之面,见过无数离奇古怪之事,但想必是第一次见做客做得如此殷勤的奇葩;又转念想,是自己为其劳碌过度,今日才屡屡失态。


  神君给自己解围,“我一向比较热心肠。”


  姬发顺坡下驴,“还是我自己来吧。神君平日辛苦,不劳烦了。”


  他蒸饭、打散鸡蛋、处理香菇,听殷郊问他,“你为什么会想帮衬我呢?”殷郊是说他一力承担斩鬼除煞一事,“史书和许多民间的演义都说,我们的立场是死敌。”


  姬发答道:“我不知道。”


  殷郊哑口无言,半晌后道:“你不知道?”


  “我醒时,我的腕绳上附有一段执念。”姬发拧开炉灶与油烟机,“这段执念告诉我,我应该做这样的选择——遏鬼除秽,镇守正道,如能于太岁行事有益,就再好不过了。”


  “而官将首是最符合执念中需要的神职,又能遮盖我真实身份,我就去了。”


  毕竟,一般而言,谁会料到,道门的紫薇帝君,会将自己的弟弟,放于佛门任职呢?


  殷郊看着姬发的背影,官将首的发尾摇曳,像是垂落的凤凰尾羽。


  他心念一动。“我和你,”殷郊斟酌了一下,“在你的记忆里——几千年之前,有什么交集么?”


  姬发将虾仁滑蛋装盘,“我现在的回忆,主要是历史构成的。历史说,我和你有什么交集,我的记忆里就是怎样的交集。”于是,在他现在的记忆里,他与殷郊不该有什么交集。


  殷郊无语凝噎,换了个话题,“你当初历劫前到底立了什么初心?”


  姬发答,“爱民如子,乐知天命。”

  



  这处住宅,墙壁隔音不算太好。于是吃饭时,隐约听见邻里麻将的碰撞、人声的大笑或者叫骂。


  “你不嫌吵么?”殷郊咬了块排骨,发现肉已脱骨,咀嚼时软烂可口、咸甜四溢,他又拣了虾仁吃了,弹嫩爽口。


  姬发摇头,“我不挑剔。”


  殷郊扒了两口米饭,觉得好笑,“你不挑剔?不挑剔,居然还一点不凑合地做饭?除了紫薇帝君,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会注重饮食的烹饪与享受的神仙。”

  

  姬发一时语塞,拣一只鸡翅到碗里,咬开时外酥里嫩,低声道:“可能觉得,做了神仙,尝不到人间食物里酸甜苦辣咸种种风味,真是可怜。”

  

  殷郊觉得自己今日饿死鬼夺舍,“你是觉得你自己可怜么?”


  姬发下意识摇头,却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没头没尾。可怜,谁在可怜,谁在被可怜?


  殷郊兀自吃饭,低头时颈上那根红线即在姬发眼前,他看了眼灯光,又复看那根红线,心想怎会如此刺眼,仿佛要流下泪来。


  此时手机作响,殷郊拿起自己的手机看过一眼,放下,再看姬发一眼。


  姬发正喝汤,“怎么了?”


  殷郊问道:“你家的斜对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吧?”


  “是。”姬发明白过来,“快中元节了。”大型医院是天庭重点盯防之地,防止恶鬼作乱,“你今年被分派负责这里?”


  殷郊神色复杂,“嗯。”

  

  姬发大致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借住么?住吧。”


  殷郊有些意外,旋即又明白过来,“真好说话啊——在这种与民生有关的大事上。”


  姬发想了想,“至于到你手下任职一事。正好借这段日子看看,我们在工作上的观念是否合得来;合不来的地方,到时候也好协调规避。”


  殷郊笑了,“你同意了。”


  姬发“嗯”了一声,“等中元节这段日子忙完,我去和我哥讲一下这事。”


  殷郊说行。


  姬发问:“你会买菜么?”


  殷郊答:“我可以试试。”

  

  

·03

  


  殷郊睡沙发,姬发住卧室。他们以这样室友的方式住了一周有余。


  殷郊看看手机上的日历与行程,有些惘然。


  他想,我与姬发,是否太合拍了?虽只住过几日,但仿佛已经同伴很久。


  他有时买完菜,往茶都的那处小家走去,看见远处夕阳落山,天空被浸染出大片的橘红,人间炊烟渐起,挂着蓝牙耳机与姬发通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心底竟然有倦鸟归巢一般的安定。


  一日,他们下班都晚。只好约在一家东北饺子馆,猪肉芹菜馅饺子一两、猪肉白菜馅饺子和白菜香菇鸡蛋馅饺子各要二两,再要一份凉皮、一盘脆皮红肠、两听啤酒。


  殷郊边吃边交代道:“我今晚回去还有文件要处理,要熬夜。”他皱眉,想起些什么,望向姬发,“会不会影响你晚上休息?”


  姬发摇头,“同病相怜——我今晚也有事要做,正想会不会影响你休息。”


  买完后回家,殷郊稍微洗漱,便在茶几边盘腿坐下。姬发家里装修与家具一切从简,没有书桌。


  一会儿后,洗完澡的姬发也提着笔记本电脑,坐过来。


  他们在沉默中紧迫而焦虑地忙碌,期间屋内只有键盘与鼠标的敲击声、打印机纸页吞吐的声音、站起身来回走动醒神的脚步声和挂钟的嘀嗒嘀嗒声。


  大致凌晨一点,姬发先于殷郊忙完,合了电脑,倚在沙发上,按揉太阳穴。


  殷郊有些佩服,“我看过你在地府处提交的一些文书报告,都是言简意赅、辞藻精炼准确,质量极高。”办事也是很有手腕,斩鬼时利落干脆,日常部门事务又能默不作声地端平各方利益。


  姬发笑了笑,歇了一会,问殷郊道:“你手上还有多少?”


  殷郊答道:“快结束了,二十分钟左右。你先睡吧。”


  姬发摇头,“我陪你忙完好了。”


  他将近日的工作内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我看过你设计的整个太岁府对人间福祸凶吉的运作管理体系,是台很精妙缜密、环环相扣的机器。你现在的劳碌是工作量带来的,而非因为你的体系,这就相当不错了。”


  殷郊笑了,“开始时也是一塌糊涂,以为自己全然不是这方面的好材料。但我既当了人间的太岁,就要当好。”


  这几千年真的太长了,人间情况百出、千出、万出——他想得到的,他想不到的——大多是他想不到的。后来勤能补拙,宵衣旰食,一夜一夜熬去,绝不懈怠,满眼血丝地看着黎明的太阳升起,最终日积月累,苦心人、天不负。

    

  此时窗外忽起一阵大风,他们皆往外看去,夜色阑珊。

    

  姬发淡声道:“百鬼夜行。”此刻出来的,都是地府审过相应资料后才放回人间的乖孩子。


  快到中元节了。


  殷郊收回目光,随意问道:“你家中元节一般怎么过?”


  “去年,我和我哥······还有崇应彪,”姬发眉尖动了动,有些忍耐,“去祭祖尽孝。”


  殷郊观察他的脸色,“你不喜欢他?”他是指崇应彪。


  “嗯。”姬发点头,“可能是我曾经与他有过什么极端的不睦。”


  他看殷郊颈上红线一眼,“他杀过你一次?”


  殷郊淡声道:“砍过我的头。”


  姬发想了想,“我也杀过你。”他笃定道:“为了破诛仙阵,我射瞎了你一只眼睛。”


  当年瞎掉的那只眼,在这么多年里,已被昆仑施法逐渐养好,可以视物了。


  殷郊蹙眉,思忖后回看他一眼,“你跟他不一样——他就是想杀我,而我那时被殷寿祭旗祸害人间,你应该杀我。”


  

  

  而有时,两人并不能一起吃晚饭。


  姬发那日正常下班,跟着地铁出口的人流,踩着落日余晖,往家中走去。


  此时殷郊来电,说自己吃不了这顿晚饭了,“天庭有领导临时起意设宴,我去陪着喝几杯。”


  姬发一怔,“那你大概几点回?”


  殷郊有些心烦,点了根烟,“不知道。我尽早罢。”不过很快无所谓道:“这些事,我这些年都应付惯了。”


  那晚十点左右,殷郊半醉着被手下丙寅太岁星官耿章架了回来。


  耿章见开门是一位官将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正要去看门牌号时,听眼前人说:“他最近跟我住一起。进来吧,把他放沙发上。”


  耿章心下震惊,面上强自镇定,将殷郊带进屋中,安置于沙发上。


  姬发递给耿章一瓶农夫山泉的青柑普洱解渴,然后蹙眉看着殷郊醉梦里通红的脸蛋,“怎么喝成这样?”


  “您不用太担心。神君他一会儿就醒酒了。”


  耿章悄悄打量周围。


  看见殷郊的水杯、墨镜、卷宗、文件夹、单肩包、渔夫帽、运动手环、几双板鞋与跑步鞋、几件衬衣与外套,还有冰箱上有殷郊字迹的便签贴,当下明了自己知道了神君家中的一桩大事。


  他看姬发时多了几分亲近,“人间有酒让人醉,天庭也有酒让神醉。”


  “刚开始时神君完全不会这些——他老早之前,当太子的人,每次去应酬都跟上吊一样。”


  耿章拧开瓶盖,大喝几口,“但您知道的,有些事,在酒桌上谈比在酒桌下谈容易多了。”

  

  “他管我们这些星官,挺有责任心的。一心想保我们在天庭斗争中平安,不被上层发难或迁怒。”


  耿章有些感慨,“他不想完全向上趋炎附势,但又想给我们兜底,于是他开始学着应酬。喝吐过好多次,有时吐完继续喝,第二天还要强打精神上工。后来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我听说,神君他性子之前是纯善天真的。”耿章叹息,“看如今,却也变得算是世故精明了。”


  

  

  殷郊是让手机来电声唤醒的。

他知道今晚会有这通来电,所以并未怎么挣扎,就准备坐起来。然而毕竟宿醉,有些晕眩,起身时忽然失力——


  有人扶住了他。


  姬发将殷郊支起来,在他身后塞一个靠枕,将手机递给他。


  殷郊一怔,但还是先接通来电。


  来电者很是热络,开口便又是圆滑的道歉,又是滔滔不绝的说明来意,其中掺合进无数精妙的奉承。

    

  殷郊听着,唇边被碰了一下。姬发将一枚解酒的丹药放他嘴边,往他另一只手放一杯温水。

  

  殷郊低头一咬,再一含,然后喝水将药服了,感觉身上舒适许多。

   

  他逐渐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姬发卧室的单人床上,而官将首坐在床边一把太师椅里,想来已经守了他很久。此时在凌晨低低的通话声中,借着床头那盏小灯的光亮垂头看书,长发自一肩流泻在胸前,仿佛月华里垂落的一束梨花。

    

  殷郊心里一动。

   

  那边终于说完,满怀期盼地等着殷郊的回复。殷郊喝了口水,问道:“这事,你之前来找过我两次,那两次我说什么?”

    

  对方结巴道:“您说……您说不行。”

   

  殷郊将水杯搁到一边,习惯性的去摸口袋里的烟盒——被摁住。

    

  他抬眼看,姬发摇了摇头。他登时有些烦躁,眼中显出厉色,语气也不善起来,“那你觉得,我这次就能应你?”

   

  姬发站起身,坐到床沿,抬手来帮他摁压肩背。

    

  殷郊觉得自己刚攒起的脾气刹时就烟消云散,连带着来电者继续着焦急的蠢话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平淡道:“之前不行,现在也不行。从你今晚一心来我这祝酒灌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通。别想着在我这趁虚而入,歇歇吧。”

    

  他挂了电话。姬发松开手,“电话是故意这样晚打来的?”

  

  “嗯。”殷郊靠在床头,“这些伎俩,我已经见过太多了。更有甚者,趁我受伤或染病时来。”他看姬发一眼,“你不好奇这电话是干嘛来的?”

    

  姬发沉默半晌,“要去凡间历劫,贿赂你多施福气。”

    

  太岁手中福祸凶吉皆是定量。如福气多给下凡的神仙,那么给凡人的就少了。

    

  而神仙下凡历劫时,如若无法受住其中苦难,有所堕落,则重回天庭时会遭贬谪流放。

  

   “一个个曾经上天时都雄心壮志的。”殷郊冷笑,“在天上好日子过久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骨头都酥了。一听要下凡,吓都吓死了。”

    

  于是自然会将主意打到太岁府上。

    

  姬发续道:“我听说太岁府于此事上是一块铁板。”


  殷郊摇头,“并非一开始就是。太岁府中曾有星官就经不住引诱,挪用凡人福气吉祥给神仙,被我发现。”

    

  他将那位星官关押在手上,放出要处斩的消息,等着来劝解他宽宥这星官的神仙上门——此时来当说客的,不是既得利益者,就是在往后有所图的。

    

  如此一来,果然有鱼上钩。他一面应付着,一面将名单记下,全部抄送紫薇帝君。紫薇帝君那面即刻盘查,捞起不少浑水里的肮脏事,于是该流放的流放,该贬谪的贬谪,该杀头的杀头,道门内一时风清气正。

    

  至于那位星官,做饵之责已尽,于是彻底到了死期。行刑是殷郊亲自动的手,行刑时在太岁府门前,召了其余五十九位星官到场。

    

  他攥住那罪仙的头发,在其谩骂诅咒声中,将其拖行至行刑处,像拖一只狗。然后在众星官的目光中,手起刀落,斩落其头颅,就像削一根萝卜,那头摔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太岁府前一片死寂。

    

  血静静流淌开,缓缓地渗入太岁府前的地砖里。


  殷郊吹了声口哨,几只饕餮跑来,埋头便啃。


  骨肉被在密齿间被嚼烂、嚼碎,嗤嗤作响。

    

  太岁神拿帕子将面孔上被溅上的血迹擦干,环视一周,“诸位,都好好地上工去吧。”

    

  

  

  殷郊看着姬发面上现出不忍,自嘲道:“觉得我冷酷?”

    

  姬发摇头,“不是,那位星官该死,你对他相关的利用也很合理。”

  

   “只是耿章送你回来时,我与他交谈几句,才知你之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殷郊听懂了他话里别的意味。姬发在不忍,在不忍自己被蹉跎成这副冷情模样。

    

  殷郊声音放柔软了一些,“人是成长的,神也是。几千年了,不太会做的事,也可以变得擅长。”

    

  姬发不再说话,只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安抚。


  殷郊笑了,“也不用觉得我太辛苦。这些都很好应付。”


  姬发好奇,“怎么应付?”

殷郊问道:“你觉得我选择的道路错了么?”


  姬发挑眉,“当然没有。”


  殷郊续道:“我确然觉得疲惫——因为途中消磨、笑柄、罪过。”


  “那就休息,积攒力气。”殷郊平静道:“太阳会在黎明时照常升起,而我在我的道路上照常前行。”


  姬发点头,“你说得都对。”他认真道:“但觉得你辛苦与否,是我的事。”


  殷郊一怔,心窝一软。


  姬发站起身,“睡吧。我去沙发上休息。明早——今早,还要上班。”


  

  

  时节到了处暑,离中元节愈发近了。好鬼恶鬼都很骚动,他们都愈发繁忙,没有空做饭,没有空买菜。幸而姬发有备选方案,他们走街串巷,下各种美味的馆子。有时在这人间烟火的融融慰藉里,恍惚间以为彼此是多年的故交。


  一晚,他们都加班,然后凌晨时在市中心医院里迎面碰上,皆哭笑不得。


  殷郊解决了手头的事,下楼去急诊室,发现姬发以结界屏蔽、收鬼入笼,不让人间发觉,正执剑欲斩鬼。殷郊一头扎入其中援助,发现黑气上冲,呈大凶之相,知是阴煞厉鬼纠集,忙捏诀引雷电而来。


  殷郊蹙眉道:“那是我的鬼侯剑吗?怎么在你手里?”


  姬发一怔,“我以为是我的陪葬。”


  而此时凶煞发现姬发道心坚定顽强、无孔可入,于是调转目标,地动山摇间纳走医院全部血气阴气怨气,于殷郊身后瞬间融合膨大。


  殷郊正欲引道雷来直接劈死,被自地板浮出的人手层层抓住,如附骨之疽,心底幽暗恐惧之事上泛,殷寿的笑声忽远忽近,其中阵阵狐鸣,母亲在一池猩红中睁目直直看他。


  他一滞。


  万鬼齐嚎,宛如遮天蔽日的浓稠墨布,蓦然张开血盆大口,腥臭扑来,其中有凶恶者举镰朝殷郊颈部骤然挥下——


  姬发脑海中剧痛瞬时迸发,仿佛一根绷得最紧的弦,刹那断裂。

法相上身,瞳仁如鎏金。他飞身上前,鬼侯剑嗡动如凤鸣,遽然贯入那残秽口中,鬼哭如鹫。


  他肩部疼痛,低头时看见镰刀穿胸而过,血气浸染衣衫。他不顾,只抬头而凝眉,梵音四起,光明大盛,他人在其间,仿佛浴火的凤鸟。


  整层鬼煞在光辉最终如蒸汽般漂浮、消散,嵌进姬发肩胛骨的镰刀成了漆黑的烟。


  殷郊吓得近乎魂飞魄散,扑上来,“你受伤了!”


  姬发略微偏头,熔金般的瞳孔里,光辉逐渐散去。他闭眼,复又睁眼,现出些茫然,最终阖眼倒去。


  

  

  广成子被殷郊从冥想中惊醒时,正是深夜。他看着眼前大汗淋漓、满面焦急的徒弟,有些回不过神来,“你怎么现在上山?”


  不是一百年回一次昆仑么?现下分明没到时间。


  “师尊,”殷郊将他从蒲团上拖起,“救人——快救人!”


  广成子只得去看。一进殷郊的白草庐,看见榻上躺着生死未卜的姬发,登时全然清醒了。殷郊将来龙去脉与广成子说过,眼看着广成子开始凝神给姬发诊治,全身失力,跌坐在地,浑浑噩噩道:“鬼侯剑——我的鬼侯剑,怎么会在他那里?”


  广成子手中一停,复又继续动作,沉默不语。


  “他抢了——不对,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殷郊想要冷静,却发现全然无法做到,他拧紧了眉,心跳急促,“史书上说鬼侯剑遗失······史书?”


  他在顷刻间安静下来,仿佛想到了某种可能。烛影摇曳,给这里的一切,都踱上一层泛黄的薄光,好似老去的旧日。


  他有些战栗,不知为何,心里起了莫大的悲怆。殷郊看着榻上那人,许久之后,哑声道:“他是天子。”还是位千古流芳的帝王,让史官遵循他的意志,是很容易的事。

他的什么意志呢?


  殷郊再开口时,有些颤抖,他看着广成子的背影,“我和他,当初,是否很好?”他落下泪来,在手中的鬼侯剑身上,绽开小小的花,“鬼侯剑,是我给他的,对么?”


  广成子只答:“去看书案边的那个匣子。”


  “那里头,有你给自己准备的答案。”


  殷郊仓皇奔去,摸索那只匣子,发现其上平滑,并无锁孔,只一处凹陷。


  他凝望其形状,恍然,将腕上白玉解下、嵌入。


  木匣缓缓而开。一只锦囊在上,一沓信件在下。他认得,那是自己的字。那些信件,以一百年为间隔,皆未寄出,或许是无处寄出。


  他解开锦囊——


  往事扑面而来。

  

  

  

·04


  冬至时,昆仑已经漫山覆雪,他在山南的草庐内明烛翻看太岁府内事务,手上因修行留下的旧疮有些隐痛。


  此时庐外传来声响,他抬头望去,看周天子披雪白狐裘,撩帘看来,眸光潋滟,柔情万千。


  他惊喜,“你怎么来了?”


  “想你,”天子笑道:“所以来啦。”


  天子低头矮身,来握他的手,垂首时温柔,揉抚时爱怜。


  “我带了药。搽了,就不痛了。”


  昆仑既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怎么可能治不好一双手?不过是山野道士不比金枝玉叶,浑不在意罢了。


  他回握住天子的手,暖意相交。


  

  春时惊蛰,天子与他通信,青鸟在两地之间殷勤来往。


  天子说他看过贡品,其中不乏珍馐,美味非常。于是速遣人将其庖厨带来镐京,等他来京时便做与他吃。


  他觉得好笑,答曰自己已经辟谷。又想起自己为太岁府运作布局之事相当苦恼,想要求意见,却又怕给天子施加负担,遂作罢。


  天子回信在谷雨时,牡丹破萼樱桃熟。天子在信中心疼他这神仙做得未免过于无聊,又含诡计,诱他早来镐京,早来早吃。


  

  七月流火,他戴了斗笠,背了太岁府运行初稿,按照与天子的约定,牵了白泽进京小住。


  天子所提菜品确然美味,他食指大动、胃口大开,所谓辟谷被一脚蹬远。天子常捏他脸,像在揉搓一只酒足饭饱的大猫。


  他们在湖上舟游,清风徐来,水波粼粼。他于风中弹琴,几只雀鸟被乐声引来,或站在他肩头,或逡巡于舟侧,啁啾啁啾;他偶尔瞥见天子荡桨的背影,发尾摇曳,像是垂落的凤凰尾羽。


  他们交颈而眠。有时青丝汗湿后混杂,他便将相连处裁下,洗净后与一根红线一起编成天子的一根腕绳。


  

  

  自夏入秋后,大概在寒露之时,镐京忽地来了一场连绵的凉雨,而天子就像突然倒塌的松木,病倒了。


  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榻前,心底被绝望一点点吞没——这是新朝的第二年年尾。依照昆仑的卜算,天子只活过新朝的前三年。


  天子早年多征战,伤病缠身,沉疴无数,到如今积重难返、强弩之末。


  几番救治,天子勉强捱过此关,虽神智恢复清明,但身体大不如前。


  按照约定,他本该在霜降前回去昆仑,此时却留到了冬至。天庭开始一道道文书地催他归位,他一推再推。


  杨戬与哪吒在一日看过天子后,于廊下与他无奈道:“天庭再延你十日。如再拖,我们就得强带你去复命了。”


  他站在王城的秋风中,看见远穹茫茫、众生来去,人间三声乌啼,一斗黄粱梦方醒。


  三日后难得放晴,天子的精神稍微好些,倚在榻上,拥着狐裘。他端药进殿,看见天子不知何时开始发灰的鬓发,闻见满室静默的苦香,站在门槛处,木然着,心想天道真是吝啬啊,给予了天子天命,却又剥夺他的神格,无法登神;而昆仑的回天之术又从来只能挽回怀有神格之辈,此时有心无力。


  天子正在看今年秋收的情况,竹简碰撞,有琳琅之声,“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回神,急步而去。天子将药喝了,他将碗搁置一边,去牵天子的手——殿内温暖如春,但天子的手还是微凉。天子瘦了很多,握住时没什么分量。


  天子平静道:“你将鬼侯剑带回去吧,我已经拿不动它了。”


  他红了眼眶,施法将鬼侯剑缩为薄薄一片,串联进天子的腕绳里,“如此,它可以感念你心意。你若想使用它,它便现原形;而若不用,则缩为小片。”


  天子低头抚摸那纤细的绳,笑道:“够了,够了。”


  他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听天子续道:“你走罢。”


  他蓦然抬头,天子声音低低,又轻又甜,像平日里对他的哄惑,“回昆仑去。”


  他于是知道方才天子为何说够了——那一点腕上的念想,足以支撑他人生最后的旅途。


  他哽咽,“你不想要我陪你么?你不要我了么?”又发觉自己荒谬,跪在塌边,将面颊埋进天子的掌心,“我犯傻,你怎么可能不要我!”


  天子脸色有些苍白,捧起怀里人的脸,他们彼此对望。


  他预感到天子可能想说什么,轻轻挣扎,天子却坚持说了下去,“你父族与母族,我已安顿好,相应事务都已交代过旦儿与尚父。你族若不犯大错,可体面而活。”


  天子抚摸他有些干裂的唇瓣,“你不能长留镐京。你一年内在此地的光阴之数,已是我与朝中几番拉扯后的结果。”


  “我时日愈短,而你又相伴我身侧,朝中必定流言四起,有心者会拿你与你想要庇佑的前朝遗民做文章,以侵吞封地与人力。往后我精力愈发不济,无法与他们斡旋抗衡,他们必定反扑于你与你族。”


  天子低声道:“我绝不能陷你于那种境地。”


  “那······那分命呢?”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焦急道:“我不要长生了,我不要长生了!我可以把我的阳寿分你。”


  天子低低咳起来,半晌后平静道:“或许我们可以凭此再活几十年。但你死后,太岁神一职怎么办?有什么可接替的选择?太岁星府一切运作部署,你可以在这几十年内完成么?继任者如不能继续推行你的意志呢?”


  当头的冷水,他如坠冰窟。他的神职由天分封,这意味着天地认为他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从封神的那刻起,众生的福祸凶吉之责,就全然系于他身。


  天子把他半抱进怀里,“既在昊天之下,无论人神,怎么可能不负重前行?”


  哀莫大于心死。他回抱住天子,却已木然,无法流泪。


  “回昆仑山去,去做太岁神罢。往后千年,替我看顾这个人间。”


  天子哄他,“不要再来镐京。”


  

  他最终带着天子赠予的那只玉环,骑了白泽,出了镐京。


  天子固执着要在城楼上目送他远去,他只能一路向前,不敢回头。


  他上山后,埋首案牍,狠心断了与镐京的一切联系。


  又是一年昆仑的大雪,他在灯烛里往窗外张望,夜色里只有连绵的群山。


  有人撩帘而起,他抬眼望去——


  广成子看着他,神色复杂。


  “周武王宾天了。”


  天下缟素。


  

  他照常处理事务。


  周武王驾崩,人间哀痛四起,远甚于平日,凶吉福祸布施更需仔细考量调度。


  杨戬代姜尚来看他时,只看见满地堆放的竹简,太岁埋首其间。

二郎神君沉默半晌,“太公让我来看看你。”


  他手中刻刀刀尖一颤,“只是有些疼。”


  杨戬有些紧张,“不舒服?”


  他怔怔道:“师兄,我浑身都疼——我实在看不进这些卷宗,明日还要去见属下几位星官,怎么办?可是人间,可是人间,我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我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眼前一暗,杨戬将一张帕子轻轻摁到他面上。


  他将那布料攥紧,低头时泪珠下落,在竹简上洇出痕迹。


  他号啕大哭。

  

  

  

·05


  广成子重新为姬发把脉,感知到情况已经逐渐好转,稍微松了口气。回头时,看见殷郊于书案边跪坐,面上泪痕干涸。


  他走过去,取了盏热茶放进殷郊手心,神君手指蜷缩了一下,稍微回神,“那时你已经临近崩溃,近乎不能行走,但天下福祸凶吉系于你身,你绝不能长久地失控或避世。杨戬把你架来我这里,你求我将你的记忆有关姬发的记忆取出封存。”


  但他又无法接受自己全然忘记姬发。于是将那枚玉环缩小,以红豆串连,贴身佩戴,作为木匣的钥匙。每一百年,以其上镌刻的法印提醒他一次,回到昆仑,重温旧梦。


  他每每回到此段记忆里,一面徘徊眷恋,一面写着无法寄出的信件。


  他写,姬发,太岁星府运行部署初成,我很是疲惫,但也很是欣喜。


  他写,姬发,我当年在镐京吃的菜,传承已经断代,今日找到一家形似的,入口时发现神妙全然不似。


  他写,姬发,天庭斗争越演越烈,我迫不得已卷入其中,实在煎熬。


  他写,姬发,人间的欲求越来越多,返还的情绪越来越庞杂,福祸凶吉布施越来越艰难谨慎,我时常觉得累极,但依旧支撑。


  姬发。姬发。姬发。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留存于匣子里的记忆仿佛一块蜜糖。他每一百年来尝过一口,就能重新提起气力,重新闯入这红尘冷暖、风霜磋磨。


  此时,有人撩帘而起——


  伯邑考笑眼如月牙,温柔道:“叨扰了。”


  他走向姬发。殷郊爬起身,快步走到榻前,有些紧张,“怎么了?”


  “我听了些天庭上的你俩的一些传闻,而留在发儿身上的法印又提醒我,他出了事,此刻人在昆仑。我便来看看,顺道将发儿当初在我处所托之物,重新交还他手中。”


  伯邑考从口袋中取出一只锦囊,“这是他的记忆。”

  

  

  

·06


  紫微帝君与周天子在新朝里第一次谈论崇应彪时,正在苑囿打猎。


  正值春日,水草丰茂,万物皆在蓬勃可爱的生机里。


  天子听过帝君希望自己施压于宗庙,而可与崇应彪进宗庙拜谒的想法,并不置可否。


  他凝望着在远处原野上御马狂奔、时而射猎的崇应彪,忽而偏头对内侍道:“取弓与箭来。”


  长弓、羽箭皆至。天子抚摸弓上的凤纹,淡声道:“其实,殷郊也未与我进过宗庙。”


  帝君一怔。在短短此刻之间,天子抬臂搭箭,拉弓如满月——直指崇应彪的背心。


  箭羽与弓弦在春风里低低颤动,仿佛虎豹在丛林间蛰伏欲发、预见血气蒸腾地兴奋低吟。


  帝君瞳孔轻轻一震,霍然起手,摁住天子的一只手臂——


  周天子岿然不动。


  远处崇应彪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不再奔袭,只教马匹缓缓前行,有些僵硬。


  传闻中,猎户在林中行走,需要把握几个法则。一是,不背对虎豹长蛇等猛兽;二是,如有背对,绝不回头。


  天子有些感慨,他看帝君一眼,“崇应彪——只死过一次啊。”


  帝君与他对视,并不言语,手中力道加重。


  他们就这样对峙,仿佛沉默相持间伺机而动又彼此权衡的两头猛虎。


  天子瞥了眼远处那人,崇应彪已经停驻,不回头,也不妄动,“他有些害怕。”


  帝君望去,心头一疼,终是不忍,卸了气力,低声道:“我现在带他出宫。”


  天子动了动肩,指向偏移,松了指骨,羽箭迸发,射中一只狐狸,“他不要再出现在镐京。”


  天子转身,对侍卫道:“拿回来,剥了皮毛。神君来京时,看看他想用这做什么。”

    


  

  紫薇帝君的车驾出宫时遇见同路的姜尚,隔帘见礼,欲走时听太公道:“帝君,留步片刻。”


  帝君将帘撩起,与他相望,“请太公指教。”


  姜尚微笑,“陛下与帝君在猎苑的事,我大致知晓了。”他劝慰道:“陛下心里从来是有您这位长兄的,只是您今日的事,确然触动了他心底绷得最紧的那根弦。”


  “太岁神的第一次死亡近乎成了陛下这些年隐而不发的心病,而那次死亡又与帝君身边的那位星官直接关联。于是他在陛下面前每一次的出现、帝君每一次的提及,都在警醒陛下当年多么无能为力、多么优柔寡断、多么懵懂无知、多么错敬错爱,让他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岁神受尽磨难。”


  太公续道:“如我记得没错——您的星官,当初在刑台上还打了太岁神一耳光。”他思忖,“或许太岁神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陛下不会忘,因为那是对曾经的陛下最赤裸、直接的羞辱。”


  “至于斩头,”太公简短道:“滔天大恨。”


  他直视着帝君,“陛下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脾气。不可能因为您,就这样轻易地谅解自己的极恨之人。但您放心,陛下如若想杀您的星官两次,就绝不会让他只死一次——您看,您的星官,现下还好好活着。”

  

  “天子明白您的心意。您的星官曾是大奸大恶之徒,但他少时多苦、成长不顺,但他对您很好很好。”


  所以天子虽已起斩杀心很久,以至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但最终有所顾念,没有动手。


  太公笑道:“陛下既默默做了让步,您就不要带星君到他面前触霉头啦。”


  帝君沉默良久,“是我糊涂。谢太公教诲。”


  最后,“帝君,天子的心上人都进不了宗庙,您的心上人却能进。”太公状似玩笑地摇头,“听听,听听,这还有王法么?”


  

  帝君理解了天子的意思,于是不再多想这件事。


  而帝君未尝料到,这件事情,在后来,迎来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种转折。


  

  在周天子甫一病倒时,他便收到了来信。


  弟弟在信中告知,身边现在正有殷郊相伴,而自己又有心事,待支走殷郊回到昆仑后,再与兄长诉说。


  帝君困惑又焦虑,只得煎熬着,折磨到新朝第三年年初,才入镐京看望。


  那时天子满头青丝已成灰白,十二分的憔悴,接待他时倚于榻上,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他去牵天子的手,发觉骨瘦嶙峋。


  帝君含泪道:“你有什么心事呢?”


  天子答道:“一点私心。”他低咳起来,“我望能再为殷郊做些事情,还望与他重逢。”


  帝君一愣,苦笑道:“这私心未免太大了些。”


  天子只平静续道:“太岁一职,越往后,人世更迭前进,只会越辛苦。”他低声道:“我望与他分担。”

帝君想劝慰他,“太岁毕竟是神明。”


  “人们向神明索求。”天子抚摸腕上那根红黑交杂的细绳,“神明看似长生,但内里,却在一年一岁,逐渐苍老。当无处可去、无处倾诉时,神明又该何以为继呢?”


  帝君沉默半晌,“你不把他当神明,你把他当爱人。”


  天子一怔,旋即笑了,有些释然,“殷郊本来就是姬发的爱人。”


  帝君看着他,恍惚间,此刻面前的并不是这天下共主、人间帝王,只是许多年前,那个眼眸明亮的少年人。他说,兄长,我有心上人了,他是殷郊。


  帝君低声道:“你既盼望与他重逢,又何必让他现在就从你身边离去?”忽而又明了,“你怕朝中有人趁此机会······”


  他看着天子,“你对自己,未免太狠心了。”


  分明那样的不舍得,舍去时仿佛活活剖心,最终却那样轻轻地放了手。


  帝君垂眸,“我记得殷郊愿弃长生,分阳寿于你。”


  天子将原因与他说明。帝君思忖道:“或许会有合格的继任者出现呢?”


  天子平静道:“那如果没有呢?”他向殿外望去,他分明拘束于一室之内,此刻却仿佛在俯瞰整个人间,山河草木、众生攘攘,“让天下人,陪我和他赌这个可能?”


  天子轻轻摇了摇头,话语却有万钧之重,一锤定音,“不行。”


  帝君叹息。


  天子于是问道:“兄长,愿意帮我么?”


  帝君默然,半晌后开口道:“你是想说道典里那个法子?”


  “我知以往未尝有人试过。”天子看他一眼,仿佛病狮,虽不及盛年,但心性与勇气仍在,“那便让我试试。”


  帝君蹙眉,“我可以将你的肉体秘密封藏。但若九十九世中,你有一世支持不住,就会前功尽弃,所谓重逢,再无指望。”


  天子淡声道:“这是我的选择,我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帝君回想,“你刚登基时,便从我这借走三千道藏中遮天卷。我以为你当闲书一看,原来是查询并谋划此事。”


  天子继续劝说,“如这条路让我蹚开,往后人间登神之法可以又多一条。”


  帝君还是有些动摇,站起身来,背对天子,“此法太过凶险,你要遭大罪——你先休息,我再想想。”


  天子轻声道:“兄长想带崇应彪进宗庙么?”


  帝君一僵,转过身去,“你······”


  天子冲他笑了一下,有些讨好,“如果兄长能应我,我明日便召相应朝官觐见施压。”


  帝君有些愤然,“这是两码事!”他严厉道:“你和他,于我之重,皆等同性命,没有什么可置换的。你所求之事,再议。”其实是在搪塞,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子还剩多少光阴,哪里有什么再议。


  他硬下心来,再度转身欲离去。


  天子在他身后轻轻道:“求你了,哥哥。”


  他蓦然止步。


  弟弟似乎有些哽咽,仿佛哀恳。


  “求你了。”

  

  

  

·06


  姬发醒时,已是临近正午。


  他脑海里被往事淹没。于是睁眼时下意识去看书案,以为还是千年前,某个午休小憩后,醒时看见殷郊在那处看书。


  伯邑考此时进来,见他醒了,“找殷郊么?”他去挪了一只矮几到姬发跟前,“他走了。还有几天是中元节,太岁忙着呢。”又挪了两条竹凳来,“不过他说,你醒后,可以每晚九点后给他打视频电话。”


  姬发伤病初愈,伯邑考做了比较清淡的砂锅粥给他,里头加葱花、蛋丝、鸡丝、财鱼片、花生仁、油条碎。自己则和广成子一起,鱼丸狮子头、蒜香脆皮鸡、清炒白菜苗,两菜一汤地吃了。


  “说来有些意思。”广成子用勺子将狮子头一点点剥开,“姬发,你曾是天子,却奋力逃脱天道施予你的桎梏。”


  天道不想要他长生,他偏要长生。天道说此路不通,他偏要走出前人未尝走过的路。


  “与天斗么,”姬发淡声道:“从来其乐无穷。”


  “昊天想做我父母,却又不肯垂爱怜于我,却又望我敬祂顺祂,哪有这样的道理?”


  广成子有些赞赏,又嘱咐道:“以后,你跟殷郊,记得常回山上吃饭。你那一去,昆仑成了他的伤心地,每一百年才回。平日里不知在人间怎么敷衍生活,像什么游魂。”


  姬发想起些别的事,对伯邑考道:“劳烦兄长将我调回道门吧。”

伯邑考挑了挑眉,“想扶助殷郊?”


  姬发“嗯”了一声,广成子明白了,“如此一来,你需趟更中央的浑水。”


  姬发不甚在意,“神皆由人修来。我既能掌握整个人间,当然也会有办法摆弄这些神仙。”


  

  当晚八点五十,殷郊打来视频电话。


  姬发刚洗完澡,拢着半怀水汽,接通了。


  殷郊才下班,找了一处大排档,打包一碗蟹黄凉面、十支羊肉串和一听啤酒,带回茶都里那个小家。


  他将手机架起来,“伯邑考跟我说你醒了。”


  姬发“嗯”了一声。


  太多年未见,万般思绪不知从何说起,殷郊只干巴巴道:“你干嘛呢?”


  姬发温声道:“刚才在洗澡,现在在看你。”


  殷郊一怔,心头一片酸软,他看着姬发,“头发还能养回黑的么?”


  姬发将洗澡时褪下的腕绳重新戴上,“昆仑应该有办法——你喜欢我哪副样子?”


  殷郊答:“都喜欢。”


  “那这事就之后再说吧。”他温和道:“你不要担心,此次定有‘以后’。”


  殷郊将啤酒的拉环拉开,“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你想要历劫的事?”


  姬发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应该一起面对?”


  殷郊默然,听姬发续道:“我那时毫无把握,所以不能给你希冀。如若我最终失败,本来怀有莫大希望的你,又该如何?”


  殷郊张了张嘴,最终说不出什么。他尝试想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勇气。


  “你是太岁神,你要照顾整个人间。”姬发柔声道:“你没有什么时间,也不被允许花太长的时间去消解你自己的崩溃。”


  殷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他皱了皱眉,偏过头,将酒一饮而尽,捂了捂眼睛,最终哑声道:“我真要发疯,疼得发疯——想到你遭那九十九世的罪。”


  姬发一顿,轻声道:“过几天,我就回去陪你。”


  殷郊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你当初怎么不带记忆入劫?”


  姬发解释,“此法本为禁术。若我携太多尘缘入劫,恐怕天庭内相应管事会察觉。”


  蟹肉微甜而丰腴多汁,殷郊将吃完后留下的螃蟹壳放到一边,“你哥怎么不在你醒时,就将你的记忆给你?”


  姬发答道:“我去世时,嘱咐我哥,如他自你言行中发觉你已不记得我,而我又最终完成历劫,在我醒时,就不要将我的记忆给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承受;如你我还有情缘,想必会再相遇,彼时再将我的记忆给我。”


  因在天庭或镐京里每见到伯邑考,殷郊总会想到崇应彪斩自己头颅一事,下意识不愿深交,多数时也只有寒暄。于是后来,紫薇帝君至多只知太岁神遗忘与弟弟的前尘,无从得知其中挣扎。


  殷郊又将姬发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忽然笑了,“胆小鬼。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是。”姬发坦然道:“我是胆小。”


  爱让勇敢者胆怯,爱让慧敏者惘然。他们其实比自己想象的,都还要更爱彼此。


  “我那时怕我醒后,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才让我哥将我的那段执念,附在你给我的那根腕绳上。”


  如今前梦忆起,他知是与所爱分担长生里一切劳碌苦厄、共守这人间悲欢离合。


  殷郊想起些别的,“‘爱民如子,乐知天命。’你的初衷里怎么有乐知天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淡得失荣辱,努力作为但不企求结果。


  姬发有些困了,“我在人间行走,有这样的心境,你在天上,得到人间的反馈里就会有正面乐观的,或许就能轻松些。”


  殷郊着急,“你别困,你别困,头发干了再睡。”


  姬发笑了,“你真将我当玻璃做的了?”


  殷郊企求,“你体谅体谅我,我后怕得不得了。”


  姬发捏诀将头发弄干,安抚道:“好了。”


  殷郊想了想,“我中元节时要去祭拜我妈,你跟我一起吧。”


  姬发点头,“好。”


  殷郊再琢磨,“你哥当初交换了么?”拿弟弟的请求和宗庙一事。


  “没有,”姬发摇头,“他觉得此二者无法置换。只因我是他弟弟,他便帮了我。他在周朝以后,才和崇应彪一起祭祖的。”


  殷郊有些放心下来,“那好,你定个宜婚嫁的日子,我和你去你祖宗跟前拜堂——你家祖宗连崇应彪都忍得几千年了,难道还受不了我?”


  姬发笑了,“中元节后,搬家吧。不住那里了,换套好些的房子,我仔细盯一下装修。”


  殷郊莫名其妙,“为什么?”


  姬发看着他,“你之前说有些吵。既然如此,不能将就。”

  

  

  

·07


  殷郊是被热醒的。


  他疑心是否室内空调开的太高,便起身去摸索姬发那边床头柜上的遥控器。


  已近黎明,窗帘在昨晚未合得太拢,于是漏进一点泛白的天光。

生物钟的缘故,姬发在这个点已经半梦半醒,让身边人一压,睁开眼,下意识搂住殷郊的腰,温度从裸露的肌肤上渡过来,“怎么了?”


  殷郊小声道:“热。把温度调低点。”


  姬发于是将遥控器拿给他。手机震了一下,姬发打开看。


  殷郊将温度调好,钻回被窝,将脑袋靠近枕边人的颈窝,“怎么了?”


  “今天周日,我哥让我们晚上去他那里吃饭。”姬发稍打精神看看伯邑考列的菜单,“汤是排骨藕汤,甜点是红酒酿雪梨和冰皮月饼,六道菜——土豆炖牛腩、山药炒牡丹虾球、手撕鳜鱼、瑶柱蟹肉粉丝煲、广式黑叉烧。”他比较满意,将手机重新放回床头。


  殷郊笑了,“你哥端水端得够平了。六道菜,三道是你爱吃的,三道是崇应彪爱吃的。”殷郊不怎么挑食,对这些无所谓。


  年初时,他们四人,不知是相安无事还是若无其事地一起过了除夕、守了岁。殷郊能感觉到,姬发依然不怎么喜欢崇应彪,但勉强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地吃饭了。


  此时外头开始下雨。他们的新家是一处湖边的别墅,静谧而富有古色。庭院内芭蕉葱茏,海棠低垂,红鲤在池中游弋,影照青苔。


  风雨声愈发急了,爱人的怀抱与被窝在此刻无比值得留恋。


  殷郊侧身抱住姬发,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姬发亲了下他的额头,闭眼道:“继续睡吧。”


  人间清平,好梦正酣。


  

  END.

   

注:官将首其实更多时候是戏剧形象,但看电影《咒》后了解了一系列这类文化,觉得官将首的设定、名称都太帅了,此处便化用在文中作为神职,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银红

天之羽衣

*姬发/殷郊

*1w3

*Summary:“姬发,把我的爱带还给我。”






“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蔡叔于殷,俾监殷臣。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

——《逸周书·卷五·作雒解》




  01.

  在手工业尚不发达的商周时期,制作并保存一份完全洁白的布料需要的技巧比其他颜色更加复杂严苛。周公旦清晨起身,步行在镐京的街上,路过他的就是这么一架罩有白色帷障的车驾。金色的染料在边缘绘出饕餮、狩鹿、玄龟、卷龙的图腾纹样,由五匹马拉乘的马车缓慢行驶在贯穿整个镐京的主干道上,方便车架上的主人掀开帷幕,打量...

*姬发/殷郊

*1w3

*Summary:“姬发,把我的爱带还给我。”






“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蔡叔于殷,俾监殷臣。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

——《逸周书·卷五·作雒解》




  01.

  在手工业尚不发达的商周时期,制作并保存一份完全洁白的布料需要的技巧比其他颜色更加复杂严苛。周公旦清晨起身,步行在镐京的街上,路过他的就是这么一架罩有白色帷障的车驾。金色的染料在边缘绘出饕餮、狩鹿、玄龟、卷龙的图腾纹样,由五匹马拉乘的马车缓慢行驶在贯穿整个镐京的主干道上,方便车架上的主人掀开帷幕,打量这座沐浴在朝阳中的、周朝的新都。周公旦猜想:这座车架的主人,也应当是头一次见到这座属于周天子发的都城。

  

  玉石和骨牙在碰撞间发出声响,车架在周公旦身边停了下来。周公旦肃容而立,从车架上下来的却并不是缟冠玄武、腰插卷云的旧商王子,而是佩戴着嵌有绿松石的骨饰、以傩面覆面、衣上染绘金色玄鸟的缟衣人。两人相对行礼而毕,缟衣人邀请周公旦同乘:“禄父受天子命令俾守商祀,不敢有一刻疏忽,故未能前来镐京,于是把马车借给了我。”

  

  周公旦拱手而谢,与来人一起上了马车。车架的内部明显是由商王车架改制而成,车梁镌刻玄鸟,饰以金玉百鸟纹样。御者轻抖缰绳,马车便再次缓缓起步。五匹马的马蹄踏在镐京的石板路上,周公旦坐得极直,与缟衣人闲聊似的说起:“虽说天子驾六,诸侯驾五,然而在朝歌时,天子早已亲口允准子殷王嗣仍循商朝旧礼,以王事之。此事诸侯皆闻,王子庚何必将牡马再拆一匹下去。”

  

  “禄父这个人么……”缟衣人淡声说,“我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次蒙天子传召,禄父一接到上旨,便要准备亲自来镐,又说天子恩德,准续殷祀,不敢越池,特命改六马为五马。可惜朝歌宗庙早被焚毁,重建艰难,又快要到岁末,只得留在朝歌预备祭祀祖先,将先祖的灵位重新请入庙中。诸事繁杂,便只遣我前来了。”

  

  周公旦眉间一动,随后不动声色地问:“王子庚已请了灵位进宗庙?不知……帝辛与先太子如何?”

  

  “我离开朝歌之时,禄父已前往鹿台、玉门,祭祀先王在天之灵。”缟衣人如实相告,“至于先太子,既然已获神封,自然是神非鬼。旧都殷地的宗庙里尚有先太子一席之地,禄父却说朝歌已非王都,宗祀不敢请神,王兄合该归于镐京天子祀中。”

  

  饶是周公旦听得越来越眉头紧锁,听到最后一句也得气极反笑了:“虽说完全是胡说八道,但就指着最后这句,天子恐怕也不会给他难看的脸色。”

  

  缟衣人也想笑,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过分冒犯侍奉的神灵:“昔年帝辛指责姜后不守妇德,自投于水,姜后的灵位也被大司命比干请入子殷宗庙中永享祭祀。若是先太子当真归于姬周天子,哪怕周人再怎么反对,恐怕您也得‘请子后入姬周宗庙’……”车架在宫门前停了下来,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止。周公旦先一步下车,又从那个在车上谈笑风生的公子旦变回周朝的辅政周公。他面车而拜:“请少司命下车,天子等您很久了。”

  

  旧商的少司命下车,两人再拜,缟衣人便跟着侍者走进了宫门。太阳已然完全升了起来,在少司命衣裳上的金色玄鸟纹路上反射出粼粼金光。天子的三弟管叔鲜和五弟蔡叔度已然等在宫檐下,他们紧盯着方才路过的、佩戴傩面的缟衣人,直到对方的身影隐没在重重阴影下,这才和也等在一边静候天子召见的周公旦相见拜礼。年龄较小的叔度先开口问:“那是旧商的人。天子又召了他们来镐京?”

  

  “是啊。”周公旦随口敷衍。他还在想刚才跟少司命聊天中对方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一点讯息,实在拿不准这位殷商祭司用意何在:对方言谈间向他透露武庚一边在朝歌祭祀纣王,不肯将太子殷郊的神位请入朝歌宗庙,在车内饰玄鸟却只在车外用普通纹样;一边却又试图谄媚周天子,自降身份比为诸侯,连把殷郊的神位送去姬周宗庙里的话都说得出来。武庚或许反心不死,天子、姜太公与他早有预料,没想到仗着自己远在朝歌竟然如此明目张胆。但向他透露这一切的这位少司命……殷商任宗庙高官的皆为子姓王族宗室旁支,这些消息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而该用都有待斟酌。而当初为了牵制殷商遗民而封去商都以北的邶、以南的鄘、以东的卫的三个兄弟……连武庚祭祀纣王这种事都要来镐京的殷人告诉他,周公旦实在觉得没什么指望。他的目光扫过与自己同父同母、手足同胞的两个兄弟,叔鲜表情阴沉,叔度不甚规矩地踢了踢脚:“我和三哥都等了这么久了,兄长什么时候见我们?”

  

  叔鲜讥诮地说:“真不知道那些招致天谴、亡国毁家的遗民有什么好天天见的。”

  

  “四哥还那样恭敬!”叔度也说,“又不是那个武庚亲自来。”

  

  “兄长、叔度慎言。”一种无力感爬上他的脊背,冬天的朝阳美而冷,并不多么叫人快活。周公旦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要把这一早上的谨慎、试探、揣测、猜度压在胃里的晦暗冷意尽数吐到的阳光下:“少司命不止是殷商遗民,还是太岁神的祭司。”

  

  他看着远方的朝阳:“少司命为天子带来了太岁神的消息。”

  

  

  

  02.

  踏入十一月后天气愈来愈冷,天子的宫殿中早早生了炭火。木材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是这座宫殿里唯一的声音。天子高坐上首,看见金黄色的玄鸟图腾绘在流云般的洁白衣摆上,明明是早晨,却宛如尘埃在黄昏的空气里浮动。殷商的少司命跪坐在周天子面前,面容隐藏在傩面和浮动在时间罅隙里的细灰之后。天子风神秀彻,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侍神的祭司,对方一动不动,连傩面后露出的两只眼睛也波澜不兴:“你说太岁神有东西要你托交给寡人。”

  

  少司命于是伏地而拜,恭恭敬敬道:“是。臣在朝歌的最后一夜,原本在照料神庙当中已至花期的薮春。半夜岁星当空之时,臣在大殿中央忽然失去意识,醒来时已跪在太岁神像前,所有烛火都被风吹灭,唯有手中捧着一物。臣睁眼见了这物,虽不识得,却立刻明白了是神明赐还给您的。”

  

  大殿中陷入了令人坐立不安的沉寂。天子似乎并未对少司命的话有任何反应,既不感到被神明赐福的欣悦,也不感到被人类愚弄的恼怒。周天子面容俊秀而消瘦,转而提起的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痛痒的话题:“你们在太岁神的神庙里栽种薮春?”

  

  “是,”少司命平淡地说,仿佛完全明白天子的意有所指,“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做砍头花或者断头花。”

  

  天子再次沉默了。少司命伏在地上,无事可做,只好看自己衣摆上的玄鸟纹。这代表着商部族的图腾在殷商统治的年间全部是用金片金线贴织而成,如今再也难像原来那么奢侈,便改做金黄色的染料。武庚把先祖们在朝歌和故殷两地宗庙里偷偷贮藏下来的青铜和黄金全部拿走了……天子又在唤少司命的名字。

  

  “太岁神让您带给了我什么?”

  

  他的语气和缓且平易近人了些。少司命从一旁侍立的侍者手中接过盒子,将盒中的东西呈给君王看。一朵颤颤盛开的薮春花压在最上面,少司命说这是今年太岁神庙里最先盛开也最先坠落的薮春,哪怕经过了从朝歌到镐京这样遥远的路途颠簸,它照旧鲜妍明媚,殷红如刚刚斩下来的带血的头颅。

  

  天子取下那朵薮春,放在案前。压在薮春下的是一件白色的衣裳,远不如少司命身上那件洁白,而是已经泛了黄,一眼可见是穿过且浣洗过、历经过岁月的样子,上有饕餮纹和方胜纹,金线和贝饰扮演玄鸟的身体和眼睛。天子抚摸着这件衣服上的金银玉贝、苎麻葛缟,眼睛里浮现出怀念的神色:“这件衣服,是殷郊做世子时候常穿的。有一次我们去朝歌城外猎鹿,结果遇到了熊,奔驰间他的左肩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这里尚有缝补的痕迹。我记得很清楚。他让你把这件衣服带给我?”

  

  他这样低声又低声地说话,声音也如被淇水浣洗过般柔软,仿佛那个旧日里生活在朝歌的王家侍卫姬发又蓬松轻捷地回到少司命面前。

  

  天子将这件白衣从少司命手中取下,将案上的那朵薮春花别在白衣的领口。然而少司命没有动作,仍然托盘高举,保持着呈上御览的姿势,天子疑惑地向他手中一望,唇边刚泛起的隐隐约约的笑容消失了。那个老时光里的少年旧影一瞬间被涤荡而去,少司命面前的仍然是消瘦苍白的周天子发。

  

  周朝继承发展殷商的颜色理论,以青、赤、黄、白、黑五色为正色,殷尚白而周尚赤。被天子遗落在少司命手中的最后一物,正是一条五色绳编成的发绳。商人男子少有散发装扮,以束发编发戴冠为主,那条发绳是某一年殷郊生日,姬发亲手编了送给他的。

  

  周天子站起来,踱步到少司命身边。他的脚步声覆盖了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寡人记得,这是太岁神旧年在人间的贴身之物。”它跟随殷郊做太子,被砍头,又从昆仑归来,从不离身。随着伐纣结束,开榜封神,这条发绳也跟着殷郊去了天界。

  

  少司命叩首,直言不讳:“太岁神已然羽化,登仙而去,人神两隔,不敢自恃,便将天子所爱重之物归还。”

  

  一地久远沉重的寂静里,天子拾起那根发绳,握在掌心,绳索仿佛有世间最纯正的三昧真火,灼烧他的皮肤,令他感到那种熟悉而尖锐的魂魄被割开的痛苦:“少司命,您是我最敬爱的神明的祭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您,我都会变得很难过。”

  

  少司命再次叩首:“这正是因为我是神明的祭司。而神明总是叫人这么难过。”

  

  

  

  03.

  少司命就居住在镐京城中,不提何时归去朝歌,天子也不催促。于是在周朝的诸位耆老眼中,天子对这些殷商遗民是如此宽仁,这是上天要求天子施行的德政,亦是天子自己的私心。少有天意顺应人意的时刻,昊天对于它的代言人如此苛刻:在天子还是西伯侯二公子的时候,他年轻、健壮、有力,很活泼地爱人,而当公子发成为西伯发又成为周天子发后,他却如此迅速地衰弱下去。昊天率先剜走了他心头的明珠,又取走了他的血肉手足。而当他成为天子以后,原本以为会归还他的明珠,昊天却探手持刀下来,把他的整颗心都血淋淋地全部割走了。哪怕是周公旦和姜太公尚这两位人间至慧至德的人物,除了顺应天子的一点点私心之外,全部都束手无策。

  

  虽然如此,镐京的周人对于穿着白衣的殷商贵族仍然并不接纳。他们大多跟随逝去的文王,从西岐一路迁徙征战到今天,由丰至镐,和周天子共享一份囚父弑兄的恨意与苦楚。少司命门庭冷落,前来拜访次数最多的是周公旦,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某一天的下午,镐京城中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地连成一片,人走在水上,倒影映在水中,少司命的庭院便如同云间迤逦而开的镜宫。周公旦正准备着手制作礼乐,向少司命请教前商宫廷正而雅的乐歌之时,也向他的新朋友倾诉他的烦忧:“您是殷商的司命,太岁的祭司,您是最好的傩巫,想必也是最好的医者。天子病重,前几日我开坛向先祖祷告,请求先祖召我前去,允准我代替兄长侍奉鬼神。旦舍弃此身并不足惜,召公、太公替我为此事占卜,敬问上天,结果都为吉。兄长的病的确好了,但他仍然在无止境地衰弱下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从内部崩塌了。我听说商王的眼睛可以与太上帝沟通,商人的祭司可以做鬼神的使者。请您教我,如何挽救我兄长的生命。”

  

  少司命的傩面下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抱琴立在庭院中两人合抱的树下,问周公旦:“您立誓愿意代替天子死去这件事,天子知道吗?”

  

  周公旦摇头:“我明令左右,不许告诉兄长,祭祀的祝文也被锁在了金箧中。若是兄长知道,定然不会准我这么做。”

  

  少司命轻轻地笑了一下:“您怎么知道天子不知道呢?我见到这座城池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周天子发的王城。很多年前,帝辛将殷商的离宫朝歌改造成都城,他站在朝歌最中央的摘星楼顶,便能俯瞰到城中的每一条街道,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天子知道属于他的城市里的所有事。在这件事上,神明并不如天子可信。”

  

  周公旦失语。少司命继续说:“我有一样东西,是天子落在我这里的,或许对他的身体状况有所助益。但是天子或许不愿意见我。上次他说,每次见到我都会令他难过。”

  

  “我愿意为您引见天子。”周公旦起身,长作一揖,“您是太岁神的祭司,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愿意见您。”

  

  少司命扶他起身:“这是因为您不知道我要呈献给天子的是什么东西。”

  

  于是周公旦再一次接引少司命进入天子的宫城。少司命在天子面前打开一个玉质的小瓶,取出一粒药丸。周公旦也陪侍在旁,他问少司命:“这是什么药?”

  

  少司命回答他说:“不死药。”

  

  周公旦曾经听姜太公讲过他和两位师侄第一次前往朝歌的故事:太公初下人间,试图用两粒昆仑仙丹贿赂看守朝歌城门的小吏,因此结识了商太子殷郊和当时还在朝歌做王家侍卫的周天子姬发。但那仙丹毕竟只能强身健体、延缓衰老,太公也给天子服下过,效果寥寥。但是不死……从炎黄神话时代人类所狂热追求的、以后三千余年仍会有无数后来者前仆后继的、至高无上的秘密,难道就在这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丹药当中?他猛然抬头,看向明堂上的天子,天子却神色冷淡:“原来这枚丹药在你手中。”

  

  “这本来就是您的东西,”少司命说,“我只是交还给您。”

  

  于是周公旦头一次听到那个他耳熟能详、自以为也曾亲眼见证过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天下共主开榜封神的故事。西伯发伐纣,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于是开榜封神,消除天谴,死于封神之战的文臣武将各个归位回天。但天子毕竟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殷商的那位太子、新封的那位太岁神,能够留在自己身边久一点,他曾经失去过他两次,再也不能接受第三次离别。人生如此短暂,神明却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用来遗忘。他只求此生此世。

  

  太岁神允诺了天子,但昊天不允。岁星是贵极之星,太岁神掌管吉凶祸福,武力高强又脾气执拗,持节而来的天使苦劝不得,只能向太岁神与天子透露凡人所不能知的、有关生死的秘密。祂以一种冷酷无情的态度通知天子与太岁神:天命决定周天子将崩于这一年的十二月,仅仅比太岁神亲手所杀死的纣王多活十个月的时间。

  

  太岁神立马提剑,欲去地府一问究竟,被周天子拦下。天使目露怜悯,告诉太岁神与周天子:“臣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天之羽衣,欲献太岁神;一样是不死之药,若是太岁神愿意登上云车,升天而去,此药臣愿献周天子。周天子富有天下,却为凡身,因此有死。服下此药,即可脱胎换骨,成就不死之身。”

  

  那粒不死药落在周天子的手中,流光溢彩,耀人眼目,好像一个甜美的、深不见底的陷阱。太岁神一言不发,而周天子问:“若是太岁神穿上羽衣而我服下不死药,会发生什么事?”

  

  “人间污秽诸多,服下此药,虽然尚且记得旧事,然而已成不死之身,自然褪去污秽,七情烦恼,尽数忘却。太岁神穿上羽衣,人间前尘,便只是神仙一梦而已。”天使垂头,慈悲地说,“因此,天子与岁神皆不必为情所苦了。”

  

  周公旦悚然而立。他从少司命简短的故事里听出一个如此明白,如此饱含恶意的阴谋:帝乙殷羡僇辱天神,帝辛殷寿酷烈无道,昊天需要一个仁德的天下共主,于是他们选择了当时尚且年少的姬发,派遣昆仑阐教弟子下山襄助西岐伐纣获得天下。但是周天子发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因为得到神仙的帮助便对天意言听计从,他同样敢于违逆鬼神,甚至想要将一位神明留在自己身边。他甚至蛊惑了神明的意志。昊天需要的不是这样的一位天下共主。

  

  于是他天寿不永,昊天却又将不死之药放在周天子的面前。天子已然拥有了天下,除了不死之身,他还需要什么呢?太岁神已然亡国毁家,除了周天子,还有什么值得他眷恋不去的人或物呢?但忘却七情六欲,忘却情之所钟,忘却那颗被割走的血淋淋的心而再也不感到疼痛,成为昊天在人间完美的代言人,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私欲的、永恒的天下共主。一个从无偏私、永远公正的、统正方位,斡运时序的太岁神。

  

  那么姬发还是姬发,殷郊还是殷郊吗?

    

  天子疲倦地说:“后来我也去向岁神祈祷,请求在镐京为他建立神庙,使人们敬仰供奉。但是他却将自己的神庙设在了朝歌,选了殷商遗民作为他的祭司。是我错了,他毕竟是殷商的太子,而我早不是殷商的王家侍卫。我曾在姜王后面前发誓用生命保护他,可我的弓早不能为他御敌猎鹿,却曾有一箭直指他的眼睛。但我偏不如昊天所愿:我不能用他忘掉我的代价忘掉他。”

  

  “您这样又有什么好处呢?”少司命劝说,“从祂每次降下来的神谕来看,太岁神明明白白已然忘却了您。”

  

  “我希望太岁神可以百世无忧,想必在天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忧愁的事。”天子回答少司命,“但属于殷郊的那一部分,将伴随着我的死,永永远远在幽冥里陪伴我。我少时在朝歌与太子相交,情意重于性命,却只知道他愿意为了我死;而如今终于也能自我安慰,他愿意为了我活。这样,殷郊不是就永永远远属于我了吗?”

  

  有泪水沿着少司命的傩面边缘流淌下来,陷入大殿中赤色的织毯里。天子为那泪水的晶莹所启发,惊诧地问:“这个故事您早知晓,您为什么而哭?”

  

  少司命回答天子:“我哭,正是因为我是神明的祭司。我的眼睛即是神明的眼睛,神明用我的眼睛看见您,用我的耳朵听见您的故事,用我的喉咙发出神明的声音。我哭,正是因为神明在哭泣。”

  

  天子站在少司命面前,仔细打量傩面后那双清澈、干净、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穿越朝歌的八年岁月,惶然间仿佛寻到一点故人的模样。他的呼吸粗重了一点:“自从朝歌的殷商宗庙重建,您就在那里担任司命,后来又成为岁神的祭司。我曾经在朝歌生活许多年,却从来没听说过您,也从来没见过您的真容。您从哪里来,又是谁的子孙?为什么朝见天子,也要佩戴傩面?殷商从前的大司命比干在祈问上天时,也只在额前垂下玉旒。我想要看见您的真容,想要知道太岁神所钟爱之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少司命抬手触碰自己的傩面一角:“我从殷地来,是成汤的子孙。我佩戴傩面,是为了取悦神,是为了让神明用我的眼睛看人间,用我的耳朵听人世,用我的嘴唇说人语,用我的心爱人类。至于太岁神所钟爱之人,您何必看我的面容,您只要取一捧水来,看看其中那张最高贵、最俊秀的倒影,便知道太岁神所爱之人是什么模样了。如果您坚持想要看我的真容,我愿意为您取下面具。”

  

  天子握住了少司命抬起的小臂:“不必了,您是太岁神的祭司,怎么能因为我的命令就摘下为太岁神佩戴的傩面呢?”他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要看到您的真容。”

  

  少司命叹息着说:“我来镐京,只是奉神明意志,来向您交还东西,未得到神明旨意,所以不敢回朝歌。我来镐京,不是为了亲自参与一位天子的葬礼。”

  

  天子转过身去,坐在高处,少司命从下往上看他,竟然头一次发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是如此的病骨支离,又是如此的孤独:“如果神明真的像您说的那样为我流泪,那么我借着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怜悯恳求他,允许我在朝歌建立一座太岁神的祭坛。每年镐京祭祀皇天后土之时,也请岁神宴飨人间的供奉。请您留下来监工它的筑造是否符合神明的心意,然后将岁神赐给我的不死药在那里焚烧。等我死去,就让叔旦将我葬在一眼能够看到岁神祭坛的地方。”

  

  

  

  04.

  十二月的隆冬,各地诸侯头一次向新任的天下共主上书,预备岁末朝拜,预备恭贺新年。周公旦带着少司命再一次来到天子的殿前的时候,采诗官正在廊下为周天子献上各地的民歌。召公奭从南方带来的那位采诗官为天子唱一首《江有汜》:“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周公旦遣退了那位采诗官,对少司命太息道:“‘哪怕我们不再相逢,我也希望你快乐。’天子本就病重,又说中隐忧,毁情伤志,不该听这样的诗歌。”

  

  少司命笑道:“朝歌正在卫地,朝歌民众也常传唱卫地的歌谣。叔旦听过朝歌曾经流传的另一支诗歌吗?”

  

  天子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少司命如果说的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就不必为难叔旦了,我都会唱。”

  

  两人进殿参拜天子,少司命这才发现,这次殿中不止有静立的侍者,还有许多位朱衣玄黄、正冠衣裳的岐周耆老,姜太公尚也在其中。少司命立在正中,一身饰以骨殖和金黄玄鸟的白衣素裳,与这满目的赤色格格不入,却坦然自若地回答天子:“天子错了,‘天命玄鸟’是宫廷雅乐,唯有祭祀或王有盛宴时才传唱此歌。臣说的是卫地的民歌《木瓜》。”

  

  立刻有采诗官为天子献上此歌。天子听毕,微微露出笑意:“‘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首确实很好。寡人今天请诸位来,所议之事正与‘永以为好’有关。”

  

  少司命与周公旦对视一眼,天子继续说:“武庚自朝歌上书,请求将殷商先太子郊的神位请入镐京宗庙里。寡人已经决心同意他的请求。”

  

  周公旦先前从少司命那里听说过这件事,虽然震惊于武庚真的上书请了这件事,但毕竟已经提前有心理准备。在一边等候多时的岐周耆老们却轰然而起,其中一位须发皆白者大约是其中年龄最大德行最彰者,率先委婉道:“前商先太子郊亲手斩杀纣王,于周、于天下有功而无过,自然应当速令武庚在殷商宗庙祭祀王兄,歆享血食,令殷商后辈代代铭记先祖赫明之功。此为武庚不臣之心,推托之言,惟愿天子明辨之。”

  

  天子道:“武庚一事,寡人已令太公、叔旦早做准备。诸位不必忧心。”

  

  又一位起身道:“天子爱重先太子郊,我等皆闻。然而天子已经为岁神修建祭坛,先商太子在镐京已有供奉之地,镐京宗庙供奉的皆是姬周先祖,文王、天子长兄与殷商王族更有难以逾越之仇,如何能将殷商血脉请入姬周宗庙?”

  

  天子道:“昨日昏时,叔旦代寡人宴请诸位。寡人听见乐师谱了新的雅乐《大明》,说‘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寡人的祖母太任自商地来,父王的第一任妻子更是子姓,父王亲自从渭水河畔迎娶了她,如今也在宗庙里飨食香火。”

  

  “但是商纣王是太子郊的父亲!”第三位叩首道,“还请陛下体恤,纣王无道,臣等与殷寿有不世之仇,如何能看到他的儿子享受姬姓子孙的供奉呢?”

  

  “寡人与殷寿也有不世之仇,但他死了。而商太子郊是帝辛与姜后唯一的血脉,帝乙唯一的王孙。”周天子轻声问,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却訇然有声,“正是寡人,西伯侯昌家的仲子发,娶了大邦的女儿,殷商王室正统唯一的王女。诸位叔祖、叔父,不正应当为寡人、为姬周的兴盛而高兴吗?”

  

  “但是,”最后一位颤声说,“帝辛并未将太子归嫁给您啊!”

  

  天子久久不言,庭上诸公终于松一口气。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天子忽然唤道:“太公。”

  

  在一旁发呆的姜太公尚回过神来:“啊?”

  

  “太公是太子郊的师叔,应当算是阿郊的父辈。”天子垂下眼睑,无人能看清他晃动的十二旒下究竟神色如何,“太公觉得呢?”

  

  姜太公哑然:“臣如今已是凡人之躯,不能为天子回昆仑请问太子的师父广成子……”

  

  天子笑了一下,太公立马闭嘴不言了。

  

  “好了,寡人知道诸位的意思。”天子并未有任何发怒的迹象,与之相反,天子的声音还有点微微的笑意,似乎并不为受到了如此多的劝阻而恼怒,“将阿郊的神位请入镐京宗庙,本身便是不得理得法之事,寡人明白,不然也不会在今日请诸位来。寡人是天子,更为天下万民表率,实在容不得半点私心。”

  

  诸公长拜曰:“天子圣德。”

  

  天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寡人毕竟也是人,生而为人,就不得不有私心。此事太过为难,所以寡人只能靠请求。近来宫廷宣召了太多巫医,所有人都告诉寡人,天不假年。寡人活着的时候是天下共主,死去了,寡人的儿子将继承天子之位,而我却只是姬周的仲发。仲发希望死后自己的灵位可以与阿郊的灵位放在一起。”

  

  “这件事叔旦可以等我死后再办。这是我的遗愿。”

  

  天子说起死,也如此轻描淡写。话已至此,耆老们面面相觑,只得趋身而去。天子目送最后一位耆老离开大殿转身离开,原本端坐于案后的身体突然间倒塌下来,侍者急忙上去扶,却被天子挥退:“你们离开吧,让寡人和少司命说说话。”

  

  少司命跪坐在原地,静静地说:“山陵崩,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天子还是应当爱惜身体,静待来日。”

  

  “我已有昨日和今日,便不必期待来日。”天子抚摸着腕上系着的一段五色绳,正是他少时编给殷郊、又被岁神退还回来的那段发绳,“我还从来没有问过,少司命从朝歌一路行来,可曾游览过镐京此城?”

  

  少司命回答他:“气象庄严,是天子城池。”

  

  “是,”天子撑案借力,竟也缓缓站起身来,只是因衰弱而形销骨立,袍服在他身上显得过于沉重宽大,“少司命的车架若是从镐京的大门一路往宫城来,便可在宫殿左右见到宗庙与祭坛南北而向。决心从丰迁都到镐的时候,我就下令,要将天子的宫殿修建在宗庙与祭坛的最中央。无论是祖宗还是鬼神,也不能动摇我的意志。我少时相信殷寿是大英雄,后来相信神仙会帮助我,如今期待族人的认可,我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分别把殷郊从我身边带走,唯一为我留下殷郊的,是我们之间的情谊。我敬重他们抬手之间翻山倒海,却再也不会信仰他们。于是我知道鬼神不可靠,祖宗不可靠,无论是阐教还是截教,亦或是高高在上的昊天。从今往后,所有属于周王土地上的人都只会敬鬼神,而不会听命他们。叔旦在这件事上还不明白。”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少司命说,“您的愿望实现了。”

  

  天子却摇摇头:“你知道我没有。镐京的岁神祭坛修建得怎么样?”

  

  “已经接近竣工。”少司命一一为天子数来,“我们在祭坛的周围种植松柏,移栽来薮春、海棠、槐花和梨花。”

  

  “您一定要种下那么多薮春吗?”天子苦笑,“这种花总是令我感到害怕。有时我梦见流丽灯火也驱散不去的梦魇,也会梦到脖颈砍断、头颅掉落的痛苦。每当我醒来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抚摸身边的空地,试图抹去那段永远无法消除的红痕,因此常以为殷郊还在我身边。期许百年,是多么痴心妄想的一件事。成为如此辽阔的疆域的天下共主,固然很满足人的虚荣心;可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到底还是在朝歌、想成为英雄的那八年。您退下吧,看见您的眼睛,总是让我下意识从您身上找寻故人的影子。希望岁神还有话让您托给我,希望我们还有相见之时。”

  

  少司命离开天子的宫殿,流风吹起鹅毛般的雪,落在少司命的眼中。少司命抬手接起一捧雪,这雪凉而洁白,和许多年前在朝歌、在东夷、在冀州、在西岐,和少司命记忆中的一切雪,都没有什么区别。原来无论天上人间,神仙凡人,都只能享有同一场昳丽的大雪。

  

  少司命闭上眼睛。

  

  

  

  05.

  人终有一死,而天子也是凡人。

  

  许多诸侯尚在来镐京朝觐的路上,天子却终于撑不下去了。太子诵的年龄这样年轻,还完全不是可以理政的时候,天子却将要撒手人寰。太公、周公守在天子榻前,周公眼中含泪,太公无声叹息,天子却是最平静的那个。他的枕下压着一枚薮春花,腕上系着五色绳,前商太子的旧衣整齐地叠放在一边,将跟随他一起葬入陵墓中。这就是他如今仅剩的、所有与“爱”有关的东西。将死之时,谁也不惮将这个词说出口。

  

  天子对弟弟尽力地微笑:“叔旦,尚父,不必为我难过。”

  

  早在天子有预感之时,该交代的事情便已经交代完毕,谥号也已经拟定好,称为“武”。克有天下,恤民除害,再没有哪个字比这个字更配得上他。这半个月,天子时梦时醒,却再也没有梦魇在夜晚降临。自从八年前奔逃离开朝歌,天子日日殚精竭虑,少有能如此安稳得到休憩的时刻。偶尔他还能梦见少年殷郊挽马挥剑,志得意满地对天子喊道:“姬发,来喝酒!”朝歌的春酒最为醇厚,却并不醉人,所以每次天子都能在甜美的睡眠中醒来。

  

  唯有少司命再也没来叩问天子的寝宫,也不曾为他带来一星半点来自天神的消息。周公旦屡次拜访,都被拒而不见。周公旦后知后觉地品味到一点避嫌的成分:周天子将死,太子年幼,他是天子弟弟,又被托以辅国政事,少司命是殷商王族,这种时候能少见一面,就少一点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他迟缓地感到一点难过。

  

  天子寝殿的灯光无风自动,摇曳如重重鬼影。周公旦站在宫檐下,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入夜时分,乌云遮住了月亮和星星,眼看就要有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风雪。宫人们提灯默立,鲜艳的赤色已经被撤换下去,镐京已经遍地缟素,仿佛旧日那座名为朝歌的王城遗落在人间的盈盈蜃影。

  

  失去长兄的时候,叔旦尚且年少。他才十岁出头,便能在西岐代替父亲与长兄处理政事与农事,却先后接到失魂的父亲、濒死的次兄,和长兄的死讯。他的父亲文王有许多儿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能长成,叔旦已然失去过他们很多次,却还是感到一种刻骨的痛苦。仲兄这样年轻,叔旦见过他英姿勃发的时刻,见过他征战四野的时刻,见过他手握天下的时刻,见过他爱恨难言的时刻,如今将要见到他孤独离去的时刻。每年秋收时分,西岐的天空总是掠过成群结队的雁。他的兄长曾经也有属于自己的族群,却一个人孤独振翅飞了那么久。

  

  如今,他终于要归去了。

  

  一刻钟之前,天子屏退了所有人,再次感到昏昏欲睡。这一次,他梦见一条广阔的河流,水草丰美,野鸭成群。崇应彪不知道和谁较上了劲,一帮人一门心思地往水泽深处去,姜文焕不放心他们,和鄂顺一起也跟在后面去了。姬发落在最后,茫然四顾,唯独不见了殷郊。

  

  他放弃了跟着姜文焕鄂顺去看崇应彪的热闹,转而去寻找殷郊的身影。他的马带着他绕过一个低矮的草丘,见到殷郊一个人躺在地上,闪电在旁边自顾自地吃草。天那样蓝,蓝得浓烈而美,殷郊的面容笼罩一层他看不懂的忧郁,却也秾丽明媚,如东方刚升起的金乌。姬发也下了马:“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来了。”殷郊说,“没事干,不想跟他们一起,就随便逛逛。”

  

  姬发在他身边躺下,绿草绵绵地抚过他的脸:“来找你。”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坦荡。

  

  殷郊咬着一根草茎,转过脸来看他:“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随便跑的,谁知道呢。”姬发也转过脸去看他,正好望进一双深深、深深的眼睛。他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识地错开眼睛,去看草丘另一边遍野的薮春,这是一个孟春,薮春花开得正好。他掩饰似的回应:“你知道?”

  

  “我知道啊。‘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这里就是顿丘。”殷郊指着远处浩浩汤汤的河流,“就在淇水的拐角。”

  

  “这又是什么歌?”姬发问,“没听过。”

  

  “不是什么意头好的歌,一个女孩子抱怨负心人。不过我可以唱给你听。”殷郊幼时跟随母亲和宫廷乐师学琴,听了太多各地采风而来的歌谣,“‘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姬发,你有想聘请媒人的良人吗?”

  

  “我——”姬发的话被打断了,远远地,崇应彪扯着大嗓门喊他们两个,“殷郊——姬发——你们两个偷偷躲在这干嘛——”

  

  殷郊站起身,伸出手拉尚躺在地上的姬发:“走吧,姬发,别让他们久等了。”

  

  姬发握住殷郊的手。那双手温暖,年轻,有力,似乎要把他一把拽到快活的云端去。他们打马而行,崇应彪很快就冲到最前面,挑衅地向身后回望。姬发正要上去和他比试,一个声音却在背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带着缥缈的回声:“姬发——姬发——”

  

  这声音是如此的耳熟,姬发骑在马上,却硬是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他转头去问和自己并辔而行的殷郊:“殷郊,你——”

  

  他的话语顿住了,因为他想起来了:这正是殷郊的声音。穿越时空的、八年后的殷郊的声音。

  

  天子的梦猛然破碎。他汗流浃背,却被紧紧握住了手。少司命跪在他的榻前,满殿灯火遽然亮起,周公旦和金甲侍卫立在殿门口焦急地往里望,却不敢往里踏进一步。每一次天子见到少司命,对方都端容严正、规行矩步,然而此时少司命衣裳凌乱,傩面胡乱扣在脸上,王宫里连高声疾步都不许,少司命却很明显是一路闯过来的。天子睁大了眼睛,任由少司命将那道五色绳再次紧紧地系在他的腕上:“姬发,带着这个去,带着这个去见他。”

  

  “少司命?”天子——周天子发,恍惚间还以为这又是他做的一个梦,“您又来带给我岁神的消息了吗?多谢您,我马上就要去见到他了。”

  

  少司命霍然抬手,取掉了那张从不摘下来的傩面。一阵强风正好在这一刻吹彻大殿,灯火摇曳间,少司命模糊昳丽的面容似神似鬼。天子瞳孔一缩:“你——殷——”

  

  “岁神最想给您的东西,已然握在您的手中。”少司命极快地打断他说,“就在今夜,岁星的车架将路过您升天的必经之路。您在路上见到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他见到您手腕上的这道五色绳,就会想起来一切。天子,您想起来他为什么要在庭院里栽种薮春了吗?”

  

  天子喘息似的说:“殷郊,我想起来了。你问我有没有想请托媒人的良人。但是秋天已经过了,我还能见到你吗?”

  

  少司命古怪地一笑:“当然,他不是命我把天神的羽衣带给您了吗?当初岁神离开您的时候,并没有穿那件羽衣。他本身便是天命玄鸟,又在昆仑修成仙人之身,何必穿一件羽衣呢?他对天使说,他可以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尽数取出,封印进与自己做凡人时牵连最深的一件凡物,然后扔下凡间,不再理会,以此来为您换取不死之药。天使觉得这样很好,便同意了。他与您的那段情意,便封印在您腕上的五色绳中。他知道您一定会戴着这段您赠送给他的五色绳,只要他见到这段发绳,封印便会自动解除。如今您是这段发绳的主人,您也会记得这一切。”

  

  “那,羽衣——”天子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他的生命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唯有强烈的爱在支撑着他继续下去。少司命看向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殷商世子旧衣,将摘下来的傩面放上去。那件旧衣霎时变作一件光华灿烂的羽衣,金色的玄鸟忽然振翅而起,凤凰灿烂的尾羽照耀满室生辉。镐京的原住民在许多年后仍然津津乐道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某一个下着世间从未有过的暴风雪的冬夜,有凤凰的火光从王宫中升起,烟一般燃烧着,直通到天上去。

  

  在如此浩大的火与雪中,少司命低声说:“神明用我的眼睛看您,用我的耳朵听您,用我的喉咙对您说话,用我的心爱您。他早已告诉了您答案。太岁神确实有话要我带给您,请您听好。他说——”

  

  “姬发,把我的爱带还给我。”

  

  

  

  

  

*本文采用的时间线是《逸周书·作雒解》的年表:“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蔡叔于殷,俾监殷臣。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即:武王继位西伯的第三年以“救乱”为名伐纣(即以此为克殷第一年),第四年攻破朝歌。同年(即西伯发四年,武王举旗伐纣克殷的第二年)十二月,武王崩逝。

*对《长恨歌》和《竹取物语》的一次混合抄袭。

英俊的小号君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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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个门也要几经波折好吧最后看到您头发飘起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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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扁桃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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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成精成了

*18双性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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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大碗饭

卡点送祝福!!元宵节快乐大家!!食我天官小汤圆辣!!

出去看红海出来竟然没有饭吃了,大家过元宵节都回家了吗?今天的月亮很圆很亮哦!

年是过完啦要开学了开心吗作业做完了吗

接下来的一年也要继续加油哦【不然给你吃怜怜做的饭哦】,继续向自己想成为的人奔跑吧!【再次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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