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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岁

汪苗工作汇报

又:用汪苗的视角打开白夜


       各位领导好,我是汪苗,是周巡的徒弟。

       我是从警校毕业进的咱们长丰支队,一开始就在二组做探员。

       后来三年过去了,我还在二组做探员。我组长长个瓜子大的眼睛,那天挺个大肚子摸着茶缸子跟我隔着故弄玄虚:“小汪啊,你知道为啥你三年还只能当探员不?”

      ......

又:用汪苗的视角打开白夜


       各位领导好,我是汪苗,是周巡的徒弟。

       我是从警校毕业进的咱们长丰支队,一开始就在二组做探员。

       后来三年过去了,我还在二组做探员。我组长长个瓜子大的眼睛,那天挺个大肚子摸着茶缸子跟我隔着故弄玄虚:“小汪啊,你知道为啥你三年还只能当探员不?”

       我说:“资历不够?”

       他呲个牙说:“傻逼啊,当然是因为你没有后台!我告你我叔在省厅,我在这待几个月就能调上去嘿嘿嘿哈哈哈哈”

       滚啊,我摇头晃脑的赔笑,心里骂他。

       他看我脸上谄媚笑容,心满意足地找刘队去了。

       他有后台,我一点办法没有。

       我爹妈都是农民,爷爷奶奶更是大字不识一个。

       没事,我当时想咱爷们没后台,好歹有个好体格子啊。我一边熬夜加班组长的报告,一边琢磨。我们长丰支队现任支队长是传说中的关宏峰,是重案子,轻人际的主。只要我努力工作,仔细找线索,好好写报告,一定能有晋升渠道。关宏峰是靠着实力才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支队长,这样的人,不会看不到我的努力。

       再说我真不傻,我就是长得不聪明而已。

       人不可貌相,小人物也有大梦想。我特意看了今晚的排班,今晚上是关队值班,我主动加班到九点,肯定能给他老人家留下深刻印象。

       我甩了甩手,把组长的名字写在我的名字前头,没办法,人在屋檐下。

       虽然这报告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

       这年头,没后台还想升职加薪,就得比别人拼命。别人996,哥们007。就冲我这不要命的劲头,关队早晚能注意到我。我哼着歌,敲敲支队长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周巡,这也是个要升职不要命的主,熬得俩黑眼圈挂在脸上。他一甩刘海,把报告拿走,趁他转身的功夫,我伸着头往屋里扫。

     “干什么?”

       周巡一回头发现我探头探脑的,不大高兴。

     “没事没事,我看眼关队。”

       这是个挺好的理由,关队大名对我们这些基层来说简直如雷贯耳,“看关队”甚至能成为兄弟支队专门来长丰的理由。

       周巡一点头,翻着我的报告,头也不抬的说:“关队早下班了。”

       哦,我悻悻地转身离开,在领导面前刷脸失败。

       哎不对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关队值夜班啊,我来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今天值夜班的是关队啊,怎么周巡在里头。

       我就又回去问了一嘴:“周哥,今儿不关队值夜班吗?”

     “你关队从来不夜班。”周巡看了我一眼,又说:“更不加班。”

       周巡坐在支队长办公室的红木桌子上晃荡腿,嘴里不知道在吃什么,手里居然是在翻着一本书。

       卧槽领导不值夜班,那我白加班了啊,我这费这么大劲头表现给谁看啊?!白天上班时间努力工作,他倒是能看见,可他妈上班时间努力工作是我人民警察应该做的啊!

       完犊子了吗这不是,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但是警察加班家常便饭啊,尤其是刑警。

       他凭啥啊?!

       等会卧槽!关宏峰他爹也是警察,尼玛啊,感情他关宏峰是警二代!

       怪不得升的这么快,还不加班。

       卧槽卧槽。。。。

       想到这块,我跟被雷劈了似的呆住。脚步停在支队大门,缓缓抬头看着这装满我一切理想抱负的大楼,黑洞洞的,没有光。

       这哪是什么伸张正义地方。

       这是有后台才能生存的地方。

       我一阵深切而浓厚的失望。

       真黑啊。

       倒也不是,支队长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成为了这座黑色大楼里唯一光点。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周巡的背影。

       挺瘦长的一个背影,那头发指定不合格,不到为啥领导不说他。

       我摸摸自己的圆寸,难道周巡也有后台。

       肯定的,就他这个远近闻名的臭脾气,没后台早就被刘队开了。

       我消沉了一阵,每天冷着脸找线索、冷着脸给组长写报告、冷着脸接电话。

       后来传出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说是周巡要收徒弟了。

       哎我去,支队长和副支队长没出声呢,一个支队长助理哎,收上徒弟了,你说说这逼装的。

       这事放在别的支队,得说是周巡托大,但在长丰,很合理。

       总所周知,长丰这棵大树上称得上是枝繁叶茂。长成个“丫”字形,施局作为树干年富力强,上面长两大树枝,粗壮无比的那枝叫队长关宏峰,另外一没什么存在感的叫副队刘长永。

       关宏峰作为队长,办案大拿,将队里的案子一手包办,刘长永资历老,就站这个副队的坑,平时主要负责人际关系和开会忽悠领导。周巡作为关宏峰枝上那根最壮的树枝,其实比刘长永要牛的多,他早就有能当副队的能耐,确实能带个徒弟。

       但怎么说收徒弟,是队里梯队建设的大事,应该由关宏峰这个正队长负责,徒弟也由他来带,才是名正言顺,也叫人心服口服。

       可是关宏峰八字克徒弟。

       这么多年,上头没少给他派一些年轻有为的,跟他一样的学院派高材生。只可惜,关队带徒弟,带一个死一个带一个死一个。

       跟他妈商量好了似的。

       本来干警察不应该信玄学,可是谁也架不住偶然促成必然是不是,谁不惜命啊。这么一看,我估计关队自己可能都PTSD了,周哥带徒弟说不定是关队的意思,挂着周哥的名,免得徒弟又又又死了。

       就他俩那两口子一样形影不离的关系,跟着周巡其实就跟跟着关队一样的。

       我灵活的小脑袋瓜一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但这好事轮不到我。

       周巡徒弟≈关宏峰徒弟≈前途无量。

       都是干刑侦的,这事都能想明白。

       这位下一届的年少有为可能是一组的小刘、也可能是三组的小王,但绝对不会是二组的小汪。

       我家里条件差,帮不上什么,谁收徒弟不想要个家里有能耐的。我就一直低头收拾物证,我知道周巡来了,准备正式在办公室里认个徒弟,但我没抬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想表现得太期待,让人看笑话。

       他走进了,我听见我组长谄媚地递给他烟,瓜子眼睛都笑眯了,一口一个周哥。

       然后我小腿上就挨了一脚。

       我哎呦一声,皱着眉毛一抬头就看见我周哥,吊都不吊我组长,就带个墨镜,大长头发,小细腰穿个皮衣。

       知道吧皮衣,显得他特别劲瘦,还有干劲。

     “跟我走,不乐意?”周巡冲着我一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我身上。

       惊讶、羡慕、疑惑、不解。

       许多情感将我淹没。

       我看着周巡的笑,想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想起了我早起贪黑加班,想起了披星戴月的查案,想起了被迫额外承担的工作,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汪苗,警察学院毕业,默默无闻的、灰头土脸的、普普通通的一个又黑又瘦的这么个人,第一次知道万众瞩目是什么感觉。

       我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嘴里就啊了一声。

       然后又挨一脚。

       周哥说:“甭废话,赶紧跟我走。”

       这就是我的拜师仪式了,没有酒没有菜,就挨了两脚,我就有周巡了。

       我有师父了。

       我再也不是没人要的野探员了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汪苗我要走了,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啊。”

       周巡拍一下桌子,所有人立刻作鸟兽散,他一转身,潇洒地撸了一把刘海,朝着门口的关宏峰走过去了。

       关宏峰就带着他的伴生围巾,站在那等周巡,对他严重超标的发型未置一词。

       哎,当时一瞬间我就反应过来了,传说中的周巡的后台,没准就是关宏峰。

       我靠。

       我一直以为我组长就是巴结领导的一把好手了,那都快跟刘队处成哥俩了。原来真正牛逼的在这呢,一步到位,直接搞定支队一把手。

       可以啊周巡,没看出来啊。

       我在周巡背后上下打量他,这大老粗居然有如此心机。

       我大步跟上周巡,现在不能叫周哥了,得叫师父了。我笑眯着眼睛,美滋滋地喊他。

       师父。

       我师父理所当然的一点头,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让我把这报名表填了给施局送去。

       你看看着,原来我天天给组长跑腿,现在都能跟局长搭上线了哈哈哈哈哈。

       哎,当时我这个美啊,好像一年当组长,两年地区队长,三年副队,四年正支队长的远大前程就在手里了似的。

       这真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师父跟在关宏峰身边,我跟在我师父身边,那就是相当于关宏峰的徒弟,当关宏峰的徒弟,傻子也能有如此成就。

       然后关宏宇就成杀人犯了,关宏峰就辞职了。

       我天都塌了朋友们。

       卧槽啊——

       我的梦碎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关宏宇杀人受害者除了那五口人以外还有我一个,天可怜见啊,我甚至都没见过关宏宇啊。

       还没等我崩溃,我师父就成正支队长了。

       真的哎,这命是真好,升官发财领导辞官。

       我的命也好,我成支队长助理了嘿嘿嘿嘿。

       我笑嘻嘻地祝贺我师父升官。

       真好啊,四十岁不到,正支队长,一把手。

       我一定跟着他好好学。

       但我师父不高兴,他一个人靠在红木桌子前头,就跟以前关队在的时候一样。我恭喜他,他嗯了一声,没有表现出高兴。

       我甚至觉得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表现出难过。

       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我立刻就滚了。

       长丰树上最粗壮的树枝自折而断,但新的树枝迅速成长起来,新的枝丫和果子也结了,远看又是枝繁叶茂的。

       后来我师父想法子,又把关宏峰嫁接到了支队里,还往上头挂了个红果子。以顾问的身份回了支队,我师父挺高兴,是真的挺高兴,不是他应付刘队和施局那种。

       我师父还给关队这位女徒弟杀手安排了一位新的女徒弟,周舒桐。

       刚从公安大学毕业,小脸大眼睛,每天很崇拜的跟着关宏峰。

       我真服了。

       我不大开心,关宏峰的光我还没沾上呢,又来一个。

       谁不向着自己亲徒弟,这我得什么时候才能升啊。

       我师父还非得当我面夸她骂我。

       简直了,气死我了哎。

       我必须得回嘴,我说也不看看人家师父是谁,轮到我学都三手了。

       言下之意,教不严师之过,徒弟不争气师父之大笨蛋。

       我师父那不是等闲之辈,当时抬手就要打我。

       我就挨打。

       我早就习惯了,我师父带我全靠踹,不像关队似的循循善诱,一眼看出门道,手把手教这个怎么回事,那个怎么看出来的。

       我师父办案一般是扯着嗓子,把人都散出去,猎犬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再熬夜冥思苦想挨个排查,最后得出结论。

       其实他和关队差不多,殊途同归,就是比关队慢点,多费点力气和功夫。

       得亏我身体好,换个人早累死了。但我得说,我心甘情愿,我师父和我一样,草根出身,他也没后台。

       一个没后台的拼命三郎,他值得我敬重。

       关队来了,长丰支队的办案率有所保障。我每天也不用跟着我师父费脑子想,关队指哪我和我师父就打哪。

       我过了一段很轻松的日子。

       这天晚上都九点多了,我师父还是待在支队里。靠着红木桌子,看窗户外头那白白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敲门,直接就进去。

       我的活都干完了,也没什么事找他,就是看着他这样心里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师徒连心可能。

     “师父”

       他没回头,也不骂我为什么不敲门。他穿个白毛衣,手里拿着烟,整个人很难得,有种很沉静的气息。

       这样的师父不常见,跟白天拿着鞭子抽得全队跟陀螺似的转的完全不一样,假的吧这么安静的周巡。

       我那个整天脾气暴躁,一嗓子半个支队抖一抖的真师父哪去了?

       他偏头看我一眼,咬着烟问我:“有事?”

       我龇牙一笑,卖萌,没事就不能上师父这吗?

       哦然后我师父让我滚。

       我就不得不开口问:“关队说他弟弟是无辜的,师父您怎么看啊?”

     “我怎么看?”我师父一乐,烟笑我一脸。“我看见犯罪现场就只有关宏宇的指纹,这案子的突破口就这。”

     “师父,您也觉得关宏宇不是杀人犯,就是没别的方向是吧。”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要挨打。

       但我师父没动。

       他绝对是假周巡。

       我就又问:“但您这么查,没错是没错,但真伤跟关队的交情啊。”

       我师父小半张脸都埋在烟里,拿烟点点我,好半天才开口说:“法不容情,不容师徒情、不容兄弟情、不容任何狗屁交情。”

     “就凭他关宏峰一句话,我就能放过关宏宇?难道就写上物证亲哥关宏峰的嘴,人证亲哥关宏峰,结案记录亲哥说我弟清白,这就能告诉市局结案?一口一个清白?没有证据他清白个屁。”

     “五口人啊,男女老少,血从这头流到那头,找不到凶手,我死都不甘心。”

       我应该是一下脸就红了,我师父是警察,他不管谁是谁兄弟,谁和谁什么交情,案子第一,真相第一,为老百姓伸冤第一。什么跟领导叫板,什么跟市局吵架,什么跟亲师父针锋相对,他也烦心,但他都不在乎。

       我也是警察。

       我是警察。

       我他妈的是警察!

       我真想抽自己一嘴巴,真是臊得慌。

       我师父的烟像是点进了我心里,一下子点着了什么,一股火从我胸腔里开始燃烧,烧得我脸涨红,烧得我浑身剥皮抽骨。

       “师父,您给我根烟。”

       我师父呦了一声,跳着眉毛看我,身上有点活泛劲了,他把烟递给我,说:“你跟我也不学好啊你,抽烟你学什么?”

     “我早就会。”

       知道抽烟不好您还不是天天抽,我舔舔嘴唇,我今天非抽一根不可,去他妈的关宏峰,你个包庇亲兄弟的,这么多年警察白干了你。我立刻就不想沾关宏峰的光了。

       我想像我师父。

       我把烟叼在嘴上,我师父亲自给我点火,我凑上去。

       哎,没点着。

       我把打火机拿过来,又打了一下,又没点着。

       烟都要烧着了,外皮都熏黑了。

       奇了怪了。

       我师父一脚就踢在我小腿,哎对他就爱往那踢,他说:“先吸一下再点,一边吸一边点,你他妈根本就不会抽烟。”

       我按照我师父说的,抽了第一口烟,呛个半死,玩命咳嗽。

       我师父笑眯眯地看我,等到我终于能直起腰,他伸手把我嘴上的烟拿走了,他说:“小兔崽子,回家吧。”

       我看他终于不再安静地难过,终于有了笑脸,摆摆手走了。

       那天我自己到家楼下小卖部给自己买了第一包烟,我不懂烟,就买我师父爱抽的那个蓝利群。

       我点了两根,一根自己抽,另一个就拿着,我看着它烧。

       师父不知道,今天我正式认了他做师父。

       以前我拜的是关宏峰的徒弟,是升官发财的路。今天我拜的是周巡,从今往后,不管跟着周巡能不能升官,能不能有条光明大道,我都只认他一个。

       我是警察啊。

       我一手揉着脖子,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对自己说,汪苗,你是警察。

       我一定做个好警察,守护人民群众财产安全,维护津港治安。

       然后王志革就夜闯警局挟持副支队长。

       这尼玛是法治社会吗?

       人无语的时候真是会乐出声。

       上警察局绑架警察,还有王法吗?!我捏着枪,一脑门火啊。

       周舒桐身世暴露,她是刘队女儿。那时候我本来就火大,一发现这事儿火就更大,怎么一个一个都有后台!

       我说她凭什么一毕业就跟关宏峰,凭什么有运气能出外勤,我的茜是研究生,都只能在技术队早起贪黑的对着电脑看着监控。

       就凭周舒桐的家属是副支队长,茜的家属是犯罪嫌疑人。

       我咬着牙,想把这一帮有后台的都崩了,只留下我和茜。

       还有我师父,是个人都知道关宏峰现在不站在他这边,人家跟自己亲弟弟站在一起呢。

       谁管你。

       我师父也是挺可怜的。

       周舒桐明明是我师父亲自带回来,又亲自交给关宏峰的,结果这小丫头转头就倒戈。没有我师父安排,她哪有机会喊关老师。后来一阵子我对周舒桐都挺不客气,我加倍地拉拢茜,想让她记住自己是谁带来的。我得让她加入我和我师父,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也能过得幸福快乐。

       案子结了,我师父把案卷交上去,首页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当然不能写关队,他早就辞职了,我师父就把周舒桐的名也加上。

       我看见了,我当然知道周舒桐没少出力,但我就是不乐意。

       更让我生气的是我师父也特别近乎周舒桐,他给了周舒桐一个单独任务,没让其他人知道。

       但我是其他人吗我,我他妈是你亲自挑的徒弟,我还天天给你跑腿,有我一口吃的就给你带一份,我还学你穿皮衣,我身上常年带着你爱抽那烟,然后你防着我,你拿我当外人。

       我在我师父背后瞪他。

       气得要命。

       我猛猛抽烟,往自己桌子前头一坐,第一次消极怠工,开始玩消消乐。

       我一直打到两千多关,用完了所有体力。忽然发现周围怎么这么安静呢,一抬头卧槽好家伙周队您怎么大驾光临。

       我师父递给我两本书,《刑侦心理学》和《痕检学》。两本书都挺旧,看着被人翻了很多次。我接过来问这干嘛啊?有技术队和预审不就行了吗?

       我师父一拍我脑瓜,说:“你一警校毕业,学的东西跟公安大学比不了,能多学点就多学点吧啊。人小周公安大学年纪第一来的,年年奖学金。自己挣生活费,不要刘队一分钱,自己打工还给家里钱。你啊,过得比人家舒服多了,还不学?”

     “学,都给我背下来,我下个月抽空考。”

       我师父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那种假周巡的,沉静的气质又在他身上出现了。

       我翻翻书,哎这两书上都有笔迹,全是我师父的。这说明这两本书我师父都啃过,而且还没少翻。

       这种感觉真好玩,比起书,我更爱看我师父的笔迹,就好像他亲自指导我似的,有种我俩一起学,他是我同桌的感觉。

       我师父给我单独开小灶嘿嘿嘿嘿嘿

       但很快我就不乐了,小周是年纪第一,哎,这两书估计她也看过,我的小灶饭她早就吃过了。

       我一抬头,整个人一激灵,明白了我师父在告诉我什么。

       周舒桐是公安大学第一名来的长丰支队,合情合理;她不认刘长永是爹,连姓都改了,来长丰支队,名正言顺;读大学自己打工挣钱,兼顾学业和家庭,坚韧不拔。

       周舒桐是好女儿,是好警察。

       我读书的学费全靠爹妈种地,我家里再没本事,也没让我自己挣学费。

       我的这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我对周舒桐的细小敌意,我师父发现了的,他都知道。

       但他没说我,他让我赶紧补课。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点魂不附体的虚无感。

       心里难受。

       我打开手机,给师父发一微信,表示一定好好学。

       然后我把消消乐卸载了。

       唉,我第一次当人徒弟,要学的还有很多。但有一点我敢肯定,我师父一定是向着我的。他再怎么骂我打我,出外勤的时候护着我不假,出任务让我挣功劳不假,他对我的无条件信任不假。

       我师父也有师父,或许怎么对待徒弟,也是从关队那学来的。

       但我一直不明白我师父和他师父的关系,我师父对关队的尊敬和爱护都写在脸上,我师父灵的很,他擅长跟领导搞好关系,刘队拿他没辙,施局都无奈地纵容他。

       他想招领导喜欢简直太容易了,怎么到了关队这就怎么难呢?

       我这么个笨蛋徒弟都能得到我师父的包容和一点爱护,我师父比我聪明多了,他怎么就得不到呢?怎么就总受着委屈?

       那天我师父和关队在走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吵一架,关队语气不善,脸色更是差。

       我师父也是一肚子火,我赶紧跟上去当受气包,好让我可怜的师父散散火,别气坏了。

       啊我靠他把主任法医的职给停了。

       我还是闭上嘴,我有种直觉,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果然不是,这把破了一个大案子。

       军火案。

       咱们津港真是日月当空,朗朗乾坤,人杰地灵啊。

       这阵子队里真是一片欣欣向荣,屡破奇案,算算日子高主任快生了,刘长永从长春回来以后跟小周的感情眼瞅好了起来。

       然后刘长永就死了,死在支队里,被人投毒。

       哈尼玛的有人在乎这里是警察局吗?这本该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小周崩溃的喊声就回响在我耳边,我气得要命,抓不到凶手老子现在就脱衣服走人。

       哎不是你们精神病啊,抓我师父干什么?!

       啊?他杀了刘长永?那不可能,我师父是清白的!

       这大概是我最接近关宏峰的时刻,我和他一样其他警察的疑问的眼神时,只有干巴巴的一句话,拿不出任何证据:我师父/弟弟没杀人,他是清白的。

       我们这个组合应该叫绝望的家属。

       我一个电话把茜叫过来,这事不能留痕,只能当面说。

       我知道她看不上我,工作以外基本把我当空气,但是为着我师父,我得这么干。

       我没有技术队查监控的权限,但茜有。这案子已经给了海港,那的副队长是赵队,他是我师父老同学,肯定用心,但我还是不放心,我自己也得查查。这属于违规,越级执法,被发现了我和茜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茜就把我叫到一家咖啡店里。她自己带着个电脑,用的是公共网络,我说我师父冤枉,她点点头,指着屏幕说,她已经把监控查到了这里。

       茜啊,女神啊。啊不,女王啊。

       我俩那天从晚上五点干到早上十点,终于有了眉目,我简直是胡言乱语把我俩的发现写成报告,然后立刻打车回队里,根本不敢开车,眼睛都睁不开,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一进支队,横冲直撞地要往施局办公室里闯。正赶上小徐路过,他庞大的身躯拦着了我,胖手指指了指支队长办公室。

     “周队放出来了,刘队不是他杀的。”

       我师父,我师父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身边是海港支队的赵馨诚。

       我推门进去,就跟走丢了的狗看见家一样,嗷一声扑过去。

     “师父”

       赵队看我脸色不对,拦了我一下,我就嘎巴一下倒了。一头嗑在我师父锁骨的位置,他比以前瘦了不少,疼得我眼前一黑。

       我应该是睡过去了,或者晕了。

       总是我在醒过来都下午了,日落西山。我沐浴着夕阳,睡眼惺忪地被饿醒。我师父还坐在那,赵队坐在他的红木桌子上。他俩轻声聊天,一边抽烟一边聊,这屋都快成蓝色的了。

       我师父的神情静默,他们在商量什么。

       嗯假周巡出现。

       我发现我身上盖着我师父的皮衣,他看我醒了,冲我一乐:“睡一天,你今天算缺勤啊。”

       我直接站起来,眼前一黑又坐下了。

     “师父。”

     “哎,悠着点少爷,饿不啊,上食堂吃点去吧。”

     “师父您没事了?怎么查的案子?”

     “老关帮的忙。”

       哦。

       我刚想说我也查出来了,听见关宏峰的大名我就蔫了。

       紧跟着我师父就抖抖那张纸,说:“跟你查的大差不差,一个意思。”

       赵队乐了,看着我的狗爬字说老周,你这徒弟没白收。

       我悄悄地看我师父,希望能得个再直观一点的表扬。

       我师父说:“是没白收,今一早施局把我叫过去,说我们队里私联外网,随意调取监控,无组织无纪律。”

       我立刻嘿嘿一笑:“那什么师父,查案子不得有点手段吗。”

       我师父指指我:“你小子和赵茜的手段让我写了五千字检讨。”

       我立刻举手,我帮你写师父。

     “哎呀,你师父抄的我的,什么五千字,他就写了五个字,我周巡错了,没了。”

     “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赵馨诚便继续安慰我:“小汪干的不错,方法是笨了点,但心是好的,就是比关队慢了点,继续努力啊。”

       关队英明神武,小汪自愧不如,唉我给您道歉关队。我挠挠头,被说的不好意思:“嗨,反正也解释明白了,咱们出去喝点,庆祝庆祝。”

       我师父骂了我一句:“庆祝个屁,刘长永头七还没过,你给我安分点,这么不禁夸。”

     “哦”这不怨我师父骂我,我真该打,我抽了自己一嘴巴,消停坐下了。

       我师父丢给我一桶泡面,我知道他要支开我,我就懂事地离开了。

       后来两个月,我再也没见过他。

       包括赵队、关队,一下子都消失了。

       小案子我和周舒桐已经能撑起来,大案子直接转到兄弟支队。

       我们很默契的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还回不回来,干刑警的,都有这点默契。

       两办公室都空着,我很耐心地每周打扫师父的办公室,周舒桐扫他爹的,我比周舒桐命好,我师父能回来,她爹不能了。

       我把周舒桐划到我、茜和师父的三口之家里,出外勤,我尽力不让她受伤。我学我师父和关队,跟小周也组成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二人组。就这么办了几个案子,我就明白了我师父那火爆脾气有一半都是装的,有时候大嗓门一吼嫌疑人比循循善诱管用多了。

       还能锻炼心肺功能。

       估计全世界没几个人见过我师父的另一面,安静的,心思缜密的,慢慢抽烟动脑子,但我见过不少次。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师父早就把我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里。

       我师父给的那两本书我不敢翻,我自己买了两本一样的,把师父的笔迹手抄上去,然后好好的包上书皮收起来。又问周舒桐公安大学都教什么课,我挨个买书去读。

       士别三日,小汪别两月,师父当刮目相看。

       刘队死了,关队辞职,周队失踪。长风支队这棵大树就剩下树干了,施局光杆司令一个。

       我师父不在,我就经常去市局帮他开会,一张嘴自我介绍就是各位领导好,我叫汪苗,是周巡的徒弟。这活我干的得心应手,以前我师父也老让我替他开会。

       后来有一天,我那升到市局的瓜子眼睛组长在市局门口把我拦住,问我,能不能帮忙求求周巡,让我师父给他写个推荐信,递给领导。

       我当时就翻个白眼说我师父忙着呢,然后直接上车走人。

       你看看你看看,我师父多了解我,他知道我没后台,他自己当我的后台。让我躲在他的枝丫底下,安安心心乘凉。

       可惜我是个笨的,总是慢我师父一拍,老是得过一阵子才明白他的用意。

       我一直开着我师父的车,顶着他的名字在市局和支队来回奔波。

       真的,我想提醒市局的各位领导,长丰还有这么一个警察呢,您各位可千万别把他忘了。

       就上个月,一群白衬衫冲进我们支队,把施局拷走了居然。我人都傻了,长风支队的树算是让人连根拔起了。

       但我一回头,看见了顾局和关队。顾局用力的咳嗽两声,试图掌控局面,他老人家宣布。施局涉黑被拘捕,关宏峰重回警察队伍,官复原职,立即生效。

       小周在我旁边都乐出声了。

       哎不是,那我师父呢?我那么大个的一个周巡呢?

       我跟上去问,关队让我上车,让我不要外传。

       我点头。

       车开到医院,我心想完了。

       消毒水味往人鼻子里钻,我跟关队七拐八拐地走进间单人病房。

       我师父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他一定是流了太多血,脸上白得就能看见眉毛和胡子。

     “大夫说明天能醒。”

       我凑过去看他,我师父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面色平和,一动不动。

       我恨不得把腿递上去让他踹。

       第二天我师父果真醒了,我嗷一声,他很朦胧地看着我,然后半天才认出我来,说喊什么喊。

       他一出声,我看关队和赵队都笑了。

       我师父醒了,一天比一天好,我看他跟赵队拌嘴,跟关队闲聊,我就很愿意在边上犯蠢卖萌,我师父恢复到了能踢我一脚的状态,他也没踢我。

       他拿那个果篮里的苹果砸我。

       他好几次都没砸中,后来我才发现,他左眼看不见了。

       这事是我偷听到的,我正帮我师父洗杯子,听见关队和大夫在聊,说周巡就快能出院了,但左眼可惜了,好不了了。我直接就冲出去,什么可惜,我师父眼睛咋了。

       关队让我弄一身水,他没说什么,跟我讲让我保密,已经办了工伤,顾局的意思也是密而不发。

       也是,我师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一线的。

       但保密真拉倒吧,都是干刑侦的,一只眼睛看不见还看不出来啊,这事根本瞒不住。

       但是还真,没人提。

       不知道是有人授意,还是大家伙不约而同,总是有人给我师父当司机,主动站在我师父左侧。上市局的时候就顾局和关队;出外勤的时候就我和关队,还有小赵小周小徐高主任;下班的时候就关队自己。

       哦对,现在关队开始值夜班了,也开始加班了。他带周舒桐,我师父带我,我比周舒桐命好,我可以和我师父随时随地开玩笑逗乐,他最多就给我一脚,很多时候我俩叭叭的聊天,周舒桐就抿着嘴,露俩大酒窝。那周舒桐对关队敬重的,恨不得放神坛上,整的俩人老像不熟似的客客气气。

       关队不常笑,很正常,但我老感觉我跟我师父逗屁嗑的时候关队也在听。他就是擅长表情管理,他能忍住不乐。

       我师父师徒双全,每天戴个墨镜,有事就指使我,没事也不在自己办公室里待着,天天跟关队一个屋。

       这便宜了我,我就往他办公室里一坐,过着副队长的瘾。

       爽啊这日子。

       后来我就被调到北部队当副队长,我师父说了咱们这都是他的老领导老战友,我要是给他丢人就别回来了。

       以上就是我在长丰支队的基本工作经历,就录到这,感谢市局的兄弟啊。最后一句,恭喜关局,恭喜周队,恭喜小周转正,恭喜高主任娃上幼儿园,恭喜茜加入外勤组。

       哎对了,关队和我师父还有周舒桐那是自己牛逼,跟有没有后台可没关系,但是领导啊,咱真得查查我那组长,他绝壁是靠后台上去的!





 

 




泡茶噢oreo

(8)不好养的南方花

(8)呼啸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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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明桥小学击毙歹徒事件两个月后,郑北的心理审核终于被报了通过。本来顾一燃换人质的手段太过鲁莽而受到了批评,结果歹徒的生物报告递上去,直接和石家庄四个月前的两起命案疑凶对上了。哈岚市局原地给顾一燃报了个二等功。

而郑北领了个检讨,并且要去光明桥小学给孩子们做安全演讲来弥补过错。光明桥小学校长其实最先是邀请顾老师过去演讲的——小朋友们听了他勇斗歹徒的事迹,叽喳吵闹地要亲眼看看英雄。

顾老师拒绝。哈工大应用化学系邀请顾一燃做过一次演讲后,复合材料和结构研究所就开始力邀顾一燃:一,开一门高分子材料相关课程;二,加入他们与材料工程学院共同...

(8)呼啸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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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明桥小学击毙歹徒事件两个月后,郑北的心理审核终于被报了通过。本来顾一燃换人质的手段太过鲁莽而受到了批评,结果歹徒的生物报告递上去,直接和石家庄四个月前的两起命案疑凶对上了。哈岚市局原地给顾一燃报了个二等功。

而郑北领了个检讨,并且要去光明桥小学给孩子们做安全演讲来弥补过错。光明桥小学校长其实最先是邀请顾老师过去演讲的——小朋友们听了他勇斗歹徒的事迹,叽喳吵闹地要亲眼看看英雄。

顾老师拒绝。哈工大应用化学系邀请顾一燃做过一次演讲后,复合材料和结构研究所就开始力邀顾一燃:一,开一门高分子材料相关课程;二,加入他们与材料工程学院共同开展的  高性能高分子材料研究 与 高温稳定性表层涂层技术 研究项目,以应对未来的航空航天复合材料备制。

他哪里还有什么美国时间去小学里演英雄。

更何况,他也想给郑北一个机会,再见见那位英语老师。单独见,不需要他这个“情敌”在场,也许还能有所挽救。

 

顾一燃独自在办公室看了一早上卷宗,又翻了一下午资料。最近哈岚风平浪静,只和齐齐哈尔有一个合作案件,他们也只是辅助而已。下班时国柱传话来说郑北他们还在小学,顾一燃便收拾了东西自己回去,直接到了郑家饭馆儿,帮着干爹干妈照看了会儿店,又趁着他们做晚饭的时候把前台里乱七八糟的帐收整了,列了张明明白白的本日账目夹在账本里。

不多会儿,郑南和赵晓光回来了,菜端上桌了。

郑北也回来了,带着那个英语老师。

“光明桥那位英语老师……”郑北的小皮夹往女老师那儿一扫,声音忽高忽低,“…说想带包鸡架回去,那啥,爸,给人拿一份儿。”

“诶呦!”郑北的妈妈两手一拍,“拿什么呀,坐这儿吃吧,饭都弄好了,你就是那个,教英语的,那个……”她话音未落,郑北爸爸已经把座儿都腾出来了,大声招呼,“别站那儿啊,快过来坐!”

那老师推辞着,郑北有点儿手足无措,几个人拉拉扯扯,郑北在后面跟着摇摆,既没有拦截的动作,也没有推搡的动作,他在这出吵闹里甚至显得沉默,只被二老也连带着斜一眼哼两声,嫌他不主动不争气。

奇怪,明明是自己让他去的,心却不自然地缩紧了起来。顾一燃的手攥着放在膝盖上,刚才坐下时明明已经饿了,现在却忽然毫无胃口,眼睛跟随着那热闹地又是拿碗又是倒饮料的郑家几口,他的胃坠下去,好像吞食了什么铅块。女老师坐在了郑南旁边,郑北走过来,一屁股紧挨着他坐下了。是郑北平日里的座位。

“坐哪儿去了?”老郑头数落,“你去坐人边儿上照顾照顾……”

郑北立刻打断了老郑头让他换座贴近英语老师的企图,嗓门儿也不小,“诶呀人家说了不吃不吃,非逼人家吃,还逼我坐过去、咋的吃啥还得蘸着我吃啊?是要削我两片肉吃了延年益寿吗?我唐三藏啊?”

顾一燃本来有些伤心的,听到郑北这没头没尾的屁话,噗嗤一声又笑了。郑北瞄他,看到顾一燃微阖的眼尾浅浅弯起,唇边笑时带出一抹猫弧,不知怎么的,感觉心里热乎乎,郑北的肩膀撞撞顾一燃,张口是悄悄的笑意,“笑啥呢?哥带你取经去,嗯?去不去?”

顾一燃眼也没看他,拿起筷子去夹菠菜吃,送进嘴里前小声嘀咕,“你才是猪八戒呢……”

郑北一下坐直,乐了,“你哪能是八戒啊,八戒是野猪,你是家猪,家养小花猪,家养玉面小花猪……”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轻轻一下一下撞着顾一燃。老郑头看不下去了,“你别烦人家顾老师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你不吃你外面站着去!”

郑北讪讪坐正,好在,他爸不再让他去坐到女老师旁边了。

 

一顿饭吃的老两口慌里慌张,但也都看得出郑北对这女老师没意思了。离奇的是,那女老师看似对郑北也没意思。她八成真是来拿鸡架的。老两口有种被新时代关系弄糊涂的错觉,毕竟人人都认为郑北与此女老师是恋爱过的关系,眼下如果不是分手后,那就是复合前。怎么能像两个没事儿人一样,你啃你的鸡架,我吃我的带鱼呢。只有郑南发现,只要顾一燃夹道菜,这英语老师就会跟着夹这道菜,像忍不住想学他似的。坏了,醉翁之意不在我哥,而在粤东大帅哥身上。

可粤东这帅哥眼里现在只有桌上那炖大鹅,且饶了我们顾老师吧,人明显都没平日里吃得香了。郑南心里的眼闭了闭。

顾一燃本就安静,今天更是半句茬儿都不接,只闷头吃,筷子戳戳这儿又戳戳那儿。由着郑北父母这老两口满桌乱点鸳鸯谱,现场年轻人没一个附和。赵晓光都发觉他北哥是真不喜欢这个女老师了,那门外的狗也都能看明白了。

送女老师走,郑南戳戳赵晓光。“哦哦,我去吧,我去送,北哥累一天了休息吧。”赵晓光穿上外套。

“让郑北去送,你别麻烦了晓光,你上楼……”老郑头指着郑北,让他的好大儿主动点。

“爸——”郑南挽住老郑头,“让晓光去,他今天吃得多,走走消化去。”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向赵晓光抛过去几个暗示,赵晓光赶紧,“对、对,我撑着了,走走,走,杨老师我们走……”

“去吧去吧,”郑北满脸轻松惬意,两手抱在胸前,“……把那鸡架给人杨老师提上,再吃去分店拿啊,那儿离你近,我们这儿太远,你没必要再来了。”

郑北的妈在背后拧了一下郑北的腰。郑北跟狗被踩了似得往边上扭开,他妈瞪他,他看他妈,乐呵呵。站在一边的顾一燃没什么太多表情,扶了扶眼镜,似乎想起了什么。

 

其实入冬后,他的血胸后遗症还是有点明显。被绑走的那次,榔头砸断了他的第三、第四和第六根肋骨。正是第五根肋骨,撑住了他的胸腔,没有让他因为胸壁坍塌而窒息。但是外力导致的肺挫伤,以及血液进入胸腔、压迫肺部的胸腔内损伤, 让他咳了一阵子血。痊愈后,血胸后遗症——胸膜黏连,让慢性胸痛成了他得习惯的老朋友。

不过,幸亏。

如果第五根肋骨也断了,其他的肋骨们只能跟着塌陷,第三根可能会扎穿动脉,第四根可能会扎穿心包,第六根则能戳穿肺叶——总之,医生也说了,多亏第五根肋骨救他一命。 

 

他觉得郑北就是那第五根肋骨。

这个感知让他稍稍有点难过,毕竟,郑北只是他萍水相逢的朋友,将这样沉重的身份赋予一个天涯偶遇的人,会让人家压力很大。满足即是福啦,唔好咁贪心。

他倒是也觉得自己算了解郑北,却也完全不了解,就像他不了解自己。可能空白就是一种麻木,而麻木是主动麻痹的结果。则似乎失去了辨别情感的能力也再正常不过。顾一燃不知道郑北为什么明明几个月前还喜欢着英语老师,今天又突然不喜欢了。明明在联谊会的晚上那么绅士温柔,今天突然说什么,别来了,没必要。

郑北必然有一套自己的原则,顾一燃想,像他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姜小海,得知对方非我同类后,立刻就划清了界限,并扣动了扳机。像他盯着自己说“你爸已经死了”的时候,顾一燃知道郑北确实如此想——他如此清醒,不为情感左右。郑北总能更容易地跨过坎儿,不被任何羁绊困扰。而他不行,他看似洒脱,实际上,情感管理做得这么差。实在没人教过他。

 

顾一燃看到英语老师在听到郑北逐客的那句“不必要再来了”时,突然望向他。顾一燃从那双眼里读出一点不舍。

他忽然就感到酸涩,似乎站在这里,自己也是个自作多情的外人。

 

“你这么快就不喜欢人家了?”顾一燃在帮忙洗碗的时候问也在一旁洗碗的郑北。

“谁?”郑北满手泡沫地抹着一个碗,“光明桥那老师?我本来就不喜欢她,说啥呢。”

顾一燃斜过头看他,“…那你联谊会上给人家照片,还带她去看电影,不是还买了花送人家?”

郑北疑惑于顾一燃知道这么多细节,“你怎么知道我送花儿了?”

顾一燃看回手上洗的碗,他的手在彩色的泡沫里忽隐忽现,郑北也看到了,忍不住总想看他的手,“全局的人都知道,还知道是二队的小刘帮你买的花。”

“第一次见面,总得表示表示么。”郑北说,“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

顾一燃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只把洗干净的碗放到一边又去洗下一个脏碗。很快就叹气,“…那还说不喜欢?”


郑北一下舌头打结,第一次去约会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顾一燃。眼下意识到了,觉得在这儿给顾一燃解释这些东西真是有够自作自受,“……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就是、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现在知道了,是真不喜欢。真不喜欢。”

“……突然就知道了?”顾一燃又问。

“早就知道了!”郑北高声说,并看了好半天顾一燃在泡沫里穿梭的手,忍不住去拿人家手里的碗,故意攥他滑腻腻的手指,从手心滑倒指尖,差点把顾一燃手里的碗滑落了。

“你洗你的,抢我的碗干什么,别再打碎了。”顾一燃皱着眉头推了一下郑北的手,郑北舔舔虎牙,有些高兴的样子又要去抢。顾一燃把碗放下,冷脸看他。

郑北赶忙收起笑脸,转回身,乖乖从旁边拿脏碗洗,“…不抢就不抢呗,我也有。”

 

“你早就知道不喜欢人家了,为什么之前还装的那么深情。”顾一燃忽然又续上之前的话题了。

郑北眯着眼,“装深情?谁装深情?”

顾一燃又有想叹气的冲动,他不明白。“就是你跟她发展不顺利的那段时间,你总是闷闷不乐,成天扳着脸,还到处发火……”

郑北没回话,只沉默地洗着手里的碗。顾一燃洗干净了手里这个,最后一个。他看郑北,郑北依旧没说话。

“……不想说也没关系。”顾一燃明白了,那个时候,那位英语老师应当确实伤害了郑北的感情,也许那也是他不再选择继续的原因之一。

郑北开水冲干净手里的碗摞在干净的碗上,两手撑在水池边,眼只看着水池“……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她,跟她没关系。”

一时沉默。

顾一燃没再追问,成熟的成年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

 

也许还不够成熟。

“…但我还是觉得你今天的话讲的有点绝情。”顾一燃用毛巾擦干了手,又递给郑北,“……人家毕竟是女生,你讲什么不必再来了,有点绝情。”

郑北完全不觉得这话绝情,他为了能让这句话婉转些,还带了个鸡架前摇。这都算绝情了,那南方人怎么讲不绝情的话,讲文言呐?他们哈岚的莎士比亚跟人绝交最多也就带个鸡架前摇了,还能怎么说才不绝情?说你天天来月月来、每天掐着饭点儿来吃成个灶台精转世就不绝情了?


“……嘶……你是不是喜欢她啊,顾一燃?”郑北两手叉腰,扭头看过来,眉头皱的整张脸都凶巴了,他审视顾一燃的脸,“你要是喜欢她你就直说。”

顾一燃看他的戒备状态,忽然语塞,像瞬间没了立场,他避开眼神,“……别为了她跟我吵架,我不想吵架。”

“那你干嘛一直提她?”郑北追问。

不妙。顾一燃心想,他不该再问了。他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提也只是一种总被抛下的后遗症在作祟。她的姐姐走的时候没有留一句话,妈妈只摸了摸他的头,爸爸甚至连尸骨都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找回的。他有太多后遗症了,包括血胸疼痛,包括第五根肋骨被擅自冠名时的提心吊胆。

毕竟他并不是哈岚人,曾经也不是警察。

 

两人有点不欢而散,似乎还遗留了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但是,谁也没有解决的立场。顾一燃那晚胸腔隐隐作痛,即便脑袋放空完全没再思考下午发生的事,生理竟然依旧用疼痛毫不避讳地反映着他的沮丧。他起床倒出两片阿司匹林,想起雪天使结案前,郑北从哈岚最大的医院给他借镇痛泵的时候,那医生还骂郑北这个缉毒警没常识,说按照他要求的频次非得产生依赖性不可。

郑北总是显得很擅长爱别人。

可擅长爱的人也擅长不爱。对吗?他们知道什么是爱什么不是。不像顾一燃,他分不清。他只知道能留在他身边的就是好的,如果要抛下他,他也别无他法。

 

经过这次在水池边的小小争执,顾一燃本在第二天早上对郑北疏远了一厘,可郑北凑过来,诚心诚意,前一句还生气呐,后一句我错了行吗,哼哼唧唧的让顾一燃全无办法。晚上郑北又故意开着小黄车兜兜转转就是不回家,顾一燃问他要做什么,结果在路上找到了那个每天都在不同点儿开摊的萝卜糕铺,把萝卜糕、虾饺、肠粉给顾老师买了一堆。

“……五点半了,吃早茶啊?”顾一燃问。

“得闲,得闲、饮茶嘛,咱就这个点儿闲,白天忙得要死。饮个晚茶吧,明早我早早来给你买。”郑北说着,把萝卜糕袋子掏出来放到顾一燃手上。顾一燃笑笑,似乎没事了。

 

小伍警官从粤东来黑龙江出差,虽然去的还是齐齐哈尔,但有意途经哈岚,来看望顾一燃。他只停留半天,顾一燃领着小伍转了转警局,郑北特意给小伍一行人接风,去吃饭的路上,小伍和顾一燃用粤东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讲,郑北开车,听着像坐在影院里似的,就是没有字幕能看。偶尔眼角瞄到顾一燃开心的样貌,更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一时懊恼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他也没好好学学粤东话,来来回回就会点皮毛和脏话。

吃饭的时候,郑北发现小伍和顾一燃关系确实好,就算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表情和肢体语言也不会骗人。小伍走前,给顾一燃留了好些茶,陈皮,药材之类的。郑北看不明白,只看他们亲亲热热的,心里不舒服。

他像顾一燃真正的哥哥,小伍警官。在顾一燃的房间里上下左右观摩,忽然转过来说,阿燃,床上横着房梁,太不吉利噢,转个方向吧。然后顾一燃就和他一起推着床两侧,硬生生把郑北之前摆的床位掉了个个儿。

“自己买房住的时候,也要看看风水的嘛,”小伍警官走时拍拍顾一燃的肩膀,夹着烟的那只手抖了抖烟灰,“老屋还要常回来住,没有人气房子会坏,既然你不要卖,不然我给你寻人租出?不愿意的话,只能我月月去打扫喽。”

顾一燃笑笑,说找时间回去暖暖那屋子的人气。小伍又问他真不要卖?“那在这边房子怎么买?”

因为两人粤东话和普通话交叉讲,一旁的郑北听个大概。

“你要卖花州的房子?”郑北问。

“没有,只是之前想过。还是留着吧,回去也有地方住。”顾一燃说。

回去?郑北愣了愣。

“他啊,之前讲就在哈岚买个房子住,但今年分房福利取消,要自己买套得很多金嘛,”小伍警官叼着烟说,“本来商量不然卖了老屋,凑钱再在哈岚买喽。现在又说不要卖了。不卖又不来住,这么久没回花州一次,也不来看大家。”

郑北直接跳过小伍语气里的埋怨,紧盯顾一燃要买房这一项,“买房干嘛啊?在我那儿不是住的好好儿的?你那间就是你的,你就当你买的,又没人住。”

“安心啦,他现在买不起,”小伍警官笑起来,顾一燃嗤了一声,手背拍了下小伍的胸口,小伍笑呵呵的,“不过花州房子留着就好,万一哪天又调回花州,再住回来嘛。花州市局也要化学专家的。”

郑北一听不乐意了,“当面儿挖墙脚啊,小伍我看你是抽烟不过瘾又抽上羊角疯了吧?”

“怎么说话呢。”顾一燃的胳膊肘顶了郑北一下。

“我还活着呢就怼着我的脸挖你去花州,当我死了还是怎么的…”郑北呜哩哇啦的。顾一燃无奈地看小伍,小伍的口型说,‘幼稚’,顾一燃抿着嘴角,不得不点了点头。

这微小的互动可要把郑北气晕。“你俩对啥暗号儿呢?你俩干敌特的?”

 

送走了小伍,回去的路上,郑北不说话,也毫无立场地带了点脾气。可顾一燃却完全没想搭理他的意思。郑大队长一边开车,一边余光瞄着顾老师。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一路无言,顾老师睡了沉沉一觉,郑北真觉得顾一燃在折磨他了,自己买房子就算了,怎么还有回花州的心思啊?

那他郑北怎么办,这心思里,有他郑北的一席之地吗?

 

“你老家那房子,又不回去住,留着干嘛啊?是舍不得卖吗?”上楼的时候,郑北突然发话了。语调有些沮丧。

顾一燃没有回头,一步步往前走着,“……也没什么想法。”

郑北跟上去几步,“卖了呗,留那儿又没用。”

“谁说没用,”顾一燃侧过头来,俊俏的鼻梁上有不远处橘灯的余光,“漂漂泊泊,万一没地去了,还能有处落脚。”

“没地儿去?”郑北追上来,几乎堵在顾一燃前面,可顾一燃没停,只侧过身继续走,郑北也只能重新跟上,“你也当我死了?我死了你也不会没地儿去的,这儿不就是你的落脚地儿?”

 

顾一燃笑起来,打趣的语调冒了出来,像在开玩笑,“万一你赶我走呢?”

郑北眼都睁大了,“我赶你走吗?我吃错药了?怎么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顾一燃站在自己门前了,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语气轻松地说,“之前不是要我滚回花州教书?”

郑北在那儿愣了一秒,就看顾一燃门一开进去了。某天的画面猛然映在他脑海里,倒是一瞬间就觉得胃里翻绞,喉咙口也跟含了刀片儿似的,他一把抵住顾一燃要关上的门,看着顾一燃的脸。

这愁人的家伙就是折磨他。

顾一燃有点不想让他进来,他非进不可,推着那个门和顾一燃暗自怼劲儿,可谁都知道他们俩力气上没有可比性。

“……你让开,我不想伤到你。”郑北低声说。

顾一燃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叹口气,让开了。

 

顾一燃自顾自进了里屋,脱了外套挂起,又拿了水壶往瓷盆里倒水,洗了手,擦了脸。郑北只是站着。

“又要闹别扭吗?”顾一燃重新戴上眼镜,“就站那里什么也不说?”

 

“……南方人如何讲不绝情的话?”郑北看着他,似乎当初被赶走的是他而不是顾一燃,“……你教教我?”


郑北的眼神晃动,这些天来,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如之前那样好了。但是因为什么?郑北不知道。他不明白。只觉得顾一燃忽然与他不像吃萝卜糕的那个夜晚,或一起看雪的早晨亲密了。而这一切为何会又回到顾一燃被绑架前一天吵架的那件事上。他一直为那天的冲动后悔,所以自那时起,他待顾一燃极其小心翼翼,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他已经尽心尽力。

可顾老师不知为何,从那天在水池边的小小争执后,似乎突然对他不买帐了。

其实这段时间来,他对自己的喜欢也小心翼翼,怕顾一燃不能接受,怕不接受就要走,他总是要走,一会儿要搬出去,一会儿又要回花州。留着那间老房子干什么呢?这里不好吗?我不好吗?我不够对你好吗?也不要多的什么,只安心留下来,不行吗?

郑北有太多疑问。本来以为只暗自喜欢就可以,没想到贪心还是时时刻刻地蔓延,酸楚像潮水涨高淹没良田,像无辜又自找麻烦。


顾一燃在郑北脸上看出某种可怜。他从没看过郑北这样的眼神,一时有点慌神,走上去摸摸郑北的肩膀,“……你不赶我走,我不会走的。”顾一燃语气柔软,像哄个傻小孩,“以后要是哪天你和我绝交了,那肯定是你要抛弃我,绝不是我要抛弃你。”

 

郑北看他,眼神晃动,他不明白他与顾一燃之间怎么会有抛弃这个话题。这个词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他咕咚咽口唾沫,从通电的水桶里抱起咳血的顾一燃——只是想起,那时急血攻心的慌张就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得知他被李文龙捅伤而奔向医院的路上,得知他被带到港口而不得不下令全城封戒的瞬间,以及从远远的窗口看到他撞倒歹徒随后就一声枪响的那一秒——他曾毫厘之间失去过顾一燃无数次,每一次都在他的皮肉下留恐惧的疤。

可他如果自己要走,郑北知道,他留不住他。

 

“我那时候生气,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我,而是因为她喜欢你。”郑北突兀地说。像忽然说出一串乱码。

顾一燃没听懂,看向他的眼神清纯且疑惑。而郑北在深渊里,面对这双眼,他的喜欢似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凌冽的风割破他的瞳孔,碾压着他的理智和魂魄。


“我好怕你也喜欢她。因为我喜欢你,我好怕你喜欢别人。”郑北的话没有停顿地滚落出来,落在地上震的人耳鸣,他委屈的要死。

“因为我也想跟你好,特别特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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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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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何惜一行书

【雪迷宫/北燃】长存

*剧情接《欢歌》|剧情向|2.8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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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在我的四肢内,奔跑着疲惫的风

针管滴着晶莹的药液,挑进郑北的手背,护士“啪”地一下抽掉他手腕上的胶皮管,又“啧”了一声,用力将控制滴速的滚轮打到底,咕哝道:

“饭吃哪儿去啦,这血管也太瘪了……”

郑北看着手背上那节从深蓝针柄下延伸出来的软管,药水中回出一缕连红都算不上的血色,不情不愿地打个照面,就又溜回血管了,他笑了一下:

“那咋整,我现吃两顿也不赶趟了。”

郑北这次受伤没在医院里安生待过一天,不是偷跑就是不配合,医嘱更是一条不听,可谓是住院部...

*剧情接《欢歌》|剧情向|2.8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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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在我的四肢内,奔跑着疲惫的风

针管滴着晶莹的药液,挑进郑北的手背,护士“啪”地一下抽掉他手腕上的胶皮管,又“啧”了一声,用力将控制滴速的滚轮打到底,咕哝道:

“饭吃哪儿去啦,这血管也太瘪了……”

郑北看着手背上那节从深蓝针柄下延伸出来的软管,药水中回出一缕连红都算不上的血色,不情不愿地打个照面,就又溜回血管了,他笑了一下:

“那咋整,我现吃两顿也不赶趟了。”

郑北这次受伤没在医院里安生待过一天,不是偷跑就是不配合,医嘱更是一条不听,可谓是住院部护士的公敌。今夜他回来补打消炎针,老护士长特意亲自来“服务”。

护士长大姐白了他一眼,给他把被子打开,枕头靠在床头,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这是个很明显地示意,要他好好躺下,把液输完。

郑北抬头看着自己输液杆上吊着的三个滴流瓶子,摆摆手:

“没事儿,我坐会儿。”

这要换别人,起码躺一个月,你折腾几天了,还坐会儿呢?护士长想这样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望着郑北,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他看上去太憔悴,像是拿一口气强撑着,骗着自己的身体运作,谁要是戳穿他,就能让他倏然倒下。

可是他的眼睛又那么亮,让人想要相信,他靠着这口气,就可以走上十万八千里。

最终,她只是叹息一声,走了。

郑北静坐在病床上,十五分钟后,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把自己的军大衣披上,然后扶着自己的输液杆,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躲开护士站的护士们,从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楼梯走下楼去。

手术室在三楼大厅旁边,出了楼梯一拐就到。

顾一燃在手术。

这个时候的手术不止一台,手术室外的家属有好几个,郑大年抱着顾一燃那件都是污渍和血迹的破夹克,站在那儿眯着眼睛看手上那张诊断单子,郑北快蹭到他身边儿了,他才注意到。郑北问:

“爸,南南呢?”

“好像是拿什么检查结果去了,”郑大年抬头茫然地找了一圈:“哎?这几个孩子都哪儿去了?哎呀,太乱套了,这医院呐,可是跑不明白。”

手术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郑北便转头去看,一个护士很快地走出去,步履匆匆地往别处去了。郑北的目光久久地追着那个护士,等到看不见,又将目光转到那扇重新关闭的门上。

郑大年轻拍了儿子一下:

“别看了,顾老师在这边儿的屋里呢。”

“噢,”郑北点点头,他高高大大的一个,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碍事,但他努力找到了一个话题,“我妈呢?”

“回家做饭去了,顾老师点菜了,想吃你妈做的溜肉段儿。”

郑北就笑,郑大年知道儿子焦心,将手里的夹克折上一叠,压着声音煞有介事地说:

“好着呐,别瞎寻思,一会儿就出来了,顾老师那是多有福的人。”

是,顾一燃没事的,从朱家沟往回走的时候,他还让郑北告诉留下的同事检查何老嘎家的火炕。

“郑北,他家的炕有问题。”

果然,后来老熊打电话来,说是挖开了,火炕里面是个暗道,早就打通了,直接通到朱家沟后头的那片河滩。

过了河滩,就是山,武警已经部署下去开始搜山了。

那时候顾一燃已经被推出了急诊,正等在手术室外面稳定血压。郑北挂断电话,俯下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郑北压着声音,轻声问:

“跟哥说说,怎么发现的?”

顾一燃闭着眼睛,抿着嘴笑了一下,有点儿得意:

“风声,”他说,“夜里,躺在那炕上,身下有风声。”

他在这几天快速地消瘦了些,笑的时候,笑涡变成一道干涸的褶痕。郑北很近地看着他,对方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放大了几倍,全刺进郑北的眼睛里。

可能是肋下的伤口崩线了,郑北心里狠狠地剜着疼。

他呼噜一把顾一燃的头发,但指尖刚碰着发茬,就轻轻拂过了,郑北笑着说:

“就你尖。”

顾一燃快要进手术室的时候,郑北也终于被护士长“捉拿归案”,要他回到五楼住院部自己的病房老实打针。郑北和护士长磨了半天嘴皮子,从警察天职扯到兄弟情义,天花乱坠,激情昂扬,直到顾一燃抬起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

郑北低下头,望见顾一燃的眼睛。对方皱着眉,静静看着他。

他突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在顾一燃额头摸了一下。

顾一燃点点头。

郑北就回了五楼。

可他待不住,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等在手术室门口,是辜负了顾一燃。纵使楼下已经留下了很多人,但他不在,顾一燃的手术室门口就显得很空荡。

三楼有三个手术室,郑北站了十来分钟,正要寻摸个坐着的地方,就见另外某间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大夫走出来,问,家属是哪位?

家属们一阵骚动,有人迎上去,低声交谈几句后,几个家属走进手术室里去。再一会儿,哀恸的哭声像突然决堤的河,从手术室中流淌出来,一阵一阵地冲刷着手术室外所有人的心。

站在这条生死离别的河流里,郑北的那一点点担忧就漂浮起来。

不消一刻,手术室里盖着布的患者被缓缓推出,人群沉默着闪避出一条道路。郑北也往后退了几步,他一身的披挂就显得碍事了,有个大娘热心地劝他:

“孩儿,你搁这儿站着干啥,再让人把你这针碰了,你看你都啥脸色儿了,快找地儿歇着吧。”

郑大年终于找到了机会,顺着话茬说:

“小北啊,你上去吧,这儿有我们呢。”

郑北习惯性地呲着虎牙笑成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话还没说出来,随着推出来的逝者一同出来的主刀医生走上前:

“是郑北吧!”

他摘下口罩,郑北认出来,是前几天给自己手术的主治张大夫。对方一脸严肃地伸手将那几个滴流瓶子的标签查看了一遍,又撩开郑北的上衣,去看他的伤口。郑北抬手遮掩了一下,被大夫抬头一瞪:

“干嘛?我三天两头查房逮不着你的人,现在还不能看了?你要干嘛?你以为你这是轻伤呢?”

郑大年赶忙打圆场,可能是刚刚这场手术的原因,张大夫心情很不好,众目睽睽下把父子俩都训了一通:

“不要不当回事儿,你是腹腔受伤,不是一层皮肉。脾脏包膜都划了道创口,就差这么一点儿,”张大夫伸出手在郑北眼前比划,“就是大麻烦了!”

郑北眨着眼往后仰,躲开大夫就要戳在他脸上的手。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人家大夫摊上他这样的患者,确实是很糟心。他听话地点头附和,张大夫往楼梯口一指:

“走,给我上楼。”他说着,自己率先往楼梯口走,边走边说,“你们这帮干警察的,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机器了……”

他回头看到郑北没跟上,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又提高八度:

“你是个人啊!”

手术室外的窃窃私语都静了,郑北尴尬地转头看了郑大年一眼,得到对方的示意后,灰溜溜地跟着大夫上楼去。

进了住院部,接受了值班护士们的冷眼洗礼后,郑北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张大夫给他做了一遍检查,摘下手套,叹了口气:

“过几天,你再做个手术吧,之前算是白做了。”

郑北系上住院服的扣子,不敢造次:

“您说了算。”

张大夫点点头,他戴着口罩,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也看不出表情,似乎还在生气。他俩就这么尴尬地相对了会儿,张大夫看了看郑北的输液瓶子:

“打完了叫护士。”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郑北犹豫了一下,叫住他:

“大夫,楼下正做手术的是我的人……”张大夫就站住了,郑北停顿了半晌,“隔壁,503病床那个,赵晓光,也是我的人。”

本来,郑北不想说出来,可是他忽然心里憋屈得难受,似乎他不说出来,他就是默认了,示弱了,把自己从那份责任中撇出去了:

“大夫你说,交到我手里的这些,谁不是个爹妈拉扯大的人呢……”

我又比他们多什么呢?

张大夫转回身,他望了郑北一会儿,叹了口气:

“对不起。”

许是他做了多年的医生,见过太多的生死,对于郑北的话,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他深知责任鞭策一个人,也压垮一个人。但医生与警察,他们的职责注定要与这样的挣扎相伴。

破碎是他们的铭牌。

对于这个道歉,郑北低着头没应声,片刻,他抬起头,一呲牙:

“那我一会儿打完针下去看看?”

无可救药。

张大夫翻了个大白眼,“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这就是默认,郑北非常肯定地想。

 

墙上的钟表时针快要走向最顶点的时候,郑北第三次从病房走出来。这次,护士站的护士都露出一点儿惶惶的神情,问:

“还没出来呢?”

郑北摇摇头,他走到楼梯口,望着白炽灯下通往楼下的层层阶梯,焦灼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的耐心一点点蚕食掉了。

他走进无人的楼道,却没下楼,背靠着墙慢慢蹲下去。

“噔噔噔”,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有人跑上楼。郑北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小腹上的刀口撕裂般地疼了一下,他捂住那里,皱着眉往楼梯下看。

张雪瑶低着头跑上来,似有所觉地一抬头,和郑北的眼神迎面碰上。

她眼里的一点儿泪光,让郑北的心脏轰然跳动。

“快来!”

张雪瑶甚至没再往上跑,也没扶郑北,转头噔噔噔又跑了下去。

走到三楼手术室门口的时候,郑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郑南小跑着迎上来,说哥,你膝盖怎么流血了,摔啦?

可能吧,郑北没空看她,奔着手术室门口那个大夫走去。那医生手里拿着一份挺厚的材料,朝郑北伸手招呼:

“来来,你是病人领导吗?快过来。”

那份材料递到郑北的手上,郑北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去,只看到“病危”两个字。他说:
“咋了?要签字吗?”

“术前知情和麻醉是你签的吗?是的话就签,现在就签。”

笔塞进了郑北的手里,他还没从奔跑中平复呼吸,喘息着将笔落在几页后的签字处。笔尖在纸上颤动出几个黑点儿之后,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张纸翻回来。

他翻看了一会儿,病危通知连着术中意外和什么医疗急救,一小沓纸在他手里翻看了两遍,他抬起头:

“高局呢?”

张雪瑶带着哭腔:

“那阵儿回局里了,国柱去打电话了。”

他将纸和笔交回医生:

“大夫,我签不了,我和他警衔平级,这个得让我们局长签。”

那个大夫皱着眉“啧”了一声:“你们局长什么时候能到啊?”

他打量了一下郑北,说:

“你能担责任……”

“能能能,”郑北等不及他把话说完,赶紧应下,他感觉自己像关闭了一部分灵魂,飘在半空看着自己说话,“大夫,我能。”

“能的话先给我们签一个应急的,不然等到什么时候啊,你们等吗?”

“不等不等,我能签,我担责任。”

大夫点点头,也舒了口气,说:

“这个病情再和你们交代一下,病人伤口上抹的东西太脏了,填塞物也脏,这么多天在闭合的创口里污染着。这个感染它是流经全身脏器的,发展得很快,现在不太乐观了。血库那边儿正往院里调血呢,你们这边儿得做个准备。”

所有人等着郑北说话,但郑北只是沉默着,郑南便问:

“什、什么准备啊?”

医生沉吟了一下,问了另一个问题:

“咱病人家属到不了吗?得联系一下,没有直系亲属,旁系也行,毕竟……得准备了。”

你还是没回答准备什么。郑北想这样问他,但是他没问,说:

“他是外地人,我们试着联系,大夫,您这边给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好不好?他是……”

他是我从清风暖阳的春天里、从安闲静谧的校园里拽出来,毫不客气地丢在北国彻骨的寒山冷夜中,丢在毒贩的刀尖与枪口下的。

他对哈岚,本就是不亏不欠。

是我费尽心机,千里迢迢,把他带到一条死路上。

像是灵魂忽然轰然坠到郑北身体里,砸得他晃了晃,他抓住张雪瑶的手,转头说:

“你去,去给哈医大一院打电话,如果这边儿不行,咱就转院。”

张雪瑶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

“哥,一院在南岗啊,太远了……”

“——调车!”

午夜安静,郑北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传了很远。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他又是一个八风不动的郑北了。

从手术室外的咨询台上拿来支笔,郑北飞快地走到张雪瑶旁边,在她手心写了个电话:

“你给这个号码打电话,这是一院的脑外科主任,卫主任。你就说是郑北找他,把事儿跟他说了,让他帮忙找找关系。”

张雪瑶应了声,转身就跑。

医生那边递过来新的单子,郑北签上字,医生就点头走了。郑北目送他走进手术室,郑大年在一边说:
“这送进去的时候还能说能笑的呢,怎么一转眼就……”

“爸,”郑北回过头,拍了拍郑大年的肩膀:“你回家吧,这都啥时候了?别让妈惦记着,完了也别让她来,啥都别说就得了,这儿有我呢。”

郑大年望着郑北,这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最了解,看上去又冷静又干练,其实心里头碎得拼都拼不上。他摸了摸郑北的脸:

“好小子,不能硬撑,有事儿就叫爸妈来。”

郑北点点头,转头朝郑南说:

“你陪爸一块儿回去吧,然后去我那屋儿把他东西拿过来,毛巾牙刷啥的 ,还有毯子,他床上那条,住院部窗户透风,后半夜阴冷。”

郑大年已经先走了几步,郑南听完了郑北的交代,也匆匆地往外走,高跟鞋在医院走廊上发出一串急切的声响。

“等等。”

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郑北的声音。郑南回过头来,他哥在午夜空荡荡的医院里站着,孤零零的,单薄得让人心酸。郑北摆摆手:

“算了,先别拿了,不一定,不一定……用得上。”

说到最后,郑北的嗓子是哑的,声音像起了毛刺,一下子割到了郑南的心上。她突然就哭了:

“用得上,哥,我回去拿,肯定用得上。”

这哭声把郑北拼命支起的平静击碎了,他用力闭上眼睛,再抬起的时候,眼皮上压出很深的几层褶皱,将他眼里的疲惫沉沉地压住。他点点头:

“去吧。”

两个字没有声音,是一声叹息。

送走郑南,这个医院像是没有人了,唯一陪着郑北的是手术室门里的光亮。他塌下肩膀,弯下脊背,慢慢地走到等待区的座椅旁,缓缓坐下,像是刹那间苍老。

转过头,旁边座椅上放着顾一燃的那件夹克,和一个塑料饭盒。

他拿起衣服,又拿起饭盒,打开,饭盒盖子上热气凝成的水珠滴在顾一燃的夹克上,把一小片血迹化开了。

这是一盒凉了的溜肉段。

郑北把盖子重新盖好,拿着饭盒愣了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剥下自己所有伪装的镇定,抱着怀里的东西无声地恸哭起来。

顾一燃,我累得快要走不动了。

 

凌晨的时候,医院已经又连下了两次病危。

护士抱着满怀的血袋,一趟趟地跑进跑出。

郑北中间回了局里一趟,因为局里打电话回来,说姜小海可能从山路出了哈岚,往兆东市跑了。局里要和兆东警局展开联合追捕,但姜小海团伙的详细资料都在专案组,是郑北负责的。

那边要得急,国柱在外面联系不上,雪瑶又搞不太明白资料的事儿,郑北只能自己回去。他坐出租车回了市局,让师傅在外面等着,把所有资料给了老熊后,简单唠了两句顾一燃的情况,又坐出租回到医院。

在车上,司机师傅看了他两眼,说:

“唉,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呀,住着院还得往单位跑。”

郑北就点头:

“嗐,哪行容易啊?都不容易。”

多神奇,在这样的时刻,他还能和人寒暄几句。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郑北,顾一燃快死了,你以为你装得很正常吗?

你的正常就显得很不正常。

郑北就这样很正常地走进医院,走上三楼,好像深夜在无人的手术室外哭泣的人不是他。他走到手术室门口,发现他爸妈和郑南都在,国柱和张雪瑶也回来了,高局正和两个医生说话。

郑南连妆都没化,哭得稀里哗啦的,看见郑北,叫了一声“哥”,哭着跑过来。

郑北的目光越过妹妹,看到手术室的灯灭了。

他拉着她:

“诶我天,哭成啥样了都。”

他走过去:

“高局,大夫,咋样了?行不行啊,实在不行就转院吧。”

大夫的口罩已经摘下来,她看上去四十来岁,挺和气的样子,说:

“转院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郑北就噎了一下,感觉空气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他艰难地吞咽,扯出自己的声音来:

“是、是啥意思?那现在我们就是,还能观察啊还是……他就已经……”

“哦,”大夫赶紧摆了下手,“不是,他这边目前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不是很稳定,最好是去那种专门的重症监护病房,但这个咱们省里是没有的,得去北京。”

“北京……”

郑北想说北京太远了,从206省道再转国道,再快也要一天一夜,顾一燃这种状况,经不住这么折腾。

大夫似乎看出郑北想什么,说:

“这个其实我们也不是很建议,就算是救护车送去,路上也不具备病人所需的条件。我的建议是最好就观察几天,看看各项指标的恢复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患者的求生意识还是非常强烈的,按他这种情况,指标恢复了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哦,”郑北认真听完,转头看着高局,“那就是,准备住院呗。”

高局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他拍了拍郑北的肩膀:

“放心吧,过了这关,肯定没问题了,这种事儿我有经验。”

郑北点点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安慰,但他心里也没什么波动,不需要安慰。国柱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又回来,举着一手的单子:

“北哥,住院开好了,那个我们现在就上去吗?”

他们一起去手术室往外推顾一燃。

郑北率先进去,就看到手术室旁边堆了一大堆空了的血袋,和顾一燃被剪得支离破碎的衣服。

顾一燃什么都没穿,布单草草地盖着一点儿他的小腿,不知道从哪里伸出那么多管子,插在他身上各处的皮肉里,他身下的手术台上散落着很多血液浸透了的纱布片。

一直干净讲究的顾一燃,就这么毫无尊严地躺在一片狼藉里。

郑北几乎是在看到顾一燃的同时迅速地返身,把身后的人往回推。

“等会儿,你们等会儿进来。”

几个护士正忙着拆顾一燃身上的监测仪器和麻醉泵,见郑北进来,赶紧说:

“家属过来,把病人抬到这边的推床上。哎你怎么就一个人进来的啊?一个人你抬得了吗?”

郑北的眼睛在顾一燃身上,他一伸手把那个布单子拽上去,盖到顾一燃腰上面,遮住起码该遮上的地方,嘴上说:

“能,我能抬。”

护士一伸手又把单子扯了:

“别盖了,推床上有被子,你抬的时候它碍事。”

有那么一瞬间郑北差点儿发火,但他按下了,在地上寻找着:

“他、他的……”

护士领会了郑北的意思:

“哎呀,穿啥呀,先光着吧。回头去楼下给他买新的,人醒不来,穿也不好穿。”

另一个年长的护士可能看出来郑北的脸色,说:

“唉,进了这地儿还要什么脸面,孩子,赶紧抬吧,一会儿这屋还有手术呢。”

要的,郑北想,顾一燃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他要这个脸面。

推床是和手术台齐平的,这对郑北来说省去了一些力气。他去抬顾一燃,拽着他身下的单子将他往推床上提。他俯下身子时,顾一燃浑身青紫的淤伤和肩头腿部的枪伤大喇喇地闯入他的眼睛。

他倏然间想起春天时,他走进花州那间充满阳光的办公室,顾一燃回过头见他的第一面。

那时的顾一燃比现在胖一些,笑眯眯的,穿一身葱绿的警服,连裤子的褶痕都锋利。郑北就夸他年少有为,他远远伸出手,疏离地同郑北握手。

窗外的岭南是好一场融融春光。

现在……

郑北的目光在对方灰败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一屏息,用力将顾一燃的上半身挪到推床上。他直起身,走到床尾去的时候,感觉肋下有一股热流。

可能是伤口崩开了。

他将顾一燃规规矩矩地在推床上摆放好,等护士给他的刀口和缝合处都贴上敷料,才小心盖上被子,调好输液。做完这些,郑北顶着一头的汗,拄在床边喘气。

护士叹息一声,说你这人可真够逞能的。

不是逞能,郑北在心里反驳。顾一燃这个人看着好脾气,其实人又犟,又傲,这样的顾一燃不会愿意自己这幅样子被大家围着看。

其实,顾一燃无知无觉,是郑北替他不愿意。

缓了一会儿,郑北拉开门,走出去,让出了门口:

“行了,你们把他推到病房去,房号多少来着,国柱你看看。”

他的脸色大概是很不好,高局没进去,看着他:

“郑北,你也应该去歇歇了。”

确实,郑北感觉闷得怪难受,他一只手按着肋下的伤口,朝外面抬了抬手:

“走啊,高局,上外边透口气儿,这一宿把我折腾的。”

高局有些犹豫,郑北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他这个领导,嘴硬心软,他知道,顾一燃这次出这么大的事情,高局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他就笑了:

“哎呀我这都小事儿,高局,走,我陪你出去抽根儿烟。”

他们一起下到一楼,站到一楼雨搭下面。郑北裹着军大衣,靠在柱子旁,望着医院对面的街区。他一路望下去,直望到天边深蓝色下蜿蜒着的一点儿淡淡的橘色边沿。

天就快亮了。

凌晨时没有风,空气凛冽,把冷气渗进人的每一个毛孔。远远地,医院大门口传来叫卖豆浆和热乎苞米的小摊贩。郑北站了会儿,突然说:

“高局,给我一根烟。”

高局有点儿惊讶地转头看他,他是知道郑北不抽烟的。虽然他手下的人里,郑北不算多么守规矩,甚至有时候,这小子是很有些脾气的。

但是,郑北已经是个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了。

严格到他想找个机会对郑北说,松一松吧,人不能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烟递到了郑北面前,他刚叼在嘴里,高局又递上了火。

“哎呦,”郑北有些意外,他吸了一口烟,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变成笑意,“局长给我点烟,我多大排场你说……咳咳。”

他咳嗽了一会儿,又吸了一口。郑北的眼睛在烟的暖光里明灭,高局本想说他一句,回头看了他半晌,只说:

“你啊……”

至于你什么,郑北等了半天,高局没说出来。

郑北也不追问,他的烟再也没吸,只是夹在手里。淡蓝色的烟气浮升而起,蒙住他的眼睛。他们都不说话了,一起望着朝阳渐渐升起,世界缓缓苏醒。

郑北就这样出神地站着,直到医院外的马路上开始零星地有人骑着自行车上班,声音从他耳边生长,葱葱茏茏,吵闹成喧嚣的世界,他感到手指一疼,低下头,燃尽的香烟烫红了他的指节。

他终于感到了疼,感到了灼热。浑身的血液在停滞整晚后开始流动,强烈的悲怆和恐惧突然将他烧成灰烬。

香烟从他指尖落下去。

他无声地倒在了台阶上。

 

中部  你在心脏那个地方放置了什么?在我注视你的时候。

顾一燃还没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嗓子肿痛得难以忍受。

他模模糊糊地,以为自己还在何老嘎家的炕上,还在那个被水泥封盖的水井里。

但很快他想起来,自己已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是和郑北交代过线索后才被推进手术室的。想到这儿,顾一燃稍微放心下来。

意识在这些思考里清晰,浑身的感官突然运作,顾一燃忽地感觉喉咙里坚硬的异物探到很深的内里,让他一阵剧痛。

睁开眼睛之前,他就挣扎起来,想要抬手拿掉嘴里的东西。有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睛,眼前看不清是谁,叫着他:

“别动别动,顾一燃,可不能动。”

声音是郑北。

顾一燃想说搞些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但是他说不出话,那东西让他干呕起来,郑北开始叫医生。

他浑身没什么力气,郑北死死抓住他的手,他也动不了,只能幽怨地看着郑北。顾一燃这时候能看清郑北了,对方低头看了他一眼,乐了:

“行,醒了你就瞪我是吧?”

你倒是心情不错,活蹦乱跳的。顾一燃在心里想。

之后的事情,顾一燃不太想回忆。他第一次知道气管插管这种东西有这么痛苦,而被医生按着任人宰割的样子也太没有尊严。

尤其是郑北还在一旁目睹全程,让顾一燃尤其难堪。

那套堪称刑具的东西被拆下来后,顾一燃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出第一句话:

“有冇搞错啊……”

缝缝补补的小手术罢了,搞这么大阵仗。

“嘿哟,你还抱怨上了,你知道啥呀你,捡条命你就偷着乐吧。”

有这么严重?顾一燃回忆了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郑北在床边拿水壶倒水,他转头看着顾一燃费力思索的样子,说:

“行啦,别寻思了,人没事儿比啥都强。为了救你费老鼻子劲了,好家伙血库让你造没半拉。”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抬眼看站在自己床头的郑北:

“这么夸张?”

“那你看,”郑北把水晾在桌上,走到床尾给顾一燃的病床摇起来一点儿,他抬起脸,冲半坐着的顾一燃一挑眉:“局里可花老钱了。”

局里花钱你高兴什么?顾一燃看着郑北呲着牙跟自己乐,突然生出一种庆幸。

郑北很高兴,是因为自己还活着。顾一燃知道,如果他真的经历了这么惊险的时刻,那么郑北一定也一同经历着。

幸好,他还活着,活着当然本身就很好,但更好的是,他没变成另一个“乐乐”。

他实在是不太喜欢成为谁心里的负担。

“对了,”顾一燃想到了最重要的事,“姜小海抓住没有?你不在局里,这些事情交给谁了?”

郑北转身坐到他自己的病床上。他刚做完手术没几天,大夫这次下了死命令,让他绝对不许乱动。他今天的活动指标已经差不多了。他打断顾一燃:

“行了行了,少操点儿心吧,前几天兆东把地皮都快翻开了也没抓着他,这会儿估计都跑大兴安岭去了。”

顾一燃皱着眉,差点儿坐起来,他眯着眼看墙上的表:

“我昏迷多久了?”

“算今天差不多第九天了吧。”

九天?顾一燃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郑北,他得从对方的表情判断一下是不是在逗他。郑北拿个橘子在手里剥,见顾一燃这个表情,笑了一声:

“你看你瞪我干啥,瞪我也是九天呐。”

他俩的床就隔了窄窄的一个床头柜的距离,郑北伸长手臂,把这个剥好的橘子放在顾一燃手心里,拖着长音:

“先养伤再说吧,我金贵的顾老师——”

顾一燃攥着这个橘子,一脸不痛快地对郑北进行眼神上的抨击,郑北眨着眼,煞有介事地再次强调:

“真的,医药费老贵了,你现在顶套楼房呢顾老师。”

顾一燃很无力地哼笑了一下,他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涅白一片里,他脑子里突然出现那天在夕阳下杀掉山羊的姜小海。那只羊就那么倒在血泊里,顾一燃看着它的眼睛,它白色的睫毛上挂着血珠,艰难地呼哧着。

那一刻,他想到了倒在铁路桥下的郑北。

姜小海那么恨郑北,他报复郑北最好的手段,不就是让郑北在枯井下找到一具尸体吗?为什么到了最后,却留了自己一命呢?

“顾老师,我把你还给郑北,就当是一个礼物。”

顾一燃坐在冰冷的井水里时,姜小海隔着塑料布这样和他说道。

当时,顾一燃太聚精会神在“活下去”这件事情上,没有细想过姜小海这句话的涵义。也许,姜小海还有别的计划,如果他有,那么他就仍然会回到哈岚。

郑北是姜小海的“目的”。顾一燃转头去看郑北,对方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侧脸被阳光勾画成坚硬锐利的刻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北看着似乎瘦削了一些。

顾一燃不打算说出这些推断,对于姜小海的逃脱,郑北心中已经很煎熬了。这个人,顾一燃都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要在心中审判他自己一万遍,直到把多年前雪地里的那个孩子拖出来,逼问他怎么总是让人失望。

没必要,顾一燃想,真的没必要。

人不能总是回头看着从前过日子,背着这么多人还不够,郑北,你还要背上当年的自己吗?

但是这些话,顾一燃没办法和郑北讲。郑北是个不允许别人戳穿他的人,正如顾一燃自己也是如此一样。他们都有点儿逃避和拒绝的小手段,只不过顾一燃的更直白些。

而郑北,他才是那个最狡猾的人,总是拿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帮这个一把,拽那个一下。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敞不完的心扉,盘盘绕绕地让你的思绪围在很多自身的问题上。

然后他悄悄地,自己退到黑暗里。

你就憋着吧,你就装吧。

顾一燃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醒来第三天,顾一燃开始扶着窗台在病房里慢慢地走。

窗外的阳光很好,顾一燃盯着楼下推着自行车卖苞米的大姐,他没有眼镜,其实看不太分明,只是靠模糊的画面推理出来的。这么一会儿,大姐的苞米已经被七八个人光顾,那个苞米肯定是很好吃的。

他转过头,问:

“我能下楼去吗?”

郑北盘腿坐在病床上给自己剪脚趾甲,指甲刀“嗒”地响了一声,他头不抬眼不睁:

“能,那咋不能,你飞出去都行。”

顾一燃“啧”了一声,郑北抬起头,看着对方有点儿恼火的脸色,无奈地放下指甲刀:

“你看你那话问的,还下楼,你连床都不该下。”

“我待不住,”顾一燃离开窗台,扶着墙蹭到对面的空床铺,伸手去抓床边的输液杆,“案子现在交到大案队那边,还不知道什么进展。哈岚上头没有了小马哥这座大山,溏中无鱼虾公作大,正是乱起来的时候。”

“诶呀这心让你操的……”郑北下了床,走过去将顾一燃伸着的手握住,搀着他往病床走。顾一燃不肯,他只能顺着对方的方向,扶着他慢慢往门外挪,“这些我不知道吗?瑶瑶和国柱正盯着呢,过两天我让医院开个单子,我也出院了,到时候慢慢收拾。”

顾一燃站住了,扭头看郑北:

“那我呢?”

“你——”郑北端详他,呲出虎牙来,顾一燃就知道他又要没好话,果然,对方揶揄道,“你现在就是一套小楼房儿,还是养养吧,回头再掉点儿墙皮高局得老心疼了。”

顾一燃无力地瞥他一眼,拿胳膊肘去推郑北,郑北躲过去:

“哎哎,别动啊,把你肩膀里那铁钉儿给你崩折了。”

顾一燃的锁骨骨折,打了金属钉,得一年后才能取。他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断的,它在姜小海的脚下发出很响的断裂声,每次他回想起来时,都仿佛是又疼了一遍。

郑北闪躲的这么一下,和走进门来的老舅碰了个正着。老舅提着一堆东西,让郑北撞得一个趔趄。郑北倒是眼疾手快,把人扶稳了紧接着就倒打一耙:

“看着点儿啊老舅。”

“谁看着点儿啊,你说你这个小崽子,在这儿闹啥呢?!”老舅越过他俩,把东西放到病房的桌子上,嘴上继续训郑北,“三十多岁了,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顾一燃跟着用手指点郑北:

“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还有你,”老舅在病床上坐下,话头一转,“多重的伤啊,前天醒的今天就下地,落下病根儿你就老实了。”

顾一燃没想到自己也跟着挨批,这时候从善如流地沉默。郑北走过去,翻着老舅带来的东西:

“这么多好吃的呀,嚯,这苞米还热乎呢。”

“楼下门口儿买的。”

苞米可算是买到顾一燃心里去了,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扶墙往桌子旁边蹭,郑北在网兜里翻翻,说:

“还有麦乳精呐,这玩意齁甜的,我不得意。”

他冲顾一燃比划了一下:

“你喝吗?”

“麦乳精,我们那里好少买到的,已经不常见了。”

郑北低头给老舅解释:

“人家大都市,都淘汰了。”

老舅没心思听这个,他看顾一燃皱着眉,苍白着脸,艰难行走的样子,想要站起来去扶。郑北先一步按在老舅肩膀上,摇了摇头。老舅心疼得不行:

“就让他这么溜达啊,你也不劝劝。”

郑北站多了刀口也疼,他拿着个苹果,坐到病床上削皮:

“我劝得住他?那我得多能耐呀我。”

专心致志溜达的顾一燃“啧”了一声,还没说话,郑北抢先:

“看了吗老舅,一天天地净“啧啧”我。”

“你不要阴阳怪气的,你有劝过我吗?”

“我劝了你能听啊?”

顾一燃已经走到床边,接过郑北递上来的苹果咬了一口:

“不能。”

郑北笑了,把手里的一条苹果皮塞进嘴里嚼。

他就这样笑着看顾一燃拿着老舅带来的好吃的,看看这个,尝尝那个,心里想,其实顾一燃听劝了。

他劝顾一燃去仓库清点,顾一燃去了。

其实也算不上劝,是他又训了顾一燃。他是当头儿的嘛,训人无可厚非,只是他不该拿顾一燃的父亲说事。

“你爸死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有个声音在郑北心底说,停下。

别去揭开一个人最难忍的伤疤。

那是郑北第一次见顾一燃发那么大的火,应该的,任谁都不能忍受那种混账话。顾一燃很压抑,父亲的失踪是他心上最乱的草,会在危急存亡的时刻绊住他,要了他的命。

所以郑北太急切地想要割掉这把草,想要顾一燃承认“死亡”这个结果。

他知道自己残忍,他唾弃自己的残忍,但他也承担这份残忍。

李文龙逃脱的时候,郑北曾和顾一燃说,别让他后悔拉他进专案组。他其实一直想问顾一燃,自己这句话,顾一燃有没有会错意。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我把你从花州带出来,带进专案组,你要是出了事,我会很后悔把你拉进这样的境地里。

姜小海挟持你的这些日子,每分钟我后悔一百次。

 

顾一燃出院的那天,正好是立冬,星期五。

一早上起来,就没有太阳,天阴沉得像是迟迟不肯脱离长夜。顾一燃站在窗边,把手捂在窗台下的暖气片上。

这次受伤后,他开始怕冷,再或者是哈岚的冬天终于来临,他还没来得及适应。

窗外的车还都开着车灯,天色昏暗中,没有眼镜的顾一燃只能看清那些闪烁的光圈。有两道光圈慢慢拐进医院的大门,车子有着熟悉的轮廓,下来的人也是熟悉的身形。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步子迈得很大,声音也很急,听得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顾一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郑北来了。

“一大早上的你咋又站那儿了,那窗户缝的风呼呼的,一会儿给你吹感冒了。”

郑北把早餐放下,顾一燃走到床边儿:

“今天这么丰盛啊。”

“这不是庆祝你出院嘛,都是我妈一早上做的。我也没吃呢,来吧一起趁热吃。”

郑北说着,自己也坐下,身上带着从外面沾染的寒气。顾一燃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餐。

“一会儿郑南来给你办出院手续,完了你在这儿等我晚上下班儿,我给你带回去得了。”

顾一燃啜着豆浆:

“不用,我自己可以办,没有什么麻烦的,别让郑南跑一趟了,挺冷的。”

“没事儿,她本来就要来看晓光。”

郑北吃饭特别快,这么会儿功夫豆腐脑已经见底了,他拿起个糖三角咬一口:

“这两天事儿少,我今天准点儿下班。”

“那你下班就回家吧,我上午办完就不等你了,自己就回去。这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都住够了。”

这是很平常的对话,顾一燃也没觉得什么,只是他说完这话,郑北半晌也没言语,把嘴里那口饭一直嚼着。终于,他说:

“那……办好手续给我打电话吧,我从单位过来,把你送回去。”

“不用,”顾一燃无奈地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不行。”

顾一燃有点儿诧异地抬头,他这才发现,郑北已经不吃饭了,如临大敌般皱眉看着他。

“有什么不行的?”

顾一燃放下筷子,

“嗐,这不是冷吗?今天有雪呢,你这身体要是感冒那就是大麻烦。再说了,你自己回去不行,你这半个家都让我妈折腾到这儿了,这些东西咋整?你就等我吧。”

空气又在他们之间轻快地流通开,郑北又还是顾一燃熟悉的郑北了。他笑着解释完,站起来:

“就这么定了,我先上班去,你等我吧。”

他说完就走了,没给顾一燃留下什么反驳的机会。顾一燃盯着郑北的背影,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门口。

从门口看去,郑北路过护士站,和护士说了什么,回头看见顾一燃,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十点半的时候,郑南办完的出院手续刚送到顾一燃的手里,郑北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将顾一燃住院时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一趟一趟搬下楼。最后一趟,他带上来一件灰白色条绒面料的棉衣:

“外面现在是雨夹雪,风硬,你把这个穿上。”

顾一燃摸着厚实的面料,想说太夸张了吧,马路上还没人穿这个。但郑北很热切地看着他,他不好拒绝,便穿上它。

“正好吗?我穿上试的,寻思我穿紧点儿,你穿应该就是正好了。”

衣服不算短,顾一燃弯腰去拉拉锁,一起身,郑北兜头给他套了一个蓝色毛线脖套,也不知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挡上点儿,漏风。”

顾一燃扯了扯脖套:

“有点扎。”

“真难伺候,纯羊毛的,暖和,扎就扎点儿吧。”

行,顾一燃不置可否,挠了挠脖子,跟着郑北走出病房。郑北突然站住,转过身:

“差点儿忘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顾一燃。

是一副新眼镜。

之前那副旧的,早就不知道被姜小海丢到哪里去了。顾一燃确实打算出院后配一副新的,可是郑北给他这副——

“你知道我的度数吗?眼镜不是乱……”

眼前清晰起来,郑北的面容在阴雨天昏暗的走廊里分毫毕现。他笑着说:

“咋样,对吧?”

顾一燃给他竖一个大拇指:

“有细节。”

郑北的衣服没带错,顾一燃从医院大楼一出去,北风就迎面给他上了一课。顾一燃从没见过雨夹雪,初次见面的雨夹雪挺热情,把冰碴子热烈地甩在顾一燃的脸上。

地上全是冰水混合物,踩上去像化了一半的刨冰。顾一燃从医院大理石台阶上往下走,郑北的“小心滑”三个字还没说完,他就突然一个踉跄——

“哦喔!”

郑北反应迅速,长手一伸把顾一燃揽到身前:

“诶呀你,加点儿小心啊,你这一跤摔下去比别人多蹦出俩零件儿。”

顾一燃扶着郑北站稳,揪住郑北胳膊的衣服:

“走走走,风太大,我都看不清路啦。”

车里的暖风已经开了,一开车门,一阵热气扑在顾一燃脸上。他上了车,拿下眼镜擦拭:

“真行,也不怕车丢了。”

“偷我的车啊?”郑北把车门“啪”地一声关上,“那他真能耐了。”

顾一燃轻笑了一声:

“得戚。”

有的时候,语言的差异只是停留在冰冷的纸页上,当人们面对面时,从他眼里的笑意,和话语的语气就足够领会。郑北虽然不懂粤东话,也知道顾一燃在说什么,他笑着说:

“咋了,我堂堂刑警队长,这点儿自信还不能有了?”

当然可以,顾一燃笑着默认。

你理应如此,郑北,你就是很厉害的,就像之前你说你要罩着我,这些都是你自然而然就说出来的,不是什么承诺或者枷锁。这次受伤只是意外,不代表什么,不要这么小心翼翼。

顾一燃知道,是郑北让护士站打电话,通知他出院的消息的。

但他没说出来。

他确实是个不太喜欢被管得太亲,贴得太近的人,用郑北的话说,他过得太“独”。可能是因为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忙于研究,对他也不是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再后来又……他一个人生活太久,已经不习惯被人关心和挂念了。

也不是从未有过,他也没那么可怜。阿姐对他还是很好的,很多温暖都来自她。正因如此,他知道,有的东西被拿走的时候,是多么刻骨的痛苦。

他和郑北因为这个多了很多的磨合与争吵,但最终也都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和共识。今天的郑北,以一种有些强硬的态度打破了这个平衡,不严重,但有些奇怪。

车子走出去一段路,转上经纬路,路过老昌春饼,郑北下去买了些熏肉。顾一燃在车里等他,过了好些时候,郑北拎着塑料袋上车:

“今天人真多。”

熏肉的香气和湿冷的气息一起飘过来,除此之外还有混着一丝别的什么,顾一燃凑过去,闻了闻,皱起眉:

“什么味道?”

郑北举起胳膊闻:

“啥味儿?”

顾一燃揉了揉鼻子,又辨认一下:

“你抽烟了?”

“哎呀,”郑北把方向盘一转,开回主路上,“我以为啥呢,估计是搁那儿排队的时候沾上的。”

他将熏肉的袋子放到顾一燃怀里:

“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吧,我妈锅都烧开了,就等咱俩到家下饺子呢。”

东北的立冬是要吃饺子的,顾一燃也是才知道。

在花州的时候,每到立冬,家里都会打边炉。后来,顾一燃一个人,打边炉变成很麻烦的事情,他也懒得做。

更多的时候,他记不起立冬的时日,总是学生放在讲台上几颗桂圆,才让他想起来。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起,等回到家,面对安安静静空无一人的房间,他又很快就忘记了。

来哈岚这半年多,似乎补回了这些年所有的热闹。

只不过,今天的热闹,总是稍有些心照不宣地欲言又止。

饭桌上缺了晓光,总是吵吵嚷嚷的人就好像少了一大半。需要糖醋碗筷时,不再立刻有人喊着“我去拿”,就有不适时的沉默突然中断了欢声笑语。

“万幸啊……晓光早晚会醒的,顾老师也没事儿,不然你说,今天这顿饭可咋吃啊……”

郑大年喝多了一点酒,到底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饭桌上蓦地安静,除了顾一燃,所有人都回想起那个恐怖的长夜,寂静的医院走廊和一张张催命的病危通知单。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郑北打着哈哈掩盖过去,说快吃快吃,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饺子是羊肉馅,加了大葱,细嫩鲜香,顾一燃最喜欢吃。他从上桌就开始吃,大家都说,他身体恢复得挺好,饭量不减,就是好事情。

顾一燃因此吃得更卖力些,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如常”会成为人们最大的安慰。他就像从前一样,吃得很饱,郑北的妈妈数了数,说了不得,吃了二十八个呢。顾一燃嚼着一嘴的饺子,鼓着嘴笑,之前听她讲过,东北老一辈愿意看到年轻人吃到和自己岁数相等的饺子。

郑北揉着胃,垂着眼睛看顾一燃:

“真能造。”

吃饱喝足,大家忙活着收拾碗筷。顾一燃很平静地把饺子汤喝完,递给厨房里刷碗的郑北,接着他不动声色地走下楼,和约了朋友出去玩儿的郑南打招呼。

最后他拐进厕所,关上门,打开水龙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顾一燃满脑子都是那只被姜小海杀掉的羊。

嚼着羊肉馅的饺子,那股膻味儿,让他想起姜小海拔出刀时,从羊脖子里喷溅出的带着沫子的血和翻卷的血管;想起它活着时,顾一燃浑浑噩噩地蜷在三轮车的车斗里,它摇晃着走过去,挨着他跪躺下,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膻味。

还想起铁路桥下的风,吹来玉米地里的热浪和郑北身上的血腥气。

他吐得一塌糊涂,心脏咚咚如擂鼓般要跳出他的胸膛。可能是吐得太用力,他肋下的皮肉拉扯得很疼,嗓子被胃酸烧灼得热辣,他漱了漱口,喝了几口自来水,冰冷扎得他胃里一阵颤抖。

他以为并不会这么严重的。

洗了把脸,顾一燃扶着水龙头吁了几口气,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

没事,过去了,你没事,只是要适应一下。

适应,长久以来,这是顾一燃最擅长的事。

 

进了十二月份,哈岚开始下大雪。

雪一下就是两三天,大片大片地落下,落得很快,连成莽莽的白。天地寂静,雪夜里昏黄的灯光照得每一朵雪都晶莹。

街上放了不少冰灯,都是挺小巧可爱的样式,帆船汽车或者小动物,在大雪中独自幽幽,明光烁亮。

顾一燃全副武装,帽子耳包围巾手套羽绒服,裹得见人不见眼。他站在中央大街上,等着郑北从街对面拿着一兜子冰糕走过来。

郑北小跑了两步,一个出溜滑到他身边,咬下一只皮手套,从塑料袋里掏一根:

“吃吗?”

顾一燃摇摇头,把那根冰糕放回到袋子里:

“你也别吃,太冷了,回家再说吧。”

因为最近刚刚把一个地下迪厅连锁贩卖网给打掉,他们难得休了个周末。中央大街上个月开了家网吧,顾一燃今天准备来这里上一天网,有个世界论坛可以讨论学术问题,在哈岚他和外界的沟通太少了,关于毒品的研究和外面的发展进程,他必须跟进。再加上他之前的学生要他帮忙指导论文,电脑比发传真方便。

挺好的一天,但郑北非得跟着。

从出院开始,顾一燃快把郑北看烦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睁眼闭眼都看见郑北在他跟前晃悠。在单位就不说了,专案组后续接了新案子,人手不够,把老熊也调了过来,要做的工作很多,有时候加班连轴转几天,难免总在一起。郑北和顾一燃就算是刚出院,也没什么病号的照顾,都快速投入到工作里了。

但回到家里,郑北也总是围着他转。

“郑北啊,你要是实在闲,你就谈个恋爱去,一共就这点儿私人时间,你能不能保持点儿距离。”

郑北在电脑上用二指禅练打字,他对顾一燃的控诉振振有词:

“你这话说的,咱俩除了同事关系,还是朋友呢。那朋友在休假时一起玩儿不是很正常吗?”

“你就差上厕所都跟着我了,这正常吗?”

“正常啊,咱俩白天一个办公室晚上一个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行吧,你明天找根绳子把你自己栓我身上得了。”

郑北就看着电脑屏幕呵呵笑,笑了会儿,说:

“哎,明天咱俩得下乡,周围几个县市公安派出所都需要关于禁毒的科普教育培训,这不是你老本行嘛。”

“行啊,我去呗。但是你和我去干什么?搞个培训还需要支队长坐镇啊,我和老熊去就行。”

“不用,我跟你去,定下了。”

“哒哒”打字的手停下来,顾一燃转头看着旁边的郑北。对方不看他,专心致志研究自己的打字大业,幽蓝色的电脑屏光把郑北脸上的棱角衬得很冷峻。

顾一燃看了他半晌,以郑北的行为处事,这时候早该敏锐地转头问他怎么了。

可是他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捣鼓电脑。

这是一种逃避,顾一燃知道,郑北也知道。

这段日子,郑北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顾一燃向他投来的,疑惑探寻的目光。他知道,顾一燃在等他的解释,等他的坦白。但他就是若无其事地沐浴在顾一燃的凝视里,什么也不说。

放在之前,顾一燃大概早就会明说出来,会和他吵。但现在的顾一燃也不会了,似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什么东西隐藏起来。

在郑北望向顾一燃的时候,亦或是顾一燃望向郑北的时候。

他们都等待着有一天,这些揣度、疑惑、担忧积压成如山的大雪,压断他们之间脆弱的“如常”,到那时,再把两个人的心剖开,将淋漓的痛苦展现给对方。

在那之前,他们都侥幸地拖延着。

顾一燃依然会在沉默地凝视后转回头,说起生活和工作的细枝末节,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上一天网,最后郑北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电脑上的扫雷游戏扫了一半。等到顾一燃结束后,他叫醒郑北,和他一起穿上外套,带好帽子、手套、围巾,一件件繁琐极了。

然后他们走出网吧,走在中央大街上,古老的教堂门前没有白鸽,它在大雪中静默。

雪下得急匆匆,他们却慢慢地走。郑北拎着的蓝色塑料袋,很快挂了一层白。他没戴帽子,穿了一件厚毛呢的灰色大衣,围了条藏青围巾,显得很挺括。不知是不是大雪的映衬,郑北很是一表人才,在中央大街臃肿黯淡的行人中尤为突出。

顾一燃穿得厚实,他将整个身子偏转过来,看着郑北。

雪落满郑北的肩头,打湿他的头发。

“冷吗?”

顾一燃问他。

郑北似乎在出神,他转过头,冲顾一燃一笑:

“早习惯了。”

 

下部  他怀着一团不熄的火焰,还有丹心一片。

收到那盘录音带时,郑北刚刚出院两天。

龙山地下街的迪厅出了个聚众斗殴的案子,本来没什么,混混打架罢了。结果打死一个,还是某位领导家的小孩儿,这个事儿就麻烦了。抓来的几个小子听说死了人,互相咬,谁都说没怎么动手。

再细问打架原因,说是因为一点儿小零食起了冲突,叫什么白龙珠。

于是层层上报,大家欢天喜地,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了郑北的专案组手里。

“不心疼我,一点儿不带心疼我呀。”

郑北在高局的办公室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我没有人,我的人在医院躺着俩呢。咱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太不巧了我。”

他软磨硬泡地,把老熊从大案组要过来,连带着刚出院的大毛一起打包,才让专案组重新热闹起来。郑北恢复得其实一般,开了两次刀,伤口落下了病根儿,吃凉吃急一些就胃疼。

他跑了一天龙山地下街,揉着胃回到局里,被传达室的人叫住了。

那是一盘不知道谁放在窗台一堆信件里的录音带,带着盒子,乳白色的磁带盒上面,包装纸被撕了一半,隐约辨认出歌名是《公元1997》。包装被撕毁的地方,露出下面被余胶粘住的白色底纸,上面有人用圆珠笔写着——“郑北收”。

郑北匆忙地把它往口袋里一揣,就赶着去办公室说案子。

这盘录音磁带到了第二天晚上才被郑北想起,他把郑南的随声听和耳机借过来,准备在自己房间里听。

磁带盒打开,郑北的动作停住了。

盒子里有一小盘黑色磁带,还有一副破碎的眼镜。郑北盯着这副眼镜看了很久,下颌咬得死紧。过了一会儿,他才拿出磁带,放进随身听里。

刚开始,是一小段歌曲的前奏,后面被洗干净了,变成盲音,然后,一个声音顺着刚刚的乐曲,悠闲地哼唱:

【……1997年我悄悄地走近你,让这永恒的时间和我们共度。】

郑北拿着随身听的手陡然青筋绷起。

是姜小海。

磁带里,姜小海模模糊糊地又哼了两句,才开始说话:

【郑北,最近过得咋样啊?听到我的声音很意外吧?毕竟咱俩之间也没啥好说的。确实没啥,我主要是想和你唠唠顾老师。首先不用谢,我没杀你,这是我和顾老师之间的小交易,很有趣。然后还是不用谢,我没杀顾老师,这个事儿吧,其实是我的私心来着。我这人,哥你是知道的,不爱杀人,尤其是顾老师这么好的人。我真挺稀罕顾老师的,真的,你替我转告顾老师,和他一起待着的美好时光,我特怀念。】

郑北静静地听着,他觉得有一股火从腹腔里烧起来,烧到他的喉咙,要让他呕出火来。姜小海似乎是在回味,停顿了一会儿,随身听里的磁带兀自转着。接着,姜小海的声音又响起来:

【郑北,有时候真想看看,你和我要是交换一下,你会活成啥样儿。啧,不过好好想想,也没啥看头,你的话,根本就活不出来。郑北,当年没有我,你早死了。你就是那么个为了自己所谓的正义连命都不要的人,你懂个屁,没有命,就啥都没了。】

【郑北,我认识的人里,你真他妈的最蠢,最装,最自恋。】

【当年,你没救我,这次,你也没救成顾一燃,真让人失望,你咋总是掉链子呢郑北。顾一燃是我大发慈悲还给你的,暂时,暂时还给你。之后吧,等我哪天有兴致了,我就把他重新拿回来。你跟顾老师说,还记得我那天在后院跟他说的话,做的事儿吗?我好好想想,可能他在我身边,我还真能走回原来的路去。】

【郑北,我来之前,替我好好照看顾老师。】

声音停了。

录音带里是空转的盲音……

突然,喧嚣的歌声响起,让郑北一抖。

那一晚,郑北没在家里睡。

他顶着凛冽的夜风,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公安医院的门口,在电话亭买了一包香烟。

然后他走进医院,上了五楼,来到顾一燃的病房前。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顾一燃在病床上安然地睡着,走廊的灯只照进一点点,将他的睡容衬得模糊又温柔。

值夜班的护士投来问询的目光,郑北摆摆手,轻声说:

“别和他说。”

然后他走下楼,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搭下,站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将空烟盒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家。

 

顾一燃出院的那天,郑北从医院楼下把车开走,回家取了早餐,又开回来。他每晚都在医院楼下睡,车开暖风会一氧化碳中毒,所以他都是熄了火,靠军大衣和热水袋取暖。

有的时候,他也会在夜里胃疼。疼醒了,他就走上楼去,看看顾一燃,看看晓光,看他们都好好地睡着,就去楼梯口抽一支烟,下楼接着睡。

有一次,碰到了顾一燃起夜,郑北仓皇逃窜,躲进走廊的拐角。他背靠着墙,听顾一燃趿拉着拖鞋,迈着很缓慢的步子走去厕所,又走回病房。

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到小护士们忍俊不禁,那位之前的护士长冲他无奈摇头。

为什么要躲起来,其实郑北也说不清,似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在他思考前做出了反应。回到车里,他在闭眼酝酿睡意的时候慢慢琢磨,觉得自己应该是太好面子了。

他不想让顾一燃看到自己这么狼狈。

所以出院的时候,他看到顾一燃站在窗边时吓了一跳,以为这个秘密被对方发现了。

但很快他放心下来,顾一燃没有眼镜,三百米开外人畜不分,小瞎子似的,认不出来。那副破碎的眼镜实在是让人不忍细看,郑北拿手绢好好地把它包裹起来,拿到眼镜店,让人家根据那个度数,重新配了一副。

他将眼镜送给顾一燃,对方很开心,还以为是他观察入微。

关于录音磁带的事儿,郑北本来想借着送眼镜的机会告诉顾一燃。可是看着顾一燃带着些病容,笑眯眯地端详那副新眼镜的样子,郑北到了嘴边的“姜小海”就咽了回去。

他知道顾一燃不会畏惧,纵使姜小海给了对方地狱般的折磨,但顾一燃从来没有妥协,在和姜小海身处深山的孤独对峙里,他没有后退过一步。

郑北也了解姜小海,如果顾一燃有,姜小海绝对不会在录音带里那样说。

但郑北依然没说,这是他自己的怯懦,他既担心姜小海口中那段后院的对话会刺痛顾一燃,又不忍心顾一燃听完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过头来安慰他。

也许姜小海说得对,他太自大,太自恋,总是一厢情愿地为别人做决定。他和顾一燃的第一次争吵,顾一燃骂得也有道理,他不想当坏人,明明早晚都要被戳破的噩耗,他总要推一推。

同情心这么泛滥,怎么当禁毒警察。

可是顾一燃,顾儿啊,咋办呢?

我就只能做这样的人。

这盘录音磁被作为重要线索收归到局里的证物室,他们也曾好好查了一阵儿,但是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也就是顾一燃出院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郑北决定暂时不告诉顾一燃录音带的事情。

那天吃完饭,郑北本来在厨房洗碗。这顿饭做得很丰盛,因为他们实在需要一些欢聚来冲淡这一个多月来的动荡。

菜做得多,饭后要洗刷的杯碗碟箸也就多。郑北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发现刷碗的丝瓜瓤破烂得不成样。他知道卫生间洗手池底下有一塑料袋新的丝瓜瓤,于是就下楼去取。

走到厕所门口,他推不开门,里面传来水声,和隐约的响动。

郑北听了很久,才听出是顾一燃在呕吐。

他本想敲门,问顾一燃怎么样。但他想到饭桌上,顾一燃埋头苦吃的样子,到底是放下了要敲门的手。

一直到厕所里面安静下来,郑北才离开,他走上楼去,从水池里捞起那个软塌的丝瓜瓤,用力蹭着顾一燃的碗。

过不了一会儿,顾一燃从厨房路过,郑北并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等到他们房间的门发出关门的一声轻响,郑北才望过去,透过门上的窗子,隐约只能看到顾一燃的影子。

突然间地,郑北觉得他和顾一燃都非常好笑。

他们都自以为是地承受着,似乎只要不表现出来,他们就依旧是刀枪不入,铜墙铁壁。这不算是郑北一直推崇的“实在”,但他决定向自己和顾一燃妥协。

从前郑北总是想让顾一燃与他坦诚相待,他特别奉行这样的团队精神和合作理念,近乎要求,甚至逼迫。

而顾一燃,他是多么独立的个体。

郑北站在人群里,把顾一燃拉进来,让他身边也同自己一样欢歌围绕。他一直没有问过顾一燃,是否真的喜欢这些,享受这些?

但郑北喜欢。他喜欢看顾一燃有些拘谨羞涩地站在人群中,笑着,不是假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回应着每个人。

人要聚在一起,要把心捧出来,这样才能温暖。

这是郑北这个生于严寒中的北方人对爱的定义。

与此相比,顾一燃内敛许多。不是说他冷漠,恰恰相反,顾一燃的内里如他的名字一样,燃烧着炽热的烈火。但他只是自顾自地燃着,郑北总担心,有一天顾一燃会和什么未知的东西一起,在无声无息中燃尽。

所以郑北总想要顾一燃信任他,倚仗他。

但是这段时间,每天夜里郑北守在医院外,寒风从车窗的缝隙中呢喃,他看着深夜在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或焦急或悲戚或麻木,他突然想明白一个事情。

无论是手术室里的顾一燃,树林里的赵晓光,还是回不来的乐乐,再或者是郑北这些年救过的每个人,抓过的每个人,他都左右不了,也代替不了。

人最终所面对的,只有自己。

他只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他得为顾一燃做一件事。

 

下过雪的山道不好走。

山里的雪不化,在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压实了,变成厚厚一层乳白色的冰壳,远远望去像是纯白的一条陶瓷大道,非常滑。午后的阳光照在这样的路上,反射出一片灿目的涅白,什么也看不清。

顾一燃坐在副驾驶,拿手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挡住眼睛,说:

“不行了,我快瞎了。”

郑北戴着墨镜,专心致志地盯着着前方的路:

“别呀,你先别瞎,帮我看着点儿道两边儿,这T字路有个啥老头儿老太太上道,我都看不着。”

“你慢点开啊。”

“诶我……再慢都不如咱俩下去推着快了。”

这话没错,他俩早上九点从局里出发,除了中午在镇上吃了碗面,一直都在路上。走到下午两点半,兰河乡还在两座山开外。

“哎,你说,来这地方搞禁毒培训,是不是有些过早了。这地方太偏僻,根本不具备形成毒品犯罪的条件。”

“回过味儿来了?”郑北单手扣开一板奥美拉唑,丢了两片在嘴里,“高局是想咱俩换换环境,喘口气儿。”

“那真是多谢他呢。”

顾一燃望着车窗外掩盖在茫茫大雪下的荒野和零星村舍说。郑北将药片的泡塑包装丢在手套箱里,推开顾一燃递过去的保温杯:

“不用,咽了。”

顾一燃无奈地拧上杯盖,顺手拿过那板药:

“这是一次吃一片的。”

“没事儿,药不死。”

手套箱里除了奥美拉唑,还有些别的胃药,顾一燃将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看看,生产日期都是最近的。他皱着眉将它们重新放回手套箱:

“你这个后遗症算是落下了。”

郑北就扶着方向盘乐:

“你腿不疼?大哥别笑二哥,认命得了。”

也是,顾一燃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酮洛芬凝胶,他俩真是难兄难弟,谁也别说谁。

难兄难弟在天快黑的时候,终于龟速将车开到了兰河乡派出所。这村子距离最近的县也有将近一百公里,中间有一段路还是土路,可谓是跋山涉水才能到。顾一燃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派出所门口活动自己受过伤的那条腿,郑北拎着他的军大衣走到他身边,顾一燃揉着冻得酸麻的鼻子,对他低声说:

“你确定高局不是因为咱俩没抓住姜小海,才把咱俩流放到这里来的吗?”

郑北没想到顾一燃会提姜小海的事儿,他瞅了顾一燃半天,笑起来:

“你还有这心理包儿袱呐?咱俩命都快搭进去了,他还想咋的?再说了,流放就流放呗,怕啥。”

又不是没流放过。

兰河乡派出所的几位同志出来迎接他俩,说哎呀哎呀,领导好,领导辛苦了,路上不好走吧,赶紧进屋吃点儿热乎的。

派出所没暖气,生的炉子,顾一燃进了屋,就把自己团巴团巴安置在炉子边儿的塑料板凳上烤火。郑北寒暄了一圈,副所长问,诶?咱南方来的教授呢?

郑北的眼神四处翻找,把顾一燃提溜起来,展示:

“哎,在这儿呢,这是顾老师。”

顾一燃就打开了开关似地,也开始挨个儿问好。

晚上在村里的招待所吃了点儿饭,顾一燃就到派出所的会客室给警察们讲课。说是讲课,但是这个小派出所的年轻人不多,只有七八个,还包括户籍警。副所长说这已经不少了,因为乡派出所管着附近大大小小十多个屯子的事儿,不然连这些人都没有。

也是不好招人,艰苦,大家不爱过来。副所长这样说,看着顾一燃的眼神就带着赞许和高兴:

“哪像顾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觉悟高,乐意大老远来我们东北这嘎达支援。”

顾一燃就笑着推一推眼镜:

“言重了,职责所在嘛。”

郑北不在会客室待着,坐在外面值班大厅跟几个老民警侃大山。顾一燃上完课出来,推开门,外面烟雾缭绕,浓茶水和瓜子儿味儿冲了他一个跟头。

他走过去,郑北拿起炉子上烤着的地瓜丢到他怀里:

“刚烤好,趁热乎吃。”

顾一燃挨着郑北坐下,剥开地瓜皮咬了一口,眯着眼睛,用一种迷蒙的微笑面对众人。他望着一地的烟头,又抬头看看郑北,说:

“你们快成仙了。”

大家谈笑风生的,郑北听不清,探过身子把耳朵贴到他面前:

“啥?!”

“我说这个红薯挺甜。”

郑北点点头,说多吃点儿,还有呢。

这一聊就是到了深夜,市局的刑警队长总是有许多谈资,郑北讲了很多大案要案,听得老民警们啧啧惊叹。顾一燃跟着一起听,越听越觉得郑北的叙事能力真是一流,怎么平时写材料那么费劲,天天求他帮忙。

到最后,顾一燃昏昏欲睡,裹着军大衣歪在椅子上发愣。大家聊来聊去,就聊到最近的案子上,顾一燃突然听到他们提自己的名字:

“顾老师这么个高知分子,来刑侦一线能适应得了不?”

“他啊……”郑北回过头,目光和顾一燃在半空相撞,他深深看了顾一燃一眼,说,“他厉害着呢。”

大家就齐齐称赞,值夜班的年轻民警小郝走过来倒热水,很遗憾地说:

“到底是市局,大家都厉害,我们这儿每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多少年也没个大案子。”

一句话惹得小郝的师父给他好一通教育,说大家几十年谁不是这么干过来的,没大案子就是好事情。小年轻真没长性,才干几天就屁股长钉儿想飞了。

郑北和顾一燃乐呵呵地看热闹,顾一燃突然就理解了高局让他们来这里的意思。

确实,他们在市局最凶险的战斗前沿拼搏许久,也该回头看看这些基层警察的工作和生活。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顾一燃和郑北需要明白,他们不是耍狠挣命的孤胆英雄。

英雄的正义短暂而璀璨,但他们是警察。

警察的正义是公理长存。

 

东北人太能唠,顾一燃和郑北站起身准备回招待所时,已经十一点了。

小郝把蓝色塑料壳的手提手电拿上,说我送你们回去,外面黑灯瞎火的,看不见道儿。其他人起身送他俩,大家挨挨挤挤地走到门口,突然棉门帘子从外面被撩开,一个农妇模样的大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迎面见到这么多警察,女人有点儿胆怯,她瑟缩了一下,站在门口没动。小郝的师父先开腔:

“咋了,啥事儿?”

“我、我想报案。”

“小郝去。”师父把手提手电拿过来,往屋里指了一下,小郝就把女人往大厅的台前带去,一边问:

“来,这边儿说,咋回事儿啊?”

女人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哭出来:

“我杀人了。”

走到门口的所有人都停下脚步,郑北正掀门帘的手放下来,他和顾一燃对视一眼。

得,小郝“美梦”成真了。

人大多有点儿叶公好龙,小郝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就把眼神儿往他师父身上溜。但下一秒他意识到不能在市局领导面前给师父丢脸,于是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行了,先别哭,把事情交代一下。”

女人显然很慌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几个老警察都走回去。一个问:

“杀的谁啊?在哪儿杀的?”

“我对象儿,就,就在我家里。”

郑北和顾一燃也往屋里走回几步,但没过去。这毕竟是人家的工作,他俩站着看了会儿,女人问一句答一句,顾一燃看她紧紧拢着棉袄,是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怀里有什么东西。

他看了眼郑北,郑北歪了一下头,细细观察这女人,突然问:

“作案工具带了吗?”

大家齐刷刷扭头来看郑北,女人期期艾艾地应了声,在众人转回来的目光之下,她打开棉袄,从怀里拿出一个被破报纸包裹的东西。

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根擀面杖。

女人又哭起来:

“我就打了他一下儿……”

“人呢?”

“在家里呢。”

郑北把一只手插进军大衣兜里,拿着公文包的手往门口扬了扬:

“那走吧,一起瞅瞅去。”

郑北说话的同时,顾一燃已经扭头率先走出去了,郑北跟在他身后,他听见对方小声嘀咕道:

“咱俩这辈子就这受累的命儿了。”

顾一燃“噗嗤”一声乐了。

几个人在泥泞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农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小路上晃着。时不时路过老乡家门口,院子里的狗听到动静,叫个不停。

路上,在女人抽抽噎噎的诉说里,一个很平常的故事被拼凑起来。女人的丈夫是个混子,平时好赌,夫妻俩经常吵架拌嘴。今天晚上男人又晚归,女人和他吵了几句,男人借着酒劲儿抽了女人几个嘴巴。这是他第一次打老婆,打完就躺在炕上睡大觉。女人越想越气不过,抄起擀面杖照着男人脑袋就来了一下。

女人说,这一下就是想教训教训他,谁知道流了好多血,一下子过去了。

“警察同志,我是不是得判枪毙了?”

女人啜泣着问,大家都急匆匆地走路,谁也没回答她。半晌,顾一燃说:

“这个还定不了,但如果你交代的是实情,后续还是没到这个地步的,我们先看看。”

这话极大地宽慰了女人,她步子有力了些,向前指着:

“我家就在前面,一拐弯儿就到了。”

这样的案件,对于郑北来说司空见惯,在女人家院门口套上鞋套时,他还记得回头提醒一句:

“现在给法医和痕检打电话不早了,晚上路不好走,过来就得天亮,我一会儿和局里先说一下。”

他们就这样说着走进院子,推开房门走到里屋去。女人打开里屋的门,自己不敢看,将他们往里请,说警察同志你们自己瞅吧,就搁炕上呢。

众人站在屋子里,静了一刹,顾一燃疑惑地轻轻“嗯”了一声。

嗯??

小郝回头看门外的女人:

“哎,人搁哪呢?”

“那不就搁……”

“那儿”还没说出来,女人也“哎”了一声。

屋里的炕上,被褥散乱,枕巾上有一大片血迹,但是空无一人。大家面面相窥,半晌,小郝的师父问:

“郑队,这种情况,你有经验吗?”

郑北摸了摸鼻梁,挠着后脑勺在屋里转了两圈:

“那个啥,先、先别给法医他们打电话了。”

一群人在屋里屋外搜寻了半天,没有什么收获。顾一燃解开军大衣的扣子,用手扇了扇风,对正从仓房走出来的郑北说:

“怎么搞的?一桩杀人案,凶手没跑,尸体跑了?”

郑北站住,叉着腰,两个人在堂屋门口的灯泡下相对着低头沉思。过了会儿,顾一燃看看郑北,郑北也看看顾一燃,郑北说:

“你现在想的和我是不是一样?”

顾一燃看了看屋里那个女人:

“她怎么能确定她丈夫死了?”

郑北点点头:

“看她吓得那样儿,没准儿……”

正说到这儿,院子的大铁门突然哐啷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他骂了一句,然后走到光亮里:

“这是干啥呢?”

郑北和顾一燃扭头看去,一个瘦小矮个子男人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头上包着纱布,渗出些血迹。他瞥了郑北和顾一燃一眼,往屋里看去,叫着女人的名字:

“桂红,你他妈的又作啥妖呢?”

女人愣了愣,突然扬声骂了两句脏话,喊道:

“你死哪儿去了?”

“草,你给我都开瓢儿了,我不得上卫生所儿啊?!”

屋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民警们终于迎来了自己最擅长的案情,这个训两句,那个劝两声。郑北和顾一燃在门外抬头看天,低头研究地,过一会儿,几个人带着夫妻俩走出来,小郝说:

“郑队,顾老师,走吧。”

他俩点点头,没说什么,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就有点儿沉默,走在前头的夫妻俩,男人绘声绘色地和民警讲述自己苏醒后的事儿。郑北和顾一燃远远跟在后面,只有脚踩在雪地的沙沙声。突然,郑北说:

“这人,说活就活。”

顾一燃深吸了一口气,没憋住,笑起来。一笑起来就止不住,郑北伸手去捂他的嘴:

“嘘嘘,小点儿声,一会儿让人家听见了,成何体统。”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拢着军大衣,在后面低头笑成一团。顾一燃清了清嗓子,学人家说话:

“郑队,这种情况你有经验吗?”

郑北就笑得更厉害了,他叉着腰说不行,笑得我胃疼了,别逗我了。

这可以说是他们这段时间最轻松的时刻,这一刻,他们忘记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甩掉疲惫和忧心忡忡,只是笑着。

旷野在夜色中沉沉如水,雪在月光里生辉。

他们如此快乐,这是他们应得的。

第二天上午,他俩告别了兰河乡派出所,转去北岗。

今天是冬至,到达北岗镇公安局的时候,正赶上中午食堂包饺子。几个民警领了枪,正要和老乡出门。以为是什么大案,一问才知道是老乡的牛在大集上发狂,他们去抓牛。

郑北忽略顾一燃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眼神,坐到办公室里不动弹。牛疯起来胡乱闯,郑北不想让顾一燃去,他骨头上还打着钢钉,看热闹再看出个好歹来。

他们没聊几句,就被招呼着下楼去食堂吃饭。有包子也有水饺,郑北端着铁饭盒排队,问了一句什么馅儿的。

“羊肉馅儿。”

郑北心里就打了个突。

自从顾一燃那次呕吐被他发现之后,他一直观察着顾一燃。对方并没有再吐过,吃东西也正常,之前受伤住院掉下去的那几斤很快补了回来。倒是郑北,脾胃一直不太好,吃了不吸收,眼看着掉了几斤称。

但这个“羊肉馅”再次撩拨了郑北的神经,他暗暗观察顾一燃,对方神色如常,没对伙食表达什么意见。

打了饭坐下,顾一燃也是一样地吃,看他吃饭总是很香,一会儿,那盘饺子就吃光了。顾一燃揪了块儿卫生纸仔细擦擦嘴,站起来说: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看看一会儿的课题。”

转身就走出了食堂。

郑北慢悠悠地又吃了两口,然后问旁边的警察:

“卫生间在哪儿?”

得到答案后他也站起来,出了食堂按人家说的方向走去。

北岗局里的厕所是单人隔间,郑北放轻脚步走进去,听见最里面的隔间,传来了熟悉的呕吐声,打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睛,他想要等在这儿,等顾一燃出来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听到冲水声那一刻,他又退缩了。他想起顾一燃躺在手术台上的狼狈样子,他很怕厕所的门打开,狼狈的顾一燃和他面对面的场景。

从卫生间逃离时,郑北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监视李文龙的那夜,把顾一燃摁在卫生间从头淋到脚的事情。那时候的顾一燃不可谓不狼狈,但他并没有心疼。

可是现在不行,为什么呢?

可能是问心有愧吧,郑北想,只可能是这个。

 

终章  愿望和愿望之间的一个愿望,光和光之间的一道光。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的时候,郑北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顾一燃发现有很多时候,郑北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愣神。更多的时候,对方把目光投过来,长久地落在顾一燃身上,在顾一燃做实验或者给老熊他们补课的时候。

然而,当顾一燃还之以目光时,郑北就会不动声色地错开眼神。

除此之外,还有郑北身上的香味。

不知道是香水还是香皂,味道很大。从前,郑北总是用肥皂,衣服洗了晒在外面,好久都想不起拿回来,穿上后,是一股东北特有的干冽的日光味儿。

现在则变了,并且那股香味里,还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其他味道。顾一燃不动声色,郑北就以为他没有发现。

腊月二十八,郑北排了过年的值班表,然后和顾一燃一起回家。今天,他们有一通很重要的电话要接,是关于顾一燃的父亲的。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但可能是经年的追逐与等待太久,顾一燃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和无措。

幸好,郑北帮他接了这通电话。

得到肯定的回答时,顾一燃整个人有些迷茫,他的心里有个声音说,就这样吗?就这样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会大哭,因为这个魂牵梦萦的奢望终于落地,砸出轰然的巨响。可是这响声淹没了他,最终,他也只是笑笑,在郑北柔软的目光中,仓皇地为自己的眼泪寻找一个隐藏的角落。

于是郑北把怀抱借给他。

他们站在屋子中央,拥抱了很久,久到顾一燃在郑北怀里,想到了彼时在驶离朱家沟的车上,郑北的吻。

那是他们再也未提起的东西。

不知道拥抱时的人会不会心有灵犀,他和郑北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他们不尴不尬地站了会儿,郑北说不早了,明天还有任务,快睡吧。

于是他们如往常般各干各的,各自睡下。顾一燃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是只辗转片刻,他就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万籁俱寂,月上中天。

顾一燃躺在床上,准备闭着眼再酝酿睡意。可是倏然间,他觉得今天的寂静尤为不同,似乎太静了,他侧身躺着,这静在他背后是一阵空荡,让他心里一慌。

他坐起来,听了听,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也没有郑北睡着时悠长的呼吸声。

顾一燃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借着月光,外屋的折叠床上空空如也,郑北不在。他转过头去,发现门外有个人影静静伫立着。

顾一燃回屋披上外衣,想了想,又把郑北搭在床边儿的外套拿在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郑北背对着他,手臂搭在栏杆上,他没料到顾一燃会醒来,听到开门声,整个背影都僵住了。顾一燃眯着眼睛,先看清了地上空了的啤酒瓶和烟头。

然后,他闻到了很浓的烟味儿。

郑北似乎终于做好了建设,他转过身,手里夹着半根香烟,另一只手拎着酒瓶子,瓶子里的酒还剩个底儿。他望着顾一燃,等他开口,可是顾一燃半晌也没说话,他便笑着说:

“咋起来了?”

顾一燃将衣服递给他,然后细细打量了郑北一番,把啤酒瓶从他手上拿走了:

“太凉,别喝了。”

郑北任他左右,吸了口烟,转身避开他,把烟吐出去了。他转回身时,顾一燃还看着他,郑北就懒洋洋地把手臂搭在他顾一燃身上,好像有些醉了:

“不凉,我高兴嘛,整两口。”

他凑上来时的烟味让顾一燃皱起眉头,郑北就不着痕迹地把手放下来,退了两步靠在栏杆上。他醉眼朦胧地望着顾一燃,说:

“咋不吱声,生气了?因为这个?”

他举起手里的香烟示意。

顾一燃摇摇头,他走过去,同样背靠在栏杆上,和郑北站在一起:

“我早就知道了。”

郑北“哼哼”地笑了两声:

“我都忘了,顾老师的鼻子多好使啊,什么毒品一闻一个准儿,区区烟味儿,肯定不在话下。”

顾一燃叹了口气,他望着玻璃反射的郑北,直到对方将烟抽完,按灭,才说:

“郑北,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沉默。他也不催促,就在沉默中等待。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顾一燃以为郑北不会回答他的时候,郑北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刚才那种黏糊糊带着醉意的声音,就像顾一燃预料的那样,郑北是故意装醉的。现在,他的声音异常冷静清醒:

“顾一燃,你回花州吧。”

这句话倒是让顾一燃没有料到。

他愣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笑了一声:

“这回……确实是赶我走了吧?”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拉回到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中,郑北突然笑了,他笑着缓缓转过身,拄在栏杆上,用交叠的手背挡住眼睛,发出带着笑意的,拖得长长的叹息。

他说:

“走吧,回去安葬你爸,就别再回来了。”

顾一燃撇过头去,他看不清郑北的表情:

“是因为我爸?”

“你还记得,你在电话里说的吗?要我把你和你爸妈埋在一起。那时候,还没找到你爸呢,我就知道,你那话儿里,是求我呢。”

郑北用手背在自己的鼻梁和眼睛上磨蹭,他声音是颤抖的,他拼命忍着,但是顾一燃能听得很清楚:

“顾儿啊,这事儿哥给你办成了,你也、你也能走了。”

顾一燃就明白了郑北的意思,他的声音低下来,轻声说:

“郑北,那时候的事儿,对不……”

“别。”郑北飞快地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睫是湿润的,闪亮的一小片儿水光浸透他的眼睛,他说:

“别说那个,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没跟你说过呢。好多事儿,是我对不住你,顾一燃,我这个人发起脾气来,话拿来就说,不管不顾的,你多担待。但是,但是顾一燃,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就那么在电话里和我说要去死,你让我怎么办?你知道我当时,我拿着电话坐在那儿,我的心都碎了……”

顾一燃静静地看着郑北,他听到郑北深深缓了口气,说:

“你的战场应该在讲台上,不在这里,回花州吧。”

这句话像是已成定局,郑北不再说话,也不看顾一燃,他弯腰拿了瓶啤酒,在栏杆上“啪”地一声启开瓶盖,仰头猛灌了一口。

“收回去。”

顾一燃突然说道。

郑北转过头看他,顾一燃直直地望着他,眸光里盛着月亮,一错不错地:

“把你的话收回去。”

就是这样的顾一燃,郑北想,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想留,可是他太怕这样的顾一燃会熄灭在东北的风雪里。但是他依然被吸引,问:

“为什么?”

“因为,”顾一燃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抵在郑北胸膛上,“你这里后悔的声音太大了。”

顾一燃笑起来:

“郑北,这话说出来,你后悔死了。”

郑北定定地看着顾一燃,然后笑出了声,一串眼泪从他的鼻梁上坠下来,砸在栏杆上。他点点头:

“后悔,但没办法,实在没办法。”

“你担心我吗?郑北,这几次出事,你害怕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怕。我的生命不需要任何人负责,我的生命也没献给任何人,我为你活过,也为公理正义活过。”

顾一燃伸出手,把郑北的脸扳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你看着我,郑北,看好了我是谁。我不是你从花州请来的知识分子,不是什么文弱书生、花花草草,我是你的战友,你的同志,我是和你一样在红旗下举着拳头把誓言一个字一个字喊出来的人。”

“我是一个警察。”

他看着郑北,眉目坚定:

“郑北,你的誓言还长存么?”

一阵风从顾一燃身后吹来,吹在郑北的脸上,遥远的夜色里,传来昔年某个年轻的声音,他们整齐而蓬勃,那声音里有郑北,也有顾一燃——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当然,当然,郑北想,我的誓言早就融在骨血里。

顾一燃的声音在郑北耳边响起:

“我是为了追寻我父亲而来的,这件事情结束了,郑北,现在我要为了国家的禁毒工作留下来。”

郑北望着顾一燃,他想他已经被说服了,这种事情有来有回,他说服过顾一燃,现在轮到对方来说服自己了。但是,他还有秘密,还有那个他不知道是否该宣之于口的东西:

“可是留下来,如果会死呢?”

顾一燃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北:

“有人不会死吗?你,晓光,瑶瑶,甚至国柱,你们会怕死吗?所以郑北,我到底多些什么呢?为什么就让你这么犹豫这么痛苦?”

“因为……”可能是迟来的醉意,可能是月光与眸光间的顾一燃太耀眼,郑北蓦地欺身而上,轻轻吻住顾一燃。酒气与热气在他们之间蒸腾,顾一燃没有回应。

“因为这个。”

郑北退回来,他垂着眼睛,不去看顾一燃。

完了,郑北想,真是够可以的,在这种时候,他做了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空气似乎凝固住了,只能听见顾一燃的呼吸声,郑北觉得顾一燃此时大概会想爆锤自己一顿。

果然,顾一燃揪住了他的衣领。

然后,他等来了顾一燃的吻。

这人的吻技实在拙劣,胜在感情充沛。三分钟过后郑北捂着被咬破的嘴角,红着脸支支吾吾:

“那啥,你看这事儿行不行……”

顾一燃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了郑北一眼:

“行啊。”

他说着,扯着郑北走进屋里:

“但是这个烟呢,必须立刻就戒。”

接着他说了一连串的粤东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郑北识相地没问。

他忽觉天地宽阔,生生死死也并没那么可怕,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工作,一切结局都该走向坦然。

找个时间,郑北想,他会把那盘磁带放给顾一燃听。

但是他似乎已经能够想到顾一燃会说什么,他一定会对姜小海的话嗤之以鼻,并期待着将姜小海捉拿归案。

至于其中的凶险和激流,他们会一起面对,不在乎最终如何。

因为世间的所有都有终点,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存在,除了誓言。总有人在红旗下发誓,将那些曾于他们唇齿间脱出的话语再念一遍,又一遍。

长存的,是这条路上的誓言。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还有很久很久。

毕竟时间还早,他们才刚刚走过1997年。

 

【完】



何惜一行书

【雪迷宫/北燃】欢歌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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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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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老张,带人去前面搜,叫支援,姜小海身上有伤,他跑不远。”

我应该爬起来,郑北望着空荡无人的闸道,在心里想。当时,郑北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这样逼迫自己,可是他怎么也动不了,那些伤口流着血,也流光他的力气。

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

他皱着眉,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得酸涩刺痛的眼睛,才看清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个什么白色的小纸团。

它静静摆在灰色路面中间,像是快被淹没的一片洁白羽毛。

郑北望着它出神了片刻,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声音沙哑,挥开拦着他的那些手臂,哑着嗓子说:

“等会儿……前边儿那个是啥?我、我过去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着他的手,向前方走去。越走近,那东西也就越清晰了,直到郑北走到近前,才看清了——

是一块儿大白兔奶糖。

 

01、

半个小时前。

顾一燃从码头赶到拦截姜小海出哈岚的国道岔路口,刚推开车门,就听见几声枪响。

声音不是很远,他跨下车,扶着车门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连绵的玉米地翻着深绿的波涛,那几个塑料大棚的棚顶像是汪洋中的舟楫。

又一声枪响,让顾一燃的心猛地一提。

“我过去看看。”

他冲载他过来的同事打声招呼,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便从国道旁边老乡挖出的浇地渠迈过去,跑进玉米地的深处。

玉米已经开始结穗,这片黑土地向来慷慨,给了它们肆意的生机。它们窜得很高,生得茂密且壮实,能没过顾一燃的头顶。他奔跑在其中,玉米叶子带着毛绒的倒刺,一道道抽打在顾一燃的脸上,留下红肿的划痕。

跑到塑料大棚旁边的时候,顾一燃站住了,他在脑海中飞快构建着郑北和姜小海的路线,片刻后,他灵机一动,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能抄条近路。

有的时候,顾一燃对自己这些“灵机一动”是暗暗得意的。而这一次,当他从铁路桥旁边的斜坡有些狼狈地跳下来时,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灵机”的这“一动”感恩戴德。

顾一燃从天而降时,姜小海刚刚走到桥洞一侧,将自己的枪捡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装弹夹,上膛,踢开郑北的枪,将枪口对准郑北,一气呵成。

郑北没爬起来,闭着眼倒在地上,看起来是力竭了。

姜小海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有个人叮呤咣啷地从坡道滚下来,吓了姜小海一跳。

他看清来人,忽然笑了:

“呦,顾老师啊。”

顾一燃拔枪的速度比他的身手利落,他人还蹲着,枪已经对准了姜小海:

“别动,放下枪。”

姜小海用他惯有的无辜表情眨了眨眼睛,很真挚地说:

“是别动啊,还是放下枪?顾老师,你把我整糊涂了。”

顾一燃的目光放在对方的枪口所向之处,郑北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自己和姜小海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对峙的死局,姜小海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顾老师,赌吗?你开枪的同时,我也能杀了郑北。”

风从桥洞吹过来,吹在顾一燃面上,带过来血腥气,是郑北的。他抿了抿嘴唇,唇角有一道玉米叶划破的伤口,此时撕扯出一点儿刺痛。他望着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对方洞悉。

“衰咗……”顾一燃嘀咕了一句。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姜小海,放弃吧,就算我不开枪,你也走不了。”

顾一燃能做的只有拖时间,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只要他再……

“你们的支援马上就来,是吧?”姜小海笑起来:“没时间了,顾老师,做个选择题咋样?”

他用枪口点了点郑北:

“我不可能再进去,那帮警察一到,我就会开枪。我这条命,赔上一个郑北,挺值的。”

“别说废话,什么选择题。”

“要么,我和郑北一起死;要么,你放下枪,让我走。”

顾一燃真是被他逗笑了:

“衰仔,你真係够胆发梦嘅。”

姜小海懂粤东话,他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游刃有余:

“你们那儿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冇鞋挽屐走,马死落地行吖嘛。”

“你当我傻吗,姜小海。要是没这把枪,你早就杀了我和郑北跑路了。”

“没错,顾老师,所以这才是个选择题。你不放下枪,我和郑北一起死。你放下枪,郑北可能会活,可能会死,决定权在我。”

”但我保证,”这个词说出口,姜小海看到了顾一燃的表情,又笑了,“对,一个毒贩的保证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保证郑北不会死。”

他的笑意落下去:

“我姜小海从不食言的。”

顾一燃皱着眉头,他举了太久的枪,手腕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姜小海的眼睛笑眯眯的,他悠哉地活动自己中枪的腿,语调很愉快:

“这是个概率问题,顾老师,你可得快点儿决定,你们的人要来了,时间紧迫啊。哦,我无所谓的,其实,我还挺期待和郑北一起走的,挺好,真的。上一次,他丢下我了,这次他也该还我一程了。”

顾一燃知道自己不该被这话干扰的,但是他没能做到。这算得上他第一次和姜小海正面接触,他得承认,对方是个能看透人心的人。

姜小海看出来顾一燃的动摇,他决定再接再厉:

“我听李文龙说了你父亲的事儿,顾老师,你家里没人了吧?真巧,我也算是家里没人了。不过你看看,”他朝郑北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这人天天操心一大堆事儿,照顾一堆人,他有爸妈,有妹妹,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同事,一大堆人指望他,都等着他回家呢。”

姜小海的声音很平静,像拉家常一样,每一句都精准地挑破顾一燃心里最隐秘的恐惧和伤口:

“顾老师,你愿意把郑北的死讯带给他们吗?你会告诉他们,你曾经有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吗?到那时候,到底是谁杀了郑北,你心里的答案会放过你吗?”

这最后一句话像轰鸣一般,在顾一燃耳边炸出刺耳的盲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将手枪冰冷的枪柄握得湿暖黏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仿佛猎物被咬住咽喉后的最后一声哀鸣:

“郑北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姜小海撇了一眼郑北,他的眸光闪得太快,顾一燃没抓住机会。他们职业习惯是瞄准躯干,此时如果他想击中姜小海的神经中枢区,就必须抬手,他不敢赌对方的反应能力。

“那肯定的,”姜小海挑了下眉,说:“但现在我枪口下要是你的话,郑北会咋做呢?”

他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

“顾老师,别磨叽了,快点儿吧,趁我还想活呢。”

这时一段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顾一燃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松下来,垂下枪口。

“放地上。”

顾一燃照做了,姜小海点点头,接着命令:

“踢过来。”

他们的距离不算近,那把枪被顾一燃踢出两米来远。姜小海满意地撇了下嘴,枪口一转,枪声倏然响在秋风里。

子弹穿透顾一燃的大腿时,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郑北身上收回来。腿上炸开一小股热流,顾一燃没低头,只是看着姜小海很从容地走过来,可惜腿伤让这份从容打了折扣。

对方走到那把枪旁边,抬起手,又一枪,顾一燃的肩头也是一热。

姜小海这才弯腰去捡那把枪。

他把那枪别在裤腰里,走到顾一燃身边的时候,说:

“没事儿,顾老师,我的枪准着呢,这都是小伤。”

他还是很客气地说这句话,顾一燃没回答,他现在没有任何优势,就像姜小海说的,决定权已经在姜小海那边了。

他不能激怒姜小海。

“怎么不说话了?顾老师,你好像并不惊讶。”

顾一燃看着姜小海,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什么交情,他知道这个人是花州来的毒品专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除了自己最了解雪天使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比较有性格又挺脆弱的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个笑容让姜小海意外了,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偏了偏头:

“顾老师,笑啥呢?”

顾一燃推了下眼镜,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

“好笑呢,我们的选择题里,什么时候有我自己的选项了?”

他们放在谈判桌上的一直是郑北的性命,顾一燃从没想过自己交出枪后,还有活命的可能。非要说惊讶,顾一燃倒是惊讶自己怎么还没死。

姜小海发出“呵”地一声笑,然后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用手枪点了点顾一燃的胸口,手背抵着鼻翼笑到抽噎。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

“顾老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撕下顾一燃的裤腿,往他大腿上一裹:

“我要带走你。”

他将枪抵着顾一燃的腰上:

“快走吧,我好像听见警车声了。”

屏息静听,似乎远处真的有阵阵警铃,但更多的是风吹动玉米地的声音,有列车沿着铁路驶来,汽笛声从旷野传来。

顾一燃把目光放在郑北身上,他昏迷得很深,身下流出一个小小的血泊,让顾一燃担忧极了。

可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顾一燃不能走过去。

他知道跟姜小海离开的下场,大概率是不会很好的,他和郑北的最后一面,可能就在此处了。

真是造化弄人,顾一燃想。

本来,顾一燃以为他和郑北会分别在花州的校园,他拒绝对方,他们萍水一面;后来,他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哈岚的机场,任务圆满完成,他礼貌相送,他如愿回花州;再后来,那一次,他以为电话里就是最后了,他为他尽力留下最后的线索,便再也见不到。

想来,这次还比那一次幸运些。可是……

可是,只有十几米,只有十几米。

郑北,郑北。

风从远方翻着绿叶的浪涛,大片的庄稼吟唱着永恒的歌,填满此时的静寂。静寂中,顾一燃从口袋中拿出自己唯一的一颗糖。

还是晓光在树林里分给他的那一颗,当时他没吃,放在口袋里,想着如果郑北再晕倒呢。

他艰难地蹲下身,将这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地上。

郑北,没什么给你的。

吃颗糖,压压惊吧。

 

02

郑北盯着这颗大白兔奶糖。

它应是在谁的口袋里揉搓颠簸了许久,蓝白的糖纸皱皱巴巴地松散了,隐隐露出一点儿糯米纸,显得有些寒酸狼狈。

但它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郑北缓缓蹲下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将糖捡起来转动着仔细端详,那上面有一点儿血迹,和糖纸上兔子脚下那块红色的花纹重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一眼发现。

郑北盯着它,失血使他的头脑混混沌沌,抓不住破碎的思绪。

只觉得心口堵得难过。

“郑队,郑队,你的电话搁这儿呢。”

有人将电话递在他眼前,他才想起自己的电话在追捕姜小海时掉了。那电话在他接过以前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张雪瑶。

“北哥,顾老师到你那儿了吗?他去找你了,坐的斌哥车。”

斌哥……

郑北抬头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了一圈:“单斌呢?”

大家面面相窥,往警车那边喊:

“哎!单斌!单斌的车呢?”

“诶?奇了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看着了呢。”

郑北站起身,但膝盖一软,踉跄了下,扑在地上,又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说:

“呼他呼他,问顾一燃……”

对讲机那边,单斌的声音传来得很快,郑北听得一清二楚:

“啊?顾老师没过去吗?我在这儿拘姜迎紫呢,我看他下车往那边儿溜达了,你们后边儿的车没拉上他吗?”

大家又是一阵茫然,因为开车这一路谁也没看见顾一燃。眼看着郑北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大家都不敢说什么,重案组的张队联系完武警部队,忙过来安抚说:

“北哥,别着急别着急,咱先去医院,我们这边搜捕的时候看看,顾老师估计还搁后面晃悠呢。”

“对对对,”大家架着郑北往回送,“郑队,救护车来了,先去医院。顾老师走得慢,我们在这边布控放卡,一会儿他过来,我们拉上他去医院找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郑北太累了,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散去,他看到了自己浑身的刀伤,看到了就会疼。他疼得神志不清,觉得大家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医务人员把担架放到地上,让郑北躺上去,然后拿绑带固定。腿刚固定好,郑北突然咬牙挣命地要坐起来:

“不对,不对……”

顾一燃跑得很快的,按他们说的时间,顾一燃不可能还落在后面。他反应,大家是想让他尽快去医院治疗,这些都是忽悠他的。

顾一燃一定是出事了,他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让顾一燃平安。

在场的人都是搞了多年刑侦的,姜小海的逃脱,顾一燃的失踪,没有人会把它们当做侥幸的巧合。

只是挣动两下,郑北就感觉天旋地转。随着眩晕一起而来的是寒冷,郑北知道自己不太好了,这让他绝望。

他不该躺在这儿,他不能晕过去。

风雪中走了这么多年,郑北,郑北,你还是当年那个毫无办法的孩子。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

有人在等你找到他,你不能辜负了他。

郑北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大概是会找到顾一燃之类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眼前一片黑蒙,人影幢幢,他不知道自己揪住了谁的衣领,只是说:

“多费心,多费心……”

身下一阵晃动,应该是上了救护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郑北将手里的奶糖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03

北方的山林在夜里褪去它的热烈,露出冷酷凛冽的一面。

顾一燃被姜小海拖着,跋涉在山里。他肩膀上的枪伤没来得及包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东北的昼夜温差太大,晌午时的阳光炽热,弥补秋风的寒凉。到了晚上,气温便直线下降,有时候能跌破零度。

顾一燃身上的薄夹克抵御不了山林里刺骨的冷,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汗水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壳。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着,姜小海走在他旁边,枪已经收起来。

很奇异,姜小海的身上也是有伤的,可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走路有些趔趄,现在,姜小海在复杂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走到不知哪里的一个半山腰,姜小海停下来,转头冲顾一燃一笑:

“顾老师,不用总瞅我,小伤而已,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把你的心放肚子吧。”

顾一燃靠在树上,很没好脸色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郑北,他也不太在乎姜小海会不会生气。

笑容不过是姜小海的一种面具,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顾一燃,笑意就没有了,变得和这个夜一样冷。他伸手拽住顾一燃的衬衫衣摆,从扣眼的位置用力撕出一个豁口,“撕拉”一声将衣角撕下来。

顾一燃被这股力量拽得一个踉跄,肩膀让血痂糊住的伤口重新撕裂开,疼得他眼前发白,一下子跪在地上。

姜小海跟着蹲下来,扶住顾一燃的肩膀,说:

“顾老师,吸一口气。”

紧接着,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姜小海就把那块布料捅进了他肩上的伤口里。

疼痛像是爆炸在了顾一燃的脑子里,他甚至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姜小海的手腕,拼命地挣动。然而姜小海的力气很大,把他死死地抵着树干上:

“嘘嘘,别动,就快好了。”

他是用着力说这句话的,手上继续将那块布实打实地按进顾一燃的伤口里,子弹造成的创口很深,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姜小海把那块布一点点填进去,像是在堵住一个木偶身上的破洞。

顾一燃的手滑下去,他没力气挣扎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在这几秒钟之内被打湿了,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颤抖地喘息着,发出很痛苦的呜咽和呻吟,让姜小海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兔子是养来吃的,过年的时候,秦义把它打晕吊在桩子上,准备剥皮。

趁着秦义取剪刀的空挡,姜小海摸了兔子的脑袋。

它就是这样发出呜咽的。

很可怜。

姜小海松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顾一燃的夹克上。他拍了拍顾一燃汗涔涔的脸,把对方歪斜的眼镜拿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一燃闭着眼喘气,他已经完全脱力了,姜小海与其说在救他,不如说是在折磨他。但姜小海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处理伤口,很显然,自己是对方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顾老师,我们再歇十分钟吧,然后就要赶路了。”

这话说在风里,被树林的喧哗声搅得听不清,顾一燃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多久呢……”

“能多久算多久呗,那能怎么办,我费这么大劲,束手就擒那多不甘心呐。”

顾一燃不再答话,他得抓紧这几分钟休息一下。虽然姜小海可能暂时不会杀他,但如果自己太拖姜小海的后腿,对方肯定会杀了自己独自上路。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轻易地去死。

为了这个案子,郑北带着他们这帮人,从春忙到秋,这么多人,这么多个日夜,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晓光还在医院躺着,郑北也受了重伤,他知道郑北可以撑过来,可是然后呢?

他不能让郑北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自己的死讯,是姜小海依然在逃。

况且,只要他还跟姜小海在一起,姜小海就不算真的逃走了。

想到这儿,顾一燃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他被姜小海半死不活地挟持着,竟然还能想出这么死要面子的结论,何尝不是一种阿Q精神呢?

姜小海一直观察着顾一燃,所以当顾一燃落尽血色的脸色浮现出一点儿笑容时,饶是淡漠的姜小海,也有点感兴趣:

“顾老师,又笑啥呢?都混这份儿上了,还乐观呢?”

“混到这份儿上了,”顾一燃睁开眼睛,望着姜小海,“才好需要乐观的嘛。”

他并不是真的能看到姜小海,本来今天是月亮地,山道上还有些微光,但没了眼镜,顾一燃就“瞎了”,触目一片漆黑模糊。

这是为了防止顾一燃逃走或反抗,姜小海想得很周全。

再次上路,顾一燃就只能被姜小海拉着走。他凝望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小海不管不顾,树枝常常钩划到顾一燃,在他的脸色留下些灼热的伤口。

倒不会很痛,因为顾一燃已经失去了辨别疼痛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哪儿都没疼,又好像哪儿都疼。

最难熬的是寒冷。

再撑撑,他告诉自己,撑到天亮吧。

有一个念想,顾一燃不敢说,连在心里都不敢——也许,也许非常非常幸运的,他还有机会和郑北说话呢?他就能告诉他:

郑北,这不是你的错。

 

04

阳光没有照进病房,但郑北醒了,因为下雨了,雨幕抽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

天光黯淡,郑北看了会儿天花板上两只交替起飞的苍蝇,抬手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吊针。他坐起来,玻璃吊瓶相撞,叮当作响,他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针。

这一针没能扯下来,因为郑南死命按住他,带着哭腔喊:

“你干啥呀?!”

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郑南,好像这场暴雨从窗子吹袭进了他的眼睛,那眸光摇晃,只剩将熄的一点点。郑南知道这双永远亮着光火的眼睛为何要熄灭,她拉着郑北的袖子,小声嗫嚅:

“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我害怕……”

“姜小海呢?”

郑南把郑北的手攥住,握在自己腿上,才放心下来:

“我听国柱说,还、还没抓到。”

郑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垂下眼帘:

“那、那——”

他的目光突然忙起来,看床,看地,看窗外,似乎突然才发现似的,郑北打断了自己的话:

“下雨了。”

“下大半天了,下午这阵儿又下大了。”

“哦。”郑北想了想,“我昏迷了多久?”

“小一天儿了,昨天下午三点来的医院,现在都快两点了。”

郑北又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睛,捏一捏眉心,又瞟了两眼郑南,还是那句:

“那、那——”

“没有呢,哥,”郑南看不得她哥这样,她知道,郑北最想问什么,又最怕问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郑北,低声说:“顾老师……也没找着。”

房间中只有风雨声,这句话说在其中,让风雨声变得更聒噪了些。郑北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提起来,像是刚刚强行将魂魄按在躯壳里,说:

“咱俩搁这儿干坐着干啥啊,去叫叫大夫,看我这身体什么进度了,着急呢。”

郑南“啊”地一声,站起来,嘟着嘴一边埋怨一边往外走:

“都怪你,一起来就作妖,把我吓得都忘了。”

她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回过身犹豫道:“哎——”

“哎呀,”郑北一挥手:“你去吧,我不拔了不拔了,你、你找护士过来把我这针再扎上行了吧?”

他再次像平常的郑北了,于是郑南稍稍放心,转身去找大夫。郑北目送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生动立即像一层痂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被空气凌迟的血肉。焦灼从他的内里燃烧,把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

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在嘶吼咒骂,要他立刻奔跑,跑进雨里,跑遍哈岚,跑到这世界每一个可能有顾一燃的角落去。

郑北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些疯狂死命地按在心底,压得他胃里绞痛。忽然一阵狂风扑在窗户上,玻璃发出很大地一声响,郑北抖了一下。

这雨真大。

会淋湿他吗?

冷静,郑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指望着你呢,他指望着你呢……

顾一燃,顾一燃。

 

雨中的哈岚显现出北国特有的、冷硬的灰色。

车内一片寂静,张雪瑶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中和丁国柱交换了一个眼色,调动起笑容,说:

“哥,你说你就这样儿出来了,南南多着急啊,要不你给住院部打个电话吧,好歹说一声儿。”

她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转头去看时,郑北倚在副驾驶出神。阴天下雨的,天看似黑得早,他的脸在车灯的光线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她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敢让郑北察觉。

这样的气氛很熬人,风声雨声引擎声,只把这份让人煎熬的寂静衬得更深。张雪瑶在这样的时刻最想念晓光,有时候,他们太需要他的那份直率和吵闹。

可是晓光现在成了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了。

那天,张雪瑶奔向郑北时,他背着晓光刚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拿着空膛的枪疯狂地扣动扳机。那时的郑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疲惫是一部分,她想,是晓光的重伤击溃了他。

这样不好,郑北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们,把他们当做责任,他们心里都热乎。但是这样不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一开始,张雪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太张扬,太莽撞。她喜欢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沉默”的家庭,良善的父母给了她肆意疯长的空间和力量。

但那一次从歌厅回来,郑北发了大火。她嘴上说错了,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委屈和赌气的。所以她故意去了距离最远的地方调查,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郑北来和她唠了唠,把她送回了家,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表也没几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索性起来,到局里眯一会儿。

所以,顾一燃打开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早?”

对方穿着一身运动服,推了推眼镜,还是那副淡淡的脸色:

“我跑步。”

挂钟的指针指在四点半,谁四点半跑步?

她没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白天里那些难为情的事来。郑北训斥她时,顾一燃就坐在对面。顾一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顾一燃从花州远道而来,身上带着那种在刑警身上很难看到的温柔和文气,她乐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而不是在他面前挨训。

所以她现在懒得搭理他。

“不应该啊,还有心理负担呢?”

顾一燃说着走过来,扯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郑北今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是为你好的嘛。”

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只不过顾一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粤东腔,轻声细语的,她乐意听听。谁知道对方说完,话锋一转:

“其实呢,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这些话,但郑北这个人,我这些天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个好队长,好领导。只是……有的时候,他总想背上所有人一起向前跑,谁也不放下。”

张雪瑶趴在桌子上,刚刚她想打断他,说顾老师,我们也拿你当自己人的。但是她没找到时机说这句话。

“挺好,”顾一燃点点头,“也挺累。”

张雪瑶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即将天亮的凌晨,顾一燃和她坐在空荡的食堂办公室里,沉默半晌,又驳回了他自己的话,他说:

“其实这不好,做了缉毒警察,郑北这样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那时他们还有些生分,她到底是没问。

不要紧,这些日子的血与火给了她答案。

她只记得最后,顾一燃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叫住他:

“顾老师,北哥也背着你呢。”

门外没有灯,晨光也还没有来,顾一燃所站之处,是一片柔和的幽蓝。他回转身,怔愣了一瞬,蓦地笑了:

“我不需要,我跑得很快的。”

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郑北。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出任务,她总是告诉自己,别冲动。

你在郑北的背上呢。

车驶进了警局大院,在这样的大雨里,警车像挨挨挤挤的鱼,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来去。车灯流转,被照亮的雨幕一片连着一片,茫茫地落下满地白。

整个哈岚的警察都很忙,这个时候,郑北怎么躺得下。

老舅夹着件外套,正等在雨蓬下面,看到车,打起伞快步走过去。他们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老舅的声音:

“哎呀——南南在电话里都急哭了,你说说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快快快,穿上。”

郑北身上是住院服,本来国柱说把办公室那套衣服给他带来。郑北说时间紧急,再不快点郑南就回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拿。

郑北下了车,一阵风雨夹枪带棒地和他撞个满怀,似乎直接吹进他身上的伤口,把寒气扎在他骨头缝里。

“没事儿,我搁哪儿都是坐着。再说了,今天的针都打完了,我搁医院干着急,不老心静的,还不如回来心里踏实。”

老舅把衣服给他披上,又把领子紧了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得挺利索,你看你这腿脚儿,还不赶我了。”

这话没夸张,郑北虽没伤筋骨,但有两刀扎得挺深,伤口缝合了好几层。这时候他非要活动,用国柱的话说,缝好的肉都没反应过来呢,人就下地了。

每走一步,郑北都觉得自己的伤口要开线。

他倒是不逞能,在雨里慢慢蹭着走,丁国柱和张雪瑶打着伞在旁边搀他,被他一胳膊肘推开:

“诶呀可不用你俩啊,先上楼里吧,这家伙你俩雨伞流下来那点儿水,全接我脑瓜顶上了。”

俩人从善如流,几步跨上了台阶,刚进门没走几步,又默契地一起转身,缩着肩膀小步往回溜,远远冲着郑北做嘴型:

高——局——

完了。

郑北有心躲避,奈何行动不便,只能拉着老舅:

“挡一下挡一下。”

“郑北!”

高局是既闻其声又见其人,他很快地从楼里走出来,站在雨蓬下面。郑北从老舅身后硬着头皮挪出来:

“高局……”

他做好了被狠呲儿一顿的准备,但对方向前走了几步,下到台阶上,把郑北上下看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

“上来,姜小海打电话了。”

 

05

山路走了一夜,凌晨时分,最冷的时候,顾一燃没盼来太阳,先等到了雨。

雨刚开始下得不大,树叶还没落,雨滴被浓密的枝叶挡着,并没有把顾一燃的处境变得很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加上伤重和跋涉,他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濒临极限。

在他们不知道翻越了多少连绵的山脊后,姜小海终于停下来,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休息。然而,不知怎么就那么巧,这么荒的山,这么多山洞,偏偏他们进的这个里面已经有人先来了。

顾一燃的视力不佳,反应也不够快,他瘸瘸拐拐地走进山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洞里有个人影一阵风似地举着什么东西扑上来,姜小海迎上去,模模糊糊地跟扑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顾一燃站在洞边儿,没动,也没跑。

不多时,那人就不动了。

姜小海的呼吸声很粗重,他拔出捅在那人身体里的匕首,回过头,已经做好了看到洞口没人的准备,却发现顾一燃还在,甚至已经坐下了。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似笑非笑地问:

“这么不擅长抓住机会吗顾老师?”

顾一燃靠着山洞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发声艰难,却有种平静的悠闲:

“你冇搞错啊?我有机会咩?”

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整条山脉,而这是前端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陡峭,他没有眼镜,身体状况糟糕,一个人根本下不去。

况且,这场山洞里的较量,姜小海不会输,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浪费这个体力干嘛呢,不如坐下歇歇。

姜小海叉着腰乐了半天,歪头细细看着顾一燃:

“别说,我好像懂郑北为啥和你关系好了,顾老师,你真挺讨人喜欢的。那是咋说的?钟意你。”

顾一燃在自己的两处枪伤上摸了摸,又轻轻按着,判断它们有没有发炎感染,嘴上说:

“我可担不起小马哥的钟意。”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是姜小海走到他近前,鼻梁上有了熟悉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睛,眼前久违地清晰起来。

借着洞口的光,他看清了姜小海的脸,对方的脸色比起昨天要苍白许多。

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的会更差。

顾一燃不知道姜小海为什么在这时候把眼镜还给自己,他抬眼看着姜小海,对方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到他手里:

“嘉驹总说我是个很能忍的人,但是顾老师,我真的很佩服您。”

这种恭维话没什么意义,顾一燃瞥了姜小海一眼,低头抿了一口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便将目光投向这个山洞。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被姜小海杀死的男人,那人仰面躺着,手边还有把斧头。

姜小海的细心程度是恐怖的,所以早在他们进山洞前,姜小海就大致观察了这个山洞。他没发现男人,是因为男人察觉到了他们,藏了起来。

这样荒凉的山洞,能躲在里面并且二话不说扑上来行凶的人,绝不会是普通老百姓。

这也是刚刚顾一燃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之一。

山洞中还有些水和吃食,甚至有铺盖。姜小海重新走到那人身边,翻翻找找的,说:

“顾老师,咱警局今年除了办我们的案子,还有什么大案要案的犯人在逃吗?”他“啧啧”有声地感叹,“这哥们儿可不是个善茬子。”

口气热络得好像他也是警察似的。

顾一燃把眸子落在眼角,斜睨着姜小海,没应声。他冷眼观察半晌,终于提起一口气,把自己撑起来,缓慢艰难地走了过去。

姜小海不知从哪个乱石旮旯里拽出一个破公文包,在里面翻找出个皮夹,抽出张塑封小纸片:

“呦,讲究人儿,身份证还是反光防伪的呢。”

他翻来倒去地看了会儿,将身份证递给走来的顾一燃。这张身份证显然是这两年新办的,哈岚这边的身份证大部分都是人工填写,也就前年有个新技术,后边办的身份证才弄了个防伪塑封。

顾一燃皱着眉,将尸体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细细比对,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刑警队有时会请他帮忙用电脑打个资料,他似乎在某个通缉令留底上看过这张脸。

大概是个什么轮胎厂车间工人杀亲案,凶手入室杀害前丈母娘后,又当街砍杀了前妻和前妻的姐姐,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如果是车间工人,倒是怪不得有新身份证了。

也不知道姜小海如何在顾一燃冷成块板子似的脸上看出答案的,他抿着嘴,挺满意:

“还歪打正着了,顾老师,我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顾一燃低着头,从镜片与鼻梁之间看过去,瞪了姜小海一眼。他想说你要没杀他就算,但他思索半晌,还是说:

“算,你愿意现在自首的话,我给你证明。”

姜小海佯装严肃地点点头:

“行,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一燃懒得搭理他,他把身份证丢到尸体身上,转身走到离尸体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去,喝了几口水。

可能是身体终于反应过来该启动自保机制了,没过多久,顾一燃开始发烧。

体温升高得很快,顾一燃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浑噩。他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并不想让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状态。

雨下得更大了,山风呼号,把雨水吹进山洞里,漫湿了洞口。

顾一燃再睁开眼时,山林已经在深蓝的夜色里沉没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心中一阵后怕,不动声色地扭头去看,发现姜小海站在山洞口,正望着雨幕出神。

他一动,姜小海就回过头:

“醒了?正好,顾老师,等个电话。”

顾一燃把目光落下去,发现对方手里确实攥着一部手机,应该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他正想问,那手机突然响起来,姜小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接起电话:

“挺快啊,你是还在警局呢吧,咋的,连院都不住了?”

花了一点儿时间,顾一燃才把散乱的神志归拢起来,意识到电话里的人是郑北。

“顾老师啊,那你得等等,他现在不是很方便。”

顾一燃皱着眉头看姜小海,他一抬头,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想吐,大概是失血后太久没吃东西,也可能是高烧的缘故。

顾一燃知道姜小海这话是在激怒郑北,他不知道现在的郑北是什么状态,只能从姜小海的表情上去推测。姜小海一直是笑呵呵地听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北,我和你玩儿个游戏咋样?”姜小海这么说着,把目光投向顾一燃:“顾老师,也带你一个。”

顾一燃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他接电话,你们随便聊,你们大可以用各种方法打暗语交换信息,我不拦着。只有一条,郑北,”姜小海慢慢踱过来,蹲在顾一燃旁边,“要是让我听出来了,我就立刻杀了顾老师。”

顾一燃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郑北的话正说一半:

“……啥条件,我都会考虑,要不然换我——”

“郑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了,顾一燃平静地望着姜小海,对电话里说:

“这个游戏没有意义,杀不杀我,是姜小海说了算,和我们的通话没关系,和你说了什么也没关系。”

电话里静了会儿,传来郑北的声音:“我知道。”

说到这儿,顾一燃突然就没了话。他想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又或者,能再听听你说话,也知足了。

但都说不出口。

“嗓子咋哑了?”到底是郑北先开口,他问:“伤着了吗?”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想到他要说的话,就带上笑意,弯起眼睛:

“没事,擦破点皮儿。”

那头儿就笑起来,然后吃痛得“嘶——”了一声,顾一燃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北,回医院吧,别硬撑了。”

对方不接他的茬儿,又找了个话题:

“你吃饭了吗?”

顾一燃就笑了:

“这凄风楚雨、荒郊野岭的,上哪里吃……”

“顾一燃。”

郑北忽然打断他,声音带点儿颤抖:

“别犯浑……”

姜小海蹲在顾一燃对面好整以暇地看戏,他和顾一燃对视着,洞里没什么光线,只有外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清光,全投进顾一燃的眼睛里。

他望向姜小海的目光八方不动,像决绝的星子,要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我真的快饿死了,郑北,尽是赶山路,身上浇得透湿,一口饭都没吃上呢,我都想老舅的酸菜炖粉条了。”

郑北那头传来喘气声,是他动起来,山路,下雨,顾一燃知道,他一定去看地图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顺着闸道往哈岚外跑,因为姜小海知道,随后武警搜索一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四散开来。

姜小海走了一条返回哈岚的路。

这也是他能逃开搜查的原因,大部分警力都放在出哈岚的方向,这边的人少,姜小海反侦察的能力有很强。

“好,等你回来,老舅做一大锅,就给你一个人吃。”

顾一燃短暂地笑了一下,突然说:

“我们路过了一个道观,郑北,这是东西向的一道山脉,在最西边的这座山,有个山洞,我们现在就在这儿。山洞里躲着轮胎厂5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姜小海杀了。”

他不疾不徐地把这些都说完,姜小海含着笑意,看着顾一燃,他的笑意很冷。

郑北那头儿乱糟糟的,他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可是这么多嘈杂里,郑北最安静。

顾一燃陡然愧疚。

他本来说,要为郑北活着。

“郑北,郑北。”

“顾一燃,姜小海呢?他在你旁边吗?顾一燃,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说,我们还可以谈的,我们可以当没听到,我们可以不过去。”

郑北的话说得很快,顾一燃看见姜小海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郑北,把我和我爸妈埋一起。”

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将电话递到姜小海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玩游戏。”

 

06

郑北裹着件军大衣,坐在车里。

车停在山下的公路旁,他透过车窗望去,满山都是手电的光。张雪瑶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哥,山洞里有具男尸,就是526轮胎厂那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颈部致命伤。”

国柱转过头对郑北说:

“我说啥来着,北哥,燃哥他不是那莽莽撞撞的人,他又不是晓光,那要没把握,能库库往外说啊。”

不莽撞吗?背地租来的房子,反锁的房间,按摩店粉色的灯光,雨夜的巷口,还有独自拿枪站在门边的背影,和将他压在门上时的嘶吼……

顾一燃,你说,你是个稳稳当当的人吗?

包括这次,为什么要乱跑呢?如果他好好的跟着瑶瑶,或者跟着单斌,就不会被姜小海抓走。他知道,顾一燃是担心他,没想到他会让姜小海逃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

是我,郑北想,是我让他失望了。

从警局开过来的路上,郑北无数次想到从前,顾一燃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和今天电话里的话重叠在一起,潮水一样冲荡着郑北的心魂。顾一燃说的对,他太愿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多么致命的命门。

因此,姜小海才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只不过是姜小海对他的嘲弄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仓库旁边的居民楼里,姜小海是这样说的。而今天,姜小海又让他明白了这句话。

他想救乐乐,他想救小海,他想救每个有机会回来的人,他低着头,在北国的风雪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轻轻巧巧地就想为大家的人生负责。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有太多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姜小海是不会带走顾一燃的。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才会被带入如此境地。

是我的错,郑北想。

“北哥,整座山都搜过了,没有其他发现,我们收队吗?”

对讲机里,张雪瑶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郑北。

“收队。”

像一个即将被扼死的人又得到了一口空气,郑北得以喘息片刻。

姜小海没有杀顾一燃,在顾一燃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和掌控后。郑北只能祈祷,姜小海留着顾一燃是有别的用处的。顾一燃这么着急把位置说出来,是因为姜小海有了电话,就能联系到接应人,在他打给警局之前,应该已经联络过了那个人。

顾一燃知道,这是他们掌握姜小海行踪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它说了出来。

可是你咋办呢?顾一燃,你要我怎么救你呢?

“郑北,你救救我。”

昏暗的车内,郑北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顾一燃的声音。那次,郑南去找顾一燃看粤语电影,顾一燃偷偷给他打电话求救,他笑着打趣他,逗他说,就不救你。

郑北突然发现,顾一燃在哈岚多灾多难的半年多里,每到生死关头的那通电话,他从来没有说过,郑北,你来救救我。

一次都没有。

他永远都是告诉他位置,告诉他嫌疑人,告诉他这次危险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罪行。

顾一燃从不求救。

别怕,郑北对自己说,别活在恐惧里,这样的顾一燃不会轻易地就死了。他是你从花州飞越几千里请来的,他是你放在手心一点儿点儿焐热的,他不会丢下你。

他不在你的背上,他走在你的身旁。

 

从那一夜开始,姜小海销声匿迹。

哈岚所有出城的路口都被布控得死死的,郑北摸排了姜小海所有的关系网,审得梁嘉驹都黑着眼圈说:

“你们赶紧把顾一燃找着,别再来折磨我了。”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何老嘎身上。这人是个混混,不是哈岚本地人,以前在大兴安岭林场干活,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跑到哈岚这边的农村,在沟子里包了点儿地种。

这个人跟姜小海、梁嘉驹的关系网,看起来没任何交集。

起初,郑北他们分析模拟姜小海的逃跑或藏匿路线时,归拢了一些条件——假设一,姜小海要离开哈岚。那么他只能翻野山野路。周边的城市也已经设卡排查,他大概要在山里逃上一个月,才能保证不被发现。姜小海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强,他一定需要一个非常厉害的向导。

假设二,姜小海不准备离开哈岚,想要藏起来。那他一定会远离县市,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落脚,毕竟他还带着一个顾一燃,一定得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以他找到的这个接应人,得有个这样的地方。

那么,综合这些特质,这个人会是谁呢?

何老嘎就是在这时候被郑北注意到的,更准确来说,他是先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咸菜罐子。

咸菜是姜小海送的,早就不吃了。郑北这段时间太忙,那东西往旁边一推,一直没收拾。这时候,他望着这咸菜罐子,突然就想到姜小海说的,这是他姐自己腌的咸菜,纯天然,连小黄瓜小辣椒都是大棚里种的。

大棚。

找到了突破口,接下来的调查就很快了。他们很快走访了姜迎紫家小区的邻居,找到这么一个经常会给他们家送菜的农村“亲戚”。

这个人就是何老嘎。

何老嘎的大棚,就是那天郑北追着姜小海跑过的那一片大棚,而且,他住的那个叫朱家沟的村子,距离顾一燃提供的那座山只有十多里地远。

这是个完全推演出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抓住它。

正好那天是朱家沟的大集,何老嘎也去卖菜了。张雪瑶他们暗中盯着他,何老嘎卖光了菜,买了点儿苞米面儿和酸梨,又称了半斤绿豆,几块生姜,二两麻油和一点儿花椒。

买得挺全和,张雪瑶回来和郑北说。

张雪瑶是跟着老熊的队一起去暗访调查的,郑北没去。

他每天上午发烧,下午打针,晚上再发烧,挺忙。

郑北的伤完全没养,每个刀口都红肿着,止疼片一板一板地吃,敷料一天换好几片,不然,渗液会洇湿他的衣服。

老舅说,他完全靠顾一燃这根棍儿支着,这事儿完了,他也就完了。

高局说,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工作,工作要有讲究张弛有度,这样会出问题。

可是,他们说归说,每天郑北挣扎着盯案子,挣扎着审犯人,他们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照顾好,没说过让他回医院的话。

他们知道的,如果逼着郑北回到医院,那些伤口就不是红肿渗液,它们会溃烂生牙,从内里咬进郑北的血肉,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只有国柱说的话比较可心,他说,北哥,你这样,燃哥回来,心里得多难受。

好啊,郑北咬牙切齿地想,就让顾一燃难受,难受得吃不下饭,捧着饭碗掉眼泪,说郑北我这辈子都乖乖听话,以后出门就钻你口袋里待着。

真的,他真想把顾一燃装自己兜儿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有一天夜里,被伤口和担忧折磨得痛不欲生时,郑北甚至想,顾一燃死了也好。

他死了,就把自己所有希望都抹尽了,自己不会因为外面的一阵风,一阵冷,或者谁的水杯打破,就惊得心脏骤跳,怕顾一燃正在受苦,怕顾一燃已经出事,怕那破碎的声响是古老的噩兆。

他死了,就带走郑北一千万种顷刻就要成真的梦魇。

郑北就能简简单单地欠他,简简单单地还他。

想这些事时,郑北睡在医院。医院的病床临窗,月光洒得满床都是,每一缕都锋利,千刀万刃地,剐净郑北的皮肉。

郑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07

深夜里,有人放起了焰火。

一片漆黑中,顾一燃沉沉睡着。

焰火在他的鼻尖上跳跃,一圈圈变作光晕,将他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里。远远地,一首歌唱了很久很久,他听得清那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首祝贺的歌,祝他生日快乐。

欢声和笑语一层层盖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热。

郑北,把窗子打开吧,今天夜里没风的。

风大了,是要下雨吧。

好大的雨,把焰火浇熄了。橘黄色被冲成颓败的泡沫,黑灰色的雨水留在马路上,把衬衫上的血迹洗刷出来,在黑色的路上鲜艳得像开着的花。

爸,拉我起来吧,地上很冷,又很湿。

血沾湿在顾一燃的衣服上,渗进去,渗到了他的皮肤里,又流出来。他感觉到了痛。

再忍忍,他想,很快,有个人会带着一身寒冷的风走到花州,走三千里,把他带到橘黄色的光中去,那里有欢歌,有祝贺。

 

何老嘎端着碗,碗里黑糊糊的一坨粘稠液体。他像剥一个破败的玉米一样,一层层拨开顾一燃身上盖着的被子和衣服,露出他肩膀上的伤口。

那本来是个枪伤,但此时红肿、破溃、青紫,迸裂,何老嘎咂咂嘴:

“诶我天,你把他碾车底下啦?这都搓揉碎了。”

姜小海坐在炕头啃着一个酸梨看电视,他的眼神没分给顾一燃,只嘴上说:

“他惹我生气来着,一个没忍住,揍了他两下。”

对于这个“两下”,何老嘎不敢苟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按了按顾一燃锁骨上方的诡异凸起:

“啧,这里边儿断了吧?这家伙别死我这儿,埋了占我两分儿地,我明年还想种点儿鬼子姜呢。”

“不能,”姜小海把梨核一扔,从炕上蹦下来,炕让何老嘎烧得滚热,他坐着烘屁股,“离心脏老远呢。”

他走过去,把顾一燃连人带被褥往炕稍一扯,又抬手将他身上盖的东西推个七七八八:

“好人也让你烤干巴了,你当捂大酱呢。”

“他半夜老招呼冷,我寻思就多盖点儿。”

“那是发烧烧的。”

姜小海伸手把何老嘎手里的瓷碗拿过来,挖了一坨糊在顾一燃的伤口上。那东西染脏了顾一燃的衬衫领子,顾一燃皱着眉,额头一会儿就沁出了汗,顺着脸往下淌。

姜小海很满意:

“你看,这不立刻就发汗了。”

“我咋瞅着像是疼的呢?不是,你要是不诚心救,咱给他勒死放仓房儿去得了,晚上我开三轮给他扔水库去。你说这罪让他遭的。”

“咋不诚心,”姜小海上了炕,掀开盖在顾一燃下面的被子,他腿上的伤口好些,姜小海确实只踹了两脚,他知道那里有根大血管,所以收着力气,“要不是他绊脚,我早走了。”

“要不说呢,你留着他干啥?他惹你生气不就为了整这出儿,你看他一放躺,你不走,过两天警察来了,咱俩全白玩儿。”

姜小海给顾一燃的腿也糊上,端着碗偏头看何老嘎:

“你就咋着都想整死他对吧?”

何老嘎把褂子一拢:

“我膈应南方人。”

姜小海知道,何老嘎是害怕了。何老嘎这人很怪,他虽然不算多聪明,但长年生活在山林里,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从赶集回来后,何老嘎就很焦躁。

“集上人多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突兀,何老嘎摇摇头:

“不太多,前几天刚下过雨,道不好走,有的人儿都不来。”

姜小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

“大集旁边那个加油站,加油的轿子多吗?”

这倒没怎么注意,何老嘎努力回想了下,一拍脑门:

“哎你别说,今天确实有几个轿子。这地方加油也就跑大车的,谁开轿子来,今天有个白车,还有俩黑车,都去加油了。”

三个轿子……姜小海蹲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他看着顾一燃,对方的脸色非常差,前两天还吃些粥饭,昨天开始,就只是昏沉沉地睡。

“老嘎,咱可能真得准备跑了。”

“那他咋整?”

何老嘎看看姜小海,又看看顾一燃,他似乎猜到了姜小海的心思,连忙打预防针说:

“那大山林子可带不了他,再说了,他这样带进去也活不了几天儿。”

“我知道,”姜小海把碗放在炕里面的窗台上,顾一燃开始发抖,姜小海把被子拉回来,给他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后园子不是有口井吗?咱们走之前,把他下进去,上面拿水泥封死了。”

“活着下啊?”

“再说吧。”

何老嘎想说那你还治他做什么,但他没说。姜小海大部分时候是个敞亮人儿,但何老嘎知道他是个挺大的人物,要不也不可能整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人都很怪,让人捉摸不透,何老嘎不想惹他,只问自己该问的:

“咱啥时候走?”

“天擦黑儿就走。”

 

大雨笼罩着顾一燃,他的耳边是雨从石棉瓦滴下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难受,他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片浓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正是黄昏时分,园子里的葡萄架上结着一串串沉甸的葡萄,一只山羊悠闲地走过去,抬头大嚼着,把嘴巴染成黑紫的颜色。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还在,不是水声。

他侧过头,是姜小海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听到动静,他扭过头,还是那句:

“醒了啊?”

顾一燃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向着一个半荒废的园子,从方位可以判断出,这是在房后。藤椅是一张躺椅,自己被层层裹在被子里,像个包在废纸里的破零件。那个叫何老嘎的男人从门口提着个袋子,他越过顾一燃,在院墙下将袋子里的水泥倒出来。

顾一燃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姜小海从地上拿起个搪瓷缸子,给他喝一点儿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坐不住了?”

“没办法,追得还真紧。”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换你姐呢。”

姜小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身说:

“顾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不明白,我干嘛把你抓来?”

顾一燃没说话,姜小海就继续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乱枪打死你来着。但是你知道吗?你当时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死到临头的人,他们害怕、愤怒、求饶、威胁或者视死如归,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那个要杀死他们的人。你不一样,顾老师,那天,你都没正眼瞅过我。”

心理学不是顾一燃的强项,他听姜小海这样说,就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郑北,你的这位“乐乐”放在犯罪心理学研究科目里,一定可以出篇很棒的论文。

“你从花州过来,没多久吧,我记得是因为秦义那批货的事儿,郑北成立专案组把你整过来的。但你和郑北你俩好得挺快,我就想看看,郑北这人满口仁义道德的,和他走一路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罢了。”

“就是这个,”姜小海一指顾一燃,他很兴奋地走过来,坐到顾一燃椅子前的地上,他抬头仰视着顾一燃,“顾老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看着好像一点儿男人脾气都没有,说话慢慢悠悠,拖着长音儿,但是呢……”

他拍了拍顾一燃受伤的腿,这条腿因为发炎已经肿得不成样子。顾一燃的腮帮子立刻就咬紧了,但他垂眼静静望着姜小海,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小海笑了:

“但是,我认识的人里你他妈最有种。”

顾一燃皱着眉,笑了一声。他与姜小海这样沉默对峙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小海,别逃了,你逃不了一辈子的。”

这话听着好笑,姜小海笑得直抹眼泪,他很无奈地“哎呀”了一声,说:

“逃不了,这半辈子不也逃过来了?”他转回身望着夕阳,“就是可惜,咱哥俩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铁锨翻动水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顾一燃向墙下看去,何老嘎放下手里的工具,去挪水井上盖着的石头。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集上的事儿吗?”

那到底是几天之前,顾一燃其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在山下,姜小海狠狠地殴打了他,他甚至以为,姜小海是打算直接打死他泄愤。

但是最终,姜小海还是停手了。顾一燃在昏昏沉沉中被架上一辆三轮车,再清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农村的市集上。姜小海给他买了根油条,他吃了一点儿,两天没吃东西的肠胃受不了,吐了。

后来,姜小海给他买了碗羊汤喝,因为集上有个杀活羊的,就在他们三轮车旁边。姜小海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看,顾一燃捧着羊汤,目光越过那个摊子,落在那辆带笼子的卡车上。

车上还剩一只羊,它很焦躁地踱着步。

“顾老师,你知道羊为什么被杀吗?”姜小海突然在他身边开口,“因为它们太蠢了,不会逃。就算逃,它没有獠牙也没有爪子,照样要被杀掉。”

“顾老师,羊生来就是要被杀的。”

顾一燃把目光从羊身上转到姜小海脸上,姜小海很满意,他接着说:

“郑北他总想救我,似乎我回头了,自首了,就能得救。他见过哪头羊能在屠刀下被救吗?郑北他总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套到所有人身上,可有的人,出生就在屠刀下了。顾老师,你说,郑北怎么那么可笑呢?”

顾一燃很认真地听姜小海说话,集市充满喧闹声,人们的叫卖,活鸡活鸭的哀鸣,这些都不能搅乱顾一燃脸上的平静。姜小海的问题,他没回答,只是很缓慢地从三轮车上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去,姜小海能听见他的抽气声。

然后,他直起身,异常艰难地往那个杀羊摊走去。姜小海看戏似的望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顾一燃跟那个卖羊肉的说着什么。他沟通得不是很顺利,人家推搡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顾一燃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和人家说着什么。

卖羊人打开卡车上的笼子,把那头羊赶下来时,姜小海幸灾乐祸似的笑容褪去了。

当顾一燃牵着那头羊走回来的时候,姜小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顾一燃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有很多淤青和擦伤,但他看起来如同一泓静水,什么尘土都无法沾染这份干净。

姜小海跳下车,走过去,从顾一燃手里扯过绳子:

“行啊,还藏着钱呢。”

顾一燃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姜小海听见顾一燃说:

“怎么就不能救呢?他不可笑。”

集市上的小插曲,只不过是顾一燃的脑子一热。姜小海再提起这件事,他甚至有些尴尬。谁会在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去买一头羊呢?这件事如果被郑北知道,很难想象得被他笑成什么样。

可是,郑北,这头羊是我为你买的。

我不许你的真心被人这样糟蹋。

顾一燃不答话,姜小海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当时我是啥心情吗?就我看到你牵着这羊回来的时候,我是咋想的?”

“我想,郑北,我真他妈恨死你了。”

“凭啥呢?顾老师,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一样的人,命咋就差这么多?他郑北凭啥就白白得到这么多,凭啥好的人生都是他的?好父母,好妹妹,好朋友,好同事,就连他妈的从南方随便调来个人,调来的都是你顾老师这么好的人。”

“凭啥呢,顾老师,我太恨郑北了。你不恨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什么都没有。”

“顾老师,你说,郑北是不是得失去点儿啥才公平?也别说我不地道,我就从他那儿拿走你这一个人,不过分。”

顾一燃窝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姜小海的控诉莫名让他失神,他想起郑北每晚的梦魇,想起郑北走在春天的那场雪里,背影是那么孤寂。

郑北是个很苦的人。

在整个专案组里,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但是细细想来,只有郑北,他把自己活得那么透明,融化成一道影子,粘合着每个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队长,好大哥,好警察。

但是,他活得没有他自己。

羊儿发出一声惨叫,惊醒了顾一燃。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姜小海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一手捉着那头集市上买来的羊,一手拿着刀。

那羊在他手里叫了两声,就安静地等着。还没等顾一燃反应过来,姜小海一刀攮进羊脖子里去,血一股一股地嗞出来,溅了姜小海一身。

顾一燃闭上了眼睛。

“顾老师,我说过,没有哪头羊能在屠刀下得救。”

羊的尸体倒在地上,姜小海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早就不是羊了。”

 

08

郑北是在去朱家沟的路上接到姜小海的电话的。

“郑北,顾一燃我给你留那儿了啊,你自己找吧。”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什么意思?姜小海到底在哪儿,顾一燃被他留在了哪儿?

朱家沟派出所的人和队里的人都已经布控在何老嘎家周围,何老嘎并没有出门。

不对,如果姜小海没有搭上何老嘎的线,那他完全可以销声匿迹下去,或者悄无声息地离开哈岚,根本没必要给郑北打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无非是为了扰乱郑北,因为他就在何老嘎的家里。

等到郑北开到朱家沟,早就在那里的张雪瑶从院子里冲出来:

“哥,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找到顾老师啊。”

郑北从车里迈出来,第一步没站好,膝盖一软摔了个马趴。张雪瑶吓一跳,赶紧拉他。郑北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诶我,好悬摔死我。”

张雪瑶不敢说什么,她扶着郑北,郑北转头看她:

“你抖啥?”

他想了想,脸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飞快地走进院子,进了屋,国柱带着手套,手套上全是血。

郑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不,哥,这、这这不是燃哥,是羊,羊。”

“哪儿呢?”

“后院。”

郑北从仓房的小门走到后院去,这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头山羊的尸体倒在园子中央,左边的菜地,葡萄架倒了,葡萄藤扯得乱成一团,没有下脚的地方。

右边有个被水泥封住的菜窖,水泥刚刚被刨开,两个人从里面爬出来:

“菜窖里没有。”

园子里光线很暗,郑北环顾了几圈,看着新鲜的葡萄藤和被踩得汁水横流的葡萄,突然说:

“把架子给我移走,看看这边儿有什么,细细地找。”

葡萄架子倒是好移动,等那些东西被清理干净后,郑北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看。武警牵着狗,也在这一片儿来回地嗅闻。

有一片地的土很松,郑北跺了跺,底下是空的,他后退下去,让人们把那里挖开,他站在一旁,突然明白张雪瑶在抖什么。

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样的场景太熟悉。

那下面会有什么,也……

“郑队!找到了!”

郑北几步走上去,老熊忽然转过身一把拦住他:

“你先别看,先别看。”

郑北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把老熊用力一拳推开,跨过土和水泥块,把手电往下面一照——越过正在往下爬的警察,齐腰深的水里,有个人形的东西被塑料布裹着。

好像被谁一锤子凿中似的,郑北脑子“嗡”地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北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张雪瑶和老熊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只觉得胃一下一下捣着疼。他抹了把脸,湿的,大概是汗,大概是泪,他不清楚。

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怪异,很安静。

远远地,井里传来一声喊:

“哎!活着呢!顾老师!顾老师!”

“哗啦”一下,郑北的世界重新喧嚣起来。

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快快快!拉上来,”他抓住张雪瑶,“去,把车打着,我们这就去医院。”

 

有人胡乱地摸着他顾一燃的脸,胡乱地在他耳边说话,把他吵醒了。

他在车上,在一个人的怀里,是郑北。

郑北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顾一燃听了半天,大概是深情的呼唤加上痛彻心扉的忏悔云云。对方的脸贴着他,挺暖和,因为那口井太冷了。

在郑北开始轻轻亲吻他的鬓角时,顾一燃还是觉得不妥,他举起手,摸了摸郑北的头:

“行了啊,怎么还上嘴呢。”

郑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顾一燃睁开眼,郑北低头与他对视了会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他身上。

“没事儿,”顾一燃拍了拍郑北,“哭一哭不算丢人。”

郑北正要说话,突然副驾驶传来非常豪放的哭声,惊天动地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

“哎呀国柱,不丢人也不能哭成这样啊,一会儿前边老熊以为咱车拉警笛了呢。”

顾一燃就笑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欢歌。

郑北低下头,他看着顾一燃,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那是他在兜里一直装着的,某个人留给他的。他剥开糖纸,塞进顾一燃嘴里:

“吃块儿糖,垫垫。”

你看,这就是祝贺。


【完】

闻夏_

爱情偏差(15)

*小谷追到老婆了吗?还没有

*卡文了,缓两天再更......

*期待小可爱们的评论


今年过年是谷江山一个人回去的。


林悦宜去接他时虽然没有以往显得那么兴奋,但真的在谷江山独自一人出现时,她反倒有些不乐意了。


她冲着谷江山身后张望了好久,不满道:“说好的带人回来呢?”


谷江山有些挫败,小声哼哼道:“还没追到呢。”


林悦宜立马拍了他肩膀一巴掌,“你那时候信誓旦旦的,我还以为你胜券在握呢,结果现在说还没追到?”


谷江山疼地缩了缩脖子,“妈,你刚还一副没那么乐意的样子呢,怎么现在这样啊。”


林悦宜咳了...

*小谷追到老婆了吗?还没有

*卡文了,缓两天再更......

*期待小可爱们的评论




今年过年是谷江山一个人回去的。




林悦宜去接他时虽然没有以往显得那么兴奋,但真的在谷江山独自一人出现时,她反倒有些不乐意了。




她冲着谷江山身后张望了好久,不满道:“说好的带人回来呢?”




谷江山有些挫败,小声哼哼道:“还没追到呢。”




林悦宜立马拍了他肩膀一巴掌,“你那时候信誓旦旦的,我还以为你胜券在握呢,结果现在说还没追到?”




谷江山疼地缩了缩脖子,“妈,你刚还一副没那么乐意的样子呢,怎么现在这样啊。”




林悦宜咳了咳以作掩饰,“你懂什么,你让我突然接受一个男儿媳妇,我哪能这么快适应。结果现在你人还没追回来,连男儿媳妇都没有,我当然不乐意啦。再说了,你们公司那个金弦,除了性别,其他都挺好的。我这几天看啦,他是你们那个公司长得最好看的,你找了他,我也没那么不开心了。”




“那当然啦,你儿子我的眼光还能有错?”谷江山很骄傲。




林悦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挑归挑,不是还没追到吗。你说你长成这样,别人会不会看不上你啊?”




“妈,我长成什么样啊,”谷江山登时大叫,“我是您儿子,你怎么这么说我呢。”




林悦宜被他叫得头疼,顿时更焦虑了。那个金弦会不会嫌弃自己儿子太吵,更看不上他了呢?




谷江山本就一根筋,既然认定了金弦,那是轻易无法改变的。林悦宜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一旦开始接受了这些,她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开始更加操心谷江山的终身大事。




谷江山被林悦宜盘问了关于金弦的一堆东西,上至家世背景,下至个人喜好。越问林悦宜就越忧心。她语重心长地道:“儿子,不是妈妈反对要给你泼冷水。而是照你这么说,我们家和他们家差距太大了,他真的看得上我们家吗?不是说现在我们要谈什么门当户对。只是,你们俩消费不在一个水平,在三观方面自然会有差异,久而久之你们要怎么相处呢?”




“……”




谷江山答不上来。说实话,他这些日子只是一头热地想要把金弦追回来,情感冲动占据了上风,可是他从未想过在一起了要怎么办。金弦那么金贵,自己不过是只配了一部主役的小配音演员,自己真的养得起他吗?




原本忧虑的现实问题再次将他裹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感情不是一头热就可以在一起的。你们要面对很多现实的问题,那些粉丝真的能接受你们吗?你们之间的差距真的能够弥补吗?”林悦宜捏了捏谷江山的手腕,“你们之间的责任,你真的承担的起吗”




谷江山感觉自己缩成了地上的一粒尘土,妄想企图够到天上星。有时经风一吹他便被重重扬起,自以为能碰到天际,殊不知还差十万八千里。




林悦宜的这桶冷水让谷江山冷却了好几天,每天晚上只是可怜兮兮地给金弦发一句晚安,其他多余的话再也没有了。就连新年的那天,他也只是像群发短信一样,给金弦发了一句“北哥,新年快乐。”




这句话终究会被金弦众多新年祝福短信所淹没,那他是不是也是如此呢。金弦对他现在如此失望,只是他一个人上赶着去追。如果自己放弃,开始像普通的同事一样与金弦相处,金弦是不是也将忘记曾经对他的感情,然后像那条被淹没的短信一样,逐渐被金弦所遗忘。




地上尘怎么能爱上天上星呢?




谷江山陷入了一个怪圈,自卑感与无畏在他的身体里自我拉扯,他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劝他放弃,一半劝他坚持。




他的这种消极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回到公司也没扭转过来。




刘琮觉得谷江山这个人很奇怪。




明明过年前恨不得黏在金弦身边,即使金弦对他爱答不理,他也丝毫不在意地各种献殷勤。结果过个年回来,整个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也不往金弦身边凑了。但非要说他放弃追金弦了吧,好像也不全然,只是他对金弦的好多了一个中间人而已。




刘琮表示看不懂现在小年轻的追求方式,一边“啧啧”摇头,一边把新鲜出炉的泡芙塞进了嘴里。




金弦刚刚结束录音,就看到刘琮毫不顾忌形象的塞了一大个泡芙进嘴里。他皱着眉头看那张血盆大口,有些不忍直视,“咦,你能不能吃的优雅一点?”




“我#$%^&*%^”




金弦无语地看着他,“说什么呢,吞下去再说话。”




刘琮费力地将那个泡芙咽了下去,抓着保温杯灌了几口水,顺了顺气才说:“我跟你说,这个泡芙真的太好吃了,不愧是要排队才能买到的。你快吃,冷了就不是这个味了。”




金弦看了一眼放在他工位上的泡芙袋子,将信将疑道:“你给我买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怎么可能啊,我有病吧,排一个小时队给你买泡芙?当然是谷江山那小子买的,他托我转交给你,”他颠了颠自己手里同样的泡芙袋子,“喏,这是跑腿费。”




金弦疑惑地看了眼门外,“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奇怪呢,这是搞什么迂回战术吗?讨好身边的人,这样就能顺利拿下你了?”刘琮表示不解,“你看他最近也不往你身边凑了,想给你什么东西呢都是托别人给,自己就是不肯出现在你面前,这小子搞什么呢。”




金弦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袋泡芙出神。




“看什么呢,还能盯出花来啊,”刘琮对金弦还没动的泡芙馋的很,“你不吃就给我吧,我替你解决。”




金弦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把那个泡芙递给刘琮,“既然你喜欢,那你吃吧。”




“啊?”刘琮很震惊,“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真不要啊?这可是谷江山排很久队伍买来的。”




“不要了,”金弦深吸了一口气,“后面他让你交给我什么,你也都别要了。”




“为什么啊?”刘琮表示不解。




金弦装作不在意地划拉了几下手机,“让他死心吧,做再多都是无用功,何必呢。”




金弦并不觉得谷江山的行为很奇怪,毕竟他这样反反复复很久了。从前他在不确定自己心意时就反复横跳,现在确定心意了,仍旧如此。金弦有些想笑,嘲笑自己居然真的有想过要不要给谷江山一个机会的想法。谷江山现在就行为反复,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他有后悔的一天,金弦又有几分勇气能够承受呢。




与其这样,不如彻底断了干净。




第二天谷江山拜托刘琮把他买来的冰糖雪梨汤送给金弦的时候,刘琮就把昨天金弦的话转述给了谷江山。




谷江山听完后直接愣在了原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金弦……现在连努力都不想让我做了吗?”




刘琮看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有些不忍心,“也不是吧,可能金弦只是不舍得你花钱,毕竟你现在赚钱也不容易。”




刘琮这番话再次戳中谷江山的敏感心思,他扯了扯嘴角,开始自嘲,“是啊,我这么穷,怎么能养得起北哥呢?我追北哥,确实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想法。”




看谷江山更阴郁了,刘琮一下子就慌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琮爷,我没事儿,”谷江山沉了沉肩膀,“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的。谢谢你琮爷,谢谢。”




刘琮看着谷江山原本宽厚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着实不忍心,但谷江山走的伤心又决绝,他几乎找不出任何话语去安慰他。




他叹了口气,“金弦啊,真是祸水,瞧把这小孩蛊成什么样,又伤心成什么样了。“



TBC.


为了庆祝山北二搭这件喜事,评论区抽一个小朋友点的梗写(非车车哦);如果针锋漫剧还是他俩,那就评论区再抽一个~

 


不要靠近

莲花楼之假如角姐的后宫建成了 37、乔女皇的回信

打工 胸口碎大石中 摸鱼之作 短

  角皇:

  回信迟了深表歉意。还是下人在书房收拾废物时发现了你的信。角皇的字迹还是那么狂放不羁,十个文员辨认数天才看出内容为何。上次见面时你掀翻三个桌子还掳走四个貌美小厮,至今没有赔偿,朕还以为你是逃走了(微笑)。

  朕已将肖紫衿逐出四顾国,再敢回来就将他五马分尸,治疗眼疾方面就不劳贵国关太医费心了,不知关太医是否能治疗脑疾?你的信中内容隐有恋爱脑晚期之像,望多加注意。听闻角皇后宫充实,也请注意身体。

  经商之道其实朕也不懂,朕只是一直很有钱,不论投资什么都会赚钱,朕也很苦恼。朕如今视金钱如粪土,视男人如粪土,已没...

打工 胸口碎大石中 摸鱼之作 短

  角皇:

  回信迟了深表歉意。还是下人在书房收拾废物时发现了你的信。角皇的字迹还是那么狂放不羁,十个文员辨认数天才看出内容为何。上次见面时你掀翻三个桌子还掳走四个貌美小厮,至今没有赔偿,朕还以为你是逃走了(微笑)。

  朕已将肖紫衿逐出四顾国,再敢回来就将他五马分尸,治疗眼疾方面就不劳贵国关太医费心了,不知关太医是否能治疗脑疾?你的信中内容隐有恋爱脑晚期之像,望多加注意。听闻角皇后宫充实,也请注意身体。

  经商之道其实朕也不懂,朕只是一直很有钱,不论投资什么都会赚钱,朕也很苦恼。朕如今视金钱如粪土,视男人如粪土,已没有了世俗的欲望,无法指点角皇你的赚钱方案,真是抱歉。但是朕觉得按俗语富贵险中求来说,你的方案确实很险,不如一试。(详见角皇的元首外交)

  你信中所附的那边好峰景先生的文集,朕只粗看一眼,并无太多兴趣。不知角皇你是否和作者熟识,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有一些问题不解,例如合集第六本《霸道魔头强制爱》中魔头为何总是误会少侠?岂有此理!合集第十五本《痴情盟主两世情》中阿花吃了两生花之后到底活过来没?为何结局到此戛然而止,岂有此理!

  也附上四顾国特产,黄梨木肖紫衿人头雕刻洗脚盆,和田玉肖紫衿跪式雕刻踩脚凳。望笑纳。

  最后有一个问题:可有去元宝书局路线图?

鹭洲

【笛花】东海有朵食人花1

        东海海滨,月色恍若琉璃一般铺满沙汀,就连那些嶙峋的礁石也在轻缦的流光下柔和了棱角。

  阿惜赤着脚在一片银白的沙滩上翻过一个又一个内壁漾着绮丽色泽的贝壳,将它们兜在身侧的小布包里。温柔的潮水层层叠叠地抚过她的脚背,她心情颇好地踢起水花,月光下的海水泛着金黄,底下是一个个酣然沉睡的美梦。

  她坐在沙滩上,静静望着海面。今天是她的生辰呢,除了那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她今天开始就14岁了,多么特别的日子,可海风平常得和过往一模一样。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浩淼的海面上一个若影若现的黑点在视线里逐...

        东海海滨,月色恍若琉璃一般铺满沙汀,就连那些嶙峋的礁石也在轻缦的流光下柔和了棱角。

  阿惜赤着脚在一片银白的沙滩上翻过一个又一个内壁漾着绮丽色泽的贝壳,将它们兜在身侧的小布包里。温柔的潮水层层叠叠地抚过她的脚背,她心情颇好地踢起水花,月光下的海水泛着金黄,底下是一个个酣然沉睡的美梦。

  她坐在沙滩上,静静望着海面。今天是她的生辰呢,除了那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她今天开始就14岁了,多么特别的日子,可海风平常得和过往一模一样。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浩淼的海面上一个若影若现的黑点在视线里逐渐放大,一道盛满光华的天柱由此升起,半晌后如烟花般四散坠落。阿惜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她看见一只小小的乌篷船被海水推着靠岸。

  那是……什么?

  阿惜眼睛瞪的浑圆,那样的奇异景象让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她踩着水飞奔过去,又在即将靠近时慢下脚步,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怕亵渎了里面的主人。

  船里空空荡荡的,能看到另一端天空。阿惜疑惑地扶着船舷,低头,然后惊艳般地发出小小的惊呼。

  美人!

  船里躺着一个玉质柔肌,形貌昳丽得不似凡人的男人,他像月光笼罩下晶莹的雪人,一点艳丽的朱砂开在他眉心,又多了几分妖冶。

  恐怕那京城里金伴花失窃的白玉美人雕像也比不上这人半分风华。

  阿惜看得出神,却见安然沉睡的美人的袖子突然鼓动,里面钻出一只长得像老鼠但是有着狐狸一样毛绒绒尾巴的……兔子?

  好怪,她没忍住又看了几眼。

  那只模样怪异的兔子用它两只小小的爪子抵在美人光洁的额头,片刻后,那双蝶翅似的长睫轻轻颤动,纤薄的眼帘随之掀开,露出里面澄静如水的双眸。眼珠缓缓转动,他随着视线侧过头,静静望着已经双颊泛红的少女。

  阿惜双手难以自持地捂住脸,那美人似乎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撑起半个身子,没长骨头似地趴在船舷,红唇轻启,说了三个字:

  “我饿了。”

  啊?

  阿惜把这尊活生生的白玉美人请回了家,她发现他什么都不记得,过去、现在、包括自己的名字,像一只不知道要驶向何处的孤舟。

  忘记了一切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可即使这样,美人依旧会在每个月圆之夜坐在他来时的小船上,海水把他推到更宽阔的地方,他静静望着海面,像在等一个不会出现的幻影。

  “你在等什么?”小船又一次孤孤单单地飘回来,阿惜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

  “不知道。”他满意地提起浅滩上的竹篓,里面装着几只举起钳子虚张声势的螃蟹。

  回味起蟹腿里饱满滑嫩的蟹肉,他戳了戳它们盔甲般坚硬的外壳。

  真可爱啊,他这样想着,眉眼弯弯。

  “那你没想过以后吗?”阿惜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

  “不知道。”怪兔子窝在他颈边,悠哉悠哉地甩着尾巴欣赏少女被噎住的表情。

  不知道、我饿了、我困了,美人的三字经让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少女跺了跺脚,掏出布袋里被揉得皱巴巴的画像,冲上前咬牙切齿:“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李莲花!李相夷!”

  她是土生土长的柯厝人,李相夷在这里与金鸳盟笛飞声决斗的故事她已经听过不下百遍,只是她怎么也没办法将这几个身份联系到一起。

  李莲花看看画像里和自己两模两样,并且因为被揉皱所以显得面目有些扭曲的青年,又看看她,歪着头有些不解:她怎么突然张牙舞爪的,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诶。

  他这样想着,果真伸出手指欲戳她的脸颊,还没碰到呢,那只河豚就自己先泄了气。

  “算了,你现在脑子也不好使,我和你说有什么用呢。”她无奈叹气,将那幅画像撕得稀碎,然后团吧团吧埋进沙子里。

  “你背着所有人离开,肯定是不想让他们找到的,”少女气呼呼:“虽然你吃我们的住我们的但我们也不是为了点报酬就把你卖了的人。”

  少女说着,心里在哗哗滴血。呜呜,那哪是一点报酬啊,乔女侠和金鸳盟的报酬丰厚到能让人蒙蔽双眼。

  “不过也没关系,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那些人见了也不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画像与他一点都不像,如果不是根据穿着描述,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呢。

  今夜的月亮大的出奇,天幕只点缀着零星的几颗星子,看起来无比冷寂。

  海浪俏皮地想要攀上他的衣角,却一次次失望地退回。

  阿惜啧啧称奇,看得出神。

  突然,李莲花停下脚步,他眺望平静的海面,一个浮浮沉沉的人影越来越近。

  浅滩上,冲上来一个脖子上伤口狰狞,被泡得肿胀的死尸,阿惜躲在他身后打了个寒颤。

  最近海上不太平,总是隔三差五地飘浮着尸体,李莲花把他们一个一个捞起来,又像是种地一样一个个埋土里。

  阿惜坐在窗前望了一眼荒丘,总觉得村子里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

  小小的乌篷船里,李莲花又在月色下发呆,在这样的随波逐流中,他似乎能找到片刻的心安与莫大的意义。

  他享受着温润潮湿的海风,舒适地眯起眼睛,下一秒,一个人被海水驮着飘到面前。

  又来了又来了……

  叹了口气,李莲花从善如流地将人捞起,今天的尸体有一副不错的死相,至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也没有血淋淋地弄脏他的小船和衣服,心情似乎也没这么糟糕了呢。

  他笑眯眯地,一双手极为熟稔地在尸体的衣袖里摸索,仿佛这不是尸体,而是大自然的馈赠。

  唔,咱们素不相识,我给你收尸,要一点点小小的报酬不过分嗷。

  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想起之前连糕点都吃不起的日子,顿时痛心疾首。

  他将那人腰间的玉佩解下,揣进自己兜里,又盯着人家头上金灿灿的发冠,唔,会不会太得寸进尺了?

  他这样想,爪子却已经蠢蠢欲动地探过去,在即将触碰到时,“尸体”动了,那人抬手阻止了他贪心的爪子。

  那人浑身都湿透了,明明这么狼狈,眼里却蕴着笑意:“小兄弟,这是不是太贪心了。”

是活人啊…

  那人看着李莲花眼底毫不掩饰的遗憾,有些错愕,然后爽朗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李莲花疑惑。

  “没什么,因为想笑。”那人坐起身,内力蒸腾着身上的水气,不消片刻恢复了儒雅端庄的模样。

  李莲花了然地点头,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

  那人整理了一番鬓发,非常洒脱地拱手:“还是要谢过小兄弟将我捞起来,不然在下可能就要葬身鱼腹了。”

  李莲花不明白有什么好谢的,他真的只是图他身上的钱财。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那人头冠上在风中轻轻颤动的金翅,看得出神。

  “你既已取走了我的玉佩,可不能再要走我的发冠了。”他打趣道。

  “哦……”这倒提醒了他,阿惜妹妹说过无功不受禄,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自己既然没帮什么忙,自然不能收取报酬的。

  他捏着那枚折射着月光,极为剔透上乘的美玉,恋恋不舍地递回去。

  “收着吧。”那人将他的手推回去:“就当交个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花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那人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隐瞒名姓:“那你就叫无名咯。”接着兴致勃勃道:“正好,我叫佚名,看来我们注定是要做朋友的。”

  李莲花歪头看着月亮,他不明白这个人嘴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话说不完。

  佚名顺着他视线看向天幕:“看月亮啊,今晚月亮确实不错。”

  “不,”李莲花摇头,双眸明如泉水:“还有更好看的。

  “那在哪呢?”

  “不知道。”

  佚名一点也不恼,他无所谓李莲花是否呆呆傻傻,朋友就是朋友,他只是担心他这位朋友没有守护这份纯真的能力,该怎么在接下来的风波里保护好自己。各方势力都在搜寻海上宝物现世的踪迹,若是被邪僻之人发现了这么个神仙似的人,可就落不着好了。

  不如,先带在身边,等风波过去?

  于是他凑上去问李莲花:“你想不想发财啊?”

  “发财?”

  “就是变得很有钱。”

  “钱?”被精准拿捏住心态的李莲花眼睛一寸一寸亮起,有了钱,他可以想吃多少点心果仁就吃多少,但他木着脸矜持道:“那要怎么做呢?”

  远隔千里的金鸳盟殿内,笛飞声神色漠然地执起酒杯,彻底竖壁清野后的总坛,所有人心思干净了许多。

  殿外婆娑的树影在昏黄烛火下游离扭曲,笛飞声走出殿外,他才发现今夜的月亮也很完满,李莲花是否也在天涯另一端仰望同一轮月色?

  “启禀尊上。”来人在殿外恭恭敬敬行上一礼。

  “有消息了?”他无机质的眼神淡淡扫向来人,拇指却无意识地重重擦过杯口。

  “还没有找到李神医,可蝙蝠岛放出了可解百毒的至宝消息。”

  “蝙蝠岛……”

  一个位于东海的销金窟,这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酒池肉林,但是却有比这些都珍贵的东西,比如让人魂牵梦萦的武学秘籍、天材地宝、又或者至关重要的秘密,更或者拍卖品是一个人。

  笛飞声垂眸深思,又是东海吗,真是一个兜兜转转都绕不开的地方。

  

题外:

  尝试写点不一样的,这里奇怪的兔兔其实是另一篇里面伽蓝国的宝物哦,是山海经里的耳鼠,这次它自己跑过来找花花解毒了。

 是大脑暂时恢复出厂设置的满血🌸与他的长期饭票的故事,傻fufu的小甜饼 

watermelonsugar

传灯录(九)

· 笛花/笛夷

· 笛飞声重生梗,两个人但是三角恋的极限拉扯


25


节奏错落有秩的马蹄声伴着滚滚车轮声从远处而来。随着那阵动静,路面扬起一片沙尘。驿站外稍息的旅客纷纷探头观望,便见扬尘里驶出一栋架在轮轴之上的二层小楼来,由四匹精壮的黑马拉着,在马厩边的空地上缓缓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个黑衣青年,一身劲装。他入门与驿丞交谈片刻,不多时便见侍者端出了上好的草粮与马具。黑衣青年从驿站里出来,手里多了个食盒和一袋子金丝炭。他毕恭毕敬得敲了敲车楼的屋门,推门而入。几柱香后,马儿食饱了草粮,打了记响鼻。黑衣青年重又从侧门钻了出来,上了驾...

· 笛花/笛夷

· 笛飞声重生梗,两个人但是三角恋的极限拉扯


25


节奏错落有秩的马蹄声伴着滚滚车轮声从远处而来。随着那阵动静,路面扬起一片沙尘。驿站外稍息的旅客纷纷探头观望,便见扬尘里驶出一栋架在轮轴之上的二层小楼来,由四匹精壮的黑马拉着,在马厩边的空地上缓缓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个黑衣青年,一身劲装。他入门与驿丞交谈片刻,不多时便见侍者端出了上好的草粮与马具。黑衣青年从驿站里出来,手里多了个食盒和一袋子金丝炭。他毕恭毕敬得敲了敲车楼的屋门,推门而入。几柱香后,马儿食饱了草粮,打了记响鼻。黑衣青年重又从侧门钻了出来,上了驾马的坐台。马鞭挥扬,马蹄此起彼伏,再一次掀起如浪似的尘土,那车楼如同来时那般很快便消失在了官道尽头,徒留一地的路人面面相觑。


李相夷点了新火,焚起香炉,又重新坐回桌案旁。笛飞声盘坐在屋内一角,自始至终都没有睁眼出声,甚至连动也未动一下。他朝窗外望了一眼,山间林木自他眼前缓缓倒退。


他们已行了近十日的路,那窗外的景色从满目浓绿到落叶枯枝,再往北行些,怕是要落雪了。


无颜该是得了笛飞声的指令,这一路都避开了沿途城镇,只偶尔在私驿停下买粮喂马。李相夷心里了然于笛飞声在武学上的着重,对寻到观音垂泪修复内伤这件事定是刻不容缓,便也默然认了。只是这一路,确实冷清了些。


笛飞声默不作声得睁开了眼,眼神落在了对着窗外出神的李相夷身上。


这几日,他总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初借着莲花楼出行的时日。不过,仍是有些区别的。


从前多是方多病驾车。少了聒噪的方少爷,他与李莲花待在屋中时,其实甚少交谈。


李莲花总有些干不完的琐碎活计,缝衣补衫、整土浇菜,还有细致得收拾他那屋子,直到楼里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总是顾自忙活着这些琐事,也从不喊笛飞声帮忙,仿佛收揽这小小一方莲花楼便是重中之重,早已赛过了什么匡正武林横扫天下。


待他终于满意了,便坐下蒸茶煮水,倚着案几掏出他的医书维持他神医的虚名。但往往看不了多久便会睡过去。他总是在睡。于是一人睡着,一人坐着,楼里只能听见马蹄蹄踏车轮滚滚,安静得恰到好处。


他并不贪图安闲,只不过自重生而来,他还是第一次与李相夷如此长久得待在一处。他本以为凭李相夷的少年心气,该是与方多病那般一刻不得闲。却未想到几日下来,李相夷大多数时间都独自翻着南胤书册,从不打搅笛飞声在一旁闭目调息。


但以他对李相夷的了解,这时的李相夷仍是喜欢热闹的。


笛飞声的双唇微微动了动,还未等他试图开口,那头神游已久的李相夷却忽得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如亮起的烛火闪烁了一瞬,便不顾还在超前奔行的车马,打开房门,一跃上了二楼。车前的无颜也听到了屋前的响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忙勒马停了下来。


李相夷正站在檐下眺望远处,他目光所及之处,稀稀落落蔓开一片红叶枫林。


越往北上天气越冷,林间的温度自然也比有人烟的地方更低上几分。沿途的落叶树早已秃枝残叶,但此间的枫林竟还未完全凋落,红得出奇。


无颜看了眼略显兴奋的李相夷,又回头瞧见笛飞声也起了身,正伫足望向阁楼上的身影。他抬高了嗓子,对李相夷喊道,“李门主,马也跑累了,不如今晚在此歇下,明日一早再启程。”


李相夷自然觉得好,他一提气不见了身影,只霎眼,便落进了红林里。


笛飞声看着方才还在眼前的那抹红色衣袂转瞬便与红枫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想起了李相夷后院那一片梨花阵,暗自摇了摇头,笑他果然偏幸这些风流浮华的东西,却又突然止了笑意。


十年漂泊,不知李莲花是如何改了这般性子的。各中缘由,他却突然不忍去想。


笛飞声迈开了步子,他没有用轻功,一步一步缓慢得朝枫林间的身影走去。


李相夷已经掏出了少师。扬州慢掀起的气旋裹着地上落叶纷纷而舞。李相夷指着少师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剑锋挟着气劲让寒流下仍坚挺挂在枝头的红叶也簌簌下落。那一升一落两道红叶气流如赤龙盘踞在李相夷身侧,又呼啸升空,化作红雨降落。


笛飞声看得一时有些愣神,那是独属于李相夷的登峰造极,无为无我无欲,气与剑不过凭一念起一念至,自那日扬州城里的红绸剑舞之后,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如此身法。他沉默得站在树后,李相夷却发现了他。他的剑锋一转,便朝笛飞声而来。那剑意里并无敌意,只若挑逗般游戏于他身侧。


笛飞声并不熟悉这样的打法,他出手向来目的明确,招招致命,从不觉得武学也能如乐舞一般用作消遣。但李相夷却不肯罢休,少师带出的气劲堪堪在他耳畔扬起一阵疾风,吹动他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笛飞声皱了皱眉,他并未带着刀,只凝起一阵掌风,将少师震开了去。


天空开始落下毛毛细雨。说是落雨,倒更像是山间的云霭飘至,带来冬日里结着冰渣的水汽。


李相夷用内力震开了雨水,衣服上不沾一点潮气,反而因此在周身凝起一团烟雾。他重新又卷起了满地红叶。那带着烟雾的枫叶如旋风般盘旋在笛飞声周身,将他裹了起来。笛飞声向后退了一步,转了半圈,随即垂眸提气,击向半空。那枫壁被真气轰得暴裂四散,随着细雨飘飘扬扬落了地。


林间的冬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李相夷见状收了剑,踢了一脚碎裂的红叶,抱怨了一声:“没意思。”


他正要往回走,路过笛飞声身边时,猛得被笛飞声捉住了手腕。他停下脚步侧头疑惑得看向笛飞声,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的眼睛。


“如今仗着内力充盈,就浪费在给衣裳掸尘避雨上,他日却要后悔连多点气力御寒煨暖也不可得。”


掌心下的血脉极速有力得搏动着,李相夷愣了一瞬,张口反驳:“什么御寒煨暖,我无伤无病,怎会有内力不济的那一日。”


李相夷飞速甩开了笛飞声握着他的手,抬手挠了挠鼻尖,抬腿重新朝楼里飞掠而去。笛飞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握紧手心,那里仿佛还留有李相夷一下一下脉搏敲击的余力。


待他们回到楼中,却发现无颜正站在堂前面露难色。一问才知,原来是方才那阵细雨淋透了二层阁楼。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当初因着东海天气湿热,二层便做了通透的设计,如今冬日夜里气温骤降,浇湿的雨水在床榻间结起了一层薄霜。


李相夷蹙起了眉,他虽有内力护体,并不畏寒,但他向来过得精细,断然受不得这等委屈。


他侧目瞧了眼笛飞声,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便听见笛飞声差无颜去附近城镇采买修缮的木材。无颜领了命离开了。


二楼自然无法住人,当晚笛飞声将楼下的榻让给了李相夷,自己则闭目盘坐在一旁。


冬夜林间连鸟雀都消失了踪迹,一片寂静无声里,李相夷在榻间辗转反侧的声音便尤为明显。夜色渐深,床榻那头的声响终于逐渐消停了下来,笛飞声心想李相夷许是已入眠,睁开眼却正好对上李相夷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目光。


李相夷没想到笛飞声会睁眼,显然是愣了一下。他迅速将紧盯着的眼神移开,飘忽得转了一周后,又转了回来。他看着笛飞声,喉结缓缓滚动,然后他往床榻里面挪了挪,让出了一个人的身位。


笛飞声会了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在榻边躺下,与李相夷隔开了半身的距离。


李相夷没说什么,他翻了个身,平躺着盯着房梁出神,半晌,突然开口问道:“等找到观音垂泪之后,你有何打算?”


笛飞声已然闭了眼,听到他的问话,又重新睁开眼来,缓慢得眨了眨。他觉得这句问话似曾相识,好像曾经,李莲花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笛飞声认真想了想,除了精进武艺,他的确没什么别的打算。他从前就只求武道巅峰,打败李相夷就是他全部的打算。后来李莲花成了他的打算。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却好像真的失去了目标。他做不到李莲花那般脱俗,重来一世他仿佛看透了,又好像仍被锁在凡尘俗世。


他不知如何回答,于是避重就轻,只道了一句:练武。


李相夷终于不再紧盯着梁上细雕的吉祥如意纹,他侧头看向笛飞声,似乎从笛飞声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鲜有的茫然。他悄然无声得笑了笑,心想这人不愧是武痴,又暗自疑惑这江湖究竟是如何把这样的一个人当作大魔头的。


“还记得我在柯厝村碰见你的时候,你刚从海边钓了鱼回来。” 李相夷欲言又止,“等你内力恢复,你还要回到那里去吗?”


笛飞声没有回答,长久得沉默后,他突然反问道:“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东海?”


李相夷被他问得一愣,眼神下意识得躲闪,却发现笛飞声并没有看向他。他踌躇了好一阵,好像在心里完完整整打了一遍腹稿,才答道:“若我说那日,我是去寻你的,你信吗?”


“信。” 笛飞声回答得没有犹豫。


李相夷安静得等着笛飞声继续问下去,但笛飞声却没再出声。


他转头看向笛飞声的侧脸,那坚韧的线条,紧闭的薄唇,浓密的羽睫铺盖在眼底,遮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他咬紧牙关,捏起手心,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动手撕开那张缄默的嘴。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低下头,不由自主得缓缓朝笛飞声靠过去,直到两人间最后的距离也被他消灭了。


笛飞声仍然不动声色,他没有拒绝李相夷的靠近,也没有放松神情。



莫半生

白天接到家里破产的跨洋电话,晚上在街头拉了一整夜的琴。第二天给卖了,换成银元。

  

摄:@困死算了 

协力:@海光 

白天接到家里破产的跨洋电话,晚上在街头拉了一整夜的琴。第二天给卖了,换成银元。

  

摄:@困死算了 

协力:@海光 

鹭洲

【笛花】被我证道的老攻又活了17

 山庄在清早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灯挂彩,骆覃的尸身已经被他的家人差人带走,似乎这大片的艳红之下,最后一丝死亡带来的阴霾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驻足看了良久,风雪中翻飞的绸缎既像经幡,又像蜿蜒火光,怎么也不觉得喜庆。

  妙音再回到寝处,院子里已经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等候在那里。那人端着一个小瓷盘,将里面的谷黍洒在地上,引得鸟雀相竟啄食,他在那看得乐呵呵的。

  “李先生!”妙音唇角笑意终于真实,

  “要等到你可真不容易。”李莲花调笑。

  “等久了,外边天寒地冻,快进屋说话。”

  屋内暖和,妙音替他斟茶。

  李莲花坐下解开斗篷,珍惜地拍碎凝结在狐毛上的冰霜。

  “来,小...

 山庄在清早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灯挂彩,骆覃的尸身已经被他的家人差人带走,似乎这大片的艳红之下,最后一丝死亡带来的阴霾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驻足看了良久,风雪中翻飞的绸缎既像经幡,又像蜿蜒火光,怎么也不觉得喜庆。

  妙音再回到寝处,院子里已经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等候在那里。那人端着一个小瓷盘,将里面的谷黍洒在地上,引得鸟雀相竟啄食,他在那看得乐呵呵的。

  “李先生!”妙音唇角笑意终于真实,

  “要等到你可真不容易。”李莲花调笑。

  “等久了,外边天寒地冻,快进屋说话。”

  屋内暖和,妙音替他斟茶。

  李莲花坐下解开斗篷,珍惜地拍碎凝结在狐毛上的冰霜。

  “来,小小心意。”他将装着木偶的盒子推到她那边。

  妙音惊讶地收下:“李先生料事如神,怎知我与孟泽初十便要成婚?”

  李莲花哑然失笑:“不是料事如神,是本该昨日就交给你的。”

  毕竟他们原定的日子是初八。

  “那就借您这个好彩头,希望明日能顺顺利利才好。”

  “我今日过来,还为一件事。”他拿出那枚天冰放到桌上。

  妙音摸着天冰,感到不可思议:“您…难道……”难道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是走上那条路了吗。

  李莲花观察她神色:“你知道这是什么,我曾经在妙乐的镯子上也见过类似的符号,这才想着来问你。”

  还不知道啊……妙音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已经更迭几代,她不希望这样清润如月的人卷进阴谋阳谋的波涛。

  可他到底算自己的主上……

  “李先生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线香在流逝的时间中用燃烬的香灰填满炉底的空隙,故事的结尾也在最后一寸香灰也跌落时落下帷幕。

  李莲花抿了口热茶,终于明白为什么角丽谯等人要争夺这最后的天冰,原来是想要靠罗摩鼎里的业火痋操控所有人替他们征战杀伐。

  “那这么说,你与妙乐也是南胤人?”

  “我与妙乐是伽蓝国伽陵频伽一脉的后裔,”她透过屏风看向后面的画像,神色怔然。

  “伽蓝国?”

  “百年前,先祖追随公主与南胤联姻,此后又追随她的血脉龙萱与芳玑王和亲,只是宫变之后,龙萱唯一的孩子流落在外,我们一族空等几代也没能找到公主流落在外的后人。”妙音在供桌下翻出一张绘着玉佩形状的图纸,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已经泛着黄褐色。

  李莲花下意识往腰间探去,恍然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佩戴那枚玉佩,自从来雪月山之后,便一直将它放在柜子里。

  他想起昨日去房间里打扫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的仆役,看来倒是有人比他更先发现这桩事。

  李莲花思忖间起身绕到屏风后面,画像上的女子一袭白衣迤逦,臂弯里挽着一枝圣洁庄严的金花,眉目悲悯淡然,像是神龛里的妙善观音。

  “您与公主真的很相似。”妙音走到他身旁,感怀道。

  李莲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做了快二十九年无父无母的人,突然被告知有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他却像是在为别人的故事而感到茫然若失似的,再没更多的感觉了。

  “公主以为能感化和消解无畏的杀戮与无义的吞并,可只要有利益,有野心,她就永远无法渡化莫测的人心。”妙音憾然。

  床边小床里的婴儿不满两人忽略了自己,突然啼哭不止,成功吸引了目光。

  妙音小心翼翼地托起她小身体,见到不是因为发病才哭泣,一颗心放了下来,手掌轻轻哄着她,一边轻呵:“思乐乖,不哭了。”可今天的思乐特别不给人面子。

  思乐,妙乐……

  李莲花当即了然:“这是,妙乐的孩子?”

  妙音犹疑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这确实是妙乐的孩子。”

  这样可怜脆弱的小生命……李莲花有些新奇地捏着那肉乎乎的小手,像一团柔软的棉花。

  探入她筋脉,发现这孩子早在母体时便染上了毒素,脉象也呈早夭之象。

  女婴那两颗黑曜石一样的圆眼珠眨巴着顿时收声,睫毛上还挂着碎掉的泪花,正啃着自己的手指吃吃地望着他笑,可爱极了。

  “看来你我有缘。”李莲花俯身手指轻轻点在她短短的手臂,说得很是认真。

  扬州慢平缓的内力流进她小小的心脏,又向四肢百骸送去,如同重新回到母亲羊水的温热怀抱,她恬静地入睡。

  妙音将李莲花送到院门口,他突然意有所指地问道:“妙乐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也许现在正在天涯的某个地方吧。”她怅然的声音被风吹散。

  “李某还有一样东西要交与你。”他递给她那副画卷,疏风朗月的身影撑着伞在雪地渐行渐远,

  她将自己关在屋里 看也不看木偶,反而缓缓打开了那副画卷,眼眸渐渐湿润。

  上面画着笑意盈盈不沾染一丝阴霾与病容的妙乐。

  越靠近观雪院,冷冽的松雪气息里传来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李莲花慵懒的步态凝重起来,他那漆黑如墨的双瞳一点点冰冷。

  院中,残断的枝叶翻飞,栖枝的飞禽惊慌四散,一片肃杀离乱。

  无颜勉力应战三人,他既要护着丹露,又要想办法赶紧脱身找到李神医护着他,腰腹的伤口在交战中再次裂开,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稍有大意露出了破绽,便被人抬掌劈向面门。

  “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出招之人的掌风被一片竹叶悉数挡回,不仅如此,还没入他掌心向腕骨延伸几寸,他的筋脉废了,以后再也练不成掌法,武功也再难精进。

  无颜瞬间看向来人,一向病弱懒散的李神医指尖还悬着一滴雪水,是在摘下竹叶时留在手里融化的冰霜。

  这一刻,他恍惚看见面前的人与十年前骄阳似火的李相夷重叠起来。

  “笛飞声人呢?”他面似春风和煦,眼底却有料峭寒风。

  武学上,他从不担心笛飞声会败给任何一人,可若是论心计,角丽谯这般聪明的女人,若没有没有十足的筹码与底气,断不敢对上笛飞声,她想必是拿到了什么命脉,才敢这样放肆一搏。

  “杀了他!”三人对视一眼并不搭话,持着各自武器一齐扑上来,招式各显神通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莲花手里并不轻盈也不坚固的纸伞在手中被他使得如同长剑一般飘逸灵动,配合他游龙一般的惊鸿身法,那些劲猛的招式皆被收张自如的纸伞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挑与刺之间,烟雨浸润的纸伞里藏着步步杀机。

  不过几招,那些人被真气震荡得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混着内脏碎沫的污血。

  李莲花一步步走过去,面上泛着冷:“我现在不喜欢杀人,可不是不敢杀人。”

  他这副模样竟与笛飞声有些相像,也许他们本就是不同境遇下相同的灵魂。

  伞尖点过他们穴道,几人瞪着眼一动不动地被无颜捆在树上。

  “躲起来处理一下伤口吧,你家主上就先交给我了。”说罢蹈空而去。

  无颜看着飞鸿踏雪般离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婆娑步,他果真是李相夷。

  后山断崖边,角丽谯带来的二十余人将笛飞声围住,严阵以待。

  “你当真以为这些蹩脚的货色也能困住本座。”笛飞声眼神毫无波澜,手指抚过饮血无数的刀身,轻嘲。

  “当然不能,用武力来制服尊上岂非白费力气?”她笑意盈盈地捏着两颗圆滚滚的铃铛,从那些人身后走出。

  笛飞声眉宇紧锁,瞳孔深沉:“他倒是与你勾结在一块儿了,我最恨的就是被人算计。”

  她眼角眉梢都荡着势在必得的笑意:“阿谯何尝想被尊上视若仇寇,不过是想告诉尊上,若不想再受蛊虫的桎梏,不如将最后一枚天冰交还,待摩罗鼎开启,阿谯自会替您解蛊呢。”

  “那你便来拿!”他掠地飞身,于半空中聚起千钧之势,森寒的刀光一闪而逝,带着劈山断海的气势搅动了风雪,也搅动了人心。

  “唉……”她幽幽叹息,眼底一阵失落,手中却催动起银铃。

  清脆的声音带着恶意穿透金戈的铿锵声响,唤醒了蛰伏在血脉里的蛊虫。笛飞声行云流水的招式骤然滞住,整个人极速下落,厚重的刀被撑着陷进地里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瞳孔一缩,眉宇之间弥漫着厌恶。

  乘人之危,那些人竟也有了与他一战的底气。

  角丽谯眼睁睁看着笛飞声身上新添的一道道血痕,心中有心疼,有痛快,甚至还有些新奇。她也不下达任何命令,反而像一个作恶的孩子,新奇地看着笛飞声痛苦的反应。

  这世上除了李相夷,谁还能让高不可攀的尊上这样狼狈?哦,现在得加上她了,但只要尊上愿意松动态度,别说解蛊,就连天下她也愿意与之共享,毕竟她又不需要像李相夷那样狠心地杀身证道。

  不妥协、不退却、不屈服,笛飞声像一头拼尽全力来抵抗蛊虫摧毁意志的猛兽,宁愿自损,也要刀上盛开血花。

  角丽谯爱他不可一世,却又恨他这副模样。她实在是个矛盾的人,每当笛飞声要被重创时,她又停了铃声,让他能够有一瞬喘息的空隙去抵挡厮杀。

  “你们也别伤到他要害,挑断他四肢筋脉就行。”她厌倦了,突然觉得这样好没意思。

  “角大美人好狠的心啊。”人未到声先至。

  听着无比耳熟的声音,角丽谯倏然循着声眯眼望过去,墨发白衣的青年飞渡而来,虽然看不清脸,可她已然知道来者是谁。

  来人一出手便击杀了意图挑去笛飞声筋脉的杀手。她眼眸瞬间阴郁,透着丝丝幽怨,仿佛看到的是不世的仇人。

  李莲花挡在笛飞声身前,单薄的身体却像一座无法翻过的山岳,新月一般恬淡的面容上,眼底的寒芒比刀锋还要明亮危险。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狠心?都给我上去抓住他们!”她面色陡然一变,丹唇勾起一抹冷笑。

  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扑向他们。

  李莲花执起伞,像击水嘹唳的仙鹤踏着新雪旋身而起,流云一般重叠翻飞的素白衣袂在皑皑白雪中如同一朵清冷绽开的雪莲,他手势翻转,伞骨寸寸迸发,如同弓弩一般挣开穿花交错的彩线,三十六根倾注了浑厚内力的竹箭四面八方散开,划破风声钉入血肉。

  哪怕他手里并不曾握剑,伞也好,棍也罢,他只是站在那就是一道凛然的剑意。

  笛飞声捂住被蛊虫啃噬得疼痛欲裂的灵台,像一只被缚住的猛兽,强撑着睁开的眼里一片火热。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李莲花,从来都是宽容、温和、灵动狡黠的人原来也会有这样肃杀的锋芒。洪流一般破碎的记忆冲击着脉络,恍惚看到夜色中白衣剑客肆意张扬的醉如狂三十六剑红绸剑舞。

  “你没有失去武功,之前是在骗我。”角丽谯手中两个银球叮铃作响的声音陡然噤声

  “那不是你自己这样想的,我可什么都没说。”李莲花脚尖转向冲着她袭来,意图夺走银铃。

  角丽谯迅速往后退远掩住身形,她手下的人替她挡在更前面。

  她捏着铃铛恼羞成怒,本来这东西也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原本是想着用修罗草封住他武功,可现在有个更有意思的选择摆在她面前。

  “杀了他!”她指着李莲花,就是要他们自相残杀,今日谁也别想好过。

  迅疾的罡风袭来,李莲花握着早就光秃秃的伞棍横挡,逸散的真气割断几缕青丝,竹棍寸寸崩裂,光荣完成了使命跌落雪中。

  他能感到笛飞声已经竭力在压制了,可那蛊虫实在霸道。

  面对笛飞声那样凌乱又如影随形的招式,李莲花只是一味抵御,任他武功再高,也被对方来不及收回的刀气罡风伤到,身上不再纤尘不染,白色的衣衫将鲜血衬得越发刺目。

  “你这样又是做给谁看,杀他的是你,爱他的也是你。”角丽谯眼神复杂。

  李莲花才不理会她,懒洋洋地吐出一口血,他抬袖随意抹掉,一步步坚定地朝眼眸翻滚了痛苦的人走去,染血的手裹着内力温柔地捂住他耳朵,想要隔断带来痛苦的铃声。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铃声越来越剧烈,笛飞声提着刀的手颤抖抬起,垂首间,李莲花看见他眼里的挣扎,仿佛能听见他身体里逝水一般忧伤的低鸣。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笛飞声?”他诧异,眼神微微颤动,心底却涌上不安。

  “别怕。”他的双手贴上捂在耳畔的手,一时间分不清听到的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是李莲花的。

  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李莲花哑然。

  笛飞声退后几步,眼底铸着山岳一般巍峨不可动摇的意志,执刀毫不犹豫地摧断筋脉。

  他并非要做什么英雄,只是不愿意伤害所爱之人,天下断续筋脉绝处逢生的灵药不是没有,武功也可以再练,可天底下只有一个李莲花。

  “笛飞声!”李莲花去夺他的刀,却被他笑着按在怀里。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舍命相护,还不赖。”

  李莲花闻声一怔,心里像被滔天巨浪翻滚过一般狼藉:“谁不是……”

  溅入眼角的血珠模糊了视线,李莲花下巴抵在他肩头,觉得到处都是红色,天上地上的,游离飞浮的、跳跃扭曲的、大片大片的、深浅不一的,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他眨眨眼,滚下一颗染血的泪珠。

  寥廓的风一阵阵敲响纤长檐角下的风铃,悠远地传过来难以言喻的悲伤。

  “为什么……”角丽谯手里的铃铛发泄般掷出,她提着那把精巧的艳丽长剑一步步走上前。

  她歪着头,张扬冶丽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为什么宁死都不愿意刀剑相向?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画面,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声声质问,可没有人回答。

  气势如虹的长剑卷起风雪向他们袭来,笛飞声将假天冰放进他手里,似乎说了什么,然后顺着涌来的剑气坠入山崖。

  “阿飞!”李莲花咬牙追着他跃下,末了还将那枚天冰奋力射向角丽谯心口,既然想要,就看有没有命来拿!

  所有的颜色都在极速下降中褪去颜色,呼啸的声音灌入耳畔,千风悲响。

  李莲花极力张开了五指去勾他的衣袍,终于将他紧紧拥住:“你要死也别死我面前,不然肯定就死不了了。”

  夺过他手里的刀,插进崖壁之时极速调转了身体的颠倒,刀身摩擦崖壁减速时带来的灼热和震颤让他整只手臂都发疼。

  笛飞声将他抱得很紧,竟然还有闲心在笑:“去那里。”

  “你就该掉底下摔死!”李莲花口是心非,看了一眼遥遥指着的山洞,借着崖壁一点,飞身过去。

  断崖上,角丽谯捂着心口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底下,面上意外而迷茫。

  “为什么……”

  不远处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封磐策马闯入山门,身后坠着一群阻拦的人,他宽大的袖袍一挥将这些人扫进雪里。

  骏马的前蹄扬起,来回踱步后逐渐平静。

  “人呢,李莲花呢?”封磬翻身下马,整理了在星夜兼程下凌乱的衣袍,匆匆走来。

角丽谯凄然一笑,偏头看着崖底,一言不发。

  “你究竟对主人做了什么?”封磬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冷得刺骨。他指着那些还能喘气的人命令:“都杵着作什么,还不下去找人!”

  “主人……”角丽谯喃喃,眼睛望着他一点点不可置信地睁大。 

  

[系统]副本【雪月山庄】探索进度(80%)

 角姐:他们的爱情因我坚不可摧,好磕哭了

封磬:优雅下马,整理衣服,整理头发,准备汇报复国小目标,tm我这么大一只主人呢?!

  

如果没有意外,下一章阿飞就恢复记忆了,李小花,自求多福吧(沧桑点烟)

  

我买的笛花单人立牌到了呜呜呜真的好好看,好期待相思梨花立牌和毛绒绒的冰箱贴

  


一颗花生。

[瓶邪/黑花][发小吐槽bot]我发小开车带我把前面滴滴创了

1-8end,全文字数1.8w。

准备把发小吐槽bot和@随便写点啥 一起出个本,封面是@茶乐 尽请期待!

  

01

我叫吴邪,万万没想到,那天我半躺在我发小的玛莎拉蒂副驾上,手机一阵一阵震动。


平时都是我发小日理万机,我比较游离,不太喜欢social,主要负责一些技术方面的内容。大部分时间和这些员工的交集都是我签字然后等着钱打到我卡上。


今天反过来,哗啦哗啦的全来找我。我发小的手机很安静。


因为今天没人敢找我发小。


可能因为我平时外号叫吴小佛爷,而他叫黑灯笼,听着就凶神恶煞的。


我打开手机,看到副总小心翼翼问我:


吴董,解董心...

1-8end,全文字数1.8w。

准备把发小吐槽bot和@随便写点啥 一起出个本,封面是@茶乐 尽请期待!

  

01

我叫吴邪,万万没想到,那天我半躺在我发小的玛莎拉蒂副驾上,手机一阵一阵震动。


平时都是我发小日理万机,我比较游离,不太喜欢social,主要负责一些技术方面的内容。大部分时间和这些员工的交集都是我签字然后等着钱打到我卡上。


今天反过来,哗啦哗啦的全来找我。我发小的手机很安静。


因为今天没人敢找我发小。


可能因为我平时外号叫吴小佛爷,而他叫黑灯笼,听着就凶神恶煞的。


我打开手机,看到副总小心翼翼问我:


吴董,解董心情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我发小,今天是阴雨天,路上特别堵,一点一点往前磨。我发小没说话,但是车载音乐放着非常轻松惬意的古典乐。


也不能怪副总这么恐惧。因为我俩确实遇到一件大事:要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我和我发小的祖上合伙做生意,一代代积累财富,运气不错,做的很大,滚雪球成为了一个大集团。


到了我们这代,我俩负责这个集团的不同品线。他负责北边,我负责南边。


即使不是亲兄弟,两家的渊源盘根错节,不分你我,大概你的公司有一点我的股,我的公司有点你的股这样。


但如今市场飞速发展,政策也不断变化,有一部分产业已经成了烫手山芋,不赚钱尽赔钱,并且肉眼可见会一直赔下去。


我们这条烫手山芋——为了一些商业机密就叫它山芋品线吧——山芋品线虽然不赚钱,口碑却很好。因此一个国外的奢侈品集团有意向收购这条品线。


之前都是传风声,没什么感觉,现在突然开始谈合同了,我也有了一些危机感,主要体现在我爷爷最近老来我梦里。


要知道,我之前和男人谈恋爱他都没来过啊!


按理说这种烂摊子,就应该赶紧甩出去,可是每天晚上梦到我爷爷,一觉醒来我都会良心不安。


也不知道我发小有没有梦见他爷爷,也就是是我爷爷的老婆的表哥。


但和我不同的是,是我发小是一个特别对自己严格的人,不像我是一个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P人。作为一个J人,在8岁时就定好了40岁的人生规划,一定有在他30岁时把我们这个家族集团发扬光大的规划,而不是把它卖了。让他这样一个J人推翻他的计划,他肯定很不爽。


晚上六七点,真是一天中最堵的光景。红绿灯在我发小脑门上拉长又缩短,凭借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果断我回复副总:应该还行,你直接找他。


副总那边正在输入亮了又亮,最后还是发来:我不敢。


啧,真怂。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花多和善啊,不是挺如沐春风的?我开口:大花啊——


吱——咚!一声巨响。


我伸长脖子一看,我靠,追尾了。小花把前面车创了。


我发小仿佛刚回过神,一脸淡定:干嘛?


不愧是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刚刚创了前车的是我。


我清了清嗓子,把刚刚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咳咳,没事。


没事你喊我干嘛,我发小倒打一耙:看你害我分心了都。


……行,我的错。谁让我三叔弥留病榻之际,遗言就是我们家不能再当解家收割机了。我让着你,解大花。


后面的车已经在鸣笛了,但是外面在下雨。我发小是个洁癖,定不想下去淋雨。于是我特别善解人意地说:我下去看看。


拉开车门走向打着双闪的前车,先看了一下车的情况。小花的玛莎拉蒂当然没事,有事的是前面那辆,不知道是什么破车,这些年新能源迅猛发展,没听过的国产电车牌子多了一堆,反正不是比亚迪也不是小鹏。这车屁股都给撞瘪了。


能买这种国产新能源的,多半是滴滴运营车。这下不仅要赔钱还要赔人误工费呢,我不免有点幸灾乐祸,我回头和我发小说:哈哈,大花,你把人滴滴创了嘿。


我敲敲驾驶座,车窗摇下来,开车的是一个戴墨镜的哥们,我尽量让自己很热情地说:嘿,兄弟,您——


下一秒,越过那双黑墨镜,副驾上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睛和我对上。


我心里一时惊涛骇浪,仿佛光阴翻涌,把我席卷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岁月长河里。


因为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岁月在他身上仿佛流不下什么痕迹。他还是从前和我初遇的模样。


那一瞬间,好像十年间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一下就忘记我该干嘛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小花已经下来了,又好像戴墨镜的哥们也下来了。他们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我不想再在那杵着了,默默回到副驾上。


小花板着脸,看起来和那个戴墨镜在说话,然后小花面无表情掏出手机,扫码。


那个戴墨镜的咧着个嘴,张着大白牙,看着高兴极了。


我想小花这一笔一定扫了很多。


小花上车了,我真的才回过神,前面还在堵,前面那辆被创瘪了屁股的滴滴没有走,开到了路边,靠在路边打双闪。


我发小一脚油门绕过去,玛莎拉蒂起步就是快,一溜烟就看不见后面了。


我把副驾上面的镜子拉下来,看了自己一眼,在刚刚和前男友的对决中,我还是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没有输。


确认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不会被发小发现端倪后,我拧开放他车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想找个话题,就问我发小:私了了,赔多少?


我发小面不改色:四万一。


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啥玩意儿这么贵??你被他骗啦??


我发小:我把他车买了。


我咽下那口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啊?啊???你买那干嘛。


我发小:想消费。


我:……你可以转账给我啊。


我发小不回答我:一会儿我的司机过来把他车开走,他走路下高架桥。


我:……这人怎么惹你了,他刚刚骂你人妖了?


他还是一脸风淡云轻:看他不爽。


我又喝了口水,随口说:咋的,他你前男友。


前男友这三个字说出口,我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断。我眼前又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直到和我刚刚看见的那张脸重合。


我靠,我掐了一下大腿,简直跟做梦一样。


我发小说:不是。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的车显然越来越远,已经看不见了,他说:我前夫。


他一个急刹车,我直接把那口水喷了出来。


02


车依旧在缓慢的高架上行驶。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小花手机响了,副总终于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了,但小花如沐春风。我俩关系好也没有太多秘密,他就直接连的车载电话的外放,我也能听见。明显感觉副总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慢慢恢复正常,甚至最后还有点轻松欢乐。


很轻松讲完了,前后不过五分钟。


电话挂掉,副总给我发了个:[抱拳]


又补上:谢了小三爷,下次来北京一定请你吃饭!


我寻思别谢我,我也没想到这结果,纯粹是他刚刚把前夫车给创了,心情很好……要谢就谢谢他的前夫。


尤其是小花开个玛莎拉蒂,前夫在开滴滴,滴滴上还在送客人。小花真是大获全胜。


一溜烟下了高架桥,雨突然下大了,从刚刚的蒙蒙细雨,啪嗒啪嗒,豆大的雨滴砸到车顶与车玻璃上,交织成一首交响乐。搭配我发小放的古典乐,场面一时恢宏起来。


……这么大的雨,小哥要走路下高架桥?我心里一时担忧起来。


我说:那你前夫开的滴滴,车上的乘客也挺倒霉啊。


小花不说话,脸上写着“关我屁事”。


我又清清嗓子:让司机大哥给乘客捎下来呗,你那前……夫就自己走下来。


正说着,小花的司机给他打电话了,他离得不远,已经到了(由小花的另一位司机送过去的,他明明有很多车和很多司机,却自己胡开在大马路上创别人的车),但是刚刚小花和他没说清楚,他不知道该把车开哪。


然后我听见车载音响里传来一个很诚恳的声音,就是刚刚那个墨镜男:这么客气,还先把我送回家,哈哈。


……我发小头上青筋直跳。


然后就听见开门关门声,看来墨镜男已经自来熟上车了。


还招呼:哑巴,别这么客气啊,一起上来呗。外面雨这么大,解董人很心善的,人们都叫他解大善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发小的脸越来越黑,我迅速回复副总:别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打电话这么早[呵呵]


然后我听见那个墨镜男喊:哎,哑巴,你去哪,不坐车啦?


我捏着的拳头紧了紧。小花捂住跳动的太阳穴,和司机说:把他也给我请下去。


司机:……?


小花补充:让他和他的乘客一起走路。


司机虽然有些疑惑,但不会轻易质疑老板的话,是一个打工人的基本素养:噢噢,行,那车我给您停到哪?


我发小:垃圾焚烧厂。


……司机这下也说不出那个行了。墨镜男在电话那头喊冤:别呀,你是不是吃醋了,我绝对没有爱你那么爱它。


我发小又一个急刹车,差点再创一次。司机那边呜呜呜的很模糊,可能去捂墨镜男的嘴了。电话里一阵杂音,挂了。


小花把车停在路边,扶着额头,跟我说:吴邪,你来开。


我:……我不会开玛莎拉蒂。


其实最主要是因为你这个玛莎拉蒂是粉色的。我不会开一切粉色的车。


我发小:你是想开车,还是想我再创一次。


我:……行,那我学学。


战战兢兢上了路,我发小靠在车窗边上闭目养神。


我决定为他分忧,打电话给他的司机(有时候他会来给我和小花之间送文件,我们当然也是很熟的),按他的心意帮他安排妥当了一切。


1. 把那破车送去垃圾焚烧厂;

2. 把墨镜男留在高架桥上;

3. ……看看能不能追上刚刚那个穿蓝卫衣戴兜帽的乘客,他也挺倒霉的,打个滴滴遇到这种事。


我的安排应该挺合理的吧?我开着玛莎拉蒂,瞟了一眼我发小。但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车载电话又亮了,居然是副总刚刚有话没讲完。我一个眼疾手快按掉了,跟我发小说:推销。


我发小抬起眼皮,看起来有些疑惑,但没有深究,又把眼睛闭上了。我现在不能给副总通知消息,好在他也是个聪明人,没有再打来。


车开着开着,我发小突然问我:晚上吃什么。


啊?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我发小16+8很多年了,每天只有8小时进食16小时空腹,以保持稳定的血糖和清醒的头脑。这个点他是绝对不会吃东西的,本来他常年习惯了也就不会饿。


不过他想吃就让他吃嘛,我可是很关爱他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的:那你要吃什么,我喊外卖给你整点三文鱼?


我发小吐出两个字:泡面。


……怎么了,他是最近忧思太重太瘦了,突然要增肥了?


但是没关系,我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发小,我问:你要什么口味的,鲜虾鱼板还是红烧牛肉,还是香菇炖鸡。


我发小没回答,因为从我几岁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挑食怪,为了以防万一,回到家,我每种都给他泡了一碗。


因为那个外企总部在上海,这次谈收购,对方去北京不方便,也没诚意,他就来了杭州我家这边。


我发小扒拉着勺子无语:我是猪啊?


我吸溜着我的那碗面:没事,吃一碗倒一碗,你邪哥有钱。


吃上了饭,脑子开始活络了。我突然好奇了,要知道我这个人,一旦好奇起来就会追问到底。没有什么能拦住我吴邪的好奇心。我问:你们——


“你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没想到我发小先问了。


我们对视一眼,又一起开口,我说:“网友奔现”,他说“炮友转正”。


我俩顿了顿,几秒后又一起开口:“那是为什么分开的?”


我说:“他不说话”,他说:“他话太多”。


我俩憋了几秒,都一起笑了。我才反应过来:等下,虽然你告诉了我那个司机是你前夫,但是我没告诉你那个乘客是我前男友吧!!


我发小一脸悲悯地看着我,我:……我撤回。


想了想又忍不住反问:真有那么明显吗?


我发小给了我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03


算了,不跟他计较。


我问我发小:话多有什么不好?我前男友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也没有什么个人爱好,每天空闲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发呆,想聊一下世界杯都没话题,我看球看的兴奋着呢进球了找他击掌,一转头他睡着了!这谁受得了?


我发小反问我:有什么好?你干什么他都要发表两句。大到你的人生规划,小到你玩仙剑奇侠传1应该操纵李逍遥往哪里走。你每次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全盘打算,以为定好了个无懈可击的计划,满心欢喜给他看一眼,他两秒就能一下找到你这个计划里的漏洞,这谁受得了?


我又说:我俩分的时候,也是我一直在问他,就是想问些人生规划的事情,不也是考虑和他长久打算吗?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真是气死我了,一气之下我就跟他分手了。


小花也说:你知道我八岁起就没人管我了,他倒好,管的比我那个已故的亲爹还多。我干嘛什么都得听他的?他说的就一定对吗?再说了他还老打乱我的计划,我晚上没计划吃饭,他干嘛给我煮泡面?还打两个蛋。


我看着我们面前吃完的泡面碗(没有打蛋):……你可以不吃啊。


我发小转移话题:要说懂得多人成熟也行,还爱吃醋,一把年纪了,不知道醋什么。


我俩说到愤慨,我忍不住去酒柜里拿了两瓶酒,嘭一声拧开了,给小花倒上:能吃醋也算有自己的情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前男友的兴趣爱好是什么,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样。有时候我周末说我们出去玩吧,他唔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然后到哪都是一个表情,我也不知道他觉不觉得好玩。问他好玩吗,他就嗯一声,也没下文了,敷衍我吗,搁你你气不气?


小花喝了一口:可不吗,你说离谱不离谱,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一样,精力还特别旺盛,什么都玩的特别好。我辛辛苦苦把俄罗斯方块的记录打到几万分,他一晚上就给我破了,气死我了,我直接就跟他分手了。


不说了,我举起酒杯和我的发小干杯,觉得我俩真是太苦了。喝了一大口,我想不对啊:……不是,你们不是结婚了吗?啊?分手?


小花无语:谁让美国结婚那么随便,在教堂排队打个卡就算结完了。


我:……那你们又去离了啊?美国离婚怎么离啊?


小花不说话,只喝酒,我大惊:原来你还没离!


小花给自己找补:本来那也不算吧,我当时到了美国结婚年龄但是没有到国内的。


我脑子转了一下:国内男性结婚年龄,二十二岁。


………………。


算了!没关系,谁年少轻狂时候没有冲动过。为了他那还在续状态的无效婚姻,我和我发小干了杯,安慰他:你们分居多年,婚姻应该已经名存实亡。


我突然又好奇了:不知道美国分居几年算感情破裂。


本人的好奇心一定要得到满足,于是又打开百度,念给小花听:百度说每个州不一样,短的180天,长的五年,大部分1-3年。


我发小心算很快:哦,那还不到。


我:……什么鬼你隐婚时间持续还挺长啊!!


我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就莫名其妙结婚了?


我发小:他说他是背了秘密任务的FBI特工,为了躲避恐怖分子,抓着我混进了排队的队伍,让我帮他掩护一下。


我脱口而出:他骗傻子呢?……然后看了一眼我发小:不是吧,你信了?


我发小:……没信。


我:……我信了。


我发小是一个成功人士,而成功人士,就是要经常复盘自己的人生。在他的上一段婚姻(或者可以说是这一段)中的一些问题,他也有去复盘:其实我后来想了,我喜欢比自己强的;但是我又不喜欢别人凡事压我一头。所以婚姻走到这一步也是正常的,基本符合我人生的规划。


我:干嘛,你在反思这个campaign到底work不work?


小花:……


也不能怪我嘛!那个国际品牌之前和我们打过几次视频会议,主要是表达一下意愿,也没有深入聊过。他是个德国人,我们都做好全程英文准备了,结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在外企浸润过多年一样,讲话就是这么中不中洋不洋的。类似什么:我让我的两个心腹来国内和你们先align一下。


我反而郁闷极了:你是慕强的同时自己也要强,比较难调和;那我怎么说,我对我的人生也没有什么规划啊,怎么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我发小:你应该规划规划。


我:……你跟你前夫差不多嘛,喜欢指点别人的人生,也别说他了。


我确实是喝多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睡觉的时候感觉到难受了。总是梦见以前的事。想起很久以前,我和同学聚餐闹着玩,也是喝多了,口渴得厉害,小哥半夜给我倒水。


迷迷糊糊我接过杯子,说:其实我现在反而总想起你的好。


小哥当然不会说话。即使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好高兴,他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没看出多开心;分手的时候时候也是,即使我是带了点赌气情绪,也没看出他多舍不得多难过。


……


乱七八糟的梦做了一宿,一觉起来,头昏眼花,脑壳子疼。


我还想睡,但是小花喊我起床去上班,无语,我当老板明明就是希望不想上班的时候就可以不上班。我俩肩并肩刷牙,总感觉小花有一种促狭的笑意,直到他顺手把刷牙杯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惊得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好在我发小一直是很有分寸感的一个人,也没有多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一脸悲愤。洗完脸回房间拿东西,果然看到我桌上真的有半杯喝完的水。


……不想活了,解雨臣他记性很好,尤其是别人的糗事。


我默默地把杯子收了,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此事。


班还是要上的,尤其是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那个国际品牌派人来和我们洽谈。


之前线上会议的那个裘德考先生是不来的,派了他两个据说经常德国国内两边跑的心腹。我们倒是一点资料都没有。


今天就是简单见面认识下,带二位参观一下我们的公司。


我们在顶楼的会客室等他们,没一会儿秘书就说他们到了,我们为了表示诚意亲自下来迎接。


远处开来一辆路虎揽胜,下来两个人。


怪事,我和小花嘀咕:我是不是还没睡醒?这车上是一个墨镜男和一个兜帽男,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我还在做梦?


小花一言不发,掐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差点嗷出声。


我憋着那声嗷,眼睁睁看着墨镜男和兜帽男下了车。


04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吴邪,INFP。


在超过2人的场合都容易感到尴尬,成为人群的焦点更是容易尴尬。


在这样一个符合条件1:有4个人;2:有我的前男友;3:有我闺蜜的前夫;4:远处有很多前台保安工作人员ABC在等候,的情况下。


……实话说,很难不尴尬。


幸好小花游刃有余,他像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前夫,第一次见到他们那样,主动和前夫握手:你好,齐先生。


齐先生也泰然自若跟他回握。我在心里默念:别cue我别cue我别cue我别cue我……


然后就听到小花喊我:一起介绍下吧,吴邪。


电光火石之间,我觉得学习e人先进社交思想,也装作不认识各位,展开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吴邪。


小花转向墨镜男:怎么换车了?


我:…………说好的初次见面呢!!


我发小的心理素质是很强的,而或许他们e人都不容易尴尬,这位墨镜男也毫不逊色:还要多谢解董赞助的四万一,加上鄙人私藏的一百万。


小花点点头,称赞道:嗯,挺高效的,昨晚八点刚失去了旧车,今天九点就开上了新车。齐董真是一点不恋旧。


墨镜男一脸谦虚:过奖过奖,希望今天买贵公司也可以这么高效,明天9点就可以完成挂牌仪式。希望解董也不要太恋旧,不然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人说话好贱啊!!


小花保持着他的礼节性微笑(我也不知道私底下是不是后槽牙都咬断了),推动着流程邀请二位进来参观。负责带领参观的有专门的行政经理,早就轻车熟路,在门口恭候多时。等到他们两个进来,就带他们去一层一层参观了。


我和小花走在后面,只见小花打开俄罗斯方块,开始进行自我心理疏导。


我俩跟着他们,小哥一直一言不发,看着比墨镜男顺眼了许多,我感慨:哑巴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中午按理说要请他们吃顿饭的,但是小花发消息让行政经理取消了这顿饭,顺便换成泡面。


走在前面的行政经理看到消息,大惊失色,回头和我们确认,差点踩到小哥的脚。


我俩不跟了,借口还有工作。我和小花两个人回到顶层办公室,我忍不住先开口:他确实话有点多。


小花面无表情:我倒是想知道你和张起灵怎么网恋的,他看起来不像会在网上说话。


我忍不住说:话他还是会说的。


……只是说的比较少。


小花:哦,可能是他用了真人头像,然后你只看脸。


我反驳:谁谈恋爱只看脸,那么肤浅。


我发小按着俄罗斯方块,头都不抬:我啊。


我:……。


我还是没搞清楚这一切的状况,迫切需要回答,问到:按你昨天说的,你和你那个前夫分居时间都不构成感情破裂标准,那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情况?


他们根本不可能刚进裘德考公司啊!不得个五年十年才能混成心腹啊!


我发小啧了一声:本来分了,就前几年偶然遇到了。


我:就只是遇到了?


我发小皱眉:大概有个几天。


我持续盯着他,他从俄罗斯方块里抬起眼:……十天半个月吧。


我:你们就一点没交流?


他都混成心腹了你都不知道。


小花按着俄罗斯方块,有点不自在地说:交流肯定是有。


我还是盯着他,微笑道:身体交流吧。


……他把俄罗斯方块关了。


我啧啧啧:完了呀,解大花,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被套了商业情报。


我发小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奈:真没有,之前分的时候嫌他话多,那几天他甚至没有怎么说话。


我柯南式眼镜反光:他可能趁你睡觉翻了你手机。


我发小赶紧说:不可能,他没有我手机密码。


我呵呵:你们果然睡了好几天。


我发小:……。


我:十天半个月吧。


我发小抓起沙发上的抱枕丢我,被我一把抓住:完了完了,大花啊,事已至此,咱就等着晚上解九爷和吴老狗一起来我家吧,质疑我们为什么富不过三代,能把祖产都变卖了。


小花:……那我晚上睡酒店。


我说:不行,要死大家一起死。但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们得知道那个阴险邪恶还嘴贱的墨镜男,到底有没有设计窃取我们的商业机密。


小花脸色变了变,我想他这么冰雪聪明机智过人的人,一定不能忍受自己被骗。好歹不能心甘情愿被那个墨镜男骗吧。


我以为小花是在想针对墨镜男的策略,居然是在想针对我的策略,倒打一耙:那你呢?你怎么知道张起灵不是趁机和你套关系?我看他可不像会上网的人。


我:……那网他还是会上的好吧!


21世纪了谁还不冲个浪啊!!


可是解雨臣这个人,一旦被他抓到了漏洞拿到主动权,就会步步紧逼:凭什么那么肯定?我记得那条品线就是十年前开始扭盈为亏的,他现实中都不会说话,为什么会在网上说话。


我目瞪口呆:你才是吴老狗后人吧,你好狗,我俩是不是抱错了。


小花立马说:不可能,我们家人都很好看。


我:……。


互相甩锅了一会儿,我们又统一了阵线。果然一涉及到“闺蜜的男朋友”,都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很容易闺蜜生隙,反目成仇。但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们更要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免得被敌军找到破绽。


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也不想解九爷今晚来他梦里吧。


我咬牙:虽然觉得不会,但对公司还是要负责的,我去找小……张起灵问问清楚。


刨根问底嘛,我最擅长了。或许我真的该打探打探消息,网恋奔现这种事太玄幻,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妈的,最恨别人骗我。


我准备去调查,小花心里估计也是定了完整的计划,我看他都拿起手机在布局了……等下,他又在玩俄罗斯方块😡


算了,我就当他说的他玩俄罗斯方块都是在思考问题是真的👿


行政经理敲了敲门,跟我们说客人已经吃过午饭了,问我们要不要去送送。


我下意识想说不要,但是小花已经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又恢复了霸总标准笑容了。什么,i人惊恐。


我好歹也是个董,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也换上了一副商业精英派头,心里默念我是黑社会我是黑社会,老子走路带风老子走路带风。即使真有点心虚,也不能表露出来。


电梯直下,行政经理很识眼色的没有跟上,于是密闭的空间里就我们四个人。


不能总让小花来负责social,我也要独当一面,于是我开口:两位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指望墨镜男先说话呢,万万没想到张起灵先说话了,他说:还不错。


小花一脸医学奇迹的表情。


我还不知道怎么接呢(他这个话确实没有比他的嗯好接多少),就听到他说:楼层挺高的。


小花脸上医学奇迹的表情更强烈了,小哥说:嗯,风景很好。


……也不用硬没话找话吧,那个墨镜男在边上吐槽他,转过脸对我们说了一句:是楼层高所以气压低,沸点低水烧不开?泡面没泡开。


我无语望天,他话真的很多。


05


晚上下班,我等小花到挺晚他都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他:啥时候回啊解老板?


没想到小花说:你先回去吧,我今天想住酒店。


我大惊:干嘛,昨天夜里给我倒杯水把您累着了?


小花撇撇嘴:怕在你家老宅看见我爷爷。


……我想想也是,心里毛毛的:你定的哪家酒店,让行政给我也留一间。


我们公司有长期合作的几家酒店常年留房间,只是不知道小花定的到底是其中哪家。


小花:你别跟我定一家啊,不然他俩通个气,告诉对方别找了你孙子在我孙子在隔壁呢,一起过来了。


我:……行吧,你忙啥呢?搞这么晚。


小花:更新OKR。


我:?!什么鬼,你大可不必在这卷我……等等,你哪来的OKR?


你跟谁对齐啊?我吗?


我怎么不知道呢??


小花扁嘴:……这是个玩笑。


我:哈?


小花有时候是喜欢开这种无厘头玩笑,什么我把你的血管挑破了之类的,结果我今天突然醒悟:解雨臣!我说怎么你小时候没这毛病长大后你突然开始了呢,原来!原来!


这不就是和今天那个楼层高气压低所以泡面没泡开差不多的吗!!


小花看起来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和你讲没意思,你没幽默细胞。


我:拉倒,是你的笑话根本不好笑!


他俩好奇怪,今天那个墨镜男的笑话我和小哥都觉得不好笑(小哥不笑当然是正常的,他不笑是因为他天性不爱笑;而我不笑是因为这真的不好笑,我本人还是很风趣幽默的),小花居然还笑了,笑了一秒又反应过来不能笑。咳了一声恢复霸总形象。


倒是那个墨镜男一直咧着个大牙暧昧地笑,咦惹呃。


我俩怎么又开始甩锅了,停停停停停——小花给我看他的电脑,原来他真在调研,还写了个调研报告呢。不过关于那两个人,倒是真没调研出什么太重要的信息,裘德考那公司官网都是德文,我俩也不精通。


……等会儿,他俩不会是骗子吧。


其实以前,我们断不会在见面当天才知道合作方对接人是谁的。以前和我们合作的合作方都觉得很舒服,感觉自己受到优待。但这次——我想是我们心里其实就抗拒这件事,隐隐希望黄了拉倒。所以才会出现早上那种情况。


对这条品线,公司内部早就怨声载道了:几个盈利的分公司费老大劲赚的钱,又给那条品线的分公司赔没了……年终奖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啊。


山芋品线的人也要么老油条混子,要么小年轻应届生,稍微有点抱负和追求的都走了。整个分公司的人闲着没事干,就搞老人之间的抱团挤压派系斗争……但我们即使知道也根本没精力去管,本来就不赚钱的品线还劳心费力伤筋动骨岂不是更亏。


很复杂,很头痛。


骗我们倒是也不会,我说,裘德考后面还要和我们视频会议,后面还会派一整个团队来,咱们每一步都很慎重的。


小花说:万一视频是AI换脸怎么办。


我奇了:你现在警惕心高了,结婚的时候怎么没点警惕心呢?


小花:你网恋的时候查了人祖孙三代?你现在告诉我张起灵的亲爹叫什么。


我怒了,从打印机里拿出一张A4纸,愤怒写上“此地禁止谈论前任”。叠起来放到办公桌正中间。


小花看着那张纸:……他俩明天过来的PPT你准备好了没。


这不谈论也不行啊!我只能把那张纸拿回来叠了个青蛙玩:早准备好了……明天简单开个会,写个备忘录,align下双方的合作诉求,好像是这样的吧。


小花唔了一声,合上他的笔记本,站起来:我还得再调研一下。


说着就收拾东西,一溜烟没影了,留我在原地按那个青蛙玩,按一下跳一下。


第二天到了踩点上班时间,小花才姗姗来迟。这在他身上还挺少见的。更奇怪的是小花穿了一件黑衬衫,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穿。还松松垮垮的,一点也不平整。


我们在会议室等他们,趁他们还没来,小声嘀咕:你是衣服没带够临时买了一件?也太大号了,要不你穿我的吧。


我俩身高也差不多,他比我矮一点点。


小花没回答我,我又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昨晚调研多久啊,黑眼圈都快出来了,也别逼自己那么紧。咱俩不就是搞砸了一部分产业嘛,那美国打阿富汗还能搞砸,苏联把自己国家都搞砸了。我俩还这么年轻,搞砸点什么也是正常。


我们P人就是要有这样的好心态。


我发小瞥我一眼:你要是很紧张,可以先下楼去接他们,不用在这里一直说话,试图转移注意力。


我:……我没有。


不出声坐了两秒:好热啊,这空调到底开了吗?


我确实有点紧张,看着时间忽快忽慢地到了十点整。秘书说他们准时到了,已经接上来在电梯里。


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站起来,没成想,推门进来的居然不是他俩。是一个看起来有点老的人,和另一个秃子。


我一脸懵,和小花对视了一眼。他看起来比我更惊讶,我从没见过他露出这么惊诧的表情。


有点老的人介绍道:你好,这位是张顾问。


又补充说:你们可以叫他张秃。


……什么情况,我嘴角抽了抽,这不太好吧,不太礼貌。


我转向那个张秃:张顾问,您好。


这个张顾问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没想到特别热情,我手还没完全伸出来,上来就握住我的手:你好你好,吴邪。


我纳闷地看一眼小花,我俩坐下来,小花调整了一下表情,开始讲PPT。我俩分工合作,他介绍商业盈利情况,我介绍品线技术专利的情况。


虽然这条线也没什么商业盈利吧,我是做不出睁眼说瞎话这种事的。但是小花凭借他高超的……不知道什么技术,硬是给把死的吹成了活的。


等到我上去的时候,那个张秃驴……不是,张顾问,居然还挺上道的,一涉及到专业问题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知识储备量和他脑袋上的发量成反比。


倒是那个有点老的,估计是个草包,并没怎么说话。


记录下来很多问题,recap一下发给裘德考,他会约下一次视频会议的时间。


不知不觉又到了中午,这次是得招待吃饭了。秘书已经定好了位子,就在公司附近。他们走在前面,我嘀嘀咕咕问小花:这两个又是什么来头?昨天那两个果然是骗子吧,你调研都调研到哪里去了,搞得我俩好被动。


小花还穿着那件黑衬衫,显得他更像黑灯笼了,伸出一只手指比了个嘘,让我别说话。


那个张秃估计是100%E,不说话就难受,又来找我们说话:中午吃什么?


我很客气:吃点杭州菜,感受下本地风土人情。


张秃:杭州菜有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不过现在互联网上很多人都说它是美食荒漠。


小花嘴唇不动,保持着微笑跟我说了句腹语:你觉不觉得他说话很像chatgpt。


……还真是有点。


06


我一直比较讨厌参加饭局,因为总有人要烘托气氛,而我相当不擅长。我们公司有几个销售老哥,特别能喝酒不说,厉害的是特别会找话题,从头到尾不冷场,吃完饭还意犹未尽,能再去个KTV什么的。一般这种局就让他们来,我在旁边坐着就行了,等送他们去了KTV就可以回家了。


当然每次参与完都得靠独处充电很久。


今天没有销售老哥,倒是这个张顾问一直在找话题,主要关注专利的问题和我说。另一个人不说话在那吃饭,小花就一直在那玩手机,唯一需要说的话就是让服务员加点水,让我每次看到他都很愤慨。


一局饭下来,我觉得我把一年的话都说了。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张顾问还要加我的微信,我也只能加了。


加完我捂着头和我发小说:不行了,我得回家了,脑壳痛。


我发小也很同情,我忍着头痛说:你都调研了些啥,这两人又是谁。


我发小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张起灵和……他们俩?


还有这种事?我说:我没听说小哥会易容术啊。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一开始为什么又要真人出现呢?还有那那个张秃就是你前夫咯,话那么多。


我发小怒斥:我不喜欢秃的。


那我也不喜欢秃的啊!我说。


等下,我问了你那么问题,你就回我一句你不喜欢秃的?那别的问题呢?


我发小又开始思索,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早上明明已经把他锁起来了。


我看着他的衣服,突然大惊:你不会是调研到别人床上去了吧!!


我发小没有说话,还在思索。我说:不是吧大花,你也太有牺牲精神了……你为我们公司付出好多。


小花的嘴角抽了抽,我追问:你把他锁起来了?哪种锁?不会是犯法的那种吧,而且你锁他干嘛?玩这么大的?锁他有什么用,锁了他放的不还是你的鸽子?


我发小无语半天,最后说:想锁就锁咯。


……哦,感情他是觉得好玩。


这俩人好变态啊!!


我:懂了,虚假的商战:收购公司,架空股权;真实的商战:把对方代表锁起来。


……所以到底是那种锁啊,我这该死的好奇心!!


我说:那他又是怎么出来的?还会溜门撬锁呢,你前夫技能点挺多。


不愧是小花说的精力旺盛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哈!


我发小啥也不回答,只说又要去调研,我在后面喊:你可千万别又调研到床上去了!!


小花走了,留我在原地看着张秃老师的微信发呆,想客套客套,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想问他你想干嘛?是耍我好玩吗?


手上的字删了又打,正想着,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了:有事?


我的手停了停,那边发来:你好像一直在正在输入。


我无措了一会儿,好在张秃老师很善于找话题,客套了一番,又对我们的专利提出了一点疑问。


我只能硬着头皮解答。但是打字又讲不清楚。我提出一些地方可以记下来,下次加上那条品线的负责人一起讨论。


说到那条品线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分公司的老总,是我三叔留下来的人,姓王,因为做事很龌龊,我和小花私底下都喊他王八邱。


王八邱是特别支持卖自己的这个品线的,感觉是对他极大的肯定,仿佛创业获得了融资似的,整天一副精英企业家派头。这几天的会议他总在外面打探张望。我和小花讨厌他,都搪塞过去了。


小花消失了两天,微信也回的有一阵没一阵。两天后再见到,已经是正式的多方会议了。


果然,一见到张顾问,王八邱的脸谄媚地像一朵菊花,一个劲嘘寒问暖,给他捧上天了。这个张顾问好像也很受用。我在这样的环境真是浑身不适。


会议上,张顾问提出想真正下生产线看看,当然也是个很合理的提议。祖辈们创业最早在长沙起步,现在虽然总部分别搬来杭州和北京了,长沙还是保留了一部分生产线的。


王八邱也是盛情欢迎,我也得跟过去。而小花北京还有事要处理,得先回北京再过来。


和张顾问坐上了一班飞机,张顾问说这几天太辛苦,一上飞机就睡着了。我盯着他的脑门,思考他到底是真秃还是假秃。


以及是不是像小花说的,他真的是小哥?不会吧,他肯定是那个墨镜男。


小哥会秃么?应该不会,即使老了也不会。因为他的睡眠总是很好,睡眠时间长的人是不会秃头的。


害,我都过去十年了,怎么还是很介意他当初睡着。


可是也像我和小……花说的,我现在又反而总是想起他的好。


飞机到达已经是晚上,生产线不在市区,厂区为了更大的场地,往往总是很偏远的。在招待所住下时,我怀疑解雨臣这个洁癖一定就是不想住这种地方才借口在北京有事,真是岂有此理。


我给小花发微信,他一天都没回。想了想给他打电话,他居然也不接?


洗过澡准备睡觉,手机却突然亮了,我以为是小花终于回我微信了,没想到是张顾问问我:睡了吗?


我本来想秒回睡了,可是想到他可能是小哥,犹豫了一下回:还没。


张顾问:出来走走?


我放下手机,深呼吸了一下,居然还十分紧张。按捺住忐忑的心情套上衣服。厂区里黑漆漆的,只能零星听到狗叫。不知道和几十年前我爷爷养的那几只看厂门的狗什么关系,是不是它们的后代。


出了招待所,却没有见到人,我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在那,他给我发了个位置共享。


我一头雾水地跟着位置共享走,越走越迷糊,越走越偏僻。终于觉得不想再走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的厂房有亮光。


怎么回事?我看看表,十一点多了,工人早就下班了才对。


我咬咬牙,继续往前走。走近一看,惊呆了!


这生产线灯火通明,似乎在加班加点做什么一样。成批的货物正在紧急生产和运输!这么大的量,是我和小花完全不知道的。毕竟这条线都在赔本了,之前一直在限制原材料和产量。


原材料都没批,这生产的又是什么?


我越想越担心,正要往前看看,没想到居然看见那个张秃,和王八邱在生产线前面对话!


我有点进退两难了,一方面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一方面又确实担心暴露。还在犹豫的时候,就看到张秃看了过来!


紧接着,王八邱也看了过来。


靠,我该怎么办?


正犹豫着,感觉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进了黑暗的地方。真没想到这还有个空档,可以藏身。


我看着王八邱和张秃似乎向我这边走开,挣扎了一下,身后的人捂着我的嘴让我别动。


我错愕地回过头,竟然正好对上小哥的眼睛。


07


什么情况,我还在懵逼,小哥往我耳朵里塞了个无线耳机。


我沉下心来去听,正听到它转播的是远处张秃和王八邱的对话。


王八邱谄媚地跟在后面:裘老板要的东西,一直是从这条线上送出去的。还有广西的几条物流线,走缅甸,很快。


张秃:你的东西裘老板一直很放心,只是有些落伍了。


王八邱着急:没有办法,技术不更新……核心技术都掌握在那个吴小狗手上。没关系,裘老板这步好棋,以后就让吴家的人为我们所用。


说完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让那小崽子成天对我吆五喝六的,我呸。


要不是小哥拉着我,我真想上去揍他,好你个吃里扒外中饱私囊的东西。


张顾问背着手,微笑着跟着他。王八邱脸上的表情很愤恨:还有解家那个小崽子,按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叔。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下不来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等品线卖了,我就把这边的精力分出来,跳到总公司去……到时候再给他下点药……


我还没来得及行动,突然看到张秃一个飞腿把他踹翻了,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王八邱飞出去好几米远,当场躺那没反应了。张秃蹲下来,扒拉他的眼皮看他的死活。


他本来佝偻着的背也一下伸高了,整个人好像换了一种气质。小哥把我拉出了那个小隔间。


“张秃”撕下他的头套和面具,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


我看傻了。


我嘴巴张了又合:这什么情况。


墨镜男:哦,没死。又看看手表:大概还得晕个半小时吧。你想把他拖到哪里,这边熔炉还是外边水塘,还是切碎了喂厂门口那些狗。


我现在根本不该管什么王八邱啊!我很悲愤:前几天的张秃,难道都是你?


啊,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我。墨镜男笑嘻嘻地说。


我差点晕过去,想到我和张秃那么多独处的时间,甚至还微信夜聊。


小哥在背后打断他:是我。


然后看向我:都是我。


我们对视着,小哥说:一直是我。


小哥又说:除了今天晚上是他,给你发微信的也都是我。


墨镜男在后面插嘴:得了哥们,用“是我”造句呢?


又用脚尖踢踢地上翻白眼的王八邱:把这个东西提上走了。


小哥找了个边上的废编织袋,像拖沙袋一样把他拖着走了。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把他先关起来。思绪回笼,赶紧给小花发消息。


我才发现小花在这期间给我发了几条微信了,都是一些文件,拍下来的。我的德语不好,不借助翻译工具很难逐字逐句阅读;拍的也不是很清晰,像在某种急迫的环境下拍的。只能大概扫了一眼,了解到裘德考派出来的人确实是姓张。


还有另一个很古怪的名字,有点像少数民族,又不知道是不是德文。


我打电话过去问:你在哪?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


小花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有点沙哑:王八邱怎么样了?


啊?你怎么会知道……我说:晕着呢。


小花说:还要晕多久?


我:……刚刚说半小时?


小花果断说:给他打一针。


我还没问什么针呢,就听到墨镜男说着“好嘞”,从口袋里掏出一管针剂插到了王八邱脖子里。


他推针推的很快,王八邱像一滩烂泥一样软了下去。


……这么随意的吗,不用给他消个毒啥的,王八的命也是命。


现在他大概还能睡4-6个小时——电话里,小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很多事跟你讲,但我的飞机快起飞了,你可以先问问张起灵。


问他?我看着小哥,对电话里的小花无语:你从北京过来不得4个小时?你不如现在在电话里跟我讲。


他不在北京。墨镜男笑嘻嘻地打断我。


我大惊:哈?那你在哪?


……小花把我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我很气恼:怎么连他也把我瞒在鼓里?说好的要做彼此的好兄弟。


墨镜男拍拍我的肩,很暧昧地说:他不是故意想瞒你,只是不太好意思告诉你,你也不一定想听。


小哥一巴掌把他拍着我的肩的手打开,墨镜男嗷了一声。


我放下手机,墨镜男说了一声“接老婆去咯”就飞着般跑了,地上只剩五花大绑的王八邱,还有我和小哥。


从小哥嘴里,我还原了整个时间线:


小哥和墨镜男相识在一次国际会议。会议间隙,小哥照常用笔记本搜着我们公司的官网动态,正好有更新。类似我们一个什么会议活动顺利召开,留了一个合影。


他打开合影看着,墨镜男从他背后路过,嫖了一眼他的屏幕,看见了照片里的粉衬衫。


小哥当然是不想理他,奈何墨镜男没脸没皮,一连几天都围着他打听。用墨镜男的话说,他俩既然都被同一对发小兼合伙人兼表兄弟坑过(据说他的原话不太文雅,小哥没有复述),不如结为同盟,给我们找点不舒坦。


我大惊:不舒坦?又指着地上的王八邱:你们怎么这样,这是一点点不舒坦吗?


小哥拍拍我的手让我别着急,继续说。


小哥当时还不想理他,墨镜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听过一句话吗?“我一直感谢你给我打伞,你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的世界根本没有雨”。


小哥:?


墨镜男:就是他们现在过得太舒坦了!你得让他们的世界下点雨,就会想着你来打伞了。


我打断:……他这话好像也没有很应景啊。


小哥点点头:他胡扯的,为了显得自己很博学。


我:……行吧。


小哥继续说。


为了接近我们,他们就瞄准了同行业最大的国际品牌,也就是裘德考的公司,做了一些对口的案例和专利,也在行业内接了点活有了点人脉和名声,裘德考直接就主动抛出橄榄枝,把他们收入麾下。


等进了公司,他们就利用裘德考公司的情报网和资料调查我们的公司,没想到一调查,王八邱私下里给裘德考走私的事情竟然浮出水面。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十年来滴水穿石,已经快把西南地区蛀空了。从领导到基层,每个人都有油水可过一遍,自然跟着一起欺上瞒下。我和小花再厉害也不是神,哪斗得过几千上万人。


本来裘德考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愿意多生事端。还是他们找了很多市场和行业的资料,旁敲侧击说技术已经太落后了,通过预测模型,没几年就得废弃,那前面苦心搭建的一切都白费了。


不过他们当时提出的方案是放弃这条生产线,直接去东南亚从0开始,他们两个当产品负责人……等到这条废弃了,那边也建好了,可以无缝衔接。


王八邱一听就急了。


裘德考其实也不想花那么多钱,可他让王八邱革新技术,王八邱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于是直接购买品牌,让我和小花直接来做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顺理成章,提出问题的人就是外派的最佳人选。


不过他们初心不负,还没忘记一开始来是为了给我们添点堵……所以墨镜男在高架上疯狂别小花的车,小花就把他给创了。


具体小花是不是认出了他前夫所以把他创了,还是就是想创所以创了,小哥和我都不得而知了。


我问小哥:你给我添堵的方式就是那个张秃?


小哥摇摇头,垂下眼,反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更喜欢话多的?


怎么可能!我立马大声反驳:我就喜欢你啊!


说完我傻了,歪着头看着小哥。


08 [完结章]


小哥先说: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郁闷了,难道要说你长得帅?可是张起灵一副我今天必须给他个解释的表情。


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了。


小哥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期待,就是这种表情,常常让我很颓败。我们之前分开时,也是这个原因吧,我想。


他的沉默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我的期待投入进去,掀不起一点波澜。可我的期待也是有限的。


好在小花来救我了,他到的很快,就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甚至有点惨白。一来就对着地上的王八邱说:把他给我弄起来。


我吓了一跳: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不要这么拼,也已经很晚了。


小花闭上眼睛,额头上还在冒冷汗:不行,必须今晚审完。


我下意识看下墨镜男想让他管管,墨镜男摊摊手,表示他也无能为力。小花做的决定往往是没有人能动摇的。


冷水泼到王八邱脸上,墨镜男扇了他两巴掌,王八邱醒了。


看到我们几个,开始发出鬼叫。


小花闭着眼睛忍耐,说话很简练:账本在哪。


王八邱阴阳怪气:我不懂你们什么意思,大侄子们。


小花皱着眉头,招招手,墨镜男给王八邱戴了个指虎。


王八邱持续鬼叫,小花看起来头更痛了,闭上眼睛听他嚎了一会儿:我现在耐心很差,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王八邱骂骂咧咧:你们算老几?我跟着你爷爷打江山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屁股毛都没长齐的玩意儿……


小花伸手摔了个杯子,王八邱闭嘴了。


小花其实是极端不好相处的人,他把他有限的好相处都留在了自己身边的人身上。但是他今天心情是不是也太差了,有点差过头了。


王八邱一只手废了,也没说出什么。小花摆摆手,墨镜男去开了门,外面进来一堆人,原来他这段时间是去清点心腹了。


心腹们把王八邱拖了下去,小花又发了个名单,让他们今天把这些人找到。他咬着嘴唇,额头一直在冒汗。


我着急了,问墨镜男:我们花到底怎么了?


墨镜男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让我别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种隐秘的成就感。


小花做完这些天都快亮了,一夜没睡,等抓人的间隙,我们只能去睡觉。


不安稳地睡到了下午,人也抓的差不多了,到了一个一个审的时候了。


我做不太出给人上指虎的事,但也没闲着,对于这条生产线,小哥给了我一些新的思路,或许能让它起死回生,重获新生。


之前不敢动这条线上的人和货,确实是因为他们都是和我三叔一起打江山的功臣,而且根系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开了这个口子,人全部大换血,产品当然也可以革新了。于是我也加班加点熬夜,出了好几个方案。


等我和小花这边都尘埃落定,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我和小哥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而小哥似乎真的变得话多了,主要体现在他开始反馈一些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一味地说“好”“嗯”“行”,开始发表一些自己的喜好。对世界杯也可以如数家珍。


当然做到侃侃而谈还有点难度……不过至少不睡觉了。


约了小花的时间,我们在一家日料店见面。


墨镜男一看到我就问我:动物园的小动物们组了局,小象生气了,你说为什么?


我:……?


墨镜男:因为他们组的是气象局,哈哈哈。


我&小哥:……。


小花看起来很无奈,但是勾了勾唇角。


墨镜男的话呢,还是那么多,但是问到他为什么老是故意惹小花生气(比如破他的俄罗斯方块记录/故意否定小花的计划/认为小花不该让李逍遥那么走路),墨镜男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安全感。


小花:?


他继续理直气壮:我炮友转正,没有安全感。


……一天天的被e人吓死。


在聊天时,我们得知了墨镜男视角的整个故事(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外号,叫黑瞎子,真无语。他还管小哥叫哑巴,可是小哥才不哑。)


小花是个计划狂魔,从来不喜欢别人打乱他计划,因此一开始,他并不打算沉溺于这段感情,分出自己的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给另一个人。


这个黑瞎子骗他去结婚也是这个原因,据说当时小花才知道他的全名到底叫什么,鬼长鬼长的,饶是小花这么过目不忘的人也没一下子记住。


时间久了,小花就感觉有点害怕了,找了个借口把瞎子甩了(小花说不是甩,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冷静;瞎子说就是甩,他们还无意义地吵了几句)。


几年前小花在国外,无意中又和他碰上了,又相处了一阵,然后小花感觉不对劲,又跑了。


瞎子觉得这实在不是个事,刚好后面认识了小哥,一拍即合,决定给我们俩找点不痛快。


(小哥在这时候插嘴:没有一拍即合。


我也很赞同:就是你单方面要拐带我们小哥。)


小花行动会比我快,找他的时候,其实已经调研出了一些头绪。但是后来——呃,讲到这里,小花死也不让他说了。


瞎子之前不安感来源于,对解雨臣这个人,瞎子失去了他一贯的掌控力,竟然也开始变得患得患失,甚至畏手畏脚。但在这个(我们具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过程中,他似乎是绝对的掌控力得到了满足,从而在小花身上获得了他之前一直没有的所谓安全感,小花也默许(或者说默默忍受)了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长期存在。


据说瞎子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不过他个185大汉肩宽得跟双开门冰箱似的,说自己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真是把我雷死了。


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一个更让我震惊的消息。就是小哥从来没觉得我们分手了。


我问:那你觉得我们一直没联系该用什么词表示?


小哥想了想:冷战。


瞎子:哈哈,是挺冷的。


之后他们当然也来了我们的公司给我们打工,而他们原来的老板进去了。


小哥和我负责技术,小花负责赚钱,瞎子什么都搞一点,有时候拓销路,有时候给我们当翻译(虽然小哥说他可以请教chatgpt并不需要他,而且小哥明明也会),有时候也搞搞技术,再有时候甚至给小花当司机。


就是我俩搞技术,小花搞钱,瞎子……搞搞解语花吧😅


我们的公司就这么平稳地运营下去了。有段时间小哥特别忙,但是瞎子闲着每天没事干,我就让他去翻译东西。


瞎子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挺不靠谱的,但是人意外地老派,翻译东西居然还是用钢笔在纸上写的,写字还很端正,和他日常的坐姿截然不同。


那沓纸翻到最后,居然是瞎子龙飞凤舞写的一段话:


“对条件和优点的片面追求并不能构成爱。因为爱最点睛之笔的地方是它能为人性里无可奈何的弱点提供归宿。”


我问小哥:这什么?也是翻译的?


小哥想了想:之前他说我不会哄人,非要教我说话。


我:……你让他教啦?


小哥摇头道:不如chatgpt。


我盯着那段话:确实。


但不得不说,瞎子这句不知道从哪抄来的话还挺对的。


我喜欢你正是因为,我们都能为彼此最不讨喜的那一面提供归宿。


当然这个嘛——我看着旁边认真工作的小哥,才不告诉你。


—END—


这篇就这么写完啦!……好突然哦开始的也突然结束的也突然,还有点舍不得!


关于这篇的黑花:


黑的话,我觉得他在外人面前,也就是大部分时间都是个ENTP,但是在千面里就活像个ENFP……所以在解雨臣面前是ENFP吧。


花大部分时间穿着ESTJ霸总皮,但是独处的时候多半是INTJ(不N怎么理解那么晦涩的唱词)……然后他俩……=L=……


关于“绝对的掌控力”,各位可以从解董头上的冷汗和忍耐的嘴唇略作猜测……毕竟是小狗视角就不写太明白……希望大家可以大胆一些……(……)


这篇文就这么结束啦!是因为好朋友想出本又重拾了我俩的热情,开始写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发生啥……居然扯成了这样我也是很意外……。

我俩认识有十多年啦,2012年我刚开始注册不老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单机solo,一个人更文自娱自乐。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也是2013年拉我进直的人,2014年把我拉进剑网3的人(因为她当时不回我qq,我很生气!)。

16年在她的全程陪伴下出了叶蓝的本,后来17年寒假我去北京,更是在她家住了半个月之久。


以前总觉得出本很麻烦,真正出过本又过了几年才感觉,出本是为了定格漫长热爱里的片刻瞬间吧。

岁月不会停住,但喜欢的心情可以重拾,喜欢的人还是会反复动心,真正的好朋友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真正爱过的东西永远能再次爱上。


尤其是感谢评论区的很多熟面孔!很想念你们,又遇到你们很开心!!期待我们下次相遇!!

付什么付

【黑花】屋顶之上

“哎,你知道吗,他从来不会和我一起吃饭。”解雨臣转着手里烤得泡乎乎的豆腐干,突然说道。

吴邪搓了搓自己酡红的脸,又端起酒杯抿了口啤酒,“什么?不可能。咱们几个在一块儿都吃过多少次了。”

“不是这种,我是说单独和我吃饭,就我俩的那种。”他放下豆腐干,筷子绞起几缕烤茄子。

这顿饭其实应该是吴邪和张起灵、胖子仨人一块儿吃的,吴邪早来了北京两天,本说好今天另外两个从杭州过来。按原计划他俩到北京应该是晚上的饭点儿,胖子指名道姓要吃潘家园边上的一家烧烤店,是家大排档,环境不怎样,一到晚上就占道经营,天天客人爆满。胖子让吴邪早些去排队,把菜点好,等他们下飞机了就能吃。但航班一再延误,最终取消了。结果就...

“哎,你知道吗,他从来不会和我一起吃饭。”解雨臣转着手里烤得泡乎乎的豆腐干,突然说道。

吴邪搓了搓自己酡红的脸,又端起酒杯抿了口啤酒,“什么?不可能。咱们几个在一块儿都吃过多少次了。”

“不是这种,我是说单独和我吃饭,就我俩的那种。”他放下豆腐干,筷子绞起几缕烤茄子。

这顿饭其实应该是吴邪和张起灵、胖子仨人一块儿吃的,吴邪早来了北京两天,本说好今天另外两个从杭州过来。按原计划他俩到北京应该是晚上的饭点儿,胖子指名道姓要吃潘家园边上的一家烧烤店,是家大排档,环境不怎样,一到晚上就占道经营,天天客人爆满。胖子让吴邪早些去排队,把菜点好,等他们下飞机了就能吃。但航班一再延误,最终取消了。结果就是吴邪点了三个人的份,却一个人也没等来。

烤好的串也不能退,面前摞起的一大堆实在没辙,他只好叫来了解雨臣。

吴邪端着酒杯的手顿住,眨眨眼,似乎品味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没和你私下吃过饭?”

“嗯。”解雨臣瘪了下嘴。

“不至于吧,”吴邪立刻放下酒杯,双手叉在大腿上,“从什么时候开始?”

解雨臣无奈地歪了歪头,“我说‘从来’,打一开始,打我们在霍家第一次见面,十几二十年,从,来,都,不。”

吴邪瞪了下眼,又端起半杯酒边喝心里边犯嘀咕。他眉头微微一皱,乜斜着解雨臣,小声问道:“你俩真的在一起吗?你们上过床没?”

解雨臣盯着盘子里的烤大茄子,“上过。”

“你完了,解雨臣,”吴邪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咂咂嘴,“你现在身价还不值一顿饭。”

解雨臣端起酒作势就要泼他,吴邪笑着躲身。

“来,这个给你,补补。”吴邪拎了串烤腰子递给他。

“其实也不是没吃过吧,”解雨臣接了过去,心不在焉地架在碗上掂了掂,拳撑着脸,目光落在别桌上,“吃倒也吃,但不像我们现在这样。”

“嗯?那哪样?”吴邪拿起一枚扇贝夹进嘴里,囫囵着,“说说。”

解雨臣托着腮缓缓抬头,望向头顶撑起的深蓝色棚子,吴邪愣了愣,跟着抬眼瞅去。

“那样。”

 

解雨臣一直觉得自己有个好习惯,那就是在同别人合作之前先请人家吃顿饭。一般来说吃饭是一个人比较放松的时候,再加上自己的亲和力,大多数时候都能和合作伙伴拉近距离、加深了解与信任、获得更多信息甚至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他一直热衷于请客吃饭,北京大大小小的馆子他都了如指掌,什么样的人请到什么样的地方最合适,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至少在遇到黑瞎子之前,他都觉得这是个好习惯。

和黑瞎子遇见,纯属一个意外。

“解子,这件事你就帮着这位齐先生一起查吧。”

午后的阳光晒满了一整个下午,晒得人昏昏欲睡。太阳西斜,霍老太太的声音朦朦胧胧地敲着他的耳膜,他猛地抬头回神,按捺住他杂乱的思绪回到现实。霍老太太盯着他,意味深长,黑瞎子仍旧是一脸从进来就没换过的笑,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解雨臣身上。他尴尬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直了直后背,“啊,好。”

公安的先走了,黑瞎子和霍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奢侈淫靡的生活方式。解雨臣不得不留出一只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全都扑在解家的事上,还得分出精力来想待会儿请这位齐先生吃什么。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思绪仍如茶叶般沉浮,茶水还没有稳住他的心。大概是实在被今天的太阳晒昏了头,一不留神就已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人已经结束了交谈。

“齐先生是你四阿公的人,大老远跑来是给我情面。我老了,有什么事你帮衬着点,帮我尽一尽地主之谊。”霍老太太波澜不惊地说着,撑着拐杖站起来送二人,没有追问他刚刚在想什么。

“您放心。”解雨臣瞥了黑瞎子一眼,也站起身,同霍老太太致意道别后与黑瞎子一道走出大院。日薄西山,天色沉沉,霍老太太故意把他们留到饭点,这点好意解雨臣不得不领。

“齐先生,晚上想吃什么?”解雨臣站在大院门口,朝黑瞎子一脸标准的社交式礼貌性微笑,“全聚德?涮羊肉?砂锅居?还是新月饭店?先生有什么忌口的吗?“

这不是在他控制之内的一次选择,他必须得承认,他没能一眼看出来请这位齐先生去哪儿吃饭比较合适。

黑瞎子抄着手,朝他笑笑,“小九爷心神不宁了一整个下午,不会是一直在想请齐某吃什么吧?”

解雨臣被他噎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立刻转过话头顺水推舟,“老太太让我好好招待你,四阿公的人,我哪敢怠慢。”

“看来是盛情难却啊。”黑瞎子朝他迈近一步,歪了歪头,“但我还不饿,我看小九爷的心思也不在我这儿,并不想和我吃饭吧?”

“哪儿的话,”解雨臣仰着脸,笑眯眯地哼笑两声,“就算没有霍家的意思,我也是想请你的。咱们马上就要合作共事了,不是吗?请你应该的。”

“共事?不见得吧?”他的笑容偏向另一侧,盯着解雨臣,“我是来查纵火案的,你是吗?这件事明面上是霍家的事,霍仙姑既然找了我就够了,她却将你留在了局里。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的局和我的局不是同一局。我猜猜,你是借着纵火案的名头来清查解家的。小九爷和我蹚的不是同一趟浑水,我们共什么事了?”

解雨臣心头震了两下,一时无言。解家的事确实查到了长安街的那幢楼,却一把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这件事又牵扯进霍家,是巧合还是预谋解雨臣也说不好。也许纵火案的尽头有他想要的东西,又或许这只是横生枝节。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真相。黑瞎子最终能把这件事查到什么地步,某种程度上就会影响他的进展。

他张张嘴,正要说什么,一只手在他脸颊边轻轻点了两下,“吃饭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费尽心思吃一顿饭,累。你拿面镜子看看自己眼下的乌青,有功夫和我吃饭不如回去睡一觉。”不知是因为黑瞎子碰了他的脸还是他的话太切中要害,解雨臣只感到脸庞又烧又痒。黑瞎子笑着转身离开,“走了,明天见。”

解雨臣胡乱挠了一把脸,烧意却在指尖下更灼人了。他看着黑瞎子消失在暮色中,憋着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走出去老远才把这口气吐出来。

他难得感到了挫败。

解雨臣很少吃别人的闭门羹,更少吃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闭门羹,当他第一次猝不及防地被黑瞎子拒绝的时候,他就应该感觉到这个人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并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但他当时太年轻了,根本没有那根弦,满满的好胜心外加最初的一点好感让他越陷越深,最后彻底败给黑瞎子被他拎着后颈皮从头到脚重新教自己做人。

懂了一些人情世故却又没有懂透,不自量力,不知深浅,不已自情。

随便哪个都够要命,年轻的他几乎全沾。

他觉得这简直是黑瞎子的陷阱,如果他一开始答应了自己的邀请,他们之间一定是势均力敌。但打一开始,他就跟人差着一截。他原本觉得自己最多也就差这么一截吧,也不丢人,没想到自己还能差得更远。查尸体,查现场,凿墙挖地的,接手这件事后两人天天都围着那幢楼打转,熟络得飞快。解雨臣则比黑瞎子更忙,明面上查案子,暗地里查解家,还不能太明显。那几天他基本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饭,面包饼干巧克力拿来随便对付一下。这么想来两个人还是在底下正常吃过饭的,一起坐在烧焦了十四具尸体的楼内泡过泡面。黑瞎子随口说道他会做饭,等这事儿完了让解雨臣可以来他家尝尝,保证不吃泡面。当时解雨臣戒备心还很重,才刚认识就去别人家里做客是有风险的,而且黑瞎子看上去也就是随口说说,并没当真,于是拒绝了他的邀约。

解雨臣抢过黑瞎子的火腿肠,泡面自带的那种,那个时候的泡面还很良心。

至于解雨臣差黑瞎子一大截,是那天他们打算进盗洞的时候。黑瞎子打算先带两个人下去,让解雨臣在上面守着,没问题再让解雨臣下去。准备工作就绪,黑瞎子还没进去,解雨臣的电话先响了。

这通电话让纵火案对解雨臣而言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

解雨臣捏着手机,看着黑瞎子一时间开不了口。

“看来咱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了。”黑瞎子站在盗洞边上插着腰,远远地望着他,“去吧。”

“我很快回来。”解雨臣匆忙往外赶,连外套都没拿。

但给解雨臣打电话的人只说让他赶紧过去,却没和他说清楚事情发生在长沙。他从长沙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当他回来时那一整幢楼都已经封了,他偷偷进去看过那个盗洞,洞被填死,自己的外套也不见踪迹。这件事的后续他派人打听过,据说进去的人都没能出来,除了黑瞎子。但他的眼睛好像受了影响,那件事之后道上没了他的消息。

解雨臣看着那幢空荡荡的板楼,心里也空得直灌风。

这还不算他差了一大截,顶多是解雨臣在事到临头来了个雨中收伞,有点对不住黑瞎子。他没想到几个月后又遇到了黑瞎子,黑灯瞎火的他差点没看见有个人就站在自家四合院门口。

解雨臣心里又灌满了风。

“事情解决了?”解雨臣花了两秒平复了一下心情,走上前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靠在门上问道。两人就嵌在狭窄的门框里。

“当然。”黑瞎子勾勾嘴角,把外套搭在解雨臣肩上,“衣兜里还有二百块钱呢,也就我这么拾金不昧。”

解雨臣摸摸外套衣兜,摸出一叠红红蓝蓝的纸币,还有几枚硬币。他攥着钱朝他挑眉,“我怎么记得是两百块整的啊?”

黑瞎子扶了下墨镜,“应急,破开花了三十,又给你凑回去了。”

“现在这世道还有只花三十就能应的急呢?”

“吃饭没带钱。”

“没带钱带我衣服?”

“当时我看不见,随便抓了一件衣服穿。”他低下头笑笑,“穿上觉得像穿了件童装。”

解雨臣咳了两声掩盖笑的痕迹,黑瞎子拍拍他的肩,“走了。”

“诶,”解雨臣迈出门框,朝他跟出一步,提了口气,“你眼睛怎么样?”

黑瞎子回身,翻过手摊了摊,“我这不挺好的?”

挺好的。

“我请你吃饭吧。”见他又要走,解雨臣赶紧说道。

“这个点了,你请我吃饭?”黑瞎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之前说招待你也没招待,现在你我的事都结束了,也算是庆祝一下。”解雨臣手藏在外套里捻动着衣料,眉梢轻轻扬起,“宵夜,我知道有一家口味虾做得很正宗。“

黑瞎子干笑一声,摇摇头,“不吃。”

“那明天……”

“我从不跟别人吃饭,我只跟我自己吃饭。”他笑着干脆地打断了他。

解雨臣一脸不信,“怎么可能……”

“和别人一起生存果腹可以,你说的那种吃饭,不行。”黑瞎子顿声,抬了抬下巴,“皇城根下这地界儿脏,做得再正宗的菜也能变了味,在这种地方吃请吃多了容易闹肚子。人不能总在垃圾堆里吃饭,要把人情世故阴谋诡计放进餐饮行业卫生考核标准里,估计这一带的餐馆能死一大片。你总请别人,别人也请你,请来请去的你就不怕哪天把牙吃掉了还只能往下咽吗?“

解雨臣沉默地看着他,黑瞎子见他迟迟不吭声,转身要走。

“你是故意的吧,你知道我逃不出这四九城吧。”

解雨臣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只见解雨臣正背对着他,正在拿钥匙开门。

这是自己第二次被这个人拒绝。第一次请吃饭他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但这次他可是真心实意想请他吃饭的,外加上对他的那么点儿歉意。他能看得出自己上次的复杂心思,就看不出自己这次的诚心?

不吃就不吃,他还不爱花这个钱了。

“下次吧,”黑瞎子突然开口,“下次我请你,带你去个干净点的地方吃饭。”

解雨臣推门的动作顿住,沉默两秒,问道:“什么地方?”

黑瞎子笑笑,“下次你就知道了。”

 

“我靠,他真对你那么说?”吴邪一双眼瞪得溜圆,手一抖啤酒泡沫溢出了杯子。

“是啊,”解雨臣双手捂脸揉了揉,“你说他不吃就不吃吧,还劈头盖脸训我一顿,得亏我心理素质好,要换个对他芳心暗许的小姑娘估计当场就能哭出来。”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换我也哭了。”吴邪抽了一叠粗糙的餐巾纸垫在杯子下,“你真没哭?”

他十指分开,双眼从指缝间露出来,盯着吴邪犹豫了几秒,“差一点。”

吴邪笑而不语地点点头,把最后一点啤酒都倒进解雨臣的杯子里,“这么半天了你们这还没吃上啊。”

“着什么急,你越来越八卦了。”

“不讲拉倒,我不听了,吴邪从不好奇。”

“哎我讲我讲。快了。”

 

解雨臣觉得自己又被黑瞎子耍了,两三个月过去了,说请自己吃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时间,也没地点,就连联系方式也没留。人家画个饼,他还真拿来充饥了。当他决意忘掉这件事的时候,黑瞎子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出现在了他家的房顶上。

那天是春分,他恰巧得空,中午就回了家。进院子刚洗了手,转身就看见黑瞎子坐在正对着门的正房主横梁上,手边还提着一大袋东西。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解雨臣解着围巾,仰脸走过去,黑瞎子提了提手里的白色塑料袋,说:“吃了吗?”

“还没有。”

“上来吃。”

解雨臣笑起来,“好。”

黑瞎子放好袋子,起身把手给他,解雨臣伸出手,黑瞎子一把将他拉起。

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忽啦啦地往下掉,黑瞎子拽上解雨臣,就势倾身捞起他的围巾。

从他向黑瞎子伸手开始,他就差了一大截。

“请我吃什么啊?”解雨臣接过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瞅着他那一大袋外卖。

黑瞎子踩着瓦片坐下来,解开疙瘩。解雨臣也围过去,看着他剥开袋子,里面有好几只透明塑料盒,装着面皮、烤鸭、黄瓜和葱丝。

“今天春分,吃春饼,这叫咬春。”黑瞎子把一次性筷子递给他。

“我都忘记今天是春分了,”解雨臣分开一张薄饼摊在手上,夹起鸭肉骈片搁到面皮上,“我从来不觉得春分还要过一下。”

“你啊,该吃的饭不吃,不该吃的饭尽瞎吃。”黑瞎子抬手抹掉解雨臣下巴上的一点甜面酱,“吃饭就应该只是吃饭,好好享受,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不想不行啊,不该吃的饭也得吃啊,谁让我是解家的小九爷呢?”解雨臣感慨道,手肘后撑仰着身子,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跟谁吃饭,吃什么饭,走什么路,都被安排好了。”

“那你跟我吃饭就什么都别想。”黑瞎子又包了一只春饼送到他嘴边。

解雨臣鼓着腮帮子,从兜里掏出纸巾擦擦嘴,眯着眼看向黑瞎子,“这就是你说的干净的地儿啊?”

黑瞎子斜支着身子,朝远方伸出手,“你看。”

这一片都是低矮的四合院和狭窄纵横的胡同,于屋顶之上远眺,能看见从别人院子里高耸突兀的光秃秃的银杏树,看见瘦枝嶙峋,看见落在人家屋顶上的风筝,看见纠缠的电线,看不见行人和狗,只偶尔浮上来一阵悠扬的自行车铃铛声。房顶的清灰瓦片连绵起伏,颜色沉沉,如涌动的云海,如翻滚的鱼鳞,消解着料峭春寒,遮挡住了底下的一切。

“屋顶之上都是美好,屋顶之下都是权谋。”黑瞎子望着远方,面带微笑,屋顶不绝的东风拂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解雨臣眯着眼朝黑瞎子笑笑,又托着腮,合上双目摇头晃脑。春日的阳光照得人犯困,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黑瞎子的时候也如这般被晒得头晕脑胀,但当时他心思多,现在吃饱了,什么事都不记挂,倒真有点想睡了。

“但你不觉得有点冷吗?”解雨臣呼了下鼻子。“上头风大,下回咱们下去吃吧,换我请你。”

“冷啊?”

“嗯。”

“行,下次带你做做热身运动。”

 

“你先等一下,他说的热身运动不会是……”

“……离那一步还早着呢。”

“好,你继续。”

“你要不要猜一下是什么热身运动?”

“不会是屋顶跑酷吧?”

“这么容易我还让你猜吗?”

“那是什么?”

解雨臣抬眸盯着吴邪,一字一顿道:“特,别,夸,张。”

 

黑瞎子再次出现在他家屋顶上的时候身边停了辆自行车。

“上来!”

解雨臣眼睛一亮,翻身上了房顶。

“坐好了啊。”黑瞎子踢起脚架,跨上自行车。

“等等!这能行吗?!”解雨臣坐在后排,紧紧抓着坐凳,打量着狭窄的屋梁,收着脚不知该往哪放。

“有什么不行的。”黑瞎子回头看了眼解雨臣,笑着一蹬,自行车顺着脊檩的走势如骑钢丝般往前。只见前轮快到了尽头,黑瞎子前轮往旁边一歪,奋力往下加速,轮胎哗啦啦地碾过瓦片发出脆响,整辆自行车载着两人如过山车般飞驰而下。

解雨臣立刻抓住黑瞎子的腰惊叫出声。

自行车依着惯性一跃而过六米宽的胡同,腾空跃上人家的屋顶,登上最高,再飞速降落,再越过,再攀登,再降落。他们像一只鸟在城市中随心所欲地翻山越岭,解雨臣不知道他们骑坏了多少块别人家的瓦片,他只感到腾空的片刻失重刺激着他的心跳和感官,风在他耳边呼啸,不管是他人的惊讶还是骂声,一切都被抛之身后,没有人能跟上他们的节奏和脚步,他可以不依照任何一条前人修好的路前行,他感到活着,他感到自由。

第一次体验就让解雨臣沉迷进了在屋顶上骑自行车这项有损公德的活动,只是他更愿意在饭后和黑瞎子来这么消消食,反正好玩的是他,骑车的是黑瞎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解雨臣都盼着黑瞎子天天来找他上屋顶吃饭,黑瞎子从不告诉他哪天要来找他,错过了就错过了,为此解雨臣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饭局,到饭点就回家里等着。他们各自有事要忙,黑瞎子来找他的频率并不高,大概是黑瞎子那句话对解雨臣而言就像一句魔咒,能碰上一起吃饭解雨臣总觉得这一天会特别美好。从春分到夏至,白天越来越长,天黑得越来越晚,黑瞎子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后带他骑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能骑到低矮昏黄的路灯亮起,骑到别人家饭菜飘香,骑过匆忙回家的行人头顶,骑过洒满灯火的院落和窗。夏至那天他们骑了最久,骑完回来后黑瞎子浑身汗水,解雨臣也浑身汗水。黑瞎子问他流什么汗,他又不用出力。他说在屋顶上骑一万遍他也还是会紧张,大夏天的抱着黑瞎子又热。月色如水,草长虫鸣,黑瞎子和解雨臣出门右拐买了包瓜子和半块西瓜,解雨臣顺道拿了个收音机上来,收音机里电台主持人正念着听众来信,两人歇在自家屋顶上晾汗,嗑瓜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明天晚上我要和别人吃饭,你别来了。”解雨臣躺在瓦片上,望着天空,瓜子皮随手一掷丢到下面,晚风吹得他身上的汗微微发凉。

“又来,叫你上来了就别想了。”

解雨臣偏过脑袋,瞅着黑瞎子,“不想下去了。”

“不下去怎么办?在上面被晒成人干啊?”

“嗯。”

黑瞎子看着他翘起嘴角,什么也没说。

解雨臣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小腿肚子上,看了看掌心,又挠了两下,“下次上来得带个蚊香。”他看见黑瞎子把一粒没磕过的瓜子丢进瓦缝里,撑起身,“你这是干嘛?”

黑瞎子瞅了他一眼,说道:“我把瓜子种在屋顶上,等到一下雨,瓜子发芽长出向日葵,咱们下次就不用带瓜子上来了。”

“真的?”

“啊,还能骗你不成?”

解雨臣坐起身,抓了一把瓜子往屋顶上到处丢,“那多种几个。”

他丢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扭头看向黑瞎子。黑瞎子正看着他,紧闭双唇像是在忍笑。

“干嘛?不是你说种的吗?”

“没事,”他摇摇头,目视前方,“种吧。”

事后回想起来,自己当天也是脑子少了根筋才会没反应过来熟瓜子根本不能发芽。

黑瞎子探查过了,靠近城东的那一片四合院空置已久,年久失修,屋顶绝对经不住他们两个这么造,其他的屋顶随便骑,胡同都窄,一冲便能冲过去。

有一天,他们骑到了这片四合院最远的边缘。

那家四合院没有人住,离屋顶最近的是一个小钟塔,石砌而成,约七八米远,钟塔的窗口距屋顶的水平距离约莫有三四米高,属于看上去不远,但实际上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笨重的铜钟挂在钟塔里,落满了灰,没有人记得来敲它。

“诶,咱们骑进去吧。”解雨臣拍拍黑瞎子的背。

“从窗口?”

“对啊。”

“不成,这个距离骑不进去。”

“还没骑过你怎么知道骑不进去?”

“钟楼是在主梁的方向上,我们一不能凭借重力加速,二这个距离还比之前的要远,水平高的还不一样,冲过去肯定撞墙上。”

“那你让我试试。”解雨臣不服气地说。

“行。”黑瞎子看着他沉默了两秒,大方地下车把自行车前座让给他。

解雨臣倒退到底,深吸一口气,踩上脚踏板开始加速,还没飞出横梁,黑瞎子一把把他拽了回来。

“真不行,你得撞骨折。”

解雨臣瘪着嘴不吭声,退到后座,“那不骑了。”

“回去了。”黑瞎子跨骑上去。

“回去吧,以后都不骑了。”

黑瞎子乜他一眼。

“能走什么路不能走什么路,也是早就被设计好了,又有什么区别。”解雨臣嘟囔着。

黑瞎子啧了一声,载着他回去。

 

“解雨臣,上来!”

“不来!不骑了!”

“来啊,带你去个地方!”

“说不骑就不骑!”

“最后骑一次!”

解雨臣在院子里和他僵持了片刻,还是翻上了屋顶。

“去哪儿啊?”解雨臣坐在后座上,爱答不理地问道。

黑瞎子呵呵笑两声,扶了下墨镜,蹬上自行车,“你可真会给我找事的。”

他骑得很快,比平时还要快,像一只穿云而出永远回不了头的箭。解雨臣看着熟悉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往后驶离,看见黑瞎子耳后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看见他们一点点逼近那座钟楼。

一块长条木板搭在钟楼窗口和屋顶之间,车轮碾着木板乘势而上。在木板咔咔断裂的声响中,解雨臣只见黑瞎子突然转过身,抓住自己的衣领往外一甩,一阵天旋地转后他重重跌落在地上。

陈旧的铜钟发出低吟,尘埃不露声色地扬进火红的夕照里,远处倦鸟归巢。

“嘶——”解雨臣吃痛地坐起身,后背疼,胳膊疼,屁股也疼。黑瞎子坐在他旁边,踉跄地站起,伸手搀他,还笑着说:“怎么样?”

“你就不能预告一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解雨臣揉着屁股哭笑不得。

“预告多没意思。”黑瞎子拍拍他背上和屁股上的灰,拍得解雨臣又嗷嗷叫了两声。

“自行车呢?”解雨臣扫视一圈,走到窗口往下看。

那辆自行车躺在钟楼底部,摔变了形,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看上去除了废品回收站它已没有别的归宿。

“窗口小,里面又窄,自行车进不来。”黑瞎子趴在窗口,和他一起围观自行车过于惨烈的尸体。

“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不都说了最后一次骑吗?”

解雨臣托着腮,指尖在窗口的石台上轻敲,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

“再买一辆吧。”解雨臣一笑,眉眼弯弯像十七孔桥。

那天他们在钟楼一直看到余晖散尽。黑瞎子没有准备晚餐,他们饿了一顿肚子。临时搭起的木板已有裂痕,他们过得很小心。解雨臣说他哪哪都痛,肚子饿也没力气,大晚上也看不清,要黑瞎子背他回去。黑瞎子就像一个飞檐走壁的刺客,在夜色里背着解雨臣穿梭于屋顶之上。

“下来吃了再走吧。”解雨臣仰着头说道。

“不了,饿过了,回去了。”黑瞎子站在房顶上,手揣在兜里。

“你就那么嫌弃啊?”解雨臣直直地问了出来。

黑瞎子笑笑,“今天晚上的没有,欠你一顿。”

解雨臣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灵活地跳跃行走在砖瓦之间,离他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欠什么欠啊,怎么还啊。”解雨臣嘀咕着回屋。

解雨臣作为黑瞎子最有经验的“债主”,知道他欠的东西要还上是需要耐心等待的,哪天冷不丁给你还上后顺带给你个惊喜。但解雨臣没想到这次他还得非常快,只不过是分期付款。

解雨臣第二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就瞧见窗口的屋檐下挂着两个包子一杯豆浆,用塑料袋装着。摘下来一摸,还是热乎的。他搁下包子就跑进院子里,扫视一圈屋顶上没人,又攀上屋顶,寻觅着来回转悠,就是不见人。他甚至把自家瓦块都翻过来找了,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了他种的瓜子。

他不知道黑瞎子怎么做到的,每次都能在他醒来前挂上早餐,时机刚好还不会凉,但一找人就是找不见。有几次他甚至看见早餐袋子还在晃悠,明显是刚刚才挂上,但他连黑瞎子的影子都捉不到。解雨臣只好一边不甘心,又一边认命地接受黑瞎子给他准备的丰盛的早餐,花卷馒头、包子云吞、烧麦油条、牛奶鸡蛋、煎饼果子、韭菜盒子,甚至还有羊汤豆腐脑和嘎巴菜,元宵节有汤圆,端午节有粽子。解雨臣不知道他上哪弄出了这么多花样,他永远猜不到自己明天早上会吃什么。

也有不挂早餐的时候。黑瞎子外出接活不在北京,有时他买好多囤得住的挂梁上,像挂香肠腊肉一样,有时走得急,也就走了,什么都不留。

就是总见不到他人。

直到有一天,解雨臣醒来时听见屋顶上有动静,又听见了两声猫叫。最近开春,猫总整宿整宿的叫,附近的野猫也不少。解雨臣看了眼床头的闹钟,起来拉开窗帘,春光透进来,朝阳把干净的院落照得发亮。

没有早餐。

接了活吗?解雨臣想着推开窗,一只晾衣棍挂着包子晃晃悠悠地从房檐上降下来。

解雨臣一愣,跑进院子里,黑瞎子坐在屋顶上,像钓鱼一样一手支着晾衣棍,一手抱着一只小猫,白色的皮毛上带有橘色的花纹,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边薅边叫。

“再不起来你的包子就要被其它猫吃掉了。”晾衣棍在房檐上敲了两下,包子一甩一甩的,“愣着干嘛,快拿着啊。”

解雨臣摘下袋子,黑瞎子松开手,猫一下子就蹿了出去,消失不见。

黑瞎子揭开一听苏打水,在房顶上迎着朝阳,看着解雨臣吃包子,“大清早的还要给你逮猫。”

解雨臣坐在石凳上,撑着头,看着肉馅一口口咬下。他抬眼看向黑瞎子,黑瞎子也正拎着苏打水看他。

“早。”

“早。”

 

“其实在钟楼的时候我就应该亲他,和他在钟楼里操,”解雨臣忿忿道,“那阵我可想亲他了。”

吴邪一惊,又恢复了镇定,“其实我觉得你俩早就成了啊,他这还不明显吗?又是给你送早餐,又是带你骑自行车的。他要不喜欢你,他绝对是他骑自行车,让你在后面推他的那种人。你们也就玩得高级点,这套路现在的言情小说都嫌老。”

“你觉得成了是吧,”解雨臣哼笑两声,“但他就是不肯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呐。”

“但他都……”

“你觉得我矫情是不是?”解雨臣双臂交叉,搁在桌上,“我这次还真不是。你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

“你说了那么多句,哪句?”

“屋顶之上都是美好,屋顶之下……”

“记得记得,想起来了。”

“他的屋顶之上是美好了,可我来自屋顶之下啊,我生活在屋顶之下啊,我上去再怎么和他美好,这人我带得下来吗?他就那么不愿意走进我的世界,就那么嫌弃,连下来和我吃顿饭都不肯?”解雨臣蹙着眉吸了口气,又泄出来,“算了,我不想说了,更难听的话我都想过。”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吴邪看着他喝酒,看他酒杯瞬间见底,又道:“其实我有点理解,当初小哥跟我说他的事和我无关的时候……”他咂咂嘴,晃了晃空酒瓶,又放弃,“但其实小哥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个意思。”

解雨臣醉醺醺地盯着酒杯冷笑一声,却又不开口反驳。

“那你刚和我说你们在一块呢,你们不是睡了吗?”

解雨臣吸吸鼻子,理直气壮地看向吴邪,“是啊。”

“那你们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解雨臣抿着唇,半晌,开口道:“有两条路,一条是他要我走的上面那条,还有一条是下面那条。上面那条是美好,下面那条是权谋。”他颔首,“我走的都是权谋。”

吴邪握着空啤酒瓶,觉得自己酒点得太少。

“可惜啊,下面那条终究不是他要的正途,就算权谋,我还是一败涂地。”

 


【省略几个破轮子,放在微博上了(wb:付哥说她爬墙了)】

 

“解雨臣,你下来!”

“我不!”

黑瞎子给他的正道太窄了,他走不过去。

黑瞎子这人很爱吃青椒肉丝,给他带饭也总爱带青椒肉丝。解雨臣发现黑瞎子经常带同一家店的外卖,都是一些家常小炒,味道不错,种类也算丰富,属于吃不腻的味道。那家店的青椒肉丝是黑瞎子最常买的。有天他俩坐在屋顶上吃饭,解雨臣夹起青椒肉丝埋进饭里,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哪家店啊?你总是买这家的外卖。”

如果解雨臣要是能穿越回去,肯定趁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前冲过去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好吃吗?”黑瞎子看向他。

“好吃啊,”他点点头,“哪家?下回你不在我可以自己去吃。”

黑瞎子扶了扶墨镜,“这样吧,你要是找出了这家店,我就跟你下去吃饭。”

解雨臣登时差点被噎到顺不过气,这也太突然了,玩这么大?

“你自己说的啊!”解雨臣当即说道,“可不准反悔。”

“不反悔。”黑瞎子眺望着远处,笑着点点头,“说到做到。”

“那你把袋子盒子都留给我,今天我扔垃圾。”他机敏地抢过空包装袋包装盒,藏在身后。

既然黑瞎子给他留了口子,那钻过去只是时间问题,他很有信心。

但他根本摸不到那条口子在哪里。

正道走不过去,他只好走点歪门邪道了。

“你快下来!”黑瞎子插着腰,看上去很是恼火。

“你让我上来就上来,你让我下去就下去啊?”解雨臣在房梁上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看上去摇摇欲坠。靠近城南的这片房屋太老旧,横梁在称重下发出危险的声音。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行,”黑瞎子点点头,“我数三声,不下来我就上来逮你。”

“我不下去!你数一百声也没用,除非你跟我吃饭!”他身子歪了一下,立刻放下脚来找到一个支点。

自行车骑得快容易,骑得慢很难。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找到那家店我就跟你吃饭。”

“我找不到!”解雨臣激动地喊道,满脸通红,眼睛因高昂的情绪变得湿润的,“我就是找不到!我把北京大大小小的馆子都吃遍了也找不到!”

黑瞎子愣了愣,笑着歪歪头,“你真的吃遍了?”

“什么馆子我都吃了,我都要吃到廊坊,吃到天津去了,我都找不到!”自行车轮突然猛烈晃动,解雨臣稳住龙头顺着梁往后退了一截,脚尖试探着踩在被蠹空的朽木上。

“不可能,肯定还有你没吃过的馆子,”黑瞎子自信地说道,“那么多条胡同小巷,随便藏一家饭馆,你就算把北京城翻过来抖搂也不定抖得出来。”

“……我不找了!我这辈子都找不到,寻龙点穴都没这么难!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吃饭,答应我我就下来。”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着嘴闷着,坐在自行车上幽怨地盯着黑瞎子。

“耍赖是吧。”

“那你别管我,反正我就在上面一直骑,骑到你答应为止。”

“行,我答应你,你下来吧。”

解雨臣后背微挺,“真的?”

“真的,你下来吧。”

解雨臣抿嘴一笑,一得意没省住力,右脚一下子踏在屋顶上。他左脚还没来得及迈下来,只听房梁咔的一声,解雨臣连人带车从破开的窟窿里摔了下去。

眼瞧着革命都胜利了,他还能在阴沟里翻船。解雨臣龇牙咧嘴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自行车,瘫在地上望着房顶的大窟窿,晚霞像一片朦胧油画镶在不规则的画框里。

“摔哪了?能起来吗?”黑瞎子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能。”解雨臣撑着满是积灰的地堪堪坐起。

“走吧,去吃饭。”黑瞎子把手给他,要拉他起来。

解雨臣盯着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你真不是哄我下来?”

“听过曾子杀猪的故事吗?哄你一次下次你要再来我就哄不下来了。我这人不哄小孩儿。”黑瞎子说着去拽解雨臣的胳膊,“走吧,吃饭。”

解雨臣扭扭身子,挣开黑瞎子的手,没精打采地坐在原地。

“怎么了?”

解雨臣挠挠脸,闷声道:“不吃了。”

“干嘛不吃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强扭的瓜不甜。”

这顿要跟他吃了,他就输得彻头彻尾,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为什么无论怎样,黑瞎子这个人都比他高明?他在第三层,人家在第五层,以为好不容易到了第五层,一看自己却在地下车库。

“那你能告诉我那家店在哪吗?”解雨臣停下脚步,转过头问他。

黑瞎子一笑,“吃饭可以,那家店在哪不能告诉你。”

解雨臣缓缓蹲下来,捂着脸开始呜呼哀哉。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

 

“后来那家店你知道了吗?”

“……”

“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确实是我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店。真是彻底败给他了。”

“是哪家?”

“吴邪不是从不好奇吗?”

“吴邪不好奇,和我关根有什么关系?”

“行,我告诉你,你先买单,咱们回去了。”

 

关于黑瞎子的店,在解雨臣这里一直都是未解之谜。解雨臣没有放弃寻找这家饭馆,他放弃了歪门邪道,所以只剩黑瞎子留给他的这条唯一的路了。但黑瞎子给他的线索太少了,外包装上没有任何名字,外卖盒丢进垃圾堆里都找不出来。甚至这些年外卖平台发达了,解雨臣也从来没见过袋子上有任何的外卖小票。唯一的线索只有味觉,这条线索甚至不能让别人代替他去查,只有他亲自去尝。

这个谜底的揭晓是在他们从雷城回来之后。

解雨臣身受重伤进了医院,黑瞎子仍旧天天给他带饭,去医院照顾他,逼他多吃点东西。没有青椒肉丝,都是相对更为清淡营养的吃食,装在保温桶里。那些菜解雨臣之前都没有吃过,问黑瞎子这些是不是还是那家店的,黑瞎子说不是,是他自己做的。解雨臣说他想吃那家的青椒肉丝,想吃毛血旺,黑瞎子说等他好些了再买来给他吃。

其实解雨臣也不是真的想吃青椒肉丝,他早就腻烦了,就是怕那个味道忘了,连最后这点线索都没了。

但他是真的想吃毛血旺。

清淡了个把月,解雨臣基本能下床了,出了院回家休养。虽然在家还是多半时候躺着,但家里毕竟舒服。黑瞎子天天给他做饭,从厨房端到他面前,和他一起吃。

“你怎么在下面和我一起吃饭了?”解雨臣端着碗问他。

“照顾病号。”黑瞎子把解雨臣过长的头发别到耳后。

所以是照顾病号,不算数的。他想。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搞分餐制,端着碗自己上去吃呢。“

“解雨臣。”

解雨臣感觉到他有点不高兴了。

“吃饭。”黑瞎子眉头微皱,给他夹了块鱼肉。

“我不想吃这个,”解雨臣放下碗,“你给我买那家青椒肉丝。”

“青椒肉丝油大……”

“这个没味道,我就要吃那个。”他又补充道,“我就要吃那家的。”

“等你好了。”

“我现在就好了!”解雨臣晃晃胳膊,“你看。”

黑瞎子按下他的胳膊,无奈地看着他。

“我不吃了,你现在就去买,什么时候买来什么时候吃。”解雨臣抱着双臂朝他眨眨眼。他打算得很好,黑瞎子没有准备,只能现买。他打赌黑瞎子这次绝不会绕路磨蹭,通过他一来一回的时间就可以计算出那家店的位置范围大概在哪里。

黑瞎子和他对视了一阵,放下筷子和碗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约莫二三十分钟,他便回来了,手里提的不是外卖,是几只青椒和一块猪里脊。

解雨臣失望至极,在客厅里冲着厨房嚷嚷,“我不吃你做的!吃腻了!我要吃那家店的!”

黑瞎子没搭理他,刀刃在菜板上切出好听的笃笃声。

他有些丧气,这次又要败给黑瞎子了。确实,只需要满足他青椒肉丝的需求,是不是那家店的他没理由一直坚持。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盘油盐寡淡的青椒肉丝的准备时,黑瞎子却猝不及防地给他端上了一盘油亮飘香的青椒肉丝。

解雨臣傻眼了,他看着黑瞎子的墨镜大脑飞速地转动,继而心脏开始狂跳。

他僵硬地夹起尝了一口,咬着筷子一怔,脸上的表情顿时丰富起来。

黑瞎子端着青椒肉丝压下翘起的嘴角,“怎么了?”

解雨臣放下筷子,躺倒在沙发上背对他,“你走吧。”

黑瞎子忍住的笑让他身体抖动起来,“不如以前好吃了吗?”

解雨臣突然翻过身来,眼泪直往下掉,控诉道:“你欺负我!”

他还记得当初他们还在调查纵火案时,自己亲口拒绝了黑瞎子去他家吃饭的邀请。

“我怎么欺负你了?”

“我根本不可能找到那家店,因为根本就没有!你明知道我拒绝了你,你就是想让我后悔!”解雨臣抖着下巴又懊悔又委屈地盯着那盘青椒肉丝。

“我暗示过你,喏,这不也告诉你了吗?”

他怨恨地抬眼看黑瞎子,又缓缓躺回沙发那后脑勺冲着他,“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黑瞎子用清嗓来掩盖快要克制不住的笑,放下青椒肉丝,走出屋内翻上屋顶,在上头荒腔走板。

“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他竟然还笑自己心里苦。解雨臣咬着牙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气势汹汹地冲到窗口扔上去,被黑瞎子嬉笑着躲开。

 

“所以呢,”吴邪打了个酒嗝,晚风吹得路灯柔柔,“你也知道实情了,那他现在还下来跟你吃饭吗?”

“我没脸叫他下来吃,开不了这个口”解雨臣吸了吸鼻子,“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不是我找到的。”他欲哭无泪地垂头丧气,“我这辈子都得顺着他了。”

“你现在不像人间富贵花了,”吴邪勾住解雨臣的肩,很狗地说道,“像被老公收拾服帖的小媳妇。”

解雨臣作势要打他,吴邪躲闪一下,又拍拍解雨臣,“行了,不闹了,你这前面都到家了,我从这边拐出去坐地铁。”

“哎别,”解雨臣拉住要走的吴邪,“你喝了那么多,我让他开车送你回去吧。”

“送什么送,我自己能回去。”

“不,还是让他送你过去,我叫他过来。你等等,来我家坐会儿。”解雨臣说着掏出手机,“我要没喝酒就开车送你了。”

“那我自己打车不一样吗?”

“这一带不好打车。”解雨臣拐着吴邪往家里领,电话通了,熟悉的手机铃声从屋顶上传来。

解雨臣一愣,放下手机,看着上面的黑瞎子。

“我去,你还真在屋顶上停自行车啊,这不算违章建筑吗?”吴邪眯着眼辨认自行车的轮廓。

解雨臣支看看黑瞎子,又看看吴邪,支吾着,既没让黑瞎子送吴邪,又没有解释出为什么城管不管他家。

“行了,你们好好聊聊聊吧,我走了。”吴邪低声说道,用肩撞了撞他,笑着朝他一挑眉。

解雨臣目送着吴邪出门,站在门口又殷殷地望着黑瞎子。

“上来坐会儿?”

他也喝了不少,便没有逞能,老老实实地从旁边的梯子攀上去。

他坐到他身边,望着一如往常的景色。

“喝酒了?”

“嗯。”

“聊什么了?”

“聊你欺负我。”

黑瞎子笑了,“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给我带早餐,却就是不出现。”

黑瞎子突然表情很奇异,笑而不语。

“干嘛?”解雨臣皱了下眉,“承认你欺负我了?”

黑瞎子摇摇头,“我本没打算躲着你的。”

解雨臣眼睛瞪大,“那你干嘛一直不出现?”

黑瞎子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望向远方,“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还上房顶来找我,还把瓦片翻过来找我,跟小松鼠找不到过冬的粮似的。”

就是在逗自己。解雨臣脸突然庆幸自己喝了酒,否则黑瞎子一定能发现他现在的脸突然爆红。

“说说看,我还怎么欺负你了?”

“你第一次和我说的那些话,你说吃请会吃掉牙。”

黑瞎子回想了一下,表情恍然,“我没那个意思。”

“吴邪听了都觉得你过分。”解雨臣理直气壮地说。

“好好好,那次是我考虑不周,说错了话,跟你道歉。”黑瞎子举手投降,“还有什么?”

解雨臣看着他,不满的表情凝住,倏而嗤笑出来,仰头看着夜空,“还聊你不肯下去和我吃饭。”

黑瞎子静静地望着他,解雨臣的视线也垂下落在他脸上。黑瞎子扶了下墨镜,目视前方,“你还记得之前你和吴邪的那个计划吗?”

“嗯?”解雨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当时你假死,解家人在你家里帮你办丧事,秀秀帮着操办。他们把黑布挂起来,把你的黑白照片摆出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密谋交谈,我就坐在房顶上,看着远处的一切,都是你和我坐在这里一起看过的。”

屋顶之上都是美好,屋顶之下都是权谋。

“想让你上来吃饭,是不想让你活得那么累,什么事都奔着一个目的去,一旦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不告诉你饭馆在哪也是,希望你有时间出去走走,不是非要和别人吃一顿居心叵测的饭才能进餐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

“但我没想到你会多想难过,我本打算你要再叫我下去吃饭我就同意的,谁知道你现在又不叫我了。”黑瞎子无奈地抬了抬眉。

解雨臣笑盈盈地看着他,又翻了个白眼,“但你耍了我,你得承认。”

黑瞎子耸耸肩,“那是无心插柳。”

两人对望一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好吧,其实上面也挺有意思的,”解雨臣抱着腿笑着说道,“明天吃什么?”

黑瞎子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解雨臣歪歪头又问了他一遍。

“明天咱们下去吃吧,你定。”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3(第5章)

我快步走到院门前,黎簇看向我的眼睛里罩着厚厚的阴影。


他熟练的伸出手想要碰我的侧脸,掌心快要贴近时,却断然落下,眼中阴霾更重,转身就走,头也没有回。


5.

余光里黑瞎子看着我们的方向,站直了身子。连我都一下愣住了,望着黎簇的背影,心口好像被揪住了一样刺痛,反应不过来到底该做什么。


试着又叫了一声:“鸭梨。”才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尾音又抖。


黎簇丝毫没有放慢步伐,背影远看像阴影一样冷冽,又仿佛又许多尖刺重新不断地冒出来,又沉默又乖张。


我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发脾气,忽然一阵委屈就涌了出来...

我快步走到院门前,黎簇看向我的眼睛里罩着厚厚的阴影。

 

他熟练的伸出手想要碰我的侧脸,掌心快要贴近时,却断然落下,眼中阴霾更重,转身就走,头也没有回。

 

5.

余光里黑瞎子看着我们的方向,站直了身子。连我都一下愣住了,望着黎簇的背影,心口好像被揪住了一样刺痛,反应不过来到底该做什么。

 

试着又叫了一声:“鸭梨。”才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又微弱,尾音又抖。

 

黎簇丝毫没有放慢步伐,背影远看像阴影一样冷冽,又仿佛又许多尖刺重新不断地冒出来,又沉默又乖张。

 

我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发脾气,忽然一阵委屈就涌了出来,相反的,脚下却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回忆不起到底是多远的距离,但感觉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追上。我本来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压抑了很多天的慌张忽然露出马脚,但是看到他的侧脸,又什么都顾不上了。

 

因为只要看到黎簇的表情,我就好像也把所有的感受重新经历了一遍,然后,只想着要哄好他。

 

我尝试着开口:“鸭梨,我手腕受伤了…”

 

原本不以为意的伤势,此刻全成了委屈,黎簇没有停下脚步,却还是下意识的往我胳膊上扫了一眼。

 

就趁着这几不可见的一眼,我赶忙将手腕直往他掌心里塞,没控制好力度,把自己痛得倒抽一口气。

 

同时我就感觉到黎簇手上的力度立刻放软了,心下一动,就作势又想把手抽走,他果然不肯,握住我抽到一半的手指,一下子牵得死紧。

 

我看着有机会说话了,就在原地站住不走,又叫他:“鸭梨……”

 

也不再说别的,维持着牵手的姿势,抬眸一直盯着他看。

 

黎簇不为所动,过了两分钟,终于还是望向我。

 

一个多月没见,我原本预料不到会是这种情形,对上他又冷又亮的目光之后,所有的情绪立刻无所遁形,忍不住把眼睛又移开了,望着地面:“鸭梨,你都不抱抱我。”

 

话还没说完,黎簇就猛的转身,不管不顾将我猛地揽进胸口,力气大到我向后退了好几步,狠狠撞在胡同墙上,撞得后背生疼。

 

同时就听他咬着牙道:“你知道我一觉醒来,发现信号全部被你断掉的感觉吗!”

 

我点头,说“嗯”。下巴蹭着他的肩膀。

 

他把脸埋在我颈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一定要分个你我么。”

 

我愣住了。

 

黎簇的吐息蹭在我领口,把我的腰又紧了紧:“一定要分个你我么,万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到底怎样才算是和你在一起了?”

 

我感到他力气越来越大,全身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了,好像要把我按进身体里一样。

 

从始至终,我都知道黎簇生气的点是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才能和解。

 

我从来不怕他生气,他比谁都懂我。

 

但我还是没想到,他最终选择表达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没有试图讲任何道理,只是想告诉我:你看,我没那么理智,我很容易受伤,我还是会胡思乱想。

 

我将手放在他耳后,用指节轻轻蹭着,在心中一遍遍咀嚼他说的每一个字,缓缓道:

 

“就是因为没分你我啊……鸭梨。

 

“我这些天做的每一步,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像我一样选择,对么。”

 

黎簇分开距离,捏住我的下巴,语气很认真道:“我气的不是这个。”

 

“你到底要做什么,哪怕我预料不到也没有关系。你可以冒险,但不能消失。”他眸色沉沉的跟我对视,手指轻轻落在我脸上:

 

“我没那么多忌讳,哪怕是你的死讯,我也要第一个知道。”

 

我再次愣住,回望着他,下意识道:“可是我舍不得。”

 

黎簇的眼光微动,嘴抿了抿,手指忽然换了力道,捏起我脸上一块肉,直捏得我表情皱成一团,我赶忙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松手,眼里的霜终于褪去。

 

黑瞎子的院子那边传来铁门合上的闷响,我没再去管,从墙边站直牵起黎簇,开始在胡同里穿行。

 

一路拐过很多狭窄的转角,直到停在某一盏昏暗的路灯下,我拉着他再次靠在墙边,和刚才一样的姿势,这一次,我能更专注的望进他眼睛里。

 

我拽着他的衣襟,示意他再近些:“鸭梨,你看,我就在这儿。”

 

黎簇抬起手臂搭在我的腰上,凝视了我两秒,目光又缓缓向下扫去,显得睫毛很分明,没有说话。

 

“我在这儿。”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轻,“给你。”

 

下一秒,呼吸倏然靠近,我闭上眼,在他的唇缝间悄声道:“都给你。”

 

隔壁的巷子里,有自行车带着铃声清晰的略过耳畔,某家人电视机的声音报着新闻,晚归的飞鸟不时鸣叫,充斥在浓稠的夜色中。

 

我们知道在不远处,其实有无数人来来往往。

 

但此时此刻,全世界除了拥挤潮湿的心跳,其余的,统统与我们无关。

 

许多情绪永远没法用语言说清,我们便不说清。

 

那些疼的痒的,相依相抗,又相思相厌的,和所有俗套的情侣一样,同样存在在我和黎簇之间。

 

但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定要通通向彼此奉还。

 

- -           - -

 

因为就近,我带着黎簇继续回了霍家别院过夜,第二天自然还是要继续找黑瞎子问个明白的。

 

出门时穿过霍家前厅,没想到撞见一个人正坐在里面,见到我们,抬手打了个招呼。

 

“嗨,徒弟。”

 

我忽然升起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本来这件事,我主动去兴师问罪,底气会足些,这样被反找上门,就觉得事情完全不在我掌控之内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被黑瞎子发挥到了极致。

 

霍道夫和杨好已经走了,当家的秀秀知道我还在,这会儿可能是估算着时间出来打个招呼送送,走进前厅看见黑瞎子,小小惊呼了声:“呀,你怎么来了。”

 

我更惊讶:“师父合着你进霍家这么半天,没人知道你进来了啊?”

 

“是他们警戒性太弱了。”黑瞎子是看着秀秀说的,“所以现在可以备茶了吗?”

 

秀秀撇了撇嘴:“茶水有,但其他的都不行。”

 

黑瞎子就笑:“想太多,我是来找他们的。”说着指了指我和黎簇,又转头继续对秀秀道:“不过,是关于九门的事,有兴趣么?”

 

“一点都没有,可别拉上我。”秀秀打了个颤,转头就走。

 

五分钟后有人送茶,领我们到专门的会客室,秀秀都没有再出现。

 

黑瞎子坐在主位,冲我摊摊手:“问吧。”

 

我就好像拳头被人拽着打到棉花上一样,满心憋屈加无语:“你什么都不说,让我问什么?”

 

黑瞎子不为所动,继续看着我。

 

其实刚才有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晰,后来却一再希望是自己的幻觉,那就是“九门”。

 

我还以为随着沙海里汪家的惨败,雷城之行的覆灭之后,九门的概念和重要性已经一去不返了,没想到现在又成了事件的主题。

 

但我最怕的还是思路被黑瞎子带跑,所有想法徒劳的在脑子里跑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以我的习惯,从只与我有关的地方问起。

 

“请五猖兵马的事,最终结果为什么是这样,信息是你提供的师父,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黑瞎子看了我一会儿,不知道在观察什么,然后才缓缓道:“八爷的五猖庙你找错了,那里不是心兵所在。”

 

“可是,那里明明供着翻坛张五郎啊?”

 

“那是山里留下来的古庙没错,但都是来往行脚的古人常年途径山林,为求平安胡乱建起来的。真正的五猖兵马,是在天地之间风水精气凝聚之地,不是靠有没有庙来判断。”

 

黑瞎子的话,让我忽然间好像想到些什么,但又一路上都不敢确认,此刻心里终于忍不住慌张起来。

 

“可我用当年解家出事的日期,加上你指定的七日之期起卦断方位,为何会断不到真实位置?”

 

“问题出在你用来入卦的不该是事件,而是人,藏心兵之人,和启心兵之人。”

 

“你的意思……是……我……”我有些瞠目,觉得事情越发往自己理解不了的地方发展,但是又抓不到头绪。

 

黑瞎子咧了咧嘴,终于将我这些天不敢想的线索说了出来,一直被我下意识避开的思路,轰然摊开:

 

“没错,该用来入卦的,是生辰。是齐八爷,和你自己。”

 

 我心头猛震,下意识站了起来,脑中不断回忆着所有事情,但是全然没有在思考。

 

直到黎簇在我手心握了握,才感觉自己被拉回了真实的世界里,我努力观察黑瞎子的表情,终于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原本我以为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黑瞎子把我耍了,哪怕耍得这么狼狈,丢人现眼也比现在这样让我能接受。

 

我看了看黎簇,当年他面临这一步的时候,命运不由分说的砸下来的时候,他面临了很多纠结么?

 

好像并没有,那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可此时我看到黎簇的眉眼表情,才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和他当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齐八爷,是能窥得天机的人。

 

这种时候正常人多半会问,“为什么是我”,而我不知怎么,下意识就抬头问了黑瞎子一句:“不是我行不行?”

 

不等他回答,我立刻就意识到,答案是已经被黑瞎子验证的,否则事情不会发生到今天这一步,立刻道:“八爷的心兵之地,你去过了?”

 

黑瞎子点点头:“那个地方我找到了,你和八爷的八字,无论是正推还是反推,地点都是正确的。原本这次让你去,是想让你自己发现。”

 

我重新坐下,直视着他:“所以呢?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八爷跟我有关系,我是不信的,但为什么我的八字带进去会有效果,这件事你肯定有答案,所以得跟我解释清楚。”我迅速说完,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强硬了,又赶紧补了句:“……师父。”

 

黑瞎子啧了一声,抱着臂向后靠去,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八爷当年临终前,卜了一卦。”

 

这话说的,就像说他昨天睡了一觉一样,听起来是废话,但黑瞎子的技巧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得不提起注意力听后面的内容,思路就会被他掌控。

 

我下意识露出“不吃你这套”的表情,结果黑瞎子竟然没有反应,迅速往下说去,似乎思维全部沉浸在那件事里。

 

“这一卦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卦象里的这件事要实现,必须有数千件小事全部依次发生才行,可能性非常的低,所以当时整个九门没人当真。”

 

“虽然没人当真,但是秉着一贯的尊重,还是妥善记录了下来,后来给了最不信卜的解家保管。”

 

“因为解家一向严谨,很快就渐渐发现,之后的几十年中,这一卦下面所有的小事,真的都开始发生,且一件不落,有人试图去干扰,也都失败了,再加上这些小事,其实没有那么具体,只有发生过后被记下来,才让人意识到是卦象所指。”

 

“这些事积攒到现在,剩下的也不过数十件了,而你想的也没错,八爷算到的卦象里只所以会有你,并不是具体到你——苏万这个人,他真正算到的,是我的徒弟。“

 

黑瞎子说到这里便停了,显然不用继续多解释。


我感到太阳穴一阵阵发涨,但再怎么不愿面对,至此,还是有了大概的理解:八爷算到的无数个卦象里,有自己的心兵之地,而这个地点,需要他和另一个人的八字结合才能找到,那个被算进去的人,就是我……


是百年以后,一个和九门毫不相干的人。


如果是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我可能会被吓傻了,以为自己命运非凡,但如今听完黑瞎子说这些话之后,我早就习惯性的在脑子里列出逻辑和干扰项——实际上,和我有着同样生辰八字,同日同时出生的人还有很多,如果只以八字论断的话,应该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黎簇,他看懂了我眼中的疑虑,轻微点了点头,看来是和我想到了一样的可能性。


听黑瞎子讲述的意思,齐八爷的卦象里算到的,不是这个九门神算,和我有着相连的命运,而是符合条件之人,会是黑瞎子的徒弟。


但齐八爷确实算无遗策,因为,黑瞎子算是齐家正统法脉的传人,而我,也真的成了黑瞎子的徒弟。


想到这儿,我很难不仔细看了看黑瞎子,他坐在背光的位置,影子有些模糊。


怪不得,他一直尽心尽力的在教我。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到,这一切都在八爷的预料之中的?


而我的命运,又是从哪一刻开始真正被书写好的,是从雷城里意识到自己被七指利用的时候,还是早在从沙海时被黑瞎子收为徒弟的时候?

 

黑瞎子面色不改,看着我兀自沉思又抬头跟他对视,静静的等了一会儿,才沉声道:


“解家这次在俄罗斯遇到的事,是齐家后人的一次传话,那一卦的时间可能很近了。我也只能让你入局。”

 

我听着黑瞎子毫不掩藏,但又并不完全吐露实情的风格,终于知道,心底从最初就一直强压着的隐隐烦闷从何而来:毕竟从前我可以接受自己被隐瞒,因为我只是个旁观者。


我甚至不再有足够的空间思考,只好开门见山道:“我可不可以当作,其实当年在沙海你收我为徒,应该也是被算到的一部分?”

 

“我说了这么半天,就是这个意思。”黑瞎子点了点桌子,“恭喜你总算自己得出了一个结论。”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这次会一无所获?我没找到五猖兵马,也没意识到自己和八爷的联系,这样说不通的吧?”

 

难道八爷的齐天大卦,之前发生的几千件事,就要因为我太不聪明而断掉了么??

 

黑瞎子没被我的质问影响,反而声音懒洋洋的响起来:“谁说你一无所获的,你不是被人算计了么。”

 

…………………………靠。

 

还不等我冷静思考,他紧接着道:“要来玩么?你可以查下去,看看是谁在假的五猖庙里下了致幻药,然后顺着八爷的天算,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最后的那个巨卦是如何发生的。或者你可以退出,会遭遇什么就不在我的所知范围内了。”

 

我闭了闭眼,知道事情已经没法再有转折,还是抓住了另一个疑虑:“你这次瞒着解雨臣查事情,又跟他一起去俄罗斯,瞒着他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的结果呢?我要知道自己涉及到的部分,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告诉你,前提是你参与进来。”黑瞎子说着,已经向外走去。

 

“如果什么都不做,还在这谈什么意义呢。”

 

我跟着走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有点不敢相信,我被自己的师父胁迫了。

 

我提起点声音:“我考虑考虑。”黑瞎子的身影随即已经消失在游廊口。

 

黎簇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看了他一会儿,喃喃道:“流氓啊,土匪,太不要脸了。”

 

“你听过吴邪当年被他三叔引入局的经历么?”黎簇侧过头看我,“刚才我终于能体会到他被设计的那种感觉了。”

 

“想逃逃不了,像蛇缚一样越缠越紧,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不可自拔。”

 

“现在让你放下这件事,不去追究是谁在庙里下了药,你甘心么?”

 

我叹了口气:“当然不甘心。”

 

我拽着黎簇回到会客室,示意把茶喝完,不然会让这里的主人看出谈话走向,边道:“只是我确实没想到,黑瞎子会这么强硬的设计我们,他何必呢?”

 

黎簇端起茶杯:“当然是为了解雨臣。和解雨臣比,谁都不重要。”

 

Tbc.

 

 


——————————

写这章的时候感觉有点神奇,故事是可控的,但人物不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讲讲客观视角的事吧,秀秀的出现不是心血来潮,《万山极夜》里,她是解雨臣安排好的计划中的关键,在外面给整件事托底,所以在苏万3里,计划马上要开始的时候接触到一些端倪,也算是呼应了原著里她最终的加入。


然后是三叔在《花夜》结尾的这段文字:


八爷当年卜出的齐天大卦,在这一刻开始运转起来,所有的命运再次流传,不速之客的出现,当年最终的计划和准备。在他们回国之后,陆续有来。


接下来的故事,在请看灯海寻尸。


这就是苏万3和原著故事衔接的背景了,这章已经伏线完毕。

整个五一我每天都有工作要处理,今天可以放松一下了就选择拿来写更新了,大家见谅。


红心150+ 评论20+之后再更下一章,不然真没动力写不动了,每次都是工作间隙放弃休息熬夜写🤒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3(第3章)

我摇头:“gps的定位其实只有范围,或者说脚下这块地方的作用,是指向最终目的地,真正精准的点位,要靠罗盘。”


杨好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快让兄弟见识见识。”


“那只能等到晚上,星星出来了以后才行。”


03.


我们回到破庙的空地上,到处堆着各式塑像贡品的区域,在里面找到散乱中依稀能分辨出的主位神,上香拜了拜。


杨好问:“这样的作用是什么?”


我把香直接摆在地上,眼看着香头很快就灭了,也没去管它:“没什么作用,无意路过,表达一下敬意,免得冲撞了什么。”


他闻言,把我的香抓起来又点上:“那我可得好好拜拜,我不归你们这个系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最好这菩萨显灵保佑...

我摇头:“gps的定位其实只有范围,或者说脚下这块地方的作用,是指向最终目的地,真正精准的点位,要靠罗盘。”


杨好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快让兄弟见识见识。”


“那只能等到晚上,星星出来了以后才行。”


03.


我们回到破庙的空地上,到处堆着各式塑像贡品的区域,在里面找到散乱中依稀能分辨出的主位神,上香拜了拜。


杨好问:“这样的作用是什么?”


我把香直接摆在地上,眼看着香头很快就灭了,也没去管它:“没什么作用,无意路过,表达一下敬意,免得冲撞了什么。”


他闻言,把我的香抓起来又点上:“那我可得好好拜拜,我不归你们这个系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最好这菩萨显灵保佑保佑我。”


“行啊,这菩萨专管送子的,你和霍道夫……”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手表话筒里黎簇忽然的一声笑打断了:“好哥,你怕这些啊。”


“只要是活的我都不怕,怕的是未知。”杨好愣了一下,“黎簇通着话呢?什么时候在的啊?”


“我俩手表里有卫星电话,频道是固定的,随时打开,如果对方那边也开着,就能听到。”


“啧啧啧。”杨好撇嘴,表情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你们的勘探任务都有一定保密性质吧,允许携带这种设备?”


“不能,”黎簇语气毫无变化,“我是在犯法。”


杨好看我,我朝他耸了耸肩。


不过我还是很快把电话关掉了,才对杨好道:“我没什么意见,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


杨好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俩冒着触犯国家安全法的风险谈恋爱,真的没谁了。”


“我没觉得冒险,我相信鸭梨。”


“可拉倒吧,吴邪和张起灵、黑瞎子和解雨臣的事我见多了,嘴上说的是我相信你,实际上就是愿意陪着对方去死的意思。”


我没再接话,心里想着,我靠,还真是这样。


扎好营地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下来了,我在四周的树干上装了黎簇嘱咐杨好带来的摄像头,正在帐篷里对着电脑调试画面,并发了一份同步密钥给黎簇那边。


杨好进来说,能看见火星了。


北京郊区的观星条件也依然有限,冬天最亮的天狼星、木星、金星等会影响其他星宿的观测,于是我让杨好帮忙盯着,如果能看见火星的话,再用罗盘,不然更容易迷失。


我出去确认了一下,接着两个人穿戴好装备,重新往白天的古庙区域启程。


其实一直到现在,看起来整件事情过程非常清晰,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不明情况,但我心里始终是打鼓的,因为所有的发展都是,我只能按着一条路子走,但实际上黑瞎子没有告诉我任何信息。


就好比现在找不到真正的五猖祭坛位置,只能用罗盘推算。


罗盘是典型的风水宗派工具,与指南针不同的是,上面刻有宇宙中所有维度的方位,从地上五行到天上星宿,超越了我们目前可感知世界的时间和空间。


杨好之所以觉得厉害的所在,是罗盘对八卦的查询功能,通俗的说就是,八卦占卜的方法类似于数学中代入各种复杂公式,我这样的半吊子,知道代入公式的方法,而罗盘就是记载和查询公式的工具,像黑瞎子那样的高手,早就可以完全脱离罗盘了。他在雷城水道中徒手排盘的原理就是如此。


可是代入罗盘测算的数字从何而来呢,没有人告诉我。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此刻我心中庆幸着,黑瞎子前几日对我提起整件事时,说到了一样东西,那张记载着解家在俄罗斯处理玄学事件的报纸,我这两天通过期刊系统艰难的找出来了。


那年那日的时间,和黑瞎子离开前所说的七天之后,就是起卦的数字组合。


推算的手法是很细碎的,要先确定卦象对应的方位,在罗盘上三山为一卦,每卦占四十五度,每十五度为一山,周天三百六十度共分为二十四山。


这第一步算完,我抬头,通过金星定位坐标原点后,才摆正罗盘开始看方位,这就已经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杨好等不及了凑过来:“看出什么了?”


“二十四山, 北方三山壬、子、癸,东北三山丑、艮、寅,东方三山甲、卯、乙,东南三山辰、巽、巳……先往东南。”


他顿了一下落在我后面:“这么多?还剩十二个你还没说呢?”


“……不是,”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得从头背才能想起中间的内容。”


杨好沉默了更久:“……行吧,在这儿也只能靠你了。”


随后他再没有出过一点声音,随着方位不断变化,罗盘上的地支与头顶星空位置的关系产生推算变量,我几乎是立刻先入了大量专注的演算中。

 

就这样在低头与抬头中,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直到杨好推了我一把,才回过神来。

 

远方是一处影影绰绰的残垣断壁,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夹在树影里的灌木类,我俩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确认是建筑。

 

看不清楚的东西,确认下来的瞬间,都会本能的造成一些冲击。

 

走近之后,杨好不知道为何压低了声音道:“万子,你觉不觉得这里的轮廓,和白天看到的那个破庙是一样的?”

 

“……不会吧,可能只是相似吧。”

 

“你不是带了手电么,打开照照。”

 

我语气没变,咽了口口水:“我带的手电流明很大,非常大,是给咱俩走丢了等救援用的,现在打开我怕村子里的人会以为天亮了,鸡都会叫。”

 

“你别废话了,咱们进深得有五公里了,快打开,老子最烦自己吓自己。”

 

我打开手电的一瞬间,整个建筑群的轮廓瞬间被拉近在了眼前,这里确实和白天的那座村庙规格一模一样,连破损的程度都相差无二。

 

放眼过去已经彻底是废墟了,和白天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间屋子还有形状,很小,四周有非常多的残垣断壁,我和杨好走过去,就看出这个小屋子完完全全是一个古建筑,没有任何后世修缮过的痕迹,应该从最初建成就是这个样子,我和杨好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屋子的制式像是唐代以前。

 

那时候北京这个地理位置还没什么人类活动痕迹,只是模糊的边境地区。

 

屋子里的小人大概就手掌大小,放在中心的砖头上,砖头前面有一个破碗,里面是空的。其他地方干干净净,只有墙壁上涂鸦着很多看不懂的图案,不知道是谁画的,能看出早先有人烧过纸,水泥地上有烧完纸的痕迹,但起码应该是十年前了,在那样的时间段来过,不知是敌是友。

 

这个时候我和杨好胆子已经完全放开了,他拿着手电,我开始拍照记录,出去之后绕这里一圈标好了GPS坐标,就开始返程。

 

临走前我扭头看了一下,问杨好:“东西都带好,没落下什么吧。”

 

“没有,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在这里落下什么不太好。”

 

“你别整这套啊,落在这明天白天再回来取不就得了。”


我停顿了几秒:“哦,万一明天来发现不在了呢。”


“我靠,”我听见杨好跺了跺脚的声音,“苏万,你跟我做直播去吧,你适合讲鬼故事。”

 

我勾上他的肩膀,被杨好更用力的勾了回来,拍了拍。

 

其实我自己很清楚,心里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紧张,只能靠说这些更紧张的话来发泄,而杨好被黎簇叫来,能够听我讲话,比能做什么更有用。

 

回到帐篷后我没急着睡下,把照片发给了黑瞎子,也抄送了一份给黎簇,一夜过后,黑瞎子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其实这几天我都有报备自己的进度和发现,黑瞎子一直是失联状态,又不能贸然联系解雨臣。

 

接下来的两天,我就在单纯的等待里度过。每次手机屏幕一亮,我都以为是黑瞎子回信了。

 

在这种等待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思考。

 

杨好没法找我一起做任何事情,他打游戏的时候,我在思考,他看直播的时候,我在思考,后来他无聊到自己开起了直播,我还在思考。

 

黑瞎子所说的,关于五猖兵马这种超现实的存在,我打内心深处是相信的么?

 

我现在如此急迫的等待一个回音,是不是希望他们没事,这件事就不用做了。

 

那么我如此抗拒这件事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从雷城到哑巴村,见识过诶告供注的存在后,我已经完全能接受,自己会接触到一些超现实的存有。

 

我开始相信人有灵魂,可我不相信世上有神。

 

所以五猖兵马发动后,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形,我无从想象,也不抱有任何好奇,因为真正的逻辑,是比起将会发生什么,更关注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这就是解雨臣等九门人一直的逻辑方式。

 

黑瞎子从最初告诉我这些事情,是对方冲着九门齐家而来,他需要我帮忙做的,在八爷的奇门绝学背后,其实有一层非常简单的逻辑,那就是人的逻辑。

 

他需要有人在这个,跟齐八爷有关的地方,做出一些动作,让暗中的观察者知道:他们的计划动起来了。

 

而这个实施者,是否必须是我,成了我目前顾虑的最大原因。

 

在这种顾虑下,我维持着天真乐观的状态,跟杨好插科打诨,为了纸巾分配和泡面根数打了很多架,在黎簇打来电话时小声说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小忐忑,天马行空的描述自己对五猖兵马发动后的畅想,不让他们察觉出一点慌张的可能。

 

然而第七天还是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不由分说地到来,提前一天,其实我就也察觉到了杨好的紧迫,等到还剩12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每半小时呼出一次黑瞎子的号码,这几天的未接电话总次数显示到500的时候,我忽然想,我是不是已经晚了?

 

继续等下去,是不是就来不及了?

 

巨大的心慌升起一秒钟又被我压了下去,我看了一眼杨好,他应该看出了我的感觉。

 

“你师父是什么性格的人,他交代的事情,差一秒都不行,你再等等。”

 

再后来我已经麻木了,看着号码呼出的画面,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等着接通还是挂断,同时杨好就开始收拾东西。

 

还剩半小时的时候,黎簇通过话筒说了一句话:“万万,打给解雨臣吧。”

 

我“嗯”字还没说完,下一秒就拨了出去,这一次,居然没几声就接通了。

 

几天的等待,让我瞬间愣住了,都不敢相信那边到底是不是解雨臣。

 

直到那边“喂”了一声,声线是恍如隔世的熟悉,我差点喊着把话说出来,强压着自己的声音,同时想到黑瞎子的话,也有一丝犹豫和心虚,开口就换了称呼:“解老师,我师父我一直联系不上,他是不是和您在一起呢。”

 

“你联系你师父做什么,他现在应该很忙,你没书读么?”

 

不知道为何,解雨臣的每一声声音,传到我耳中,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真切,我察觉到他状似轻松的措辞背后,藏着努力压抑的呼吸声,是剧烈运动或者心跳状态下才会有的。

 

而我也必须用看似懵懂的口吻,半遮半掩的努力描述此刻的情势:“师父临走的时候,让我们去做一件事情,我和杨好已经就位了,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他,所以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做。”

 

“详细说说。”

 

我听到他那边的呼吸声,一直很难平复下去,同时风声很大,还有碰撞的杂音。

 

“他说如果他遇到最危险的情况,就会通知我们用那个措施来解决问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启用的,我们得在那措施边上待命,我们已经待命了四天了,住帐篷,快冷死了。”

 

“你们在日本?”

 

“不,我们在北京啊。”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只能确认,我们彼此都在用无关痛痒的语气和人格,粉饰着对话。

 

终于解雨臣的语气抑制不住的加重了些:“你们在北京做什么都不可能帮的了他。”

 

我不由得将电话握紧了:“不,这个办法可以。”

 

那边声音变得紧迫:“是什么?”

 

“我们要去找八爷的五猖兵马庙,齐八爷把自己的心兵,留在了北京附近野山里的一座五猖庙里,齐家后人要用,可以直接百万雄师过来。”

 

解雨臣的话,让我听不出情绪:“真的要靠这个来帮忙?你们不如打个电话给吴邪,五猖中有一个统帅,叫翻坛张五郎,你让吴邪把人带来,比什么都强。”

 

这些天的想象,和此刻得到的反应,让我变得无比混乱,好像我承担了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却作用不大,只能囫囵找话说:“反正师父是这么吩咐的,我们到底现在怎么办,我们在北京的山里,卫生纸都用完了。”

 

“干吧,如果是最危险的时候要用,那你们就动手吧。”解雨臣说道。

 

这句话之后,一刹那,我脑中的混乱忽然消失了。

 

我忽然意识到,黑瞎子从最开始就不让我告诉解雨臣,到现在我联系上他,这一路解雨臣和黑瞎子在一起,竟然一直是不知道事情全貌的状态。

 

黑瞎子是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在遭遇什么?

 

我陷入了几秒的沉默,直到听见解雨臣说道:“相信你师傅。”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好。希望八爷没有忽悠这一支法脉。”

 

这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这些天不安全感的来源,解雨臣和黑瞎子所处的危险,应该是一种,以我目前的经历和想象,都从来没有触及到过的境地。

 

挂掉电话起身的同时,脑中忽然恍惚,杨好前两天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嘴上说的是我相信你,实际上就是愿意陪着对方去死的意思。”

 

我抬起头,发现杨好正看着我,外面风呼呼的挂着。

 

“解雨臣说动手。”

 

“现在?”

 

我把装备甩给他:“难道是明天,明天不就直接收尸了么?”

 

杨好不知听着刚才的对话想了些什么,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捏了捏眉心:“半夜去五猖庙祭兵下牒是不是有点胆子太大了。”

 

我走出帐篷,看了看四周的监控:“你不是黑社会么?黑社会还怕鬼?”

 

“我他妈哪里是黑社会,黑社会是我直播时候的人设,我做主播的。”杨好提着我那袋元宝符文,走出帐篷。

 

我打开GPS,“走吧,有没有小便,有现在就解决了,别到了那儿,你不知道尿谁坟头上。”

 

杨好没说话,可能是真的在感受自己有没有尿,我就继续道:“听说你现在武力值很强,等一下有事你来。”

 

他道:“华子。”

 

“在这抽烟牢底坐穿。”嘴上说着,但我已经伸手到包里去拿烟。

 

“我不点。”杨好接过烟,撕掉滤嘴开始嚼,我又掏出一根,自己点了,直接抽了一口。

 

杨好瞪着我,再跟我要,我摇了摇头,表示没了。

 

“该行动了。”我又抽了口烟,看着他。

 

他气的笑:“你不跟黎簇说一声?”

 

此时我没开手表里的电话,但我们帐篷外的摄像头上安了感应器,只要我和杨好离开,黎簇那边就会收到提示音。

 

我思索了一下,关掉了这个设备。

 

“走吧。”我对杨好又说了一遍。

 

他跟上我的脚步,在后面嘀咕:“等着,看黎簇怎么治你。”

 

Tbc.

 

————————

这章的内容,对应的是叔的《花夜前行 32章》,原文中对于少年组的描述很活跃很乐天,但到了这里,观点和叙述不再一致,完全是苏万主观描述了他的内心视角。

是情绪几乎相反,但是又行为吻合的,两个作品视角各看一遍应该挺有意思。

同时给苏万这样的情绪表述,也是让他呈现对于线索的思考,以及(剧透)给黑花的情感发展做铺垫。

至于他行为上的变化和成长,就不多说了。

我写到第三章,最大的感受是,前面两部里,苏万虽然作为主角,但其实在《苏万1》里都是以旁观者视角记录故事,《2》里是开始参与故事,而现在的3,他好像变成了真正的绝对主角,谁都无法评判他,控制他,苏万笔记,真正变成了苏万自己的故事。

P.S 皮皮万啊你期待鸭梨回来吗,反正我现在变得很期待(doge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3(第2章)

02.


杨好进了我家之后就开始补觉,我于是出门,去了趟图书馆,把找到的资料拍照打印出来整理成册子。


回家的时候,看见杨好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进门就听见音乐声非常奇特:“好哥,你看什么呢。”


“哦,我这帮你找了些资料,你要办的是大事,一起补补课。”


我就走过去,屏幕上一个青面僵尸适时的从衣柜里蹦出来,茶几上一堆花花绿绿的碟片,我拿起来一张张端详:“僵尸先生1、2,鬼打鬼,山村老尸,僵……”


我努力搜罗着心里的词汇,抬头看着杨好,发现他很认真的在观察我的表情反馈。


“怎么样,这有帮助吗对你。”


“……这么说吧,我要是用这些做功课,咱俩到时候必死无疑。”...

02.


杨好进了我家之后就开始补觉,我于是出门,去了趟图书馆,把找到的资料拍照打印出来整理成册子。


回家的时候,看见杨好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进门就听见音乐声非常奇特:“好哥,你看什么呢。”


“哦,我这帮你找了些资料,你要办的是大事,一起补补课。”


我就走过去,屏幕上一个青面僵尸适时的从衣柜里蹦出来,茶几上一堆花花绿绿的碟片,我拿起来一张张端详:“僵尸先生1、2,鬼打鬼,山村老尸,僵……”


我努力搜罗着心里的词汇,抬头看着杨好,发现他很认真的在观察我的表情反馈。


“怎么样,这有帮助吗对你。”


“……这么说吧,我要是用这些做功课,咱俩到时候必死无疑。”


杨好啊了一声:“没有帮助更好,这些片子真太吓人了,你这么说我反而放心多了,我也搞不懂你们这门,太邪乎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光碟都收好:“我先说好,哥们这次估计只能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还是有把握的。


“但是我现在准备东西,思路必须非常集中,没法跟你解释太多。”


杨好点了点头,随即才反应过来道:“那我干什么,做好饭等你回家吗?”


我狠狠打了一个哆嗦:“你要是这么干的话,被霍道夫或者黎簇任何一个知道了咱们都活不过今晚。”说着翻出一个纸条递给他:“这是装备清单,需要你帮忙。”


“行,那你呢。”


我回头笑了笑:“我去弄点违法乱纪的东西。”


杨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担忧的看着我,但是没说话,我走出门的时候,听到他继续看起了电视里的僵尸片。


实际上,我出去之后就找了个花坛坐着,捧着手机发愁,等黎簇那边接了电话,也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再不说话,我可就回来陪你了。”


“别别别。”我咬着手指头,“你好好办你的事吧,我就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黑瞎子说要武器装备,是什么意思啊,给五猖兵马的用的?”


黎簇思索了一下:“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我想了想查到的那些资料,感觉血压就有点上来了:“天兵天将,十万大军,他们都用啥啊?另外,这种规模的人马,属于大型战争了吧?”


黎簇道:“你是说那种神魔大战吗?杨好以前看玄幻和修仙小说特别多,你怎么不跟他坐下商量商量。“


我在花坛上换了好几种坐姿:“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呢,万一真像你说的,神魔大战?我怕他知道之后不敢跟我去了。”


黎簇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就开始笑:“确实,你这么说,我都已经不想让你去了。”


我对着手机轻敲了几下:“别这么说,人命关天的事。”


对面叹了口气:“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一会儿发给你,人保证可靠,但你一定别冒险,嗯?”


“你不在,我不会冒险的。”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也一样。”


说完我赶紧把电话挂了,不然一旦和黎簇互相嘱咐起来,最后电话总是很难挂掉。


而且我几乎马上就要忍不住说那四个字,我很想他。


我不希望他觉得,我是因为遇到了这些事情才想他,而且永远不会。


几分钟后黎簇发了微信名片过来,我加上以后,发现对方没开朋友圈,也看不出是干嘛的。


“您好,要买什么?”


“……你卖什么?”我心下一抖,黎簇该不是真给我介绍了个卖军火的。


“卖纸扎,您要什么样的?”


我瞬间明白了黎簇的意思,其实和我思考的方向不谋而合,只是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事不敢出手,按着五猖兵马的归管系统,装备自然是只能烧给他们……我心下又是一抖,斟酌着道:“您接受来图定制吗?”


“可以。”


我心一横,既然黎簇说这人保证可靠,那应该嘴很严,也不会多问,就开始上网搜索图片,从经典枪械到最新自动化装备,越搜心里越没底。


历史上中外几大经典战役,二战关键性战场局势在脑中开始不断的沉浮涌现,最后忍不住找了一堆地空远程武器,装甲重型武器才算罢休。


那边沉默了好久,才回我:“老板,我说句经验之谈,哪怕是在阎王爷那边,也要守规矩的。”


看他的语气,是怕这种架势是有人要炸平地府。


那个系统要是没了,他们以后就都没生意了,这哥们不会是怕无意之中,造成了自己整个行业的消失吧。


我连忙道:“误会了老板,死者是个军事迷,对武器非常有研究,生前就特喜欢买模型,还让我们好好保留珍藏着,我们想着那就不好给他烧过去了,就想做点纸扎陪着他。”


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真的相信:问我“要多少,多久要?”


“从现在起两天时间,”我看了看表,“……不,从这个小时起,按严格48小时算吧,您全力做,不休息的那种,按这个工时、数量和成本,您到时候开价,当场结清。


“每种做好一个之后,先拍照给我确认一下,第一批照片发完我打五万定金。”


不久后那边回了一个,“没问题。”


我和杨好花了很大的功夫压缩行李体积,我决定提前三天到山上待命,为了减少携带,食物和日用必须品都可丁可卯的带了三天量,尽管如此SUV的后备箱也几乎被塞满了,等到出发那天我路过纸扎店,把包好的冥币和纸扎武器拖上车时,杨好都惊掉了下巴。


“你这准备的都是什么家伙,和我们的补给一样多。”


“保命的家伙。”我心事重重,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


杨好没做过多思考,他对于这些超出常识的事一向比较迟钝,只有身体和直觉的反应力是惊人的,如果有危险的预兆,他会比谁都早察觉到,这也是黎簇叫他过来的原因。


这个季节唯一的好处是,北方的山全部光秃秃的,一眼望去毫无遮挡,可以所有看清地势和路线,不用怕山林里有什么风水的阵法把人困住,虽然有些陡峭的地方是难走了一些,但对我和杨好这类人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中国已经没有真正的无人区了,更何况北京这种地方,即使三面环山,连绵不绝,山里更是有多达几千座各朝各代的残庙孤坟,但再野的山其实也在就被驴友踏遍了,抖音里各种账号,从原始人山洞遗址,到近现代保密工程的废墟,全都拍了个遍。


所以搞笑的情况是,我们刚把车小心翼翼的停在适合徒步进山的隐蔽位置,背着行李迎面就遇上一个捡山货的大爷,还没等我们想理由开口,就招呼到:“来看那个的%\#&%庙的啊,从这边儿路进去,往山沟里走!”


我和杨好讪笑,“没人管啊大爷。”


“有啊,别生火,注意防火就行。”


“哎哎,那您放心。”


我们往山里走了一公里,都怕再遇上什么人,过了好久才开口道:“刚那大爷说的什么庙你听清楚了么。”


杨好道:“没有,山里人经常这样,世代这么叫下来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地名应该是哪几个字。”


我叹气:“八爷藏心兵的地方,难道都成探险博主的打卡景点了。”


顺着有人迹的小路走了快半天,确实看到了古庙的痕迹,只剩一个牌楼和几个墙根的那种,有一些现代人自发摆放在地上的佛像贡品,都是解放以后的制造工艺,我摇了摇头:“跟咱们要找的没关系,”说着打开gps。


要在这种被后人任意踏足的地方,找一个绝对隐秘的风水极境,难免就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猎奇感,


杨好道:“那个老……你师父当时没说什么别的信息吗。”


我摇头:“gps的定位其实只有范围,或者说脚下这块地方的作用,是指向最终目的地,真正精准的点位,要靠罗盘。”


杨好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快让兄弟见识见识。”


“那只能等到晚上,星星出来了以后才行。”


tbc.


————

杨好差点管黑瞎子叫老什么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要叫啥()


苏万说话的语气比第二部的时候,还要明显长大了的感觉,有些瞬间会像黑瞎子,跟黎簇也有互相影响,这些细节写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喜。


本来想写到给解雨臣打电话那里的,两天断断续续写到这,实在是困的没有意识了,手上项目也马上要开工,清明假期无休了,下次再说吧


🎍玩一下抓人功能,抓到的可以点梗,本作品中的cp或者单人都可以,随意点梗我写段子,下一更的时候发在彩蛋里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3(第1章)

背景基于三叔公众号连载原著《花夜前行》,未来会衔接到《王母鬼宴(万山极夜)》部分,适合喜欢看原著的小朋友阅读,以及,不会出现和原著相冲突的情节设定,没追叔的更新也能看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苏万笔记1、2的传统一样,是原著补充向,与三叔连载并行

前作《苏万笔记1》,背景《沙海》

       《苏万笔记2》,背景《重启》

话不多说,三叔都时隔四五年正式写到苏万和杨好两小只出场了,苏万3只能开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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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主要是缕一下《花夜前行》连载以来背后的秘密逻辑,以苏万的视角先总结再展开,...

背景基于三叔公众号连载原著《花夜前行》,未来会衔接到《王母鬼宴(万山极夜)》部分,适合喜欢看原著的小朋友阅读,以及,不会出现和原著相冲突的情节设定,没追叔的更新也能看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苏万笔记1、2的传统一样,是原著补充向,与三叔连载并行

前作《苏万笔记1》,背景《沙海》

       《苏万笔记2》,背景《重启》

话不多说,三叔都时隔四五年正式写到苏万和杨好两小只出场了,苏万3只能开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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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主要是缕一下《花夜前行》连载以来背后的秘密逻辑,以苏万的视角先总结再展开,毕竟这篇故事三叔断更一年多跨度也很大了,那么久等了,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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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您好,您的闪送。”


夜里1点多我打开门,跑腿小哥打着哈欠把一个塑料袋递给我,转眼就消失在了楼道口,显然,是被这个急单从睡梦中临时叫起来的。


没问我要收件密码,也在我意料之内,正如我也没有问他,哥们,你们这么晚还送货啊。


掂了掂塑料袋再打开,我就知道了种种违规的细节是怎么回事,这特么又是我师父家的那一大串钥匙!


我师父——黑瞎子,现在玩失踪的频率简直赶超张起灵,上一次他把钥匙留给我,只身去了雷城,后事种种,也成功消耗了我一整本笔记。


许多回忆瞬间涌入脑海,我拿着钥匙狠狠一哆嗦,恨不得立刻叫回那个闪送小哥,让他甭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把件捎回去。


上一次,上一次我拿着这串钥匙,然后发生了什么?


哦对了,那时我等来了解雨臣。


旧事重演,我只能跟上次一样先拨出黑瞎子的电话,没想到他直接接了,这让我心里突然觉得更大事不妙。


黑瞎子让我保管钥匙一直都只有一个意思: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但这次我也成长了,什么也没问,脱口就说:“我要告诉解雨臣。”


同时就听他一起说道:“不要告诉解雨臣。”


我看了看手机,打开录音键:“您老人家这次又作什么死??”


“解雨臣有单子,我会跟他去一趟俄罗斯。”


跟解雨臣一起去,还把钥匙寄给我,还不让我告诉他,这更可怕了:“……我现在就告诉解雨臣。”


我这两年性格是无法无天了不少,但再怎么样也不该和黑瞎子对着干,那边的语气瞬间冷下来:“你告诉他,那我就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我缓了缓心神,捧好手机:“师父,请讲。”


没办法,现在我已经学会面对这个现实,感情和好奇心之间,其实我一直都在选好奇心。


其实黎簇才是内心偏向感情的那个人,所以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随心所欲。


就如同黑瞎子身边最好有个解雨臣一样。


那边却半天没有动静,我只好又问了一声:“师父?”


黑瞎子笑了两声:“要不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好决定该告诉你多少。”


我本能地开口,完全是边说边思考:“是解雨臣接到的单子,他应该只是叫上你当帮手,但你现在却为身后事做了准备,还不让我告诉他,说明你比他更了解这件事的全貌,而他还尚且不知道,你与这件事是有关联的。”


我顿了顿,又试探到:“可能对方就是冲着你来的,拿解雨臣做饵而已。”


黑瞎子道:“是的,就是你说的这样。”


“……你糊弄我啊?你这不是什么也没说吗,让我自己编故事呢师父?”


“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少了因果。”


我没插嘴,知道他还要说下去。


“这次委托其实找的也不是解雨臣,而是解家人,有人在基辅大教堂里,留下了解家60年前处理玄学事件的报纸。


“我们从雷城回来后,就一直在清除暗中干预老九门的力量,这种明显针对自己家族的委托,花儿自然要亲自去查查。”


“那这事又是怎么牵扯到你的呢?”我问。


“解家人根本就没有处理玄学事件的能力,60年前,就不是他们自己人出的手。”


我心中一动:”60年前,他们请了别人出马?”


“也是我。”


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试探着问:“问题出在当年的那件事上?”可如果这么逻辑简单的话,没有理由不告诉解雨臣。


“不,那件事的意义并不重要,唯一的问题是,它可能暴露了我和齐家的关联,当时我用了齐家的术法。”


我基本了然,能够达到这种时间跨度发挥影响的事,必然是左右老九门的力量所为:“所以这次,它们是冲着齐家来的?”


“齐家的本事一直是命里单传,我本来就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才不能让花儿牵涉其中。”


可是事已至此……我想了想,意识到在雷城时,那股力量妄图拆分孤立开解雨臣、吴邪和黑瞎子张起灵等人,再逐个击破,发现无法成功后,这回就干脆反操作把他们强制绑在一起,也是倔脾气。


我斟酌着道:“但你瞒不了解雨臣多久啊,可能一到了俄罗斯整件事就会浮出水面。”


“是的,所以得靠你这个徒弟帮忙,到时候我们两个必然一起遇险,我护着他的时候,没法自保,得有救兵。”


我夹着手机拿出纸和笔,以免有什么需要记下来的东西:“花钱雇人吗?我在国外没什么人脉,师父。”


对面少有的叹了口气:“黎簇在你旁边吗?”


“他出差,怎么了?”


“他如果知道应该会拦着你,你自己掂量着点。”


我思考了一下:“你先说吧师父,主要我也不一定能办得到。”


“你在北京待命,从明天开始,七天之内事情没结束,说明我这边变得很凶险,到时候你要准备些作战装备、武器、兵力人马等等给我送过去。”


“什么?你让我准备什么??我把什么给你送过去???”我嗓子有点破音,再看手机,那边竟然直接把电话挂了。


几秒后,黑瞎子用微信发来一个链接,我点开,内容是【五猖兵马使用教学视频】,最离谱的是,还是个b站的视频。


传说历史中很多大战后,牺牲的将士孤魂无处可去,流落到天地五行结晶之处,会有天地之气交通,如果这个地方有古坟、树木、石头、精怪,人死在这里都会成为五猖兵马。


五猖兵马是民间道术,道士施法时调兵遣将,不仅可以用来打斗,也能查事报事,听候指挥,黑瞎子说的兵马,就是这种东西么,这不是迷信么?


教学视频里的内容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发动五猖兵马的仪式顺序,如何上香,还有烧掉符咒,念个召唤口诀:


 “伏望,贵职亲领,部下副将精兵,血食猖神,一合只悉,听令施行:翻坛破庙,飞沙走石,活捉妖精,专取生魂,斩断后患,事干急切,不许迟延。”


我跟着念了一遍,随后沉默了半分钟,忍不住补了一句:“阿瓦达卡达瓦?”


如果这都可行的话,干嘛不试试黑魔法呢。


大约是估摸着我视频看的差不多了,黑瞎子又发了几个文字过来:八爷心兵所在——跟着一串GPS坐标。


啊,我在心里叹了一声,道教术法我是很难相信的,但齐八爷,任谁都会信上八分。


道家法脉中最厉害的兵马,有心兵心将一说,如果是齐八爷的心兵,那应该是天兵天将,以一敌万的存在了。


搜了搜位置,是在北京东北方向的一处野山里,靠近十三陵的地界,难怪风水奇异。


现在的指令是七天之后,在明确的地点,如果黑瞎子没信儿,就照着视频去做——信息再简单不过,我心中却不住的打鼓,原以为自己已经见多识广,可还是完全反应不过来,久违的似梦非梦之感缓缓笼罩。


下一秒我没有犹豫的拨通了黎簇的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半夜两点半了。


可能是因为快一个月没见了,感觉他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但是不带睡意:“怎么了?”


我顿了顿,“你不忙吧?”


“你说。”


“黑瞎子和解雨臣明天去俄罗斯,有力量貌似在设计他们,黑瞎子把钥匙寄给我,说这次不一定能自保,最重要的是,你听说过五猖兵马么?”


我用了大概十分钟把刚才的信息和自己的推断讲完,黎簇一直静静听着,最后认真道:“黑瞎子跟解雨臣在一起的话,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不置可否:“我怕自己准备的不够充分。”


黎簇沉吟了几秒:“我会说服霍道夫,杨好明天会过来北京,仪式上的东西我来准备,你收拾好自己吃的穿的就行。”


我心中空了一下:“鸭梨,你别担心我。”


“我不担心你,你不是挺兴奋的么。”他低笑了两声。


于是我也笑,躺在床上侧身看着手机屏幕,电话没挂,放在枕边,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猛烈的砸门声吵醒,杨好青黑着眼圈站在门外,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喏,这袋都是无线摄像头,黎簇说到了山里扎营之后装上,监控画面他能看到。”


我看着另外一大袋塞满了衣服:“这些破布呢,是你的行李?”


杨好摇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道袍,你用得上吗?”


tbc.

 



————————

不知道一直追的读者能不能感觉出来,这章作为开篇,苏万等人展现出的性格、语气、思维,和第二部时,是有一些明显变化的,情绪反应也有了一些差别。

这也是第三部正文,区别于第二部那些后续番外篇的重要因素,正文会给人一个明显的时间跨度,证明从2到3,是实实在在经历了我们不曾见证的变化的,也有久别重逢的实感。

好吧,其实是自然而然的,就写成这样了,具体的变化原因之后都会提及。

那就顺势说一声,好久不见。

P.S大家一定要追《花夜》啊,三叔最近更的好规律好频繁啊,让人不得不勤劳奋起!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2(85完结章)

我随着颠簸,痛得直吸气:“喂,你看见我刚才接的那个篮板没有,把你的投篮轨迹都预判出来了,然后我还,扣篮。”

 

黎簇就笑:“看见了,配合的不错。”

 

“是啊,和以前一样。”

 

(85)完结章

 

回院子的路上杨好没有等我和黎簇,走得比最前面的吴邪和黑瞎子还快,解雨臣倒是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原本是要打球的,结果变成一来一回散了个步。

 

“脚扭了倒还好,可以合理的逃过你师父一顿揍。”

 

我听解雨臣这么说,竟真的松了一口气,比起被黑瞎子揍,我对于扭脚忽然就释怀了。

 

想想我又发...

我随着颠簸,痛得直吸气:“喂,你看见我刚才接的那个篮板没有,把你的投篮轨迹都预判出来了,然后我还,扣篮。”

 

黎簇就笑:“看见了,配合的不错。”

 

“是啊,和以前一样。”

 

(85)完结章

 

回院子的路上杨好没有等我和黎簇,走得比最前面的吴邪和黑瞎子还快,解雨臣倒是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原本是要打球的,结果变成一来一回散了个步。

 

“脚扭了倒还好,可以合理的逃过你师父一顿揍。”

 

我听解雨臣这么说,竟真的松了一口气,比起被黑瞎子揍,我对于扭脚忽然就释怀了。

 

想想我又发现不对:“我师父拿什么理由揍我?”

 

解雨臣道:“现在家里唯一能给你冰敷的东西,就是他的冰镇啤酒。”

 

“……花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下意识躲在黎簇脖子后面,蕴酿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说出来,“师娘,你让他少喝一瓶,你宠他,但也疼我的,对吧~”

 

解雨臣没说话,我侧头看他,发现他静静的在笑。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挑了挑眉:“要我背吗?”

 

“不要。”黎簇果断答道,横着移开了半米。

 

回去的时候杨好已经提前把药膏绷带和冰敷的东西准备好了,他和黎簇一人拿着一个大绿棒子啤酒瓶,拿毛巾包着给我贴在脚腕上,并且为先抹药还是先冰敷争执得不可开交。

 

杨好道:“他扭的又不严重,先冰一冰去痛就行了,睡前再抹药。”

 

黎簇道:“先抹药好得快。”

 

杨好又道:“那还冰不冰了?冰着药怎么吸收,我经验比你丰富,霍道夫是学医的。”

 

黎簇再道:“万万以后也是学医的,他马上就进大学了。”

 

我靠在躺椅上看着他俩:“行了,不是已经在冰敷了么,你俩争这个有意义么。”

 

黑瞎子拿着根黄瓜过来看了一眼,就道:“不用争,敷半个小时就行,吃完饭再敷两次,中间喷云南白药。亏你小子落地的时候知道技巧,已经形成习惯了,不严重。”

 

我看他不叼烟改叼黄瓜了,就乖巧赔笑:“不好意思啊师父,借两瓶啤酒,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拿回去不耽误您喝。”

 

他抬手佯装朝我头顶比划了一下,最后挥了挥:“没事,这两瓶不是我份额里的,本来就是晚饭给你们仨喝的量。”说着低头瞥了眼,“这么原味,留着自己享用吧。”

 

我这受伤要忌口,确实喝不了酒了,杨好和黎簇对视一眼,抬手拿酒瓶互相一碰,佯装干了个杯,然后贴回脚腕上认命的继续帮我冷敷。

 

回荡在耳边,“叮”的清脆一响。

 

因为没喝酒,这顿饭吃的比较快,一点也没有临别前夕的意思,结束时才八点多,胖子就把扑克和麻将捧出来,我和黎簇杨好很久没打牌了都有点心痒,但是他们人数充足,我们完全被赶到一边。

 

“来来来,小哥天真机会难得,咱们赢的所有钱都倒扣给阿花,抵新月饭店的债。”

 

吴邪精神一振,拉着张起灵率先坐下:“小哥,靠你了。”

 

黑瞎子看着胖子:“你们仨这老脸还要不要了啊,三对一?解雨臣他还是个孩子。”

 

胖子道:“滚蛋,他从遇到你之后他就不是孩子了,你这个罪魁祸首。”说着就洗牌,“你要是看不过去,就和霍道夫一人看一边,你监督我们仨,霍道夫监督阿花。”

 

这些人总有能力把场面搞得严肃又不正经,我们仨看完全没有自己的事了,院子里都玩腻了,就只能进屋呆着。

 

我不大能走,第一时间坐在了沙发上,随手按开电视,冲院子里喊:“你们这电视能看吗,有线路吗?”

 

吴邪应道:“是联网的!但是现在哪有好看的节目啊?”

 

“谁说没有的,我要看这个。”我闻声回头,就看见杨好点开了奥特曼。

 

“捷德奥特曼?新出的?皮套看着好怪,比欧布奥特曼的差远了。”黎簇嘴上说着,却还是在我和杨好中间坐下来。

 

我反应不过来,有些诧异的扭头看着他俩:“等等等等,当初咱们说好的都最喜欢迪迦呢。”

 

杨好撇撇嘴:“迪迦现在都是小学生和女生喜欢的了,真奥迷都喜欢赛罗。”

 

黎簇满脸不认同:“赛罗没有自己单独的番剧,我还是觉得梦比优斯比较燃,毕竟是昭和系最后一个奥特曼。”

 

我专注的盯着电视上的特效:“哦,还好吧,我现在已经开始喜欢这个捷德奥特曼了,他好强。”

 

黎簇将我脑袋一把按到怀里使劲揉:“你才看他多久你就喜欢他??杨好,换其他奥特曼,把这个关了!”

 

杨好立即扑上去抢遥控器:“为什么?苏万说的没错啊,这个捷德就是强,你看着吧他最后肯定要跟贝利亚直接决斗的,连赛罗都没法消灭贝利亚!”

 

我拼命挣扎,黎簇另半边已经和杨好撕扯起来:“那又怎么样,这个捷德变身的力量都是借的,要没有希卡利发明的技术他能借到吗?”

 

“借力量怎么了?你的梦比优斯不也得借人类力量才能变形吗?!”

 

他俩乱招之间把我推的摇来晃去,我也越听越来气:“梦比优斯算什么昭和系,迪迦才是最后一个昭和系,小梦开始奥特曼才借力量的!你们什么时候看见过迪迦借力量?!”

 

杨好道:“得了吧,迪迦本来就是一个人类得到了力量,连奥特曼都算不上!他本体早就是化石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二话不说的就扑了上去:“扯淡!你全家都是石头!他是光!”

 

没想到黎簇压根不帮我:“光也是几千万年的老光了,小梦这种年轻的光才有未来!”

 

最后我把黎簇衣领扯成了U字型,黎簇手指卡进杨好嘴里,杨好拽着我头发,三个人连整话也不说了,拼命的比谁比谁喊的更大声。

 

直到张起灵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才回过神瞬间停下来,同时屋外传来吴邪的声音:“小哥,所以里面什么动静,他们仨到底在干吗?”

 

张起灵回身看了眼屏幕,眼中闪过一瞬推理的神色,向外面道:“因为奥特曼,打起来了。”

 

几分钟后我们仨捂着脑门,一人顶着一个被弹过的红印,吴邪抱着胳膊严肃道:“你看看你们这样子,像话吗。”

 

胖子道:“就是,不像话,你们居然连最强的奥特曼是佐菲都不知道!”

 

解雨臣顿了顿:“是么,我还是觉得艾斯比较厉害。”

 

吴邪思索了一下,也点头:“对,我们小时候看的都是这部。”

 

胖子道:“这就是代沟了,你们看得太晚了,没赶上前期设定,胖爷我七十年代在潘家园卖过盗版漫画,知道佐菲才是大哥。”

 

杨好不屑道:“那是你年纪太大了,我们现在看的都是新生代奥特曼。”

 

黑瞎子听到“年纪太大了”便走上来,几秒后,我们仨脑门上又分别多了一个红印。

 

杨好蹲在地上扯霍道夫衣角,愤愤不平地嘟囔:“你说,是不是赛罗最厉害。”

 

霍道夫低下头看着他,推推眼镜,竟然真的思索了片刻,开口道:“雷欧。”

 

杨好急的睁大眼,还没等说话,霍道夫就补充道:“雷欧是赛罗的师父。”

 

我以为凭好哥的气性,这次肯定要郁闷死了,没想到他半晌撇了撇嘴,问霍道夫:“雷欧好看吗。”

 

我和黎簇同时翻了个白眼,真是服了这小子了。

 

遥控器被胖子抢回去开始放《速度与激情》,说这才是硬汉看的电影,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争论越野车和跑车哪个更有驾驶感,黑瞎子站在解雨臣的沙发背后,弯下身胳膊搭在靠背上,歪头看了看,说花儿车多,这事花儿最有发言权。

 

解雨臣闻言侧过脸看他,两个近在咫尺的人差点碰上。

 

【后续需礼物解锁】↓

 


无比

【黑花】【黎苏】苏万笔记2(81章)

而那块石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重重撞在霍道夫肩侧!


杨好大喊了一声:“霍道夫!”然而毫无回应,我脑中嗡的一下,就看到霍道夫的颈边已经流下几道鲜红,滴滴滑落在杨好脸上,越聚越多。


他已经没有能力回应任何人了。还好,他们始终谁都没有松手。


(81)


我和黎簇已经应激了,将他们拖出陷坑后又不停的向后退了好几米,直到被树木根系挡住才停下,杨好一骨碌爬起来,托起霍道夫,霍道夫才睁眼。


其他人全部围上来,霍道夫眼神有些失焦,看到杨好的脸,有一刹那又恢复了冷静肃然的神态,伸手上去,却看着我们质问:“...

而那块石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重重撞在霍道夫肩侧!

 

杨好大喊了一声:“霍道夫!”然而毫无回应,我脑中嗡的一下,就看到霍道夫的颈边已经流下几道鲜红,滴滴滑落在杨好脸上,越聚越多。

 

他已经没有能力回应任何人了。还好,他们始终谁都没有松手。

 

(81)

 

我和黎簇已经应激了,将他们拖出陷坑后又不停的向后退了好几米,直到被树木根系挡住才停下,杨好一骨碌爬起来,托起霍道夫,霍道夫才睁眼。

 

其他人全部围上来,霍道夫眼神有些失焦,看到杨好的脸,有一刹那又恢复了冷静肃然的神态,伸手上去,却看着我们质问:“杨好,杨好他怎么受伤了。”

 

杨好愣了一秒,按住他的手,瞬间眼眶通红:“傻逼!这是你的血!!”

 

霍道夫眼神转回他脸上一瞬,眼皮渐渐垂下:“那就好。”

 

黑瞎子迅速将他脑后和颈部出血的位置进行包扎,检查过肩颈,表示没有骨裂。

 

“那脑袋呢?!他得拍片子。”杨好抹了把脸上的血,喉咙沙哑,霍道夫又睁眼看他,淡淡道:“没事,不是流血了么,流血就是外伤。”

 

随后手就垂了下去,彻底失去意识。

 

我们都下意识的一惊,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杨好却完全陷入沉默,一声不吭的背起霍道夫,我和黎簇对视一眼,立刻向黑瞎子道:“我们和好哥先回村子。”

 

“接下来可能还会有陷坑,一定要预判好位置。”

 

“放心,实在棘手的地形,上树后再引爆就万无一失。”

 

杨好一路走得飞快,几乎和带路的猎人并驾齐驱,丛林里落脚的地方十分有限,根系崎岖,枝叶拦路,我和黎簇看着他的背影,纵使渐渐气喘疲惫到顶点,也不敢慢下分毫。

 

一直到回到房间,我用霍道夫的医用设备给他检查过眼底,把过脉搏,能大致排除脑部撞击导致的重大风险,算上路途,总共几小时的时间里,杨好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霍道夫被他放到自己的房间里,呼吸频率听起来像是睡着,杨好就坐在他手边,但也没看他,也没碰他,兀自抱着膝盖,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

 

我和黎簇也很久无话,此时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好哥,霍道夫是学医的,他那样护你的时候,是知道撞在哪里能避免不可控的伤害的。”

 

杨好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着我,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还是像我印象里那样,他依然是不会哭的,眼眶红,只是生气的表现。

 

让我们都没料到的是,杨好转而又定定的看着霍道夫,半晌倾过身,没有任何预兆的,将自己的嘴唇缓慢的贴上了他的。

 

与其说是亲吻,这更像是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方式。

 

画面仿佛静止一般,又半晌,他张嘴用齿尖碾在他唇瓣上,发泄般逐渐用力,连紧闭的眼皮都在颤抖,终于离开时,也不过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杨好胸口起伏了一下,才淡淡应我那句话:“他知道撞到哪里会比较轻,可他还是被撞了,他当然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一直都是我。

 

“我也为他受过这么重的伤,到现在我才懂害怕。

 

“就是那一次,我挡在他面前,倒下后再醒来,他告诉我他不相信任何人,就这样,成了我离开的起因。

 

“……可就是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我再也没有受过一次伤。”

 

我从初中就认识杨好,了解杨好,听到他说这些,心中也恍然随之被摇撼了一下。

 

他终于拾起霍道夫的手握住,看了我和黎簇一眼,继续道:“你们了解我是怎么长大的,除了奶奶没有人对我好,所以但凡有人给我一点点的好,我都能很敏感的察觉到。

 

“但是我还不知道啊。”

 

杨好说着,拎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吊坠向着我们:“他教我利益至上的时候,给了我这么昂贵的琥珀鱼,我还只当是个象征,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一对的。”

 

他伸出手,碰了碰霍道夫唇上的齿痕,自言自语般喃喃:“我唯一知道的是,其实我们一开始就不同路,只不过我想跟着你走。”

 

从我的角度,就看到杨好话音方止,手就忽然顿住,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落在霍道夫未负伤的那个肩头:“你醒了?头晕不晕?痛不痛?能不能看清东西?”

 

霍道夫调整了一阵呼吸才睁眼,声音已经尚且自然:“都告诉你了,只是外伤。”

 

杨好声音提高几分:“既然外伤没什么大不了,都是男人,你让我挨那一下怎么了?!”

 

霍道夫浅浅的扯了扯嘴角,眯眼道:“……别犯傻。

 

“我早就说了,你需要我,你当我是在嘴欠么?”

 

杨好鼻子上的细纹一下皱起:“你就是嘴欠。”

 

霍道夫没理他,淡淡瞥了我和黎簇一眼:“出去。”

 

我心里暗叹,好家伙,这嘴还不欠。

 

杨好看他态度强硬,脸色一沉,起身跟着我们走到门口准备一起出去。没想到霍道夫竟有些吃力的微微探起身,手指点在身侧的席子上,表情绷紧了些:“杨好过来。”

 

更没想到的是,杨好攥紧的拳一下松开,几步走回竹席边,竟然不是坐下,而是二话不说的躺下伸手圈住霍道夫的腰,脸紧紧埋进他胸口,闷声道:“来了。”

 

霍道夫脸上反复闪过几抹惊诧,几秒后,将手缓缓落在杨好头发间。

 

“杨好,你是我的。”

 

“...是。”

 

“你是我发现的,这辈子都归我。”

 

“好。”

 

我停了脚,在心里暗暗扼腕,盘算着该如何为好哥计划一下,让他不被吃得这么死,却第一次看见霍道夫那样自然的笑了一下。

 

他将杨好的脸抬起一点,语气变得闲淡:“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杨好犹豫了一下:“呃,你身上还有没有哪疼的?”

 

霍道夫移开眼略作思索,抬手摸了摸嘴上那道印子:“有,这里。”

 

我一怔,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狐狸,和黎簇对视了一下,就听霍道夫的声音又响起,竟然透着些笑意。

 

“小家伙,你是不是不会接吻?”

 

杨好眉头一抬,瞪着眼道:“谁说的,我刚才...”

 

“你刚才那也叫吻么。”

 

“你什么意思?!”

 

霍道夫利落的抬手,竟然毫不讲究的扯着杨好领子就将他从胸前拽起,单臂一撑就覆了上去,一贯飘散的声线变得低沉:“我教你。”

 

我还想回头,终于被黎簇一把拽了出去,用我压着门板,捏着我的下巴戏谑道:“怎么,你想学我也可以教啊。”

 

我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怼了一句:“谁教谁还不一定呢。”忽然看到他眼神一沉,才意识到不好。

只能勾过他的脖子飞快啄上一口:“先欠着,现在不行。”

 

黎簇把着我的后颈不放:“为什么?”

 

我趁他再次贴过来之前指指天空:“要下雨了。”

 

雨中丛林里的路径难辨,猎人会没法带路,整个队伍必须要赶回来,再加上我们已经有一阵没有再听到爆炸声,算算时间,所有山洞应该终于被炸平了。

 

黎簇回房取了笔记,翻开看过一遍我标记抄录的段落,沉吟片刻:“先等其他人回来,再一起去神婆那,这些部分,还是需要吴邪在场。”

 

一个小时后,雨如期落下,我们也在后山隘口等到了归来的人群,我透过雨幕张望,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花爷呢,他怎么不在队伍里?”

 

吴邪愣了一下:“小花脚程最快,和一个带路的人先我们一倍的速度回来了,说去神婆那取了译本就回吊脚楼找你们,这样你们可以好好歇着不用跑了,怎么他不在吊脚楼么?”

 

“我们……完全没有见过他回来啊。”

 

我浑身一僵,在瞬间爆发的担忧里拉起黎簇,紧随着黑瞎子扔掉伞,向神婆的住处跑去。

 

屋里有晚饭的炊烟冒出来,开门的是神婆的家人,神色倒是寻常,向我们连笔划带语音道:“她说你们炸完了山洞,马上又要打雷了,正好有条件去地宫里看看,就和那个年轻人一起去了。”

 

“小事情,等她回来就行了。”

 

我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心中却升起隐隐不安,同时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转身就往古庙方向赶去,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雨幕和泥泞里却像没有尽头一般,令人心急如焚。

 

我们顾不上说话,雷声越来越大,也会盖过说话的音量,而黑瞎子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他的步子,连他的表情都没有看到过。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我们全速赶路才再次踏入那片恍如隔世的林子,天色渐渐暗下来,还没有靠近地宫入口,就已经看见神婆的身影冲着我们方向跌撞着赶了过来。

 

最前面的黑瞎子握着她的脖子一把拦住:“他人呢。”

 

神婆没有挣扎,只是急迫道:“你们总算来了,下面出事了。”

 

我脑中一震,黑瞎子却看不出反应,只是沉声道:“下面出事了,你为什么没事?”

 

神婆开始呼吸有些困难,一把年纪看着又狼狈,知道我们没法信她,只能完整的回答:“我们下去之后,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但是上次你们进去过后,不知道有没有格外疲惫的感觉,方才这种疲惫感更加明显,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自己年纪大了。

 

“直到接近青铜钟下方,我感觉这里在吸收人的能量,世代神司都有传说:这个钟里锁着魂魄,旧人走,新人进,一个会替掉另一个!

 

我跟那个年轻人讲了,但他说这不是夺魂,让人感到精力弥散也不过是风水布局的手段罢了,他能够处理,我不懂你们这些东西,再加上害怕,就转身向外跑。”

 

神婆看着黑瞎子,目光恳切道:“不过我离开前跟他说,我会出来找你,让你们想办法帮他。”

 

黑瞎子听到这里才面色微动,松开手道:“他说什么?”

 

神婆有些犹豫,低声道:“他说原本这一次,他就是为你来的,早就有独自面对的把握。”

 

我听得浑身冰凉,不知道要破这种所谓的风水之凶,到底有多棘手,却从吴邪和胖子的表情看出来,这分明也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我们步履不停的跋涉到地宫入口,我看着黑瞎子一直不动声色,此时利落的检点过装备正要跳下的样子,觉得自己完全被惶恐和不解充斥,跟在他身后跃下的时候忍不住喊道:“师父!花爷他……”

 

“他没事。”黑瞎子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没有等我们,已经开始移动。

 

我等到黎簇落下,打起手电也紧追过去:“你这么确定吗。”

 

“他说有把握就是有把握,再说,他死了我也就死了。”黑瞎子说着,却依然开始跑起来。

 

我们追得吃力,忍不住喊:“那你跑什么。”

 

“想快点见他,不行吗。”

 

所有人跑进地宫,里面却是无边漆黑,连一点点亮光都没有,更不知人影何在。

 

我们只能继续向中心狂奔,手电光终于能打到雕像脚下的时候,终于照到了解雨臣,他看起来像是刚刚从高处下来,半撑坐在地面上,我们便随着视线照去,看到先前掰断的青铜镜,已经被挂回了钟内。

 

我看着那样的高度想着,还好,来的是解雨臣。

 

神婆说的那种精力消亡感,终于没有出现。

 

不知为何,解雨臣仿佛才感觉到有人来到这里,缓缓站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黑瞎子上前一把拥紧。

 

“花儿。”

 

解雨臣竟顿了顿,有些迟钝的回身,打量了我们片刻,试探的看着黑瞎子,轻声道:“我是谁?”

 

我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定在原地,无措的看向黎簇,近乎不敢看黑瞎子的反应。

 

直到黎簇眼神一变,我才鼓起勇气看回去,还以为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竟然看见黑瞎子捏着解雨臣两颊,扬声道:“别闹,你办完事就得皮一下是不是?除了我,没人经得起你吓。”

 

“…切,我演技这么好,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解雨臣失笑,表情顷刻间恢复如常,向我们摆了摆手,却没多解释。

 

我看着这两个在惊险后气定神闲甚至还开起玩笑的人,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最年轻的速效救心丸买家,好容易冷静下来后,看着茫茫黑暗,还是忍不住道:“花爷,她真的解脱了么,会找到雷城么。”

 

我们一同抬头看着虚空黑暗中的雕像,解雨臣点点头,又摇头,沉默片刻才道:

 

“她怨恨太深,只能灰飞烟灭。”

 

更长的沉默,已不再肃杀的雷声依旧回荡。世上再没有一种解脱,比这更加彻底。

 

吴邪怔怔道:“其实离去不是消失,不是遗忘,而是变成一种美好的存在,不断在心中美化。”

 

解雨臣闻言,还欲抬头再看,被黑瞎子一把牵起,向出口大步走去。

 

我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但心跳要平复下来却还早得很,直到黎簇握住我的手,我探到他腕上,才知道他和我的心跳一样剧烈。

 

这一次所有人都走的很慢,黑暗中,黑瞎子和解雨臣的声音从前方轻轻传过来。

 

“花儿,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问一次刚刚的问题,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么。”

 

“怎么答呀。”

 

黑瞎子笑了笑:“我会告诉你,解雨臣,你就是我。”

 

我摸不着头脑,听着解雨臣的声音里也有些疑惑。

 

“我就是你……你的什么?”

 

“后面没有了,你就是我。你,就是我。”

 

Tbc.

 

————————————

救命救命救命从我对霍好动念头开始,从来没设想过有一天能把他们写到这个程度(爆哭)
因为是纯粹的剧生cp,被我写来已经完全是自己的理解和创作了,有点专属于自己的心血的感觉,我也深深知道,他们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对了。

在沙海剧里我get到霍好的那一刻,不是后面他们的对手戏,反而是最开始同框的时候,霍道夫也是个隐没在九门队伍里,毫无话语权的愣头青,陈家和李家让杨好带路,杨好面对人多势众,连话都不敢说,这时候霍道夫上前一步,把杨好拦了一下,自己走在了杨好前面。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没下过地啊,霍道夫也是个刚从国外漂泊回来前途未卜,空有野心的年轻人。

下意识地的走在他前面那一下时,他们还不认识彼此,但是就像找到了同类。

如果没有这个剧情,那我是不会写的这么深刻这么笃定的,霍道夫从最最开始,一直就给了杨好最好的,所以最后一步主动终究要由杨好来完成,少年组的勇敢与坦荡永远都是盗笔世界里的光。

其实关于小解突然的皮,他们赶到的时候,小解是刚刚登上了之前三个人才能上去的雕像,又坠下,而且如神婆所言,精力已经透支了,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才会开玩笑。

从始至终只有瞎子知道他准备做什么,想什么。

最好的情话,不是"你是我的某某“,而是”你是我“,除了是我,再无其他。

回想《苏万2》最开始,第六章的时候,解雨臣说,“我们之间有很多话不用说,还有很多话不能说,在困难面前都是独惯了的人,只想在安逸时找个人作伴,”

到了现在,终于修成一句“你就是我”。

所有人都是在成长的,书内是,我们也是,这篇文终于把我想表达的历程讲述完全。(感谢三叔的重启,包括持续到日前笔耕不辍的创作)

现在的老齐,拉着小解的手走在深邃黑暗里,身后是所有知心的同伴,一个不落,从出发前没有回音的电话,到现在对他说“你就是我。”

这个故事原本就是,始于黑花,在这章也终于黑花,回头看看第二章,第五章,第十章……那个为黑瞎子而来的小解,走到现在,好像沧海桑田,也好像纤尘不染,波澜不惊。

下一章破解完雷声密码,就回国回雨村休假了,依然是预计85章完结,如果能提前写完,就多写一点日常凑到85,够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