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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俩人组了队之后，叶云飞接了几单子大买卖，票子挣得不亦乐乎。道上的人都听说了，说叶云飞的刀手找了个顶尖的枪手，浪的飞起，恐怕没什么人是他们杀不了的了。

 

有了远程支援，陆不蚀的活儿做得也着实轻松多了。事实上，很多单子都用不着他出手，唐铭找好地方，一枪下去，目标咽气的时候连杀手的人影都看不到。

 

不用伪装，不用冒险接近，不用突围逃跑。陆不蚀觉得自己闲得有点过分，尤其是，还拿着五成酬劳的时候。

 

陆不蚀盯着梢，他们的谈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朵。他看了看天色，跑到路边小摊上买了几个烧饼夹肉和矿泉水，蹬蹬地一口气跑上了四十楼。

 

“今天会开着车过来。如果晚上九点过不来今天就不会来了。车是黑色的雪佛兰，车牌号46392，人坐在后排，左侧车门。”陆不蚀爬了四十楼气都不喘，而唐铭伏在楼顶，早就架好了狙击枪，听了陆不蚀的话，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大中午的，唐铭一身黑色的皮衣，也不嫌热。还拿了块黑布把他整个人和枪都罩了起来，只有一个枪口露出来，远远看去就像楼顶上不起眼的一堆杂物。

 

陆不蚀拧开了瓶矿泉水，自己喝了一瓶，又开了一瓶，想了想，还是自己喝了。然后蹲在楼头开始吃他的烧饼夹肉。一边吃一边想，我吃肉他受罪，这三百万挣的，真是亏心啊。

 

唐铭整个人连动都不带动的，陆不蚀也见怪不怪了。唐铭伏击的时候陆不蚀就没见过他吃过东西喝过水，连厕所都不带上的，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有一次目标两天都没有来，唐铭趴了两天没有动静，陆不蚀都怀疑他是不是中暑晕了，跑到狙击枪前面往瞄准镜里看，就看见了一双血红的带着杀意的眼。

 

那天又过了两个小时，唐铭一枪崩了那个目标，转瞬即逝的机会，干脆利落的一枪。然后他迅速地站起身来，拆了枪管，接过陆不蚀递来的矿泉水，先浇了半瓶在眼睛上，又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瓶。

 

人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是不能直接猛灌的。陆不蚀赶紧又拧了瓶水递过去，心想这枪手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还没感叹完，就听见唐铭警告他，声音都是哑的，却让陆不蚀起了一身寒意。

 

“下次你要是再堵我的枪口，我就直接开枪。”

 

唐铭熬了两天两夜没合眼，眼睛像鹰一样，血红而狠戾，陆不蚀丝毫不怀疑，他知道唐铭说的一定是真的。

 

陆不蚀从此再也不会打扰伏击中的唐铭，自己该吃吃该喝喝，一边欣赏着唐铭修长的身材，日子过得十分的清闲——就是有点亏心。

 

他有时候就想，这么好的本事，练的时候一定没少受苦，好不容易练成了，干嘛给人当枪使呢，自己单干不好吗？

 

“唐家堡对我有恩。”唐铭闻言吸了口烟，“没有唐家堡，我的命早就不在了，这身本事也是在唐家堡学的。”低下头又补了一句，“我不爱欠别人的情。”

 

“那现在唐家堡跟霸刀打成了这个鬼样子，也没见你回去帮衬啊。”

 

“唐家堡把我卖了，真金白银的，我欠的，还了。”

 

“你的情还真是好还。”

 

陆不蚀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直觉感觉有点伤人，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唐铭的脸笼罩在卷烟的白雾里，看着依旧没什么表情。

 

“本来也没什么情，在唐家堡，我也只是一杆枪而已。”

 

陆不蚀是个杀手，他有敏锐的感觉，也同样有孤独的过往。

 

他感觉唐铭伤心了。

 

没敢再接话，陆不蚀看着唐铭静静地抽完了一整支烟，心想，得找个机会道歉。

 

 

 

机会来得很快。

 

八点四十，目标经过。唐铭送出等待了六个小时的一枪，精准无匹。

 

目标清除，俩人准备撤离。

 

然而对方的反应同样快得惊人。

 

这次狙击距离近，唐铭带的是一把SR-99，重量轻，体积小。以他的本事，拆装只需要40秒。然而对方是一个车队，40秒，后车的十五六个彪形大汉已经钻进了他们所在的楼群。

 

唐铭皱了皱眉头，他不擅长近身战，摆明了打不过。于是他从装备带里掏出根带爪的钢索，准备从楼上速降逃离。

 

然而陆不蚀却没动，他还蹲在楼头啃他的烧饼。

 

“楼高105，你这根索长85到90，你这么下去，会摔断腿的。”

 

说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走过去拔掉了唐铭刚扣好的锁扣。

 

唐铭：“……”

 

陆不蚀：“那天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挺混蛋的，对不起。”

 

又将他掩盖身形的黑布抖开，往他身上一盖。

 

“你不是一杆枪，你是我的队友。现在交给队友，安心啦。”

 

黑布将唐铭盖了个严实，他最后看见的一幕，是陆不蚀拔出了他的刀，两把弯月一样的刀。

 

一对十五，陆不蚀反手持刀，埋伏在楼梯口，活动了一下关节，想着，这次的三百万，挣起来总归不算太亏心了。

 

枪声响个不停，唐铭是个狙击手，常年以静寂为伍，对声音格外敏感，通过声音判断战局基本已可以算作本能。他听过陆不蚀的传说，却没有真的见过他出手，对面有枪，他却只有两把刀，楼顶上空间本就狭窄，陆不蚀还好像是有意地把敌人往对面引，他自己活动的空间更小，却使子弹一发也没有打到唐铭这里。

 

唐铭是孤独的狙击手，从来都是一个人选位、潜伏、射击、逃离，活到这么大，从来没被人掩护过，这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理不好心情，就只有数枪。当他数到第二十八发子弹的时候，枪声停了下来。

 

黑布掀开的一瞬间，唐铭先是闻见了极其浓重的血味。钻出来就看见了满地的尸体，陆不蚀身上沾满了别人的血，弯刀的刃口给霓虹灯照得发寒，他甩了甩刀上的血迹，笑起来像个修罗，蓝色眼睛里的战意令人目眩神迷。

 

一对十五，压倒性的胜利。

 

唐铭：“你受伤了。”

 

陆不蚀是孤独的刀手，从来都是一个人冲杀拼刀的，也是头一次干掩护队友的活儿，技术不太熟练，小臂上被子弹蹭了个口子，小伤，他压根儿也没在意，闻言低头舔了舔，权当疗伤。这一舔野性十足，看上去像只流浪四野，千里独行的猫王。

 

陆不蚀：“宝贝儿，我帅吗？”

 

唐铭却没回答，一眨眼手上已换了把枪，是支左轮，柯尔特蟒蛇。

 

枪口对准了陆不蚀，一秒钟不到就开了枪。陆不蚀还没来及惊诧和紧张，就听见身后偷袭的敌人脑壳爆裂的声音。

 

陆不蚀：“……”

 

这一幕，好像他妈的有点似曾相识啊？

 

陆不蚀：“还是你更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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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更帅？

 

《妖怪剑三之亢龙有悔》，《画龙》的后续，当时可是有人说了要看的，你们莫要驴我QUQ

因为《妖怪剑三》是个系列，一向秉承大家互相客串npc的传统，这个里面人物可能略多……还介绍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花哥给大家认识【。

前篇：《有凤来仪》、《画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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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龙有悔

藏剑叶晟X纯阳白画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银杏生得缓慢，寿命极长，素有“公孙树”之称，这样高大的一棵，怕是已有百年的树龄、不知见过几代祖孙了。在叶归岐记忆里，每年初秋，他总忍不住要飞到树上去，挑一把白果，一粒粒仔细的剥好后，再殷切的送到他刚从纯阳南迁至此的师父手里。

而他青梅竹马的玩伴、小龙君叶晟，这个时候总是要不遗余力的来捣乱的。

今日无风，树上的枝叶却忽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窸窣声，一片稍稍泛黄、如扇面一般的银杏叶自枝头跌落，摇摇摆摆的恰好落在躺在树下躺椅上闭目养神的白画身上，一身雪白的纯阳懒洋洋的抬手用指尖拈起叶片，半张开眼睛看着其上仿佛嵌了道道金丝般，在大片的绿色上画出漂亮的纹路，不由得轻轻勾了勾唇角。

叶归岐自树上轻巧的跃下，落地无声，系着金色发带的长长马尾一甩，冲安适的纯阳礼貌又不失少年人活力的笑了一下，然后仰起头来，向着浓密的树冠张开了双手：“阿晟，跳下来，我接着你！”

树上紧跟着又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白画闻声抬起眼来，眸中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一个浑身金灿灿的孩子笑着从树上跳了下来，直接跳进了叶归岐张开的怀抱里。

“我才不要你接！”叶晟左右手里还抓着两把新摘的白果，有些狼狈的用两只短短的手臂搂着叶归岐的脖子，却努力的在藏剑少年怀里扭着让他放自己下来，“放我下来！我去找小白！”

叶归岐在他头顶做了个鬼脸，依言把他放了下来，叶晟双脚一挨地，转身就向着慵懒的躺在树下的白画身边跑去，欢笑着扑在纯阳身上，双手撑在白画颈侧，手里握着的白果一下子洒在了纯阳身下的躺椅上，他却好似全没发现，只嬉笑着道：“小白！壁咚！”

被扔在树下的叶归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滑倒。

“……什么？”怕孩子摔下去，白画一只手揽住趴在自己身上、兴奋的动来动去的叶晟，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小龙俯下身搂住蛟妖的脖颈，软软的脸蛋在纯阳颈侧蹭了蹭，暖乎乎的：“归岐刚才教我的！只可以对自己的媳妇这么做，他就是这么对小鹤的！”

“阿晟……”被好友倒豆子一般出卖了个干干净净，凤凰少年无奈的把脸埋进手里，发出了一声闷闷的悲鸣，“别再说了……”

“说啊，”一个略显傲慢的声音从叶归岐身后传来，藏剑的身子一僵，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自家师父一身如鹤羽般洁白柔软的道袍，峨冠上一抹丹红，手上却提着剑，浑身杀气腾腾，微微抬着下巴，冲着自己轻轻挑眉，那张漂亮的雪白面孔上，就显出一种极刻薄的神色来，“叶晟，叶归岐还说什么了？”

“唔……”叶晟乖巧的眨了眨眼睛，似是征求意见一般的望向白画，见道者依旧温柔的笑着，无可无不可的纵容模样，便歪着头回想了一下，认真的用脆生生的童音道，“归岐还说，我太小了，等我长得和他一样大的时候在这样做效果会比较好！”说完，小龙不服气的鼓了鼓脸蛋，“我明明比他大多了……”

白画不由得笑出来声，伸手揉了揉叶晟软软的头发，惹得孩子又开心的钻进了他怀里磨蹭着撒娇。

然而叶归岐却只能干笑着后退了一步，双手本能的举在身前，仿佛这样就能挡住师父身上那简直能化为实质的杀气：“师父！我……我错了！我逗阿晟好玩的！”他忙着讨饶，却忽略了叶北鹤乌黑的发下藏着的耳尖忽然烧了起来，变作了滚烫的赤红。

“归岐和小鹤要打起来了吗？”叶晟乖乖的坐在白画怀里，纯阳已经从躺椅上坐起身来，在孩子腿上铺开一张洁白的丝帕，将小龙撒得到处都是的白果仔细的收集起来，叶晟看了看那对“剑拔弩张”的师徒，又仰头望着他专注的模样，好奇的问道。

白画摇了摇头，颊边垂下的黑发跟着轻柔的晃了晃，被叶晟好奇的抓在手里，体贴的帮他拂到背后去：“不会的。”他将用丝帕包好的坚果放在一边，握住叶晟的小手，亲昵的搂住坐在自己怀里的小龙，低头小声的与他咬耳朵，“不过可以猜猜看，如果归岐和北鹤打起来的话，谁能赢呢？”

“小鹤呀！”叶晟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哦？”白画挑了挑眉，他自化蛟之后，眉目间那股轻浮之气就去了八九分，虽然依旧是一副艳丽的近乎诡谲的容貌，但此时一挑眉，竟隐隐有种凌厉的气势，“归岐可是凤凰，百鸟之王，为什么你觉得北鹤能赢？”

叶晟不解的眨了眨眼睛：“可是小鹤是归岐的媳妇呀，归岐怎么可能打他……唔，小白和我打起来的话，我也会让小白赢的啦！”

“你？”白画笑了起来，他多年来听惯了叶晟执意要娶自己为妻的言论，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听这么小小软软的一个团子说要让着自己，就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便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在孩子额头上点了一下，“一根手指头就把你戳倒了。”

叶晟立刻不满意的撅起了嘴，用小小的手抓住纯阳纤细的手指，摇晃着撒娇：“我还小嘛！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小白了！”

白画的眼神一闪，他刚想开口，却恰好被一个从院门口传来的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青砖砌就的拱门处，一道金色衣摆一闪，露出掩在下面的雪白长靴，叶翎抬脚从容的迈过门槛，抬眼冲院中的四人露了个真挚又客气的笑容，还大方坦然的牵着叶北辰的手，这招摇过市的模样让正对着叶归岐端架子的叶北鹤脸色迅速的沉了下来。

“贫道也想问，今日是什么日子，能让两位到此，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白画搂着叶晟，回以一笑，左手轻轻一拂，银杏树下立刻变出一张矮几，其上还摆着茶水点心、瓜果蜜饯，很是丰盛的模样，道者却是客气的寒暄道，“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叶翎也不同他客套，微微颔首致谢，只是不忘并叶北辰一道，很规矩的向叶归岐见了礼，才入席落座。虽说他二人于这只小凤凰也有半师之谊，然自叶归岐出师后，这雉鸡精便将自己放得很低，行动间处处恪守君臣之仪，仙鹤化形的叶北辰也同样不越雷池半步，他们这副疏离的模样，不仅让叶归岐尴尬不已，连带着叶北鹤也很是别扭。

白画却只是笑笑，假装没有发觉四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这群小鸟儿的事情，他向来是作壁上观，从不多说一句，只是旁观者清，他年纪又长，什么事情没见识过，自然看得分明：叶归岐是由叶北鹤这只丹顶鹤孵化出来、又被他抚养长大的凤凰，身份太高，却同叶北鹤有种近乎天生血缘的亲近，如今更是两情相悦，自然待他与旁人不同；而叶翎一来受制禽类天性，虽然叶归岐年纪尚小，却对他有种天然的威慑力，二来雉鸡精老谋深算，深谙韬光养晦之理，故而有意与小凤凰稍稍疏远；至于叶北辰，他天生就是谨慎守礼的性格，一向温柔寡言，如今重伤难愈，就愈发的沉默安静了。

说来也是有趣，叶北辰和叶北鹤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性格却相差甚远。叶北鹤脾气急躁，他天赋极高，养成了一副傲慢却又单纯的性格，白画早早就把他划入了“聒噪的傻鸟”的行列里。而叶北辰之名，却是在他还赖在纯阳时就如雷贯耳了，仙鹤是玉虚子门下得意弟子，一贯掌管纯阳宫内异类弟子诸般琐事，与白画还有些交情，后来却不知为何离开华山，再未回转师门，等白画在藏剑意外的见到他时，就已经是如今这般病怏怏的模样了。

叶北鹤早已坐在兄长身边，低声问他身体可好些了，面色苍白如纸的纯阳冲弟弟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点了点头。兄弟二人容貌身形都是极为相似，但此时看来，叶北辰比叶北鹤瘦了一大圈儿，精神也不太好，在白画看来，竟是比上次所见更单薄了一些。

蛟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落在仙鹤细瘦的双腕上系着的两道金丝，金灿灿耀武扬威的模样更显得叶北辰腕上细腻的皮肤苍白的可怜。白画移开目光，心不在焉的想着想藏剑山庄内的四只大妖、外加叶晟叶归岐这对“龙凤呈祥”齐齐聚在自己这方小院，还真是罕见，要知像叶翎和自己这样的妖物，领地意识是非常强的。他抬起头来，头顶的银杏叶无风自动，沙沙的声音十分兴奋的样子，纯阳不由得撇了撇嘴角，觉得这棵树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要成精了。

安分的坐在他怀里的小龙左右看看，惊觉大家居然都不理他了，孩子不满意的反手摸了摸蛟妖垂在胸前的长发，吸引回白画注意的同时，也不忘礼貌的同叶翎和叶北辰打招呼：“阿翎，小辰，你们好。小辰身体好点了吗？”从他记事时起，这只漂亮的小鸟儿就总是在生病，是以很少见能见到他，此时第一反应就是关心的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叶北辰含着笑，客气的同小龙道了谢，坐在他身边的叶北鹤深深的看了叶归岐一眼，故意抬高了声音，拖着长腔，意味深长的道：“孩子就是小时候可爱啊，谁知道长大会变成什么德行，唉，要是能一直小小的一团就好了。”已经从小鸡仔长成翩翩少年郎的小凤凰闻言也只能无奈苦笑，眨着大眼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冲自家师父努力卖萌。

叶晟却是不高兴的反驳道：“不好！再长不大就娶不到小白了！”他同叶归岐青梅竹马，幼时还曾一同学艺，只是小凤凰长得飞快，十五个春秋转瞬即逝，如今已经比他师父还高了，叶归岐用自己的尾翎铸了一柄长剑送于叶北鹤，两人许下“山高水远，与君同看”的诺言，游历大唐名山胜水，实在让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叶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他长得太慢了，十五年过去，他几乎一点都没长大，依旧是一个糯米团子般的模样。这点白画倒是不着急，龙族寿命漫长，他认识叶晟的时候，九天龙君早已不知几万高寿了，十五年对于他而言，不过是须臾一瞬罢了。但是叶晟很着急，毕竟小白答应自己，等自己长大就嫁给自己做妻子的，如果自己一直长不大，小白反悔了怎么办？

他的童言童语惹得旁人都笑了起来，白画也笑着低头在他软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似是安慰又似是逗弄的道：“就是，可不能一直长不大，不然我都要老了。”

“对啊，阿晟，你快点长大吧，不然再过几年你得喊我叔了，”叶归岐笑着转过头来伸指在自己脸上刮了，挤了挤眼睛调侃道，“我可没有那么老，才不要当你叔。”

叶晟冲他吐了吐舌头，脆生生的反驳：“归岐还没有二十岁，是只小鸡仔！”他虽然长得慢，但记忆中自己少说也有五百岁了，真要论起来，叶北辰叶北鹤这对兄弟也没他年纪大——当然他自己不知道，这里年纪最长的白画还是他一手养大的。

小凤凰毫不在意的摇了摇手指，继续得意的炫耀道：“可是我可以和师父出去玩啊，明天我们就要走啦，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可别羡慕的哭鼻子啊！”

“又要走了么？”叶北辰闻言侧目望着自己的兄弟，好奇的问道，“这回要去什么地方？”

叶北鹤笑着回答道：“雁门关，听说极北之地风景如画，映雪湖更是宛如仙境，我们……咳，归岐说想去看看。”

叶北辰微微一笑，只假装没听见弟弟别扭的推脱，柔声道：“去看看也好，雁门关冬季来得早，此时只怕已经落雪了……”话尚未说完，他就蓦地想起了纯阳宫积雪终年的模样，也是人间绝美的景致，只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是不敢离开藏剑半步，恐怕此生都再难见那皑皑白雪一面了。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叶北鹤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一沉，倒是一边坐着的叶翎浅笑着伸手拍了拍叶北辰的手，顺势轻轻握在手中，无比自然的接过话头：“哦？那便祝两位一路顺风了。恰巧明日我欲带北辰闭关一段时日，这才来同白道长知会一声的，如今看来，恐要劳烦白道长看上一段时间家了。”

“闭关？”白画一手撑着下巴，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声。他自十五年前化蛟以来，至今仍不太习惯蛟类的模样，多少嫌弃自己原身太过难看，恰巧叶晟被叶归岐鼓动的有心拜入藏剑山庄，就干脆陪着小龙一同住到了岸上，虽说这同他当年与叶翎的约法三章有些出入，但恰赶上多事之秋，雉鸡精也就没太在意。

叶翎点了点头，笑道：“趁着北辰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就在剑冢附近潜修一段时日，不会太久的。”

白画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也懒得去拆穿叶北辰明明越来越虚弱的现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纯阳手腕上那两道刺眼的金线，转头冲叶晟展开一个温柔笑容，轻松的将他举了起来：“这么说他们明日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了？”

“是啊，阿晟，没人陪你玩你可别哭鼻子哦？”叶归岐笑着打趣道，跟着就被自家师父在背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巴掌。

叶晟却不受他激，乖巧的伸手搂住白画的脖子，软软的道：“才不会呢！有小白陪我就够了，不要归岐小鸡仔！”说完还示威似的冲叶归岐做了个鬼脸，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几人又闲谈了一阵，叶晟一会儿赖在白画怀里撒娇，一会儿跑去和叶归岐打闹，他终归在体力上还是个小孩子，很快便玩累了，趴在白画肩头不停的打着呵欠，却因为今日格外热闹而舍不得去休息，强瞪着眼睛装出一副还很精神的样子。众人见状自然心领神会，纷纷告辞，临走前叶归岐还揉了揉叶晟的头发，少年笑嘻嘻的保证自己会带礼物给他。

拍了拍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白画冲最后还未离开的叶翎有些疑惑的挑了挑眉，藏剑笑着冲蛟妖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同道长知会一声。”

纯阳温和的点了点头，稍稍调整了一下抱着小龙的姿势，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虽然他抱着这肉呼呼的孩子丝毫不觉吃力，但白画身形依旧是蛇类特有的纤细柔韧，穿着一身十分柔和的纯白道袍，更兼生得一张有些雌雄莫辩的面容，一时竟给人一种柔弱的错觉来。

叶翎用指关节揉了揉额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感叹从脑子里赶出去，正色道：“其实是北辰……他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明日即将闭关，今早起来卜了一卦，总觉得卦象应在你二人身上，便过来知会一声的。”

白画眨了眨眼睛，用眼神示意叶翎继续，他面上依旧是一副温和淡然的神色，心里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蛇妖即使在妖类中，都是较为低下的一种，但白画机缘巧合长在九天龙君身边，自幼受尽了宠爱，骨子里其实被宠的比谁都固执傲慢，叶北辰卜算出的结果……别说，他还真有几分看不上眼。

“亢龙有悔。”叶翎到不是很在意白画那点轻慢，他和白画关系好的有限，若非叶北辰惦念着那点同门之谊，请求他同蛟妖提醒一声，他才懒得管这条长虫的事情。

谁料本是礼节性听听就算了的纯阳，在听到这四个字时脸色竟是微微一变，不由自主的拧起了眉头，但他只是一瞬失态，很快便浅笑着点头谢过叶翎，雉鸡精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待他告辞离去，白画这才有些忧心的看了看怀里睡熟的孩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亢龙有悔。”纯阳坐在回廊下，半靠着廊柱，不自觉的低声将这四个字叹息般的念了出来，秀气的眉头紧紧的拧着。

“嗯？”趴在他身边自己跟自己玩的高兴的叶晟抬起头来，不解的眨了眨大眼睛，手脚并用爬过来偎依在他身边，关心的道，“小白，你怎么了，不高兴吗？”还伸出软软的小手，学着白画安慰自己的模样，摸了摸纯阳紧缩的眉心。

距叶归岐师徒离开、叶翎二人闭关修行已有半月之久，院中那株银杏也黄了大半，叶晟将捡来的一片最大最漂亮的叶片放在白画手边，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这般忧心的神色，可爱的让纯阳心头软的发疼。

白画展眉一笑，抓过他在自己脸上乱摸的小手，放到唇边温柔的亲了一下，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我就是……有点困了。”

这倒也不全是敷衍，秋日午后的阳光太过温和，他方才似乎就这么不知不觉的陷入了浅眠之中，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三千余年前，叶晟被天帝客客气气的“请”走之前，那对金色的眼眸冷静却又柔和的望着自己，轻轻在自己额上吻了一下。

那时他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亢龙有悔”。

处于至高之位，孤高在上，无路可进，亦无处可退，茫然四顾，反倒是乐极生悲。

“……叶晟，”白画俯身用自己的前额贴着小龙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眉心一抹朱红色贴着叶晟额间那道金色云纹，一时竟错觉肌肤相亲的地方微微的有些发烫，“你啊……快点长大吧。”

早在一千年前，他便知道自己同龙君之间实在相差的太远，在龙君的庇护之下，无论他闯了什么任性调皮的祸事，似乎都是可以被轻易摆平的，但如果叶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力量就渺小的仿佛一粒尘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父如兄般的爱人受罚，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当然也曾不甘心，但他不是心比天高的毛头小子，妄想以卵击石，祈求奇迹发生，千年的时光足够让他明白，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找到被封印一身修为重新开始的叶晟，陪伴着他长大，让他安全的变回那个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九天龙君。

所以啊……快点长大吧。蛟妖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睛，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口气，自叶翎同他说了那道卦象以来，纯阳就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好的，”叶晟年幼，心思单纯，尚不能懂白画的柔肠百结，却敏锐的察觉到纯阳低落的心情，乖巧的伸手圈住他，拍了拍蛟妖细瘦的背脊，一脸认真的模样几乎不像一个孩子，“我会快点长大，然后保护小白的！”

白画莞尔一笑。

“真的，”叶晟没有笑，他很严肃的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抚摸过纯阳眉间那道殷红的痕迹，这般专注又深情的模样，透过孩子清澈如琉璃的眼眸，让白画晃神间几乎看到了千年前那人温和宠溺的目光，“所以小白不要担心，好吗？”

“……好。”纯阳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得了他许诺，孩子嘻嘻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耳朵，却又舍不得白画温暖的怀抱，在他怀里十分依赖的蹭了蹭，这才扭了扭身子，从道人怀里直起身来，刚想邀请他同自己一起玩，却在开口前被一声闷雷惊得缩了缩脖子。

“打雷了，”叶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看头顶万里晴空，有些疑惑又期待的道，“要下雨了吗？”

白画微微蹙眉，敷衍的回答道：“可能吧……”心里却觉得这雷声来的十分蹊跷，他化蛟后对云气水汽极为敏感，此时头顶没有半片雨云，空气中亦无将要落雨的气息，那雷声却仿佛近在咫尺，让蛟妖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妙。

“下雨的话，我们可以去玩水吗？”叶晟却无知无觉，反而高兴的扑到白画身上，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冲纯阳撒娇。龙族天性喜水，下雨之后白画便会纵容的带他去云中玩耍，但夏季过后，雨水渐少，此时听见雷声，叶晟不免有些兴奋：“去嘛去嘛，小白……”

“小心！”

他话音未落，便被白画紧紧护在怀里向后跃去，跟着便是一声如爆炸般的巨响，他被纯阳云一般的衣袖整个儿裹了起来，却也清晰的感觉到碎石擦着自己飞过时带来的细微痛感。

“小白……”小龙从蛟妖怀里挣扎的探出头来，只见纯阳素来温和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细长的凤眼素来是带着几分柔媚的，如今却凌厉的仿佛一把出鞘的剑。

他背上背着的长剑已在剑气鼓动下被激出了剑鞘，瞬间便被高高跃起的道子执在手中，白画体内混元内劲依着《坐忘经》的法诀自然流转，淡蓝色气劲如火焰般在纯阳身边跃动。叶晟扭着身子回头去看，只见方才两人还亲昵的坐在一起的廊下，竟是被一道闪电直直劈下，屋瓦碎裂，廊柱折断，脚下铺着的青砖已成齑粉，甚至连泥土都被烧成了焦黑色……

院中那高大的银杏树像是恐惧般的颤抖着，叶片摩擦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四周的光线迅速的暗了下来。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乌云如同大军压境，仿佛是从九天之上直接垂了下来，遮天蔽日，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午后，顷刻间暗的如同将要入夜一般。

被蛟妖死死搂在怀里的小龙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因为紧紧将他抱在怀中的白画，细瘦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发起了抖。

他在害怕。

叶晟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于他而言显得十分陌生的情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直觉白画是因头顶那片云中所藏之物而感到恐惧，年幼的龙君仰着头盯着那片忽如其来的诡异黑云，他能感受到其中强大的威压，尚不至于让他害怕，却也一刻不停的刺激着他的神经，这气息甚至还十分熟悉，熟悉的让他心中本能的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这些许多感情交织，对于现在的叶晟而言，未免太过复杂，若是平时，这错杂的仿佛不属于他的情绪只怕会让这身心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惊慌失措，但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微微颤抖的白画身上。

“小白……”他童稚的声音被又一声惊雷掩盖，闪电太近，几乎是裹着雷声一齐袭向两人，而白画不知是被雷声惊醒，还是被叶晟的声音唤回了神，他身形轻盈的往侧边让去，衣袂翻飞间碎石击打在他护身的幽蓝色气劲之上，却都被这柔和的剑气一一化去力道。

墨一般的乌云似乎坠得更低了。

白画垂眸看向怀里揪着自己衣襟、小脸上满是担忧神情的叶晟，狭长、眼尾天生有些轻佻的上扬的眸中，那丝惊惧渐渐被一种让叶晟心跳猛的一顿的坚毅所取代。

纯阳抬手将长剑掷向空中，洞玄九天瞬时化作千万剑影，一生二、二生三，当下摆开剑阵将两人牢牢护在其中。剑气激荡下，白画如立烈烈风中，雪白的衣袍似怒涛霜雪，又如狂风卷云，仿佛要把托上九天，披散的墨发也被剑风扬起，黑白分明间，龙君早已刻画在骨血里的、蛟妖清晰的眉目宛若画卷迤逦顿开，眉间那道朱红妖纹，艳丽的近乎妖冶诡谲。

暴雨倾盆而下。

白画抬手在虚空中一握，手中便显出一把素色纸伞，伞面上一条墨龙如在云间翻滚怒号。

“叶晟，”白画蹲下身，将伞交到孩子手中，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神对上藏剑隐隐已经泛起金色双眸，见他眼中只有对自己的忧心而无丝毫惧色，胸中一痛，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喜是忧，“归岐与北鹤去了极北的雁门关，你能不能找到他们？”

叶晟眨了眨眼睛，他虽年幼，却也立刻明白了白画是要将自己支开，孩子不服气的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说出一句任性的话来，肉呼呼的小手攥紧光滑的竹制伞柄，狠狠的点了点头。

他太小了，面对头顶不知底细的强大敌手，他束手无策，即便留下也无济于事，甚至还会成为白画的拖累。

这一刻，叶晟忽然觉得过去的时光委实太过漫长，他甚至懵懂的怨恨起龙族长久的寿命来，无比的想要立刻长大，将他想要保护的人纳入怀抱之中——他隐约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危险，都该是他挡在白画身前，而非是这般无力的受他庇佑。

但他只是用细白的乳牙轻轻咬了咬自己红润的下唇，抽了抽微微发酸的鼻子，带着点软糯的哭腔认真道：“我会找到归岐的。”

白画轻轻一笑，伸指在他鼻尖上宠溺的刮了一下：“嗯，找到归岐，然后带他回来。”

他知道黑云之上来者是谁，更知道那不是自己这样一条小小的蛟妖可以与之抗衡的，在这时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或许能够与之一战的，也只有那神鸟化形的藏剑少年。龙行千里，须臾而至，他相信叶晟一定能够找到叶归岐，而他要做的，就是用尽全力——哪怕耗费生命——牵制住那个人，至少等到叶归岐回来……至少将叶晟远远的赶离战场。

蛟妖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一千年过去了，他却仍旧这般渺小，还是无力保护他至亲至爱之人。

叶晟又点了点头，他看着纯阳近在眼前、依旧温和的美丽面容，不知为何，心里酸涩的发苦，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出来，他执着伞，扑上去紧紧搂住白画的脖颈，埋头在他颈间，还是忍不住大声哭着喊道：“我、我会找到归岐，带他回来帮小白，但是小白……小白、小白你不要死掉！”

半晌，孩子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跟着便被他熟悉的那个怀抱紧紧环住，身边都是蛟妖温暖的气息，湿漉漉的脸颊上被印了一个柔软的吻，叶晟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白画带着些无奈和狡黠的模样：“叶晟，我不会死的，”蛟妖顽皮的眨了眨眼睛，凑近小龙柔软的小耳朵，低声道，“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同我成亲呢。”

小龙现了原身，不过成年男子手臂般粗长的一条小小金龙绕在伞柄上，仿佛躲在避风港的一叶小船，在这倾盆大雨中安稳的消失在纯阳的视线里。

白画这柄素伞是用千年来他脱下的旧皮制成，皮毛发肤皆为精血之余，蛟妖修行千年，这柄伞中自然也带了他的精气，更兼龙君曾将一点神思赋于其上，蛟妖此刻毫不担心掩不住叶晟的气息，小龙定能顺利的找到那凤凰少年。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活不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罢了。

有剑气护持，纯阳在仿佛水帘一般的暴雨中毫发微湿，然而忽然落到他院中的一金一白的两道身影就没那么好运了，蛟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现身的雉鸡精并仙鹤被淋得一身狼狈，不做评价的歪了歪脑袋。

“怎么回事？”叶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像只家养的公鸡抖羽毛上的水一般的甩了甩头，这雨实在太大，来势汹汹又十分蹊跷，他的法术竟护不住自己。

白画看了一眼他身后同样湿透了的叶北辰，原本宽绰的袍子吸饱了水，贴在纯阳身上，更显得仙鹤瘦弱的可怜：“亢龙有悔……今日怕是要应验了。”

叶翎和叶北辰神色皆是一震，二人实力较白画要弱，乌云之上的力量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强大，尤其是叶北辰几乎被压得现了原形，此时见白画持剑而立的模样，心知一战在所难免，也知自己恐怕是没有半分助力的。

“……你有几分把握？”沉默一息，叶翎开口轻声问道。

白画垂眸苦笑，轻轻摇头：“半分都没有。”

叶翎和叶北辰皆是呼吸一顿。

“叶晟已经往北方去寻归岐了，”白画平静的解释道，“待归岐回来，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需要我们做什么？”叶翎一时间也想不出更稳妥的法子，只得点了点头，沉下声来低声问道。

白画抬起眼来，目光掂量似的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在了叶北辰身上。

蛟妖的神色素来都是有些懒散的温和，那种因为历经了太多时光而渐渐变得寡淡凉薄的心态，再没有人比叶翎更能感同身受，但此时白画惯常软绵绵的目光却陡然凌厉了起来，只激得雉鸡精心头一跳，身体先一步往旁边一侧，右手已经搭上了腰后重剑剑柄，巨剑往前一拦，企图挡在叶北辰身前。

然而白画的动作比他更快，实际上化蛟之后的蛇妖已经半脱离了妖物的身份，虽说尚未得道飞升，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境遇中，但若说从前叶翎还有实力与白画一战，此时修为上的差距已经让他无力在这电光火石间阻止纯阳的行动了。

道者手中长剑轻轻一划，一道幽蓝色剑气向着仙鹤扑去，叶北辰下意识的抬手格挡，却不料正中白画下怀，锐利的剑意直接挑断了他手腕上两道金色的丝线，断开的凤凰羽翎捻成的丝线闪过一丝金色的光晕，无奈的在暴雨中燃成了灰烬……

叶北辰猛的后退了一步。

“北辰——”

“听着，”白画手上的剑当先一步抵在了叶翎颈侧，将他喉咙里的话逼了回去，左手掐了个决，一股温柔的淡蓝色气劲便柔和的打进叶北辰身体里，“这是贫道从叶晟身上借来的龙气，能助你暂时锁住那股戾气，但若是贫道身死，或是戾气将这龙气消磨殆尽，你仍会受它反噬。”

听他此言，叶翎和叶北辰神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贫道不是瞎子，自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白画稍稍不满的横了他俩一眼，他早看出叶北辰经脉中藏着一股暴戾之气，仙鹤自幼修道，一身中正平和的清正之气，那股与他完全呈对立之势的戾气定然不会是他自己生出来的，白画稍稍回想一下这只早熟的小鸟儿那舍己为人的性格，再看看他腕上两缕凤翎，便猜出了七八分，定是他主动将这戾气锁在自己体内，用一身清气与之抗衡，才被折磨成如今这般虚弱憔悴的模样。

白画蛇妖出身，纵然机缘巧合，有幸长在九天龙君身边，受尽疼宠，却仍是一条生性凉薄的冷血动物，扪心自问，他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叶北辰这样悲天悯人的心理，但平心而论，他仍是无比的敬佩这生年不满百的小仙鹤：“那戾气不过是死物，靠天生暴虐，终归有限，为这死物搭上自己一条活命，北辰，究竟值不值当？”白画眨了眨眼睛，还是冲叶北辰温和了目光，“……若侥幸得生，待此事毕，贫道助你永诀此后患。”

如今白画的修为造诣远在他们所有人之上，他这么说，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早已对此事近乎绝望的叶翎和叶北辰震惊的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亮光，仿佛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旅人，忽的看见一抹微光，很微弱，却充满了希望，给人继续咬牙前行的勇气。

“多谢……师兄。”叶北辰拱手为礼，满脸真诚的道。

“……得了吧，”白画笑了起来，手腕一转，抵在叶翎颈侧的长剑便收了回来，“哪门子的师兄，做你祖师爷还嫌你小呢。”

纯阳打趣了一句，将目光重新落在头顶那片如夜一般的黑云上，神色又沉了下来：“你二人去护住这杭州城还有藏剑山庄，贫道尽力把战场拉远一点，坚持到归岐回来……”他眉头紧蹙，低声自语道，“这可不是个会惦记凡间生灵的主啊……”

“你知道来者是谁？”他声音虽小，叶翎却还是准确的抓住了白画言语中的关键之处，不禁也拧起眉头问道。

蛟妖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露出一个极为无奈又很是嘲讽的笑容：“勉强算是……故人吧。”

说罢，纯阳脚下一踏，一幅水墨太极凌空铺开，整个身子瞬间拔高，在半空中化作一条纯白的蛟龙，盘旋一阵，气势颇有几分决绝之意的冲入那泼墨般的浓重黑云中去了。

云层几如山峦般高耸，闪电裹挟在蛟妖身边，毫不留情的击打在他护在周身的微弱气劲上，真气流转间化解去了大半的伤害，却仍免不了丝丝灼烧的痛感。白画咬牙加快了速度，终于在他跃出厚厚云层的一瞬间，那层柔弱的保护受不住这不停歇的攻击，无奈的消失在空气中。

纯阳化出人形，蹬着深色长靴的双脚踏在墨汁似的柔软黑云上，却仿佛是脚踏实地一般，那么轻盈，却也那么沉稳。

在他面前，一个男子背手而立，墨衫如云，长发如瀑，发尾垂到脚踝处，柔韧的发丝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几乎与脚下的浓云融为一体。男子修长指尖优雅的执着一杆白玉烟斗，头部以黄金为饰，铸成一只凤鸟的模样，清气流转，隐隐竟能听见一丝清吒凤鸣。

白画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中的剑柄，轻轻咬了咬发白的下唇：“……烛阴。”

沉闷的雷声在两人脚下的乌云中翻滚着前进。

《山海经》之《海外北经》有载，钟山之神，居钟山之下——或有《大荒北经》中言，赤水之北章尾山中——名曰“烛阴”，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是创世之神。

殷末周初，封神之役，上古诸神渐渐消失在三界之中，烛阴大神长眠于极北之地，已有数千万年，然而一息血脉尚存三界，千万年来竟未曾消亡，后世诸神敬仰上古神的威望和功绩，便从烛阴神的后息之中，选出一人承继“烛阴”之名。

白画面前之人，便是如今三界最后一位“烛阴”。

千万年来各族通婚，或许是血缘相近的缘故，烛阴惯同龙族通婚，繁衍至今，此代烛阴原身早已看不出人面蛇身的烛龙模样，反而是不折不扣一条通体乌黑的墨龙。凡属龙身者，皆应统归九天龙君管辖，但他承继烛阴之名，地位无比尊崇，叶晟也懒得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这位“祖宗”。

但不知两人之间是否有白画不清楚的恩恩怨怨，自他还是一条初通人事的小蛇的时候，记忆里烛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故意来找叶晟的麻烦，不打上一架决不罢休。相传烛阴是一种非常懒的生物，也不知这位怎么就如此活泛。

只是他二人相斗以来，烛阴从来没在叶晟手下讨过好，龙君自然不惧他的挑衅，只是担心白画年纪小，怕他吓着，每每远远看见北方一片乌云夹雷带闪，就早早打发下属带上白画到远处去玩，免得不幸被波及到。

是以年幼的白画根本不知道烛阴神身份到底如何尊贵，力量又是多么不可小觑，他只是好奇，或许还有些懵懂的吃醋，不服气这个人每次来了叶晟都要支开自己。一回龙君照例叹息一声无奈的把他打发开，蛇妖狡猾的阳奉阴违，偷偷甩掉叶晟遣来看着自己的龙族，溜了回去。

他知道此事全因自己而起，往后的一千年，他有时苦中作乐的想，上天还是很公平的，这便是现世现报，他任性妄为的苦果，终将由自己自己吞下。但是当时他实在被叶晟宠坏了，觉得至多不过一顿责骂，然而等他看见那两条巨龙毁天灭地般的气势时，才终于明白自己实在太渺小、见识也太短浅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亦是他无法承受的。

被吓呆的小蛇结实的挨了烛阴龙一尾巴，重伤之下几乎命丧当场。

然而烛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一条小小的白蛇妖，人间一抓一大把，他只觉得这忽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小虫子怪碍事的。

但是叶晟不一样，白画是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爱的小家伙，他把他从一条傻乎乎的小蛇一点点养大成如今这般漂亮的模样，说是如何疼宠都不为过，平日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却在他眼皮底下被别人伤成这样，这不吝于在他心头剜肉。

叶晟一向性情温和，身为龙君，对同族更是宽厚有加，烛阴虽然身份特殊，但两人相识已久，虽然算不得友人，他也一向不以烛阴的无故挑衅为然，总是给彼此留下三分余地，只是今日，他却未曾手下留情。

叶晟拔了烛阴的逆鳞。

龙有逆鳞，生在颌下，触之必亡，就是因为那处太过柔嫩，若是触到，对龙族而言实在是痛不欲生，才会对碰触之人恨之入骨，而叶晟却直接拔了烛阴那片逆鳞，其中痛楚自然不言而喻。

烛阴重伤败走，逃回极北之地，沉睡了整整三百年。

整个天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要炸了锅。烛阴身份特殊，他继上古烛阴大神之嗣，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支血脉就到此为止了；但他说到底还是龙族一员，无故挑衅龙君，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只看龙君如何处理，偏偏动手的就是龙君本尊。天界既要维护上古神的尊严，又不愿意得罪龙族，一时左右为难。

好在三百年后，烛阴又从极北之地的冰川深渊中全须全尾的溜达出来了，天帝松了口气，转头试探性的给了叶晟一个不轻不重的处罚。

封印修为，下界重修一回。

叶晟欣然受罚，他从动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此事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他甚至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下界后白画的安危，九天之上一条小小的蛇妖，虽然他算是这次祸事的起因，但只怕都没几个人知道白画的存在。

龙族的生命太过漫长，或许都用不了几千年他就回来了，这点时间叶晟的确没有放在眼里，就当是被家长关了一夜的小黑屋罢了，他甚至觉得当时只有两千岁的白画还是个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或许连思念和担忧是什么都没有学会。

他不能理解，几千年对于一条再平凡不过的蛇妖而言，是一个漫长的几乎让他绝望的约定，白画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那么长时间，也就是从龙君通过化龙池来到下界的那一刻起，素来疏于修炼的白画夺胎换骨一般认真了起来。

蛇走蛟，蛟化龙，这是他除了修行成仙外唯一能够摆脱妖类身份、拉近与叶晟差距的方法，也是所有办法中风险最大的一个。

后来找到叶晟、又成功化蛟之后，白画觉得命运还是眷顾自己的，他或许可以就这样一直陪着小龙长大，同时自己慢慢的修行，总有一天叶晟会回来，而那个时候自己也不再是躲在他庇护下的孩子了。

或许是因为藏剑山庄的日子实在太过安逸，让他误以为这梦一样美好的未来已经近在咫尺了。

直到他今日第二次看见这片遮天蔽日的浓云。

白画握着剑的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水。

烛阴应声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笑意的眼睛探究的来回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一副如临大敌般模样的蛟妖，微微皱着眉头回忆半晌，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哦，叶晟的那条小虫子啊……啧，长这么大了。”

他有些感慨的顺了顺自己长长的头发，发丝虽长，却如流水一般柔顺，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淌：“嗯，你在这里，那叶晟应该也在咯？”烛阴开心的笑了起来，一脸的满足，“五百年没见了，他能长多大？这么大？”他不确定的用手比了一个四尺来长的距离，乌黑的眼睛满意的眯了起来，“真是太好了，一只手……就掐死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仿佛是有一个气若游丝的人躲在他嗓子眼儿里替他说话一般，甚至还带着点温柔的笑意，白画却仿佛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连灵魂都冻得微微打颤。

他承认，他太害怕眼前这人了，那场惊鸿一瞥的战斗，连带着失去叶晟的恐惧，几乎成了他最深沉的噩梦，千年来他碰都不敢碰一下，却被这人的一句话血淋淋的揭开上面还未好透的伤疤。

但他一步也不能退——半步也不会退。

“叶晟不在这里。”纯阳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看着烛阴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应该感觉得出来。”

“唔……确实。”烛阴微微垂下眼睛感受了一下，点了点头，他颈上有叶晟留下的伤，至今仍未痊愈，衣领掩得严严实实的，点头时不免蹭到一点，烛阴不易察觉的沉下脸来，忽然又展开一个灿烂的近乎天真的笑容，手中那杆白玉烟斗在指尖一转，闪过一道亮绿色的光华，“不过，如果我剥了你的皮，就算是万里之外，叶晟也会立刻赶回来的吧？”

话音刚落，伴着一声响亮的霹雳，一条巨大几如山脉连绵的乌龙追着一条相比之下小的可怜的白色蛟龙，直上九天。

下界人间，竭力用法术拦住越长越高的洪水的叶翎和叶北辰二人，只听见一声巨大的龙吼，惊得地动山摇。

白画化蛟之后，身形比从前大了几倍，但相对于烛阴而言却还真的就像一条小虫子似的，甚至连速度都要慢上一线，此刻蛟妖也只能仗着自己身形娇小，相对灵活，咬着牙四处逃窜，同时也不忘尽可能往高处去：他见识过烛阴的破坏力，那绝不是人间一座小小的杭州城能承受得起的。

他从不妄想自己能够挡得住烛阴哪怕一击，他只想能拖一时拖一时，最好的结果是在叶归岐回来之后，他还有一战之力，而他所能容忍的最坏的结局，也得是坚持到凤凰回来时才能死去。

杭州城上，天仿佛破了个大洞，雨像是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居民们躲在家中，甚至有些绝望的开始猜测当年共工怒触不周山后，人间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

与此同时的重云之上，白画惊险的擦着烛阴的身体而过，尾巴为在这极快的速度中为了保持平衡而下意识的一甩，却直接抽在了乌龙铁架般的鳞片上，痛得自己的动作不受控制的慢了一线。

“……捉到了哦，”只这一线之差，烛阴轻声一笑，比剑还要尖锐的利爪就毫不留情的刺入蛟龙柔软的肉体，仿佛撕烂一条破布一般的狠狠一扯，“小虫子可真会跑。”

蛟妖发出一声痛极了的悲鸣，尚未来得及挣扎，便被从高天之上直直甩下。

白画控制不了自己越来越快的下坠速度，瞬间就被扔下了云端，腹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汨汨的流着鲜血，被带着些烛阴法力的雨水一浇让他痛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将自己的身体尽力缩小。

纯阳狠狠的从千里之上摔回自己铺着青石砖的院落中，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整个府院掀翻，蛟妖的尾巴痛得不受控制的翻滚甩摆，青瓦白墙被他扫成了一片残垣。

“小白！”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叶晟手里还举着那把素伞，他甚至忘了将纸伞丢开就心急如焚的迈开小小的腿，结果直接被自己绊倒在废墟之中，满地的泥水溅了他一身，那是今早白画才给他穿上的一身整洁的新衣服；胖乎乎的小手上也擦出了血痕，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故意挤出几滴泪来把手举到纯阳眼前，好换他心疼的哄自己一回，然而此时他却连站起身来都顾不上了，几乎是爬到了纯阳身边：“小白……”

地上仿佛濒死般挣扎的蛟妖身上闪过一丝淡蓝色的光晕，化作了那身形纤弱的道者的模样，腹部一道撕裂的伤口，雪白的衣袍被染成红色，顺着雨水染红了一片：“……叶、叶晟……咳……”

他还是嫌弃自己的蛟身太过难看，即便是重伤无力之时也要尽力掩盖，一点也不想让叶晟看见，虽然他现在还小，虽然自己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也没有多好看。

小龙努力搂着纯阳疼的不住颤抖的身体，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金色的眼眸里落下，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

你说好不会有事的。

你说好你不会死的。

你说好……还要等我长大，同我成亲的。

一道金色的火焰似的身影落地，身后紧跟着一只雪白的仙鹤。叶归岐身上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火焰，所有的雨水在碰到他的衣衫之前就被蒸发了，而两把灵气形成的剑影护卫般的环绕在叶北鹤身边，帮他挡去了漫天的骤雨。

叶归岐抬头看了一眼那乌沉沉的天空，神色镇定的不像平时那个顽皮跳脱的少年，他回眸对上叶北鹤担心的眼神，立刻又笑着伸手在自家师父手上握了一下，示意对方放心的眨了眨眼睛，在得到一个明显带着担忧却又充满了信任的回应之后，凤凰少年额间浮起一抹火红的咒文，化出原身，展翅飞上云天。

目光无法到达的九天之上，愤怒的龙啸中夹杂着几声清亮的凤鸣。

叶北鹤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上前将手指按在白画腕间，就听见一声压抑着的痛哼。

蛟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筋骨一定都碎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无边无际的痛，眼前发黑，然后就开始一阵阵的发冷，从前他是一条蛇，冷暖都是很陌生的词汇，而如今，他感觉不到血液离开身体，却也知道自己在慢慢变得冰凉。

叶晟幼小柔软却温暖的怀抱，烫的几乎将他灼伤。

叶北鹤握着他的手，竭力用自己的灵力添补白画一点点流逝的生命，然而却是于事无补，蛟妖的眼神渐渐涣散，因为剧痛而急促的呼吸也变得若有若无了起来。

“小白……”叶晟不太理解死亡，虽然他现在还小，但是他的生命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力量也强大的几无敌手，但此刻他却近乎绝望的发现，他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分给白画，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想长大。

他想立刻就长大。

他现在就想长大。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纯阳纤长的睫毛上，睫毛轻轻的颤抖，水珠就顺着他冰凉的脸颊滑下，仿佛是他的眼泪一般。

然后就是第二颗、第三颗……

昏沉间白画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是叶晟在哭。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想抬手捂住叶晟的眼睛，温柔的告诉他不要哭，也不要看。只要看不到，就不会那么害怕，也不会体会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离开却无能为力的难过了。

你从前就是这么做的。

他在意识迷离间忽然觉得这一千年来自己可能都没有长大过，此时他是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对叶晟的报复心，不讲道理的惩罚他把自己当成傻瓜，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离开了一千年。

可是他做不到了。

白画是在一片刺目的几如阳光一般金色中昏过去的，失去意识前，他朦胧间似乎听到了一声久违却又熟悉入骨的龙啸……

 

杭州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雨，下了整整三日，西湖水钱塘河京杭江暴涨，竟奇迹般地没有决堤，只是城外的农田没能幸免于难。

藏剑叶家是一方大户，一来有责任救济天灾，二来自家的产业也受到了不少波及，弟子中挂了名的叶翎只能领了任务前去处理一些繁琐的事项。叶北辰因为情况特殊，不敢离开藏剑，便把自己素来和叶翎看不对眼的弟弟派去帮忙，叶北鹤和叶翎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阵，最终还是老大不乐意的顶替自己哥哥去供雉鸡精随意差遣了。

而叶归岐则被留下来陪着这位大家都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的“不速之客”。

叶晟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只白瓷杯好整以暇的细细打量。在他的记忆里，人类的制瓷工艺还停留在一个比较粗糙的水平，而眼前这只瓷杯实在细腻精致，令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某只小小的白蛇儿，便立即有些爱不释手了。

叶归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就是不敢把目光落在这人身上。

那天他迎战烛阴的时候，其实是落了下风的。他刚刚成年，对自己的力量还没有摸索明白，在人间下界可以凭实力碾压，而遇上烛阴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斗的经验和技巧的不足就立刻暴露出来了。再加上凤凰性属火，那样倾盆暴雨的环境对他实在不利，叶晟加入战局时，他已经是左支右绌了。

那时一条金龙毫无预兆的冲破层云，健壮有力的尾巴狠狠的拍向了烛阴，乌龙似乎被这忽如其来的一下拍蒙了，毫无防备之下竟然摔进了厚厚的黑云里，那条金龙没有丝毫犹豫的摆尾跟上，叶归岐在空中茫然的拍了拍翅膀，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披着金色披风、肩头还趴着两只雕龙头肩饰的男子手里掐着一黑衣男子的脖子钻出云层。

“归岐。”金衣男子偏过头来，露出一对同样金色的眼眸，神色淡淡，不怒自威，却很客气的冲叶归岐点了点头。

“呃……阿晟？”凤凰落回云端，变作了那年轻藏剑的模样，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认出了自己青梅竹马熟悉的气息，却一时不敢相认。

叶晟“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被他提在手中的墨发男子身上，微微眯了眯眼睛：“苍墨。”

叶归岐本能的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心里还不忘想原来这只烛阴还有个名字叫“苍墨”。

苍墨哑着嗓子很客气的笑了一声：“叶晟。”

“我处理一下这个。”叶晟礼貌的向叶归岐交代，声音非常轻松，仿佛是在说处理一下家里的旧物似的。小凤凰聪明的猜测“这个”大约指代的是那只烛阴，心里没来由的一凉，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龙君没再多话，他目光淡漠的看了一眼被自己提在手里，明明因为旧伤疼的脸都白了，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着冲自己眨眼睛的烛阴，旋身化作一道金光往北边去了。

被这么莫名其妙留在原处的叶归岐抓了抓头发，愣了半晌才忽然发现，虽然烛阴被龙君抓走了，但是叶晟这一来，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啊……

于是凤凰少年一转头，颇有自知之明的下去帮忙治水去了。

现在端坐在屋里的叶归岐偷偷瞄了眼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童年玩伴，如坐针毡简直要抓狂了，思来想去，还是鼓起勇气夸张的咳了一声，见龙君抬起头来用金色的眼睛询问似的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刚想说话……

“啊，小辰，”叶晟忽然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瓷杯，冲恰巧从门边路过的叶北辰招了招手，“过来一下可以吗？”

叶归岐一句话被他憋了回去，用眼睛怒瞪叶晟表示抗议。

叶晟假装没看见，向不明所以的叶北辰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仙鹤细瘦的手腕。

一股温和却充沛的气息顺着鹤妖的经脉温柔的上行，寻得那还剩薄薄一层、却尽职尽责束缚着仙鹤体内戾气的龙气，灵活的缠了上去。

叶北辰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出来体内那折磨了自己许多年的暴戾之气，渐渐的被龙气消解了去。

“好了，”龙君满意的收回手，冲仙鹤抬眼一笑，“回来看见你就发现了，结果这两天总不见你……小白做的？”

他已经不是几天前那可爱的孩子模样，对众人的称呼倒是一点也没变，叶北辰一时也有点适应不来，求助般的看了叶归岐一眼，却见师侄一脸爱莫能助的耸了耸肩，不由得有些慌乱的咬了咬唇，半晌，才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

“不客气，”叶晟同从前一样，非常有礼貌的认真回应道，“这两天帮我照顾小白一下好吗？”

“你自己不去？”叶归岐忍不住出声问道，他奇怪很久了，除了当天救下了濒死的纯阳，这几日叶晟一直都把人交给别人照顾，只偶尔去探望一下昏迷中的蛟妖，居然没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

毕竟换成他，肯定半步也不会离开师父身边的……呸呸呸想什么呢师父才不会受伤呢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不了。”龙君淡定的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语焉不详道，“有些事情要处理。”

“嗯？什么事啊？”比陪着媳妇还重要？叶归岐好奇的问道。

“小事。”龙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什么事嘛！说啊！”他越不肯说，小凤凰就越是挠心挠肝的想知道。

“和你无关的事。”叶晟挑了挑眉毛，金色的眼睛忽然牢牢的盯住了叶归岐。

叶归岐背后寒毛猛的一竖，往后仰了一下身子，如临大敌：“干嘛……”

“想起来一件事，”龙君微微眯起了眼睛，“某只小鸡仔说好这次回来给朋友带礼物的，”他看着神色精彩变幻的叶归岐最终面部表情定格在目瞪口呆上，非常愉快的挑起了嘴角，“礼物呢？”

叶归岐呆呆的望着这只要坐在那里就一身上位者气概的九天龙君，半晌，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像从前一样狠狠的在自己的友人脸上拼命的揉搓：“给爷一边儿呆着凉快去！”

 

白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听来探望的仙鹤兄弟说，他从前住的那间院子被他自己给毁了，但院子中那棵银杏树却是意外的毫发未损，白画愈加肯定这棵树是要成精，待身体稍恢复到能下地后，就忍不住好奇的前来探望一下。

秋风一过，银杏扇面似的叶片迎风染上一层绚烂的金色，扑簇簇落在院子里新铺好的青石板上，覆了薄薄一层落叶。

白画穿着一件雪白的道袍，未束道冠，悬在腰际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站在这株金黄的银杏树下，仰着头，专注的望着头顶的金叶，认真的仿佛在细数每一片叶片。

又是个无风的日子，黄透了的银杏叶静静的挂在树梢，道者雪白的衣袂和乌黑的发丝都纹丝未动，重伤初愈，他的脸色苍白，几无一点血色，仿佛是一张色彩浓烈的图画上，水墨黑白勾勒出的一抹瘦弱人影。

叶晟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十步之处，背着手，他的神色很平静，落在那道细瘦背影上的目光并不炽热，却深邃安静的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要放轻。

似是察觉到这道太过沉重的视线，白画收回在银杏叶片上来回挑拣的目光，下意识的回头，有些疑惑又带着点警惕的目光，便毫无准备、赤裸裸的迎上叶晟金色的双眸。

忽如其来的秋风，虽不凛冽，却也毫不温柔的扬起叶晟金色的披风、白画宽绰的云袖，甚至顽皮的撩起纯阳一缕颊边的碎发，让他不得不用手轻轻将它们挽在耳后。银杏的落叶随着风仿佛一场温柔的金雨，缓缓的飘落，从静默对视的两人粘稠的目光之间滑过。

仿佛一瞬间划开千年的时光。

“叶晟，”在这场仿佛是拉锯战一般的对视中，白画先一步败下阵来，他的眼神一闪，又重新抬起头看向那金色的叶片，缓缓抬起手臂，一片树叶在他细白的指尖上两三寸的地方轻轻摇摆，“我想要这片叶子。”

叶晟没有答话，他只是默默的迈出步子，踩在金黄的落叶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然后他自然而然的、做过千百遍那样熟练的，伸手轻松地把白画像抱一个孩子一般的抱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瞬间，纯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本能的伸出一只手环住藏剑的脖颈，稳住身体的平衡。

那片他想要的金黄的银杏叶，打趣似的蹭过他头顶柔软的黑发，然而白画却顾不上理它，因惊讶而张得大大的墨色凤眸，牢牢的盯着九天龙君金色的眼睛，深深的望进他的眼底，直看得那双波澜不惊的瞳中，从最深处涌出一股带着满满宠溺的笑意。

“摘吧，”叶晟显得有些锐利的唇角勾起一个最温和不过的弧度，阔别了一千年的温润嗓音在白画耳边柔柔的响起，“够得到了吗？”

从来都是这样的，从三千年前起，身份无上尊贵的九天龙君，便是这样温柔的无条件宠溺着一条再平凡不过的小白蛇。

白画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他乖顺的抬起手来，雪白的指尖轻轻的摘下那片黄叶，叶片马上就要离开枝头了，他的手指刚刚挨着，它便顺从的滑入他手心，虽然如此，却依然保持着十分完整的形状，没有一点枯萎的痕迹，仿佛是薄薄的黄金特意被铸成银杏的模样，又被人悄悄挂上枝头的。

“……叶晟，”纯阳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和所有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充满恶作剧意味的将那片叶子调皮的放在藏剑头顶，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奇的摸了摸繁复的有些可笑的肩饰上雪白的绒毛，“我们这样……有点奇怪。”

明明昏睡过去之前，还是自己抱着他，哄孩子一样的哄他，随时可以把那软糯糯的一团搂进怀里，心血来潮时还喜欢逗弄他两句看他着急，不满的撅着肉嘟嘟的小嘴……怎么再睁开眼睛，他就长得这么大了呢？

叶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白画是他一点点看大的，朝夕相处，他的小蛇儿尾巴尖儿动一动，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被封印全部修为、被迫重生回弱小的幼龙时的记忆也并未消失，只是有种大梦初觉的感觉，但想到在这期间白画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坏心眼的逗弄，叶晟心中竟无分毫芥蒂，除却他不离不弃的寻找自己、陪伴自己的感动外，还隐隐有些“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之感。

“……奇怪么？”龙君金色的瞳天生便如剑般锐利，但落在白画身上的目光却温柔的仿佛旭日初升时的阳光。

白画点点头，无不感叹道：“是啊，感觉昨天你还那么小一点，被我抱在怀里呢，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唔……”

叶晟抱着他，不轻不重的在他柔软的臀上拍了一下，又似是怕他疼一般，隔着柔滑的衣袍轻轻的揉了揉。这动作，他做的心无旁骛，却又奇妙的充满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意味，两人身边静谧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一般的热了起来。

白画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略显艳丽的绯红，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了起来：“叶晟！我三千岁了！不是三岁——”

“错了，”藏剑微微一笑，顺从的不再揉弄他的臀肉，老实的抱着他，却轻声纠正道，“你今年，三千零一十五岁了。”

白画一怔，他搂着叶晟的肩颈，被他像个孩子似的抱着，一时却只顾愣愣的看着他。

龙君金色的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欣慰：“长大了呢，小白。”

叶晟是上古大神，职掌龙族已逾万年，对他而言，三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白画而言，却是他已经漫长的几乎承受不起的生命的全部。他这一生的头两千年里，被叶晟填的满满的，所以紧随其后那失去了叶晟的整整一千年，就更显得孤寂寒冷的刻骨铭心。

然而这千年来所有的委屈、不满、难过、痛苦，都在龙君这仿佛话家常般的六个字里，轻巧的云开雾散。

“真是……奇怪……”白画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眼帘，掩去自己眼中蓦地涌上的水汽，他低下头，让自己微凉的额头轻轻的贴上叶晟的前额，那道艳色的纹路靠在龙君额间的金色云纹上，肌肤相触的一瞬间热的发烫，“我们分开了一千年了，可是……叶晟，”纯阳微笑了起来，“为什么我觉得，好像昨天才见过你？”

仿佛昨夜掩上房门之前，我还轻声的同你道别，然后做了一场漫长的、黑暗的、没有你的噩梦，睁眼时恍若隔世，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忽然确认，那的确只是一场梦，漫长、黑暗、痛苦，但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纯阳合上眼睛，一滴冰凉的泪水从他莹润的眼中被挤了出来，顺着眼角蜿蜒的爬上苍白消瘦的脸颊，沾湿了叶晟颊边的碎发。

叶晟轻轻的顶了一下他的额头，看着他疑惑的张开湿漉漉的眼眸，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两汪清泉被微风激起层层涟漪。

藏剑忽然抬头，无比自然的在他薄而软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同我成亲吧，小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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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吧……嗯……我还幻想了一个情节……

就是被做到维持不了人形的道长被藏剑渡了一口气然后哭着继续被这样那样……

咳【。

……肉以后补（。

然而尽然没人在意叶翎和北辰……我还打算写这对来着这对也是养成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