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下午茶|17:00】北国冬天
上一棒: @李欲
下一棒: @葡萄火锅饺
本文和下一棒小茶结合享用更佳。
1.
郑棋元敲了敲门。
郑棋元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两个毛茸茸脑袋探出来。
郑棋元说,狗勾挺可爱。
郑棋元说,哦不对。重来。
郑棋元说,您好,我是您预约的房间收纳师。
徐均朔说,预约?收纳师?啥啊?
徐均朔说,背心,从人家腿上下来。还没到春天呢。
郑棋元说,不是2栋508吗,没走错呀。
徐均朔挠头。徐均朔拿出手机一顿操作。
徐均朔说,哦没事了,估计是我朋友帮我叫的。
徐均朔说,你先进来吧。...
上一棒: @李欲
下一棒: @葡萄火锅饺
本文和下一棒小茶结合享用更佳。
1.
郑棋元敲了敲门。
郑棋元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两个毛茸茸脑袋探出来。
郑棋元说,狗勾挺可爱。
郑棋元说,哦不对。重来。
郑棋元说,您好,我是您预约的房间收纳师。
徐均朔说,预约?收纳师?啥啊?
徐均朔说,背心,从人家腿上下来。还没到春天呢。
郑棋元说,不是2栋508吗,没走错呀。
徐均朔挠头。徐均朔拿出手机一顿操作。
徐均朔说,哦没事了,估计是我朋友帮我叫的。
徐均朔说,你先进来吧。
徐均朔说,我稍后骂他一顿。
郑棋元摘了口罩走进来。徐均朔愣了一下。
徐均朔说,哦,那不骂了吧。本月流量套餐余额不多了。
郑棋元环顾四周。
郑棋元说,嚯。
郑棋元说,你这地儿多久没住人了?
徐均朔说,啊其实,啊这个,怎么说。
徐均朔说,我住了三年了。
徐均朔说,就是出差有点多。
郑棋天说,行吧。
郑棋元说,那我们先从哪堆快递开始拆?
徐均朔说,从那堆狗粮开始吧。
郑棋元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脚边的狗子。
郑棋元说,辛苦狗了。
2.
郑棋元说,行了,都收拾好了。
郑棋元说,当季的衣服我给你按照颜色和种类整理好在衣橱里,其他季节的衣物都打包在储藏间里。从春到秋从上到下分装三层,都按类别放在收纳箱里,给你贴了标签。
郑棋元说,狗粮放在狗窝边上的橱柜上层,狗玩具在下层。游戏手柄都放在电脑旁边的筐里,娃娃按不同系列从上到下放在书架上,袋装咖啡豆按照产地和日期从左到右摆在咖啡机边上。
郑棋元说,冰箱给你清理过了,没过期的都贴了标签,调料瓶瓶罐罐都放上面橱柜里,锅碗瓢盆都在下面的橱柜。
郑棋元说,整理出枯死的盆栽三盆,单只的袜子十只,缺胳膊少腿的变形金刚四个,被狗咬坏的拖鞋两双,拆出的快递盒二十五个。还留着吗?
徐均朔说,……不了吧。
郑棋元说,行。
郑棋元说,另外你那几瓶安眠药我看也快过期了,都给你一并处理了吧。
郑棋元说,给你换一瓶褪黑素放在药箱里。对身体比较好。
徐均朔说,收纳员业务范围挺广啊,针不戳。
郑棋元叹了口气。
郑棋元说,你扫一下我微信。
徐均朔大惊。
徐均朔说,进展这么快吗,不好吧。
郑棋元说,我把拍照标注的收纳照片发给你。谅你也记不住。
郑棋元说,想什么呢小土豆。
郑棋元说,哦我翻了一下你小时候的相册,挺好玩的。
郑棋元说,像个土豆。
郑棋元说,诶这算窥探客户隐私吗?
郑棋元说,那还能给五星好评吗?
徐均朔说,给给给。
徐均朔扫了微信。
徐均朔说,诶,那我给你备注叫什么,房间收纳老师?
郑棋元说,哦,我叫郑迪。
徐均朔说,野狼disco的迪?
郑棋元说,野狼disco的迪。
郑棋元说,你叫徐均朔。预约订单上有。
郑棋元说,那我给你备注叫小土豆。
徐均朔说,。行
郑棋元说,你是做什么的?
徐均朔说,做……做个好人?
徐均朔说,啊不是。我做酒店业务的,所以会不定期出差。
郑棋元挑了一下眉。
徐均朔说,误会了。
徐均朔说,不是那种门缝里塞小卡片的业务。
徐均朔说,也不是那种被印在小卡片上的业务。
徐均朔说,算了。我不说话了。
郑棋元说,行。
郑棋元说,那我走了,有需要叫我。
郑棋元说,我是说你想点我了就点我。
郑棋元说,算了,我也别说话了。
徐均朔说,也行。
3.
徐均朔说,你知道吗,他还会先量尺寸。
顾易说,什么尺寸。
顾易说,这是我该知道的吗?
顾易说,这是小女孩家该挂在嘴边的吗?
徐均朔说,爬。
徐均朔说,我说柜子的尺寸。
徐均朔说,哇他是真的很强。
徐均朔说,那个袜子,居然是脚跟对着脚跟叠的。
徐均朔说,袜子球还是按照灰度深浅来排的。
顾易说,懂了。一定是处女座。
徐均朔说,不过你干嘛突然想起来给我点这个服务。
顾易说,主要是觉得背心比较可怜。
顾易说,年纪轻轻,都学会自己拆狗粮快递了。
顾易说,下一步可能就是自己去蜂巢取包裹。
顾易说,还有就是觉得你比较空虚寂寞。
顾易说,毕竟每夜都睡在不同酒店的床上。
顾易说,好可怜的小女孩。
徐均朔说,你看这杯咖啡它又黑又烫。
徐均朔说,再不闭嘴它就会泼在你脸上。
顾易说,skrskr。
徐均朔说,我一个酒店试睡员不睡酒店床上睡哪里哦。
徐均朔说,你这个人思想就有点问题。
顾易说,我看你思想也有点问题的呀。
顾易说,你没事翻人家朋友圈干什么。
徐均朔说,我不是我没有。
徐均朔说,你怎么知道。
顾易说,小女孩出门在外手机要记得锁屏。
徐均朔迅速把手机翻扣在桌上,然为时已晚。
徐均朔说,听我解释。
徐均朔说,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徐均朔说,他朋友圈确实挺有意思。
顾易说,让我康康。
顾易说,每日吐槽顾客三条,骂兰陵王一条。
顾易说,还有一条是健身房自拍。
顾易说,这三角肌和背阔肌看着确实挺有意思的。
顾易说,把握机会啊年轻人。One night in 北京,留下许多情。
徐均朔说,确实准备飞北京。
徐均朔说,不是,说好送我去机场呢,怎么停在海底捞了?
顾易说,滴滴给你叫好,干饭比较重要。
顾易说,skrskr。
4.
徐均朔说,您好,我是酒店这边预约的试睡员。
小茶说,你好你好,经理通知过我了,我这就来帮您办理入住手续。
小茶说,徐均朔先生是吧,身份证麻烦出示一下。
小茶说,您看这边的机器,面部识别一下。
机器说,面部识别失败。
徐均朔说,哦,可能最近白了点。
徐均朔隐约听到身后有人笑了一声,有点耳熟。
徐均朔回头看了一眼。没人。
徐均朔说,刚刚有谁走过去了吗?
小茶说,啊?
小茶说,可能是我们集团大股东吧。
徐均朔说,啊,那应该是认错人了。
小茶说,这是您的房卡,1207的行政套房,电梯左手边直走。
5.
徐均朔说,大家好,我是你们的up主均朔。
徐均朔说,最近出差比较多,鸽了有这么两三期吧,回头慢慢补上。
徐均朔说,第一次看我频道的朋友们,我是均朔。职业是酒店编辑,aka酒店试睡员。
徐均朔说,没错,就是那种免费去每个酒店躺一天的快乐生活。
徐均朔说,全球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之一。
徐均朔说,今天啊对,也是在工作。这次入住的酒店是一个五星级连锁……
有人敲了敲门。徐均朔暂停了录像去开门。
小茶站在门口,托盘上端了杯鸡尾酒。
徐均朔说,诶,佐餐酒刚刚不是跟晚餐一起送过了吗?
小茶说,这个是咱们酒店额外赠送给您的哦。
小茶说,Bourbon Milk Punch,也叫北国冬天。有助眠作用的。
小茶冲徐均朔眨眨眼。徐均朔摸不着头脑。
徐均朔说,噢。那……谢谢。
小茶出去了,徐均朔盯着那杯鸡尾酒发呆。乳白酒液看上去温良无害,好像一杯撒上肉蔻粉的睡前牛奶。杯底还压了一张素白的卡片:一夜好梦。手写。
徐均朔又摸了摸头脑。还是没摸着。
6.
徐均朔说,喂。干嘛。
徐泽辉说,也没什么,就问一下你19分钟后截稿的稿子什么时候能给我。
徐均朔说,听见了吗,这键盘敲击的声音,就是我灵魂的悲鸣。
徐泽辉说,你不是一般都能提前一两个小时截稿吗,今天怎么回事。
徐均朔说,昨天喝了点酒,睡过头了。
徐均朔说,误了机,刚回到家。
徐泽辉说,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
徐泽辉说,灵魂的悲鸣也太大声了吧,是维也纳交响乐团版本吗。
徐均朔说,别搞,是我请的房间收纳师。
徐均朔说,他正在把我书架上的书搬下来按照类型和作者还有封面颜色重新摆。
徐泽辉说,我怎么记得你半个月前刚请人家来收纳过一次。
徐泽辉说,你家怎么了,核爆了吗。
徐泽辉说,还是背心突然变成了哈士奇。
徐均朔说,目前看起来还是正常的泰迪。
徐均朔说,就你知道,这个房间收纳非一日之功,好吧。要多收几次,才能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好吧。
徐泽辉说,你不正常啊。
徐均朔说,这个事情吧,它看似不正常,其实很正常。要是它看上去很正常,那其实就是不正常。
徐均朔说,叫做近乎正常。
徐泽辉沉默了一会儿。
徐泽辉说,挂了。你还剩13分钟。
徐均朔又演奏了十分钟灵魂的悲鸣,敲下回车键发送稿件,瘫回懒人沙发上。
郑棋元说,刚刚打电话谁啊。
徐均朔说,同事朋友。催稿子呢。
郑棋元说,所以你是酒店试睡员。
徐均朔说,对。
徐均朔说,不对。
徐均朔说,你怎么知道。
郑棋元说,啊,猜的。
郑棋元说,你家有挺多酒店管理的书。
徐均朔有点狐疑。郑棋元转移话题。
郑棋元说,哦对,给你带了两个哑铃和一个瑜伽垫。
徐均朔说,啊?
郑棋元说,上次看你给我的健身图点了个赞。
徐均朔说,这,我,手滑,不是,单纯欣赏,也不是,就,我。
徐均朔说,算了。我不说话了。
徐均朔说,小丑竟是我自己。
7.
徐均朔说,出师未捷被偷了塔。
顾易说,怎么了,你又手滑给他健身照点赞了?
徐均朔说,?你怎么知道。
顾易说,我也加了他微信🐎
龚子棋说,列害。
龚子棋说,不对啊你怎么不给我的健身照点赞。
徐均朔说,不是,你怎么会有他微信?
顾易说,上次用你手机看他朋友圈的时候顺手推给自己了。
徐均朔说,你加他干嘛。
顾易说,房间收纳啊。不然嘞,看猛男吗?
徐均朔说,你那个房间为什么要收拾啊,多折寿。
顾易说,说来话长。
顾易说,起因是吕哥要来,我想提前收拾一下。
顾易说,五分钟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徒手扒飞机但发现自己扒的是歼10的汤姆克鲁斯。
徐均朔说,有画面了呀。
顾易说,但是他说没空,日程比较满。
徐均朔说,那就好。
顾易说,你这就很伤妈妈的心了。
顾易说,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孩。
龚子棋说,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顾易说,我们在聊均朔宝贝的梦中情郎。
顾易说,妈妈这是想为你把一下关,不是什么男人都能进我们家大门的。
龚子棋说,所以你为什么不给我的健身照点赞。
徐均朔说,不想摸翅膀。
顾易说,我看你想摸北纬41°48’05.18’’东经123°28’38.47’’。
龚子棋说,搜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摸一个沈阳的小学?
徐均朔说,这不是重点。
徐均朔说,重点是我昨天出差遇见他了。
徐均朔说,在酒店大堂遇到的。
徐均朔说,这个酒店呢,跟我上次去试睡的酒店是同一个集团旗下的。
徐均朔说,然后我就问前台小姐姐,那个客人住哪间房。
龚子棋说,禽/兽啊徐均朔。
徐均朔说,误会了。
徐均朔说,不是想往门缝里塞小卡片。
徐均朔说,也没有要把自己印在小卡片上的意思。
徐均朔说,然后前台小姐姐跟我说,“那个不是顾客哦”。
徐均朔说,结果发现他是集团大股东。
顾易说,啊这。
龚子棋说,啊这。
顾易说,那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徐均朔说,我跟他打了个招呼。
徐均朔说,他说下回把健身房的地址发给我。
徐均朔说,然后就走了,估计是要开会,一帮人阵仗挺大。
徐均朔说,所以郑迪和郑棋元其实是一个人。
顾易说,难怪日程比较满,大老板的呀。
顾易说,不是,大老板干嘛要当房间收纳员?
徐均朔说,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前台小姐姐。
徐均朔说,小姐姐说因为他处女座,有洁癖,喜欢收拾东西。
徐均朔说,自己家收拾完了就收拾朋友家。
徐均朔说,后来从通州到怀柔的朋友家都收拾完了,只能拓展线上业务。
顾易说,嚯,都拓展到上海来了。
顾易说,妈妈很欣慰,女儿终于有机会嫁入豪门了。
龚子棋说,虽然门有点不当户也不太对,但是爷爷也支持这门亲事。
顾易说,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顾易说,帮妈妈问问下次住酒店能不能给个亲情价。
徐均朔说,我裂开了呀。
8.
郑棋元说,最近碰到一小孩儿。
谭维维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从垃圾堆里捡小孩儿。
谭维维说,给人家放回去。
郑棋元说,不是比我小38岁那种。
郑棋元说,只比我小16岁。
喻越越拿出手机计算器按了按。
喻越越说,还好还好,成年了。
郑棋元说,边儿去。
郑棋元说,人都已经工作了。
谭维维说,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有北京户口吗?
谭维维说,抽烟吗喝酒吗有没有遗传病史和不良嗜好?
谭维维说,瞪我干什么,那不得提前了解一下吗。
喻越越说,就是,老公得替你做做打算。
喻越越说,年纪大了不好嫁。
郑棋元说,谁年纪大?谁年纪大?
郑棋元说,男人四十一枝花。
郑棋元说,别老是搁那老公来老公去的啊,多容易让人误会。
喻越越和谭维维对视了一眼。
喻越越说,完了。
谭维维说,完了。
谭维维说,所以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有北京户口吗?
喻越越说,抽烟吗喝酒吗有没有遗传病史和不良嗜好?
郑棋元说,酒店试睡员。
郑棋元说,家里三口人两只狗,爸妈养一只自己养一只。
郑棋元说,目前自己住。
郑棋元说,福州人,没有北京户口但是有上海户口。
郑棋元说,抽一点烟,酒量不太好,有遗传性黑眼圈,没啥不良嗜好。
谭维维说,禽/兽啊郑棋元。
谭维维说,人家试睡你的酒店你就想试睡他?
郑棋元说,谭大嘴你小声点儿,公众场合呢,等会儿我员工都看我。
郑棋元说,我没有。
郑棋元说,就你上次给我整的那个什么平台。
郑棋元说,他在平台上点我做房间收纳。
郑棋元说,我就去了呗。
郑棋元说,后来又点了我挺多次。
郑棋元说,我就是觉着小孩儿挺可爱的。
谭维维和喻越越又对视一眼。
喻越越说,有多可爱啊,看看照片?
郑棋元开始积极扒拉手机。
谭维维说,是挺可爱。
谭维维说,难怪你都不上我家擦灰了。
谭维维说,不过你偷拍人家小时候相册是不是不太好。
郑棋元说,哦,长大的我也偷拍了。
喻越越说,你还挺骄傲?
喻越越抬头喝了口咖啡。喻越越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喻越越说,我觉得我应该不算脸盲吧。
郑棋元说,咋了,你也觉得他长得像土豆吗?
喻越越说,那倒不是。
喻越越说,好吧确实有点像。
喻越越说,但是你看看那边那个是不是他?
9.
小茶说,诶徐先生,你又来了?
小茶说,这次又是来做酒店体验吗?
徐均朔说,哦不是,这次我,呃,出差,自费。
小茶说,哦,自费出差。
徐均朔说,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徐均朔说,你记性这么好啊,一下子就认出我了。
小茶说,职业素养,职业素养。
小茶说,这次还是入住行政套房吗?
徐均朔说,豪华大床房吧就。自费嘛。
徐均朔说,内个,认识你们郑总的话,可以申请内部折扣吗?
徐均朔说,最近手头有点紧。
小茶说,您是郑总的朋友?
徐均朔说,怎么说呢。
徐均朔说,邀请他来我家做过几次客。
徐均朔说,就我家狗的温饱问题及我的衣橱摆放展开过一些讨论。
小茶说,嗑死我了。
徐均朔说,啥?
小茶说,哦,我说麻烦您稍等,我这边帮您申请一下。
徐均朔说,其实吧,嗯,我想问一下,你们郑总他。
小茶说,我们郑总他。
徐均朔说,是不是单身啊?
小茶说,按照规定员工是不能随意议论老板私人生活的。
小茶说,是单身。
郑棋元说,谁单身?
徐均朔惊慌失措,小茶面不改色。
小茶说,我单身。
小茶说,但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9.
徐均朔说,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郑棋元说,你家这次还行啊,不乱。
郑棋元说,不用收纳。
徐均朔说,你看这灰,夺厚。
徐均朔说,你看这冰箱,夺空。
徐均朔说,你看这植物,夺枯。
徐均朔说,你看这狗,夺想你。
郑棋元说,敢情我是来你家遛狗的钟点工?
徐均朔说,郑老板大忙人的嘛,总得找个借口。
徐均朔说,那不然我给你调杯酒吧。
徐均朔说,诶我刚好买了牛奶,哦还有威士忌,哇淡蜂蜜和肉豆蔻都有,嚯上周刚到的雪克壶。
徐均朔说,你看,夺巧。刚好可以调一杯北国冬天。
郑棋元笑了一下。
郑棋元说,是啊,还有个藏在圣诞树里头的Go Pro。夺巧。
徐均朔说,啊这。
徐均朔说,听我解释。
郑棋元说,想做一期圣诞节的vlog?
徐均朔说,不是,你咋啥都知道。
郑棋元说,还知道你试图做姜饼人但失败了。
郑棋元说,垃圾桶遗留下一些凶案痕迹。
徐均朔说,我照着小红书教程做的来着。
徐均朔说,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郑棋元说,看出来了。
徐均朔说,唉,这期vlog有点翻车。
徐均朔说,我一直觉得,过节就是一群人一起浪费时间。
徐均朔说,但是有人愿意陪你浪费时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想邀请你跟我一起浪费时间。
徐均朔说,但也确实不知道圣诞节该送你点啥。
徐均朔说,毕竟你啥都不缺。
徐均朔看起来有点沮丧。郑棋元想了想。
郑棋元说,Go Pro还开着吗?
徐均朔说,啊?
徐均朔说,哦,开着开着。
郑棋元清了一下嗓子。
郑棋元说,倒也不是啥都不缺。
郑棋元说,还缺一个小男朋友。
郑棋元说,也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Fin. 但是有番外
[嘎元] 当时的月亮
阿云嘎×郑棋元
全是我编的。可以听一下:当时的月亮-王菲
本月十八日零时起,全国铁路正式实施第六次大面积提速。
郑迪靠着剧场门口的柱子折纸盒子,还是午饭时间,排练厅里调试音响,特别扰民。他吃完盒饭就出来透气了,离下午一点还有半个多小时。这两年北京搞文明建设,街道卫生管的很严,郑迪点烟的时候突然想起这茬,又把打火机揣回兜里,折返前台随手拿了张都落了灰的旧报纸,抖了抖就开始上手折,打算盛烟灰用。这活儿还是组里管道具的小姑娘教的,郑迪趴桌上看她三下五除二叠好了一个纸盒子用来装轻便杂物,颇为惊奇,请教了两次也不知会没会,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不会。
他叼着没点的烟,把满是折痕的报纸前后翻腾一遍,看到社会版最顶上的一条新闻,黑体大字,铁路提速,预计时速能到达二百公里。他琢磨半天,又找着日期,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二零零七年是个比较燥的一年,来年奥运,到处兴建场馆修地铁线路,据说有条直通奥匹公园。他前天还经过那块儿,还没建好,围得很严实,挂着引大标语的横幅,看得人与有荣焉。但这种感觉就一瞬间,打上车还是得去赶下一个棚,回去水电暖依旧照交,单位里财务拖着没报的发票也不会把钱及时打过来,而之前就签了的《奉旨越狱》一入夏就建组了。偶然间听同事说租了小半年的排练厅,也不知道要排多久,中间给不给休,八月份的时候他得回沈阳一趟,参加亲戚家的婚礼,还没定好什么时候回去。
郑迪又看了一遍那则新闻,觉得这次提速应该是挺快的,就是没坐过,等定了时间去火车站问问情况。正午太阳挪到头顶上照,郑迪穿着短袖热得直冒汗,他眯了眯眼,抬起视线,却发现另一边的柱子也靠了个人,又高又瘦,只留了个侧面,头发半长遮着,穿了个薄外套,感受到郑迪的目光,很快地转过头来看回去,郑迪这才看清楚长相,是同组的一个不怎么说话的男孩儿,不到二十的模样,高鼻深目,一看就是少民。对方被他打量的很不自在,有点局促,甚至还拉了拉外套把自己又裹紧了。
俩人杵这儿像门神,郑迪这么一想,又看他那行为,乐出声,扬扬下巴:“你冷啊?”
对方愣了一下,认认真真琢磨半天,才慢慢地松开了拽着外套拉锁的手,说:“里边儿冷。”
发音比较慢,儿化音像卷舌音,声调也如同不太确定似的,很飘。
郑迪点点头示意明白了。排练厅租的是东四环一家老剧院,前两年他还来这儿捧过朋友参演的话剧,老醋装新瓶儿,很没劲,观众稀稀疏疏,中途还有人出去接电话,最后谢幕的时候就他掌声热烈,还拿了花上台要献,最后被拽着一起合影,躲在演员们的后面偷偷打了个哈欠。那时候很多剧都是自己人互相捧,除了出名的人艺、儿艺之类的剧院,其它除非接些国家支持的项目剧,基本都很难维持。后来这剧院就倒闭了,开放租借供剧组排练用,价格还行,设备租赁费也不贵,就是空调很不好用,不能拨页片儿,只能平着吹,谁要是定点定到空调风向上,就得接受特殊制冷待遇。
现在一看,显然就是这个男孩儿。
两人没再说话,过了会儿,郑迪从兜里掏出盒烟,冲对方晃了晃,问:“来一根?”
“……什么?”那边看过来,爆裂的阳光横亘在他俩之间,烟盒像是被模糊化了,上面没扯干净的塑膜被光线晕染的一塌糊涂。
“小红河,不冲。”郑迪直接抖出一根来,远远抛给他,对方接住了,但没动作。郑迪摸打火机的手又抽了出来,他不爱给人点烟,因此也就懒得多一嘴,随意扯了话题,问:“你叫啥?”
“阿云嘎。”很快得到了回答。这次倒是没犹豫,或许因为这种对话比较常用且熟悉,不用多费脑子想。
“哦,阿云嘎。”郑迪念叨一遍,咂摸半天,“少数民族啊?”
“蒙古族。”阿云嘎说,有些紧张似的,边答话边站直了身子,又补充:“鄂尔多斯,我在草原上。”比划两下,双手平平铺开,是草原的意思。
郑迪瞅他,笑起来,把烟夹在指间,揉揉脸:“你紧张啥啊,和我面试你似的。”见对方更僵了,才打趣:“你这姿势不错,当过兵?”
“以前在文工团。”阿云嘎认真地说:“刚来北京没多久。”
没成想一语中的,郑迪愣了愣:“蒙谁呢?”
“真的。”阿云嘎急了,眼睛睁得很圆,皱着眉头,嘴角往下撇着,看起来是既不高兴又委屈的样子,他很瘦,脸上都没几两肉,颧骨托的高,是很深刻的长相,眼神里也是陌生和防范,但莫名其妙又很柔和,“我有证件呢。”
郑迪看他着急的神态,一时无语,知道对方不是会随便开玩笑的性格,只能眨眨眼,有些无奈地应着:“得,那现在在上学啊?”
“没有。”阿云嘎听到这话顿了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半天才说:“……得攒钱,还得练汉语。”
这么一听就明白了。郑迪心里已经估摸出来对方生活没那么容易,就也没接着问,反而说:“普通话好练,我在艺校那会儿,为了考学特意去纠口音,可算琢磨出来了。”戛然而止,老神在在地等着阿云嘎追问。
果不其然,阿云嘎踌躇一会儿后,甘愿上钩:“怎么练?”
“读报啊。”郑迪笑着,眼睛弯起来,把头发往后顺了顺,露出额头,“以前也跟着半导体读,就在宿舍里边,早上七点多有新闻播报,广播怎么念你就怎么念,别图快,音得准。特别管用。”说着,手里的报纸递过去,“哎,就这个,你读读。”
阿云嘎伸手接过来,上下倒腾找到正反面,开始研究上面的字,郑迪也没催他,掏出手机看时间,朋友约他晚上聚聚,吃烤串儿,这会儿正好来短信问他用不用顺道来接。郑迪盘算一下,决定还是省着那打车的钱,就回说行,剧院门口等你。
“这报纸……”阿云嘎突然出了声,但话没说完,憋了老半天,郑迪本来敷衍的应了一声,见迟迟没下文,就抬眼看过去,阿云嘎在哪儿愁眉苦脸地想词,直到郑迪瞅他三眼,才算把话吐了个完整:“这报纸过期了呀。”
最后一个字音压得很重,仿佛所有懊恼情绪都放在里面了,平白像那种译制片里的配音,郑迪听了直想乐,又不忍打击人积极性,想纠正他报纸这不叫过期,顶多算是没时效性,话要出口时才堪堪刹住,心想自己费这劲干嘛呢,问题是无底洞不如及时止损,就说:“报纸过期了字又没过期,碍着你念了?”
“哦。”阿云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挠挠头发,觉得自己被说服了:“也是。”
说罢就开始拿着报纸读,但不太好意思,声音放不开,两句下来蚊子哼哼,被郑迪打断:“大点儿声,你这样也听不出个五六来。”
阿云嘎抿抿唇,又从头开始:“二零零七年四月十八日零时起,中国铁路正式实……正式实施……六次……第六次大面积提……提速。”读的磕磕绊绊,几行字打了数次哏,郑迪懒洋洋地绕到柱子阴凉面倚着,中午太阳当头,蝉声嗡鸣,又热又燥,听得直打瞌睡。阿云嘎不知道读了几句,突然就停下了,然后是翻动报纸的声音。郑迪以为他想找个合眼缘的新闻,就也没催,闭着眼睛,只觉上下眼皮打架。
过了会儿,手臂被碰了碰,郑迪睁开眼,看见阿云嘎递过来一个纸盒子,模样周正,边角扣的很紧,很结实。郑迪一下子精神了,接过来掂了掂,又好奇地托起来看:“你会叠啊?不早说。”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终于点上烟,左手托着纸盒准备磕烟灰,并且好心的:“给你点上?”
阿云嘎先摇头,又慢慢地辩解:“你没问我。”是说折纸盒的事儿。但语气很轻,听起来没什么力度。
郑迪抽了几口烟,说:“你汉语这样,蒙语是不是很溜啊?我还没认识几个会蒙语的呢,说几句听听?”
问的很突然,阿云嘎答的也很突然,张口就说了一串话出来,语速很快,把郑迪听的一头雾水,烟雾都没吐,呛到嗓子里,咳嗽的天昏地暗。阿云嘎又急忙上手拍他背,好几下才顺过气。
“我是一句都没听懂,完了,还不如你呢。”郑迪把烟头按灭在纸盒里,烧了个洞出来,然后等彻底熄了团起来扔进垃圾桶,从口袋拿出口香糖,递了一片过去,“口香糖吃吧?”
阿云嘎低头看看绿色外皮包着的口香糖,又抬眼看向郑迪,很难得的笑起来,很深的眼睛轮廓被柔化了,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谢谢你。”
里面有人在点名准备下午排练,郑迪推了推阿云嘎的手肘:“进去吧,刚刚我跟你说我名儿了没?”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叫郑迪。”阿云嘎边走边说:“迪哥。”
郑迪身边没有几个比他年纪小那么多的人,猛然听见这一称呼差点儿打了个哆嗦,连忙纠正:“叫我郑迪就行,好吧?迪哥和叫出租车师傅似的。”
“郑迪哥。”阿云嘎十分执拗地称呼。
两人已经进了排练厅,核对目前排的场景后去找站位,郑迪无奈,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说:“行,随便你。”
下午一直排练到六点多,郑迪趁间歇去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坐在一旁看群舞排练。阿云嘎的角色唱段是混在合唱里的,但他声音条件好,动作也到位,郑迪看了半天,终于相信对方有段文艺兵的过往,只是唱歌应该没受过太系统的科班训练,发音方式有点问题,不过即便如此,也很出众,是很适合吃这碗饭的。
快结束的时候,郑迪去收拾东西,朋友给他发短信,问排练结束没有。
“快了,我等会儿就出去。”郑迪回,过了会儿看见阿云嘎在排练厅另一边孤零零的喝水擦汗,又鬼使神差地附了另一条短信:我认识了个蒙古族弟弟,叫上他行不?
一块来呗。朋友答应的很爽快。
郑迪收了手机,把包背在身上,走过去拍了拍阿云嘎的肩,对方正在整理自己的包,被冷不丁拍一下,吓得猛然转过身,幅度有点大,差点儿撞到郑迪。郑迪后退一小步,很无辜:“我没想吓你啊。”
阿云嘎看是郑迪,稍微放松了下来,问:“郑迪哥,怎么了?”
“晚上去不去吃烤串儿?正宗东北烧烤,自己管炉子的。”郑迪劝他:“要没事儿就去呗,就几个人,好相处。”说罢,看阿云嘎沉默,又找补:“不去也没关系,以后一样。”
“今天周几呀?”阿云嘎猝不及防地问。
郑迪愣了愣,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周三。”
“哦。”阿云嘎松了口气,点头:“周三可以。”
然后把水杯放包里,拉上拉链,拎起来,一副准备完毕的态势。郑迪和他出了排练厅去剧院门口,忍不住问:“你刚刚那么半天是在想今天礼拜几?”
“对。”阿云嘎不好意思地答:“没想起来,对不起。”
吃饭的地方是郑迪以前经常去的一家烧烤店,在胡同里面,院子里也有桌凳,每张桌上架了烤炉。这段时间能用烤炉的烧烤店都不太让开了,这里是难得的漏网之鱼,也是因为地理位置隐蔽。
今晚来的都是郑迪在北京要好的朋友,有男有女还有一对情侣,见郑迪来了立刻招呼着要厨房赶紧上食材,又看身后跟着一个陌生面孔,长得很瘦但挺好看,忍不住开始问东问西,阿云嘎招架不住,被郑迪解围:“干嘛呢你们,吃不吃了?”
旁边一个女生问阿云嘎:“你会烤串吗?”
阿云嘎眨眨眼睛,说:“我会烤牛羊肉,烤串也会……应该。”
“哎那敢情好。”女生拍了拍手,“那就别让郑迪掺和了,他烤的东西来几串糊几串,他不吃我可还饿着。”
“滚。”郑迪笑骂,舀了一大勺孜然放到对方盘子里,“也没见你少吃。”又戳阿云嘎:“你别听她瞎扯淡,我烤串水平一流。”
“哦。”阿云嘎点点头,又觉得这样的反应不太热烈,就添了句:“真好。”
郑迪看他那真诚模样,无语地也给他舀了一大勺孜然,末了气笑了:“唉,烦人。”
一顿饭吃到将近九点才散,阿云嘎因为年纪小,在桌上被照顾着,到最后自己反倒没什么机会去烤串,一直在吃。他汉语不好,不太爱说话,朋友们也不刻意闹他,一直都郑迪跟他聊,问他想吃什么再点,问他这怎么样那怎么样,搞得阿云嘎十分不好意思,中途试图起身去结账,被郑迪眼疾手快地拦住:“好好坐着,哪有让年纪最小的人结账这码事儿?”然后偏偏头,喊着:“听见没,叶哥,结账去。”
叶哥是这伙人里年龄最大的,前年就过了而立,此时掏出钱包去结账,经过郑迪身边还敲了一下脑壳,开着玩笑:“你们这群一个比一个会杀熟。”
郑迪也不躲,随着桌上笑起来,很开心,眼睛都眯成弯弯的两条,肩膀一抖一抖。这是二零零七年六月,他还有三个月才到二十七岁。阿云嘎一开始还不明所以,郑迪笑着跟他解释:“轮着请客的,这回到他了,别操心了,啊。”
阿云嘎明白了,抬头看向天上,院子里有个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挡住了大半个天空,月亮在罅隙里面,也是弯弯的一叶,就像郑迪的眼睛。
散场之后郑迪想让朋友送阿云嘎回去,但阿云嘎住的地方比较远,晚上走比较偏,阿云嘎不愿麻烦人送他这一趟,执意要打车走,郑迪耐性有限,最后干脆直接替人裁夺:“阿云嘎上我家睡去吧,行吗?”转头跟阿云嘎解释:“金子不在家,你睡他屋。明天中午一块去排练……你明早有事儿没?”
阿云嘎想了想,摇头:“没有。”但没拒绝,直到坐上朋友的车了,才小声问:“金子是谁?”
“金子,我室友。和我住一个单位宿舍的。”郑迪答着,“他今晚有事儿,不回来住。你要是不想睡他那屋就睡我屋,回头我把凉席铺上。”
朋友边开车边附和:“是,你还是睡小迪那屋吧,整洁标兵模范卧室啊。金子那边儿太乱了,我都不愿意进去。”
郑迪目前还住在单位宿舍里,一共五十多平的面积,两室一厅,郑迪住带阳台的那卧室,养了一堆盆栽,目前长势旺盛。客厅里不是很乱,有个二十四寸的电视,郑迪从沙发靠垫底下摸出遥控器来,问阿云嘎要不要看。
“我去把金子那屋收拾一下,正好他让我帮他把枕头换了,你坐着,壶里的水是早上烧的,想喝就倒。”
郑迪进了卧室,刚把枕头拿起来,就见阿云嘎跟在后面,无奈:“真的是,让你坐着你还不爱坐,帮我把枕头扔卫生间里去吧。”
睡前郑迪让阿云嘎先去洗了澡,自己去洗的时候热水没剩多少了,就随便冲了冲,出来的时候去自己卧室拿换的衣服,见阿云嘎在阳台上,像是在出神。他走过去,脚步踩得很重,特意发出声音,问:“看啥呢?”
阿云嘎回过神,往旁边让了个位置,抿了抿唇,说:“天很全。”
郑迪一愣,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才领会他的意思是说阳台能看见很宽阔的天,一弯月亮挂在上面,下面悬了一颗星星。这一片都是老小区,房子建的矮,最高才五层,没什么遮挡物,他住在四楼,在阳台上就能望出很远。
“你去过内蒙吗?”阿云嘎突然问。
“没有。”郑迪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去年单位有个去基层唱歌的活动,有内蒙,但我没去。”
“草原的天也是这样的,还要全。我们有句话是这样说。”他顿了一下,说出几句听不懂的蒙语,看郑迪一脸茫然,才生涩地解释:“意思是,不要总是骑马赶路,当你抬头看天时,天会告诉你多么渺小,当夜晚来临时,月亮会给你指引回家的路。”说罢低下声音:“我说的不好,但意思是这样的。”
“已经很好了。”郑迪说,语气十分怅然。
翌日郑迪是借了金子的车把他俩载到排练厅的。金子买了辆小型奇瑞,单开门,座儿有点挤,郑迪拿过钥匙时,刚到家的金子还嘱咐:“油快没了,回来的时候给加点儿,别给撂路上了。不给报销啊。”
郑迪晃晃钥匙,给他留下一句:“可要点脸吧。”随即就下了楼。阿云嘎跟在后面上车,郑迪拧钥匙打火,瞄了一眼油表,纳闷:“还真快没油了,他昨晚是去良乡了吗。”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就问阿云嘎:“等会儿换条路找加油站给他加个油,行吧?”
“嗯,不急。”阿云嘎应着,过了会儿小声说:“你的室友人很好的。”
“金子啊?”郑迪打灯拐弯,提起这个笑起来:“金子人看起来不着四六,但人是真不错。不过他酒品一般,我不太爱和他喝酒,一上头就跟我探讨人生问题,我哪想过那么多。”
“什么问题?”阿云嘎问。
郑迪瞥他一眼,说:“就那些个问题,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干这行图啥,未来规划,什么都有。”
阿云嘎没说话,等又过了一个红绿灯,才学着郑迪的语气说:“那干这行图啥呢?”
学的很像,郑迪一时都差点儿听岔了,拿右手拍他胳膊:“别学我,我和你说话不太标准,再给你带跑偏了。”然后很不正经地回答:“干这行图啥,图你以后在台上会有人真心给你献花。”话音未落就很轻地笑起来,摇摇头:“我刚才开玩笑。谁知道图啥,图个生活吧,刚毕业那会儿,我还说图梦想,现在其实也差不多,但梦想是什么,又说不清,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不知道以后还会继续干几年。”
话说的很快,阿云嘎没反应过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郑迪哥,以后会有人给你献花。”然后紧忙强调一下:“很多人。”
郑迪笑着睨他一眼,却见对方神色认真,不免有些震动。这种感觉就像他那天经过施工中的奥匹公园,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共鸣,但等回过神来,还是要这样很难的生活,却也因此获得某种珍贵的勇气,得以咬紧牙关。
前方不远有个加油站,郑迪将车驶进去,同样认真地说:“你以后也会这样,很多人。”
他俩就这么熟络起来,但平时相处机会不多,排练安排得比较紧,阿云嘎要按排班表去打工,基本都在晚上。郑迪除了排练之外还跑了好多棚去试音,接了一些活儿,有单位要求的也有私人的,偶尔都有空闲就吃个饭,郑迪当时还是比较常下厨,做菜手艺没丢,吃饭地点常选在家里。阿云嘎的手机掉过一次,很心疼,后来去营业厅办了小灵通,算是赶了个末班车,七位数特别好记,不过就是发短信麻烦点儿,基本只能接打电话。
八月的时候郑迪买了火车票要回沈阳参加婚礼,比较走运,正好赶上剧组有调整,放了四天的假,金子开车送他去北京站,路上给阿云嘎打电话,对方在上班,一直没人接,直到郑迪过了安检要上火车了,才收到回电。
他俩聊了两句,阿云嘎很着急地解释自己这边脱不开身,语句颠三倒四很混乱,郑迪倒腾半天才弄明白,被逗乐了,连忙制止:“道什么歉,没两天就回来了,就是跟你说一声,哪天有空去家里拿我给你留的点心,去之前给金子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家,别白跑一趟。”前几天单位搞了个什么活动,发福利一人一提稻香村,夏天热,不好放,金子不爱吃,郑迪也没法带回去,就让阿云嘎帮忙解决。
阿云嘎“哦”了一声,又问:“沈阳远不远?”
“不算远了。”郑迪算了算时间:“火车八个半小时吧,我买了个卧铺,躺会儿就到了。”说罢又很懊恼,“本来想试试提速的那列,结果去晚了,一张票都没了。”
阿云嘎不知道在那里盘算什么,半天都没搭腔,过了会儿才说:“八个半小时,很远呀。注意安全。”
郑迪弯起眼睛,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包登车:“我都快三十了,可别再提醒了。到了拍照片给你发……哦你现在是不是收不了彩信,那等回去给你带包喜糖吧。”
说是没两天就回来,郑迪硬生生呆满了四天,去时大包小包,回时一身轻松。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阿云嘎正好没排班,去出站口接他,郑迪两袖清风地出来,一看见阿云嘎,先惊了一下:“你新买的啊?”
“二手的。”阿云嘎有点不好意思,“便宜。”
阿云嘎收了辆二手的小木兰,是当时比较常见的踏板摩托,原主人是他认识的一个姐姐,对方打算回内蒙了,就把这车几乎是白送似的给了阿云嘎。
“亏我回来没拿那堆东西,不然这车肯定搁不下。”郑迪心有余悸,拍拍心口,又问:“这车行吗?带的动吗?得算超重吧?”
“不算。”阿云嘎示意郑迪跨上车座,给他一个头盔,常见的灰色,但到底是女士款的,有点勒下巴,“我试过了嘛,可以。”
晚上比较凉快,一路吹着小风感觉倒还不错,晃悠回家的时候,郑迪掏钥匙开门,一片漆黑:“金子又不在家。”把东西放下,才感到一路奔波的饥饿,就去了厨房,翻了半天,拿着一包没拆封的面条从厨房探出头:“阿云嘎,你饿吗?我下把面你要不要?”
阿云嘎正在调电视频道,闻言立刻把视线转过去,点点头:“要。”
没一会儿郑迪端了两碗面出来,随便加了几片菜叶子,又把鸡蛋弄成蛋花,放客厅桌上:“凑合吃吧,没什么东西了。”
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喜剧,吵吵闹闹的,都演到一半了才开始看,两人看的云里雾里,面吃完正巧也播完了,阿云嘎非要去刷碗,郑迪也没拦着,收拾自己带回来的包。快十点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前后楼都黑灯瞎火,郑迪判断:“应该是小区电路又出问题了,甭管,估计半夜就修好了。”
房子里没有什么应急照明的东西,郑迪试着把遥控器的电池拿出来塞手电筒里,按了下按钮,没反应,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作罢。阿云嘎又去了阳台,今晚是满月,一轮黄澄澄的挂在天上,黑夜包裹住了大部分的视野。郑迪拿了两个板凳过去,和阿云嘎坐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机手电筒照着路去客厅,翻了一阵,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红袋子。
“喜糖。”郑迪坐下,从袋子里掏出两盒喜庆包装的红塔山,扔在窗台上,把剩下的给了阿云嘎,沉甸甸的。
阿云嘎随便拿了颗糖出来,剥开糖纸才发现是金丝猴的巧克力,掰了一半递到郑迪面前。
“哎,这个吃了得肥死。”郑迪撇了撇嘴,见阿云嘎犹豫了一下,有要把手往后缩的迹象,连忙按住,叹口气:“没说不吃呢,你干啥。”
巧克力有点过甜,夏天使它也风尘仆仆地融化,他俩在阳台上分了一个巧克力,看着外面的月亮和无垠的夜空,郑迪突然想起那句,月亮会给你指引回家的路。
《奉旨越狱》的演出日期定在了十一月份,十月底的时候剧组去了天桥试台排练,天桥附近有一家卤煮,夜里出摊,郑迪时常光顾,有时阿云嘎会跟他一起,不过点的是春卷,塞的豆沙馅。
二零零七年的末尾,下了第一场雪,轰轰烈烈覆盖着北京,主干道撒了盐,融化的很快,但某些积雪一直积在那儿,化了结成冰,然后又是降雪,一直随着他们的演出绵延,到了春节前。
年前最后一场演完后,导演要请吃饭,定了一个大包厢,团团坐围满了圆桌,开了几瓶酒,都或多或少喝了一点,郑迪喝的有点混,后半场就在隔开的小房间里找了个沙发窝着,任由桌上继续海喝。包厢里暖和,郑迪闭着眼睛醒酒,没一会儿听见有人来了,他以为是通知他散场了,正要起来,就感到有衣服盖在自己身上,然后没一会儿,唇上被碰了一下。郑迪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知道那人是谁,强撑着没有睁开眼睛,过了一两分钟,听到离开的脚步声。身上的衣服是自己的外套,郑迪又呆了会儿,等心思平静下来,才坐起来重新进了包厢。已经到了尾声了,他打了声招呼就提前出了门,之前喝的酒在室内没觉得,出门被冷风一吹就又上了头。他走了一段,回头看,阿云嘎跟他出来了,没两步就追上了他,郑迪揉了揉额头,问:“阿云嘎,你怎么回去?”
“打车。”阿云嘎说。
“那走一段儿吧,前面好打车。”郑迪点点头,酒气蒸的脸有点红,眼底很湿润。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冻结实了的雪是硬邦邦的,阿云嘎先打破沉默,说:“郑迪哥,你可以叫我嘎子,大家都这么叫。”
郑迪歪歪头,没来由地笑起来:“那我偏叫你阿云嘎。我觉得阿云嘎好听。”
夜里的出租车没有几辆,他们等了半天才打到车,两人坐到后座上,郑迪跟师傅说了地名,就靠着车座休息。车里开了暖风,还有不知名的清新剂味儿,熏得郑迪想吐,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他,说:“吐了的话加二百啊。”
郑迪翻了个白眼,压着不适有气无力地哼哼:“吐了我给您二百五都行。”
开得不快,一路下来郑迪在中途差点儿睡着了,总是往车窗那边歪,撞一下又清醒,如此反复。最后阿云嘎看不过去,把他往自己这边带,又握住他手腕给支点,抓得很紧,手心沁了一层的汗,郑迪感觉到了,但没挣开,叹了口气,闭着眼佯装睡着。到楼下时,郑迪给了钱,要下车,关门时看见车里的阿云嘎,下意识地想问要不要上来,但话还没出口就戛然而止,最后换了一句:“算了,我上去了。”
阿云嘎点点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是莫名觉得颓然。郑迪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出租车发动的声音,又快步折了回去,敲敲车窗:“出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上楼,心事两相知,开门时郑迪说:“今晚金子在家,你睡我屋,我睡沙发。”
“不用。”阿云嘎执拗地拽住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在客厅里僵持半天,明天就是年三十,郑迪需要收拾回沈阳过年,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心力,只得妥协,去冲了个凉,进了卧室。
屋里是一张一米五的床,两个人能睡下,郑迪没睡着,他知道阿云嘎也是这样,对方刻意放缓的呼吸彰显了此时的焦虑。郑迪长长呼了口气,转过身,却望进阿云嘎的眼睛里。
“我想过这样,但没办法说。”阿云嘎说:“好像我不说,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以前不确定,但今天晚上知道了。”郑迪抿了下唇,“阿云嘎,算了。”
阿云嘎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像是万语千言不知道怎么表达,郑迪轻声说:“其实我之前想过这种问题,想了很久,没让你知道。但咱俩既没必要,也不合适。”他顿了顿,“你还不到二十,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可能不如我,可能比我好,但一定会有一个人适合你,而这个人不可能是我。”
阿云嘎还是沉默,神情又是熟悉的委屈,郑迪有一瞬间觉得对方要哭了,但却迟迟没有见到眼泪。阿云嘎拖过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画画似的描了几笔,说:“这是蒙文月亮的写法。”然后把郑迪的手拢起来,让那不可见的蒙语被握在手里,“你刚刚说的,我听不太明白,但我知道,你没有选择我。”
郑迪把手紧紧握着,想纠正他的最后一句话,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睡吧,嘎子。”
有什么在缓慢地逝去。
正月初一的时候,郑迪已经在沈阳了,家里小孩闹着去放鞭炮,郑迪跟着去照看,等鞭炮响完了才掏出手机,发现收到了一堆新春短信,阿云嘎的也在里面,很短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郑迪思忖了半天,回了一句「万事如意。」很规整地加了标点。
两人自从那天之后就失去了以往频繁的联系,零八年的郑迪在忙各种节目,那年他改了名叫郑棋元,中间经历了很混乱的过渡期,直到朋友们也都习惯改口以新名字称他后才渐渐稳定下来。
阿云嘎逢年过节会给他发短信,短信里还是叫他郑迪哥,郑棋元也会给他回复,但内容比较简短。零九年的时候阿云嘎突然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要去艺考。郑棋元当时正要准备登台,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最后笑起来:“你说话顺了不少。”
“读报纸读的。”阿云嘎在那边说:“我明天就要去考试了。”
郑棋元想找句除了加油的话说,但什么都没想出来,还是落到了一句:“加油。”
然后他听到阿云嘎很郑重地说:“谢谢。”像是收到了什么珍贵的礼物。
二零一二年的时候,郑棋元在外地把手机丢了,重新买了个新的,也没有去补卡,直接办了张新卡,当时的朋友们都能从网上联系到,等他一一通知新号码并重新更新通讯录时,才发现他没有阿云嘎的联系方式。他不抱希望地试着拨打以前那个小灵通号码,却发现早已经停机,想起近几年给他发短信的来源的确是一个新的手机号,只是自己没有记住。他很愧疚,但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于是逢年过节再也没有阿云嘎的短信了。
这种空白的状况持续到了一七年,他签了部新的音乐剧,建组排练又是北京的夏天,进门时郑棋元忐忑不已,见到人了反倒安定了下来,两个平行卡的男主很客套的握手,仿佛初次见面。阿云嘎比以前要成熟了很多,也没有那么瘦了,算算年龄对方已经大学毕业四五年了,而自己也要三十七岁,从零七年到一七年,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各有建树,但他们之间什么都没留下。排练间隙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直到结束的时候阿云嘎才叫住他。
“郑迪哥,等会儿吃饭吗?”阿云嘎问。
郑棋元本来想找个事儿推脱,但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于是点了头,让阿云嘎定地方。
北京变了很多,那家胡同里的烧烤早就停业了,街道上也没了摆露天桌椅的摊位,阿云嘎提了几个地方的特色菜,郑棋元有些抱歉地说:“你那些我吃不了,我现在吃素。”说罢又解释,“好多年了。”
阿云嘎很疑惑,但没有多问,他们两个都在改变,排练的时候他看到郑棋元卷起的袖子底下的纹身,就已经明白这些时间确实是会留下痕迹的。他们最后去了一个普通的菜馆,彼此谈了谈近况,阿云嘎提及自己在大学期间上专业课学了郑棋元曾经唱过的歌,但当时总是唱不出那种感情来,现在应该好点儿了,又说毕业后进了单位,总体来说比较稳定。
说着说着,不免谈起当年失去联系的那段时间。
“我那年去了趟你以前住的地方,但你好像已经搬走了。”阿云嘎语气很平淡:“我还想问问金哥他们,但找人时才发现我好像就存了你的号。”
郑棋元“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才解释:“那年我手机掉了,正好想换个新号,就把号也换了。我一零年就搬出来了,换了个房子住,一五年又搬了一次家,就是我现在住的地儿。”
“金哥现在怎么样?”阿云嘎问。
“金子,一零年左右就辞职了,回老家当声乐老师,孩子都要上小学了。”郑棋元想起这个,拿出手机翻了翻,找出金子的朋友圈,递给阿云嘎看,“长得跟他一个模子出来的。”
阿云嘎接过手机,调到拨号页面,输了自己的号码进去,按了拨打,等响起铃声后就挂断,把手机推回去:“这是我手机号。”又叮嘱:“你要存好。”
郑棋元有点无奈,但还是把它存了下来,应着:“放心。”
桌上摆了四个菜,郑棋元只吃了那两盘素的,阿云嘎讶异地问:“你真的只吃素啦?”
“我不是说了,都好几年了。”郑棋元撑着下巴,又夹了两筷子菜到自己盘里,“现在让我吃荤估计都吃不下去,成习惯了。”
“哦,有道理。”阿云嘎咬字还是很重,过了会儿才说:“所以一二年那会儿,我还是比较难过的。”郑棋元刚想说几句什么,就又听阿云嘎换了个话题:“我想起零七年的时候,你跟我说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想了半天才“哎呀”一声,“好像是,干这行图以后有人会为你真心献花,现在想想觉得有点道理。”
过去太久,郑棋元也想不太清楚当时说的原话是什么,但大体意思是这样,就笑起来:“我那是开玩笑瞎说的,你怎么就记住这句了。以前那些真知灼见看来你啥也没记住。”
“因为当时你还说不知道能继续干几年,现在又在组里遇见你了。我觉得特别特别高兴,特别好。”阿云嘎说。
“真的是。其实我这几年越来越重视瞬间这个说法了,很瞬间的感觉能保存很久,你明白吗?就是我和你以前聊天那种很高兴的瞬间,或者我不想干这行的瞬间,持续时间很短,但我现在都能想起来那种感觉,就还挺不错,但它们也没办法影响到我什么。”郑棋元说的云里雾里,到最后自己也搞不清该怎么表述,就放弃了,“听听得了,我自己都不太明白。”
结账的时候郑棋元去停车场取车,顺便送阿云嘎回去,一路上两人没说什么话,郑棋元开了车载电台,听了几首歌后,到了阿云嘎住的地方。
“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我现在还是没明白。但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去想。所以现在也没法聊这个。”阿云嘎在车停下前说,抿了抿唇,“等以后如果我愿意去想了,想出个什么了,我再和你说。”
郑棋元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才点了点头:“好。”
阿云嘎还想说什么,迟迟没有下车,郑棋元没有催,从扶手盒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降下了车窗。闷热的夏季夜晚涌了进来,音乐声还没有停,车里变得拥仄。
烟抽到一半时,阿云嘎才开口,没头没脑地问:“小红河是不是停产了?”
郑棋元眨了眨眼,“啊”了声,才说:“应该吧,没见卖的了。”
阿云嘎不置可否,只嘱咐了注意安全,就打开车门下去了。郑棋元见阿云嘎进了小区,没有急着走,直到抽完了这根烟,盯着在云间半遮半掩的昏黄月亮出了五分钟的神,才开车离开。
剧的排练和演出都比较顺利,阿云嘎不知道是不是也适应了他的新名字,跟着大家叫棋元哥或元哥,只是总觉得有些拗口。
等这部剧告一段落后,两人又再次鲜少联系。郑棋元去忙不迭地排练新戏,阿云嘎也有别的工作要做,这种空白期像是一种新的习惯。二零零七年的话也像是谶语得到了应验,咬紧牙关熬过艰难的岁月后,他们依旧站在舞台上,越来越多的人真心为他们献花,从前的艰辛换来的是终到的爱意。
很多时候郑棋元夜里才结束工作回家,看到夜空,会想起数年前连汉语都不怎么会说的阿云嘎那蹩脚的翻译,“当夜晚来临时,月亮会给你指引回家的路。”手心里好像还有之前阿云嘎用指尖描画的蒙文月亮写法,那种触感依旧清晰,但月亮却在他把紧握的手松开的一瞬间就逃走了。这些无形之中构成了一种新的瞬间。
二零二零年初他们再次见面,在春晚彩排现场,去年也有一两次活动见过,但总是很匆忙,交流不多。直到年初数次彩排才像重新建起了桥梁。当时他进候场室时阿云嘎很夸张地喊他郑棋元老师,他笑着过去拍他一下:“寒碜谁呢。”阿云嘎比以前又变了不少,成熟以前是他身上最鲜明的部分,也是与同龄人最格格不入的特质,现在随着时间好像越来越与周身其他相融合了,棱角得到了打磨,眼神里的陌生和防范已要尽数消弭。阿云嘎已经过了而立,自己也即将迈入四十岁。想起以前一起吃烤串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郑迪,而阿云嘎连二十都没到,现在白驹过隙,仿佛一朝夕的事儿。
春晚当天是多云的天气,郑棋元担心会下雨,特意带了把伞。这次正式演出要等很久,晚饭都是在台里解决的。结束时已经过了零点,郑棋元换完衣服后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看到了阿云嘎。
“还没走?”郑棋元打了个招呼。
“我以前说如果有天愿意去想了就再和你聊,其实我想了一段时间。”阿云嘎很认真地说,但声音压得很低,然后嘴角向下撇,轻轻说:“我发现想这些没有用处,无论是什么意思,你最后都没有选择我。这些就是你说过的那个……那个什么,不会影响到你的瞬间。”
阿云嘎如同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没有等郑棋元的回答,就先离开了。郑棋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海里是阿云嘎刚刚的那段话。
有些瞬间确实是无法转圜,但如果能再有一次选择,郑棋元想,他还是会在零七年去演《奉旨越狱》,还是会与那个蒙古族小孩搭话,还是会请他吃饭,给他从沈阳带一包喜糖,还是会试着握紧手心里的蒙文月亮即使终究会失去,还是会告诉他一辈子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而自己不是适合他的那一个。
郑棋元走过了那么多年,这些已经成为定论般的事实,他离开室内时,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多云依旧,找不到月亮。但在千万种的肯定中,依旧有那么一些或许被刻意忽略的、可变动的答案。
他的确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想选择阿云嘎。
郑棋元在凌晨时分赶回家,回复了手机里涌入的大部分祝福,清掉了未读。睡前再检查手机时,看到一条新的消息,孤零零地在列表上方,来自阿云嘎的,里面是简单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手机明了又暗,郑棋元直到眼睛开始酸涩,才终于回复:
「万事如意。」
-FIN
一直想写他俩。心愿已了(躺。
月亮属于谁
*军旗
*1.8w HE
1.
郑棋元下了飞机是徐均朔来接。
徐均朔去年还被评成“拽爪儿”,今年就被容许开着大G来接他。
郑棋元拽开车门的时候小孩探出头来,毛茸茸一颗栗色脑袋,刘海有点长了,鼻尖上汗津津的。
郑棋元想,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怕热,而他越来越怕冷。
郑棋元困得睁不开眼,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叹气。
郑棋元说:“老了,哎,真的。”
徐均朔侧过身,边给他拉安全带边问他:“咋啦?”
郑棋元说:“我发现我真的是。”
郑棋元欲言又止:“现在真的两个小时都飞不动了。”
徐均朔发动车子,说:“你这个人非要坐经济舱,我也没办法呀。”...
*军旗
*1.8w HE
1.
郑棋元下了飞机是徐均朔来接。
徐均朔去年还被评成“拽爪儿”,今年就被容许开着大G来接他。
郑棋元拽开车门的时候小孩探出头来,毛茸茸一颗栗色脑袋,刘海有点长了,鼻尖上汗津津的。
郑棋元想,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怕热,而他越来越怕冷。
郑棋元困得睁不开眼,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叹气。
郑棋元说:“老了,哎,真的。”
徐均朔侧过身,边给他拉安全带边问他:“咋啦?”
郑棋元说:“我发现我真的是。”
郑棋元欲言又止:“现在真的两个小时都飞不动了。”
徐均朔发动车子,说:“你这个人非要坐经济舱,我也没办法呀。”
郑棋元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
郑棋元说:“这叫给你省钱好不好,狗贼。”
徐均朔笑得停不下来,把手掌摊平伸给他:“下午给你奔驰保了两千八,大佬结一下呗。”
郑棋元伸手又打了他一巴掌。
郑棋元问他:“滤芯换了吗?”
徐均朔说:“换了。”
郑棋元追问:“左右两个都换了?”
徐均朔气死了:“哎呀!不是,你这个人……我又不是傻子!”
郑棋元笑得捂住脸。
徐均朔忽然说:“郑迪,我最近新接了个译配。”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说:“我有钱了,我有小金库了。”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不说话了。车里很静,只有空调嗡嗡的风声。
郑棋元瞪着眼睛看他:“然后呢?”
徐均朔咬了咬牙:“没啥。就是,我是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戴你那个戒指了。”
郑棋元莫名其妙,把手伸出来。
他卫衣总穿大码,把自己松松垮垮地藏进去,袖口就长一截,堪堪遮住无名指的大金戒指。
郑棋元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心下想了七七八八。
上周徐均朔新剧末场,郑棋元应邀去上海给他庆祝。
剧他没看过,撞了自己整整一个季度的排演档期。他匆匆赶到酒店时一圈人坐在包厢里,见到自己像见到班主任查寝似的噤了声。
郑棋元有点不太善于应付这种场面。
眼前都是半熟半生的面孔,笑容年轻得发嫩,像早春的幼苗,掐一下能挤出水来。
还是徐均朔先站起来说,你们都认识的呀,棋元哥。
他们俩没想着在圈里藏关系,大概徐均朔也打过预防,于是四下安静,每个人的眼睛仍旧亮晶晶地望着他。
徐均朔没想到有这一出,当即红着脸喊你们干啥呀。
郑棋元只记得自己拉了拉渔夫帽的帽檐,又拉过徐均朔的手。
他说“你们好,我是郑棋元。”
他说:“我是徐均朔的爱人。”
几个孩子都笑了。
约莫他离男孩的年代是有些远,就像金饰品,老派,八十年代,着实不洋气,不招年轻人喜欢。
郑棋元有点难以承认,他介意,是真的介意,不知道这也算是给小男友丢人。
他只好有点委屈地开口:“……很土吗?其实也还好吧。”
徐均朔一下子喊出来:“不是!不土啊,好看,必须好看。”
郑棋元无奈了:“什么鬼啊?”
徐均朔先打了转向灯,说:“就,顾易最近不是在北京吗,我昨天和他逛街,他给茜茜买了条项链,卡地亚的,什么沙弗莱石榴石,特别牛批。”
徐均朔看了郑棋元一眼,飞快地说:“然后我看到个对戒,就感觉很适合你。”
郑棋元啊了一声。
徐均朔闭上嘴,抬眼在倒车镜里偷看他。
郑棋元大概想绷着脸,却又控制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高挺的颧骨上泛出红霞。
他不说话,把戒指捏在手里转来转去。
郑棋元一紧张总这样,徐均朔看在眼里,也紧张起来。
郑棋元说:“对戒?”
徐均朔说:“嗯。”
郑棋元说:“适合我吗?”
徐均朔说:“就是那种特别简单的,18K玫瑰金中间镶了一圈钻石。”
郑棋元问道:“哎?多少颗钻石?”
徐均朔说:“53颗吧,圆的,说是明亮式切割钻石,直接不懂。”
郑棋元扶着下巴想了想。
郑棋元说:“那哪里简单了,真的是。”
徐均朔大呼小叫:“哎呀你别管了!你又没亲眼看见,是不是。反正就想了一下,贼好看,适合你。”
郑棋元若有所思地说:“那挺好的。”
前面堵了车,车流绵延看不到尽头。
徐均朔的手心里都是湿汗。
隔了好一会儿,郑棋元才缓慢地、佯装担忧地感慨:“是对戒欸。”
徐均朔说:“是呀。”
郑棋元问他:“那适合你吗?”
徐均朔差点弹起来:“必须适合!超级无敌霹雳爆炸皮卡丘的世界第一适合!”
郑棋元笑起来总像满足的喟叹,肩膀缩起来又舒展开。
郑棋元说:“天哪,那贵不贵啊?”
徐均朔说:“贵的嘞,买完戒指我就要破产了,泡面都吃不起了。”
郑棋元说:“徐三万,不会吧。”
徐均朔说:“都不敢买汤达人了,只能买两块五的康师傅。”
郑棋元说:“那还要刷碗。”
徐均朔说:“我不想刷碗。”
郑棋元说:“那要怎么办啊?”
徐均朔偏头看他,用粤语说道:“你养我啊?”
郑棋元学他:“我养你啊!”
他们俩对视一眼,都笑了。
郑棋元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嘟囔道:“哎呦,好瓜。”
郑棋元拉开中控储物盒,把里面的发票和停车券一张张拿出来,抚平折边再放回去码好。他演出三天不在北京,徐均朔就上房揭瓦,一通乱塞。
郑棋元抽出来下午开的那张发票,拿到眼前看了看。
郑棋元说:“两千八是吧。”
他一气呵成,把大金戒指一摘哐啷丢进了储物盒,侧身迅速在徐均朔嘴唇上亲了一口。
小孩吃糖了,舌头绵绵软软,草莓味的。
徐均朔的视线一档,两颊抚上郑棋元的发梢。
路口是所幼儿园,每次从机场回家都路过。
他听见窗外一阵风吹落了道旁银杏,叶子在风里莎莎直响。
小豆丁们大概穿着非常夸张的荧光绿,背上三道反光条,正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一辆摩托车轰隆轰隆在车流里钻。
郑棋元放开他,慢慢坐了回去。
郑棋元说:“大爷给你报销。”
徐均朔还没习惯老男人的突如其来,嘴唇上满是郑棋元舌尖舔过的湿渍。
他们都好了一年半,徐均朔还是对郑棋元毫无办法。往往被闹得手脚蜷缩,不是红了耳朵就是红了脸。
徐均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车流涌动,后面那辆宝马不满地拿喇叭嘀他。
郑棋元笑着把脸转向窗外,不去看他的手忙脚乱。
过了两个路口,红灯。
郑棋元的无名指上只留下一圈戒痕,像一条沟壑,等着他的探险。
徐均朔忽然侧身吻了回去。
嘴唇轻轻一碰就分开,然后迅速挂挡起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毛病。
徐均朔红着脸面不改色:“找你二百。”
郑棋元笑倒在座位里。
快到家的时候郑棋元困得不行,跟徐均朔说进车库你再叫我。
话还没说完就睡过去了,昏昏沉沉间感觉车停下,徐均朔卸了安全带,自己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
徐均朔好像说郑迪你又瘦了,郑棋元听不太清。
他的嘴唇擦着徐均朔的痣,颈下一指的位置。
小孩已经开始用香水了。
郑棋元情人节礼物给他挑了瓶柑橘调,闻起来像是植物根茎和土壤。徐均朔该是木质的,干净从容,茁壮又丰盈。
郑棋元迷迷糊糊想着进门要先洗漱,外卖要定披萨,行李箱里有他早上在酒店洗了没干的内裤,要赶紧拿出来晾好。
郑棋元感觉徐均朔在上楼梯,哗啦哗啦的钥匙声在空楼道里回响。
他还想喊徐均朔泡碗黄豆,明早起床打豆浆喝,配上小区对面的包子,三个香菇油菜,两个萝卜鲜肉。
郑棋元张了张嘴,却没听见徐均朔的回应。
他有点困惑,抬手去够徐均朔的脸。
那么暖,那么近。
郑棋元猛地坐起来,窗外已是黄昏。
晚高峰,司机敲着方向盘无奈道:“您瞧这儿堵的。”
郑棋元没答话,他一觉睡得腰酸背疼,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
太阳逃似地往楼宇间挤,留下一些橙黄色的云烧在天边,好像离去太急,来不及带走似的。
很快,那一点儿橙黄的火也烧灭了。
郑棋元把手抬起来看了看,那枚土金土金的戒指还好好地呆在他的左手。
他终于意识到,徐均朔已经搬回上海了。
郑棋元咳了一声,说:“我就在这下吧,刚好去全家买点吃的。”
司机师傅点点屏幕,把导航地图放大又缩小:“这儿离你家还远着呢。”
郑棋元说:“没事,不远。”
他想了想又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2.
郑棋元提溜着29寸的大箱子,走了快一个半小时才走回家。
他走得腿疼,双膝尤其疼。
郑棋元想起来自己06年没钱打车,也不喜欢坐地铁,大晚上就一个人在马路上逛。
那时候他才二十来岁,特别愁,愁也没用,白天在单位排合唱,晚上去跑录音棚。
棚里没有表,也没有饭吃,经常进去的时候天色还是泛着烟色的灰白,出来就是一片昏黑。
原来北京的秋风都来自往季,一迎头就把他吹回了郑迪。
他足有十年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了。
这些年他越来越懂得如何让自己舒服。他给家里安了全中控的顶灯和水龙头,早晨翻个身动动手指就能拉开窗帘,扫地机器人勤勤恳恳,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喊小爱陪他聊天。
后来他喊小徐,喊了一年多。
在一起第四个月,徐均朔因为工作把自己搬进了郑棋元家,郑棋元这才发现徐均朔像颗入侵植物,一粒种子在北京疯长。
他家冰箱每周都会多几盒猪肉牛肉,衣柜挤满了白T,沙发靠垫后面经常能捡出来一本书来。后来郑棋元忍无可忍,找朋友给他打了套书柜,橡木,纯手工,放在书房里和钢琴靠在一起。
郑棋元记得那天徐均朔特别高兴。
他在书房坐着弹琴练功,听见徐均朔关门扔钥匙的声音,然后脚步越来越近。徐均朔站在门口一愣,随即小跑进来,像个小钢炮一样飞进他的怀里。
郑棋元噙着笑,却感觉徐均朔哭了,小朋友的眼泪像牛奶蜂蜜一样淌进他的领子里。
他记得徐均朔抱着他说:“棋元哥,我真的好高兴。我喜欢的都在这里。”
郑棋元回到家,硬撑着蹲下,拿酒精棉片把行李箱和轮子擦了一遍才去洗漱。
他拉开抽屉找了片双氯酸芬钠吞了,又热了块毛巾敷在膝上,垂着手乖乖坐着放空。直到膝盖上的坠痛渐渐消解,只剩下酥酥麻麻的肿胀从小腿往上爬。
郑棋元深谙这套办法有效,他之前在剧组排练常用,二十分钟能管一天。
他累得要死,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得房间空荡,翻来覆去决定坐起来翻两页书看。
分手的时候徐均朔什么也没带走。郑棋元对着一人高的书柜犯了难,最后索性直接把书房锁了,连灰也不擦。眼不见心不烦。
只有这本书,那天徐均朔随手扔在床头。他走后郑棋元动也没动,一开始没空,后来懒得动,再后来就铁了心思不想动。
人老了总容易越活越窄,睁眼闭眼都是习惯。一本书就在他卧室里铁船落锚,郑棋元每天叠被子都像海水一样无声地绕过它。
郑棋元想,这太荒唐了。
后来他开始跟自己妥协,时不时把书捞过来,闲来无事翻两页。
他固执地把徐均朔留下的所有折角抚平。这书徐均朔大概反复看过很多次,书脊起了一层毛边,摸上去绒绒的,每隔几页还有用铅笔划过的波浪线。
郑棋元把那些波浪线拎出来反复读,好像看见小孩还窝在被枕的香软里,拿自动铅戳着嘴唇,翻书皱眉头。
他读了近一半,总翻回去读同一个故事。
他读了又读,还是不太懂白兔和月亮。
白兔尤爱明月皎洁,众神慷慨,宣布月亮从此由她所属。
于是白兔仍夜夜到林中草地赏月,可从此之后,乌云蔽月她便紧张不安;满月缺损她便心痛如割。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勾起了无穷的得失之患。
最后的最后,周国平写白兔归还月亮,慧心未泯。
可是郑棋元总觉得她是苦怕了,才慌忙想要逃走。
郑棋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一通电话叫了起来。
徐均朔没料到他接的这么快,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手机摔在地铁一号线。
郑棋元喊:“均朔?”
徐均朔说:“没事没事。”
徐均朔说:“那啥,棋元哥。”
郑棋元嗯了一声,坐起来点了根烟。
徐均朔说:“我现在在北京。”
郑棋元说:“嗯,怎么了?”
徐均朔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问他:“我,我能去家里吗?”
郑棋元心里一跳,心尖的酸胀像涨潮似的顺着喉咙往上翻,无处遁形,只能无声的从烟雾里吐出来。
他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徐均朔又补充道:“我来拿点东西。”
郑棋元嗯了一声,下意识抓起相框反扣在床头柜上。
他环顾四周,家里乱得像遭贼。
几张拍立得被他从客厅贴在床头,墙边靠了半瓶红酒,徐均朔没带走的牛仔外套还挂在椅背上。
他难得露怯,口不择言,说:“不太方便,你要什么我给你送下去。”
徐均朔那边静了一会,闷闷地开口:“我来拿一下我的信。”
生怕痛不够似的,徐均朔补充道:“你又找不到。”
徐均朔进家换的是一次性毛巾布拖鞋。
他环顾一圈,郑棋元卧室锁了,只有书房朝他大开。
徐均朔瘦了点,刘海长了许多。不笑的时候还是很严肃,嘴一抿,眼神也凌冽起来。
郑棋元没话找话说:“你的茶叶有点发霉,我扔了,给你倒杯水吧。”
徐均朔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上次从家带的铁观音?”
郑棋元说:“对啊,都长毛了。”
徐均朔说:“那不会是茶豪吧,讲道理。”
郑棋元拿着杯子干笑:“是吗。”
郑棋元看着徐均朔越过他,径直走向书柜,他们俩像两条船,朝东西两个方向行驶。
小孩没在意柜子上的落灰,熟练地把每一层每一隔的书抽出来一本,里面就有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集起来有八九叠,在左手里摞成一小沓。
那几张薄纸像是从鱼肉里剔出的骨刺,扎在郑棋元心上,留下一颗颗血珠。
郑棋元想,自己确实找不到,也难得徐均朔记性这么好。
再加上桌子上半开的那封,一共数了十一张,徐均朔小心地码好放进背包里。
徐均朔冲郑棋元点了下头,蹲在门口换鞋。
徐均朔以往穿鞋总是图省事,一脚就跨进去。今天他把鞋带全部解开重系,手指绞在白鞋带里,系得好慢好慢。
徐均朔站起来,看了一眼郑棋元。
徐均朔说:“那我走了。”
郑棋元说:“嗯。”
徐均朔想了想补充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郑棋元笑了,推了他一把:“要你说,真的是。”
徐均朔关门的时候看见郑棋元跟他摆手,看口型是“拜拜小土豆”。
郑棋元背抵着门,忽然觉得膝盖很痛。
痛得他腿麻,站不住,心口都被扯着往下坠。
他深吸了两口气,慢慢滑坐下来。
郑棋元手里还端着盛满水的杯子,徐均朔一口也没喝。
他走得很快,走得像在逃,像是对自己有什么忌讳。
玻璃杯上印了只We Bare Bears里的熊猫,呲着牙咧嘴笑,好像在笑郑棋元傻逼。
杯子二十多块钱,郑棋元记不清了。好像是他俩有天晚上逛名创优品买的,那个杯子徐均朔最喜欢。
郑棋元还是哭了。
他想不通,徐均朔跟他住了一年零两个月,两个人每天亲着对方耳鬓醒来,偶尔睡得双眼迷蒙还会拿错对方的牙刷,郑棋元开车送他去剧院再上单位排练,晚上他们在外面凑合,总在素食馆和烤肉店为对方破戒。
他们也吵架,但还是开心更多。徐均朔总笑,他也觉得自己身心轻盈,整个人更青春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这么好,怎么最后徐均朔打着飞的也要带走的回忆却是那几封信。
那时候郑棋元刮刮他鼻子,笑说我才不看你给别人写的旧情书。
现在郑棋元后悔了。
3.
后来郑棋元再回想,明明那时候徐均朔从福州回来时情绪就不对。
徐均朔的剧叫《月亮属于谁》,郑棋元没来得及看,只知道布景很美。一轮弯月挂在头顶,散着轻柔的光。
那几天徐均朔忙巡演,郑棋元从央视录完节目回家,坐着歇了会儿就觉得忍不了,拿着抹布四处擦灰。他戴上一双胶皮手套,擦完卧室擦书房。
书柜的顶层被徐均朔乱塞,几本书大小不一,一排竖着,上面还叠着横的。郑棋元试着抽了一本,没想到一摞书全部掉下来,扬了满屋的飞尘。
郑棋元捂着头“操”了一声。
他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又跟对面骂了句狗贼,才低头去拾书。
拾着拾着一本掀开,留下一封信纸。
看到“Z先生”的时候,郑棋元以为是给自己的,心里有点奇怪,又不免甜蜜了一番。
再往下读却看到徐均朔尚且稚嫩的笔记写“昨天的作文您打了55分给我,我自觉太高,不该是这个水平,难免有些羞怯。您的批注我全部读过,多谢老师……”
郑棋元明白是徐均朔自己的东西,出于尊重便匆匆翻过来折好。
那封信落款是2012年,那时候郑棋元还在鸟巢昼伏夜出地排练,一想到徐均朔坐在教室里为高考作文发愁的样子,便觉得可爱得很。
郑棋元拿着信一时不知道往哪本书里塞,索性摊在桌子上,等徐均朔回来应付。
徐均朔进门就吱哇乱叫,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嘴里胡说八道:“砸到元元没有啊,痛不痛?”
郑棋元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一缩,莫名其妙:“啊?”
徐均朔蹬鼻子上脸:“朔朔帮你打柜子,元元不哭啊元元不哭,好不好?”
郑棋元翻了个白眼,无奈得伸着手肘搡他:“哎呀,你好烦。”
郑棋元挣脱开来,从他手里接过饭盒去微波炉里热。
徐均朔撸了袖子准备去书房收拾,却看到一片狼藉归为原样,甚至每本书都被郑棋元抹了灰,重新列进书柜。
他笑着拿手指拂过去,直到看见桌子上的信,他的笑僵在脸上。
徐均朔把信拨弄了几下,沉默着坐下来。
半响,郑棋元在外面喊他:“朔朔?吃饭了。”
徐均朔走出去,站在他面前不说话。
郑棋元说:“你干嘛?”
徐均朔不高兴:“郑棋元,你怎么翻我东西啊。”
郑棋元说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说:“我没有。那是掉下来的,我不知道塞在哪本书里,就放那儿了。”
徐均朔还是瞪着他。
郑棋元无奈了,说:“我没看过啊。”
想了想觉得不够坦诚,又说:“不知道是啥,就扫了两行。”
他不明白小男友怎么会生气,想着逗逗他,故作轻浮地刮了刮徐均朔的鼻尖。
郑棋元说:“干嘛呀,我才不看小朋友写的旧情书。”
徐均朔不自在地拿起筷子吃饭,说:“你别乱说。”
一顿饭吃得着实有点古怪,徐均朔离家归来的喜悦像被雨水冲走。他坐在郑棋元对面沉默不语,整个人湿淋淋的。
郑棋元实在憋不住,说:“朔朔,你都二十四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徐均朔把筷子一扔,说:“你就这样看我啊?”
郑棋元还是笑着:“不对吗?过来,别自闭了。怎么说……摸一波摸一波。”
徐均朔打掉他的手。
郑棋元无奈,把碗筷端进厨房,洗完了回头看见徐均朔还坐在餐桌旁。
暮色从窗子投进来打在徐均朔的脸上,留下一个橘黄色的、很暖的剪影,却衬得徐均朔无比忧伤。
郑棋元不知道那封书信到底有什么秘密,也懒得知道,他想。
就算是真给他说中了他也不怕,他第一次跟男人上床的时候徐均朔恐怕还在读小学。
谁没个前度呢。
可好像情侣总做这种攀比的把戏,比谁更爱你,也比谁更恨你。
郑棋元也确实有点来气了,故意厉声喊他:“徐均朔,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徐均朔说:“不是,你,你怎么这样啊。”
他知道这样下去会有更坏的结果,便叹了口气说:“咱们都冷静冷静,行不行?”
徐均朔说:“啥意思啊你?”
郑棋元说:“啥啥意思啊?”
徐均朔抬起头,眼睛红了一圈,捏起的拳头微微发抖。
徐均朔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郑棋元真觉得累了,他说:“我听你的。”
半夜郑棋元渴醒,下意识去搂徐均朔的脖子,想软绵绵地撒个娇,却摸了个空。
他吓了一跳,跌跌撞撞爬起来去开卧室门,结果客厅也是黑的。
郑棋元捞起手机想问徐均朔在哪,却看见徐均朔跟他发“钥匙我放鞋柜上了”。
郑棋元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入春暖气停了,屋里有点冷。
他蜷起来,维持他一贯安全的巢,默默抱紧了双腿。
半响他才想起把手机手电筒打开,照见他家大门钥匙被徐均朔扔在白色的柜子上。
徐均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郑棋元觉得这一仗吵得好失败,莫名其妙,哄也哄不好。
他想他的男孩总是讲道理的。
于是郑棋元推了工作,买了飞上海的票。
上海是巡演末场,他想去蹲一次小徐演员的SD,然后送给他花,再告诉他对不起。
当天晚上郑棋元才第一次看到那部剧。
讲的是爱情,却远不止爱情,是16岁的男孩对自己男老师的一段无疾无终。
徐均朔站在月亮下,抱着一本普希金。
郑棋元一下子明白过来。
一个唱段后,徐均朔哑着嗓子念到:“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幕布拉起,月亮挂在头顶像一把镰刀,也像人的嘴角。
那淡光那么温柔,那么慷慨,似笑非笑地看着人间乱作一团。
郑棋元坐得很远,却好像能看见徐均朔的睫毛,叠着光影轻轻颤动。
他那么忧伤,就好像吵架那天坐在餐桌对面,凝固成一尊石像。
徐均朔哭着喃喃:“主啊。”
“但愿有别人爱你,和我一样。”
郑棋元举着一瓶福佳白仰在沙发上,说:“哎,你猜我那天去蹲SD了吗。”
喻越越给他抢过来,小声抱怨:“别喝了。”
郑棋元搡开她的手,说:“哎呀,你猜,猜嘛。”
喻越越无奈了,说:“那就没有。”
郑棋元说:“喻大力女士,你真的特别懂我。”
喻越越说:“滚。”
郑棋元说:“那天看完徐均朔,我站在剧院门口啊,我抽了根烟我就走了。就ET聚场,咱们上次在后面吃过振鼎鸡。”
喻越越说:“吃得草头圈子好不好,你哪里吃得了鸡。”
郑棋元恍然大悟地往后仰了仰:“哦,我吃不了鸡。”
喻越越说:“大爷,大爷你从下午就找我喝,你喝好了吗?”
郑棋元说:“哎,那天我花也放在寄存处没去取。我订了一千六百多块钱的,特别特别特别大的一束捧花,真的,特别大。”
喻越越说:“那得多少玫瑰,你抱着进去大伙儿不都看你啊。”
郑棋元说:“没有,没有玫瑰。”
郑棋元缩着脖子,摆了摆手。
郑棋元说:“有海芋,有黄金球,有针垫子,还有一只菠萝呢。”
喻越越难以想象:“什么菠萝?花里有个菠萝?”
郑棋元点点头,说:“是呀,我觉得那个花语说得特别的好。”
喻越越打断他:“你喝醉了。我叫我老公来接我们,你上我家吃点东西吧。”
郑棋元闭上嘴,把头轻轻靠在墙上。
郑棋元忽然说:“朔朔今天来北京了。”
喻越越手一顿:“他找你了?”
郑棋元说:“找了。”
喻越越马上飞快地给老公打字,让他等会儿再来。
喻越越问:“小朋友找你干嘛呀?”
郑棋元摇着头无奈道:“我以为他来家里拿证件,谱子或是什么手稿啊,结果他把他藏的那些信全都拿走了。”
喻越越低头看手机,抽了张纸扔给他。
郑棋元笑倒在靠垫上:“你干啥啊?没哭。”
喻越越问他:“《月亮属于谁》好看吗?”
郑棋元说:“马上二巡了,这次有北京站,你自己去看。”
喻越越说:“那你还去不去?”
郑棋元说:“我去干啥啊,我都知道结局了。”
郑棋元小孩似地凑近她,故弄玄虚地说:“喻越越,你别惹我啊,小心我给你剧透。”
喻越越翻了个白眼。
郑棋元说:“那我告诉你吧,他俩没在一起。”
“小树那个时候还在读高二,我要是老师我也不会答应。”
“可是小树那么热烈,老师差一点就动摇了。他们用信谈话,聊高考以外的话,一封接着一封。他给他改作文、讲文学,他就给他唱春天的歌,吹家乡的榕树叶子,站在月亮底下。”
“他说老师,”郑棋元咳了一声,换了副舞台上的强调:“请原谅我的冒昧,也宽恕我的僭越。我怕我说了您要生气,可若是不说我又每日每夜在难过。”
“我想说我以后无论遇到谁,友情或是爱情,都会忍不住想起您,一定一定。”
郑棋元吸了吸鼻子,他的嗓子有点哑。
他说:“喻越越,均朔特别厉害,你知道吗,他还是这部剧的编剧。”
“这个本子他应该策划了蛮久的。那堆信我不是有次不小心看到了一封吗?他在那个落款日期旁边也写了这句话。”
喻越越有点心疼,摸了摸他的头发。
喻越越问他:“那老师的角色叫什么名儿啊?叫月亮?”
郑棋元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师的角色就叫老师。”
他轻轻补充道:“可我知道他叫Z。”
“你懂吗,喻越越,我知道这样子不好,可是我,我怎么有点人戏不分了呢?”
喻越越小心地捧起郑棋元的脸,他眼角的皱纹像叶脉,柔软地舒展。
喻越越陪他经历好多事,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这么脆弱,这么疲惫,这么无能为力。
喻越越说:“徐均朔是个好孩子,对你也特别好。但是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我也不愿意。”
喻越越摸了摸他的脸,说:“郑棋元,你抬头看看我。你北京户口有房有车,五险一金人帅钱多,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明天就上天坛公园相亲角给你贴张告示去。”
郑棋元笑着骂她:“什么玩意儿啊!”
一滴眼泪砸进喻越越的手心。
4.
上音联盟晚上直播的时候,顾易接到了徐均朔的电话。
顾易说:“喂,宝贝。”
徐均朔听见那边的音效,顿了顿回到:“你在打游戏啊?”
顾易说:“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徐均朔:“不是,我想跟你聊一下。”
顾易说:“不聊嘞,有什么好聊嘚。快点快点,我们在直播,刚好四缺一,四缺你,命中注定。”
徐均朔说:“那你们再找人啊,我就先挂了。”
顾易说:“干嘛?你干嘛?我这是盛情邀请你,你怎么还不知好歹了?”
徐均朔说:“别搞别搞,我有事,你们先玩吧。”
徐均朔叹口气挂了,没想到顾易反手又给他打了回来。
顾易说:“妹妹你咋了?弹幕你粉丝都让我来关心关心你。”
徐均朔说:“没事,你去玩吧。”
顾易说:“那不行的呀,我游戏都退了麦都关了。均朔宝贝,你怎么一会有事一会没事,我也是你的妈妈粉,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话。”
徐均朔无奈了,捏着手机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易说:“你在上海吧?赶紧出门,我们襄阳南路老地方烧烤吃起来。顾老师能撬开生蚝,也能撬开你的嘴,撬开你的嘴,就能撬开你的心。”
徐均朔说:“哎不是,我现在在家里啊。我爸妈有事要回一趟新竹,让我回家照顾狗。”
顾易哦了一声,说:“你在福州啊。”
徐均朔说:“是的呀。”
徐均朔那边传来一阵门铃声。
徐均朔说:“顾易,我真没事,就随便聊聊。我外卖到了,我先吃饭好吧。”
徐均朔吃饭的时候把LPL春季赛给补了,卤肉饭有点油,他没心情,吃了一半倒了一半。结果背心闻着味儿一直扒垃圾桶,他只好拾了垃圾出去倒,顺便带小泰迪们溜一圈。
贝贝走几步就不愿意走了,徐均朔把它抱进怀里,右手牵着背心的狗绳,手指还勾了个滴油的垃圾袋。
他历尽千辛把垃圾丢了,拐过弯忽然看见个熟人。
是他信里的Z。
Z推了个粉红色的婴儿车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婴儿车挂着白色的蕾丝帐子,顶杆系了一个风车,风一吹,转出五个颜色。
Z步子走得很慢很轻,徐均朔忘了他的岁数,大概现在也是三十多四十的年纪,教师操心,整个人老态很多。徐均朔想,他是个好老师,也应该是个好父亲。
徐均朔知道他们俩住得近,但不在一个小区。那时候徐均朔放学总缠着他讨论昆德拉或是卡夫卡,月亮在天边挂起来,Z被缠得没办法,从他家多绕一圈也算送他回家。
Z总说你们家小区绿化真好,徐均朔就蹦蹦跳跳地摘一片榕树叶,放到嘴边。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校服总大一号,春天的暖风灌了满身。Z跟他讲列斯科夫,徐均朔就给他吹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徐均朔站着看了一会儿。
家乡这个意象,总是这点好,十几岁的风忽然又灌进他的衣服里,吹的他心里鼓鼓胀胀。
徐均朔本想默不作声地踱过去,结果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在空旷的小花园里炸得人吓一跳。
徐均朔手忙脚乱地接通。
顾易说:“均朔宝贝,我想了一下不对啊。”
徐均朔说:“咋了?”
顾易说:“你有问题吧,你吃个饭怎么还不能跟我说话了?”
徐均朔说:“我吃着饭干嘛跟你说话?”
顾易说:“怎么开始嫌弃妈妈了,徐均朔,上大学的时候你可是在厕所里拉屎都要跟我说话。”
徐均朔无语:“我擦,精神不正常啊你这个人。”
顾易问他:“你在干嘛?”
徐均朔说:“刚吃完饭,我遛狗啊。”
顾易那边静了一会儿,徐均朔看了看网也没卡,莫名其妙地喊他:“顾易?”
顾易几乎是吼出来的:“徐均朔,你真的有问题!”
顾易说:“你照顾你家狗?你家狗有什么好照顾的?你福州没亲戚还是没朋友啊,你一个小假期不去北京找郑棋元你跑去福州遛狗?上次我让你帮我看两天斑比,你买机票的手速比你放Q都快,你就不是熊猫,你答应我的时候你是只鸽子,你跑路的时候你是只豹子,你是百兽之王好伐。”
徐均朔被他吵得耳朵疼,手机微微拿远了些。
徐均朔喊:“顾易,顾易。”
顾易骂得非常投入,他说:“汤鸽,我求求你做个人嘞。当我知道那天你抛弃了我和我的小猫咪,转头飞到北京和郑棋元郑老师吃烤肉,我整个人毛骨悚然,我觉得不仅动物保护协会要喷你,素食主义联盟也要喷你。”
徐均朔无奈地叫停,他说:“顾易,你别说了,我和棋元哥分手了。”
顾易一噎,那边顿时静了几秒。
半响顾易有点心虚地说:“不可能嘞,顾老师我料事如神,你们俩肯定就是吵架嘞。”
徐均朔说:“是吵了一架,真分了,不骗你嘞。”
顾易说:“不会嘚,以你的性格,冷静下来绝对会回去找人家。”
徐均朔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刚从北京回来,我去找他了,他差点没让我上楼。”
顾易觉得事情有点难办,挠了挠头,跑到阳台趴着认真听他讲话。
徐均朔说:“不过我还是找理由上去了。”
顾易说:“不愧是你。”
徐均朔的声音酸溜溜的:“我怀疑他可能交新男朋友了,讲道理,我们的合照全没了,他还把卧室门关起来。”
“他好像还挺紧张的,又装得什么事也没有。我也害怕,我害怕一会儿从卧室里再走出来一个男的,那我直接裂开。”
顾易说:“那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分啊?”
徐均朔说一时间说不上来,他抬眼看到夜幕深了,Z已经走了,一轮月从东方升起。
徐均朔牵着狗往回家走。
徐均朔说:“《月亮属于谁》你知道吗?”
顾易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
徐均朔说:“哎呀,我那个剧。”
顾易说:“我知道了。”
徐均朔说:“我那时候不是去福州巡演吗,我老师来看了,很尴尬,又想了很多事,心情不太好。”
顾易懵了,问他:“什么老师?哪个老师?”
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坦白道:“就是剧里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
顾易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剧情。他特别惊讶,又害怕伤好朋友的心,只好模糊地嗯了一声。
徐均朔说:“就是你想得那样,但又没有那样,你懂吗?”
顾易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放缓了声音说:“我懂。”
顾易想了想还是问了出口:“那你对他?”
徐均朔叹了口气说:“我刚刚还见到他了,带着他女儿出来。高中那个时候压力那么大,很难有个说话的人。但是现在想起来,没有太多感觉,没有感动,只有感谢。”
顾易说:“那他去看你的戏了,那他不就知道你……?”
徐均朔说:“他一直都知道。当时他对我真的很好,也支持我学音乐,我妈也挺喜欢他。然后他那天看完剧跟我妈说,看到徐均朔有这样的成就他很欣慰,但他还像那时候一样,没变,跟个小孩似的。”
徐均朔问顾易:“我做事真的像个小孩子吗?”
顾易不知道怎么答,就顺着他的意思说:“没有吧。”
徐均朔说:“我那天真的倒霉得鸭批,棋元收拾书柜不小心收拾出来我给我老师写的信。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他说他没看,哇直接尴尬,究极尴尬。”
“我都尴尬死了,但我想着既然这样,那小时候的事我多少都要跟他讲一下。结果他竟然在那里逗我,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我相信他,他真没看我东西,或者是他可能根本就懒得看。所有人都说我是小孩,我觉得我在他心里不仅是个小孩,我就是个弟弟。”
徐均朔的声音很哑,也很疲惫:“你知道吗,我跟他在一起我特别开心。他是郑棋元诶,业界大佬,是不是。可是我总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特别无所谓。我一直拼了命地努力啊工作啊这样子,可我根本就赶不上他。讲道理,有些话我连问都不敢问,问出来挺傻的。”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最后顾易长长叹了口气。
顾易说:“徐均朔,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徐均朔说:“啥?”
顾易说:“你想先听哪个。”
徐均朔想了想说:“那就好消息。”
顾易趴在听筒旁悄声说:“我跟茜茜求婚成功了。”
徐均朔哇了一声,声音一下子雀跃起来,他说:“真的吗?”
顾易说:“真的嘞。前几天我和她朋友出去玩,坐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她们故意问了我很多问题,我看出来了,但我都认真答了。回家的时候茜茜好像不高兴,不说话,我就和她说,那我们再玩一下真心话大冒险吧。”
“然后我才知道,茜茜听我说我前任的时候她吃醋了,知道我熬夜接活还节食省钱给她买项链的时候她生气了,最后我把车开到楼下,我俩哭得跟猪头一样。她说顾易谢谢你。”
徐均朔说:“没了?”
顾易说:“然后我拿出项链,然后我们就甜甜蜜蜜就搂搂抱抱这就不用跟你说嘞。”
徐均朔说:“你求婚怎么用项链啊?”
顾易说:“那不然嘞,难道要买个五克拉的鸽子蛋才能求婚吗?”
徐均朔说:“你这个逼怎么这么没有仪式感啊。”
顾易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跟茜茜的感情不需要钻石来衡量。”
徐均朔无语,说:“那坏消息呢?”
顾易沉默了一下,说:“徐均朔,我发现我们俩其实很像,总觉得谈恋爱是大冒险。你说年龄差距是问题,我也说异国恋真的很要命,我们拼命学习拼命努力,总想的是要把两个人拽在一起。但其实有的时候没必要,大冒险不重要,真心话才重要。”
“郑老师才不会在意你是不是小孩,你一直想要证明,比你问出来还要傻。你这么敏感,又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明白。”
顾易喊他:“臭妹妹,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顾易听见电话那边徐均朔的声音在抖,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呜咽声。
顾易担心地喊:“均朔,徐均朔?”
徐均朔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他说:“顾易,我刚发现郑棋元把我微信删了。”
5.
顾易不知道徐均朔在福州是怎么过的。但他自闭了几天,就按行程飞回上海忙工作,整个人忙到微博不看,朋友圈不刷,空下来就缩在家里看书、写译配,但空下来的时间也不多。
后来《月亮属于谁》二巡,顾易铁了心认为他PTSD。二巡末场,顾易特意飞到北京陪他。
徐均朔跟剧组的朋友介绍:“顾易,顾老师,有钱,是这个。”
徐均朔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
徐均朔说:“顾老师都不用干工作的,每天的工作就飞来飞去看音乐剧。”
顾易笑死了,说:“你看看你就是个不孝女,妈妈飞来飞去都是为了谁。”
徐均朔这个剧爆了,剧情题材尖锐,音乐制作精良。还有那些顾易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原因,徐均朔演得比一巡饱满了许多,格外卖力。
于是顾易妈也当得尽职尽责,在后台帮他收信收花。
徐均朔最后一轮演完满头大汗,躺在椅子上休息。
他还没有完全出戏,哭得胸口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涛涛不息。
顾易坐在旁边,只好一张纸接着一张往他手里塞,陪着他擤鼻涕。
徐均朔不知道郑棋元有没有来看。
返场的时候观众席用闪光灯送了他一片星海,再加上头顶的月亮,照得他浑身上下亮堂堂,心里却是一片灰暗。
徐均朔眨着眼睛拼命去找,可是眼泪那么重,舞台又那么远,他什么也看不见。
路过的工作人员都夸小徐入戏,只有顾易心里明白。
徐均朔整理好情绪,在后台换衣服,要出门的时候被脚边的花吓了一跳。
他问顾易:“这啥呀?咋还有人送菠萝啊?”
顾易说:“妹妹,你土不土,除了菠萝还有海芋,这叫黄金球,还有针垫子。”
顾易把插在花上的礼卡转过来。
是张暖黄色的卡,上面一排印刷字。
徐均朔心里被拽了一下,他轻轻地念到:“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顾易问他:“怎么样?”
徐均朔说:“咋没署名啊,谁送的?”
顾易说:“讲实话,我记不清了。”
徐均朔笑他:“你这个five。”
顾易气死了:“妹妹,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后台送东西的人有多多,我见的全都是北京音乐剧行业的大佬。你已经火了,均朔,带明星,你火了要怎么办啊,你真是把妈妈累死了。”
徐均朔一边往外走一边咧着嘴笑说:“奈斯,这个菠萝能吃吗?你搬回酒店我们切个果盘。”
顾易骂他:“你吃屎了?”
晚上聚完餐徐均朔喝大了,像一坨臭臭泥糊在顾易身上。
顾易没脾气,拽着他立在路边等车。
徐均朔忽然开口:“顾老师,我要吃菠萝。”
顾易随口安慰道:“到了酒店楼下给你买啊。”
徐均朔说:“不要,我要我的菠萝。”
顾易莫名其妙:“什么你的菠萝?”
徐均朔说:“顾易你完了,爷的菠萝呢?”
顾易被他问愣了,站在原地细细回忆。
北京的风迎头一吹,顾易忽然惊得张大了嘴巴。
顾易说:“徐均朔,完蛋了。”
徐均朔说:“我还要吃粗梅,还有猕hotel。”
顾易说:“别搞,我想起来你的菠萝是谁送的了。”
徐均朔说:“我们来吃一下,诶没吃呢,还没吃呢。”
顾易一下扶住他的肩膀,徐均朔看他的脸色,酒也醒了大半。
顾易说:“是越越姐拿进来的。”
徐均朔当即拉着他改了目的地,马不停蹄地往剧院跑。
徐均朔坐在车上急得手抖,给工作室的老师打电话。
那边说:“礼物吗?都在小王房间放着呢,明天给你寄回上海。”
徐均朔说:“不是礼物,是花。”
那边说:“花篮?最后让粉丝挑着摘了,没摘完的也都清走了。”
徐均朔为难地说:“不是不是,就是后台送进来的花束,有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大,里面有菠萝啥的,挺特别的。”
那边想了想说:“那我不知道呀,最后应该被剧院收走了吧,我给你问一下?”
车停了,顾易拉着他下车,徐均朔匆匆道谢就挂了电话。
剧院已经关了门,两个人问了半天,最后保安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所有的花应该都被专车回收了。
徐均朔追问司机的联系方式还有车牌,工作人员为难地告诉他负责人已经下班了。
徐均朔颓然地往出走,像个被没收了水的沙漠旅人,一下子脱力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
顾易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却看见他哭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徐均朔一边胡乱用手擦眼泪一边说:“我到底在干嘛。”
顾易拍了拍他的肩膀,斟酌着语气说:“妹妹别哭了,顾老师给你分析一波。”
“你看礼卡都是打印的,肯定是越越姐从花店订好直接提过来。我也看过了,礼卡前后都没有别的字。”
徐均朔蜷着腿,把头闷在膝盖上。
徐均朔吸着鼻子:“讲道理,越越姐给我送什么花?”
顾易说:“你牛逼啊,人家怎么不能给你送花?”
徐均朔断断续续地说:“那越越姐怎么不署名呢,怎么不直接等我下场来找我呢。”
顾易说:“那不是有点尴尬吗,人家心里是没鬼,怕你心里有鬼。”
徐均朔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就是想要,哪怕一点跟他有关的东西,我都想要。”
徐均朔腾地一下站起来,又跑回去敲保安部的门。
工作人员被他闹得被办法,打着手电筒带他去后台一间一间地找。
徐均朔不爱麻烦别人,顾易跟在人家身后道谢,徐均朔就灰溜溜地道歉。
工作人员一拍脑袋忽然说:“今儿主任说东三环特别堵,有的车过不来,让剧组把拉不走的东西都收进仓库里。这不归我管,我给你问问管仓库的人。”
徐均朔靠在墙上听人打电话,半响工作人员从走廊那头回来,他带他们去开了仓库的门。
仓库铺面而来一股霉味,裹着厚厚的灰尘,却又带着似是而非的香气。
徐均朔往里走,弓着腰低头一个个找过去,看见他那个大菠萝骄傲地冒出一个头。
徐均朔一下子跑过去,先把礼卡翻来覆去看了看,没有夹层,也确实没有其他字。
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满意。徐均朔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花束抱在怀里。
那么轻,像抱着一个人。
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顾易疯了,骂骂咧咧地进去洗澡。
徐均朔坐在床上,铁了心要把这束大菠萝带回家。
他把春羽和尤加利拨开,里面的海芋肉蕊上挂着水珠,摸上去是皮革质的,鲜嫩得可爱。黄金球毛绒绒地靠在旁边,绿叶间还点缀了两支红彤彤的番茄果。
徐均朔觉得这束花好看,真好看。跟大捧的玫瑰月季不一样,是那么独特、那么童真。爱意满满当当,古灵精怪,好像要把全天下所有漂亮的小东西都推在他身边。
徐均朔把礼卡又拿起来看了看。
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徐均朔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多希望有一天郑棋元能亲手抱着这束花在剧院门口等他,等他签完SD再蹦蹦跳跳地跌进他怀里,他想告诉他对不起。
徐均朔抹了抹眼睛,把花束的塑料包装拆了,左右衡量了一下行李箱,又怕花瓣被挤坏,只好手忙脚乱地包起来。
重新包装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最后面那丛春兰叶里藏了个东西。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春兰叶又长又密,徐均朔差一点就没发现。
他慌忙拿出来。
那是一封信,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信封很老派,左上角印着红色的邮编方框,外面封了一层塑料皮,徐均朔撕了两下才撕开。
“嗨,朔朔,我是棋元,好久不见。”
徐均朔顿时掉下泪来。
“确实很久了,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虽然没有再见面,但我知道这六个月你进行了第二轮巡演,拍了杂志也录了三首新歌,好像还在准备一个新的引进剧?我真替你高兴。”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和你交流,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过字了,连信封都在家里找了好久。信藏在花里,你可能能看见,也可能看不见。我和剧院的人联系好了,他们会帮我把这束花收好,如果你没有拿走,我明天就会把它取回来。要是我明天再看见这封信会是什么心情呢,哈哈,好瓜。”
“这束花是我挑的,我特别喜欢,里面的花我给你抄一下,有石竹球、番茄果、海芋、六月雪、小天使叶、春兰叶、黄金球、尤加利、小绿果,还有一只粉色的菠萝。我当时看见这个就觉得好玩,很特别。花语我也很喜欢,愿你能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愿我能拥有你。”
“六个月前和你闹得很不愉快,你走的那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了一夜,可能很大一部分都是我的问题。就是觉得,诶,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太累了,对我失望了,想要休息一下。因为你总是那么敏感,那么体谅,那么善解人意。”
“你的信我没有看过,那天语气不好,让你伤心,真对不起。但后来我去看了你演的《月亮属于谁》,最后一独唱是个由重到轻由急到缓的过程,高音一定要抓得又稳又准,你做得很好,进步了不少。这个剧一定会火,你一定会是一颗音乐剧界的新星。我喜欢这个本子,也喜欢这个演出,可我真不想那会是你的故事。”
“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说有些事放在他心里就像石头一样压他一辈子,他一辈子都会对你好,但要是问出来了,那这石头就会搬进你心里。我觉得这样是对的。我活了这么久,活到不会爱人,我愿意忍住,也愿意糊涂。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不是我没有发现那封信,我们的生活还是一样平静,现在我应该会去接你,然后我们手牵手走回家。”
“可是我早晚会知道,我会忍不住想,你会不会是在我的身上投射他,我们都是Z,都比你年长,也都算是你的老师。或者你是不是有一点点,还爱着他。或者是你给我的爱其实是另一个人要不了的。很抱歉我这样想你,但直到你上次来家里拿信,我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要是二十岁,我一定冲上去扯着你的领子跟你干一架。我要是三十岁,可能会不管不顾地跟你问个明白。可是我现在四十岁了,我很了解我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糊涂或者明白,两种心情一直在我心里矛盾。”
“有天和朋友出去喝酒,聊这些事,她劝我把我的生活和你彻底分开。我本来想,我也算个老师或是长辈,能给你提供一些资源或者传授一些经验。但既然这样,就随缘吧,就删除微信不去联系,在这里跟你说一些话,算作最后的联系。”
“分开的时候,我记得我跟你说,我听你的。现在我希望你能听一听我的话,不要嫌我麻烦,也不要嫌我唠叨,更不许嫌我像你爸妈,哈哈!朔朔,你二十四岁了,一定要注意身体,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健康消耗不起。要少打游戏,保护眼睛,冬天要穿那种过脚踝的袜子,聚会应酬前可以嚼点葛根,找一个能干经事的助理,最好会给你挡挡酒。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啰嗦啊,哈哈,不许笑我。”
“然后就是希望你能听我的话,我要正式跟你提出分手。我希望你在一段亲密关系里能够开心、幸福,把Z老师和我都当做是你的二十四岁之前遇到的人,二十四岁往后的岁月还长。我希望你未来的另一半能够理解你、照顾你,我总说你是小朋友,是希望你在你的爱人那里永远做个小朋友,永远天真,永远笑。我真的很喜欢你笑,朔朔,你笑起来特别可爱。”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白兔拥有了月亮,却总是因为月亮的阴晴圆缺而紧张不安、心如刀割,一天又一天地计较得失。我以为你离开我,是因为你是兔子。可是后来你走了我才发现。”
“朔朔,你是我的月亮。”
6.
顾易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徐均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从两颊往下滚,整个人却急慌慌地套衣服。
顾易吓了一跳,问他:“妹妹?你干嘛?”
徐均朔说:“我要去找郑棋元。”
顾易说:“麻烦你伸出你尊贵的手划开锁屏看一眼好吗,这都几点了,你疯了吗。”
徐均朔边系扣子边说:“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顾易摁住他的胳膊劝他:“人家郑老师在北京有车有房,人在那里又跑不掉。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妆发没妆发,要服装没服装,黑眼圈重得快掉到地上,我要是郑老师我看见你我绝对撒腿就跑。你不睡觉郑老师不睡觉吗,你不能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去找人家复合吗?”
徐均朔抽开手,风一样地往外跑,他说的话让顾易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徐均朔边跑边说:“我不能等,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就出来了。”
徐均朔跑下楼,打车软件半天没人接单。
他急死了,跑到公交站牌去看,宵线半天也看不明白。
最后徐均朔扫了辆共享单车,一个人骑在北京的风里。
他想起二十岁的郑迪,从家乡来到这里,一个人一寸寸熟悉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会不会哭,他会不会无助,他会不会想家。
现在徐均朔也在这里,他要去找郑棋元,去重新认识他,去熟悉他,去和他重逢。
北京的夜晚没有月亮,但徐均朔感觉自己背后那么亮。
徐均朔骑得满头大汗,到郑棋元家小区时累得要死,车都来不及锁,一路小跑跑到了单元门口。
他输了单元门密码又跑进电梯,在裤子上擦了两把手汗才去摁13楼。
电梯门叮了一声,徐均朔不顾一切地冲到郑棋元家门前。
门敲了十几下才有人开。
郑棋元握着门把手吓了一跳。
他穿着睡觉穿的黑T和格子裤,头发乱翘,脸颊红得像是喝过酒。
他看见徐均朔就当场愣在原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徐均朔带上门,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郑棋元被他一推,腰就磕在了鞋柜上。
徐均朔在他耳旁喊:“郑棋元,郑棋元。”
郑棋元刚要喊疼,就感觉徐均朔埋在自己肩头,簌簌地掉下泪来。
徐均朔说:“郑棋元,你他妈的,你不能不要我。”
徐均朔说:“郑棋元咱们结婚吧,你喜欢项链吗?还是我给你买钻戒,五克拉的鸽子蛋钻戒?”
郑棋元闻到徐均朔身上的酒味,无奈道:“你有病啊,你快点把我放开。”
徐均朔勒住他:“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书柜里的我取走的信都是我写给你的,我那天晚上走之前给你写了十封,你一封也没有找到。”
“你也太狗了,你好不容易给我写,你怎么放在花里呀。我今天晚上跑遍了剧场两层楼所有的房间,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给所有认识的老师打电话问,我求保安大叔,我拉着顾易到处跑,我脸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差一点我就完了,我又错过你。”
徐均朔说:“我有好多话跟你讲,Z是谁,我高中喜欢谁,我大学谈了几个女朋友,你想听的我都会解释。但我想告诉你,我就是因为把他当成了一段经历才去写成一段素材。郑棋元,我跟你讲,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剧本。”
郑棋元愣住了,在脑子里消化他的话。
徐均朔把他压在鞋柜后的镜子上,细细摩擦他的脸颊。
徐均朔看了他好久,开口道:“你知道月亮属于谁吗?”
郑棋元顿时淌下泪来,他一把拽住徐均朔的衣领吻了上去。
他们吻得像报复,睫毛和睫毛搅扰,眼泪和眼泪混淆。
徐均朔口腔里的每一块肌肉都被郑棋元的舌头粗粝地扫过,像在八角笼里的挥拳出击,直捣痛处。徐均朔被磕得牙疼,扣着郑棋元的后脑勺疯了似的咬他,把他往墙上撞,撞得郑棋元后腰青一块紫一块。两个人的湿汗划过鬓角,和血流在一起,烫得他们喘不过气。
郑棋元堪堪推开他,跌在他怀里狼狈而急促地大口呼吸。
徐均朔耳朵里嗡嗡响,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郑棋元血管里奔腾的声音。
徐均朔伸手抱住他的肩,两颗心紧紧跳在一起。
郑棋元听见徐均朔在他耳边说:
“郑迪,月亮永远属于你。”
完。
【均棋】小段03
双歌手AU 非典型苏/爽/文
破镜重圆
OOC BUG
*所提及的综艺对标 你觉得是啥就是啥
B
徐均朔哭了,郑棋元感觉到了,他想抬起对方的脸亲亲他,结果小孩死活不抬头。
郑棋元早上在徐均朔的房间里放了三样东西,遮瑕、唇膏和白衬衫,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三样,任一样都足够给徐均朔借口来找自己了,何况他留了三样。
不是别的,以他估测,徐均朔的起床时间,再加上一些正常的现象,他怕留在那间屋子里,最后两个人一起迟到。
郑棋元坐在自己房间里喝咖啡,享受着神清气爽的晨间时光,感叹自己的体贴,细致,会疼人,哪怕分...
双歌手AU 非典型苏/爽/文
破镜重圆
OOC BUG
*所提及的综艺对标 你觉得是啥就是啥
B
徐均朔哭了,郑棋元感觉到了,他想抬起对方的脸亲亲他,结果小孩死活不抬头。
郑棋元早上在徐均朔的房间里放了三样东西,遮瑕、唇膏和白衬衫,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三样,任一样都足够给徐均朔借口来找自己了,何况他留了三样。
不是别的,以他估测,徐均朔的起床时间,再加上一些正常的现象,他怕留在那间屋子里,最后两个人一起迟到。
郑棋元坐在自己房间里喝咖啡,享受着神清气爽的晨间时光,感叹自己的体贴,细致,会疼人,哪怕分手了也是最好最努力的前任。
哦对了,他拿出手机给胡超政发微信。
“早上不用跟我一起开工,录影前到就行,我跟朔朔一起出门。”
整挺好,郑棋元惬意地坐在自己房间等着徐均朔来敲门喊他。
结果脑电波没对上,徐均朔以为对方走了就是真的走了,去烦王敏辉了。
确实,最后不是两个人一起迟到,迟到的只有郑棋元。
策划朋友:进展如何?
郑棋元:?
策划朋友:你和小男朋友破镜重圆的进展
郑棋元:…
策划朋友:你得抓紧唉,不然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郑棋元:不会
郑棋元:录节目的后辈我都认识,另外三个前辈都结婚生子了
策划朋友:……
策划朋友:你难道不知道,危险不在嘉宾艺人身上吗?
策划朋友:转载豆瓣各综艺选管*操作合集
郑棋元:…
郑棋元:不看 没必要
这么回复策划朋友的郑棋元万万没想到,偏偏负责徐均朔的工作人员是个女生,妆容精致,活泼开朗爱笑,脖子上挂着实习的工作证,一打听还是学声乐的,比徐均朔小几岁。
偏偏徐均朔是个一心想当朔哥,身边人却执着地喊他妹妹,现在好了,出了个漂亮小姑娘左一句“朔哥”,有一句“朔哥”的。
郑棋元坐在后辈歌手化妆间蹭妆,化妆间门口,女生银铃般的声音甜美可人,“啊,那你快点儿哦,快轮到你备采了。”
快轮到,那不是还没轮到吗?再说了,现在艺人迟到个把小时不是常态吗?不然有的节目工作人员为什么明明下午2点开录,却早上10点就喊集合,就是预留了充分的机动时间。
实习生就是实习生,郑棋元摇摇头,是龚子棋不够辣还是郑艺彬不够帅,方晓东不够可爱了,怎么就徐均朔备采有人提前来喊呢?
“哎,朔哥等一下,你衬衫领子上蹭到啥啦,怎么土了一块?”
还土了一块,妹妹你是徐均朔粉丝吧?
郑棋元微微抬头侧目,就看到门口的小姑娘上手摸了摸徐均朔的衬衫,那件他大早上熨好了送过去的衬衫。
郑棋元握着手机的指关节青白青白的。
“没事儿,可能蹭到了,不行一会儿换一件。”
换一件?
郑棋元放下了手机,徐均朔,你要是脱下来不要了,这件衣服我拿回去就烧掉。
徐均朔去卫生间了,小姑娘等在化妆间没走,恰逢郑棋元的造型师过来核对他的妆发。
郑棋元在镜子里不着痕迹地暼了一眼对徐均朔过于热情的女生,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造型师,“均朔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挺好看啊?”
听到这话,小姑娘立马紧张地望过来,渴望从造型师嘴里听到“那是花戒,为了配衣服随便带的”,类似于此的回答。
而只有沙发上的方晓东确定,徐均朔走出化妆间的时候,手上空荡荡的,哪有什么戒指,不过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就说不定了。方晓东吃瓜的小眼神在工作人员和郑棋元两边来来往往。
造型师是郑棋元的朋友,听他喊人“均朔”就会意了,“啊?那不是我给的哎,应该是他自己的吧。”
郑棋元很满意地“哦”了一声,尾音还愉悦地打了个转,也不关心过度殷勤的小姑娘现在是什么表情了。
他再拿起手机,微信界面第一条,是郑棋元让胡超政去自己那儿找个戒指,让王敏辉交给徐均朔,他往下扒拉扒拉,找到早上跟策划朋友的聊天框。
郑棋元:你有多大话语权?
策划朋友:啊?
郑棋元:能不能把负责徐均朔的那个女生换给别人?
策划朋友:……
策划朋友:不是不看没必要吗?
什么意思吗这个小姑娘,就算你觉得龚子棋不够辣,郑艺彬不够帅,方晓东不够可爱,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地,就给徐均朔一个人拿盒饭吧?
而且你这组里的盒饭怎么是星巴克的袋子装的?
美名其曰是盒饭其实是爱心便当吧。
徐均朔真的好幼稚,郑棋元看他眉头紧锁灌自己代餐奶昔的样子在心里发笑,不好喝还是去健身吧,大不了看在我们分手的面子上给你打个五折,平板支撑两分钟亲一下。
负责徐均朔的工作人员:“我觉得朔哥身材蛮好的,没必要减肥,镜头上也是可盐可甜,完美,可能超话的照片抓拍角度不行……”
好家伙,郑棋元听着小姑娘夸徐均朔身材好,怎么,你见过啊,他连腹肌都不给你们看,你是在梦里见过吗?况且,你口中那个没必要减肥,可盐可甜的朔哥是我喂出来的!
练什么歌啊,不练了,一会儿让你看看什么叫天造地设的默契。
郑棋元是最后一个备采的。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偷跑了徐均朔的物料。
采访导演:“介绍一下你自己。”
“哈喽大家好,我叫徐均朔,毕业于XX音乐学院,是个歌手,出道3年……”
采访导演:“为什么会做歌手?”
“因为想站在舞台上。”
采访导演:“那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做歌手吗?”
徐均朔视线下沉,笑了一下,这次笑的时候没有歪斜,因为本身就是个不大的笑容,不需要牵扯过多的面部肌肉。
郑棋元隔着录影的屏幕听见他说,“不一定。”
确实不一定。
因为徐均朔本就不是声乐系的学生,按理来说,比起歌手,他更应该当一个金牌制作人,睡醒了不修边幅地骑着小电驴去录音棚,翘着头发指导棚里的歌手咬字、发声、情绪,晚上回家抱着设备就着夜色谱曲。
如果幸运的话,他会混得稍有名气,也能上综艺,也能结识厉害的歌手,也能曲线救国,在某一天亲手给郑棋元递demo。
徐均朔在20岁以前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如果他那年没有去看郑棋元的演唱会的话。
郑棋元第一次开演唱会,地点不是常居的北京,也不是足不出沪的上海,而是在南京。
(没有任何说南京不好的意思,本南京人每天刷微博期待个音官宣)
场地也不是万人体育馆,而是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剧场,所以演唱会也不叫演唱会,叫音乐会。
当时坐在台下的徐均朔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三在读学生,票也是自己抢的,为了腾出时间追星,连赶了两门作业。
要说他和周围的姐姐妹妹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到南京后趁着下午的空闲去了趟鸡鸣寺。
音乐会的后半有抽奖环节,幸运粉丝的座位号由郑棋元自己定,周围全是激动地在叫号的姐妹和她们的家属,一般这种时候,徐均朔会甘愿当个静默的分母。
“嗯……那就19排8座吧。”
郑棋元整场音乐会基本都是慢歌,还没完全从上一首歌中走出来的氤氲眼神强行亮了起来,主持人的节奏太快了,他还想稍微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就被迫进入互动环节了。
不过,他站在舞台的白光下伸长脖子朝后望去,对于这位幸运粉丝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他也确实是好奇的。
没想到是个穿着最简单的白色卫衣、黑色运动裤的小男生。
小孩被请到台上了,郑棋元对过台本,知道接下来就是会有些尴尬的问答了。
“这位幸运的粉丝怎么称呼?”
“啊……我……”徐均朔整个人还处于中奖后的慌张,“我姓徐。”
“还在上学吗?”
“对……”徐均朔偷偷地瞄了一眼主持人旁边的郑棋元,没想到对方也在观察自己,于是整张脸爆红,好在顶光够亮,给他留了点面子。
“徐同学是第一次见到郑老师吗?”
“不是,我年初的时候也是在南京,看的棋……郑老师和另外四个老师的拼盘音乐会。”
“那作为幸运粉丝有什么想对郑老师说的吗?”
“啊……”这段徐均朔确实没准备,(也不会有人准备这种东西),他咧着笑挠挠头,“因为生日会没抢到票,所以想祝郑老师生日快乐,中秋快乐,国庆快乐,重阳快乐,万圣节happy,感恩节快乐,还有接下来的圣诞节快乐,元旦快乐,小年快乐,春节快乐,情人节快乐,元宵节快乐,妇……植树节快乐,愚人节不被整,劳动节快乐。”
徐均朔这段单口讲到一半的时候郑棋元就开始笑,拿话筒的右手抵着上唇,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就先到这儿,希望5月我能抢到上海的票,到时候再跟郑老师说端午节安康。”徐均朔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这孩子蛮有意思的,郑棋元这么想着,用自己的话筒问他,“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专门研究节日的吗?”
“啊……”小孩没想到正主会主动提问专业,回答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学作曲的……”
“是未来的作曲家呀,那以后要记得给郑老师写歌啊!”主持人突然/插/进来一句。
“不不不,以后应该是我向你邀歌。”郑棋元看着徐均朔的眼睛这么说道。
徐均朔不知道是自己自带粉丝滤镜的原因,还是郑棋元向来如此,说话给被注视者一股信念感,让你相信他是很认真地记住了自己,以后也真的会履行这句随口一说。
可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小徐预备作曲家这会儿还不能圆润地处理这种情况,只能在台下粉丝的起哄声中,一边说着不至于,一边开始凭空造梦要用什么和弦作基调。
“大家是不是很羡慕徐同学?”场子热了,主持人却想让它更热,“徐同学有没有什么幸运秘籍想跟没中奖的粉丝们分享,拉一下仇恨的?”
“嗯……”徐均朔看了一眼台下,“鸡鸣寺。”
“我年初的那场没被抽中,今天来之前我去了趟鸡鸣寺,然后就中了。真的,我明天走之前一定要再去一趟还愿。”
没有人真的期待徐均朔分享什么“幸运秘籍”,也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但他诚恳的分享依旧换来了底下的欢声笑语。
蛮可爱的,郑棋元在旁边看着徐均朔,或许他会是全场唯一一个记下小孩那句话的人。
幸运粉丝的特权是能在台上当场获得亲笔TO签。
主持人趁此拿出手卡感谢各个赞助商金主爸爸,郑棋元就在工作人员准备的台子上给徐均朔签名。
他先用金色的马克笔在自己的专辑上写了个“TO”,而后停顿了笔锋,抬起眼睛问徐均朔,“你不会要让我写徐同学吧?”
麦克风被他放到一旁,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温柔又风趣。
“均朔。”徐均朔弯下腰在他耳边解释自己的“均”是哪个“均”,“朔”又是什么“朔”。
于是郑棋元在专辑上写道:
“TO均朔
毕业找你邀歌
勿忘…”
音乐会结束,第二天徐均朔真的又去了鸡鸣寺还愿,只不过他没想到,会在大清早的玄武区,看到一身便装,戴着渔夫帽的郑棋元。
对方低着头,要不是那个帽子徐均朔先前在微博上见过,他可能只当是个路人错过了。
(徐均朔:我好像听到有人说我老婆不妆发的背影路人???)
郑棋元正在微信扫码买票,身边却突然暗了一片,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天上的云被他捣鼓手机的阴郁心情召唤过来了,直到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棋……郑老师,我帮你买好了,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郑棋元掀起一点帽檐朝出声的人望去,小孩换了件黑色的卫衣……昨天在台上没注意,鞋底还挺厚。
厚鞋底也不妨碍他可爱。
徐均朔以为郑棋元郑老师贵人多忘事,不过12个小时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刚想主动自我介绍,就听见郑棋元说,“确实应该你请我。”
“啊?”
“要不是你昨天在台上那么说,我也不会来。”他理所当然地收了手机,怼怼徐均朔,“愣着干嘛,去扫闸机领香啊。”
糊里糊涂,糊里糊涂的徐均朔糊里糊涂地像个本地人一样领着郑棋元拜完了鸡鸣寺。
出来的时候,郑棋元主动亮出微信二维码,“加个好友吧。”
“哈???!!!”徐均朔受宠若惊,这是他该享受的待遇吗?他凭什么?就凭安利鸡鸣寺成功了?
“你不是说很灵吗?我刚才求的愿望如果哪天实现了,再给你转门票钱。”
“啊。”徐均朔内心狂喜,敲锣打鼓,表面却还要尽可能正常地控制着激动颤抖的手,扫码加了郑棋元的微信。
徐均朔没有错过,好友通过后,郑棋元给自己的备注,不是默认微信名,也不是什么幸运粉丝,而是他的名字——“均朔”。
徐均朔为什么会做歌手,如果是身边的朋友这么问他,问,“妹妹,你不是要做木糖醇的后浪甜菊糖吗?怎么从幕后转台前了?”
徐均朔一定会把人一把推开,然后恼羞成怒地说,“你才妹妹,你才甜菊糖,那是因为你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过。”
他不过是走上舞台在郑棋元身边站了那么五分钟,就知道自己要做歌手。
他不满足。
他也想要谱写特殊。
郑棋元加徐均朔的那个微信号看不到朋友圈,没有动态,就像个……专门的工作号,或许哪天人爆满了,他就会为了给新人腾地儿,看着好友列表里的“均朔”,半天回想不起来是谁,然后把人删掉。
虽然某种意义上,这和写在微博简介里的工作邮箱没什么区别,但微信听上去就是更亲近,有温度。就比如,徐均朔这之后发朋友圈都会P个图,酝酿一下措辞。
徐均朔决定,要在郑棋元把自己删掉前,努力做出成绩,不管是作曲还是唱歌。
后来,临近毕业的时候,徐均朔徐大歌手的第一首单曲自费发行了。
好吧……就是没签公司,自己作词作曲录音,充分践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然后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日子,发到了网抑云上。
宣发,当然是没有的,最多转到朋友圈告知一下亲朋好友,卖卖小班长的脸面,看看谁愿意帮忙转发一下的。
万万没想到,这条朋友圈获得了郑棋元的点赞。
那居然不是个死号?
徐均朔回复“谢谢”的手顿住了。
一分钟后,郑棋元把这首歌转到了他自己的朋友圈,配字“不戳…”
徐均朔把手机摔了在床上打滚。
被反扣在床上的手机两分钟后开始震动,徐均朔滚在被子里伸手去够。
郑棋元:开始了吗?
徐均朔:啊?什么开始了?
郑棋元:可以找你邀歌了吗?
徐均朔:!
郑棋元:最近有时间吗?
徐均朔:立刻有!
徐均朔写给郑棋元的那首歌很符合郑棋元的声线,是悲伤的大线条,但是后期的时候,他收到了某经纪公司的意向合约。
徐均朔,当代5G用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网上各种版权纠纷看了不少,生怕他给郑棋元写的这首歌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便用了马甲。
“为什么叫甜菊糖?”郑棋元来审歌的时候不解地问。
徐均朔咬咬下唇,“啊……那个是因为,业内不是有个特别厉害的木糖醇吗?甜菊糖和木糖醇……都是代糖。”
“噗,”郑棋元笑了,伸手揉了揉小朋友不算清醒的头顶,“甜菊糖不太好听,像个女孩子,要不你用小熊猫吧。”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孩的眼下,“形象,可爱。”
郑棋元当时以为小孩是怕新歌扑街,被自己的粉丝追着骂,如果代号是国宝的话,粉丝也不好开麦。
毕竟熊猫那么可爱。
毕竟徐均朔这么可爱。
事实上徐均朔不知道的是,手上这份意向合约,背后的经纪公司老板其实是郑棋元的好友,那个状似“死号”的微信号真的是郑棋元的私人微信号,平时不点赞不互动是怕小孩知道他会看朋友圈后拘谨。
好友是听了郑棋元分享的歌后,冒出了想签徐均朔的想法。
“要签快点哦,你不签,过两年我开工作室了,就去抢人喽。”当时郑棋元这么打趣道。
“可他刚毕业,没什么经验,得有人带啊。我签了你带他啊?”
“好啊,我带。”
后来徐均朔签完合约,好友真的把小孩派到郑棋元身边,说要他先学习一年。
学习什么?
郑棋元站在徐均朔面前自我审视了一番,自己好像没什么当老师的潜质。
恰逢那段时间郑棋元又开巡演,这次是万人体育馆,四面台,还有助演嘉宾,没有主持人也没有抽奖环节。
徐均朔从台下观众变成了后台跟班。
郑棋元有一首歌,叫《失眠》,典型的苦情歌,在他38岁那年帮助他爆火,事业迎来第二春。于是之后所有的商演都要求他唱这首歌。
但其实他后来也有发很不错的歌,包括徐均朔写的那首,也曾霸榜半年,只是人们提起他的名字,第一反应还是《失眠》。
徐均朔跟着郑棋元北上南下,走过珠三角,他发现郑棋元无论唱多少次《失眠》,唱完都会特别难受。
三巡的最后一站结束,有一场隆重的庆功宴,不少大佬都在,那天晚上郑棋元喝了很多酒,多到徐均朔得时时刻刻在他身后看着他,生怕一个不留意,那人就抱着酒杯躺地上了。
结束后是徐均朔和胡超政两个人合力把郑棋元送回酒店房间的。
房门关上,电子锁发出清脆的机械声,趴在床上的郑棋元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颊被熏红,衣服的领口也溅到了酒渍,整个人就像是沉沦在酒精里一般,昏昏沉沉。
却又很清醒。
清醒地睡不着,清醒地能下床再开一瓶酒,甚至追求气氛地关了灯,点了蜡烛。
阳台门是开着的,喧嚣的冷风证实着他所处房间的楼层之高,深色的窗帘被风吹起,偶尔与蜡烛摇曳的火焰擦肩。
偶尔蜡烛被风吹灭,郑棋元就再度点上。
郑棋元放空的眼神盯着窗帘布的一角,看着它一次次地贴着近乎是白的外焰起舞,一次次地被风裹挟着落幕。
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
徐均朔就是在这时候敲的门,没有按门铃,酒店门铃的声音太轻了,肯定叫不醒郑棋元。
郑棋元听着逐渐暴戾的砸门声,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起身。
“有事?”他斜倚着门问外头的徐均朔,“明天说不行吗?”
“不行,”徐均朔看了眼他身后飘逸的窗帘,桌上燃着的蜡烛,坚定地说道,“就现在。”
于是郑棋元放徐均朔进来了,放他进来关上阳台的门,熄灭烛光,开了灯。
“棋元哥,我新写了首歌,录了demo,想给你听听。”
郑棋元揉了揉眉心,翻出眼镜戴上,“就这?非得现在?我这个状态适合听歌吗?”
“就现在。”徐均朔把存有demo的电脑打开,但是没有立刻按下播放键。
“棋元哥,”徐均朔看着郑棋元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眼底那些混沌的情绪全部扫清,“我成年后很少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后悔。”
“你现在是在交代新歌背景吗?”郑棋元牵强地笑笑,“什么事啊?”
“给你写的那首歌,我不该写得那么悲伤。”
即便你适合,即便它曾经数据不错。
郑棋元愣了一下,愣完又缓慢地扬起笑容,“那你打算怎么弥补,让后悔不成为遗憾?”
“我准备,”徐均朔移开他面前的酒杯,认真地回答,“每年给你写一首快乐的歌。”
他就像是两年前的郑棋元,站在舞台上跟徐均朔说要找他邀歌,不需要什么合同作证,只要他开口这么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郑棋元听了徐均朔的demo,进了耳朵,过了脑子,“可这歌挺没营养的。”
徐均朔其实写了十张A4纸,想解释没营养只是表象,仔细琢磨其中的奥秘耐人寻味,可他知道眼下不是好时机。
“哥,别嫌弃歌了,你rap行吗?不行我可以找龚子棋来帮你feat。”
郑棋元被小孩开玩笑地低看了也不恼,反而笑着问,“你不行吗?均朔,你想和我录一首歌吗?”
他们好像没有什么起起伏伏,特别自然地就在一起了,也不常吵架。
最后一个问题,采访导演问:“你有没有业内偶像,就让你觉得自己一定要跟他唱一首歌的?”
“有。”徐均朔目光坚定,不偏不倚地在冰冷的屏幕里望着郑棋元的眼睛,“我有一首歌,特别想跟他在舞台上唱。”
郑棋元都知道,徐均朔当着自己的面搞什么代餐奶昔,不过是想让他主动去敲隔壁的房门,最好是借着这件事,把分手时没吵起来的架好好吵一下。
他们都在给彼此留敲门的理由。
徐均朔在上海的家其实不算小,对于才入行三年的打工人来说,能放两张床的家已经很不错了。
但和郑棋元在北京的大平层相比,确实很小。
小孩从来不在意玄关门口的空地够放几个、多少寸的行李箱,对他来说,玄关放不了就往客厅、阳台堆,只要不是卧室哪都行。
当然,确定郑棋元不在的话,卧室也可以嚯嚯。
可就像他二十四岁的家一样,他的世界也只有二十四岁,不过郑棋元的五分之三,在这样的面积里能有一小块区域永远留给年长的爱人,在同龄人中已经是实属难得了。
郑棋元并不会要求更多。
他其实很少在徐均朔面前提及两人年龄上的差距,每次一开口,徐均朔就会拿圈内那对相差了17岁的恩爱夫妻举例,然后趁机喊郑棋元“老婆”。
或者撒泼打滚地无理取闹,“你是不是嫌我花样不够多?”
徐均朔的世界太年轻,郑棋元只想占有一个24寸的位置,他觉得够了,这和他北京大平房一半的面积相当。
但徐均朔好像不这么想,在他心里,一半就是一半,24的一半是12,40的一半是20,12可以和20相当,而不是一个行李箱的底和200平相当。
小孩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当着他的面,把味道着实不咋地的五仁月饼放进了嘴里。
“郑……”有点干,讲道理,徐均朔觉得在谈判前被月饼噎得不得不喝水这件事,确实非常的掉气势。
“郑棋元,你知道我生日快到了吧,就这个月11号。”
“我现在要提前许愿,希望生日那天,能得到一个承诺。”
“这样我也在吹蜡烛的时候留一个愿望给你,怎么样,很公平吧?”
小彩蛋(bushi
郑棋元:别吃了,点外卖吧,你不会真打算减肥吧?
徐均朔: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涮肉带回来?
郑棋元:因为你的好兄弟们没给你剩肉啊。
郑棋元:不像我,吃素还给你留菜。
徐均朔:所以你为什么去便利店?不可能是专门去买月饼的吧?
郑棋元:……
徐均朔:(伸手)交出来,快点。
郑棋元不情不愿地摸出一包烟。
徐均朔:还有呢?
郑棋元不情不愿地摸出一个打/火/机。
徐均朔话也不说了,第三次伸手。
郑棋元眼睛转了一圈,往徐均朔手上塞了一盒////TAO。
徐均朔:……
徐均朔:真行啊,不愧是业界前辈。
工作群:
A不重要的工作人员:各位老师们,由于不可抗因素,原定于三天后录制的第二期,主题由“致爱情”改为“致前任”,如有老师想要更改备用曲目,请于明天下午5点前联系对接的工作人员,谢谢,辛苦各位老师了。
TBC
【元与均棋|12:00】晚来天欲雪
当地一个较为不公路的公路片,祝自己生日快乐。
下一部: @百万玫瑰
01
郑棋元说,这车还能好吗?
徐均朔说,它说它马上好。
徐均朔遂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支千斤顶来。
郑棋元说,给车子装雪链不用这个吧。
徐均朔挠了挠头,把千斤顶又放了回去。
徐均朔说,我一个南方人咋知道怎么装雪链哦。显得悔不当初,嘴中念念有词,手中将雪链缠成乱麻一团。
徐均朔说,早知道山上没信号,就提前在油管上下好教程了。
郑棋元叹了口气,把小孩儿脖子上的围巾拢一拢,说你上车吧,我来。
徐均朔说,那哪行啊,虽然车上暖气诱人,但我一定要陪郑老师在寒风...
当地一个较为不公路的公路片,祝自己生日快乐。
下一部: @百万玫瑰
01
郑棋元说,这车还能好吗?
徐均朔说,它说它马上好。
徐均朔遂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支千斤顶来。
郑棋元说,给车子装雪链不用这个吧。
徐均朔挠了挠头,把千斤顶又放了回去。
徐均朔说,我一个南方人咋知道怎么装雪链哦。显得悔不当初,嘴中念念有词,手中将雪链缠成乱麻一团。
徐均朔说,早知道山上没信号,就提前在油管上下好教程了。
郑棋元叹了口气,把小孩儿脖子上的围巾拢一拢,说你上车吧,我来。
徐均朔说,那哪行啊,虽然车上暖气诱人,但我一定要陪郑老师在寒风中坚守。
郑棋元说,别贫赶紧上去,我让你往前开就往前开。
徐均朔撇撇嘴,坐进驾驶位。车子停在路肩,前灯照进雾凇垂挂的林深处,像一幢灯塔朝Yosemite零下五度的沸腾黑夜里窥视。
他从倒后镜里看车外的郑棋元。男人很稳妥地把自己装在羽绒服兜帽里,脸藏在一圈毛茸茸后面,一本正经蹲在地上捣鼓着缠成一团的雪链,动作还算熟练。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冲着徐均朔打了个手势,男孩儿赶紧把车往前蹭了蹭,见他又蹲下去,借着尾灯一点亮接着摆弄那几个搭扣。
徐均朔于是继续盯着他出神。他没带手套,修长十指落在冰冷轮毂上,冻出一片蔓延进手腕里的红,与可见端倪的纹身纠葛不清。
副驾驶的门被猛然拉开,郑棋元裹在一团寒气里坐进来,一面拍落手上沾着的雪泥一面有些幼稚地得意洋洋,说搞定啦,走吧。
厉害呀棋元哥,徐均朔回过神来,揉揉鼻子换了前进档往前开,又腾出一只手把空调再打高一些。
诶,后边积雪的山路你能开吗,郑棋元又问,要不还是换我来吧。
徐均朔说,我都拿到加州驾照大半年嘞,你要相信我的呀。
郑棋元说,哎,好,相信。开出去三十米后又忍不住说,但是你双闪还没关。
02
徐均朔和郑棋元认识得比较偶然。
Hamilton巡演到洛杉矶时票价比起纽约着实便宜不少,因此音乐剧专业的小徐对着Pantage Theater发来的预售邮件咬牙再切齿,眼见着可选座位一个个灰下去,终于毅然决然用半个月房租换了张池座票。
顾易点评曰,下次我们去吃火锅会记得给你打包底料解馋的。
另一室友方晓东奋力从Python建模中抬起头来善良地问,均朔要什么口味,麻辣的还是清汤的?
徐均朔很安详地讲,Hamilton减肥套餐,一月掉10磅,值得拥有。
看剧那天是个周四,徐均朔方才上完一节赏析课。说是赏析课,实则是教授放音乐剧唱段后分析舞台调度与表演风格,恰巧这回选了Hadestown做范本,因此直到落座在剧院软红座椅时徐均朔脑海里还依旧循环着唱段,像那台顾易从跳蚤市场抱回来却总卡着壳修不好的老旧黑胶唱机。
直到旁边坐着的人笑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漫无边际刷手机的当口已经不知不觉将Hey, Little Songbird*来回哼了好几遍,顿时有些赧,往座位里缩了缩,小声道了个歉。
升了好几个调噢,那人又说。
那我是男高音的嘛,徐均朔说,熟悉的语言滤过大脑转了个圈儿,又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有些意外,诶你是中国人啊?
那人也把头转过来,从渔夫帽下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对啊,他说。
剧院顶灯投下来,在那人挺拔山根与瘦削下颌边沾连一片轻伶阴影,叫男孩儿看得忽然一滞,想找话题的念头自乱了阵脚,脱口而出你也学音乐剧吗?
又慌忙左右支绌地找补,说哦我就是觉得对这个唱段这么熟悉的人比较少见,毕竟也不是很常见。
说完后立即自我反省,要是顾易在场听到此等对话,定要给他送上就这三连。
结果那人又笑了一下,说我啊,以前学过。
徐均朔怔了怔,正要接着追问,顶灯却逐渐黯下去。那人在逐渐绵长的阴影里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里依旧带着点笑意,说等会儿再说,先看剧,票挺贵的呢。
中场休息时徐均朔寻出去,逮着一个倚在剧院门外吞云吐雾的渔夫帽。男人左手握了支电子烟,面对面地同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白人男生聊着天,举起手来时宽大衣袖下露出分明腕骨和更分明的经纬脉络。徐均朔耸耸鼻尖,在温煦的洛杉矶夜风里嗅到半分甜腻的烟气。
后来小徐才知道,大人惯常抽的烟弹是陈皮烟草口味,很有点朋克养生的意思在,和他这个人一样,是人生这一母集里矛盾与自洽二者的交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白人男生与他似乎相熟,聊了一会儿后两人便挥手道别,回了剧院里。小徐于是磨磨蹭蹭地踱步子过去,学大人的姿势靠在墙上。
是你啊,大人回过头来,依旧笑眯眯。好莱坞大道的车流织梭在他瞳孔里,陆离地解构出一片光的栖息地。街灯平铺直叙地落在他面孔上,徐均朔留意到一些眼角唇边的细微纹路,才恍然他也许比自己预估的还要年长一些。
你认识他呀,小徐努力叫自己的肢体语言看起来随意,刚才那个男生。
大人也随意地点点头,说是我们学校表演系的小孩,上学期选了我的课。
小徐的舌头于是和他心里的小人一起打一个趔趄,半张着嘴卡顿了一会儿,说啊什么你哪个学校啊不是我们学校吧我不记得我们表演系有华人教授啊。
大人被他快进一般的语速逗笑,摸摸鼻尖说了个学校的名字。我叫郑棋元,他又补充,在教职工页面上应该能找着。
喔,小徐愣愣地说,那我叫徐均朔,是隔壁校大三的。但是好像没有在读学生页面这种东西,所以你找不着。
大人笑得更厉害了,说我知道啊,你书包上挂着校徽呢。
回到公寓时已经二十三时又过十七分,顾易瘫在落地窗边懒人沙发上写论文,浏览器打开数十个参考页面,进度为每小时二十个单词;方晓东房间门照例虚掩着,从机械键盘的响动判断应当是进入了debug时天人合一的无我之境。没有人理睬徐均朔。
徐均朔于是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与脑子里的Lin-Manuel Miranda又合唱一阵子I am not throwing away my shot,才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给隔壁校的郑艺彬发微信,问你认识郑棋元吗?
郑艺彬刚结束一盘王者,迅速回复他,认识啊,我们学院教授嘛,我这学期刚好选了他的课,咋?
徐均朔遂发送一屏幕狂喜乱舞的青蛙,并附言搭上了搭上了,六度分离诚不我欺,语气如同范进中举。
什么就搭上了,郑艺彬颇为摸不着头脑,也发送一屏幕疑惑猫猫头将青蛙刷上去。
徐均朔若无其事地打字,就今天去看剧的时候碰到了,刚好坐在旁边。
郑艺彬思索了一会儿,试探地说,很帅?
徐均朔回曰,帅的呀。
郑艺彬那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又谨慎地问,要微信?
徐均朔说,我有,嘿嘿。他扫的我,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郑艺彬这次回了一屏幕挠头的小蓝人。
03
初上山时还只薄薄地飘了几星雪,在车辙往来的路上存不下半点痕迹;到了半山时来往的车便愈发稀少了,雪倒是愈下愈大,逐渐在行车道两旁积起白茫的一层。
进了山林后便没了路灯,路却更崎岖了,徐均朔只得开了大灯再降下车速,小心翼翼地打方向盘。所幸路只有一条,倒也用不着再分神看导航,小徐便认真盯着能见度不过三十米的前路,在交加风雪里仔细分辨前车留下的模糊车道。
从洛杉矶到上山前的漫长车程大半是郑棋元在开,这会儿大人也着实有些疲倦了,陷在副驾驶与厚重羽绒服的前后包裹里浅眠,头抵着车窗,额发柔软地耷下来,随每一次颠簸小幅度地扫在眉骨上。
于是小徐又分出几分神来,想让装上雪链的车子不至于太过颠簸。
未果。
郑棋元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一些,说徐均朔,你刚刚是不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徐均朔说,没有吧。
郑棋元说,有吧。虽然我睡着了。
徐均朔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可能是撞飞了一根反光标示杆吧,刚刚拐弯的时候轮子有点打滑。
徐均朔说,都是小问题。
是,顶多刮掉点漆,郑棋元没什么脾气地伸了个懒腰,说算了,还是我来开吧。
徐均朔从善如流把车停下,跳下来时踩入一蓬松软雪里。不远处的路边伫着一间被雪掩去半边的哨卡,收起的明黄色栅栏斑驳落漆,远远看上去像一帧末世乌托邦电影里的镜头。
雪比男孩儿想象得更大,顷刻间便占领他发顶与肩头,也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层叫雨刮器徒劳的霜,从车外向内看好似窥看一面陈年的西洋镜,只能望见幢幢影子。
他于是抻着羽绒服的袖子去擦,镜面一触即碎,裂成细小冰晶,郑棋元的面孔在玻璃后好像一副稀释了颜料的油彩,影影绰绰地望着他。
南方人小徐到底不太耐冻,在车外呆不过一时半刻便开始哆哆嗦嗦地来回跺脚,企图抖去钻进靴子里的雪沫,却还是固执一遍遍擦总也不太干净的挡风窗。郑棋元也开门下来,想把小孩儿囫囵塞回车里,徐均朔却兴致勃勃扯着他衣袖叫他往上看。
天是阴着的,月亮在厚重云层后只剩乌蒙一团。四下里喑寂无声,他们是山间唯一一对旅人,离可及的人烟好远,前路在杳杳山峦深处。山间只有砭人肌骨的簌雪,无人的哨卡,还有笔直耸立入酽酽夜色的松尖,吐息间鼻唇溢出的雾气像是雪从冬天的语义里孕生出的词汇变体。
好大的雪,小孩儿说,这会儿才觉得鹅毛大雪这个形容一点都不俗套。
郑棋元于是也陪着他仰头看了一会儿,说是好大,有点像大兴安岭。
小孩儿又说,比较像寂静岭,也有点像闪灵里的那座雪山。你看,这个时候哨卡里就会走出来一只三角头,或者一个Jack Nicholson,哇就很有排面。
郑棋元八风不动,反问他怕不怕。
还行吧,徐均朔想了想,主要是夜路开车吊桥效应,所以觉得更喜欢你了。
实在是非常胡搅蛮缠的一次论证,然反方选手十分受用,草草结辩,于是小徐获得一个落在唇边温度偏低的吻。
走吧,上车了,郑棋元揉一揉小孩儿沾了雪而泛潮的头发,跨上驾驶座。
车子驶过哨卡,没有三角头也没有杰克,徐均朔靠在副驾驶上,怀里抱着郑棋元的羽绒服。身后夜色追涌上来,他头一回觉得被吞没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04
徐均朔在意识到自己或许喜欢郑棋元时,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学期。
两人自从剧场见过后便展开朋友圈社交,郑棋元会给小徐同学凌晨四点分享的乐理课论文字数截图点赞,徐均朔也会在郑老师去亨廷顿公园里遛狗的照片下评论,对话框里隔三差五有几句漫不经心的对话,也没什么原因地在韩国城里约了一两顿饭。
除此之外也不再有太多交集。
郑艺彬倒是在看到俩人发的Instagram story后,通过缜密交叉比对发觉小徐和老郑原来早已暗度陈仓同舟共渡同桌共餐,遂小窗私信徐均朔,恳请郑老师高抬贵手给他一个论文死线延期。
徐均朔说,我是徇私的人吗,郑老师是徇私的人吗,忙着吃部队锅呢,要说你自己说。
立遭拉黑五分钟。
洛杉矶的夏天太长,从三月的雨季后蔓延到十一月的晚秋前,永远天蓝云白,十号公路往东开是遥远群山,往西开是黄金海岸人声喧哗的洋面,车轮下路面酝酿华氏一百度热浪。
洛杉矶好大,被洲际公路们切割成犬牙交错的拼图。人人都说洛城是平铺开去的纽约,天使之城里头没有天使,只有被早晚高峰困在高架上的众生。
小徐在第三次生出短暂逃离洛杉矶的念头的时候刷到郑棋元的朋友圈。配文是“怀念…”,难得的九宫格,望去都是羚羊谷里标志性的红岩与曲折回环的幽深窄径。
徐均朔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放大了中间那张郑棋元站在那道颇负盛名的光柱下的照片。大人的轮廓陡峭,薄唇抿得紧,神态却是松弛的,因此而显得近乎无情又全然无邪。徐均朔凝视他面庞,恍然觉得自己是从Hadestown出走的俄耳浦斯,因一声呼唤动了心神,而郑棋元是被他注视着的欧律狄刻,尚不知自己处在被身后阴影吞没的那个瞬间*。
他于是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凌晨两点的赞,又在下面评论:是真的想出去玩唉。
评论完小徐陷在懒人沙发里沉思了三分钟,决定自己是被郑棋元所吸引的。
小徐想,我并没有说喜欢,而是吸引。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分别。喜欢是件好私人化的东西,是纵逝的溪底流云隙中驹;吸引是房间里的大象,客观存在而难以撼动,人人都洞若观火似的明白。任谁来问,我都可以讲我被郑棋元吸引,但也许我还不会说我喜欢他。
凌晨两点过三分,郑棋元来私聊他,问他怎么还没睡。
十月过半,期中们接踵而至,小徐背乐理概念与戏剧历史背得捻断数茎须,非常狂暴地四处撸猫以减压,方圆十里内的猫都被他揉成丧失意识的皮草围巾,从此一见到他就贴地滑行而去。
他将此事禀报郑棋元,那边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包,然后问他要不要到自己家来撸狗。
小徐说,晚了,已经被懒人沙发封印了,起不来。
小徐说,等这周音乐剧史考完可以考虑一下,我觊觎你楼下那家韩国炸鸡很久了。
小徐又说,点个套餐,我负责吃鸡翅你负责喝啤酒,完美的呀。
郑棋元说,可以啊。
郑棋元说,不过我原来打算周末自己开车去Joshua Tree来着。
郑棋元说,听说那边晚上可以看到银河。
小徐说,一个人开车去挺远的吧。
郑棋元说,那你要一起去吗?
小徐发了一段语音说,哎哟,我说一个人的意义可以是你跟别人,不能是,不一定是我跟你,你懂吧,但我也不是不想……
小徐撤回了语音。
小徐说,也行。
小徐又说,套餐可以打包带走。
郑棋元说,好呀。
此时因为同一节课而进行同款熬夜的顾易摇摇晃晃打开房门,行尸走肉地来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可乐拧开,为若隐若现的双下巴添砖加瓦。
徐均朔说,郑棋元刚刚邀请我去他家。
徐均朔说,但是我拒绝了。
顾易开始喝可乐,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但实际上也有可能没听到,只是一种濒死之际植物神经的非条件反射。
徐均朔又说,所以他又邀请我跟他一起去沙漠里看星星。
顾易喝完了一整瓶可乐,将空瓶投入垃圾桶,又盯着地面反应了三秒钟。
顾易说,搞起来了呀。
05
方晓东打趣过他一次,是不是要师生恋。那时候徐均朔一本正经地讲,他是隔壁校的嘛,只要不是直系教授就不算师生恋的呀。
此番对话发生于他第一次同郑棋元约饭后,他窝在沙发上用投影看周六夜现场,方晓东忙着给STEAM账户氪金,因此提问的人没有当真,回答的人也并不觉得算数。
但眼下他坐在副驾驶上,怀中纸袋里装着一盒炸鸡和两支啤酒,置物架上放着Venti热美式,啤酒在常温下解冻,透过牛皮纸袋让他掌心潮湿,咖啡还是滚热的,蒸汽和车厢里陈皮烟草的味道绞在一起。
而非直系教授郑棋元坐在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鼻梁上夹着一副半框眼镜,握着方向盘将他们一起驶进十号公路向东的夜里。
郑迪,他很没大没小底叫唤,我也要喝咖啡。
那你喝吧,郑棋元换了单手握方向盘,左手闲闲搭在窗沿上握那支电子烟。
徐均朔于是拿过咖啡来,对着白色盖子上的饮用口喝,嘴唇严丝缝合贴上大人留下的那圈浅棕色印痕。他知道自己在郑棋元余光可及的地方,但是大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开车,好像在这条路上笔直地目视前方地一直开下去,是一件一等一的大事。
他们驶在一片以渴水著名的陆地上,郑棋元却好像一座不知几深的湖水,人是碳基生物,却要像一切生灵那样逐水而生。徐均朔想,是不是因为他是个顶好的表演课教授,所以才将一切情绪的峥嵘隐在湖水下,又或者因为他多长十六岁,早就过了情绪显山露水的年纪。
哎,郑迪,他又说,你看那边的天是红色的呀,不会是光污染吧。
郑棋元终于很吝啬地转头望左手边瞥了一眼,山脊那边果真透出一线彤色,连带叫垂得低了的密云都染成赭石,好像黑沉沉山天间皲裂出一道往异世的罅隙,显出一种透纳式的美质。
哪里是光污染,他失笑,是野山火吧。
喔,徐均朔于是再凑近一些,去看这场深夜里荒原上的死生熬煎。郑棋元依旧稳当地开车,肩膀挨得近时体温传递过薄薄衣料,熵定律在狭小空间里失效,两人都觉得对方同野山火一样滚热。
徐均朔想,一座在深处沸灼的热湖。
十二点了,徐均朔说,习惯性按亮手机屏幕看日期,却在日历上看到“立冬”。
今天立冬啊,小孩儿恍然大悟地讲,原来冬天都要开始了。
立冬北方人都做什么啊,他伸个懒腰,很大剌剌地伸手到后座去够郑棋元扔在那儿的棒球服,想了想又把怀里的啤酒炸鸡扔回后座,自己裹上外套蜷起来,打了个小小呵欠。
立冬啊,郑棋元用食指挠了挠侧脸,应该也是吃饺子吧,东北人过什么节都吃饺子。
随即又说,炸鸡买来又不吃,待会油都沾车上了。是一句埋怨的话,语气里却又听不出埋怨,显得十分宽容。
要有仪式感的嘛,小孩儿很理直气壮,把外套又往上扯一扯,从底下发出含糊的声音,再说了,冬天都要开始了,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饺子?
非常没有道理的一句话,但是郑棋元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啊,冬天都要开始了。
徐均朔前一天里为了期中熬了个大夜,这时止不住地想要去会一会周公,睡眼朦胧间隐约听到郑棋元说,下回吧,下回请你吃饺子。
他于是在陷入深眠前嘟囔一句,那说好了,别拖至春天。
他在梦中站在湖边往下望,湖光暗深,他却没来由地不惧下坠,总觉湖会不芥蒂地兜接他入怀。
06
唉棋元哥你这个车,徐均朔很懊恼地围着后轮打转,很像一只西伯利亚雪橇犬,看上去凶巴巴,实际上只是找不到绳套。
郑棋元说,我的车怎么了呢,我的车还被你剐了一道。
徐均朔说,这个四轮驱动怎么还能卡在雪窝里呢。
郑棋元说,这怪车吗?
徐均朔说,怪我怪我,怪我雪上飘技术尚不成熟。
郑棋元很无奈地也蹲下来看了看,说那没办法了,推车吧。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郑棋元拍了他一下。
郑棋元说,哎,跟你出来一趟怎么老碰着这种事儿。
徐均朔说,那上次都没有的嘛。
郑棋元想了想说,可能上次是个好时候吧。
徐均朔说,确实。
徐均朔四下看了看,说诶那边有栋房子,我去敲门问问有没有雪铲吧,光推车估计不行,后轮都卡雪里了。
郑棋元说,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林中小屋。
徐均朔说,你这个人,恐怖如斯。
徐均朔踢踏着雪往木屋前走,郑棋元望着他的背影摸出一盒烟来,抖出一支点燃了慢吞吞地抽。
他旅居美国已有一段日子,洛杉矶长夏无冬,他几乎已经忘了站在雪地里抽烟是什么感觉。好像又回到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搭一节绿皮火车回沈阳,小区在老机械厂旁,他总要进门前推着箱子站在楼道口抽完一支软白沙,抬头就能见到那扇贴着窗花挂着薄窗帘的窗口。
男孩儿敲了门,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开门,大约也是感恩节来山里度假的住家。徐均朔比手画脚地讲了几句,小姑娘边蹦蹦跳跳地回了屋,不一会儿又带着两把几乎有她那么高的雪铲出来,递到男孩儿手上。
车子发动后徐均朔又颠颠地扛了雪铲跑回去,还给一直站在门廊里等他们的母女二人。小姑娘有些好奇地探头往郑棋元这边瞧,郑棋元便笑着冲她挥一挥手。
她们说再往前十几分钟就到啦,徐均朔说,还是好人多的嘛。
真的好冷哦,他又说,脚趾头没知觉了,坏起来了呀。
郑棋元说,坏不了,待会到了给你生火烤一烤。后备箱不是还有一袋超市买的速冻饺子,也给你煮上。
他说得笃定,好像面前有一堆烟烬纷飞的燃火,暖意正融融地直扑上面颊来。
徐均朔说,那就好起来了吧。
他于是安静下来,很专注地盯着郑棋元的侧脸看,只觉得爱重欲浅,觉得山水有尽,而他眉眼无穷时。
郑棋元比他年长十六岁。在他出生那年,郑棋元已经看过十六场落在红砖厂房上,落在浑河岸边,落在胡同口窗棂里的雪。等到徐均朔与他在一座不下雪的城市里相遇的时候,雪与他而言已经很难称作一件新事了,但他还情愿带着男孩儿驱车沿终年不冻的海岸线北上,去赶赴一场群山里的雪。
徐均朔想,雪真的好大。徐均朔又想,十六岁也很好,他什么时候老去,我就什么时候爱他。*
歌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到了Hadestown的原声专辑,Orpheus轻柔地唱:
I’m working on a song
It isn’t finished yet
But when it’s done and when I sing it
Spring will come again.
07
凌晨一点三十八分时徐均朔被郑棋元推醒,男人指指他随手扔在仪表盘边的手机,说你手机震了好几下,应该是有人找吧。
徐均朔解锁了屏幕点进去,是他和顾易还有方晓东的小群。大西同学二十分钟前发起UberEats烤肉拼单,顾易积极响应后仍差三刀起送,遂连@徐均朔三条。
徐均朔说,吃什么吃,都几点了,不怕胆固醇高的呀。
徐均朔说,不要熬夜,刷牙睡觉,健康生活,天天向上。
顾易又连@他三条,问他大半夜去哪了,留他俩独守空房。
徐均朔说,今晚不回了,预计明早六点进门。
方晓东刷了一屏幕的地铁老人看手机。
顾易说,女儿夜不归宿,妈妈的拳头硬了。
徐均朔又说,跟郑迪到Joshua Tree看星星。
顾易说,友谊变质嘞。
方晓东说,他和我们的友谊是变质了。
方晓东说,他跟棋元哥那是友谊质变了。
徐均朔说,爷下了,改天聊。
徐均朔按灭了手机,抬头看了看,说诶到了啊。
郑棋元很温和地偏头冲他笑了笑,说到了,看看星星吧。
于是他们就放平了座椅,打开AMG的全景天窗,肩挨着肩躺下。四扇车门都敞开,叫沙漠腹地里的夜风涌进来,车灯依旧开着,光像江流样泻入一片仙人掌地深处。
郑棋元伸手从纸袋里够出那盒炸鸡递给徐均朔,又开了一瓶啤酒。炸鸡凉了,啤酒也变温,口感实在算不得好,但好在还有垂在平野之上的星河。
郑棋元碰碰徐均朔的手背,说诶,你不是这学期选了天文课吗,那个是不是半人马座啊。
徐均朔说,郑老师随堂考试了呀。又眯起眼睛看了看,说那个是猎户座吧,半人马座在北半球好像只有春天才能看见。
说起来我小时候在福建,看过一回半人马座的流星雨,徐均朔笑了笑,学校大半夜的把一群小毛孩儿带到操场上,后来大家都睡着了,就我一直在等着。那个时候觉得,流星落下来的时候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很美也很挣扎,所以不敢睡,要给星星应有的尊重。
那你许愿了吗,郑棋元问他。
徐均朔想了想,说不太记得了,可能许了好几个吧,但现在想想可能也都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愿望。又说,但可能也都实现了,现在还没有实现的,以后也会慢慢实现。
两人于是陷入一阵沉默。
哎,你觉不觉得,徐均朔开了个头,却又没有继续往下讲。
郑棋元嗯了一声,并不着急他的后半句话,只是挪一挪枕在后脑的手臂,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你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嗯,徐均朔很无端地指责他。
那你想说什么呢,郑棋元从善如流地问。
我想说,徐均朔语塞一下,又及时接上被打断的思路,你觉不觉得看星星看久了,会觉得它们在往下朝你降落。
郑棋元又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也有可能你在朝着它们上升。
这实在是一种宇宙陷落式的浪漫,而人类向来要在与浪漫作强弱悬殊的角斗中甘拜下风。徐均朔想,现在我可以宣布,我真的好喜欢郑棋元。
而郑棋元倾身过来给了他一个吻,很轻柔地落在唇上。
小徐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一个刚架好天文镜便发现自己要找的那颗星不偏不倚落在视野中央的观星人。原来他在找星星的时候,星星也已经向他而来。
不是你说的嘛,郑棋元看着他,别拖至春天。*
还想感恩节带你去看雪呢,大人说,所以的确等不及春天。
-Fin.
*Little Songbird: Hadestown里Patrick Page的一首男低音歌曲
*Hadestown里化用的希腊神话,Orpheus和Eurydice的故事。
*余秀华《在异乡的旅馆》
*里尔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回复她之前来信中提及的想要见他,是一句隐晦表白。
[元与均棋]一年人间
不虐,无差,1w字。
躺了草稿箱很久的废稿,不算现实向,某个世界的三十来年后。
一句不恰当的诗,当个引子: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祝我爱的郑老师和小徐老师身长健,愿长遂,总团圆。
——————
两人从医院回转,没让送到楼下,停在小区门口,拐去无人超市买了一把小葱一把菠菜。临结账看见新鲜红头香椿,一捆捆拿皮筋扎着,叶紫根绿,油亮亮挂着水珠子。
郑棋元伸脖子够着瞧了瞧,徐均朔撩眼看见他表情,就伸手拿过来扔进筐里。这是老北京人爱的一口旁门左道,徐均朔早年吃不惯,总说一股霉气。但架不住他家郑老师喜欢,时间长了,偶尔勉为其难,也能欣赏一下独特风味。
这家店无感...
不虐,无差,1w字。
躺了草稿箱很久的废稿,不算现实向,某个世界的三十来年后。
一句不恰当的诗,当个引子: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祝我爱的郑老师和小徐老师身长健,愿长遂,总团圆。
——————
两人从医院回转,没让送到楼下,停在小区门口,拐去无人超市买了一把小葱一把菠菜。临结账看见新鲜红头香椿,一捆捆拿皮筋扎着,叶紫根绿,油亮亮挂着水珠子。
郑棋元伸脖子够着瞧了瞧,徐均朔撩眼看见他表情,就伸手拿过来扔进筐里。这是老北京人爱的一口旁门左道,徐均朔早年吃不惯,总说一股霉气。但架不住他家郑老师喜欢,时间长了,偶尔勉为其难,也能欣赏一下独特风味。
这家店无感支付机偶尔不大灵光,徐均朔跟这类新设备大概天生犯冲,脸凑准摄像头红点,站前一步退后一步,左照右照半天,愣是识别不出人脸。郑棋元本来已经踱出门,见身后没动静又折回来,唠叨他磨蹭。
徐均朔拧着眉毛说是这机子出毛病了,郑棋元说是吗我看看;他凑过去脸刚入框,就听到滴一声,甜美女声说谢您惠顾下次再来~
直到俩人上楼开门换完拖鞋,徐均朔还在耿耿于怀。郑棋元笑了一路,这会儿懒得理他,哼着小曲进了厨房,过一两分钟,提高嗓门压过抽油烟机声喊徐均朔名字,提醒他吃葡萄记得先洗手。
这两年意钟管他俩管得严,说成天叫外食不健康,俩人肠胃又都不算刚强,从家政公司请了个煮饭阿姨。但郑棋元和徐均朔都不喜欢家里总有旁人,最后同意阿姨每周过来一趟,烧些硬菜,分装好放冷冻室,平常只需额外炒个素菜焖个汤。郑棋元做惯了,快刀斩乱麻,不再像早年间,搁个盐得分三回。
菠菜凉拌金针菇,香椿拿来炒蛋,盛出来油光金灿的一盘。末了还有藕汤。外间等着投喂那位闽南人氏,这点最考究,没得商量,少了汤不吃饭。
端出去时徐均朔正坐在餐桌边,眼镜快掉到鼻尖,慢吞吞划拉平板,那是意钟去年送他的新年礼物。郑棋元喊他拿筷子去,叫了两遍人才应声。郑棋元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徐均朔下意识切了页面。
郑棋元啧一声:“你现在不让我看,明天医生也要跟我说。”
徐均朔“啪”地合起平板盖,摘了眼镜搁在桌上:“反正明天医生要跟你说,现在就不要看了嘛!”
郑棋元随手帮他把眼镜收进盒子里。
四月风吹薄绿窗纱,北京又是一年酽春。
-
第二天,意钟请了半天假,一早开车来接两个舅舅。她住市区,过来通州接人要兜大圈子,徐均朔起初不让她来,说他们两个人能应付,意钟只当听不见,转脸吩咐郑棋元:八点,我在楼下等哦。徐均朔坐在后座上,神情忿忿喊意钟小名,说平安,我是你舅舅他是你舅舅哇?话音刚落,发觉郑棋元正从前视镜里递眼色,遂闭嘴不再做声。
徐均朔要动的手术在颈椎。他爱躺着看书玩手机玩平板,年轻时就这样,姿势不良日久,积重难返。郑棋元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更不要说监督。二几年俩人去鼓楼逛古着二手店,拖回家一个三米来长的棕水牛皮沙发,足够两个成年男性一人占一头躺下。他俩年轻时工作常常连轴转,清闲时才格外享受奢侈怠惰,凡有整日的闲暇,两人就脚对脚窝这沙发上,徐均朔看剧,郑棋元打手机游戏,快乐兼罪恶,虚度一天流水光阴。
那天从医院拍完片子回家,郑棋元板着脸训他,以后不许躺着玩手机了。话说得大声,自己其实也挺心虚。徐均朔不拆穿,摸摸鼻子,笑眯眯说好。好好。
陈意钟的爱人在卫生系统内工作,住院、找医生都出了力,今天有公务来不了,还给徐均朔打电话道歉。请的主刀是客座专家坐诊,本人要手术当天才会从上海来京。给他们做术前谈话的是两个二十七八的年轻医生,一男一女,女孩子拿着全息投影给三人示意,要如何从侧颈切口,绕过动脉,脆弱食管气管去切除颈椎上的压迫物。
郑棋元和意钟正看得心惊肉跳,男医生说:“咱们实话实说,这个手术,危险是有的。最不理想的情况呢,一千例里五六例。”他看几人表情,连忙又道:“但是这次主刀绝对是行业内最优秀,上过纪录片的嘛。孙院手上基本上没有出过事的。”
医生前脚刚出门,徐均朔后脚一拉郑棋元袖子,笑着说你看出来没有,刚刚那两个小医生,那女孩儿对那男孩儿有意思吧。郑棋元原本还在签完手术知情书的紧张里,闻言哭笑不得,飞过去没好气一眼。徐均朔捏捏他的掌心,说郑老师,不会有事的。
医院VIP病房灯光柔润,郑棋元和他对视。五十知天命,仿佛是道坎。人类只要过了这关,不管如何注重保养,时光即并刀如水,不容分说。郑棋元记得徐均朔年轻时样子,一双眼尾上飞,不笑就显得凶;到三十岁上褪去圆润稚气,更能唬人。现在临了老了,双眼皮褶像篆书最末一横收笔回锋,温柔下沉,没入眼角深刻笑纹。
“我运气一向好,”徐均朔沾沾自喜,“我是锦鲤本鲤呢。”
郑棋元就点点头。又忍不住笑话徐均朔,那是二零一几年的梗,现在没人用这么老土说法了。
-
早八点,徐均朔做完术前检查,进了手术室。郑棋元在病房里等,徐均朔手机中途响了好几回,都是他学生打来的电话。这些孩子郑棋元有的在家里见过,有的只有模糊印象,总之都一一道谢,说不是大毛病,让大家放心。
手术时间比预想要长。十一点陈意钟提前下班匆匆赶过来,郑棋元正坐在手术室外面,用徐均朔的平板看剧,见她来了就摘掉耳机,说“平安来啦”。
意钟给郑棋元带了桃胶皂米粥,说这儿怪冷的,怎么不在病房里等呢。郑棋元扭头看一眼显示屏上的“手术中”,意钟就不再说话,挨着大舅舅坐下来。
郑棋元并着膝盖,两手捧住保温杯慢慢地喝粥。意钟偷偷看他,郑棋元一直很瘦,瘦得骨相挂不住皮肉,皱纹细密,其实是显老的长相。他头发前两年索性染成全白,面容清癯,架金属边眼镜,戴素银耳钉。这些闪光坚硬的东西和他锋利的鼻梁颧骨加在一处,剔肉画骨,反而有种坦率的漂亮。
郑棋元说:“我好久没这么守在手术室外面了。上一回好像还是二十来年前。”
意钟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说那也不知道我出生没有。上一回是谁做手术呢?
郑棋元转头,看着她靓丽侧脸,眼睛同唇珠像极了徐均朔,盯着人时显得专注又热切。
郑棋元忍不住笑:你太小了,肯定不记得。
他的表情很慈祥,“是在沈阳。”
陈意钟从小到大,其实很少在徐均朔缺席情况下和大舅舅独处。他没有小舅舅那么爱逗孩子,每次“平安、平安”叫着,搂怀里不撒手。但他对意钟也很好,逢年过节的礼物红包,意钟结婚随礼是一辆价值不菲的轿车。
医院长廊二十年变化无几,仍然安静悠长,有一些不知来处咳嗽和脚步。
意钟想了一会儿,像忽然记起来,试探着问郑棋元:是我那个小妹妹么。
郑棋元点点头。
平安本来不叫平安。平安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平平,一个叫安安。那时徐均朔刚带郑棋元回过家,意钟出生的时候恰好郑棋元的妹妹郑宁怀上二宝,他们决定把一个双音节词拆成两半,当做这两个孩子的小名。可后来郑宁自己身体出了状况,渐渐难以负担妊娠的影响。郑棋元想起那好像也是一个四月,手术持续到凌晨,医生出来低声和家属沟通。他们跟那个未曾谋面的小朋友道别。再后来,意钟一周岁的时候,大家开始叫她小平安。
郑棋元舒出一口气,胸膛轻轻起伏,像叹出一团光阴,而光阴自有皎洁和晦暗。他说人生不如意,常常十八九。
意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
下午一点快过,徐均朔才出手术室,两个人总算松下紧绷神经。
意钟看了眼身边人的脸色,决定自己去跟孙院和护士长道谢打招呼。郑棋元则一路跟着担架车推着徐均朔回病房。他麻药没过,昏沉沉睡着,安静得不可思议,郑棋元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心想怪这人平常话太多吧,这么一声不吭躺着,看着怪不习惯。
徐均朔醒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病房拉着杏色窗帘,薄暮冥冥,一屋浅黄的光。他意识还不大清楚,脑仁钝重,鼻子戴着吸氧仪器,全麻插管难免伤着喉咙,一边晓得身体在疼,一边麻药劲却还没全过,浑身感官像被生生劈成两半个,一个围观着另一个痛似的。
他全身没力气,只有眼睛能动,目光下意识在房里转了一圈。明明只过了大半天,他觉得自己像长途跋涉了很久很久,隐约觉得家里有人在等,神色莫名带点焦急。
他要找的人其实一直坐在床头,只是徐均朔脖子动不了,视线有死角才看不见。郑棋元摁了呼叫铃,险些碰掉杯子,小心翼翼去握他的手,把自己凑到病号眼前去。徐均朔认出来人,跟郑棋元对视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他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模糊的气声。郑棋元凑过去听,听见“…死我了”这么几个字,以为他在喊痛,连忙一叠声问是不是疼得厉害。徐均朔却瘪瘪嘴,捏了一下他的食指,埋怨他不解风情似的,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比口型:想,死,我,啦。
郑棋元哎呀一声,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徐均朔目光漏点得意,眯眼笑。他抬起没输液的那只手,郑棋元起先以为他要什么东西,问了一圈,徐均朔却一直摆手。郑棋元花好一会儿工夫才弄懂他的意思,明白了更哭笑不得,实在和五十多岁还撒娇的人无话可说。但他有原则得很,抱肯定是不给抱的,严词拒绝,怕碰着伤口。最后两人各退一步,郑棋元低下头,用嘴唇贴住他的手指,认真亲了亲。
手术的时候人一点知觉没有,其实不算受罪,术后第一个晚上才是真正难熬。
麻药劲儿过去,痛楚慢慢复苏,人有避痛本能,又这么久没正经进食,身体几乎要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偏偏术后怕出现血栓,二十小时内是不让睡觉的。
徐均朔吊了四五种药水,整个人脸色却越发苍白。郑棋元拿清水给他润嘴唇,看到他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汗,呼吸的声音也重,听得人心都攥起来。他喊他名字,均朔,是不是很难受啊?
徐均朔就摇头,眼睛慢慢眨一眨,扯个笑,说没有。
郑棋元听他否认,心脏反像遭一拳。从前这人骑车膝盖蹭破点皮,忒爱夸大其词,拍惨兮兮的伤口照借机要郑棋元的好处。等真的在剧组出意外受伤,手臂骨折的时候却愣是滴水不漏,不告诉自己。
小苦撒娇,大苦瞒着。徐均朔向来这样。
郑棋元咳了一声,想把眼眶的红压回去。徐均朔居然没发现他的异样,他真的太困了,眼睛止不住地往下合。
郑棋元碰他的肩膀,捏他的手腕,翻来覆去地喊他。均朔,徐均朔,小徐,朔朔。你别睡啊,不能睡。得醒着啊,你醒着没有?
他对郑棋元的声音叫自己名字,几乎会下意识作出回应。郑棋元喊一声,他的眼皮就抖一下,睫毛翕合,疲惫地睁开一线。他好像浸泡在某条闪光的、沉重的河里,水银一样的暗涌裹着他往下沉,耳边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和柔软干燥的手掌是他和岸上唯一联结的系带,只能把全身力气卸在这系带上,就这样在梦境和现实边界浮浮沉沉。
意钟这会儿也在,坐在床的另一侧椅子上。她不吭声,只静静看着他俩,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说我给你们倒点水去,等转身出了门,才轻轻吸吸鼻子。
徐均朔懒懒睁开眼,难得还有力气埋怨:光喊我,又不说干什么。
郑棋元挠挠鼻翼,活动一下压麻的手腕,说:我跟你算算账……
算什么账。我欠你钱啦?
怎么不。欠的多着呢。
有问题吧你这人…也就欺负我说不动话。
那你不要睡,听我说么。打底两百万,对不对?二十年前北京房租一个月四千,现在一个月一万四……折中算九千,对吧?
九千,十二个月,就是……十八万……
什么呀?明明是十万八千。
哦。对。你数学很好嘛,没给麻药弄傻……
十万八千,十年就是一百零八万,翻一番,二百一十六万。
唔。还有呢?
郑棋元说:别光我想啊。你自觉点儿,也想想呢。
哎,困了困了,睡着啦。床上躺着的人耍赖闭起眼,睫毛却抖得欲盖弥彰。
-
徐均朔做趟手术,吃了半个月流食,他本来就是长得快减得快的体质,眼见着瘦出分明手腕。出院的时候一上秤,这么高个人掉到五十几公斤。郑棋元也吃一惊,他自己虽然也不胖,但骨架大撑得住,不像徐均朔,一清减下来肩膀藏不住骨头,显得人薄,薄得像小锤鎚成的铜笺,仿佛一碰就会发出击玉一样清脆的声响。
徐均朔换回自己的衣物,郑棋元向来挑剔,站边上看了一会儿,清清嗓子说你快长点肉吧,这外套、这毛衣,我刚买的呢。给你穿得松松垮垮……
徐均朔出院那天意钟夫妇来接他俩,带了一后备箱的阿胶西洋参。他脖子还戴着保护带,不妨碍兴致高昂,从医院一路到家,拽着人说个没完。
意钟假意责怪,说小舅舅,你前两天不还喊着嗓子疼吗?少说点话吧。郑棋元低头看新闻,似笑非笑地说你随他去吧。大概是憋着了。
意钟扭头看了看他俩,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小舅舅,之前我跟你提过,明苑那个房子,你看了吗?卖家急出呢,价格很好说话的。”
徐均朔没说话,这个问题像一颗掷出石子,意钟屏息等不到落地回声。她爱人伸手点点虚拟屏,打开车载电台。还是郑棋元最后说了句:“再看看吧。”
-
时间缓慢走到七月,徐均朔恢复情况良好,拆了护颈带,刚好又到一年毕业时候。徐均朔的母校打电话给他,请他回校观礼,最好能致个辞。
郑老师,他问郑棋元,我去不去啊?
郑棋元正专心浇花,远远在阳台上说:别问我啊。想去就去嘛!
徐老师从客厅里回答好,然后买了两张去上海的高铁票。
他学校几年前又翻新,把教学工作大部分挪到新校区,老校区日渐冷清,只有一些博士生和行政人员在校。徐均朔领着郑棋元整个校内兜了一圈,路上不少学生认出他来,跟他打招呼。郑棋元转幕后快二十年,年轻人认识他的不多,他就落后两步,笑眯眯地走在旁边,像个合格的跟班。
有个徐均朔以前教过两节课的小姑娘问:“徐老师,这位老师是谁呀!”
徐均朔说这是你师…师公。
小姑娘说哦哦哦,是徐老师的老师。师公看着真年轻啊!
小姑娘刚走,徐均朔愤怒道:怎么二十年前夸你年轻,二十年后我俩都这样了,还夸你年轻,不合理吧!
郑棋元笑得特开心。
光阴流水过,年底两人去了一趟日本度假,再回国就是春天了。这天晚上选的电影质量不佳,噱头很大奖项很长,但两人一致认为无聊。这导演早年作品徐均朔很喜欢,所以难免大为失望。他还不信邪,又抱着平板搜了半天影评,看了千八百字花里胡哨的解读,恐怕是自己未能参透深意。
郑棋元倒了水,自己数降压药和复合维生素,给徐均朔的药盒里数降血糖的小药片儿。他把俩人的马克杯端过来,爬进被子里:“别看啦!他就算能凭电影拿诺贝尔哲学奖,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嘛。喏。”
“诺贝尔没有哲学奖……”徐均朔接过杯子,弱弱辩解一句。
“不过你说的对。深刻的烂片也是烂片。”
这天晚上天气很好,满天星,满屋月。北京这时令难得有这样可见度的夜色,郑棋元睁着眼看了一会儿窗帘罅隙间的天光,又扭头去看身边躺着的人,惹得记忆枕簌簌响,想起今天该是农历的十五。
正月十五、八月十五……几百几千年盈缺,世人怎么总在一半时祈求团圆。
郑棋元刚浅浅睡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有人窸窸窣窣往自己怀里拱。他睁开眼,发觉徐均朔的额头抵着自己肩膀,团着身子,神情很不安稳。郑棋元一下醒了瞌睡,撑起身叫亮智能灯,轻轻摇摇徐均朔,问他哪儿有没有不舒服。
徐均脸孔没什么颜色。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睫翕合,神色有点茫然。半晌低低嗯了一声,说哥我有点儿疼。诶,没有,你别紧张。……腰疼。
他腰不好不是一两天,但从没这样半夜痛醒过。郑棋元嗳了一声,怎么回事呢。徐均朔不吭声,郑棋元探探额头,摸摸他的脸,说我给你找颗止痛片吃,啊。
但吃了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效。徐均朔说睡吧没事,郑棋元知道他还是疼,想了想,说之前你姐托人带来那个药包,是不是热敷挺有用的?我记得之前给收到北边小房间里去了…边说就边掀开被子起来。徐均朔在后面哑着嗓子喊住他,要他披件衣服再去。
郑棋元记性一般,好在平常东西收纳得清楚,分门别类摞在架子上,还贴了小标签,没多费事就找到了药盐袋子,压在他自己买的一堆稀奇古怪健康设备上面。郑棋元拿去电子炉上热了三分钟,找条干净毛巾裹住,拎回卧室。
徐均朔不能平躺,侧身,兜头兜脑裹着鸭绒被,大床上拱起老高一个包。郑棋元扒拉开被子,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乱糟糟额发,纠成一团的眉毛。
他问均朔你睡着了么。那人就小幅度摇摇头,慢吞吞把自己从蛹茧里剥出来。郑棋元扶他靠起身,徐均朔凑过来嗅了一下,那袋子里除了粗海盐,还放了姜黄红花跟透骨草,一烘热当然一股药材气味。他就露出个有些龇牙咧嘴的笑,说好臭啊。
这其实是郑棋元的习惯,凡是奇怪味道,不论是汽油味、装修板材还是不爱闻的香水儿,一律用“臭”形容,现在另一个人也学会了。
郑棋元坐在病号旁边,帮他把棉睡衣撩起来。那东西还烫人,熨在皮肤时引起微小一激灵。郑棋元在疼痛处慢慢揉开力道,徐均朔这会儿索性不再忍,嘴里哎哟哎哟地喊,指挥郑棋元左边一点儿右边一点儿。郑棋元又心疼又好笑,另一手拍了一下他的后颈,又轻轻覆住,手势像收敛起一捧细碎的沙子。
等到两人能重新睡下,天际已经微微漏白。徐均朔还是只能侧睡,他起初向着郑棋元躺,过了一会儿又辗转翻过身去。身后的人伸过来手,安抚一般在他痛的地方拍了拍。空气中只有睡眠仪运行的白噪音,和间或车影划过街道的动静。
郑棋元问:“上次焗油是几号来着?”
“哦对…明天吧,有空明天弄。”徐均朔回答他。
郑棋元困了,眼皮沉得撑不住,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徐均朔把身后的胳膊拽过来放胸口前,姿势像个常见的拥抱。他安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咋回事啊,我怎么浑身缺钉少铆的。
郑棋元还没睡熟,半梦半醒间含含糊糊地回答他:放心,我给你都修好,不报废的。
徐均朔听见,先吭哧笑了一下,牵动痛处又哎唷一声,睁着眼发了会儿呆。窗户外好像落起小雨。他闻着郑棋元身上的气味,心脏像倏忽受了潮。睡着的时候做起梦,梦里自己淅沥滴答着温暖雨水,变成一把怎么抖都湿漉漉的伞。
-
隔了几天家庭医生过来例行问诊,没什么大毛病,开了点消炎药,说给徐均朔约了一个新理疗师,这周末可以先去试一次,看看效果。
医生刚告辞,郑棋元忽然说:“还是搬吧。”
徐均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神情有点惊讶。郑棋元一边擦他收藏的古董相机,语气平常:“反正又不缺钱,这房子就不动它,请个人照看就是了。”
徐均朔说:“唔。”
他目光走踢脚线起,嫌弃过的瓷砖花色,潘家园拖回来的仿古立柜,正儿八经老榆木,角落包着斑驳的铜,再到餐桌,再到沙发,再到去年新换的窗帘,颜色是徐均朔亲自定的清新橘。餐厅边上的旧沙发是买来给胖达的。
胖达是家里养的狗,徐均朔家里泰迪的后代。浑身白,两个眼圈黑,长得最丑,没人想养,均朔妈妈说不然你带去北京吧。徐均朔一开始有被丑到,开视频给郑棋元看了看,郑棋元说:笑死,熊猫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棋元笑完说,看久了还挺可爱的。带回来吧。
就这么一养十来年。
它一般睡觉都在矮沙发上趴着,去年年初有一天半夜却趁徐均朔起夜,从门缝里挤进卧室,之后一直趴在床边地板上,赖着不肯走。第二天郑棋元起来晨练,床边安安静静的,胖达已经走了。徐均朔醒了之后挺难过,说它昨天特想我陪它玩儿,但我没搭理它。
郑棋元没讲话,揽了揽他的肩膀,两个人在小狗边上蹲了一会儿。
徐均朔说:“嗯,其实也没啥。胖达算高龄长寿了噢,寿终正寝,没有病没有痛。”
郑棋元点点头。
“那,”徐均朔有点无措的意思,“之后咋办啊,火化还是埋掉?小区让埋吗?是不是之前出了个什么规定来着……”
郑棋元给意钟打了个电话,意钟在电话里说:“小区里不行的,埋不深,也不安全。可以给我朋友开的宠物医院,他们有无害处理的流程,很规范。你要是不乐意,那就往郊外走走,应该给埋的……诶,小舅,咱把胖达放上回一起爬山那地方吧。”
后来那天下午他俩和意钟夫妻两个带了军工铲,把胖达放在一个特仑苏箱子里,在靠水朝阳的山坡上选了块地方,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土也是温暖的,能听见溪水在薄冰底下奔跑的声音。
徐均朔说:我把它领回来的时候也是用的特仑苏盒子。郑棋元嗯了声,说有始有终。徐均朔又突然叹口气,说现在特仑苏越来越不像话了,跟喝白开水一样。郑棋元还是嗯。徐均朔哎呀一声,说不是我自闭你安慰我来着吗,怎么反过来了。
郑棋元说:都赖你,我本来没打算养第三只狗的。
徐均朔气结:要是没我你不是更无聊了,怎么可能不养第三只狗!
意钟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憋得脸都红了。
后来胖达的旧沙发也没扔,让干洗店清洁干净了,还放在客厅的小角落里。
徐均朔四处张望完,像是三十年前头一回来郑棋元家拜访。他没立时决定,想了一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因为煎蛋煎到了十成熟,跟郑棋元小拌一嘴,拌着拌着突然说:那就搬吧。
-
徐均朔一直有被郑棋元戏称为捡破烂的习惯,这不愿意丢、那不舍得扔。郑棋元说均朔啊,你明明四舍五入也算零零后了,怎么这方面收集癖比我爸妈还严重。徐老师说你不懂,这叫记录,叫载体,叫仪式感。
收拾家当到了最后,衣服陈设之类都已经先运去了新房子,郑棋元问:你的垃圾箱呢?
徐均朔说:正收拾呢,害,没一样舍得扔。
郑棋元自己的东西已经都拾掇妥当,就凑过去看他整理。一大叠票根,有徐均朔自己演的,有他参与制作的,还有很多是他去看郑棋元的戏留下的。一个胸针,一束永生花,一些奇奇怪怪的印章和工牌贺卡,笔迹和印刷字都模糊了,但还是不想扔掉。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三大册厚厚的拍立得。
徐均朔突然咦了一声,从拍立得里抽出样东西。半透明塑料膜,顶部连着一个看不出用途的装置。
“这啥啊……”他说,“这不是我的呀,怎么会在这儿。”
郑棋元咳了一声,说我借你的盒子放放,你就一起装着嘛。
徐均朔不饶:那你得告诉我是啥,不说我就扔了。
郑棋元挠挠眼角,又挠挠鼻子,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个氧气袋。
氧气袋?啥时候的氧气袋哇。
就二六还是二七年,我去四川演出嘛。海拔高,有高反,随行医生给的。
徐均朔回忆了一会儿,说好像有这么回事,那为什么要放我的盒子里啊?
徐均朔问这个平平无奇的氧气袋有什么特殊意义,郑棋元说哪有那么多特殊意义啊!我可能就随手一放,自己都记不清了。
徐均朔正要开口,手机响起来,是意钟到了门口,让他俩拿好东西下楼。郑棋元立刻满口应着“马上来马上来”,背着包下去了。
-
那天晚上他们和意钟夫妻俩一起吃饭,算庆祝乔迁。席上喝过两巡,意钟老公放了杯子,带着点笑看着意钟。意钟表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又给郑徐都倒了酒,敬完才跟郑棋元说:大舅舅,我前两天去检查,我和陈湘应该有孩子了。
徐均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说我靠。郑棋元瞥了他一眼,跟意钟说特别好特别好。多少周了?情况正不正常?
意钟没喝酒,脸却红红的,但看得出来也开心得不得了,还是陈湘帮她回答:十一周,做了检查一切正常,也没到该有反应的阶段,吃得下睡得着。
郑棋元其实近年刻意少喝酒,这天因为也算双喜临门,难得开戒,把文文弱弱的上海外甥女婿喝得招架不住,偏偏陈湘自己也开心,太过配合,还是徐均朔看着差不多了拦了一拦。
吃饭的餐馆离新家很近,意钟夫妇找了代驾,徐均朔和郑棋元就慢慢往家走。本来两人在说最近工作的事情,徐均朔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那回从四川回来,然后去上海找我来着?
郑棋元插着两个口袋,晃晃荡荡地踩马路牙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徐均朔拿他没法,说哎呀你就告诉我吧,为啥是氧气袋啊?你说,你说完这个月的垃圾都我分类,行不行?
郑棋元说:嗯…意钟新安利的那个清扫系统不需要人工分类的。我已经下单啦,明天就到。
红灯亮起来,他们停下。天桥已经建起第四层,从这里抬头往上看,线条错落交叠,磁悬浮的轨迹如星盘交织,将苍蓝色天空切割如碎钻。而恢宏城市折叠曲伏,像延伸到三维以外,用着比空间和时间更未知的度量单位。一点红从天桥那一边起始,仿佛被桥索牵引成一线,一线割裂,割裂开艳丽和沉静在两端。又要到七月,又是一个夏天,又是浓浓淡淡一年。
红灯还有十来秒的时候,郑棋元忽然说:我一直以为身体好的人不会有高原反应。其实不是的。
“越是身体好的人,越严重。缺氧啊,头晕啊,想吐啊,浑身无力,心脏很痛,眼前发黑。”郑棋元笑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以为真要交代了。”
“团里医生送我去氧吧,路上给了我一个氧气袋。可能缺氧智力下降,糊里糊涂的,想了特别多事。家里人,我老姨,房子,贷款还差二十来万,本来单位要我接的戏,七七八八的想了一遍,感觉没啥特不放心的。”
“最后只有一个解决不了的事儿。”
徐均朔偏过头看着他。
郑棋元的头发被晚风吹得散乱,信号灯跳转,他往前几步,发觉身边的人没跟上,就回头来看。
“什么事儿啊?”小徐笑着问。
郑棋元也笑着回答:“太久了,记不得了。”
“那后来想着办法解决了没哇?”
“放心吧,肯定都解决啦。”
风里有种奇妙的香气,被包裹于一团潮湿稠密的气流里。就在这样错综的钢铁丛林不远处,有老太太卖着花儿串成的手环,是他从没得知名字的白色小花,仍谋百年前即在的营生。而遥遥那边传过来的歌和行人擦身,更古老的调子,隐隐约约字词。
“他说相思——赋予谁——”
Fin.
【元与均棋】生长痛
养父子梗。
请勿上升真人。
#
郑棋元第一次见到徐均朔那年,小朋友满打满算才六岁。
彼时郑棋元还叫郑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嫩葱愣头青。艺术类学子普遍风骚狂浪,小郑同志唱歌跳舞抽烟喝酒纹身烫头兴趣爱好丰富多彩一个不少,出来接人的前一晚上刚蹦了野迪回家,临出门连胡子都没刮。
徐凯牵着徐均朔在火车站等人来接,在乌乌泱泱人群里找来找去,按照纸壳板上的人名找到个看着最不靠谱的接站人。这人头发睡得像个筐,背心外面敞怀套了个衬衫,低腰裤被条铆钉皮带勒在胯骨上,单手夹着个烟卷靠着铁栏杆。徐凯单跟姓郑的通过电话,听声音挺温柔的,没想到外形这么狂野。
但还成,看见...
养父子梗。
请勿上升真人。
#
郑棋元第一次见到徐均朔那年,小朋友满打满算才六岁。
彼时郑棋元还叫郑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嫩葱愣头青。艺术类学子普遍风骚狂浪,小郑同志唱歌跳舞抽烟喝酒纹身烫头兴趣爱好丰富多彩一个不少,出来接人的前一晚上刚蹦了野迪回家,临出门连胡子都没刮。
徐凯牵着徐均朔在火车站等人来接,在乌乌泱泱人群里找来找去,按照纸壳板上的人名找到个看着最不靠谱的接站人。这人头发睡得像个筐,背心外面敞怀套了个衬衫,低腰裤被条铆钉皮带勒在胯骨上,单手夹着个烟卷靠着铁栏杆。徐凯单跟姓郑的通过电话,听声音挺温柔的,没想到外形这么狂野。
但还成,看见自己领着个孩子走过来,总知道把烟给捻灭在栏杆上。
“徐凯?”郑棋元把肺子里最后一股白烟喷出去,嘬着腮跟人点点头。他瘦得不像样,脸颊线条刀削斧凿似的,锐利得割人眼睛。
“是我。”徐凯的中国话还稍显夹生,于是把身边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均朔。”
北京秋天风大,吹得一丝云彩都瞧不见。亮瓦晴天的太阳光直直往下照,灼得郑棋元睁不开眼。他囫囵看看徐凯手里牵的这小孩,大脑袋小细脖溜肩膀,耷眉扫眼贴在大人身边,也不知是真黑,还是站在阴影里给他显的。
郑棋元随手把写着大字的纸壳板子一飞,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伸进黑影里,揉了揉还没他腿长的小毛头:“吃了吗,咱直接回家?”
他心里头觉着小孩儿都怕生,这话冲着徐均朔说出去,实际上就是在问他身边的大人。结果没等徐凯搭茬儿,小毛头先开口了:“在车上吃了。”
郑棋元哟呵了一声,心说小孩挺闯实啊,于是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徐均朔。这一看可不么,大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是明白人,两条浓眉往斜上飞着,虎头虎脑还挺招人稀罕。
“晚上还住吗你?”郑棋元问徐凯。徐凯反应了一会儿,摆摆手,呜噜呜噜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大马那边事情多,他跟这孩子也确实折腾了有些日子,眼下把他托付给你了这就算完事大吉,二位且培养着感情吧。
小孩挺可怜,老家在台湾那边,三姑六舅推来推去谁都不想多养个小崽子。没留守台湾的一批人都搬去了大马,山高路远异国他乡也指望不上,像他徐凯,这就是拎着护照现飞回来办事的。
郑棋元原本与徐母是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亲戚。那群人正上下求索而不得,猛听说大陆这边还有这么一号选手,又是刚毕业就混进事业单位的铁饭碗,于是忙不迭地把徐均朔打好了背包贴上邮票,整团怼到郑棋元眼皮子底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求收养。
一群完蛋货,郑棋元嗤之以鼻。
回过神来看到徐凯还杵在原地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没有一点想要跟他走的意思,郑棋元往下撇嘴:“不去我那看一眼了?”
徐凯又呜噜呜噜开口,表示自己这会儿就得往机场去了,看时间再进一趟市里是来不及了。然后就像准备什么交接仪式似的,满脸庄严肃穆地把徐均朔的小手交到郑棋元手里。郑棋元都被他那表情逗乐了,问他说你这武警官兵升国旗呢?
徐凯一脸茫然,反倒小毛头听懂了噗嗤一笑,蹦蹦跶跶跟着郑棋元往出租上客点走。走到一半还从口袋里掏出个树叶子嘀嘀哒哒吹,郑棋元在后头大包小裹的拎着,问他这是啥。
“榕树。”徐均朔的手掌没比树叶子大多少,献宝似的把树叶捧到郑棋元眼前。
郑棋元匆匆扫了一眼,歪着脑袋冲小孩一乐:“那你可小心存着,北方不长这个。”
其实郑棋元根本不会照顾孩子。
原先吧,他觉着小孩啊就跟那猫啊狗啊似的,是比较低级的一种交流对象,自己压根儿没法跟一个不平等的对象实现交流。徐均朔倒好,后来郑棋元发现自己有点说不过他。
郑棋元那时候才大学毕业多长时间,离了食堂菜自己连个柿子鸡蛋都炒不明白。下了锅盐多放水水多放蛋,弄的齁咸一海碗还糊弄徐均朔说北方菜就这样,你一南方小孩懂吗,吃过吗。徐均朔的确没吃过,一顿饭下来咚咚咚灌水,最后打了个响亮的水嗝,瞪着眼睛问郑棋元说那我学校食堂阿姨都是南方来的吗,郑棋元眼神乱瞟说可能是吧。
就这么咸一口淡一口对付了两年,眼看着别的小孩都从一米二长到一米四了,徐均朔还在那一米二五一米二七地挣扎。在墙角比着尺画完身高线,徐均朔面壁研究了半天这几个横杠到底哪里有不同,而后转过来眼泪汪汪地说郑迪,我要出大问题了,我是不是萎缩了。
小孩胡言乱语,郑棋元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说萎缩个屁!臭词滥用,你这叫大器晚成。
没过两天,郑棋元咬着牙花自己三分之一生活费给徐均朔报了个课后小饭桌。大半个学期过去徐均朔个头倒是长点了,换郑棋元钱包萎缩了,此人戒烟戒酒戒夜生活,还得到弟弟家流窜作业打秋风。
“单位黄了?”郑云龙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耷拉着眼皮看饭桌对面吃了半斤饺子的亲哥。
“咋,吃你两个饺子还撵我走了。”郑棋元抬手把杯底的啤酒闷了,哐啷拍到桌上就要起身。
“别,你吃,你吃,冰箱还有。”郑云龙叼着烟卷摆手,吐字含糊不清。
“冰箱里的给我带着,晚上给小崽儿吃。”郑棋元得寸进尺。
“哥,你四个外甥今晚上喝风啊?”郑云龙惊得烟灰掉脚面上,偏心眼子没这么个偏法儿啊!
好在后来郑棋元跟单位同事学了一招,买了个不锈钢的大饭缸,敞口单耳,上面还倒扣着一只碗,权当是顶盖。中午到食堂打饭,他就给小孩预留出来一份装在缸子里,回头用毛巾包严实了装塑料袋系上口带到家里去,晚上徐均朔就吃这。
“郑迪行不行啊,又带狗剩给我!”徐均朔还老大不乐意,一边啃溜肉段一边进行狼心狗肺发言。
郑迪觉得这小孩真不可爱,于是去厨房抽了双筷子跟他抢肉段以示惩戒。徐均朔吱哇乱叫,手舞足蹈保卫饭缸,三口两口把饭菜统统吃光。
吃完饭打着饱嗝去洗澡,还不让郑棋元上手搓。小孩不知哪来的歪理邪说嚷嚷着南方人不能搓澡,澡巾一蹭皮就掉了。郑棋元被兔崽子喷了一脑袋水,皮笑肉不笑地抬手给自己搂了个大背头,威胁徐均朔说你信不信现在我徒手就能给你去皮。
但有时候郑棋元又觉得这小孩也挺好玩的。
譬如有一次节假日单位发通知,要组织大伙儿去温泉山庄团建,允许家属出席,徐均朔兴高采烈穿着小泳裤就跟郑棋元泡澡去了。
到了浴场徐均朔一眼相中泛着玫瑰香味的花瓣池,跳进去紧着扑腾,把旁边一圈姐姐阿姨闹得够呛。郑棋元看着那一池玫红色花瓣汤子尴尬了,又不好跳进去跟姑娘们一起泡,又不想耽误小孩玩水的兴致,只好蹚进池子给小孩拽住——
“朔朔。”
徐均朔听见喊声回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他本来就黑,站在玫红色池水里一衬,黑得郑棋元没眼看,甚至想把他就地按在池子里搓上一通看能不能美白。
“咱不泡这边,小男孩不能泡多了这个,咱去旁边大池子玩好不好。”郑棋元开始好说好商量。
“为啥不能泡这个啊?”小男孩费解了。
“......因为这个泡多了......”郑棋元被问住了,慌忙睁眼编瞎话,凑到小孩耳朵边上悄悄说,“小鸡儿会被染红。”
“......真的啊?”徐均朔被唬到了,半晌憋出一个颤音儿,抬起腿就往外头跨。郑棋元回头跟女同事们抱歉笑了笑,比着口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回头就看见徐均朔众目睽睽之下,站池子边上抻开自己小裤衩儿往里看,细细检查小兄弟有无大碍。
“徐均朔!”郑棋元都被他气笑了,哗啦从水里站出来凶他,“裤子给我穿好!”
再大一点,小学毕了业,郑棋元就没把徐均朔看得那么严实了。他觉着死工资花起来还是有点紧巴,开始在外头跑棚录音。连动画片带流行歌,和声单曲什么活儿都接。
小孩上了初中开始长个儿,三天两头梦到自己在天上飞。到了秋天换季,徐均朔就成宿闹着说这儿疼那儿疼,从脚腕子膝盖窝到脊梁骨,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
郑棋元那阵子也忙,除了成天跑棚之外,还忙着排单位里一个挺重要的戏。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有时候忙得两三宿不回家,跟徐均朔一来一回都见不上面。
好容易逮着一天正常回家了,他就灌两个热水袋往被窝里一塞,扯着嗓子喊:“徐均朔你过来!”徐均朔在隔壁写作业,听口令把笔一扔飞也似地就冲过去,轻车熟路掀开被窝钻进去,一边伸腿一边哼哼。郑棋元手上给他松骨头,嘴里也不闲着,来回念叨徐均朔你小子饭不少吃个儿没多长啊,一天天雷声大雨点小,光抻着筋了小骨棒一摸还那样啊。
十三岁青春期的自尊心金贵着呢,气得徐均朔在被子里踹他一脚,蜷起身子把热水袋拎上来往郑棋元裆上贴,实施报复行为。
两个人在被子里闹成一团,最后小徐四肢摊开又收紧,往郑棋元身上结结实实一捆。小孩抬起脑袋红着眼圈黏糊糊说郑迪我好想你,我作业写完了书包装完了你都不回家。
那尖下巴每吐一个字就动一下,磕在郑棋元胸口上,硌得心脏直抽抽。
“以后我也学唱歌,就去你们单位跟你一起唱好不好,我们天天在一起唱歌,我就不用自己在家等你了。”徐均朔生了一双漂亮眼睛,又大又亮两尾小鱼儿一样。他就用这双眼睛小狗似的看你,看得人柔肠寸断,心里直泛酸水。
郑棋元快三十的人,被小孩说得眼泪都下来了,但钱又不能不赚,还是要生活的。打那以后回家不管多晚,都会到徐均朔那屋去看一眼,不论他是醒着还是睡了,都得看一眼。
结果有那么一次郑棋元凌晨才回家,估计徐均朔是以为他直接在单位睡临时宿舍了,也没关灯。郑棋元开门就发现小孩猫被窝正里淌眼泪,徐均朔一见他回家吓得跟耗子见光似的,又哭得不能自已,抽抽搭搭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了。给郑棋元心疼的啊,鼻子一酸就把小孩抱住了,上下捏了个遍,问他是不是又腿抽筋了腰疼了。
结果郑棋元在他枕头底下摸出来两本天使街二十三号。
气得郑棋元当场拎着书摔门就走了,导致徐均朔再不敢提这事儿,后三本一直拖着没读,到现在都不知道金月夜和李哲羽到底谁跟女主成了。
截止到这儿,这都挺正常的。
徐均朔上高二时候十七岁,抽条儿猛蹿个子疯长,几乎和郑棋元一般高。
那年郑棋元刚好有个晋升出头的好机会。
拉票期间他就被小人使了绊子,全系统都风言风语地流传说郑迪私人生活不检点,身边带着个非婚生子所以一直不成家,小孩都上高中那么大了。刘岩和张英席是知道内情的,在单位虽说给了郑棋元不少安慰,但总归堵不住别人的嘴。
就在这时候,郑棋元的戏搭子突然没了。
那姑娘没比郑棋元晚来多长时间,一进了单位就跟郑棋元一个合唱队,俩人站一起唱了七年大合唱。后来有戏排了,姑娘跟郑棋元搭过几次戏,俩人熟的不分你我,“姐姐妹妹媳妇老婆”来回乱叫。急病走的挺突然,大家听说后也都纷纷扼腕。
郑棋元是真的被这套组合拳打击到了。他出去喝闷酒给自己喝茫了,回来发疯,挨家挨户敲邻居的门。好在小区住房是单位集资建的,楼上楼下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郑棋元敲第一个门没敲开,紧接着敲第二个开门的就是张英席。
“张英席,老弟,你就说这个单位呆着还有意思吗?”郑棋元靠着门框,差点一个跟头栽进去。
三更半夜的,张英席跟赵越刚从床上爬起来,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赶紧给徐均朔打电话!给他整家去!”张英席架着郑棋元,扭头吩咐赵越找人。郑棋元不干了,嚷嚷着说我又不是他爹你使唤他干什么!
“这地方没意思,我去下一家了。”郑棋元转身开始敲对面的门,给刘岩凿醒了。
刘岩跟媳妇一开门也懵了,俩人跟张英席赵越大眼瞪小眼,中间是郑棋元独自表演。
“刘岩,岩哥,你就说这个单位呆着还有意思吗?”郑棋元倒还认得人,往边上一踉跄就直接撞进徐均朔怀里,差点给人带倒。徐均朔从楼上风风火火赶下来就被郑迪撞了个满怀,扶着楼梯扶手才站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回轮到他跟人道歉,连拖带拽的抱着郑棋元上楼。郑棋元还不罢休,从他臂弯里往外挣扎:“你看看他这是儿子对爹的态度吗!”徐均朔一把捣住他的嘴,说行了郑迪郑迪行了别丢人了郑迪,然后小心翼翼往楼下看。
楼下两家人挥挥手说没事没事,晚上把人看紧了吧。
郑棋元回了家反倒消停多了,赖在沙发上不肯起来。徐均朔给他脱衣服,奈何这人好手好脚不肯乖乖就范,纠缠了一会反而是徐均朔被他拽倒在沙发上。
“徐均朔。”郑棋元一巴掌掴在沙发靠背上,凑近到徐均朔眼前,“他们怎么能说你是我儿子呢?”
这距离决不安全,小孩眼神都快不聚焦了,连忙撇开头说你不想认我当儿子,我还不想要你当爹呢。
郑棋元眼下是啥话都听不进去,他把头埋在徐均朔那窄不出溜的小肩膀上,自说自话:“他们怎么能拿你来挡我呢?”
“这不是存心要让我怨你恨你,这不是离间咱俩么?”郑棋元就这么哭了,“谁他妈了逼的要那个破职称啊,怎么能这么挑拨我们啊!”
徐均朔愣住了,万没想到郑棋元能是这个思路。他抱着怀里的人,感觉有点手足无措。
“一辈子多短啊,万一我因为点什么破事不爱你了,你不爱我了,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郑棋元说这醉话其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啥爱不爱的,那说的都是相依为命十几年最单纯的亲情之爱。
但是徐均朔就不一定了。
他妈的十三岁情窦初开就会抱着郑棋元撒娇说“我想你念你天天想跟你在一起”的人,你指望他能单纯到哪去呢。
徐均朔怀里沉甸甸热乎乎一大团,带着香味混着酒气,他被烘得也快不清醒了。
郑迪总是这样暖的,他想到。
“我怎么会不爱你。”徐均朔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亲吻他的发旋和鬓角,一路胆大包天往下延伸,最终两片嘴唇轻轻贴在另外两片嘴唇上。郑迪的上唇可真薄,几乎让人咬不到,徐均朔分神想到。
这不算是个良夜,更遑论成熟时机。徐均朔把郑迪吻得唇瓣湿滑发热,脸颊一偏,重新回到拥抱的姿势上去。他不敢看郑迪的表情,也无从得知那人是否睁着眼睛,徐均朔于黑暗中直愣愣望着阳台上疏影横斜的花枝倒影,心想我不如把那两米来高的龙骨生吞了吧。
郑棋元尚未知晓徐均朔生吞龙骨的宏韬伟略,没有什么具体反应,仍是软热的一团伏在徐均朔怀里安静地呼吸。
“我好爱你,每长大一点就更多爱你一点。”反正他醉到听不见旁人讲话,徐均朔心中说不清是侥幸还是遗憾,又怕他真的听不到,又盼他真的听不到。
“我就像生物课上的实验涡虫,每长大一点,生长行为都把我剖成两段,这两段残肢又重新发育成完整的我。”
年轻人鼻音越来越重,说到后来几乎是委屈的声调了。
“每一个我都记得你,郑迪,每分每秒都生长出一个崭新的我来爱你。生长撕裂出的无数个徐均朔累积起来爱你,加倍的爱你,无穷无尽的爱你。”
他不知道郑棋元究竟听没听见,记不记得。第二天起来郑棋元一切如常,和前一天一样的消沉,一样的不想上班,一样的做饭难吃。
其实郑棋元什么都记得,甚至连自己半夜去作楼下邻居的丢人事儿都记得,他只是不说。说出来能怎么样呢,徒增尴尬和烦扰,而且夜里的那些屁话,量他徐均朔也不敢再狗胆包天再说一遍。
郑棋元反思了好些时日,不断问自己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虽说他真没拿徐均朔当儿子看,也不代表他就能立刻接受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小崽子突然对着自己发情了。听过儿女都是债,这不是儿女的怎么还喂养两天就沾包呢!他心中暗骂,甚至稀里糊涂吃起素来,企图日后能得到点不造杀孽的救赎。
徐均朔到了高三,真就像小时候说的那样,报了声乐方向的艺术类加试。郑棋元劝阻未果,只得由他去吧。还行,小孩挺争气,凭实力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
暑假一过,徐均朔就要打点背包滚到千里之外去了,郑棋元掰着手指头算算,打他进了家门开始,一整轮年岁倏忽而逝。远走了也好,说不定小崽子念念书,谈个校园恋爱,毕业工作定居上海,这段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呢。
徐均朔念书的时候,郑棋元跟单位去福建演出,发回来不少照片。回头北上正好路过上海,他想着去看看小孩儿吧,也有小半年没见到了,顺道过节前再去看看迁居到上海的大龙一家。
上海的秋冬没雪,空气湿冷,桌边人三杯酒下肚才稍微热乎起来。徐均朔本是不喝酒的,无奈蔡程昱跟他叫板,俩小孩都一杯倒,火速溃败投降。临吃完饭郑棋元给徐均朔摇醒了,问他是回宿舍啊还是在郑云龙家住着,徐均朔迷迷糊糊回答要回宿舍明早有早课。
“得,我亲自把他送回去。”郑棋元比量了一下身高,发现自己已经没法直接抱着小徐出门。于是只好扶着东倒西歪的徐均朔往外走,塞进车里连夜开回上音,送进男寝409算完成任务。进了宿舍楼他还往徐均朔手里塞了个小保鲜袋,里面装了一沓榕树叶子:“我刚从福建回来,想起来你小时候会吹这个,拿着玩吧。”
徐均朔当时没说啥,抓着保鲜袋就进屋了。郑棋元叹了口气,预备把车送回弟弟家,再蹭住一宿。哪知道回程还没开出校园一条街,郑棋元就被人尾随了。借着路灯从后视镜往后一看,完球,直接给他吓堆。
后面开车跟着他的就是他妈的徐均朔。
郑棋元知道后边这位百分百算酒驾,也知道徐均朔开的这车肯定不是他自己的。郑棋元是快开又不敢,停车又怕追尾,只能三十迈往前磨蹭。马路上这两个乌龟前后紧咬着,交警不来才怪。
等交警把俩车都喊停在路边,劈头就问你俩怎么回事。“这事儿说起来你八成不能信,警察同志。”郑棋元拎着猴儿孩子衣领让他老实站住,“家里小孩喝多了,我给他送回学校住寝室,他自己开车又跑出来了。”
交警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这是酒驾本来就该罚,但是情况比较特殊,你做家长的也有意识在挽回。整体来讲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批评教育罚钱扣分就完事了。回去等孩子酒醒了叫他到交管所去一趟吧,以后不能喝酒别逞强了。
“警察同志批评得对,批评得对。”郑棋元俩手按着往自己身上直扑的徐均朔,连声道歉。
“徐均朔,你看着我。”郑棋元打点好了交警,重新把徐均朔按在车后座上,自己也挤进去。
被点名的小同志今天算是非要啃到郑棋元嘴上不可了,气得郑棋元用两根手指头把小孩的嘴巴捏成猪。
“出息了你,车哪来的?”
“龚子棋的。
“龚子棋人呢?”
“睡觉呢。”
郑棋元头都大了,你说这事儿怎么跟人家龚子棋同学解释!
徐均朔管你那个,现在是喝完了小酒正处于狗胆包天的巅峰时期,把郑迪最怕的那一套给拿出来了:“郑迪,我好喜欢你,你不能不要我。”
郑棋元烦死了,说我没不要你,你再不清醒点我就真不要你了。
“我不想你做我爸,也不想你做我哥,我就是喜欢你,我要跟你过一辈子,你做饭难吃也行。”徐均朔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提要求,越提越离谱,“你从了我吧!郑迪!”
郑棋元要窒息了,生怕他再往下说就提起高二那茬儿来。但徐均朔必须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从小就喜欢你,后来做梦都想跟你一起唱歌,一起演戏。我们俩就是最完美的一对儿,天作之合,绝配,知道吗绝配?”
“现在我很努力了,我进专业了,你不用等我,你就给我个机会吧……”徐均朔嘟哝起来,“你就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期盼我长得快一点,跟你齐头并进好不好。”
车后座不算宽敞,两个人挤作一团伸不开腿。郑棋元叹了口气,从小他就说不过徐均朔。
“郑迪,到那个时候,我生长起来就不痛了。”徐均朔还在低声说,每个音节敲在玻璃车窗上,不被吸收,又折射进郑棋元心里,“那时我再也不用加倍爱你,我们就是平等相爱的了。”
“均朔。”郑棋元不再忍心听下去,在黑暗中捧住他的脸,揩掉对方面颊上闪着光的水迹,“不要追赶郑迪,徐均朔生长成徐均朔就好了。”
“徐均朔不够爱郑迪。”小孩还不服气。
“徐均朔很爱郑迪,郑迪也爱徐均朔,现在徐均朔要努力地爱自己了。”郑棋元回答。
最后徐均朔没上成早课,他在酒店大床房里头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郑棋元就歪在躺椅上带着耳机看视频,见他醒了,慢悠悠开口:“哟,醒了?”
徐均朔重新栽回被窝里,把昨晚干的那点破事儿前后捋了一遍,而后开始念叨我死了我死了我不在了。
郑棋元踱过来掀开那层遮羞棉被,还要落井下石:“让我看看这多年以来的爱慕者——”
徐均朔臊得要命,从床上蹦下来,两步跨进洗手间稀里哗啦收拾个人卫生。期间还不忘了放狠话:“百因必有果,郑迪你不要笑,等刷完了牙你的报应就是我!”
郑棋元重新戴上耳机:“刷完了牙还是趁着口齿利落想想怎么给龚子棋还车吧,罚两千从哪儿出啊?”
洗手间里传来徐均朔的哀嚎。
这好像是郑棋元第一次嘴上赢过小朋友。
#
徐均朔保研之后,心血来潮拉着郑棋元跑去参加了《声入人心》第二季的录制。节目录制期间他俩谁也没跟人透露彼此的关系,一路跌跌撞撞闯到决赛首席。
职业推介平台上有人问郑棋元,下部剧愿不愿意去演徐均朔的爸爸,郑棋元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他妈的平时过日子演了他十几年的爹。
鬼才要在舞台上继续演他爹!
Fin.
[杨晓宇x刘宝]十年生死
*昨晚看完琛书场清单之后的上头产物,轻微剧透,还有一堆私设,算是原作剧情基础上的一小段续写(?
杨晓宇是个很喜欢笑的歌手。
演唱会现场的饭拍图,十张里有九张他脸上都带着笑,一点也不符合大众对摇滚歌手的刻版印象。
他的黑料包很多,从出道到大火,他的过去翻来覆去上过无数回热搜,“杨晓宇 少管所”、“杨晓宇 打人”还有“杨晓宇 父亲”都是热搜的常驻居民,在路人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年,而在粉丝眼里,他的过往是命运不公、现实苛待,他的每个粉丝跟周围人安利他的时候都不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擦着眼泪说你看到晓宇手腕上那两条疤么,他自杀过两次啊呜呜呜呜...
*昨晚看完琛书场清单之后的上头产物,轻微剧透,还有一堆私设,算是原作剧情基础上的一小段续写(?
杨晓宇是个很喜欢笑的歌手。
演唱会现场的饭拍图,十张里有九张他脸上都带着笑,一点也不符合大众对摇滚歌手的刻版印象。
他的黑料包很多,从出道到大火,他的过去翻来覆去上过无数回热搜,“杨晓宇 少管所”、“杨晓宇 打人”还有“杨晓宇 父亲”都是热搜的常驻居民,在路人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年,而在粉丝眼里,他的过往是命运不公、现实苛待,他的每个粉丝跟周围人安利他的时候都不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擦着眼泪说你看到晓宇手腕上那两条疤么,他自杀过两次啊呜呜呜呜我的晓宇啊……
在外界从未中断的争议中,杨晓宇迎来了他出道的第十年。
出道纪念日前夕,公司给他接了个访谈节目,节目会在出道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正式播出。这是他出道十年来第一次接受这么正式的访谈,公司营销做足了噱头,宣传里说这会是一场有关杨晓宇的“大揭秘”,所有你想知道的杨晓宇的事,都可以在这次访谈中得到解答。
二十七岁的杨晓宇在演播室里跟主持人面面相觑。
主持人问的上一个问题是:“下一张专辑什么时候能跟粉丝见面?”
杨晓宇:“不知道,等着吧。”
主持人:“……哈哈。”
一般情况下,跟原创歌手谈起音乐,他们会很快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从制作谈到演唱,可杨晓宇其人显然不能以常理度之。主持人看了一眼已经少了一半的手卡,内心哀叹这回大概会是自己主持生涯的滑铁卢。
工作的问题都问完了,手卡上剩下的问题基本都是有关私生活的了,主持人心道公事公办的问题杨晓宇都不配合到这个程度了,再问私生活的问题,杨晓宇会不会现场罢录?
主持人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忐忑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前几天您和您父亲断绝关系的微博上了热搜,您愿意谈谈这件事么?”
杨晓宇和他父亲的事,可以说是微博热搜上长期连载的大型家庭伦理剧,杨晓宇出道之后不久,他曾经在机场打过他父亲,还因此二次进了少管所的事就被人扒了出来,好事的记者在杨晓宇的一次见面会问了他这件事,杨晓宇冷着脸回了句“不后悔打他”,又再度引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杨晓宇大红,他父亲通过媒体痛斥他毫无孝心,多年来从未赡养双亲,舆论一边倒地指责杨晓宇,结果他父亲后来被扒出来被小情人骗光了钱,还欠了一身赌债,所以才回过头找多年不见面的儿子要钱。网友火速变了态度,开始辱骂杨父不要脸。
前几天杨父又开始作妖,杨晓宇直接在微博上发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一下子又屠了热搜榜,有人赞他当断则断、干得漂亮,也有人像道德卫士一样指责他太过无情,有负父母生养之恩。
“没什么可说的,该说的话,声明里都说完了。”杨晓宇面无表情,“他给我的东西,车也好,房也罢,我早就连本带利地还过了,我和他之间两不相欠,所谓的父子关系,我觉得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呃……”主持人面露苦色,咬咬牙继续问出下一个问题,“您父亲前两天通过媒体发声,说想和您见一面,您……”
“不了。”杨晓宇冷笑一声,“上一次跟他见面,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了,重蹈覆辙并不可取。”
“最后悔的事?”主持人抓住了华点,立刻追问,“方便说一说为什么是最后悔的事么?”
主持人已经做好直接被他“不方便”三个字迎面暴击的准备,没想到杨晓宇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如果不是为了见他,我还能陪那个小傻子久一点。”
他笑了一下:“我竟然浪费那么宝贵的时间去见他……”
观众席里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小傻子”这个称呼的暧昧气息,还是因为杨晓宇的笑容夹杂着苦涩和回忆,一看就充满了故事性。
主持人倒是很诧异,杨晓宇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交往的对象……要是能问出来这个“小傻子”是谁,绝对是热搜预订。
“‘小傻子’是您的……恋人?”
“不。”杨晓宇垂下头,低低的声音从他的喉管里压抑而出,“我们只是朋友。”
说完,他似乎尤嫌不足,又补充道:“很好很好的朋友。”
“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到现场?”
“他已经去世十年了。”
主持人自知失言,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他如果知道您有今天的成就,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哈。”杨晓宇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如果他还在,今天我们会以组合的身份一起坐在这里接受采访。”
“他是和您一起做音乐的朋友?”
“他啊,是改变我一生的人。”杨晓宇的手指摩挲过腕侧的疤痕,“说来惭愧,我经常看到粉丝在微博上讨论我手上这两道疤。”
“我确实自杀过,不过只自杀过一次。”提及自杀这个话题,他的脸上并无沉重,反倒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过去,“我割了两刀,第一刀割得太浅了,就像网上的段子,什么‘要是送来医院晚点,伤口就愈合了’。”
观众席发出一阵笑声。
“于是我就割了第二刀,不过也没死掉。”杨晓宇说,“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整天说着不想活,但到底没有真正去死的勇气,只能浑浑噩噩,生不想生,死不敢死。”
“是他把我从噩梦里拯救出来,可我却没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
公司派来的车在地下车库等他。
杨晓宇拉开车门坐进去,前座的经纪人回过头问他今天的访谈怎么样。
杨晓宇点了一下头,说还行。
经纪人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不信等播出。”杨晓宇说,“对了,明天没行程吧?”
“没有,这么多年了,我哪敢给你在明天这个日子留行程。”
“没行程就行。”杨晓宇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先睡会,到地儿了叫我。”
司机是新来的助理,对杨晓宇的事还不太了解,看杨晓宇睡着了,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经纪人:“陈姐,晓宇哥明天有什么事么?”
“他要去祭拜朋友。”经纪人叹了口气,“其他的事你也不用知道,反正每年的明天,我们都放假。”
杨晓宇拎着两杯咖啡,踏着微熹的晨光走进墓园。
墓园里的梧桐树上栖着一只鸟,从一截树枝蹦到另一截树枝上,看到他来了也不怕,叽叽喳喳地叫出一串清音。
刘宝的墓被打理得很好,他的父母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清理,墓碑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埃,刘宝的照片贴在墓碑中间,照片里的他露着笑,像是在快乐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杨晓宇在墓志盖上放了一杯咖啡,自己拿起另一杯,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傻小子,前段时间我去巴黎开演唱会了。”半晌,他轻轻开口,“其实我挺害怕的。”
“毕竟是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说来也怪,上场之前,我想起你那时候说,想你的时候记得微笑,因为你也正在某个地方微笑着看着我们,我突然就不紧张了。”
“哈,明明那时候还觉得你那句话说得让人瘆得慌。”
那杯咖啡很苦,苦得他流出了眼泪。
他擦了擦眼睛,笑了:“你这个智商,根本不会看人,你那时候说我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新鲜感一过就抛之脑后。”
“可是你看,十年了,我还在这里。”
这一年杨晓宇二十七岁,英俊成熟,事业有成,在人前永远光鲜亮丽,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可他的怀念的永远是十七岁那一年,穿着粉色卫衣的少年拉着他的手,穿梭过大街小巷,去完成一项项当时他觉得荒诞可笑的遗愿清单。
那时的他们狼狈不堪,脸上沾满灰尘,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吵过架也流过泪,江上的风拂过他们的脸,带起手里咖啡的清香。
那一年的杨晓宇也不用学着微笑,因为有另一个人,会把他那份笑容一起用掉。
—End—
【云中书】漫长的告别
*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WARNING!!看好tag。
*嘘……就搞一篇,送给我射 @疏钟闻 而且文中是云次方石锤。我只是喜欢方方,希望小男孩加油加油!
————————
01.
后来的日子里,方书剑总是打开云次方超话,里面的他没有独立的姓名,属于四小只属于老云家,小男孩的头衔代替了他的大名,与阿云嘎的名字中间隔着三个字和一个标点。
超话里一个点击量高的帖子写的是他的那件衣服,白色的衬衫胸口有些累赘的花纹,是阿云嘎许多年前演出的时候曾经穿过的。...
*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WARNING!!看好tag。
*嘘……就搞一篇,送给我射 @疏钟闻 而且文中是云次方石锤。我只是喜欢方方,希望小男孩加油加油!
————————
01.
后来的日子里,方书剑总是打开云次方超话,里面的他没有独立的姓名,属于四小只属于老云家,小男孩的头衔代替了他的大名,与阿云嘎的名字中间隔着三个字和一个标点。
超话里一个点击量高的帖子写的是他的那件衣服,白色的衬衫胸口有些累赘的花纹,是阿云嘎许多年前演出的时候曾经穿过的。
这件衣服不算阿云嘎爱穿的潮牌,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演出服。方书剑抱着手机为这个巧合暗自窃喜,如果这算一份喜欢的证据,那他也算是很早之前就与阿云嘎有了瓜葛,在镜头之外的地方,只是阿云嘎不知道而已。
他往下划,却发现有人解释那叫海浪,赞点的很高,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在说,被阿云嘎捧在胸口的是名叫郑云龙的海浪。
但是方书剑不觉得,他胸口的繁复确确实实是一朵云,少年人心中无风,澄澈明朗的如同冬日早晨,一片广阔,特别特别适合停云。
节目结束的很仓促,梅溪湖结了一次冰,在融化的间隙里,阿云嘎作为第一批离开的人拥抱了方书剑。
方书剑自诩是个感性的人,唱歌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看到一些场景还是会流泪。但在阿云嘎面前,他似乎理性的有些过了头。
或许是因为藏了太深的东西,不忍摆出来让那人难堪,他没什么信心,对阿云嘎也对自己。
他站在两个巨大的箱子中间有些局促,阿云嘎穿着橙色的卫衣,外面罩着那件总被他们笑称为垃圾袋的羽绒服,挥手喊他,“方书剑,过来,我要走了。”
许多人都从屋里挤了出来,方书剑霸占着阿云嘎的两个箱子,支着胳膊有些艰难的推着,阿云嘎见他有些吃力迎面走了过来,方书剑一伸手,扯了笑容给他,“不不用,嘎子哥,你等我过去。”
阿云嘎塞着白色的耳机,抱着臂站在原地,方书剑推着箱子看着那人慢慢张开手臂。
一个不太礼貌的拥抱。
方书剑有点得寸进尺的蹭到阿云嘎耳边,耳机里的歌他再熟悉不过,那首被他们挂在嘴边的光之心。
他有些懊恼,为什么他坐不上首席,为什么他没法唱那首歌,以至于不能在阿云嘎耳中停留片刻。
但是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他又是那样的庆幸,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扑到那人怀里,可以在昏暗的走廊里同他击掌,也可以透过舞台上的灯光,隔着万千人群偷偷看他的侧脸。
“特别特别好的方书剑同学,以后也要加油啊。”
方书剑在那人僵硬的前一秒跳了开,递了手中的两个箱子出去,走廊那头有人喊阿云嘎,“嘎子,走了。”
阿云嘎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大踏步的走过他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方书剑突然有一股冲动,他冲着那人有点远的背影,双手举在嘴边,大喊:“等着我啊嘎子哥。”
挥了挥手,笑出了一口白牙。
等着我啊,等等来的迟一点的我,在未来等等方书剑。
“行,等着你”
02.
方书剑说自己是个特别不擅长告别的人,因为每当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应不应该抱住不想分离的人,又能不能告诉他自己的七八分心思。
分离的时光总是会催促少年人成长,方书剑的名字被挂在各种公示栏里,一点一点的往前跳动着,他把到手的奖学金都存着,等着那人什么时候演出的时候买个满场,坐在前排看一次,坐在后排看一次,拿一次场刊堵几次SD,再装作不经意的喊他一下,或许还能获得一个有些官方的拥抱。
事实证明科技真的很有用,他抢到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但是在临去的前一天晚上原价出给了一个姑娘,小姑娘加了他的闲鱼,有些战战兢兢的用自己最低档票价跟他换了票,添了的钱,方书剑拿去住了一个剧场旁边的酒店。
后排的人好像都十分厉害,背挺得笔直,脖子也伸的长长的,方书剑从前方各种人头的缝隙中终于瞧见了阿云嘎。
那人跟着音乐在桌子周围跳来跳去,方书剑没顾得上好好欣赏剧情,他看着那人的腰眉头皱的死死的。
返场的时候一片嘈杂,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方书剑压着帽檐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有些拘谨的跟着他们叫喊,前排一个小姑娘突然小声感叹,“嘎子腰不好,以后不要演了哇。”
他一面想让那人多出现几次,好让他不再握着手机纠结是不是能打扰那人的生活,一面又想把那人藏起来,他太过优秀,没有人见过他不喜欢他。
周围的人把掌鼓上了头顶,好像是看他不够热情,旁边的人举了他的手,方书剑这才回过神来,他叫喊着,跟着小姑娘一起。
“他可真好啊!”
方书剑想,是啊,他哪里都好,又或许是太好了,以至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渴望。
阿云嘎站在台上,下面的人闪光灯打了满场,那人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发胶混合的头发在昏暗的剧场里闪着光,仿佛天上的星星,他眯着眼睛扫视着剧场,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方书剑攀上了旁边的栏杆,挥着手长长的吹了一个口哨。
阿云嘎好像被他吸引,远远的扔了一个飞吻过来,他听到周围的小姑娘大喊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朝这边!!他是朝这边!”
配合着飞吻的还有一句“爱你哟~”
方书剑双腿盘在栏杆上,手举过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他随着满场的人一起尖叫,然后说,“爱你爱你,超级爱你。”
03.
散场的时候他没去堵SD,今日圆满的他车都没打直接蹦回了酒店,路上还在临关门的蛋糕店顺走了一块蛋糕。
走进大堂的一瞬间他愣在了原地,阿云嘎太好认了,万年不变的黑色羽绒服还有那张白皙美好的侧脸。方书剑提着蛋糕,任由转门磕到了脚,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阿云嘎站的有些远,但却是第一时间听到的,他跑过来摁了按钮,转门停下。他透过有些雾气的玻璃转门看着方书剑,似乎在记忆力搜索这个人,很快,他找到了,毕竟他们没有分离多久。
方书剑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前站着的是谁,自己今天又是中了什么六合彩,他有些急切的拿手胡乱抹了一把玻璃,“这么巧,嘎子哥。”嘴里呼出的气又弥漫上了玻璃,阿云嘎的脸有些看不真切,他看到那人过来帮他推门,然后在一个缝隙里,他敏捷的挤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阿云嘎率先过来抱住了方书剑,一只手还在他背后抚摸了两下,“来看我的剧?”
方书剑从兜里掏票根,手忙脚乱的,阿云嘎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蛋糕盒子,笑着打趣,“给我的吗?”
闻声,方书剑立定站好,举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票递到阿云嘎眼前,“是啊,SD挤不过去。”
“你去了吗?我怎么满眼看着都是小女孩,没有小男孩。”
说完方书剑先笑了起来,他把蛋糕推到那人手里,“吃吧嘎子哥,刚买的。”
阿云嘎没吃,签完了票又还到了方书剑手上,跟他开玩笑“刚买的也是早上做的啊,你还要我吃?”
“不不不”方书剑大脑一片空白,他急于拿过那个蛋糕,以至于绊了自己一跤。
被抓住胳膊的一瞬间,方书剑觉得自己完了,再多的自我安慰也没有用,什么理性感性,什么从前以后,少年人的喜欢如同火焰,每一次的掩盖都是为了下一个炽热的爆发造势。
“小心点,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阿云嘎眼角垂了下来,歪着头看他。要是放在以前,方书剑早就能开心的蹦起来,但是他没有,他特别得体的道谢然后抿着嘴问阿云嘎要去哪。
因为答应过那人,不要做小男孩,要做个男人。
虽然他还是很想做他的小男孩。
没聊两句,阿云嘎急着要走,旁边的工作人员犹豫的不敢上前,方书剑率先放了手,他问他是不是接下来有什么行程,阿云嘎说他得赶着飞机回北京明天一大早还要彩排。
于是方书剑挥挥手,“那你走吧嘎子哥。”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阿云嘎有点惊讶也他逗笑了,一边说着一边也确实跟旁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方书剑捏着手里的蛋糕,塑料包装被他攥成薄薄的一根线。
“反正又不是不再见了。”方书剑笑。
“也是,”阿云嘎也笑,“那我走了哦。”
“哎对了”方书剑又开口叫住他,“你上次说话还算数吗?”
阿云嘎翻了翻眼皮,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你说的哪件事啊?”
“你说等着我……”话还没说完,阿云嘎欺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开口,“加油努力啊,下次能不能在剧场见到你啊。”
方书剑突然站定,吓得阿云嘎后退半步看着他,少年人的眼神坚定无比,他一只手放在眉间,同那年阿云嘎见到的许多次一样,向外高高扬起,他说,“我保证,等我来。”
夜里,方书剑坐在窗户边上吃蛋糕,果然不太好吃,最后他索性不吃了,数着飞机一架一架起飞,南北东西,却都是从上海飞向远方。
04.
之后的每一年里阿云嘎都会收到一块蛋糕,大的小的都有,有时候是奶油的有时候又是慕斯乳酪之类的,他来者不拒,一开始他以为是郑云龙送的,电话里还嘲笑了那人一番,等得到郑云龙一句“谁tm这么无聊给你送这玩意还有事没没事睡觉了”之后,阿云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举着手机打着灯,找了个最漂亮的角度,拍了被他吃掉一勺子的蛋糕,po上微博,配文“蛋糕很好吃,谢谢。”许多人抢了评论,mxh三十六个人关系依旧很好,阿云嘎看着挨个出现的人名,却没有被他等到想要的名字。
第二年,他没有再收到蛋糕。
那条微博好像把方书剑从当中劈开,放在太阳底下凌迟,他反反复复看那条微博,红了眼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去问朋友,朋友说,那姑娘的心怕不是颗石头,石头怎么能懂这个呢,你趁早死心吧。
方书剑听完更生气了,那人怎么可能是石头,那人是天边最软的那朵云,除了这条微博,每句话都能熨帖进方书剑的心中。
他在床上躺了半天,本来索性蒙头睡个昏天黑地,却在下午排练之前起了身,在水房洗了个头,换了身衣服又跑了出去。
兴许是我还不够好。方书剑想。
他头一次进组,有些紧张更多的还是激动,虽然不是男主,但好歹是大组里的男二。
方书剑在心中跟另一个人暗暗较劲,他与那个三字带云的人从来就有着不小的敌意,不交流不拥抱,从始至终,方书剑觉得好笑,这个人一把年纪竟然也如此幼稚。他怀了一分小心思,没有关注那人,那人也果然没有关注他。
方书剑以为阿云嘎喜欢的是成熟,但又摸不清是不是那人的豁达,于是在之后的岁月里都一并学了来,他跟着阿云嘎,也做班长,也跟周围人开着玩笑,也抗责任,帮着说一堆冠冕堂皇的话。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事情就变的如此糟糕了,方书剑是那人的影子,面试同一个角色,阿云嘎在前面唱,他托着腮在后面听,听着一束光照在地上,听的他不知道如何存在。
他努力变成阿云嘎喜欢的模样,可是阿云嘎的喜欢太广泛了,他喜欢花草喜欢平庸也喜欢古怪,喜欢豁达又喜欢斤斤计较,喜欢撒娇的又喜欢稳重的,他近乎博爱从而没有定论。
方书剑也努力着,像他们每次说的一样。
首演当天,他提前到了剧场,在台下乱窜找着最好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可以看清我最帅的左脸,这里太吵了嘎子哥不能坐,最后他累了,坐在台口想,随便吧,只要他来,坐哪都行。
等来等去,后台化妆的时候等到了一条短信,烂熟于心的号码,他解锁手机贴在耳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低头看,是短信不是电话啊小男孩。
——有工作不能到场,首演成功,加油!下次一定去!
方书剑轻轻哦了一声,化妆师低头问他说什么,他摇摇头,“我手机没电了,你能借我手机用用吗?”
他捏着化妆师的手机靠在门口拨了个号码,电话响了,那头有人喂了一声,“你找谁?”
“我……”方书剑话没说完,那头一阵嘈杂,好像是手机被抛了出去,有人说了句,嘎子找你的,然后他听到阿云嘎的声音,抱怨的语气说了句,扔什么啊摔坏了。
“谁啊?”
“是我。”
沉默,沉默,沉默。
“我是方书剑。”
那边的阿云嘎终于开口,他问他是不是换号了为什么发短信没有收到,方书剑说我手机没电了,阿云嘎在那边笑了笑,气氛真的很尴尬。
但是方书剑真的很想打这个电话,他想问问那人为什么没来,说话到底算不算话,他还能不能相信他。
最终他都没问,他听到那边蔡程昱的笑声心里突然有些羡慕,阿云嘎的身边全都是特例,只有他方书剑一个平凡看上去格格不入。
这次轮到方书剑先被催了,电话那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阿云嘎喊他,“快去准备吧,首场很重要的,你得有个漂亮的亮相。”
方书剑说好,然后在走廊里飞奔,风掠过他耳边,他问那人,“那你下次一定要来啊。”
阿云嘎说,一定。
演出很成功,sd签到方书剑手软,他从后门又溜回剧场。
是当初同样的剧场,方书剑之前坐的位置旁边的栏杆被拆了,他跳下去站在凳子上给空荡荡的舞台比了个心。
他说,方书剑,爱你爱你爱你。
05.
之后他总是见到阿云嘎,在电视上。
三十多岁的身影从未变过,他依旧喜欢抛飞吻,拥抱的时候喜欢拍小朋友的背,在摄像机照不到的角落里揉着自己的腰。
没有陌生人有眼力见如方书剑,但是阿云嘎被照顾的很好。
就想方书剑也很好一样。
他就像新生的竹,一年一年蹿的飞快,崭露头角到星光璀璨,不够顺遂但也终是到了。
颁奖典礼上,方书剑穿着有些老旧的西装,在名字被念到的时刻站起来热泪盈眶,主持人请出颁奖嘉宾,表情神秘,方书剑心中战鼓大做,人走出来的瞬间,他却突然笑了。
那人有着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温柔但是凌厉,长得也好看十分,也确实足够优秀。十多年,他们终于握了手,又交换了一个官方的拥抱。
方书剑看着一旁舞台鼓掌的郑云龙,突然觉得没什么后悔难过的事情,他拥有着被所有人认可的人生,是多么令他骄傲啊。
他站在台上感谢了许多人,父母老师,同事同学,mxh的岁月被拎出来作为方书剑蜕变的原点,字里行间,没有那人的名字。
临下台的时候,郑云龙喊住了主持人,不知道是节目效果还是什么,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VCR,曾经并肩战斗过的音乐剧演员都出现在上面,他们笑着祝贺方书剑。
然后方书剑哭了,他所有的年少美好,深藏的心事都被一把拽了出来,最后,心心念念的人终于露面,阿云嘎穿着白色的衬衣,方书剑已经看不清他的胸口有没有繁复的花纹了。
那人开玩笑说他地位不够,不配给新星颁奖,台下笑了个十成十,那人在视频里夸他努力也怀念曾经。
他觉得很好,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无论是说出口的还是没说出口的。视频的最后,那人比了个心,歪着头,像二字打头的样子,他听的那人说。
“加油哦,爱你。”
方书剑笑了,他转身,一手抱着花,一手举着奖杯,像他19岁美好的年纪一样,手伸过头顶,屈膝,笑开了,比了一个大大的心。
“我也爱你们。”
阿云嘎没许下一句等你,方书剑也不再说爱你,两个人角色对调,仿佛停在2018年的那个冬季。
是了,这就是告别了。
06.
“后来呢?”
邻座的小朋友拉着方书剑的衣角,眼皮快合了起来,口齿不清的问他。
“后来啊,小男孩自己一直努力,然后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厉害到可以自己走很远的路了。”
“这么厉害啊……”第一次自己坐飞机的小男孩终于不哭了,他睡着了,松开了抓着的方书剑的衣角,嘴角上翘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是啊,特别特别厉害的小男孩可以不需要路上的陪伴和等待,自己一路向前了啊。
方书剑在万里高空,透过飞机舷窗往下看,哪里还有什么海浪,满眼都是云,而他浮在云上,向着太阳。
/.
我依旧云次方,也同样希望少年前途光明。
再啰嗦一下,方方的故事大概只能写一篇,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然后结尾了,大家都很好,会为了今后的更好努力,谁也不需要什么结果。
(悄咪咪,这样会被日吗?我现在3041明天会掉粉吗?有点慌……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