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茸米)过敏反应(下)
#接(上)
米斯达和乔鲁诺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乔鲁诺开始对拥抱过敏。
此时他已经完全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地生活,他过敏的事物实在太多——不再限于食物、药物和气味,乔鲁诺身上产生的可怕变化,甚至让他开始对压力过敏。
但凡有人稍微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离开的时候,受压的地方,就会留下如胶带粗暴地贴上又撕开的红痕——乔鲁诺不得不被送到医院,和随处可见的过敏源做最彻底的隔离。
症状出现的最初,无论是乔鲁诺还是米斯达,都没有放在心上;那不过是晨起凌乱床褥间肢体不明原因的发红——说不定只是说明被子该晒了。
那也是一个出奇严寒的冬天,许多能用阳光杀死和绝灭的事...
#接(上)
米斯达和乔鲁诺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乔鲁诺开始对拥抱过敏。
此时他已经完全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地生活,他过敏的事物实在太多——不再限于食物、药物和气味,乔鲁诺身上产生的可怕变化,甚至让他开始对压力过敏。
但凡有人稍微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离开的时候,受压的地方,就会留下如胶带粗暴地贴上又撕开的红痕——乔鲁诺不得不被送到医院,和随处可见的过敏源做最彻底的隔离。
症状出现的最初,无论是乔鲁诺还是米斯达,都没有放在心上;那不过是晨起凌乱床褥间肢体不明原因的发红——说不定只是说明被子该晒了。
那也是一个出奇严寒的冬天,许多能用阳光杀死和绝灭的事物,如螨虫、霉斑,由此引发的过敏和接踵而至的郁郁心情,都需要更费时费力的手段来对付。
那年冬天,空气中弥漫的刻骨霜意将人封裹其中,密不透风,憋闷已极;越是寒冷肃杀的冬日,人们越是选择足不出户,减少甚至弃绝社交。
寒冷将密切交织的社会打散、冲乱,再将被剥离出来的个人进行冻结——黑夜漫长、苛酷;四周寂静一片,除却劈啪作响的非人的温暖制造物外,没有任何声息。
孤立状态被无限反复地固化,而打破孤立的代价则难以承受;所有人都是在屋中静静燃烧的壁炉——下一个春天到来时,有的还剩下冒烟的柴薪,有的膛内只剩灰烬,再也不可能点燃了。
冬天静悄悄地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物;冬天是现代人类社会最天然的一项淘汰机制,它默不作声、合情合理地清除掉无法在当今极度分化、高度交融和依赖的世界中自适和延续的,毫无益处的、不合群的孤独。
乔鲁诺很害怕孤独。
他的身体似乎在不断地做着挑战他心理极限的尝试,令他和周遭事物的界限越发泾渭分明;但这种划分没能让他适应和接受,而只是不断加剧他奋力抵御的决心。令他欣慰的是,他很早以前就不是一个人了。
在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屋外一世界的冬天,也无法让一个人陷入绝望。
但让事情越发蹊跷和不可收拾的,是不明原因的过敏对他展开的大规模、自杀式的恐怖袭击——数年后,为新世纪的黎明涂抹上铅云般的阴影的恐怖袭击事件,会成为整整一代人的精神创伤;而米斯达则早在这惨绝人寰的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对眼睁睁看着巍峨高耸的双子塔,在灰尘的暴雨和漆黑的浓烟中轰然倒塌的人们,那心碎欲绝的悲痛之情深有体会。
“乔鲁诺……”米斯达站在床边,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还躺在床上的乔鲁诺,双眼不受控制地发红。
乔鲁诺入院的那一天,他已经无法在清晨从床上爬起来了;昨夜入睡之前,他就一直一边抱着米斯达,咬着他的肩膀,一边罕见地撒娇般地喊疼。
似乎是因为太疼了,他咬米斯达咬得比平时还要狠;惹得米斯达往他缠在自己腰部的大腿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即使平时米斯达非常珍爱乔鲁诺,但在情趣事项上,无论是看似体弱多病的乔鲁诺,还是一直对他忍让有加的米斯达,都还是蛮放得开的。
但第二天事态就急转直下,清晨醒来的时候,乔鲁诺已经没有办法下床了;他身上遍布可怖的红色瘢痕,像是被活生生剥了一层皮、奄奄一息地扔在那里一样——但在病情急剧恶化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只是和往常一样抱在一起睡觉罢了。
“乔鲁诺,你坚持一下,我……我这就去叫医生。”
米斯达看着已经说不出话,金发披散,如同被丢弃在战壕中被炸药炸得体无完肤的士兵,只能对他轻轻无声地开阖皲裂的口唇的乔鲁诺说道——他的境况是如此糟糕,但他的眼眸无比清明、波澜不惊。
那双眼睛,好像是他身上留存的唯一充满清澈的、未被浸染的生机的事物了。
“别担心。”他似乎这样对米斯达说道,即使他所能发出的,只有嘶哑的气声。
乔鲁诺对这种场面比米斯达要更熟悉,即使忍受巨大痛楚在呼吸着、感受着这具躯体颠覆意志的反叛;他仍能保持冷静,反而去安慰米斯达。
他相信他还是会好起来的,就像从以往任何一次爆发起来能要了他的命的过敏中生还一样;在自身遭受巨大折磨的此刻——沉重粗糙的锁链捆缚、摩擦着他的皮肤,如同窗外呼号的寒风凝成携带破空声的绳子,在他身上一下下地鞭挞——他只有将形骸所能维系的只片意识寄托在外,而不是他那已经彻底失去控制的体内。
只有用他那还未布满红斑血丝的眼球,看向那个总是将他从混乱中解救的人,他才能得到苦痛中的安宁和救赎。
但米斯达看得比乔鲁诺要清楚,他的思维没有混乱,他的乐观摇摇欲坠;他从来没有见过乔鲁诺如此莫名其妙、又如此剧烈地发作——他的内心充满自责和恐惧,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乔鲁诺的家人;正是当着后者的面,他信誓旦旦地发誓要照顾好乔鲁诺的。
而比起可能遭受的斥责,另一种源流更为古老和深重的忧虑,随着乔鲁诺身上那惨不忍睹的、不传的瘟疫的蔓延,在米斯达漆黑的瞳孔中灼烧、滚烫——乔鲁诺身上像贴满了玫瑰的花瓣,每一片鲜艳的嫩瓣下,都掩盖着一重包藏脓水的腐烂。
米斯达看到,他昨夜留在乔鲁诺腿上的那枚巴掌印,如同沾着血般鲜红;它像一幅意义不明的史前岩画,在嗤笑后人所做的、无济于事的解读的努力,在为自身的不可理解和孤立失传自傲不已。
乔鲁诺彻底变得不能摸、不能碰。世界于他而言,起初只是一间无限宽广的化学实验室——里面摆着一些禁止触碰,否则会让他皮销骨烂的化学试剂。
这在最初,并不妨碍他收拾好内心的失落,尽量和平常人一样生活下去;即使他已经永远和这世间的某些东西区隔开来了。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间实验室变成了飘满违禁的幽灵的标本展览馆;乔鲁诺在其中行走,道路越来越狭窄和单一,墙壁如同有知觉般对他进行挤压——无论前途还是后路都漆黑一片。
生长着湿淋淋的尖刺和机关的高墙,等待他踮起脚尖、抱着肩膀;即使全力闪躲着,也仍被不时划伤,鲜血淋漓地走到尽头。
才发现那是一条究极狭窄、没有出口的死路——他在极端闭塞的角落,与一切身前抛下的事物隔离,无法得到它们的帮助,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无法被任何人听见。
为了不受到伤害,他逐渐退往汹涌的器质沉浮的潮水包围着的孤岛;结局却是他将手无寸铁地被淹没。
乔鲁诺的病房像一个白色的笼子,躺在床上有时也令他痛不欲生;他的身体逐渐不能承受哪怕最轻微的重量,被褥盖在身上,或是衣物穿在身上,都能引发压力导致的过敏反应。
为了最大限度防止过敏,他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只能以赤身裸体地吊着,毫无尊严地维持着纯粹的生命;但这也不能丝毫延缓必然到来的崩溃失控——因为也许很快,他那已经彻底脱轨的免疫系统,就要将它的主人彻底隔绝在真空之中。
他再不能接受任何外来的刺激和输入,他再不能和外界保持维生必须的物质交换。
他彻底变得孤绝,然后死去;如果状况不甚乐观,这股可预见的潮流发展迅速;乔鲁诺的生命,可能就永远被冻结在这个冬天了。
人人活动手脚、恢复自由;修复断裂和隔绝的关系,点燃冰冷、潮湿的灰烬的春天,再也不会到来了。
在住进医院之前,乔鲁诺曾经最后紧紧地抓着米斯达的手;他们相爱的这三年来,乔鲁诺花了很大功夫说服了家人,让他搬到米斯达那里住。
在乔鲁诺忧心忡忡的家人和主治医师看来,乔鲁诺那简直像是违反常识的恶魔一般,不断兀自朝极端乃至反功能方向进化的免疫系统,在米斯达那看上去简直是过敏原培养皿的居室中,肯定会如虎添翼地迅速恶化。
但在乔鲁诺的坚定立场和米斯达恳切发誓的作用下,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于年轻人那毫不妥协的坚持,和狂热爱意中双眼的锋芒。
爱真的能做到很多事情。令人震惊的是,乔鲁诺在米斯达那里保持着非常低的发作率——即使新鲜的过敏源仍在不停地、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但只要得到确认,米斯达就会用几乎无人可匹的耐心和细致,将它们记下来,并保证乔鲁诺永远不会再接触到这些事物。
在这种简直能让人崩溃的谨小慎微中,无论是乔鲁诺还是米斯达,都保持着让旁人难以理解和解释的良好心态与坚固联系——他们的爱情,不是任何突如其来的刺激的产物;不是那来势汹汹,却一旦撤去刺激便无影无踪的发热、肿胀和红疹。
他们的爱情不是过敏的应激反应,正相反是最温和悠久的细水长流;前者和后者一样无孔不入,几乎渗透进生命的每一寸质料之中。
前者让它剧烈地疼痛和崩坏,而后者则让它漂浮在镇痛的、麻醉的水流中。
后者让人忘记和隔绝一切伤害,只剩无边无际被包裹的温柔。
但如今的境况令人心碎之处在于,此前他们从未想到的,最糟糕的事实,正无法否认地横亘在二者之间——此前一直起着良好的、甚至是在乔鲁诺的过敏越来越扩展至难以想象的广阔事物的过程中,唯一起到救赎作用的事物,如今也被他那邪恶的反抗机制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并列入进攻并将摧毁的标的范围。
乔鲁诺的过敏,正在以它可怕的渗透力荼毒整具身体——先前本认为无法侵犯、无法褫夺和征服的领域,也逐渐沦陷和腐坏,变得破碎、斑驳、胀痛。
那唯一能解救他的事物,现如今也在那壁障之外了;他的生理开始抗拒任何重量、任何抚慰、任何温柔。
它开始排斥和否定它所处的整个境遇,让乔鲁诺除却那一身过激的、几乎要将他自己的存在整个吞噬的防御外一无所有——如果让他撤至四围皆是幽暗潮涌的孤岛之上,仍不足够,那么唯一能让那个永远焦灼、永远恐惧和提防的内在偃旗息鼓的方式,即是彻底地隔绝本体的存在。
不存在,就再也不会感觉到害怕和痛苦了。
乔鲁诺最后的日子,是在病房度过的;此时他已经只能被安放在特制的垫子上——因为调节过表面的形状,能够适当地分散身躯的压力。
即便如此,乔鲁诺的背部还是如藓般生满消退不下的红色印记,如同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本来因为对多种食物过敏,长期饮食结构失调,已经非常瘦弱单薄的乔鲁诺,在一段时间的管食过后,已经瘦削到腹部凹陷,只剩一排肋骨在勉力做最后的支撑;不让他的皮肉下沉,蒙在其上,勾勒出器官不断微弱跳动的轮廓。
自从那天清晨被从家中送往医院,别说回家,乔鲁诺根本就连病床都没下来过。
那个早晨是那样寒冷,乔鲁诺几乎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被用担架从家中送出来——一则因为事出紧急,二来则是米斯达似乎隐约注意到了什么,在乔鲁诺自己完全没有力气穿戴整齐的条件下,仍极力避免和乔鲁诺太多的肢体接触。
但乔鲁诺还是将手穿过医护人员人来人往的缝隙,一把准确地、紧紧地握住了米斯达的手腕;米斯达在颤抖,乔鲁诺也在颤抖,前者是因为害怕,后者是因为痛苦。
“好冷,米斯达。”
乔鲁诺说不出话来,但米斯达一看他的口型,甚至在他还未张开嘴之前,就已经知道他想表达些什么了。
他和乔鲁诺从高中就认识,在米斯达的努力下,他们从未断过联系,从未分开;无论发生什么,米斯达永远会出现在乔鲁诺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高中时期他拉着乔鲁诺去卫生间,倒掉里面掺了花生酱的水时如此;第一次接吻过后,他们的影子和夕阳一起长长地滚落在山坡上,在玫瑰的芬芳中一起走向校医室时,也是如此。
他们的手从来没有分开。而当米斯达看见乔鲁诺裹住自己手腕的手,好似被冻伤到溃烂般,迅速升起不祥的红色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
那一刻,他看到了比门外不断往他单薄的睡衣里灌入寒风和雪粒的、阴沉又苛酷的季节更漫长、致命和萧瑟的,生命的冬天——那个春天再也不会到来,也没有一座壁炉能永恒燃烧;世界在不住的隔绝的冷却中,降至再无任何热量可失去的、宇宙的零度的冬天。
他和乔鲁诺在这个冬天里,彻底走散了。
“米斯达,杀了我吧。”
一个半月后,米斯达终于获准进入乔鲁诺的病房时;乔鲁诺就那样生不如死地躺在床上——从他的眼神中,米斯达能够看出他的疲惫。
但更让米斯达害怕的,是他礼貌地将医护人员请走后,对自己说出那句话时,意识清醒的程度。
“让我这样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或是丑陋地挣扎到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死去……”乔鲁诺一边说着——这话显然在他心中模拟过一遍又一遍,才能让他丝毫不顾忌米斯达露出的痛苦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昔日的爱人一样,平淡地说下去——米斯达一边轻轻念着“不,不行。”向乔鲁诺的病床边走来。
“我求求你杀了我,我不要这个样子。”
乔鲁诺的目光一直紧紧追在米斯达的身上,那幽碧的目光,是他现在浑身上下唯一活动的部分;这样的乔鲁诺让米斯达既心痛又陌生。
“我做不到,乔鲁诺。”米斯达明白乔鲁诺的耻辱和绝望。他已经被折腾、折磨得足够凄惨了,任谁过着和他一样的人生,都会觉得毫无指望、毫无生活下去的毅力和勇气。
曾经米斯达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乔鲁诺的依靠,和如坠深渊时的支柱;成为他体内的风暴要将他侵吞撕裂时,保持自己生命的船只稳定的支柱。
但他没能做到。
“你会好起来的,答应我再努力一把,好吗?”说这话让米斯达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说这些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乔鲁诺,他也在欺骗他自己。
即使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即使那惊人肆虐的过敏,已经到了现有的医疗手段束手无策的程度;他们依然需要希望。
只是这份希望,已经不再是浸润着玫瑰芳泽的、黄昏中稀薄的青焰;那似乎化为轻烟,从他们热烈燃烧的胸口升起,从吮吻着的嘴唇飘溢而出的温暖物质。
它只是代替不可互相触碰的他们,漂浮在两座冷掉的融炉之间,淡淡的、悲哀的灰烬。
“你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你不能半途而废,乔鲁诺。”
“我一直努力,是因为即使我很痛苦,即使我很想死;我总是告诉自己还有希望,我总是告诉自己还有人在陪着我,他们希望我好好的。”
他是一个总是为身边人带来震怖和惊吓,总是被深信不疑的事物倒戈伤害的人;自我的矛盾是为人反复嘲笑的耻辱。
曾经他仿佛是他那胡作非为的免疫系统的外化,他的一切思考、行动,都被无限增殖的激烈免疫支配和主导——他是沉默的防卫细胞,他是无知的抗体原子;存在和人格本身被淹没,当他还能自如地说话的时候,他非常、非常想问身边的人一个问题。
你看我像个人吗?还是像个只剩下免疫本能的怪物?
你看我还存在吗?
“我一直陪着你,我一直希望你好好的,乔鲁诺。”米斯达几乎是神经质地重复着乔鲁诺的话,希望能够通过措辞的反复,加深他内心深处因此激起的求生欲望;让他像以前一样燃起活下去的信心。
但米斯达也同时看到,乔鲁诺眼中的光芒已经破碎了、熄灭了;一个半月的分离,让乔鲁诺在不断接受外界修复的同时遍体鳞伤,他的瞳孔像是埋在炉灰之下,带着几分烧灼痕迹的祖母绿宝石。
是啊,米斯达一直陪着乔鲁诺;这种稳定到甚至让乔鲁诺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抱有任何怀疑的关系,也只是在最近的一个半月内,出现了小小的断裂;但和漫长的有米斯达照顾的岁月比起来,似乎还不到对这一承诺失去信心的时候。
乔鲁诺就像一枚愚蠢、没有多余天性和复杂思考的免疫细胞,只承担特定、麻木执行的功能;从他的坚壁里伸出去的、从他的载运体里转移出的,只是无意识的冲动,和无差别的进攻。
即使如此,他还在不断蜷缩、内卷——他透过越来越狭窄的化学物质薄膜的缝隙看向外界。透过那道裂隙照进来的光,让他的双眼因受到刺激而流泪。
他一直很想伸出手去,把这道光芒拉扯进来;它轻飘而无形,它温暖又柔和,它无视所有磨牙吮血的防御机制来去自如。那是他唯一所能体会的,除却无止境的厮杀外的,不受惊扰的安稳的快乐。
但很快,就连这束光芒也要不见了。
“不。”乔鲁诺淡淡地否定道。
“你就要从我生命中消失了,米斯达。”
“即使我这次能出院,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能想到办法缓解;然后呢?我之后的人生中还会有你吗?”乔鲁诺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他那红肿暂时消退、却因此带走了所有的血色的脸,煞白到好似窗外的光线都能照透刺穿,露出下面已经没有生命的组分在生产和输送的、破败干瘪的血管。
那之中流动的,只是焦灼的进攻讯号,为那穷兵黩武到要透支整具身体、牺牲整座堡垒,来夺得愚不可及的胜利的战役服务;它们已经失去了和中枢的联络,只是一群发了疯、红了眼的暴氓。
“你以为我会把你抛弃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乔鲁诺。”“我已经再得不到完整的你了。”
乔鲁诺闭了闭眼,又睁开;米斯达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乔鲁诺的眼泪如一颗破碎的、褪尽了色泽的阳光碎片——从脸颊边滑落,似乎扯破了单薄的面皮,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口似的红痕。
“你被一点点从我生命里推出去了,你明不明白?”
米斯达一直以来,都是乔鲁诺用来与他暴虐无道的免疫系统对抗的盾牌,甚至是进攻的武器;在他的器官要将外置的一切逐步否定、推到无生命的万丈深渊埋葬的过程中,米斯达于数次崩溃中拯救他。
米斯达数度将他敏感又孤弱的亡魂,从自缢的边缘和漫长的冬季中唤醒——有了米斯达,他才不惧怕疼痛,不惧怕隔绝,不惧怕失去。
米斯达是乔鲁诺最后的免疫系统——免疫孤独、失落和死亡。
“现在我对接触过敏,有一天,我会不会对目光也过敏?对声音、对话语、对某种感情过敏?”乔鲁诺从床垫上坐起来——这是医生万万不允许的,一个月来,乔鲁诺都只能在规定时间、由规定人员为他变换姿势——他的手掌撑住床垫,纤细的胳臂在承受压力时摇摇晃晃。
他的话语混合着窗外树梢上摇曳的影子,如同要被从这个画面中撕去、剥落一般;乔鲁诺伸出手,轻轻颤抖着去够米斯达垂在床沿上方的手指尖——米斯达顿了一下,缩回去。
“那样我就不得不将你一点点从我生命中隔离出去。”乔鲁诺的手“哒”的一声,无力地垂在床褥上。
他就要一点点丧失最后的免疫力,彻底无依无靠了。
“我不要这样,现在我已经难受到心都要碎了。”他抬起眼睛看着米斯达,湿润的双目中满是恳求。
“我已经活在一个分裂的世界里太久,我不想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无法拼凑的你了。”
乔鲁诺知道米斯达一定会举棋不定,他知道在逼迫他做这个选择的时候,米斯达内心的煎熬绝非他所能想象——米斯达是那么温柔的人,他和其余所有已经从乔鲁诺生命中逝去的事物一样,令人怀念和心碎得温柔。
但乔鲁诺已经再也触碰不到它们了,它们尽数被留在回忆里;即使日复一日出现在身边,好似触手可得——但乔鲁诺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往昔与现实交杂混乱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充满禁区,充满风暴和严寒;充满已然流逝之物,和将要失去之实。
他不愿意在这样的世界丢盔弃甲。他直到最后,都决定要捍卫自己抗争的尊严;这么多年了,即使他不可避免要在这场战斗中一无所有——他的残骸留在世间,风一吹就要化为血色的齑粉——但他倒下时,手里要握着剑,身下要枕着刀。
他不要到死,彻彻底底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米斯达,温柔地杀死我吧。”
乔鲁诺带着笑意的这番话,让米斯达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的身体,在乔鲁诺那里,已经变作不可承受的重压和负担——以往习以为常、亲密无间的一个拥抱,却因为他越是爱他,越是用力地去收拢臂膀让渡体温;就越是致命、越是沉重不堪。
“乔鲁诺,你怎么能这么逼我?”
米斯达用胳膊在脸上擦了一下,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他暴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将它抓成了早上刚从枕褥间起来时的样子,“你做这个决定时,有没有半分想过你的父母?你死了让他们怎么办,你让我怎么面对他们?”
但他怎么能够做到?那么多年来一直在保护乔鲁诺免受伤害,保护他远远离开那些已经确认、甚至只是暂时被怀疑可能激起他免疫系统狂暴反弹的事物——但当他自己讽刺地成为这些事物中的一员,乃至他站立其上的这个世界,不再为乔鲁诺所容忍,他又该怎么办?
“你现在还能用一个拥抱杀死我,而此后,你只能用越来越无足轻重的东西,杀死那个越来越脆弱的我——一句话,一次叹息?”
米斯达混乱的头脑中汹涌起伏的思维——绝望、留恋、恐惧——共同编织凝聚成遮蔽、阻断一切的雾霭。蔓延的冰晶如同沿着感官的通道跋涉、侵略的冬季,将他的脑海封裹上不化的霜冻——他将此前一直在情绪中固执地存在、深重地扎根的事物,彻底封缄、隔绝了。
他意识到有许多责任,甚至有许多罪孽需要肩负;但在纷繁复杂的尘世的喜悦之中,最为珍贵的是哪一个;在永无止境的人间的磨难之中,最不堪其责的,又是哪一种?
一旦辜负、一旦拒斥;一旦冷眼旁观着它最终演化为超出控制、再无可救的惨剧,他的神经就过敏一般开始作痛的,到底是什么?
啊。其实他一直都明白。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只是觉得还没有到面对的时候;他一直没有、也一直避免在乔鲁诺和完全排除前者的生命中做选择,因为这样的生命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毫无意义的。
“米斯达,不是我不要你,不要父母;不是我不要这个世界了。”乔鲁诺的一番话让米斯达的心脏猛然抽搐,泵出血液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滚烫得像是马上要蚀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
在乔鲁诺否定了自己和世界的联系的瞬间,米斯达觉得自己也彻底无牵无挂了。
他是为了修复乔鲁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为了这个原因才一直走到今天的;他爱乔鲁诺,他爱这个世界——但当二者的冲突再也无法调和的时候,他不愿意看到乔鲁诺作为那个牺牲品,因为固执地阴魂不散,被优柔寡断的意愿撕扯,最后变成碎片。
“是这个世界,已经把我扔下、扔得远远的了啊。”
只要能免除他的这种痛苦,无论什么代价,米斯达都愿意承担——高中时期他可以为了维护乔鲁诺,而被整个学校的人嘲讽说是棕色奴隶;在一起后,他可以为了乔鲁诺不吃肉、不吃花生酱,舍弃无数口腹之欲,变成修道士般严遵教条戒律的苦行。
甚至为了乔鲁诺能够活着,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一辈子不碰他、不抱他都无所谓。
“你有一天也会扔下我,你有一天也会留我一个人……”乔鲁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但如果这是最后他能做的,最后能让乔鲁诺快乐的事情——他从来不曾拒绝过乔鲁诺的请求,更何况他此刻就在咫尺之处,如同从云端坠下,来不及张开翅膀而几乎粉身碎骨的天使;乔鲁诺对米斯达张开了双臂。
那么即使是让米斯达杀死他,米斯达也愿意。
“谢谢你,米斯达。”
被紧紧搂住的瞬间,暴虐的链式反应简直要将乔鲁诺由内而外地撕裂;他仿佛在燃烧。
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违背生理的驯服和免疫的压迫,是乔鲁诺扑上去吻了米斯达——那次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肿块,直到一个多星期后才消散干净。
而第二次,则是米斯达拥抱了乔鲁诺;乔鲁诺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被绑在火刑柱上的犯人,在被彻底烧焦之前肉身紧贴柱体时忍痛的抽搐一般——他抱住米斯达,像是拥住了一团火焰,他被烟熏得不住咳嗽,他被热量烧灼得体无完肤。
但他不愿意放手。
“我好爱你,米斯达。”
米斯达被乔鲁诺轻轻搂住的身体像要散架般战栗着,他放声大哭;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很快引得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
病房门被打开,破音的惊呼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动静——一只、两只、三只手从背后伸来,掐住米斯达的胳膊和肩膀,要将乔鲁诺从这副死神的怀抱里拖拽出来;米斯达一边嚎啕着,一边死死抱住乔鲁诺不放;而乔鲁诺则闭上了眼睛,微笑着。
一段时间内,他还能和米斯达一起抵抗,他那回光返照的手指力大无穷,深深嵌进米斯达背部的肉里,几乎要将米斯达掐出血来;但随着过敏反应的扩大、加剧,他枯槁的、蔓延着病态的血色的手臂,逐渐失去意识而滑落了。
“死在你的爱里。”
在最后被分开,脸上扣上氧气面罩时;乔鲁诺对米斯达露出安慰的笑容——和以往不一样,他那此前总能保持清净透亮的眼眸,此刻混沌迷蒙一片。
他轻轻张嘴,只有此刻泣不成声的米斯达,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再也不会过敏了。
他此刻被隔绝一切的死亡的轻纱,温柔地包裹;在最后,只有终结一切、破坏他所有免疫的死,和带来这一美好幻觉的、米斯达的拥抱——和他的爱情,将乔鲁诺紧紧包围。
“我好幸福。”
永不分离。
(茸米)过敏反应(上)
#奇奇怪怪的过敏体质梗 太长所以拆成上下啦
米斯达最先认识乔鲁诺的时候,他对花生酱和乳制品过敏。
对特殊的蛋白质过敏,是乔鲁诺这样的萨克逊人身上经常产生的基因误差,并非白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比肤色更深的人纤细和脆弱——每个人种都多多少少存在继承自远古祖先的缺陷,同时也在上万年的进化迁徙中,获得独具特色的抵抗力。
譬如生活在热带地区的印尼人,就是要比数百年前他们的征服者们更能抵抗疟疾和痢疾;而反过来,当后者携带天花和斑疹伤寒前来的时候,前者除却大批地死亡外,几乎毫无更乐观的命运。
米斯达作为一个深色人种,居住在白人为主的社...
#奇奇怪怪的过敏体质梗 太长所以拆成上下啦
米斯达最先认识乔鲁诺的时候,他对花生酱和乳制品过敏。
对特殊的蛋白质过敏,是乔鲁诺这样的萨克逊人身上经常产生的基因误差,并非白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比肤色更深的人纤细和脆弱——每个人种都多多少少存在继承自远古祖先的缺陷,同时也在上万年的进化迁徙中,获得独具特色的抵抗力。
譬如生活在热带地区的印尼人,就是要比数百年前他们的征服者们更能抵抗疟疾和痢疾;而反过来,当后者携带天花和斑疹伤寒前来的时候,前者除却大批地死亡外,几乎毫无更乐观的命运。
米斯达作为一个深色人种,居住在白人为主的社区里;麻烦不是没有,但好在如今万象太平,当地人对不同种族和国籍的人们接受度颇高——那时还没到2001年,无论保持何种宗教信仰,流着哪国人的血液,都还一定程度上不算是污衔加深、臭名远扬。
2001年后,美国各街道、社区,都弥漫着一股以举报深色皮肤、告发异教信徒为流行的风潮;米斯达在之后的时光里,多次庆幸自己及早离开了美国;没有在那个人人自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降至可怖的冰点的时期继续停留。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有停留在那里的理由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第一次遇到乔鲁诺是在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就戴着大大的口罩——因为他的脸比较小,口罩几乎包住他整个下巴。
米斯达此后无数次尝试用他的手将乔鲁诺的脸盖住。他的掌根贴住乔鲁诺的下巴,手指尖可以拂过乔鲁诺光滑的额头,直伸进他松软的刘海里。
比起乔鲁诺那过分简约,因而无法给人留下太多的信息和更深的印象的自我介绍;班主任一番特别说明更引人侧耳注目——当时少不更事的学生们,感官对每一丝流言蜚语和歪门邪说,比对课堂上正儿八经的知识更敏感。
他们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和唏嘘声,将自身内在对某事的困惑和稀奇不假思索地大张大放。在米斯达记忆的里,那个自我介绍的早晨,教室的空气中充满了憋闷的悲悯气息。
“乔鲁诺对很多东西都过敏,同学们要注意不要随便给乔鲁诺吃东西。”
在米斯达眼里,过敏不是什么新鲜病症;那些模样瘆人的痱子样的小疙瘩,在他的印象里,只是在重大约会来临前才需要操心一番的事物。
虽说有的过敏非常严重,喉咙和腮帮的肿大甚至可能堵塞气管、压迫呼吸系统;但大多数过敏既温和又无害,顶多是让人破个相,在颇有好感的人面前稍微无地自容一点罢了。
老师如此郑重其事地让大家重视乔鲁诺的过敏,反倒像给大家提了个醒,要去拿这点使坏一样——乔鲁诺从高中起就性格冷淡不爱交朋友,更给了别人将蠢蠢欲动付诸实践的把柄。
当时若不是米斯达一次次出头露脸,阻止了同班同学在乔鲁诺的水杯里滴花生酱,或是在他座位上撒牛奶的种种胡闹行为;恐怕乔鲁诺的高中生活,会危机四伏得多。
乔鲁诺就像一只生活在稀树草原上的松鼠,毛茸茸的又很容易受惊;曾经处在一个视野开阔、要素简单,各种潜伏的危机几乎一目了然,天敌凶兽也基本知根知底的环境里。
但融入社区高中,特别是在美国这样人种复杂、杂居混处的社会中——自从种族隔离被宣布违宪以来,自由平等之风固然吹彻大陆,但乔鲁诺这样的白人小孩的生存环境,还从来没有如此鱼龙混杂过。
对于乔鲁诺这种童年时期还将种族隔离视为普天下最当然的事实的小孩来说,突如其来的释放,导致迸脱而出的不满和怨愤汹涌的挤压;而向来将此种威胁视若无物的所谓“高贵阶层”,大概即使未认识到严重性,也凭直觉感受到,时代前进的车轮开始加速,而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并未被提前告知应如何闪躲才能免于粉碎。
只是四周滚滚而来的隆隆声响,令一直被托举于社会顶层的人们,感受到了脚踩深色大地的反叛。
乔鲁诺的高中时达,是被米斯达保护的;他好像虚弱的白人主教,而米斯达是他忠诚的、威风凛凛的护卫。即使有米斯达在,乔鲁诺得以在很多时候免于被捉弄,但这不意味着乔鲁诺就此安全。
有一天,前天还和米斯达温言细语说了再见的乔鲁诺——令米斯达颇为自豪的是,鉴于当之无愧的保护者的身份,他是学校唯一能和乔鲁诺偶尔说些话的同学——第二天就没来上学。米斯达从风言风语中得知,乔鲁诺是因为过敏住院了。
按说他在学校的餐食都是直接从家里带来,从来不接受任何来源、配料不明的食物;离开学校这个高风险环境,回到家中,他的家人和保姆,自然一直深谙如何照料他那敏感身体的技巧。
乔鲁诺不在的时间,米斯达一直疑心是班上哪个人找了乔鲁诺的麻烦;他的疑神疑鬼和“胳膊肘往外拐”,惹得他的高中同学非常粗鄙愤怒地指责他要么是个不珍惜自己权益的棕色奴隶,还想着一个劲媚附白人主子;要么就是个肮脏的同性恋——这两个词汇,在方开放却又着实没那么开放的美国,哪一项都是足具侮辱性的指控。
即使是些对平等概念矫枉过正的小偏激派,但毕竟年纪还小,搅不起大的风浪;在法律上站起身来的有色种群,在舒畅地呼吸高处更自由的空气的同时,也有些为那过于纯净的氧气而眩晕迷醉——他们没有对乔鲁诺做什么,特别是有米斯达这样的人刻意维护的时候。
被击倒的奴性又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的拳击沙袋,有时会不可避免地冲将回来砸在自己身上;在这个意义上,乔鲁诺生不逢时,又算是颇为幸运。他误入的那片雨林,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自身具备的优势筹码,也尚未学会将他大卸八块的技能。
乔鲁诺住院也并非是因为不小心接触了某种已知的过敏源,而是他神奇的免疫系统,好似在源源不断地异变——它好像是一个杀红了眼的、疯狂的投弹手;早先的标靶,像是花生酱或乳制品,已经满足不了它大举进攻的需求。
它急需的是源源不断排着队,如生产线般向它输送的目标物;而它所做的,是完全不在乎宿主的感受,如生存在乔鲁诺身体内的某种病菌一般,携着保护的名义将他折腾得高烧不断、浑身瘙痒斑驳,躺在床上虚弱地呼吸着。
乔鲁诺因为口蘑过敏被送到医院,发现时他痛苦地倒在地板上颤抖着,双手布满青筋地掐住自己的喉咙。
高中三年对乔鲁诺来说是如此多灾多难,他除却在去种族隔离的环境下,承受了美国社会第一波充满自信的、大规模自觉的底层少数种族的意识觉醒和相应反弹;他的自小心怀叵测的免疫系统,也从那三年开始,似乎有目的地将他与越来越多的事物隔离。
乔鲁诺没有在高中经营成功任何像样的、能长期保持的关系——一则特殊的时代环境,让他在学校显然不如之前那么受人尊敬和欢迎;二来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让他隔三差五地住院,很多课业都不得不在家里完成。
高中集体活动仪式上没有他,升班纪念照没有他,甚至就连毕业旅行,他都因为红霉素软膏过敏没有参加。
但其中却留存下一个意外,如一条被过敏织就的、将乔鲁诺和充满危险触点的外界隔离开来的网络刻意放过的小鱼——它游入那片纯净无澜的水域,因为太过安静,在最初靠近的时候,甚至一丝水压和浪涌都感觉不到。
米斯达是乔鲁诺多年后唯一还在联系的人,也是青春时代经历病痛和动荡的淘洗后,唯一剩下的断藕连丝。
得知乔鲁诺又将因为过敏缺席毕业旅行后,米斯达也宣布自己不去参加毕业旅行了。
他的母亲是披萨店的点餐员,父亲则是送披萨的外送工,他的家庭不支持他参加这么一次昂贵却又对未来无甚裨益的活动;更何况毕业旅行唯一令人血脉贲张、精神亢奋的,本来应当是与怀念、在意的某人,共同留下除却校园内被编排、被限制在某一区间的生活之外的多彩记忆;但这一切随着乔鲁诺的缺席而失去了吸引力。
即使乔鲁诺很大程度上是害米斯达长期陷入不堪传闻的“罪魁祸首”,但这些污名取笑越是落在米斯达的身上,就越让他对对立的那个群体缺乏认同感和归属感——他越是想站在一向不引发争斗,对麻烦事能免则免的乔鲁诺那边;更何况后者从来没做错什么事情。
乔鲁诺面对那些刁难和恶意的戏耍,比米斯达要平静自适得多了;淡漠安和,是乔鲁诺留给米斯达的第一印象。
这个印象如同装在玻璃罩里,三年来没有经受空气的氧化和风蚀的摧残;如同一块被精心保管的标本。
在那个社会运动频起,青年人的反物质思潮躁动不安的年代;安静的乔鲁诺,让当时对所处的世界万分疑惑的米斯达,找到了一个不变的锚点。
即使和乔鲁诺宁静的灵魂不同,他的身体正处于与世界的激烈对抗之中——他仿佛是那个时代所有卷入反思和批判洪流中的事物,被不断无情地鞭挞和否定;可笑的是这一力量来自于他自我供养的内心,他的免疫系统;一如叫嚣着要将社会撕碎的,正是它自身孕育出的事物——这一过程往往连累他寄生于其中的、无力柔弱的灵魂深受其害,这让充满正义感的米斯达无比怜惜。
即使三年来没和乔鲁诺除却偶尔的交流外没说过什么像样的话,即使说出来,可能让人取笑是奴性未泯;但米斯达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忌讳地说,他高中三年,最喜欢的就是乔鲁诺了。
乔鲁诺不在的毕业旅行,米斯达也很爽快地不去了;告别高中时代,意味着和那群疯疯癫癫的激进分子脱离了关系,反倒让他颇为欣慰和轻松,没有任何一丝不舍。
但他心里总还有个未解的结,他总还想见乔鲁诺一面。
“什么高中同学,我不要见!”
也就是这一决定——某种程度上真的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甚至说是普通披萨外送员之子人生转折的瞬间都不为过——让米斯达第一次知道了乔鲁诺深藏不露的另一面。
那似乎和他无差别攻击一切的、纤细而又强大的免疫系统如出一辙的,灵魂的某个断面。
就在米斯达踌躇多日,终于下定决心以高中同学的身份前往乔鲁诺的家的时候——不等慈眉善目的菲律宾保姆将米斯达来访的消息带到乔鲁诺所在的楼上,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就顺着楼梯滚下来;让在场的无论是仆人还是米斯达都万分尴尬 。
那时的乔鲁诺正处于过敏最严重的时候,整张脸都是无论号称多么有效的药物都无法消除的红痕;他心情崩溃、不愿意见人本是非常正常的。
惊诧于自己竟真的从未从乔鲁诺的立场考虑过的米斯达,带着失望和震惊回到家中——他第一次认识到他印象中根深蒂固的乔鲁诺的平和形象,很可能也只是他据片面理解勾勒出的幻影。
好肤浅,他的喜欢真的太表面、太肤浅了;他的情感无疑是真诚、发自内心的,却不想竟会带着如此厚重的主观色彩和理想化的偏见。
他从未真正看到乔鲁诺的痛苦。
如同他的免疫系统如此疯狂地、自以为是地筛选着进攻对象一般——是它将乔鲁诺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好似一点点伤害就能腐蚀殆尽的人——他被从根本上隔离和禁绝某些事物,其中有的,他从未有过机会体尝它可能美好的部分;而更残忍的是另外一些被从它生命中彻底夺走的事物。
乔鲁诺本一度和它们相安无事地共处着,却有朝一日被告知,它们只会带给他无穷无尽的伤害,只会让他体内的血受到号令一般狂热生产、倾泻致命的蛋白。
他再也不能接近那些事物,在他体内,一重重禁桎如逐渐筑深垒高的监狱的墙壁;似乎有一天,会把他永远埋葬在那些永恒变为不可接触的抽象名词,和昔日幻觉的事物里。
他不要成为幻觉。
那个时候,米斯达从未如此软弱和窝囊地趴在床上抹了大半个晚上的眼泪——他对乔鲁诺的感情,从高中时代幻象般的朦胧好感和依赖,一夜之间变成了下定决心去接触、守护乃至热爱的欲望。
如果乔鲁诺的悲哀处境在于,他身边的一切,都有可能随着他防卫机制无条件、无限制的扩大化,而变成他的敌人;朋友变成加害者,所爱变得可怖——那么米斯达就要做他唯一一生一世都不用害怕的人。
他会永远追随,永恒温柔;他绝不做让那个人受伤的事,即使他的敏感和孤立,日复一日变得令人退缩得严苛。
只要是米斯达下定决心的事,通常没有做不到的——他虽然家境贫寒,小的时候在教育质量非常恶劣的非白人学校接受教诲;但他非常幸运地从他身为披萨外送员的父亲那里,学到了出神入化的自行车驾驶技巧,以及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
外送员的职责就在于,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无论产生订单需求的地点是黑社会老巢,还是坑比路多、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标记的羊肠小道;都要在披萨冷掉前不择手段地送达。
若不是米斯达凭借这种精神,坚持不懈地要和乔鲁诺保持联系,可能他们的关系,早就在高中结束的暑假断裂,再也无法接续了——即使下定决心要黏在乔鲁诺身后,但他亦不愿意采取强迫的方式。
逢假过节写贺卡送披萨已是常态,虽然不总是非常直接地出现在乔鲁诺的生活中,米斯达却总是巧妙地让乔鲁诺感觉到他的存在。
非强制性的、非进攻性的存在——他并不压迫着乔鲁诺去做任何事,也不威逼利诱他去接受或是放弃任何东西。
米斯达想要保护乔鲁诺,但他付出的保护,和乔鲁诺以往接受的都不同——他实在应当受够了强加的禁锢,和被无限选择框定的生活。
如果他的生命本身要成为压迫他服从的事物,即使无法从这种愈发狭窄的命运中解脱,米斯达希望他能在某些事上得到自由。
至少在是否选择自己这件事上,乔鲁诺是绝对自由的;而相反,米斯达给予乔鲁诺的,是没有任何限制条件的爱和保护。
某些他那错乱的、敌我不分的、自我毁灭的免疫系统无法免疫的事物;那些并非外界输入,无非被标定为过敏源的幽灵——那些让人不再自惭形秽的爱。
没有人会对爱过敏。
米斯达认识乔鲁诺的第五年,也就是他们关系突飞猛进的那一年;乔鲁诺对玫瑰过敏。
凭借高中过后大彻大悟的不懈努力,米斯达展开了漫长而又充满耐心和劲头的,与乔鲁诺交好的过程。
让米斯达对这种方式更有信心的,是乔鲁诺明显对此缺乏防御力——他那过度紧张的免疫系统,面对从未识别的情绪波动,瘫痪得彻彻底底而毫无办法。
上了大学的乔鲁诺依旧体弱多病——令人震惊的是,他那串本来已经十分壮观的过敏名单,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还在令人绝望地延长。
乔鲁诺从高中起就已经被禁止任何形式的外餐,米斯达也是过了很久才非常沮丧地知道,他当年为了讨好乔鲁诺,按照他记忆中的乔鲁诺的过敏清单精心挑选食材制作的披萨,不仅一口没被乔鲁诺吃到,甚至往往包装都没拆,就进了下人的厨房给厨娘厨师补充营养去了。
到了大学时期,乔鲁诺所剩无几的能吃的食物,只有少得可怜又贵得离谱的几种肉类,还有那些出名寡淡的十字花科蔬菜。
乔鲁诺和米斯达正式在一起的那天,米斯达带了一束玫瑰花;让米斯达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高中时期,乔鲁诺在罕见出席劳技课时,如同在花丛中迷路踯躅的天使一般修剪玫瑰花枝的场景,许多年后还携着那个淡淡静谧黄昏的光点,聚焦在他的脑海中。
他万万想不到,曾经温和地贴合着乔鲁诺的脸颊,将雾水和芳香留在他的发间的玫瑰,现在也成了能够让他浑身发痒、呼吸不畅的事物。
那似乎是一个从那时起就昭然的,不祥的预兆;一切昔日与他亲密无间,构成他美好回忆和珍贵情绪的事物,最后都会被他那嫉妒的、疯狂的免疫系统隔绝、进而撕碎。
那些他一度珍爱的、一度珍爱他的;都在反复无常的命运和好似玩笑般的作弄中,如同被搅碎沉没的船只碎片,下降到不可接触的汪洋的中心,在强压和严寒之中破碎、皲裂。
眼看乔鲁诺在花束被拿出来的瞬间,满脸温和的欣喜刹那转为惊诧的迟疑;携带芬芳的粒子的气流,如同呛人的火药粉末,在米斯达敏锐地反应过来,收回手臂之前,就惊动了在乔鲁诺体内,在诸般战战兢兢的平衡中保持着沉睡的怪物。
乔鲁诺凡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开始发红,他那张白净、漂亮的脸上写满失落和酸楚。
他肯定觉得自己就像个怪物一样。
如果可以,乔鲁诺也不想对什么都过敏;他的身体像是患有歇斯底里的被害妄想,要将他囚禁在被限制和被标定的序列之中——永远按照越来越严苛的指令行事,否则就要受到体肤崩溃、脏器紊乱的刑罚。
他怎么可以在所有人习以为常的秩序中如此难以适应,他怎么能够在所有人都欣然接受的事物前退缩不前;他时常变成一个面目不堪的恶鬼,就因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刺激。
他与太多事物隔离,太小心翼翼而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被不由分说地排除出太多、太多美好的事物。
“乔鲁诺,对不起。”
米斯达满身玫瑰的香味,现在的他对于乔鲁诺来说,只是徒然加剧他的不安和不堪的毒物;乔鲁诺本来应该闪躲、规避他就如规避毒蛇一般——他是误入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的平原松鼠:潮湿的蕨类、多毛的蜘蛛和长着巨喙的鸟,处处都是它丧命的潜在威胁。
但就在那天,乔鲁诺却冲上前去抱住了米斯达——他的身体行动起来之前,米斯达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拳头握住又松开。
他应该矛盾的,他应该迟疑的。
他的身体此刻一定根据以往的经验,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离开他!离开那个过敏源!
但乔鲁诺不听,乔鲁诺红着脸;离米斯达越近,就越难分清那片艳丽而又温暖的瑰红,到底是过敏的正常反应、玫瑰的灼灼的映照,还是洒在乔鲁诺脸上,一如高中时期穿过玫瑰花丛的黄昏。
亦或是,那随着他心理和病理的双重变化而加速的心跳——那义无反顾违背趋利避害本能的意志——将每一分还在抵抗的血色奋力燃烧的红晕。
“乔鲁诺,我……”
非常愧疚,却又被乔鲁诺主动送上来的怀抱扰得心神不宁的米斯达;只有先下意识地将那导致乔鲁诺过敏的玫瑰花扔得远远的。
沾满玫瑰露水和香气的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乔鲁诺的发丝,有几分随着风的卷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吹拂着——可他不敢落下。
“对不起,乔鲁诺。”
虽然说着对不起,但米斯达心中,却朦胧地升起一股希望;它淡淡的轮廓,随着怀中身躯呼吸的加深,随着他们的胸口越来越剧烈地、几乎互相补充地一起一伏。
随着他们接吻,而不断地浮现——米斯达一边颤抖着惊叹于乔鲁诺嘴唇的柔软,一边担心自己今天下午偷吃的半块披萨、喝掉的整杯蜂蜜牛奶,会不会变成乔鲁诺过敏加剧的根源。
“乔鲁诺,我们别……”想对乔鲁诺说我们不要张嘴伸舌头,简简单单亲亲就好的米斯达,却在开口的瞬间被乔鲁诺强势地贯入。
乔鲁诺的脸又红又烫,这个过程中,乔鲁诺试图用手掌捂住米斯达的眼睛;他那被过敏反应点燃的身体——肆虐的过敏反应在血液中如电流一般猛蹿——很快就会变得好似中世纪被绑在火刑柱上炙烤过,似乎会散发出焦味似的丑陋。
但米斯达抓住了乔鲁诺的手,他传递给乔鲁诺的眼神,是那样令人动容得包容。
吻着米斯达,破罐破摔地让自己的过敏反应撕扯着自身的乔鲁诺——压抑、忍耐了那么久,此刻如同疯了一般汲取、触碰着此前被他谨小慎微地隔绝在外的事物。
米斯达的唇上有牛奶淡淡的香甜,米斯达的指尖有玫瑰浓郁的芬芳;他深色的皮肤上流淌着多少致病致命的可能粒子?残留着多少能让他崩溃涣散的创伤讯号?
那种希望,同时在这两个燃烧着的躯体内;如同在炙烫的外围赤焰的包裹下,幽暗的蓝色焰心。
此时无论是米斯达还是乔鲁诺,都想到同一件事——无论乔鲁诺的过敏,此后还要恶化加剧到什么程度,都至少不会让他们感到被命运彻底抛弃,感到无可救药地失落和愤恨的希望。
无论过敏在他们之间,建立多少不可触碰和逾越的藩篱——他们的生命被那么多忌讳和禁区,切割得支离破碎而难以契合与拼凑。
但他们怎会根本相斥?
吻、触碰、拥抱,都会变成过敏的来源;但黄昏、勇气与爱情永不褪色——它们永远温柔,永远比那能够激起矫枉过正的痛觉的、极端抗拒的刺激,还要温柔。
它们可以在记忆和内心中无比沉重、甚至变为最重要和最珍贵的部分,但它们亦永远趋向什么都不触碰、什么都不惊动的温柔——如水流、如空气、如呢喃。无论乔鲁诺此后变得多么令人伤感地脆弱,都不会造成伤害的,温柔的爱。
淡淡地充塞,却甚至不落下任何可感知的重量;如同不会惊醒冬眠的野兽的、洞穴外轻盈纷扬的雪。
没有人会对这份温柔过敏。
打卡,大家辛苦啦
-11:11-随机掉落
【杀破狼顾昀生贺24小时产粮活动】
《慰平生》——记《杀破狼》顾昀
【网易云】http://music.163.com/song/1347172493/?userid=313477545
【5sing】http://5sing.kugou.com/yc/3840940.html
【B站】
打卡,大家辛苦啦
-11:11-随机掉落
【杀破狼顾昀生贺24小时产粮活动】
《慰平生》——记《杀破狼》顾昀
【网易云】http://music.163.com/song/1347172493/?userid=313477545
【5sing】http://5sing.kugou.com/yc/3840940.html
【B站】
策划:严书
监制:小巷
作编:蘅霜
填词:严书
演唱:smile_小千/江南诚
后期:死神
题字:七弦 @七弦与酒
海报:夙乔 @夙桥夜雨
画师:清明子鹤 @清明子鹤
视频:西早
“行至水穷处你最大的慰藉是什么?”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