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佩帕】穿林之风(上)
———先更第一部分———
奥哥我来了(我来的真晚)!因为最近的考试真的多,所以暂时先更第一部分,后面的马上就来。
这是一个发生在山里的故事。
———正文———
(一)
故事开始在一个长夏。
那时候佩利的生活画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教室,操场,食堂。
三角形的最长边显然不会停留在教室,佩利从来都是坐最后一排的学生,况且同学们总会对一个又高又大、衬衫只系两颗扣子、裤带松垮垮地垂在腰间的怪家伙敬而远之。
他们明明嘴上说好跟他混,却没真把他当成老大过,只在抢球场的时候让他打头阵。
佩利成绩不怎么样,可人不傻,起码他闻得见别人对他的好坏。谁真心觉得他厉害,谁只是敷衍了事,...
———先更第一部分———
奥哥我来了(我来的真晚)!因为最近的考试真的多,所以暂时先更第一部分,后面的马上就来。
这是一个发生在山里的故事。
———正文———
(一)
故事开始在一个长夏。
那时候佩利的生活画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教室,操场,食堂。
三角形的最长边显然不会停留在教室,佩利从来都是坐最后一排的学生,况且同学们总会对一个又高又大、衬衫只系两颗扣子、裤带松垮垮地垂在腰间的怪家伙敬而远之。
他们明明嘴上说好跟他混,却没真把他当成老大过,只在抢球场的时候让他打头阵。
佩利成绩不怎么样,可人不傻,起码他闻得见别人对他的好坏。谁真心觉得他厉害,谁只是敷衍了事,他全都知道。
为什么不跟着他佩利老大呢?佩利想不明白,他保证会替小弟们出头的。
这所国营农场改成的学校只有小学,而在一片小家伙中就属佩利长得最高、最壮,没有人能打得赢他,就连老师们都不能。只有爷爷可以揍他,其他人休想。
这大概就是佩利被默许不穿校服出入学校的原因。
三角形的最短边毫无疑问地在食堂,佩利只是去那里灌满他的水壶而已。水是免费的,要多少有多少,浇在头上冲凉都可以。
可要满足一下味蕾就不免费了——收养佩利的护林员爷爷并不富裕,供他上学已经不容易,哪有闲钱给他零花呢?
所以佩利每天早上带一个面包去学校,挨到下午五点放学回家再好好吃一顿。反正他还可以抢同学带来的零食,就当帮他们抢球场的报酬了。那些家伙不肯真认他当老大,那就可以欺负一下喽。再说了,他又不全抢光,爷爷说了,要留一线,不能“赶尽杀绝”。
大部分时间佩利都待在操场,有人的时候打打篮球,没人的时候自己玩自己的。
操场是教学楼下的一块平整空地。
建在山间小镇的学校没钱把水泥地铺上塑胶,为了防止学生受伤,只好垫上一层细土。
佩利挺喜欢这层土,因为沙土地好歹比水泥地软点。细土粘在脚底,又被他甩开,仿佛这时他只要张开双臂,扯开衣襟,就能变成风。
但沙土地不是佩利的地盘,林子里才是。踩在厚厚的苔草上,踢起干松针的感觉要比踢沙土好太多了。
佩利不怎么喜欢上学,一部分原因是作业总占用他在林子里玩的时间,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老师们总试图规劝他把那头又长又厚的金发剪去。在这一点上佩利是不会听话的,既然爷爷留了辫子,那他当然也要和爷爷一样。
但不喜欢的更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放学后。
他的同学们大部分都住在镇上,每到下午五点,孩子们脚步杂杳地一齐从学校里跑出来,各自朝家里跑去。他们走在路上,就闻到了为他们烧好的饭菜的香味,于是高高兴兴、活蹦乱跳地从自家的窗前跑过。妈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每个妈妈都在笑,笑得忘记了一切。妈妈自己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为自己的孩子笑,总是情愿的。即使妈妈喝叫得严厉些:“洗手!瞧你那副脏样子!”
她的眼睛还是照样在笑着。
可是佩利没有妈妈,爷爷也不可能来接他,爷爷大部分时间都要守着林子。
佩利有一点点羡慕,只有一点,每到放学他就烦躁地撒开双腿往家跑,一面跑一面对自己说:有什么好羡慕的?爷爷比他们好一万倍,烤的肉也比他们的饭菜香!
佩利比同龄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跑,可从学校到山上的护林所足有一个小时的路,佩利跑到山脚,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镇子上到了傍晚,空气里就净是油烟味,飘到山脚才消失。佩利抹了抹鼻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林子里隐约透出的湿润空气,舒服极了。
就在这时,佩利忽然看见进山的公路上晃过一个白点,白点向前移动着,就要进入镇子的范围了。
这条进山公路从远方的山口穿过来,降下山坡,斜插过小镇的边缘,最后直直通向佩利和爷爷住的护林所。
是汽车吗?汽车开到这里可不简单,爷爷说镇子外面全是延绵的群山、柴刀劈开似的峡谷和滑溜溜的岩壁。
难道是流动商贩来了?佩利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流动商贩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他得赶快上山去叫爷爷。
佩利飞快地跑着,蹦过一丛丛灌木,蹦过小石头。遇到大石头,佩利就在那大家伙身上撑一下,借力蹦过去。山里的路佩利熟悉得很,一草一木他都仔仔细细地瞧过,整座卡拉乌尔山对佩利来说就好像放在手心里摸过一遍一样,闭着眼睛他也认识路。
“卖东西的汽车来了,我等一会儿再来找你!”
佩利一边跑,一边朝“大黑马”(这是他给一块背面被流水磨得油光水滑的黑色花岗岩起的名字)喊道。平时他不在大黑马的背上拍几下,是不会轻易过去的。佩利把大黑马当成朋友,每次他都要像哥们一样大模大样地拍拍它,还要给它讲上好一会学校里的事。
除了大黑马,他还认识很多其他的石头。要知道,石头也分为“勇者”和“懦夫”,甚至还有“机灵鬼”和“笨蛋”,“好家伙”和“坏家伙”。
佩利有时候和它们所有“人”都是朋友,有时候和其中几个交朋友,一起对付另外几个。当然“战争”的结尾往往都是化敌为友,要是有了“伤亡”,佩利就只好给那个可怜的牺牲者换一个新名字。
嘿,这样他就又有一个新朋友了,只不过朋友的总量没变而已。
佩利没有伙伴,但他有许多石头朋友。
他其实也隐约知道别人为什么不和他玩,但那是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他就是喜欢四脚着地的跑步、大口吃肉、把头埋进碗里喝水——
别人觉得他没教养,把他叫做“狂犬”或者“野人”。
但佩利不会因此感到难过。
爷爷说他是狼养大的孩子,是森林里的风。他是属于卡拉乌尔山的,生而自由,不必在乎人类世界的左左右右。
他的记忆开始在洞穴里,他有一个狼妈妈,还有几个兄弟。狼妈妈刚把他叼回来的时候,其它小狼可不认他。但佩利很快就和它们混到一起,习惯了当一匹小狼的生活,他学会如何发出最有威胁性的吼叫,如何用指甲和牙齿战斗。他们成天在洞里打闹着练习厮杀,等妈妈给他们带回食物。
但有一天妈妈没回来,饿了很久的他们于是决定吃掉对方。他们用还没长锋利的尖牙和爪子互相咬,互相挠,在彼此身上留下刻骨的血痕。最后佩利赢了,因为他捡到了一块石头。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咆哮着用石头打死了他的兄弟,溅起一蓬蓬血雾,然后咬开它们的喉咙,靠鲜热的血活了下来。
佩利浑身都沾着血和毛发,嘴里也全是腥味。他拖着伤痕累累的手和腿,光着身子爬出洞,然后遇到了护林员爷爷。
爷爷对他伸手,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住了爷爷的手,想给这个陌生人一点厉害看看。但爷爷没有一巴掌把他打个晕头转向,只是任由佩利狠狠地咬,甚至连一声都没有吭。哪怕脸色痛到发白,也从始至终用温和的目光捉住佩利的眼睛。
那时候佩利愣愣地松开了嘴,爷爷向他张开手臂,他就扑进爷爷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干呕起来,吐出嘴里的毛发和血块。
“没事了,小家伙,跟我走吧。我知道你想活下去。”
爷爷把他抱起来,轻轻拍他的背。
他都把爷爷的手咬出血了,爷爷为什么还是收留了他?佩利不懂什么叫忠诚,什么叫慈悲,他只知道爷爷是最好的人,他听爷爷的话,爷爷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爷爷给他办了身份,给他名字,送他去读书,未来还想把护林员的任务交给他。
所以他不喜欢上学却从不迟到,不喜欢穿衣服却穿上了衬衣,不喜欢人类的“礼貌”却尽力适应了和人相处。
爷爷告诉他,他的狼妈妈肯定是被可恶的偷猎者给打死了,所以他们俩从此以后要好好守护山林。
“遇到偷猎者,我们可以打死他们吗?”
佩利摸着爷爷的猎枪问。
“最好别。但如果你碰见哪个家伙提着一匹狼的头颅,你可以为自己复仇。”
爷爷揉着他的脑袋,拿走他手里的枪。
护林所的三间房子面对着河,打开门就是一个通向河岸的缓坡。小镇的方向在房子后面,那条进山公路也在房子后面。
“来啦!爷爷,卖东西的车来啦!”
佩利气喘吁吁地赶到家,唰一下闯开门,把书包丢进房间里,大声叫起来。
“来什么?上星期才来过一次。瞧你跑这么急!”
爷爷笑着把毛巾一下盖在佩利头上,蹂躏似的猛擦了几下。
“明明就来了!我都看到进山公路上有车开进来了!”
佩利不满地扯掉头上的毛巾,乖乖地自己擦起汗来。
“喔,你说那个——你赶紧把衣服扣子好好扣一扣,咱们一起去收拾隔壁的空屋子。”
爷爷想起什么来,了然地说。
佩利有点疑惑,不情愿地把扣子扣上了两颗,勉强不露出胸膛。
“有人要来当我们的新同事了,佩利。”
爷爷叹了口气,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二)
佩利和爷爷把空屋里的杂物都搬了出去,又打扫了地面,抹去墙角的蜘蛛网。
“爷爷!新同事是什么?”
佩利百无聊赖地蹲在家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的“新同事”——
爷爷说要等新同事来了他们才能开饭。
“前久我不是生了场病吗?护林所新调来了一家人,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爷爷揉了揉佩利的头顶。
“哦,好吧。那他们好玩儿吗?”
佩利有点期待,也许他就要有伙伴了。
“爷爷不知道。佩利自己去感受吧,也许是有趣的人喔。”
爷爷缓缓说完,又问起学习来,佩利只好答应吃完饭先做功课。
太阳开始下沉,山间的风冷却了,打着旋从脚底吹起。
一辆铁白的皮卡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坡,停在佩利眼前。然后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从副驾跳下车,阴着脸绕到后备箱取行李。
“到了!”
中年男人压抑着怒火似的猛拍后座的车窗,于是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打开车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了车。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男孩,男孩很瘦,贴身的衬衣挂在身上都显大。男孩下车的动作也很轻,只一跃就落在地上,溅不起一点声音。男孩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挂起一个笑容,去帮中年人搬行李了。
女人愣了一下,也赶紧去帮忙。等行李全部下完,那张皮卡车就发动起来,调了个头开远了。
佩利没由来地很不喜欢那个中年男人,他身上有种阴森森的气味,就像是暴雨后翻出来的腐殖土一样。
佩利地上站起来,捏紧拳头跟在爷爷身后。
“你好,老人家!”
中间人拎完行李,迈开大步走到爷爷跟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上下摇晃。
“你好,你好。晚饭做好了,要不大家一起吃,给孩子们也认识认识?”
老人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悄悄抽回手。
“好,太好了。你俩走快点,快过来!”
中年人仿佛没看到佩利一样重重点头,然后回头向女人和男孩吆喝似的招手。
女人还愣着,男孩就拉上妈妈的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佩利下意识观察起他的同龄人,那男孩比他矮一个头,白色的发辫一缕一缕扎起来,又用一根有缺口的旧皮头带束在脑后。最怪的是男孩那双黑眼白的眼睛,和佩利的完全不一样。
那双夜空一样的眼睛偏偏有一对金桔色的瞳孔,就好像在卡拉乌尔山黑漆漆的黎明上撒了两颗晨星。
“谢谢老人家。”
男孩带着笑鞠了一躬,佩利却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能察觉到,这不是真心的笑。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些许嘲讽似的敌意,可这敌意又似乎不是针对他和爷爷的,而是一股漫无目的的愤怒…这家伙明明笑着,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他在生谁的气,谁欺负他了?人怎么能又笑又生气呢?佩利想不清楚,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爷爷在他生气的时候会怎么做呢?不对,他才不会和爷爷发脾气。那爷爷发脾气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当然是趴好了挨一顿打…呃,可是他又没惹这家伙,难道豁出去让这家伙打一顿出出气?
“哎哟…不用谢,不用谢!小伙子,你真有礼貌。这是我孙子佩利,希望你们处得来。”
爷爷把佩利推到身前。
“你好,佩利,我叫帕洛斯。”
男孩友善地笑着,对佩利伸出手。
“……”
佩利不会握手,于是整个抓住男孩的手腕,小心地捏了一下,想安慰安慰这家伙。
别生气了,你怎么啦?佩利刚想这么说,就被男孩一眼瞪了回去。
“!”
被握到了伤处,男孩的脸色白了一瞬,然后硬生生维持住了笑容,可佩利捕捉到了男孩眼里针尖一样一闪而过的冷意。他能确定眼前这个瘦小子绝对打不过他,但仍莫名地背后发凉。
又搞砸了!佩利有点懊恼,看这架势他俩恐怕做不成朋友了…他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很疼吗?做不成就做不成吧,佩利还有点不服气,这家伙干什么瞪他一眼啊,要比谁更凶的话,他还没输过呢!
佩利和爷爷帮忙把行李都安置在隔壁空屋里,然后一起到厨房吃饭。厨房是三间护林所中间的一座,由于远离镇上供电有限,还用着柴火烧饭。
这里没有引水系统,为了方便起见,他们吊了一个装水的塑料桶在柴火灶旁的陶瓷水盆顶上,把这个装置用来洗手洗碗。
夏天的山上什么野菜都有,和熏肉一锅炖了,味道永远不会差。爷爷特意做足了六个人的份——
为了照顾佩利过人的饭量。
他们围着炖菜锅盘腿坐在地上,未熄灭的火光映亮了大家的半边脸。柴火噼啪作响,缓缓烧出烟熏味和木香。
中年男人献殷勤似的拿出烧酒,安排帕洛斯坐在佩利身边,又让那女人给所有人添上炖菜。
佩利注意到帕洛斯的右手在发颤,只能用左手端碗,忽然有点愧疚。这家伙的手细得能拧断似的,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被他捏得很疼。
“对不起啊。”
佩利戳了戳帕洛斯的膝盖,小声说。
“……”
帕洛斯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佩利一眼。
“我捏疼你了,对不起啊!”
佩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撇开视线不去看男孩那双黎明一样的眼睛。
不用说对不起,我也没那么在意。
帕洛斯乐了,本想就这么原谅这个初次见面的男孩,而且他的手是因为…
但帕洛斯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一个好玩的点子。
“…你手劲真大。”
帕洛斯故意低下头,做出委屈极了的样子,手上抖得更厉害了。
“爷爷也说我力气大——喂,你没事吧?”
完了完了,闯祸了!佩利惊慌失措地发现帕洛斯低垂着眼睛,像要哭出来一样。
“我没事,只是我连碗都抬不动了。我会想办法吃饭的…”
帕洛斯可怜兮兮地说。
“那你等等!”
佩利赶紧一仰头把炖菜喝光了,碗一摆,嘴一抹,又从帕洛斯手上把碗拿过来。
“你在…?”
帕洛斯还以为对方会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或者当他开了个玩笑,结果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孩直接把碗端到了帕洛斯嘴边。
“喝吧!”
佩利笑起来,满意地认为自己完美解决了问题。
“佩利!你在干什么呢?”
爷爷注意到佩利的动作和帕洛斯脸上纠结的表情,呵斥了一声。
“我?我在…”
佩利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没事啦,老人家,我们在玩呢。”
就在佩利以为自己要被爷爷骂了的时候,帕洛斯笑着打起了圆场。
“佩利,别欺负人喔。小帕洛斯也别叫我老人家了,跟着佩利一起叫爷爷吧。”
爷爷点了点头,又继续和中年男人攀谈起来。
“好的,爷爷。”
帕洛斯乖巧地叫了一声。
这家伙还不错嘛,没告他状!
佩利有点感动,把碗堵在了帕洛斯嘴边,更急切地要喂帕洛斯吃饭了。
真是个蠢家伙。
帕洛斯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将计就计地扶住佩利的手腕,慢慢咽下炖菜。
“还要不要?我爷爷做的饭最好吃了!”
佩利骄傲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了,谢谢。”
味道的确很好。
帕洛斯怔怔地盯着佩利手里的空碗,突然有点难过。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火也早熄了,房间顶上悬吊下来一个旧灯泡,昏昏地闪光。
佩利刚要起来收拾碗筷,就听见爷爷不可置信的声音:
“这孩子不去上学吗?”
“帕洛斯…呃,他没有身份证…所以…呃…”
中年男人手忙脚乱地解释。
“明天我就去给他登记,你跟我一起去。”
爷爷狐疑地打量着中年男人。
“…老人家…我们的家事您…而且帕洛斯这小子是会认字的,他只是没有去上学。”
中年男人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年纪的孩子必须去上学。”
爷爷冷声说。
“您——!”
中年人的语气不善起来,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
“你干嘛?”
佩利放下碗筷,一下拦在爷爷跟前,双手垂在身前,喉咙里也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声。
“佩利,你去洗碗。”
爷爷轻轻推佩利的背,按着肩膀把佩利送回水池前。
“好吧,老人家。我可不供这个小丧门星。身份证我可以给他办,其它我就不管了。”
中年男人一摊手,无赖地说。
“……”
这下轮到爷爷为难了,中年人冷哼一声,硬把帕洛斯拽走了。
佩利焦急地去看帕洛斯,却见帕洛斯回过头,漫不经心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我没事的,别担心啦。
帕洛斯比了个口型,佩利肯定没看清。因为帕洛斯分明看见佩利的瞳孔缩紧了,一直一直望着他。直到父亲用力把门砸上,帕洛斯都恍惚看见那双眼睛里交缠的粉紫色和绿松石向他奔来。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和帕洛斯暗沉沉的眼睛完全不一样。
帕洛斯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右手手腕,心想今晚他肯定又要挨揍了。
这个大傻子,帕洛斯无声地笑了,比起大人们用来抽他的木条,你那点手劲算得了什么?
(三)
第二天天还没亮,佩利就起来了。
卡拉乌尔山没有镇上整夜不熄的灯光,这里的夜色莹润得像黑珍珠一样。黑色在黎明达到饱和,流淌着化为实质,一伸手就能接满一个手掌。
佩利揉了揉眼睛,叫醒爷爷,再把衬衣系在腰间,一如既往地提起水桶光着膀子去河边打水。
不知道要不要帮帕洛斯也打一份水?
他才不要帮帕洛斯的混蛋老爸打水呢,那个家伙竟然敢对爷爷发脾气!他找到机会了一定要狠狠把他扔进河里,漂进多兰娜湖里喂鱼!
他只帮帕洛斯打水,帕洛斯是个好家伙,还帮他打掩护,不像班上那些恨不得欣赏他挨批的坏家伙一样。
这么想着,佩利走出房门,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踢飞路沿的小石子。
佩利走到帕洛斯的屋前,费劲地向窗子里张望。那间屋子本来是储藏室,不像他和爷爷住的那间一样分了卧房,而且连床铺也还没买来。
帕洛斯在哪呢,他有地方睡吗?这脏玻璃什么都看不见,佩利沮丧地撇撇嘴。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佩利看见黎明的一角从门缝里露出来,原来是帕洛斯的眼睛。
“!”
佩利刚要打招呼,帕洛斯就把食指贴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口型。
佩利连忙捂住嘴,把声音憋回去。
“……”
帕洛斯低低笑了一声,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闪出来,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说吧,为什么偷看别人睡觉?”
帕洛斯抱着手,故作不满。
“呃…我想来找你。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水啊?”
佩利摸了摸后脑勺,又举起右手提的水桶向帕洛斯示意。
“走吧…”
帕洛斯伸展了一下背脊,懒洋洋地说。
“你手还疼不?”
佩利问。
“可疼了,粉碎性骨折!你信?”
帕洛斯不耐烦地回答。
“不信!”
佩利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绝对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
“那不就得了?”
帕洛斯无奈地反问。
“你为什么不解开头发睡觉啊?”
佩利又问,这次是真的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出门啊?”
帕洛斯快被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逗笑了。
“那你为什么扎小辫子?”
佩利不服气地继续问。
“你又为什么留长头发?”
帕洛斯把问题抛了回去。
“你对长头发有意见吗!我爷爷就是长头发,怎么啦?”
佩利有点不爽。
“谁说我有意见了,难道你对小辫子有意见?我妈妈就扎小辫子。”
帕洛斯戏谑地说。
“啊,你没意见啊,那我也没意见。”
佩利傻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慢慢走下缓坡,天已有了放亮的迹象。
夜幕熨帖着世界的轮廓,从河边爬到山顶。但夜幕之下有什么在悄悄酝酿,它左冲右突,让夜幕招架不住,透出微微的光。
佩利跳到河边,把铁皮桶浸在水中,陈了一晚上的河水冰得他一激灵。
“好了,好了,冻死我了!我们回去吧!”
佩利提着桶,轻快地几下就蹦上了坡。帕洛斯跑了几步跟上来,伸手去接佩利提的铁桶。
“?”
佩利一愣,帕洛斯也是一愣。
“不是一起打水吗?”
帕洛斯眼神暗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
“水桶可重了,不信你试试!”
佩利把水桶递过去,帕洛斯刚提起把手,就感觉肩膀猛地往下一沉。他正要拼死力气提着走,佩利就又重新提住了把手。
“你太瘦了,我来吧!”
佩利压着声音笑,他还从来没和除爷爷以外的人一起打过水。
“一人一半。”
帕洛斯也笑起来,就是不放手。
“那你走快点,我要跑啦!”
佩利果然作势要跑起来。
“慢点,慢点,等等我嘛。”
帕洛斯还是慢悠悠的,佩利也只好跟着慢了下来。
第一道光在这时钻破了黑色的幕布,然后无数道光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汇成河流,化作潮水,把填满了天空的黑色洗成灰蓝,再漂成澄澈的湛蓝。
早上到了,佩利想。
卡拉乌尔山开始呼吸,森林也苏醒过来,花脖子的鸟死命地叫,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喊醒。
“这么快就玩到一起啦?”
爷爷抡起斧子把木柴劈成两截,远远看见佩利和帕洛斯提着水桶走过来,忍俊不禁地说。
“当然啦!我们早上吃什么,爷爷?”
佩利兴冲冲地把水缸灌满,又走到屋后,用自己的水壶打起水来洗漱。
“还想吃什么?只有麦片粥!小帕洛斯,接好了,这个水壶送你。”
爷爷把腰间挂的新水壶取下来,扔给帕洛斯。
“谢谢老人家。”
帕洛斯接过去,学着佩利打好了水去洗漱。
“叫我什么?”
爷爷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啊!…爷爷。”
帕洛斯一个激灵,这个称呼似乎有种让他耳朵发烫的魔力。爷爷,爷爷?他真的可以这么叫吗?帕洛斯思索着,不知不觉在心里叫了好几声。
今天周日,学校不上学。爷爷煮了麦片粥,背上猎枪出门巡逻,顺便带上那个中年男人。
帕洛斯的妈妈被男人派去镇子上卖日用品了,护林所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俩。
佩利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今天要怎么玩,然后有了主意。他收一收木碗和勺子,跑回房间去拿自己的文具盒。
“我可以进来吗?”
帕洛斯跟着走进内室,站在佩利的房间门口打量。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三合板拼成的小书桌。一个树墩放在书桌前充当板凳,窗子没有窗帘,只有一块厚厚的旧玻璃,滑动的时候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天花板上用黑胶布贴着电线,电线末端吊着一个小灯泡,正悬在书桌上面。
“进来啊!帕洛斯,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母?”
佩利一边问帕洛斯,一边拿出一只快用干墨水的圆珠笔。
“我写给你吧。”
帕洛斯走进佩利的房间,接过笔。
“写我手上,好记!”
佩利伸出右手手背,张开五指。
“P-A-L-O-S,刚好能写在五根手指上。”
帕洛斯握住佩利的手掌,把名字轻轻写在对方的手背上。漏墨的笔芯染开一片黑,像要把这五个字母印进皮肤里一样。
“你的名字是Peley?我在字典上见过。”
帕洛斯把圆珠笔还给佩利,握着拳伸出自己的手背做为回应。
“我的名字有六个字母,看好了!”
佩利也在帕洛斯手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P-E-L-L-E-Y,佩利…嗯。为什么双写了‘L’?”
帕洛斯看着手上反方向的字母,若有所思。
“爷爷多给我加了一个L,因为我是特别的!”
佩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有亲爷爷就是好啊。我的名字可没有多特别…他们只是随手扯了个地名安在我头上。”
帕洛斯挑起半边眉头,话里带刺。
“那我给你多加一个O或者一个A怎么样?以后我叫你帕—洛斯或者帕洛—斯,特别吧?”
佩利把笔扔回书桌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长音符号。
“不要啦,听起来好傻。况且我又没什么特别的。”
帕洛斯扶了扶自己的头带,懒得再提名字的问题。
“马上就要变得很特别了!”
佩利一本正经地扶住帕洛斯的肩膀。
“为什么?”
帕洛斯疑惑地皱起眉头。
“因为我已经决定收你当小弟了!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佩利老大混啊?”
佩利一面故作高大地扬起下巴,一面紧张得吞口水——
快答应啊,他还没收过小弟呢!
“……”
帕洛斯笑出了声,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佩利慌了神,不满地说。
“你有几个小弟啊,我的佩利老大?”
帕洛斯颇为嘲讽地问。
“呃…一个都没有。”
佩利老老实实地回答。
“一个都没有,你算什么老大?”
帕洛斯又要笑出来了。
“别笑!你要是…要是不想当小弟,当我朋友怎么样啊?”
佩利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在你眼里小弟和朋友有区别吗?”
帕洛斯翻了个白眼。
“当然有了!小弟只准我来保护,朋友嘛也要偶尔保护一下我。”
佩利想了一想,煞有介事地说。
“听起来当小弟比较划算。嗯…”
帕洛斯眼珠一转,一边欣赏着佩利忐忑的眼神,一边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装出在认真考虑的样子。
“帕洛斯——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佩利终于被惹急了,帕洛斯又爆发出一串更大的笑声。
“当朋友好啦,以免显得我那么没用。”
帕洛斯耸耸肩膀,显得勉为其难。
“帕洛斯!你这家伙真不错!”
佩利高兴坏了,一下把帕洛斯举了起来。
“快放我下来!”
帕洛斯被吓得脸色发白,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大傻子。
谁要当大傻子的朋友?他才不要。他只不过是看这家伙太傻了,想多逗逗而已。
他们闹了一会,佩利才放帕洛斯下来。
爷爷会在傍晚回家,佩利要负责把湿木柴拖到阳光下晒干。河边的缓坡上,爷爷种了两棵山茶树,佩利还要照看照看它俩才能出去玩。
可惜现在还是夏天,山茶并不开花。虽然开了花也很快就会被爷爷剪去镇上换成外快,但佩利还是每天都期待着它们开花。
山茶的花期是和秋天一起来的,仲秋到的那天,山茶就一股脑地全开花了。那是卡拉乌尔山最美的时候,山茶的玫红色在枝头漫成瀑布,远方不落叶的松树织出墨绿色的绒毯,连河流都在秋天深沉起来,变成青蓝色镶银的腰带。
小时候爷爷抱着他坐到枝头去看花,他刚在枝头坐稳,就扯了一朵下来塞进嘴里,吓得爷爷赶紧叫他吐出来。
“苦,不好吃!”
那时候的他眉头一皱就全吐了出来。
“小佩利,你又乱吃东西。山茶是入药的,怎么能生吃呢?”
爷爷无可奈何,让他用河水漱漱口。
“可是,它闻起来,香。”
佩利不解地说。
“闻起来香不一定好吃,看起来鲜艳的还有毒呢!下次别什么都往嘴里塞,听到没?”
爷爷颇为严厉地说。
“听到了…”
佩利有点委屈。
“好啦,抬起头来,爷爷带你上山去认认哪些能吃,好不好?有些花吃起来可甜了,走吧,爷爷摘给你。”
那时候爷爷见他低着头,揉了揉他的头发,招呼他一起上山去了。
以后他也要带帕洛斯上山,教他认一认什么花好吃。
佩利这么想着,告诉帕洛斯他要去忙他的山茶树了。帕洛斯点点头,想想自己也没事可做,索性爬到高一点的地方,远眺那条河水。
他的目光先越过佩利低头拔草的背影,再顺着缓坡滑落到河边。那条汹涌的山河闪着银光越过片片石滩,一直降落到山脚下的长形谷地里,水声永不停歇。河对岸有一条小路,沿河而行,消失在河流拐角处。小路上方是悬崖,森林就从这里开始向山上爬,钻到皑皑的白雪底下。爬得最高的是松树,在连绵不断的山脊上,在冰盖的缝隙间、岩石丛中,到处生长着松树,它们密匝匝地挨在一起,像黑黑的毛刷。
这里真美,可又能住上多久呢?帕洛斯遗憾地想,他们从来没真正在一个地方住过很久,他才不相信他那位四处躲债的“父亲”会收了心好好安顿下来当护林员。
千万不要以为可以在这儿停留,千万别交上朋友,以前吃的亏还不够多吗?耍一耍那个大傻子图个乐就够了。
帕洛斯在心里严肃地警告自己,于是他刚刚积攒起来的好心情全被替换成了忧心。
风景不再动人,河流的银光黯淡,山林也展露出静寂的一面,就连太阳也似乎用高高在上的目光打量着他。
帕洛斯自嘲地笑了一下,心想他果然是小丧门星,好心情不会光顾他的。
“帕洛斯!我弄完了,去玩吧!”
就在这时,佩利跑过来拽他的手腕,男孩把围在腰间的衬衣套上,但还是拒绝扣好扣子。
“……”
帕洛斯闪开眼神,几乎下意识想拒绝。
“你在看哪呢,帕洛斯?指给我看看嘛!”
佩利非要盯着他的眼睛,无论他把目光挪到哪,都逃不开。
“别看我了——”
看我我也不和你一起乱跑,我就待在这。
帕洛斯不自然地推了推佩利凑过来的肩膀,却不小心看见了佩利手背上自己的名字。
拒绝的话一时没能说出口,帕洛斯就这么被连拖带拉地扯着走了。
跟着去一次也没事吧?
帕洛斯这样想。
护林所在半山腰,离卡拉乌尔山的山顶有不小的一截路。帕洛斯刚开始还能跟上佩利的脚步,后来几乎难以望其项背了。
“佩利,走慢点。”
帕洛斯索性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帕洛斯?”
佩利三两步蹦回帕洛斯身边。
“你跑那么快,我怎么办?”
帕洛斯气喘吁吁,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怎么办?”
佩利睁大眼睛看着帕洛斯,脸上一副虚心请教的表情,把帕洛斯逗得差点绷不住。
“背我。”
帕洛斯眯起眼睛坏笑。
“啊?好啊。”
佩利不假思索地转过身,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
“帕洛斯?上来啊!”
佩利感到奇怪。
“傻子,你太高了,先蹲下来。”
帕洛斯无奈地说。
“不准叫我傻子!”
佩利怒道。
“那叫什么?笨蛋?”
帕洛斯好整以暇地搂住佩利的脖子,把下巴搁在那厚重的金发上,竟然出乎预料的软。
“叫名字!”
佩利报复似的疾驰起来,森林里的风纷纷拍在帕洛斯脸上。一开始帕洛斯还小心翼翼地躲在佩利脑袋后面避风,后来就享受起这风来。
这是一个好玩的蠢家伙。
帕洛斯忽然想要摸摸佩利厚重的金发,但他忍住了。没有男孩喜欢被同龄人这么摸头,帕洛斯暂时还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这个“朋友”。
帕洛斯以前总是在不断地失去“朋友”,他已经习惯了。先是他们骗他,再换成他学会更高明的骗术,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朋友不就是互相利用,互相提防吗?需要的时候虚情假意地陪伴彼此,不需要的时候拿来垫脚。为什么那些人只准自己伤害他,不准他以其人之道?
可是佩利和那些人好像不太一样。
虽然都说是他的“朋友”,但佩利这么说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闪光。
帕洛斯用眼睛问佩利:你和我成为朋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佩利的眼睛告诉他,什么都没有。
帕洛斯于是犹豫着决定,暂时把佩利当成朋友,直到他发现佩利对他说了一句假话为止。
只要有一句假话,他就会立刻翻脸,从此再也不把这个蠢家伙当成朋友。至于他自己说了多少句假话?这不在考虑范围内。帕洛斯的友谊就是一个不平等条约,要么签,要么滚。
卡拉乌尔山的山顶上什么都看得见。
顺着河流的方向看过去,地平线最遥远的一角被染成了深蓝,那是多兰娜湖。湖边还有一些山,那些尖尖的山顶就像座座烟囱,烟囱上升起烟一样柔软的云。
转过身看,可以看到山脚下的小镇,还能看见学校——
只要佩利看见那块在密密麻麻的平房间显得空荡荡的操场,就能认出来那是学校。
“看到了吗,帕洛斯!那就是学校。”
佩利和帕洛斯坐在山顶悬崖边最大的那块石头上。它已经和卡拉乌尔山融为一体,就算十头牛来拉它,也不会让它松动。
“哪里?”
帕洛斯顺着佩利指的方向望,只看见千篇一律的沙黄色平房。
“以后咱们一起去一次,你就能认出来了!”
佩利挥舞着右拳,兴奋不已。
“你忘了吗?我去不了学校。父亲不会让我去念书的。”
帕洛斯轻松地说着,摇了摇头。
“我有办法让你混进去,你相不相信?”
佩利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
“不信,我们的‘佩利老大’最会说大话了。”
帕洛斯晃荡着双腿。
“那你等着瞧!”
佩利眼睛一瞪,笃定地说。
“……”
帕洛斯不置可否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坐了一会,太阳升到了山顶,地气熏上来,隔夜的冷气浮开。佩利跑了一路,正热得不得了,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脖颈直往领子里淌。帕洛斯比他好上一点,但紧紧扣好的衬衣还是蒸得他冒汗。
“帕洛斯!你穿这么多热不热啊?”
佩利捏起自己敞开的衣襟煽了煽风。
“不——你干什么?”
帕洛斯刚要拒绝,佩利已经来扯他的扣子,没两下就把他的衣襟扯开了一半。帕洛斯的衬衣已经几乎潮透了,有自己的汗,也有佩利背着他跑出的汗。山风一吹,格外凉快。
“怎么样?”
佩利期待地问。
“…我才不要这么穿…”
帕洛斯狼狈地去扣扣子。
“只有我们俩嘛,害羞什么?”
佩利调侃地说着,把手枕在脑后,躺下来。湿漉漉的背脊贴在冰凉的石头上,舒服得很。
“你…”
帕洛斯气笑了,俯下身去捏佩利的脸,佩利马上反抗,最后他们滚作一团,一起仰面摔在草甸上。
石头的阴影遮住了阳光,背后充满水分的草甸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冷气,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贴得太近了,帕洛斯警觉起来,佩利却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左手大臂借给帕洛斯当枕头。
佩利忽然把右手手背伸向空中,可惜在汗水和草叶的摩擦下,那五个字母已经混成了一团墨迹。
帕洛斯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看,当然,他手上的六个字母也早就看不清了。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他们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滚在一起,努力往对方的脸上抹墨水。
帕洛斯的妈妈一直到傍晚才回来,爷爷和父亲也在傍晚回家。晚上他们仍旧一起吃饭,只不过做饭的人换成了女人。
“你,明天和我一起去镇上,给小帕洛斯补身份证。”
爷爷忽然对中年男人说。佩利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紧张得都快忘了吃饭。
“……好。”
中年男人竟然答应了,也不知道爷爷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家伙。
“小帕洛斯,明天就委屈你待在家里了。等我们帮你补好身份证,你就可以和佩利一起去上学了。”
爷爷温和地说,帕洛斯却迟迟不敢点头,他发现父亲吃人一样的眼光粘在他的头皮上,让他不寒而栗。
“喂,你他妈长不长眼色,你男人酒喝完了也不知道满上?”
中年人重重哼了一声,拿女人撒起气来。女人赶紧捧起酒瓶,毕恭毕敬地满上。帕洛斯低眉顺眼地任凭这一切发生,右手又隐隐作痛了。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帕洛斯会获得足够的力量。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忍耐,必须屈辱地生存下来,直到力量开始反转。他长大,父亲老去,那时候就轮到他为所欲为了。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喂,你他妈长不长眼色,你大爷饭吃完了也不知道添上?”
佩利一下把木碗甩在男人面前,有样学样地大声说。
“该死的——”
男人大怒,捡起木碗就要扔向佩利和帕洛斯的方向。佩利半站起来,挡在帕洛斯身前,眼里逐渐闪出狠光。
就在这时,爷爷轻轻咳嗽了几声,佩利马上闭了嘴,低下头准备挨骂。
“佩利,跟叔叔道歉,不能这么说话。”
爷爷严肃地说。
“……”
佩利不觉得自己错了,但佩利是不会对爷爷顶嘴的,他只是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佩利!”
爷爷显露出愠怒的神色,提高了音量。
佩利刚想继续保持沉默,就感觉自己的衬衣衣摆被帕洛斯轻轻扯了扯。帕洛斯用手指在他的腰侧轻轻划着,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了个“别这样”。
佩利,别这样,佩利,佩利…
帕洛斯交替着写这两个词,佩利才终于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来。
爷爷点了点头,把他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有再为难佩利。老人也明白自己的孙子吃软不吃硬,这孩子身上有种拧不弯的野性,最好别把他逼急了。
“哼。”
中年男人像获得了胜利一样得意。
“……”
佩利缓缓抬起头,睁大眼睛,绿松石色的瞳孔却紧紧缩起来,缩成一个绿幽幽的光点。然后他咧开嘴,露出尖牙,像在笑一样瘆人。
佩利想杀人,他的牙尖泛起腥味,似乎他已经咬开男人的喉管了。
男人被他看得发毛,没有再出声,晚饭又不欢而散。
佩利一步三回头地被爷爷押解走了,帕洛斯偷偷看了一眼父亲铁青的脸色,明白自己的右手又要悄悄添好几道新伤了。
帕洛斯宽慰地对佩利一笑,然后顺从又老练地小步跑上前给父亲开门。
他从没有一刻这么希望夜晚快点过去,到了明天早上,他又可以和佩利一起去打水了。佩利不是说有办法让他混进学校里吗?也许他应该相信一回…
“爷爷,你是怎么说服那个男的送帕洛斯去上学的?”
佩利躺在床上,闷闷地问。爷爷每次凶了他,都会在睡前来找他道歉。
“我提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我们走到森林深处,然后我用这把枪顶住他的脑袋,说‘要么送小帕洛斯去上学,我可以帮你出四分之一的学费。要么倒在这里,我会对你开好几枪的。’”
爷爷模仿出凶神恶煞的语气,把佩利逗笑了。
“那我们不能杀了他吗?把他丢进森林里,没人会知道他去了哪。”
佩利问。
人类之所以对杀人有种天生的恐惧,无非因为他们知道受害者是同类。割开他人的脖子,自己的脖子也一痛,放出他人的血液,自己的血液也在流。可佩利没有这个烦恼,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彻底的人看。杀人在他眼里就像平日里帮爷爷杀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暂时不能,佩利。你先回答我,小帕洛斯是你的朋友吗?”
爷爷坐在佩利床头,柔声问。
“是的,帕洛斯是我的朋友。”
佩利点点头,回答得十分认真。
“你能谋杀你朋友的父亲吗,就算那个父亲看上去不怎么样?”
爷爷叹了口气。
“我…!我去问问帕洛斯不就好了,如果他会恨我,我就不杀。”
佩利急切地说。
“别轻易过问别人的家事,佩利,我们只能慢慢想办法帮小帕洛斯。而且能调到卡拉乌尔山来的护林员,要么是我这样和上面有交情的,要么就是使了钱的。我们把他弄死了,肯定会有人来调查这件事,这个方法行不通。”
爷爷抚摸着佩利的头发。
“爷爷…!可你说了,一定要保护自己的朋友,最宝贵的就是朋友…”
佩利垂下眼睛,有点难过。
“你说的对,我的好孩子。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在此之前,我们要先观察清楚一切。好猎手是沉得住气的,明白吗?”
爷爷低声说,僵硬而温暖的大手轻轻盖上佩利的眼睛。
“可我们不是专门赶走猎人的护林员吗?”
佩利突然问。
“傻小子,真正的猎人每个都是护林员。猎人从不赶尽杀绝,因为他们都是森林的孩子。我们赶走的那些是森林的敌人,他们已经忘了敬畏母亲,他们眼里除了钱,什么都看不见。”
爷爷笑着回答。
“哦…那…佩利也会成为真正的猎人…”
佩利闭上眼睛,声音小下去。
“学会冷静,你就能成为真正的猎人。要知道,你可不一般,你是卡拉乌尔山的狼,穿林之风。”
爷爷帮他盖好被子,熄了灯。
(四)
佩利一早就爬起来,把桌子上的笔和本子一股脑儿扫进书包里,又从衣柜里摸出那件很久没穿过的校服外套来。那绿白条的校服摸起来像个麻袋,但勉强还能穿。
佩利跑出门,胡乱把衬衣套上,半边肩膀挎着书包,半边肩膀担着校服,一只手提着水桶,忙得不可开交。
帕洛斯已经在门外等他了,衬衣裹得严严实实,头发也绑好了。
“帕洛斯!穿上这个,我带你混进学校里!”
佩利神气地把书包和校服递过去,一溜烟儿跑去打水了。
帕洛斯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穿上那件灰扑扑的校服。校服挂在他身上大了一圈,像件袍子。
帕洛斯又小心翼翼地背上那个书包,他想,他现在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童一样…这简直不可思议。父亲不会在乎他去了哪里,所以他不必向父亲汇报。但他要和妈妈说一声,妈妈看不见他会担心的。所以帕洛斯悄悄溜回房间里,摇醒妈妈。
“…帕洛斯?你要上哪去?”
妈妈警觉地问,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没惊动父亲——
床铺还没送上山,他们打着地铺。
“要去上学,妈妈。”
帕洛斯小声说。
“你爸爸不是今天才帮你办身份证吗,怎么…?”
妈妈紧张地捧着帕洛斯的脸,时不时瞄一眼地上的男人醒过来没有。
“别担心我,妈妈,我有我的办法。”
帕洛斯说。
“你穿着谁的衣服?哦,哦,是那个孩子的吧,他对你不错,真是太好了…拿着这个,给自己买点什么…”
妈妈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两张纸币。
“妈妈,你自己拿着。被他发现你又给我钱,我们俩都没好日子过。”
帕洛斯冷静地说,把钱塞回妈妈手里。
“阿姨,帕洛斯得跟我走了!”
佩利在门口压着声音说。
“我走了,妈妈,你小心点。”
帕洛斯扬起一个安慰性的笑容。
他们一人拿了一个面包,全揣进书包里,帕洛斯背上书包,佩利背上帕洛斯。
佩利深呼吸几口,沉下重心,双腿一迈,林间的风就扑面而来,吹得帕洛斯睁不开眼睛。
林子可不简单,常常有什么伸出来绊人一脚,只有佩利能边跑边跳,精准地落在每个草窝上借力。
“别摔着喽,想想你背着谁!”
爷爷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佩利不及回答,他已经快到化成了风。
帕洛斯乘着风,渐渐睁开眼睛。
此时天还没亮透,黎明披在卡拉乌尔山苍绿的山脊上,像件巨大而班驳的旧斗篷。
斗篷罩在他们身上的一角被晨风掀起,流动着,猎猎作响。
爷爷目送着他俩的背影,紧了紧枪背带,隐去笑容。
昨天傍晚,他和那个男人原路返回护林所,路过河流上游的松林。
松林一向肃穆而且干净,像一座小教堂。松干是廊柱,松冠是拱顶,落下的松针是软毯,松脂提供干燥的熏香,老枝上盘旋的风则负责把香气送出去。
可那天的松林比往常嘈杂了一些,两只寒鸦落在同一棵树的高低两根树枝上,此起彼伏地发出警惕的声音。
老猎人能听懂鸟的语言,他知道这俩可怜的家伙吓坏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过去看,发现那棵松树上多了个标记。那东西隐晦地刻在树干的背阴面,是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形。
这是什么?
爷爷抚摸着受伤的树皮,升起了一个不妙的猜想。
“老人家?您在哪呢?”
男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爷爷没吭声,默默跟了上去。
就像他告诉小佩利的一样,好猎手是沉得住气的。他会像老狼一样耐心地伏在高草丛里,等待猎物露出马脚。
小镇小的不能再小,总共六条街,四条横,两条枞,顺着靠东边的纵街走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就是学校。
佩利难得慢下脚步走,因为他不用再羡慕那些三俩结伴的同学了。原来小镇上有这么多他从没注意过的新奇东西,那个拐角处的商店卖的是什么?西侧的那条纵街他还从来没有去过,今天放学后,他要约上帕洛斯一起去。
然后他们可以在放学后的操场上多打一会球,可以慢慢地走回家,还可以一起去看佩利的石头们,看看“大黑马”怎么样了…
这样一来上学就好玩得多啦!
“你要走到哪去?”
直到帕洛斯戏谑地扯住佩利的袖子,佩利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学校门口走过了。
“嘿嘿,帕洛斯,就是这了!”
佩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整个学校只有三个班,永远都坐不满。今天有谁要去帮忙割草,明天又有谁必须跑到邻镇去买盐,当然还有成批成批的孩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两天课逃两天。
“不好好学习就一辈子待山里!”
老师们总会不厌其烦地敲着黑板这么说,下面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心想不待在山里他们还能去哪呢?对他们来说,卡拉乌尔山就是最好玩、最神秘的地方了。
老师也基本对不上每个孩子的名字和脸,要不是每月点一次名,就连怎么收学费都不知道。
但佩利是个例外,没人能忘得了一个从来不扣衬衣扣子的学生,因此守门的门卫只是扫了帕洛斯和佩利一眼就放他们进门了。佩利不穿校服几乎成了共识,没人会觉得奇怪,至于帕洛斯——不是好好地穿着校服嘛,一定是哪个逃课很久突然良心发现的学生。
学校只有两层楼和一个操场,第一层是食堂,第二层是四个教室。由于只有三个班,第四个教室就变成了教师办公室。就连校长也没能有个单间,地方太小了,反而没什么特权阶层的概念。
早上四节课,上到十一点二十,佩利精精确确地记着下课时间。下午三节课,两点四十上到五点,十分钟课间。早上两节课后有个二十分钟的大课间,佩利一般都会抓紧时间下楼打一场球,然后踩着上课铃飞奔回教室。
有些时候老师已经走在他前面要进教室了,他就加快脚程,堪堪在门口超过老师,先一步踏进去。
反正在老师之前进教室就不算迟到,又没规定要怎么进教室、提前多久进教室嘛。
老师们争不过他,只好在他身后呵斥一声:“佩利!”——但也多半不会怎么为难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唯一一个从不缺课的家伙就是佩利。没办法,这么显眼的学生要是哪天没来上学,老师们一定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所以尽管佩利绝不符合好学生的定义,但老师们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今天佩利有点紧张,甚至有点坐立不安,倒不是因为所有同学都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他和帕洛斯,也不是因为怕被老师发现帕洛斯是混进来的(今天又不是月末点名时间),而是因为帕洛斯坐在他身边翻他的教科书看。他的书要么全是涂鸦和睡着以后笔画飘得满天飞的笔记,要么是一片堪称崭新的空白…他真不想给帕洛斯看见这些。
帕洛斯气定神闲地翻着书,混都混进来了,他也有点好奇学校是什么样的。这里的孩子年纪参差不齐,但大都是同龄人,比帕洛斯小时候在街头认识的那些青年们看上去好欺负多了。
帕洛斯注意到这些孩子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好像有点钦佩,又好像在警告他什么。他露出探询的目光,右边坐的女孩连忙在白纸上写了一串字,悄悄举起来给帕洛斯看。
“别跟佩利玩。”
女孩这么写。
帕洛斯拿出佩利的草稿纸,回以一个问号。
“他是个野人,抢别人东西吃,很粗鲁,还打人!”
女孩急切地写着,又在“别跟佩利玩”这行字底下来回划了一条加粗线。
帕洛斯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点子,于是挥手捶了一下佩利的肩膀。女孩吓得不敢眨眼,她几乎可以料到帕洛斯的结局了,上一个敢打佩利的已经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听说是右手骨折。
“怎么啦帕洛斯?”
佩利的视线本来已经飘到了窗子外面,忽然又被拉了回来。
“饿了吗,佩利?”
帕洛斯一边说,一边从佩利的书包里拿出一个面包来。
“有点。”
佩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斟酌了一下。
“吃吧。”
帕洛斯撇下一块捏在手里。
“谢了帕洛斯!”
佩利毫不介意地往前一凑,叼走了帕洛斯手上的面包,三两口咽下去。
“还要么?”
帕洛斯又撇下一块,
“好!”
佩利忙不迭地点头。
帕洛斯就这么如法炮制地喂了佩利一整个面包,毫发无损,甚至还得到了佩利好几个人畜无害的笑。
“给他吃的就行了。”
帕洛斯在纸上写下这行字,对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女孩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女孩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给他写了个“谢谢”。
逗得帕洛斯差点笑趴在桌子上。
“你在笑什么?跟我说说呗,帕洛斯!”
佩利好奇地凑过来。
“佩利,咱们打个赌。”
帕洛斯笑着替佩利抹去嘴角的面包屑。
“什么赌啊,帕洛斯?”
佩利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小刷子一样的睫毛都要戳帕洛斯脸上了。
“你先别去抢你同学的零食,他们今天会自己送上门的。”
帕洛斯压低声音。
“好,为什么?”
佩利愣了。
“别问,听我的就对了。如果他们没来那再说,如果他们来了,你今天就得背我回家。”
帕洛斯神秘兮兮地说。
“好啊!”
佩利用力点了点头。
第一节课是拼写,老师无精打采地抄满了一黑板笔记,说了句“明天抽查”就走了。但人人都知道,老师第二天也会说“明天抽查”,而明天永远不会来。
刚下课,那个女孩就来了,小心翼翼地在他俩的桌子上放下一盒饼干。
“以后…以后别打我…”
女孩忸怩着说。
以前他也没打过她啊?
佩利摸不着头脑,他只知道果然帕洛斯说的是对的。
“记得天天都意思一下,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哦。”
帕洛斯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很快各种各样的零食就都来了,帕洛斯装模作样地还回去一半,剩下的他俩平分了。
“帕洛斯!你这家伙真行啊,怎么办到的?”
佩利高兴坏了,这些零食够他一天饿不着了。
“不告诉你——反正打赌是我赢了。”
帕洛斯耸耸肩膀,心想这些山里小孩也太好骗了。他日后是不是还可以坐地起价?让佩利帮忙抢球场的肯定不能放过,敲一笔再说。让佩利帮忙吓人的、打架的…利润空间很大,发展前景不错。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佩利会按照他说的做吗?”
他几乎理所当然地认为佩利会听他的话,根本没有把这个基础条件考虑在内。
只用了三天佩利就把他当成了听之信之的好朋友,简直荒谬得不可思议。
佩利傻得让帕洛斯愤愤不平,凭什么傻子可以毫无顾忌地昂着头大踏步向前,懂得瞻前顾后的聪明人反而低着头战战兢兢,永远没法欣赏天空?
帕洛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托着脑袋,看佩利一笔一画地把他的名字写在自己的书上,宣告着从此以后,佩利的书也会成为帕洛斯的。
和其他所有集体一样,班级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着,按成绩、性格或者“官位”分出角色。有人是老师的宠儿,有人是罚站墙的常客;有人很受欢迎,有人则连说出自己的名字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别人问一句“你是谁啊”。
似乎只要是由人组成的团体,就总能分出层级。起码在帕洛斯短短十二年的人生里,就连两个人组成的“朋友”也会有一个主导者和一个害怕被丢下的怂包…啊,别提了。现在的帕洛斯和以前不一样,风水轮流转,轮到别人来给他当傻子了。
在这个班里当然也分着层级,老师们是顶头上司,同学间则都服一个孩子王,只有佩利隔离在外,似乎根本不属于这套规则——
他不怕老师,也不怕同学,但没人愿意认他当孩子王。
大家都发自内心地看不起这个“野人”“狂犬”,但又挺怕他的,于是全都敢怒不敢言。帕洛斯很快察觉到了这种隐晦的孤立,这种疏离无关拳脚,而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寒凉气场。
没人真的欺负他,但闪烁的眼神和漏入耳朵的只言片语都在告诉他:所有人都讨厌他。可当他想找什么人理论一二的时候,他们又全都改了口,嘴上说着“没有啊”,眼睛却在告诉他完全相反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人人默认“别跟佩利玩”,可如果真要问问每一个人为什么,估计也没人能答出个具体原因。
大家会千篇一律地说“佩利野蛮,佩利会打人”,可佩利有没有平白无故地打过人?佩利是不是把每个人都揍过一顿?没人去想这些问题,他们只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反正就不跟佩利玩。
佩利更小一些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了这一点,那时他难过了整个早上和半个下午,放学后他一头钻进卡拉乌尔山,然后整座山的石头全都成了他的朋友。
帕洛斯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同情来。
可他的脑海里同时浮出一股阴暗的思绪,他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发现佩利其实没那么“凶狠”,只有他发现就好。
这样他就是佩利唯一的朋友了。
这样想是不对的,这并非真正的朋友会做的事情,这和妈妈教他的道理简直背道而驰。真正的朋友应该帮对方变得更受欢迎,而且发自内心地为之高兴才对。
帕洛斯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
但他刚刚复苏的一点良知很快受到了愤怒的灼烧,愤怒在他心中咆哮,问他:
“妈妈过着什么日子?你难道希望和她一样吗?”
“可是把痛苦嫁接在别人身上,我就变成父亲那样的人了。”
帕洛斯还不想认输,于是他的愤怒更愤怒了。
“你自身难保,还为别人考虑?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的心胸还真‘广阔'啊!”
愤怒涨成铺天盖地的浪涛,变成大象和鲸鱼,变成一切看不到边际的东西,一切巨大的东西,一下占满了帕洛斯心中几乎所有的角落,把他“自己”逼到了边缘。
帕洛斯像真的被狠狠挤压了一样胸闷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愤怒再多一点,他的脑袋就会爆开,他会燃烧成灰烬,会坍塌成废墟。
这样不行,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满足“愤怒”的要求,他必须认输。
帕洛斯向他的愤怒举手投降了,他闭上眼睛,等待风暴平息。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里松动的夜色重新固结,晨星被冻在中央,夜色不再流淌,又后退回日出之前。
“新同学?起来回答一下刚刚的问题吧。”
帕洛斯回过神来,意识到讲台上那个梳背头的青年老师在喊自己。
帕洛斯眯起眼睛看了看黑板:“历史上横跨欧亚非的帝国?”
同学们安静地凝视着他,佩利焦急地翻着书想帮忙,讲台上的马沙克先生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卡拉乌尔山的穷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给这些孩子讲点厉害的东西,然后欣赏那些他在大城市得不到的敬佩目光,这就是他来这里支教的目的。
帕洛斯意识到,他能否回答这个问题将决定他日后在这个“班”的地位,孩子的世界简单而残酷,一双双分明的眼睛已经这么告诉他了。
“嗯…波斯、马其顿和阿拉伯,还有…还有我就不知道了。”
帕洛斯注意到青年白下去的脸色,很显然那位先生不希望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帕洛斯必须小露一手,以保证他能舒适地掌握班上的话语权。
于是帕洛斯装出小心翼翼的语气,只说出一半答案就戛然而止。
“答对了,但还不完整。新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马沙克先生如临大敌地问。
同学们小声议论起来,都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可是第一个在马沙克先生的历史课上答对问题的人!
“他叫帕洛斯!”
佩利腾地站起来,得意洋洋地搂住帕洛斯的肩膀,向所有人炫耀他的朋友。
“…对,我叫帕洛斯。”
帕洛斯眼珠一转,装出一副不堪重压的可怜样,勉强笑了一笑。
“佩利,不准欺负同学!”
马沙克先生喝道。
“我没——”
佩利来不及辩解,就被强行要求坐下。
“帕洛斯,你知道波斯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是谁吗?”
马沙克先生绷着脸问。
“是…大流士?”
帕洛斯故意说了错误的答案。
“错喽,坐下吧,帕洛斯。波斯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是居鲁士大帝,他…”
马沙克先生松了口气,又挂起高深莫测的笑容继续讲课。
帕洛斯刚坐下,就听见佩利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么啦,生什么气?”
帕洛斯捏了捏佩利的手,小声说。
“那什么士,什么士的,不都一样吗?凭什么马沙克说的算对,你说的就不对?”
佩利拄着脸,忿忿地说。
“好啦,这是历史,改不了的。”
帕洛斯轻轻抚摸着佩利的手背,忍俊不禁。
“对了帕洛斯,你真厉害,我都没听说过那些士!”
佩利忽然又开心起来。
“……”
帕洛斯摇摇头,不置可否。
他已经和书本告别有些日子了,在他们开始四处搬家以后,父亲就把他的书全卖掉了。
【佩帕】穿林之风(中)
(五)
卡拉乌尔山的秋天来了,学校就放了假。
这里的学校只上春夏两季,秋天学生们全得回家忙农活,冬天则没人想离开火炉边。
帕洛斯入了学籍,佩利的期末考也第一次进了前十,这当然多亏了他的新同桌帕洛斯。帕洛斯应对什么题目都游刃有余,老师们甚至说他未来可以坐上翻山的汽车,去大城市上更好的学。
校长的女儿就在城里上过学,每到数学课,那个塌鼻子的瘦老头就要对所有孩子炫耀一番,以此来勉励他们好好学习。
可是那位女儿身在何处?镇上没人见过城里来的体面人进校长家。大概是城里实在太好啦,去了的人都不愿回来。
上了更好的学,就要更多的钱,大家都说这是值得的,因为要挣真正的大钱就要上更好的学...
(五)
卡拉乌尔山的秋天来了,学校就放了假。
这里的学校只上春夏两季,秋天学生们全得回家忙农活,冬天则没人想离开火炉边。
帕洛斯入了学籍,佩利的期末考也第一次进了前十,这当然多亏了他的新同桌帕洛斯。帕洛斯应对什么题目都游刃有余,老师们甚至说他未来可以坐上翻山的汽车,去大城市上更好的学。
校长的女儿就在城里上过学,每到数学课,那个塌鼻子的瘦老头就要对所有孩子炫耀一番,以此来勉励他们好好学习。
可是那位女儿身在何处?镇上没人见过城里来的体面人进校长家。大概是城里实在太好啦,去了的人都不愿回来。
上了更好的学,就要更多的钱,大家都说这是值得的,因为要挣真正的大钱就要上更好的学才行。帕洛斯肯定能去的,佩利这么想,翻过了今年冬天,他就又长大一岁了。他会变得更高、更壮,可以赚到足够的钱送帕洛斯去城里。
佩利对这一天充满期待,在他简单的思考里,城里的学校应该和这里的差不了多少,那么帕洛斯每个假期都会回来。这么一想短暂的分别似乎也不是很难以接受了,他会在见不到帕洛斯的时间内攒足了有趣的东西,等帕洛斯回来了就全给帕洛斯,他们一起玩。
如果帕洛斯要坐上汽车离开卡拉乌尔山,佩利一定会做第一个送他的人,第一个去看他的人,第一个去接他的人。
因为他俩上课总讲话,老师一度想把他们调开,但在佩利坚决不同意并大闹办公室以后,他俩还是如愿以偿地坐在了一起。
上学放学是帕洛斯最享受的时刻,他总换着方法地忽悠佩利背自己回家。佩利长得很高,背脊也很宽阔。重要的是,佩利的体温似乎比帕洛斯高一些,趴在佩利背上就像抱着一个暖炉一样。
帕洛斯有时候会在上面睡一会,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睡得安稳的时刻。
一旦感受到帕洛斯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佩利就会放慢脚步,绕路上山,让帕洛斯多睡一会。
他现在是东方高原上贩来爬山的小步马,要四平八稳,不能让帕洛斯被颠醒了。佩利一边郑重其事地想,一边绷紧背上的肌肉,前脚掌着地,轻抬轻放,真的像马一样走起路来。
爷爷说别太过问别人的家事,佩利就真的一句话也没问。
他知道帕洛斯并不开心,帕洛斯有很多秘密,比如一直都不给他看的双手手臂。哪怕他们洗澡的时候,帕洛斯也坚持让他先洗,而不和他一起。但帕洛斯不提起,佩利就会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好奇。
“你决定要交朋友了?小佩利,要向别人伸出手可没那么简单。不是每个人都会抓住你的手,甚至还有人会抓住你的手再给你的脸一拳。”
爷爷曾经在秋天到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严肃地问他。
“我不怕!爷爷,咱们以前救的那头麝香鹿还不是咬了我一大口,印子还在这呢!后来它待久了,我们就变成哥们啦。”
他站得笔直,亮出右手手掌上的白痕。
“如果要伸出手,就别轻易放开。你知道一个人最怕什么吗?人最怕向自己伸出又缩回去的手。如果一个人被这么折腾一次,再想让他相信谁就难了喔。”
爷爷背着手,俯视着快赶上自己高的男孩。
“我会一直伸着手,他不来抓,我就去逮他!”
佩利抬起头,脸上的肌肉一缩,再一横,就摆出坚毅的表情,直直迎上老人灰蓝色的眼睛。
“好孩子。”
老人笑了,伸出伤痕累累的大手去理男孩厚重的金发,又在男孩绷直的背上拍了拍。
秋天从收割后的田野里悄悄爬到山上了。
河里的水落下去,湛蓝浓缩得接近天青。草丛不再生长,树叶也在树枝上待厌了。
夜间,山顶上落上一层银色的初雪,到了拂晓时候,苍灰的山脊已变成了灰白色。山谷里的风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不过天气暂时还是晴朗而干爽的。
从山顶上向下看,秋色有如无烟的野火,从河边向上延烧,烧遍了白桦树和杨树,直到松林的边缘才停止。
森林里的活儿很多,特别是秋天,事情多得很。森林不像羊群,森林是不会跑散的,但是遇到火灾或者山洪,树也不会自己跑开。
所以他们所有人都忙了起来,挖开夏季暴雨后淤塞的河道,修好火炉,买来过冬的酒和煤块。佩利这时就必须不情不愿地穿上厚衣服,拿上铲子,和爷爷一起行动。
帕洛斯偶尔也会跟着去,但他体力不怎么样,只能负责来回搬土块。
护林所的人多了,活计也轻松起来,他们两个孩子不需承担太多,还有时间偶尔跑到山顶上,眺望多兰娜湖。
多兰娜躺在视线的尽头,蓝得一成不变。
它太广阔了,不会因为山河落下去的水位而变小一点、变深一点。
“帕洛斯,你知道吗?爷爷说卡拉乌尔山是从多兰娜湖里升起来的。那时候的多兰娜有多大呢,一直和海连在一起,那么,那么大!”
佩利尽己所能地张开双臂,仍然感觉多兰娜比他的双臂包括的范围还要大得多。
“那可真大。”
帕洛斯心不在焉地裹紧外套。
“没错,超级大!但后来,有一匹狼从水里诞生了,它走在水面上,感觉脚下很不踏实,你知道它干了什么吗?”
佩利兴奋极了,他最喜欢这个故事,他起码求着爷爷讲了一百遍。
“它学会了游泳?”
帕洛斯打着趣,这种冒傻气的故事他根本不会相信。
“什么啊?他召来了大风——”
佩利说到一半,帕洛斯就模仿着他的语气接上了:
“那风有多大呢,有这么,这么大——”
帕洛斯夸张地张开手臂笑着说。
“帕洛斯,你听我说!那风就是很大,一直吹干了湖水,卡拉乌尔山就升起来啦!”
佩利气鼓鼓地说。
“那匹狼后来去哪了?”
帕洛斯忽然问。
“爷爷说本来它和人类好好的一起玩,那时候卡拉乌尔山每年都有很长的雨季。但后来人类中有些坏蛋变成了偷猎者,把它的子孙都杀了。从此卡拉乌尔山就很少下雨,那些偷猎者的子孙就只能从河里打水了。”
佩利努力回忆着爷爷讲的,煞有介事地说。
“……”
帕洛斯沉默不语。
“帕洛斯,帕洛斯!别低着头嘛,爷爷说只要我们好好保护林子,大狼就会回来看我们的。”
佩利以为他难过了,就过来搂他肩膀。
“佩利,你说偷猎者偷的…也包括树木吗?”
帕洛斯试探地问。
“唔,包括啊!爷爷说了,城里的巴依喜欢用松木盖房子。”
帕洛斯的心沉了下去。
他大概知道父亲来这个地方的目的了,可是他能告诉爷爷吗?不,他大概连佩利都不能告诉。
他能怎么办呢,那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啊。悲哀的事实证明,孩子们在凭自己的努力赚到钱之前都摆脱不了父母的“监护”,爷爷知道了要是把他们一起赶走,他落进父亲手里哪还有好日子过?
逃吧,逃走可以吗?可他知道妈妈是下不了决心和他一起逃走的。他们离开了父亲该怎么维持生计呢?
帕洛斯的脸失去了血色,他打了个哆嗦。
“帕洛斯?”
佩利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有点冷,佩利。我们回去吧。”
帕洛斯勉强一笑。
入秋以后,父亲每个晚上都要悄悄离开,帕洛斯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
父亲要去哪里?
帕洛斯不知道也不想探寻,父亲打开门时,月光渗进来,透出警告的信息,警告帕洛斯最好扼死自己的好奇心。
但帕洛斯现在猜到了父亲要去哪,他发现了父亲每晚换上的粗布手套上有泥土味和树皮损伤后的雪松香。
帕洛斯知道母亲也醒着,母亲的睡眠一向很浅。帕洛斯在父亲离开后悄悄醒来,却看见母亲的眼睛在黑暗中圆圆地睁着,两颗眼球像没有生命一样纹丝不动。
每到这一刻帕洛斯就害怕得发疯。
他像在悬崖边向下看一样浑身发凉,冷汗打湿他的额头。他在见证一颗坏种子生根发芽,但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不能找任何人倾诉一二,让对方把自己的愧疚打包带走。
帕洛斯强迫自己默许这一切发生,他只要像原来一样事不关己,负罪感就会离他而去。他只要装作不知道,就还能无所顾忌地把自己当成佩利的朋友。
但他开始梦见那匹大狼了。
它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绿幽幽的眼睛里没有愤怒。那样光洁如绿松石的颜色不由仇恨之火锻出,它只存在于松冠之上,由风打磨而出。
那是妈妈的眼睛,妈妈在看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妈妈在告诉他,说出来吧,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帕洛斯望进松风,说不出一句话。无法说出口的秘牢牢拴住他的脖子,比所有夜色更沉重。
梦境的结尾是大狼张开嘴,吹出狂风,抽干多兰娜湖,托起卡拉乌尔山,唯独不能让他飞起来。
他脖子上的锁链太重了,重得劈开了风。
最后的最后,大狼的眼睛变成佩利的眼睛,绿松石扩展而开,边缘浮出漂亮而光滑的粉紫色。
帕洛斯在这双眼睛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放松下来,从诡梦中慢慢挣脱。
这时候父亲已经从山上回来了,若无其事地躺回妈妈身边。帕洛斯躺在角落的地铺上,浑身酸痛,汗水把秋夜的冷毫不留情地送到他身边。
帕洛斯只能动弹不得地等着黎明到来,等父亲的鼾声如雷,等佩利的影子出现在模糊的窗口,他才悄悄穿好外套溜出去,去找他的救星。
他知道佩利和爷爷都恨偷猎者,他知道佩利是怎么长大的。
他无能为力。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他没什么好抱歉的。他怎么能不为此感到抱歉呢?
帕洛斯在心里唾弃自己,既唾弃自己选择逃避,又唾弃自己无法心安理得。
要么当个好人,要么当个坏人,这两种人生都是不平凡的。夹在中间不好不坏,还总自我拉扯的那些可怜人,是自讨苦吃的庸人。
帕洛斯,你已经选择了当绵羊,为什么还残留着狮子的心呢?没有利爪的人要活下去,就只能抽出自己的骨头,然后丢掉它们。
即将入冬的时候,山茶的花期如约而至。
爷爷把玫红色的瀑布拦腰斩断,一半晒干了送到药店,一半新鲜地连着树枝剪下,交给两个孩子去镇上卖。
帕洛斯从入了秋以后就阴沉沉的,佩利察觉到了这一点,也跟着不开心。可佩利每次问帕洛斯缘故,帕洛斯就挂上笑容说没事。
佩利没再刨根问底,直到偶然间看见帕洛斯右手手臂的那天。
那天他们本来要一起去镇上卖花。因为在假期,佩利起得晚了一些,爷爷已经给他打好了水,和男人一起巡林去了。
佩利拎起爷爷捆好的山茶花,走到帕洛斯的门口。他刚想敲门或者喊一声帕洛斯的名字,就发现门没关紧,而帕洛斯背对着他,没注意到他隐藏在门缝里的眼睛。
帕洛斯的妈妈去了镇上添置过冬的衣服,整个屋子里只有帕洛斯一个人。
帕洛斯在换衣服。
佩利想走开一点,等帕洛斯走出来再说,但他迈不动自己的脚。他的目光不听他使唤,非要往门缝里钻,他的手也不听使唤,它们一起拒绝把眼睛捂住。
他看见帕洛斯解开衬衫的扣子,领子从肩膀上滑下去。帕洛斯很瘦,脊背也很窄,曲线向下收,脊椎突出,看上去像一堆干柴。但佩利知道帕洛斯很软,尤其是趴在他背上的时候。
佩利就这样看着,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帕洛斯的脊背没有对佩利露出太久,男孩飞快地重新穿上一件厚毛衣,右手手臂只向后一摆,有一瞬间暴露在佩利的视线之下。
佩利被这一瞬间吓住了。
那不是人手,那是拿来记数的枯枝,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刻痕。手臂上的旧伤已经化作粗糙的新皮肤,手腕上的新伤淤青了两指宽,像是被细木条抽出来的。
佩利的脑袋发懵,以至于帕洛斯转身看到他的时候,他还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
“你在看什么?”
帕洛斯语气一沉,眼睛里又闪出第一次见面时的冷光。
“我…你的手…”
佩利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不该看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帕洛斯为自己披上一件厚外套,慢条斯理地说。
“我没有故意看!我只是…我可以保护你的!这是谁干的?帕洛斯?”
佩利挥舞着拳头急切地说。
“你保护不了我。”
帕洛斯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佩利的拳头僵在了空中。
“别问了,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
帕洛斯皱起眉头。
“帕洛斯!为什么总叫我不要问?是不是你那个混蛋爸爸?我——”
佩利提高了声音。
“你不明白。”
帕洛斯的脸色开始发白了。
“你才不明白!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明白?”
佩利出离地愤怒了,他几乎无法自控地上前一步,猛地一把拎起帕洛斯的领子。
“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明白。”
帕洛斯没有挣扎。
“你——!”
佩利扔下花束,举起拳头。
“打我吧,你应该狠狠揍我一次的。”
帕洛斯笑起来,笑得自己喘不过气。佩利最好揍他一顿,越狠越好,折断他的手,打烂他的鼻梁,让他的血流出来。最关键的是,一定要让他恨上佩利,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
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激得佩利几乎气疯了,帕洛斯总是这样和他若有若无地隔开一层,什么也不告诉他,什么也不让他参与,就好像…就好像…
这种感觉佩利说不出来。就像小时候他吞下好大一块面饼,又喝了水,面饼于是膨胀起来,一直堵得他难受。
帕洛斯总帮他解决他的麻烦,为什么就是不准他帮帕洛斯一次?
佩利的拳头停在半空中很久,最后砸在了他自己的脸上。半边脸麻了,血液在脑袋里哗哗作响,可佩利却觉得自己拎住帕洛斯衣领的那只手更疼。
“…?”
帕洛斯已经闭上眼睛等着挨打了,疼痛却并未随着血肉碰撞声传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比他高一个头的男孩在哭。
佩利低着头,眼泪顺着鼻血一起淌下来。
帕洛斯下意识去擦,沾了自己满手粘稠的血。
佩利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河边,一口气把自己的脸埋进刺骨的河水里。
血不再流了,佩利从水里抬起头,大口喘气,然后撩起衣服下摆狠狠擦掉血水。
“帕洛斯,你被那混蛋打了几下?”
佩利低声说,声音有点含混。
“我不知道…”
帕洛斯愣愣地看着佩利的血在自己手上凝结,让他手上的皮肤发紧。
“……”
佩利撩开自己的袖子,取出一枝山茶花,把锋利的斜切口对准了自己的右手,用力按下去。肌肉遇到突如其来的痛苦,瑟缩了一下,但佩利很快绷紧了右手,缓慢而坚定地握着花枝横向推进。
斜切口的锋利程度本来不足以破开皮肤,但佩利实在是太用力了。他用自己的血画着横线,一道接一道,血痕几乎残忍地互相平行。斜切口的木质很快磨钝,佩利又拿起另一枝。
“够了!”
帕洛斯吼了出来。
“不够!”
佩利吼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次换帕洛斯拎起佩利的领子。
“要疼,就我们一起疼!”
佩利挺起胸膛,压过去盯着帕洛斯的眼睛。
要向一个人伸出手,就要去真正地理解那人的处境,佩利早就做好了坚持到底的准备。
如果帕洛斯的手上有一道伤口,佩利就会陪他一起有一道。如果帕洛斯的手上有一百道伤口,佩利也会陪他一起有一百道。
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世界上起码有谁能知道帕洛斯的感受。
他们互相瞪了很久,直到新伤口后知后觉地发麻、发胀,灼烧似的疼起来,温热的血流向佩利的手掌滑落。
血流刺痛了帕洛斯,他的右手和右眼都跟着抽搐了一下。
“你是个大傻子,佩利。”
帕洛斯狠狠丢下佩利的领子,跑回屋里去,翻出妈妈刚从镇上带回来的酒精,用棉布浸了。
“把手伸出来!”
帕洛斯冷声喝道。
“哦…哦…”
佩利的脑子冷却下来,忽然想起是自己偷看在先,他尴尬地用左手摸了摸后脑勺,乖乖伸出右手。
帕洛斯重重地把沾满了酒精的棉布贴在佩利的伤口上清理那些木屑,疼得佩利一声怪叫。
“刚才的狠劲去哪了?”
帕洛斯没好气地说,手上的动作还是变轻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和扔了满地的山茶花枝,帕洛斯用剩下的棉布擦干净自己的手,足足有二十分钟一言不发。佩利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帕洛斯,这让帕洛斯最后还是决定和佩利一起去镇上。
“佩利,过来。”
帕洛斯抱着重新捆好的山茶花,走在前面。
“帕洛斯你不生气啦?”
佩利凑上前。
“你什么时候不疼了,我就不生气了。”
帕洛斯白了佩利一眼,越来越确定佩利是个彻底的大傻子。
“一点都不疼,我的手还能揍人呢!你要不信就随便报个名字,我去跟他打一架!”
佩利信誓旦旦地说。
“别说大话了。”
帕洛斯闷闷地说。
“哦…”
佩利小声答应。
“佩利,我问你。你真的…要和‘我’做朋友?”
帕洛斯轻声问,语气很严肃。
“啊?我们不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佩利摸不着头脑。
“……可是我也许很快就要离开。”
或者我并不值得你交这个朋友。
帕洛斯的语速慢下去。
“反正——总是能再见的。帕洛斯要去哪啊?去大城市里读书吗?”
佩利愣了一愣。
“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帕洛斯咬着牙说。
“……”
佩利思考了一会,忽然从背后逮住帕洛斯的手,把帕洛斯往怀里拉。
等帕洛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从身后牢牢抱住了,佩利从喉咙里发出标记领地时的低吼声(当然帕洛斯听不懂狼的语言,他以为佩利又在发神经),然后把鼻子埋在他的发间蹭了蹭。
“我记住帕洛斯的气味啦!这样不管帕洛斯去了哪,我都会找到的!”
佩利傻笑起来,笃定地说着,放开了帕洛斯。
“……”
你还是不明白啊,佩利。我去的地方会很远、很远,远到你的鼻子失灵。
帕洛斯长叹一声,抱紧花束往山下走,他们没有再说话。
也许他要挑一个时机,把一切都告诉爷爷…然后恳求爷爷不要告诉佩利他是偷猎者的儿子。哪怕他和父亲一起被赶走,那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继续原来的生活而已。
他已经把名字刻进了卡拉乌尔山的记忆里,紧挨着佩利的名字。
他见过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样就够了。等他在某一天把他头上的“暴君”掀下来碾在脚下,他就会带着妈妈远走高飞,飞回这里。
那时候他也许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可佩利不是说记住了他的气味吗?
他愿意相信佩利一次,和“未来”打个赌。
(六)
学校放假了,同事们和学生们都不得不去忙农活,只有除了教书之外无所事事的马沙克过上了每天忙着找乐子的生活。
“太阳啊,如果你失去了你所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马沙克深沉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模仿起游吟的查拉斯图拉。
此刻马沙克从多兰娜写生归来,夹着画板,从西侧的纵街走回家。
秋天的街道人来人往,大家忙着买卖过冬的物资。卖炭的老板免费提供让自己身强力壮的大儿子送货上门的服务,裁缝们站在街边给路过的孩子量尺寸,再用孩子们的哭闹当武器逼着大人掏钱结账。
马沙克家有电炉,也有新式的羽绒服,那是他托城里的父母寄过来的。因此他就连采购的时间也省去了——他更无聊了。
马沙克哼着一首没人听过的流行音乐,路过一个卖花的小地摊。
片刻后马沙克的脚步又转回来了。卖花可不太常见,他第一年来这里支教,还从来没见过卖花的。
“诶?你们俩在这里…卖花?”
马沙克惊讶地和自己的两个学生打了个招呼。
“午安,马沙克先生。要买一枝山茶花吗?”
帕洛斯礼貌地点了点头。
“是你啊,这里有花,买不买?”
佩利还记着马沙克先生老冤枉自己欺负同学的事,语气不善。
“佩利,连声‘先生’都不叫?小帕洛斯,你们的花多少钱一枝?”
马沙克今天心情很好,没有计较称呼的问题。但他稍微有些不敢相信这两位会在休假日也粘在一起…在他和这两位学生接触的短短几个月里,他明明觉得帕洛斯应该是“被迫和班上小霸王交朋友”的那种类型。
“五块一枝,马沙克先生。”
帕洛斯露出营业性的笑容,佩利则警惕地盯着梳背头的青年,随时准备拉走帕洛斯。
“你们的花我全包了!能不能送到我家来?”
马沙克大手一挥,自认为很潇洒。他都能想象到穷孩子们对他感激涕零的样子——
然而他只收到了佩利警惕的目光。
“我和帕洛斯还有事呢!”
佩利不满地挡在帕洛斯身前。
“……”
帕洛斯耸耸肩,向马沙克传递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马沙克马上会意,亮出自己的皮质钱夹:
“老师给勤劳的孩子加点钱?”
佩利还要拒绝,帕洛斯就先一步答应了。帕洛斯惯用如此伎俩来讨价还价,只不过委屈佩利唱白脸了。
好啦,有钱赚不是好事吗?
帕洛斯安抚地牵起佩利的手,两人跟着马沙克一路来到一栋二层平房楼下。
“不进来吗?”
马沙克单手打开门,把画板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我们就送到门口吧。”
帕洛斯腼腆一笑。
“给钱,给钱!”
佩利嚷嚷着。
“你们等会要去做什么?”
马沙克实在是不愿放过学生们,再让他无所事事下去,他就连书都看不进了。
“到处玩玩呗!”
佩利一撇嘴,似乎在说“不然还能干什么?”
“嗯…我在想,到我家玩怎么样?我这里东西可多了…啊,对,我请你们吃饭。”
马沙克把两人让进门。
听到“吃饭”,佩利打死不和马沙克先生合作的态度软下去了。爷爷叫他们拿着卖花的钱在镇上吃饭,如果能省一笔当然是最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对视了一眼,都朝对方点了点头。
佩利打头阵先进去了,帕洛斯跟在后面悄悄打量四周。
进门先通过一条长走廊,左侧有卫生间,右侧是挂满画框的白墙。通过走廊后右转是上二楼的楼梯间,前方则是客厅。
客厅中央摆了一套沙发,沙发背后是杂物架,前面则是一台在卡拉乌尔山很难见到的唱片机。
“马沙克先生画技真好。”
帕洛斯说着,把山茶花放在沙发中央的茶几上。
“你看见那些拙作了吗,小帕洛斯!我也算不上会画画,略会一点,略会一点。”
马沙克连连摆手,飘飘然起来。
“能给我玩玩吗?”
佩利好奇地把门口的画板抱来了。
“当然可以啊。不过…我能不能从佩利口中听到一句‘先生’呢?”
马沙克不知怎么就升起了逗逗这孩子的心,他忽然发现,凑近了看佩利并非讨人厌的孩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和小刷子似的睫毛…如果忽略满头蓬乱的厚重金发和异于常人的身高,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暴戾的欺凌者。
也许平常是因为佩利总不穿好衣服,他才没有好好观察过这孩子。马沙克这么想着,又在心里告诫了自己一遍:当老师的怎么能不平等对待每个学生呢?
感受到马沙克的态度变化,帕洛斯警觉起来。他想像平常一样给佩利打个眼色,让佩利故作凶狠,这样别人就永远不会发现佩利专属于他的一面。
但帕洛斯最终什么都没做,在佩利看向他征求意见的时候,帕洛斯只是浅浅一笑,示意佩利去做自己想做的。
“马沙克先生!给我玩玩呗!”
佩利于是心满意足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想,帕洛斯笑了,肯定不生他的气啦。
“拿去玩吧,颜料在夹层里,小心别弄到地上了…呃,不对,其实弄到也没关系,那边我铺了报纸了,看到没有?我去楼上给你们拿点心。小帕洛斯,楼上有书,要不要上来?”
马沙克见学生玩得开心,自己也觉得高兴。一个人住还是最怕孤单,小时候他还竭力和老爸争辩人需不需要结婚的问题,现在想来最好还是找个伴。
帕洛斯跟着老师上了二楼,二楼的地方也很宽敞。一间卧室关着门,门上贴着一段辞藻华丽的摘抄,卧室右边是厨房,水槽仿佛很久没开过水一样灰扑扑的。
但就在水槽边竟然有冰箱,帕洛斯从九岁开始搬家起就没见过冰箱了。
马沙克打开冰箱门,侧面冰满了啤酒。
“呃,小帕洛斯,你这个年纪是不能喝酒的,记住了!”
青年不好意思地咳嗽,他喝不惯高度数的酒。但在卡拉乌尔山,身上不带点酒气的男人是不会被看成大人的。
冰箱上层是成排的酸奶和干酪,中层是一袋面包、一板鸡蛋面饼和城里买来的几盒速热意大利面,下层则冰了很大一块山羊肉。
“马沙克先生不会做饭吗?”
帕洛斯存了捉弄人的念头,故意用上不可置信的语气。
“我当然会!只是我…我现在有点忙,对,有点忙。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马沙克的辩解脱口而出,听上去却很站不住脚。
“这样吗?马沙克先生真是全才呀。您知道,山上到了秋天就只剩肉干了,佩利他总对我说想吃新鲜肉…不知道…?”
帕洛斯眨了眨眼,期待地看向那块山羊肉。
“呃…”
马沙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干什么非要说谎呢?
“冒犯您了吗,马沙克先生?对不起。”
帕洛斯鞠了个躬,迟迟没有抬起头。
“没有,没有!小帕洛斯,老师真不该骗你,其实我的确没有很会做饭…这块羊排是学生送我的,但放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动手…”
马沙克局促地说着,眼神飘向别处。
帕洛斯忽然来了主意。
“马沙克先生想不想去卡拉乌尔山上画画?秋天的卡拉乌尔山美极了。”
帕洛斯的语调拿捏得很真诚。
“卡拉乌尔山不是保护区吗?我本来想去,本地人都说不能轻易上山。”
马沙克见帕洛斯主动岔开了话题,心下深表感激,马上来了精神。
“我和佩利就是护林所的,如果您想上山随时欢迎。您可以把肉带上,然后留在护林所吃饭…只是我们那里比起您这儿来说太简陋了…也许您不会愿意赏光…”
帕洛斯控制着音调,让自己越说越小声。
“怎么会!我的学生都邀请我了,老师肯定会来的,还要麻烦你们帮忙料理这大家伙呢!”
马沙克爽快地答应了,从冰箱里拿出速热的意大利面——这几盒东西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不过肯定得拿出最好的来招待学生。
“我们明早在山下接您。”
帕洛斯驯顺地点了点头。
马沙克把锡纸盒塞进微波炉,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吹着口哨等提示音响。
帕洛斯在一旁垂手而立,心想明天他就借带老师上山的名义去父亲不准他去的巡逻路线上转转…当然,免费吃肉也是好事一桩,佩利肯定会高兴的。
帕洛斯想到佩利,无法言喻的心情又涌上来了。佩利是个大傻子,不过,也是他所见过的傻子里最特别的一个。别的傻子活该被他骗,因为他们傻就傻在把自己的目的太早暴露给了帕洛斯。
可佩利的傻恰恰是因为没有什么目的。佩利像尚可书写的白纸,但这张纸“冥顽不灵”,普通的笔没办法在上面写字。能写的笔寥寥无几,而佩利把其中的一支给了帕洛斯,允许他在上面画出美妙的线条,也允许他乱涂乱画,写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暗号”。
帕洛斯感受到一种共同的疼,从佩利划出的伤口上传来,一一作用在帕洛斯手上。但那些疼痛似乎真的戳破了帕洛斯脑海中筑起的边界,让愤怒的洪水流出去一部分。起码帕洛斯感觉自己沉重的嘴角轻了一点,笑起来更省力了。
马沙克热好面,碰了一下锡纸的边缘,烫得缩回了手。他尴尬地瞟了一眼出神的帕洛斯,如释重负地发现对方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失误。
“小帕洛斯,进来挑一本喜欢的书吧!”
马沙克想等锡纸冷却一点,于是打开了卧室门。
帕洛斯原本以为里面会和楼下一样整齐,没想到这简直是他见过最乱的房间——
半打开的书担在床头,书架决堤了,书本溢出来,装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历史类的书在这里哦!”
马沙克把自己向后抹的头发再向后抹了一点,脸上浮现出一种精神饱满的红光。
“谢谢。”
帕洛斯按下眉头,心想父亲如果看到他又重新把书本带回家,恐怕会发怒的。
“对了,帕洛斯,佩利和你住在一起吗?”
马沙克收拾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再买一个书架。
“是的,马沙克先生。”
帕洛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有关西波尔大荒原和艾涅塞流域的书。
“我的意思是,”马沙克看起来欲言又止,“你们关系好吗?如果你…”
“不,马沙克先生,不用担心,我们关系很好。”
帕洛斯微笑着回答。
“那小帕洛斯觉得…小佩利他…是怎么样的人,他对你好吗?我是说…其他同学好像和佩利不太对路。”
马沙克蹲下来,用他惯常对待孩子们的方式注视着帕洛斯的眼睛,他总能用这一招看穿一个孩子是不是在说谎。
“在我看来,佩利很开朗,他只是有点不太会和别人相处,但这和…一些沉重的故事有关。就像您教我们的,别人的评价不能全信,我这么说是站在朋友立场上的,可能有点包庇他。”
帕洛斯意有所指,话里隐约带着些讽刺。
“沉重的故事?他…”
马沙克急切地说。
“马沙克先生,您知道佩利没有父母。作为他的‘好朋友’,我不能不经允许就告诉您太多别人的隐私。”
帕洛斯重重强调了“好朋友”三个字,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老师。
“哦…哦,好样的,小帕洛斯,我不问了。”
马沙克有种错觉,在他望向帕洛斯黎明一样黑眼白的眼睛的时候,似乎他不是在面对一个学生或者一个孩子,而是在面对一个和他同龄甚至比他还大一点的成年人。
他甩甩头,把这种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维护朋友是他欣赏的品质,他应该尊重他们才对。
马沙克这么想着,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他们在老师家度过了几乎整个下午,佩利在笨拙地跟马沙克学画画,帕洛斯则安安静静地看书。
秋天的傍晚比往常来得更早,地平线像巨大的透镜,太阳每沉下去一点,就在天空中分解出一层不同的色彩。
等夕阳的下缘碰到多兰娜的湖面,佩利才恋恋不舍地搁下铅笔,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掌抹得黑糊糊一片。
帕洛斯已经合上书准备和老师告别了,看见佩利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俊不禁地告诉对方洗洗手就行。
马沙克把买花的钱递给两个孩子,又一直送他们到山脚,约定明天早上也在这里见面。
夕阳已经落到卡拉乌尔山后面,万物都成了镶金边的剪影。
他们路过“大黑马”,佩利一如既往地拍了拍这匹骏马,嘿,这帅家伙。
佩利第一次向帕洛斯介绍他的石头朋友的时候,满以为会被帕洛斯狠狠嘲笑。没想到帕洛斯几乎是坦然又自然地接受了这些无生命的“朋友”,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告诉佩利:“要小心它们,它们有比我们看得更远的眼睛。”
“你也有这样的朋友?”
那时佩利惊喜无比,除了爷爷以外竟然还有人能理解他和它们奇妙的友谊。
“它们也算朋友吗?那么应该是有的。”
帕洛斯摸了摸黑色花岗岩圆润的轮廓。
“帕洛斯!我——太喜欢你啦,如果有人想跟我换你,就算拿‘大黑马’它们…拿整个卡拉乌尔山的石头来换,我也不换!”
帕洛斯忽然被他笨手笨脚的朋友整个举在空中,还没等他说上两句埋汰的话,佩利就把他抱到了“大黑马”背上,兴致勃勃地问他想不想骑马。
帕洛斯没回答想不想,他只是把手放在冰凉的石头上,尽力想象起他在抚摸马鬃。他的想象力太久没用,脑海像积了灰一样显示不出清晰的画面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这块石头侧面竟然有一个天然的槽,像马镫一样,刚好能把脚放进去。
怪不得佩利要叫它“大黑马”,帕洛斯找到了感觉,俯下身子,山风吹过,大花岗岩像活过来一样,让他恍惚间产生了他正在“奔驰”的错觉。
他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吆喝起马来,佩利则模仿起马嘶声,模仿得怪模怪样,不像马,倒像一条得了哮喘的狗。
想到这里,帕洛斯望着佩利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这家伙有些时候还真是傻的有趣。
“我们挣了多少啊,帕洛斯?”
佩利走在前面,替帕洛斯在黑暗中开路。
“六十,马沙克多给了二十跑腿费。”
帕洛斯慢慢走在后面。
“那还不错!明天我们真的要带马沙克去山上?”
佩利忽然像被闯入了领地一样有点不爽。
“我们带他去松林,那里比较安静。你记住了,佩利,你去和爷爷说,马沙克是老师,是你请来的。爷爷如果问你们要去哪,就说去山上逛逛。”
帕洛斯说。
“帕—洛—斯,你是不是对那家伙有点太好了,你要交新朋友了吗?”
佩利拖长了声音。
“嗯,不行吗?”
帕洛斯故作惊讶。
“不行!”
佩利马上做出论断,却想不出理由是什么,他索性停下脚步,搭住帕洛斯的肩膀,把鼻子凑到帕洛斯的颈间乱嗅。
他还没留下自己的气味呢,帕洛斯的气味绝对不能和别人的气味混起来!
“佩利,你想不想吃肉?”
佩利毛茸茸的发丝蹭得帕洛斯下巴痒痒,他在佩利右手的伤口处轻轻一捏,对方吃痛,放开了手。
“想啊,可是就算拿肉来换帕洛斯我也不换!肉…明年也可以吃,但帕洛斯只有一个,是我的,我不换!”
佩利激动起来,又想凑过去。
“行啦,行啦,没叫你把我换出去。明天马沙克就会给我们送肉来,你等着吧。”
帕洛斯神秘一笑。
“真的吗帕洛斯?你怎么做到的?”
佩利兴奋极了,他已经明白帕洛斯说的话总是会应验,有帕洛斯在的时候他就不需要思考太多。
“不告诉你,自己动脑筋去。”
帕洛斯一抬眉毛,拍了拍佩利的屁股,让他转过去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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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甜:【假的皇骑】安迷修说他的数学是语文老师教的(白银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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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君故:【假的幽灵】我有一个叫雷狮的朋友
凹凸国家地理
本来是叫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感觉太不毒了,这个系列都是短篇,也是我最拿手的文风,取名都是一些湖啊河啊岛啊什么的。基本都是自己想的一些带着童话色彩的小故事。都有些伤感。
理论最强:逆流河
一把剪刀:白银岛
没打预警:情人豆
真的很虐:【假的手书】蝴蝶海
临时补糖:蝴蝶海后续:世界充满恶意,但你值得幸福
凛冬玫瑰:【假的流星】冬季,一束献给星空的玫瑰
明天的你:明日城
名字眼熟:凛冬湖(待定)
流星和蝴蝶海同时属于两个系列
凹凸世界谈恋爱:
这个系列是自己随意写的凹凸大赛背景的小脑洞,也希望别具一格。各个故事有关联
喜糖似刀:雷狮为了安迷修的宝莉人都不做啦
雷安安雷:当雷安遇上安雷,这是怎样令人窒息的操作(联动文,跟媳妇一起写的,连载。)
前前前世:布伦达
直男本男:在凹凸大赛遇到自己童年的暗恋对象该怎么办
我喜欢你:雷狮有三次想要告白
似是而非:忒修斯之船
微观世界
这个系列的故事都是千字以内!很短但是我还是蛮喜欢的~
侧耳倾听:然而雷狮并不知道安迷修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咫尺天涯:安迷修被关进了一座灰房子里
百年孤独 :世界上最后的阿尔法和没有嗅觉的男孩
有情皆孽:不死的男人
让他降落:坠落的神使
其他
瑞金外交:格瑞说金可能是个色盲吧
一碗鸡汤:世界上最寒冷的雪人
被封五次:梦境温度36
父子情深:撒谎是否可以让人感到双倍的快乐
灵魂标记:娱乐圈它拒绝beta
催人学习:你爸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学好英语
爱与死亡:love and cancer
一些废话
大半年啦,能产出全靠大家给我的鼓励。
不知道说什么,那么就送想要写作的和正处于瓶颈期的自己一些话吧。
1.你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你下一部作品。
2.请把过往的得意之作当做你讨厌的家伙写的东西吧。
3.这个过程会很痛苦,甚至会很绝望。
4.但是不拿起笔,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写多好。
现在看来心境变了,加一条
5.你是为了cp写作,不是为了圈子写作,圈子是死是活,是冷是热,有没有喜欢你,有几个人喜欢你,有没有人讨厌你,有几个人讨厌你,跟你写不写文没有暖关系。
这才是我认为的我作为文手应有的态度。
ps.请不要再问情人豆了,留着它只是为了给自己警醒一下,要一直记得下笔时的重量。评论区再求情人豆的随机附赠拉黑机会。
【假的HP】夭寿啦,霍格沃兹居然跟P大抢学生啦!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系列二
最后有一点小刀,总体还是温馨的
文中出现的地名,国名,请自己领悟。
序
嘿呀,在说起这个故事前,还是讲讲1997年的那个夜晚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那时安迷修才十一,是一个合法的C国小学生。那时放暑假,他没有了学校住,只能回到荒郊野外的帐篷里,这是他跟老师的家,能动性高,易于搬迁,还不用付水电费和租金,性价比真是很高呢——大部分穷人都这么安慰自己。
这个晚上,他和老师跟往常一样没有饭吃。于是他按照惯例和老师一块出去拔...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系列二
最后有一点小刀,总体还是温馨的
文中出现的地名,国名,请自己领悟。
序
嘿呀,在说起这个故事前,还是讲讲1997年的那个夜晚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那时安迷修才十一,是一个合法的C国小学生。那时放暑假,他没有了学校住,只能回到荒郊野外的帐篷里,这是他跟老师的家,能动性高,易于搬迁,还不用付水电费和租金,性价比真是很高呢——大部分穷人都这么安慰自己。
这个晚上,他和老师跟往常一样没有饭吃。于是他按照惯例和老师一块出去拔野草吃。今天的星子真是亮啊,安迷修借着星光在树丛里认真地扒拉,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方的树枝传来了点动静。
他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见他头顶上方的树枝上站着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似乎并不怕生,它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正盯着安迷修,绿莹莹的眼眸在黑夜里发着光,就像是宝石一样美丽。
哦,它真是漂亮极了!
小安迷修以前只在学校电视的动物世界里看过这种生物,近距离观测还是头一次,他可兴奋了,指着那只动物,朝自家老师快乐地叫道:“老师,您看,那里有一只猫头鹰!”
一声枪响。
半小时后,眼睛通红的小安迷修看着那已经被拔毛上架的猫头鹰,抽抽搭搭地说:“老……老师,您……您不是说猫头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打的吗?”
面对安迷修的质疑,安老师淡定刷油,底气十足:“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当然不能打,可是这只猫头鹰不是我们国家的啊。”
安迷修惊得瞪大了眼睛:“啊?老师您怎么看出来的啊?因为它是白色的吗?”
“你看。”安老师从旁边拿起了一个东西,那是一封信,“刚刚那只猫头鹰去过我们帐篷,丢了一封信下来,啰。”他打开信封,拿住了信纸,“看出什么来了吗?”
小安迷修接过,认真地看起来。
Hogwarts School of Witchcraft and Wizardry
Headmaster:Daniel (Order of Merlin,First Class,Grand Sorc.,Chf.warlock,Supreme Mugwump, International Confed.of wizards
Dear Mr. AN
We are pleased to inform you that you have a place at Hogwarts School of Witchcraft and Wizardry. Please find enclosed a list of all necessary books and equipment.
Term begins on 1 September. We await your owl by no later than 31 July.
看着看着,安迷修惊讶地瞪大眼睛,聪慧如他,一眼就找到了其中的华点。
“报告老师,我看不懂!”
安老师拍腿:“看不懂就对了,这信是英文写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安迷修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这意味着,这是一只非法入境的猫头鹰。”安老师神情肃然,“任何东西,即使是一只猫头鹰,越过我们的国境线,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更别提,这不仅仅是一只猫头鹰,这还是一张携带着他国信息的间谍猫头鹰。”
小安迷修一愣一愣。
安老师继续语重心长:“即使有漏网之鱼,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法律不能制裁的,就由我们来制裁。安迷修,这就是我们C国人的道义啊。”
说着,安老师升起了火,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着,那张沧桑的老脸顿时被镀上了一成神圣的光辉。
听老师一席话,安迷修茅塞顿开,是啊,这只猫头鹰,居然越过了祖国防范森严的边境线,悄悄潜入了神圣的内地,这简直是对C国边防监控的质疑,对C国几亿人民的挑衅,即使是只猫头鹰,也不能被原谅了。
想通了以后,安迷修望着老师的眼睛重新变得炽热,我就说老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猎杀保护动物嘛,老师的品行果然是没有问题的!
安老师此刻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招招手:“安迷修,给我找点木材,加点火。”
“好咧。”安迷修说,他看着手里的那封信,没怎么思考,就丢进了火里。
在这个晚上,他们享用了一顿数月以来的第一次有肉的晚餐。
虽然肉很美味,但是等那只猫头鹰彻底被新陈代谢出体外后,安迷修便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嘿呀,毕竟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嘛。
>>
安莉洁在高考成绩发布后的第三天接到了安迷修的电话。
“这不是全省第五嘛,听说你被P大录取啦?正是大捞一笔,摆脱贫农阶级的大好时机啊,你不争分夺秒,怎么还有时间跟我打电话?”
“安莉洁,你听我说,我这里有急事……”那边的安迷修的声音压的很低,就像是在躲着什么人一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霍格沃兹的大学……”
“霍格沃兹?”安莉洁愣了愣,“那是哪个野鸡大学啊,没听过。”
“是啊……我家里来了一个家伙,据说是霍格沃兹的学院招生办的,貌似那是个法学院,想拉我入校呢。”
安莉洁忍不住吐槽:“不会吧,哪个大学这么自信跟P大抢人,他们知道你被P大法学录取了吗?”安莉洁有了另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莫不是Q大派来的托儿吧?”
没有人再回答她,电话那里响起一片盲音,嘟——嘟——
“霍格沃兹……”安莉洁放下电话,脸上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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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安迷修正在给自己老师扫墓。
老师生前是个无证猎人,将孤儿的自己辛苦拉扯大,费神费力,落了一身的病,等自己刚刚上了高中,就撒手人寰了。
安迷修打了一盆热水泼在了墓碑上,他一边用毛巾擦着上面的苔藓植物,一边念叨:“老师啊,几个月没见,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单身狗,看你这满头原谅,都要以为你是个现充了。”
“不过也有可能你在下面交了几个女朋友然后又被甩了吧。不过不要伤心,你把邋遢的习惯改一改,酒也不要喝那么多,那么总会有女孩真的喜欢你的。”
擦完苔藓,他嘿嘿一笑:“今天来是给您报个喜,我被P大录取啦。就是那个全国第一的P大,是不是很惊喜?学费别担心,奖金全免呢,而且我自己也在打零工,房租也能交上去……还有地方电视台说要给我拍个励志的节目,这样又能拿一笔钱。您看,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啦,以后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您就在下面等着我每年孝敬您吧。”
“不过烧美女是不可能的了,好好的姑娘可不能被你糟蹋了啊。”
他眼眶有些热,用袖子撸撸,捋出几道水印。
安迷修吸吸鼻子,他拍拍脑袋,调子又变得欢快:“对了老师,您猜猜我是哪个专业的?”
“对的,我被法学系录取了,你知道吗,网络上最近比较流行的一个词,‘膜法’,你学生我以后马上就要成为P大的大膜法师啦。”
“魔法师?”就在这时,一个听着就很KY的声音从后面飘来,“学魔法去P大干嘛,要来就来霍格沃兹啊。”
安迷修诧异地回头,便撞见一双紫色的眼眸。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些的少年,长得不太像纯种C国人,皮肤特别白,五官特有轮廓,像个混血。他穿着一件黑绿相间的奇特衣服,感觉像是淘沙上淘来的,但是质量似乎要好上那么一些。在安迷修惊异的目光中,这个少年缓缓开口。
“1997级霍格沃兹学院学生安迷修,我是霍格沃兹准七年级学生雷狮,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通知你一件事。”少年顿了顿,“1997级霍格沃兹学院学生安迷修,你无故错过入学时间,本该不再被录入档案。但好在霍格沃兹1000年校庆,校董会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返学院进行重修。”
说着,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现在签了它,你就是霍格沃兹新生中的一员了。”说完,他居然还不耐烦了皱眉:“怎么了,愣在那里,你是要我亲自走过去把东西给你你才签吗?”
安迷修:……我莫不是遇上了个傻子吧。
>>
在P大手里抢学生,这样的招生办,不是来自Q大,就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而当这个招生办还是一个安迷修从未听过的野鸡招生办时,那么这个招生办的人,不是快疯了,就是已经在疯了的路上。
雷狮似乎就是个疯子,还是一个特别能缠的疯子,他屏蔽了安迷修所有拒绝的目光,默默尾随他一路回到了小租房,安迷修一度想要报警,但是考虑到T市的办案效率,还是忍了。
妈的,早知道就不忍了。
现在,他正和这叫雷狮的疯子面对面坐着,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资料,扔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安迷修扫一眼头都大了。
“我可能高估了你对我们世界的了解度。”他拿出了一份资料递给安迷修,“霍格沃兹是全世界最负盛名也是最古老的魔法学院,其中他分了四个院系,分别是斯莱特林……算了,这些讲了你也不懂,你只用知道它是学习魔法的就可以了。”
魔法?安迷修思考了很久,觉得自己没听错什么。他又思考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说的是膜法吧?”说到这里他自己都想吐槽,“难道你们的校训是苟?”
雷狮皱眉:“狗?不是,我们四个学院对应的动物分别是狮,蛇,鹰,獾,没有狗。”
安迷修想,哇,胎生的卵生的各占一半,看来这学校挺重视均衡发展的嘛。
他低头看着那一串串长无敌的专业词汇,作为一个骄傲的准P大人,他继续试图用人类的智慧思考问题:“那你们是综合性大学还是只是商科?有马克思学院吗?”
马克思学院C大的正规综合性大学是避不开的,有没有马克思学院是判断这个学校是否正规的标准之一。
“马克思学院?我们没有。”雷狮的语气不仅很理直气壮,还很不耐烦了,“你是自己没眼睛吗,能不能自己看完再问我?”
安迷修心想,这学院没有苟,也没有马,那想必政治极不正确,更重要的是这破野鸡学校的招生办态度还这么差,红领巾都不能忍了。
“你到底看不看啊?”雷狮摇了摇手中的P大录取通知书。。
于是安迷修忍无可忍后决定选择忍辱负重。
>>
雷狮给他的资料可以说是非常详细了。但是可惜都是英文。
英文不是安迷修的长项,高考那个难度他都只能刚刚上135,全靠其他科目无限逼近满分才把他的总分救回来。此刻他硬着头皮胡乱翻着,翻到一处看起来简单一点的,哦,是这学校的校歌。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最后一句。
And learn until our brains all rot.
我们将努力学习,直到化为粪土。
这既视感太强,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高三百日宣誓上。
校长拍着讲台:“只要学不死!”
安迷修拍着大腿:“就往死里学!”
校长拍着讲台:“只要学不死!”
安迷修拍着大腿:“就往死里学!”
校长拍着讲台:“只要学不死!”
安迷修拍着大腿:“就往死里学!”
……
我的妈呀。
安迷修条件反射地合上资料,几乎吓出了冷汗。
>>
雷狮:“哦,看完了?那现在就把名签了吧。”
安迷修默了几秒:“同学,我觉得我不适合,可不可以拒绝啊。”
雷狮:“你是要拒绝?”
安迷修最后看了眼p大的录取通知书,一咬牙,心一横,点了头。
雷狮:“那也没办法。如果你拒绝,我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安迷修:等等!你为什么要撸袖子?!
>>
这一天的夜晚很快降临了。
被雷狮“声情并茂”地科普过一遍后,安迷修终于明白了,霍格沃兹魔法学院的魔法,不是膜法的魔法,是魔法少女的魔法。
“现在总解释清楚了吧。”雷狮对安迷修的办事效率表示不满,“能签字了吗?”
……签毛啊,这个魔法比膜法听起来更不靠谱好吗?
“咳咳,雷狮啊。”安迷修在心里转悠着念头,“你也知道现在这年代做事说话时要讲科学依据的,你说你是魔法学院的学生,那你总要拿点证据出来……要不你随便变个戏法给我瞧瞧?”
雷狮思索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但是要等你签完字后。按照我们课……我们上面的要求,招生时是禁止使用任何魔法相关的东西的,除了一个魔咒外。”
“什么呀?”
“你签完字后我会施法把你变成11岁的少年,因为霍格沃兹法定的入学年纪是11岁。”
“等等,”安迷修一阵悚然,“霍格沃兹不是大学吗?”
“巫师是没有大学的,霍格沃兹七年学制,从十一岁到十八岁,十八岁后参加完终极巫师资格认证后,就能毕业工作了。”雷狮抬抬眉,“怎样,重返孩提时代这个条件听起来挺棒吧?”
>>
也许对任何人而言,重返孩提时代都是一件很棒的事。
真的是吗?
此刻,安迷修在大脑里飞快地做出了等效替换。
七年学制=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一年复读
好的,不约,霍格沃兹,我们不约。
>>
雷狮:随便你吧,反正你签字前我都不会把你的录取通知书还给你。他站起来扫视了一圈安迷修的屋子,嫌弃地皱皱鼻子。
“你能不能收拾一下,给我空出个睡觉的地,在你签字前,我都不会走了。”
霍格沃兹,印象分再扣十分。
>>
是夜,安迷修睡在自己的小破沙发上,安莉洁不回他短信,他又没有别的亲密朋友,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只能自己憋着。
他望了望自己的卧室,现在那里的床被雷狮霸占着。这样的招生办他还第一次见,他也不是没想过报警,可是每到关键时刻,他的心就会神奇地变得柔软。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第一次见,雷狮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就像是他们本应该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一样。这种感觉虽然不强烈,却的确也绊着他,不让他做出决绝的选择。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拿出二手智能机,开始搜:“霍格沃兹”
意料之中的没有结果。
于是他删掉“霍格沃兹”,输入“妄想症的成因。”
>>
雷狮听见有人在敲窗,他起身,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下床走向窗外,每一步都悄无声息。
如果安迷修见到窗外的场景,一定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好朋友安莉洁,高三转来的和气女孩,班上的物理课代表,经典力学的忠实拥护者,正骑着一把扫帚悬停在窗外,大有一股“牛顿棺材由我来掀”的气魄。
雷狮没有吃惊,他们对了对眼神,然后同时消失在原地。
数秒后,一个酒吧里。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呀,雷狮学弟。”安莉洁招生示意服务员点单“今天这单就由学姐请了。”
雷狮脸上到没见多高兴:“安莉洁,你别告诉我你毕业后拒绝魔法部的工作,就是为了跑来这里参加高考吧?”
“没办法啊,当时联合我妈忽悠我爸说霍格沃兹是一个特别牛逼的中外合办贵族学校,我爸才同意我去的。”安莉洁悠悠地说,“你知道缄默守则嘛,麻瓜和魔法师谈恋爱很辛苦的。”
“先不说这个,”冰发的女孩眼神变得犀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显而易见,我在帮霍格沃兹拉新生。”
“你就忽悠我吧,学弟。”安莉洁笑了,“你是选了鬼狐老师的课对吧?就是那个不能用魔法,除了最后那个之外的奇葩选修课?”
>>
“与麻瓜的谈判技巧”是霍格沃兹教授鬼狐天冲开设的一门暑期实践课。
而每一年的内容都会改变,今年的是,如何在不使用任何魔法相关的工具的前提下,成功将一位已经被TOP名校录取的麻瓜更改志愿到霍格沃兹。
全程不能使用任何魔法,使用将被视为不合格。
除了某一个魔法以外。
>>
雷狮懒得说话,一脸“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安莉洁摇着杯中的冰块:“恕我直言,一个准P大的学生是不会对霍格沃兹感兴趣的,卡塞尔学院*倒还有可能。所以你为什么要挑我的五好同学开刀啊?”
“看他不顺眼,就挑了呗。”
“我那好同学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他的脾气可以说是烂好人了呀。”
“不知道。”雷狮理直气壮,“就是看着他,就觉得烦。”
安莉洁心想,那你住他家干嘛?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不烦了?
>>
其实雷狮也不是第一天觉得这么烦躁了。
从他戴上分院帽,分院帽叫出“斯莱特林”时,他下意识地往格兰芬多望了那眼起,他就感受到深深的烦躁。
这样的烦躁一直伴随着他,在飞行课上,魔药课上,图书馆里,魁地奇赛场上,他的内心至始至终,无法安宁。
内心始终有个声音在抗议着,不是这样的,他的霍格沃兹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没有了,拼图上隐秘的一角缺失了,所以地图不再完整,他始终无法得到圆满。
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的心情来自何方,他在期待什么,又在等待什么。
直到这个暑假,为了不回家,他随便选了一门暑期实践。地点是自己选择的,于是他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C国。当在鬼狐给的资料库里挑选目标时,他从看到那个少年照片的第一眼起就移不开眼睛。
明明是个陌生人,可那一刻,他居然感受到了愤怒。
他差点真的吼了出来:“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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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家的灯居然开着。雷狮并没有思考多久,就决定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入。
他一敲门,门就开了,安迷修顶着一头凌乱的鸡窝头出现在门口。
“你刚刚不会是跳窗潜逃了吧。”安迷修神情是与他发型不符的严肃,“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说要谈谈,安迷修也不知道谈什么。
一开始他也想过雷狮会不会是什么骗子,可是当他用字典把雷狮的那个卖身契一样的玩意研究了几遍后,他确认签这个东西对他造不成任何损失,而且这上面的公章也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应,也就是说雷狮不是骗子,应该只是一个妄想症。
而他现在要做的很简单,签个名,就能把雷狮给打发走了。
但是在看到“深度妄想症会对患者造成潜在生命危险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了。放走了这个雷狮,鬼知道他会不会在别的地方被人给拐了,如果是这样,安迷修的圣母心会不安一辈子的。
也许交给警察是个好选择。但是不知为什么,安迷修不想这么做。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样做,这个行为也许会伤害到雷狮的,这家伙虽然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透着一股傲慢感,就差写着“我雷某天下第一拽了”。
那么一切就要靠他自己解决了。妄想症,妄想症,只要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妄想就好了吧。
安迷修终于开口了:“你说你们是魔法学校吧?”
“嗯,你难道还要我再解释一遍?”
“既然是魔法,那么你说我是1997级错过了入学的学生,那么我也是有魔法的吧?”
雷狮:“是的……吧。”
“那既然如此,那么来打个赌吧。如果你能证明我有魔法,那么我就答应签字。”安迷修觉得自己机智极了,“而如果,我能让你成功改变主意,不当什么魔法师,你就把通知书还给我。”
说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望向雷狮。
雷狮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赌,魔法当然存在,你当然没有魔法,因为你的那个1997级学生的身份是我胡诌的。这样来看这个赌局根本没意义。
但是当他看到那双眼睛时,他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
那是一双碧绿的眼睛,此时眼睛里是近乎愚蠢的得意,就像是他已经赢定了一样。那片光却在闪动,就像是落在湖底的钻石一般,引诱着人坠溺其中。
在这一刻,雷狮分不清自己是被冒犯了,还是被诱惑了。但无论如何,他感觉有热流倒灌入了心脏,那是能把任何冷血动物都点燃的温度。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啊,安迷修,放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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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带着雷狮到了一个书店。
雷狮问:“你想干什么?”
安迷修说:“知道五三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只要做他个三十年的题,你就能掌握世界的真谛,你就能成为一头大学狮,而不是一头魔法狮了。”
雷狮:“你就是这样把脑子做傻的吗?”
安迷修带雷狮走到一个理发店前。
安迷修:“你知道理发店吗?当每一个理发小哥剃了三千个人的头发后,他就能成为一个理发师,感受艺术的美感,雷狮,难道你就不想当个理发师吗?”
雷狮:“然后头发剪成你这样?”
安迷修带着雷狮来到了一家动物园前。
“雷狮,你看,那里有一头真的狮子,看它悠闲的生活方式,难道你不……”
“滚。”
……
最后安迷修带雷狮来到一家自己经常来的二次元周边店
安迷修:“雷狮,在C国,随便问一个三岁小孩以后的梦想,他们的回答都是科学家这样一听就很科学的职业,如果你无法确定自己的目标,那就让孩子来告诉你答案吧!”
说完,他朝店里大吼一声,“卡米尔,出来一下!”
过了几分钟,饰品店老板的儿子卡米尔一晃一晃地走了过来:“什么事啊,安迷修。”
“咳,我来是问你一个问题,告诉这位哥哥,你以后的梦想是当个什么?”安迷修朝卡米尔使劲打着眼色。
卡米尔一脸“你真幼稚”:“当然是成为海贼了。”
“看吧雷狮,我说……等等,”安迷修一脸震惊,“说好的科学家呢?”
老板娘的骂声从店铺里传来:“你个死鬼,我不是不准你给儿子看海贼王的吗?!”
雷狮忍不住笑出了声。
安迷修心想,笑个屁啊!海贼……海贼好啊!起码是现实中的职业嘛,比魔法师好了几个维度好吗……等等,安迷修,醒醒,这跟在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中选择有什么区别?
雷狮一点都不知道安迷修心里的在做多大的挣扎,他弯腰看着那个孩子,眉眼弯弯:“小家伙,你为什么要当个海贼。”
卡米尔眨了眨眼睛,然后低头移开了视线:“因为……因为海贼是大海上最自由的人。*”
卡米尔,你脸红什么啊,我天天给你小蛋糕吃,怎么不见你这么腼腆过呢?安迷修觉得自己不会再爱了。
“自由吗?”雷狮的表情出现一丝茫然,但很快消失不见,“那么海贼可真是一个好职业呢。”
卡米尔重重地点头,他扬起小脸,像是鼓足了勇气:“哥哥以后也会当海贼吗?”
“好啊。”雷狮微笑,“如果哪一天,我获得了自由,我就去大海找你。”
安迷修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笑。跟平时的那个笑容不一样吧,也许是因为对着小孩,所以这个笑容不带刺,看着很温和,还有一点……奇怪的悲伤。
自由?安迷修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他皱着眉头,仔细地想了想。
他目光移到饰品店的里面,一样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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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赌是我赢了。
一回家,安迷修得意洋洋地凑到雷狮面前。
雷狮抖眉:“我可不记得我说我要转行。”
“哇,你跟卡米尔说的话是喂给卡米尔吃了吗?”
“我可没说现在就要去当海贼。”
如果哪一天,我获得了自由,我就去大海找你。
安迷修莫名想起了雷狮的那句话。他走到雷狮的面前,拿出一样东西:“送你的,不谢。”
雷狮抬头,借着灯光他看清了安迷修手上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张头巾,白色的底布,中间还印着一颗小星星,审美非常少女。
他挑眉:“海贼的头巾?”
“屁,这是自由。”安迷修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这人嘛,对你一点也不了解,也不知道你跟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但是传说中,海贼的头巾用海风做成的,代表着绝对的,混乱的,而无秩序的自由,”他说在这里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个人是非常不喜欢这种无纪律的东西,非常不喜欢。”
但是如果你需要它,我会把它带给你。
雷狮突然就笑了:“安迷修,你真的要我做个海盗啊?”
安迷修说:“不想啊,一点都不想,但是比起魔法师,我觉得你还是当个海盗吧,而且……”
而且跟卡米尔说话时,你露出了那种向往的表情啊。
安迷修又得意了起来:“你自己看不见,好在我都帮你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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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狮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看着在眼前的那个男人,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糊涂了。
他握着那张头巾,指节握得发青了,几秒后,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是嫌弃的表情:“安迷修,海盗的装备是船吧,你这样好意思说替我买齐了装备?”
“可拉倒吧,我没那么多钱。”安迷修迅速地补充道,“有钱也不会给你的。”
雷狮懒得跟他费口舌,他走到那面破了一半的镜子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把这羞耻度爆表的头巾给系上了。
“哇!”安迷修努力搜刮肚子里的溢美之词,“你戴上这个可以直接去漫展了耶!”
雷狮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今天的一天可真够蠢了。都怪安迷修这家伙。
不过最蠢的事可能是他接下来要做的这件吧。
他突然说道:“录取通知书你还想要吗?”
“啊?”
“我说录取通知书,我送给你了。”
“妈的……那本来就是我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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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取回了录取通知书,安迷修喜滋滋的捧着,跟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
雷狮终于忍不住了,他问:“你这智商,是怎么上P大的?”
安迷修乐呵呵地说:“我选的文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性太好了,看东西一遍就能记住,想忘都忘不了……除了英语。”
“那你的数学怎么办的?”
“哦,那就更好了。”安迷修很自豪,“能做的就做,做不好的就猜,反正一般都能猜对。”说到这里,他终于反应过来,“我靠,雷狮你居然说我蠢,蠢能上P大吗?”
这反应速度很有安迷修的风格。可能运气佳的人脑子都不会太好就是这个道理吧。
他突然说:“安迷修,我明天就要走了。”
安迷修很吃惊:“啊?你放弃拖我进那个什么学校啦?”
“你这么蠢的家伙拉去霍格沃兹只会降低我们的平均智商。”
安迷修头都大了:“啊,天啊,你居然还没放弃当魔法师啊。”
而他的面前,那个叫雷狮的家伙又露出了讨厌的笑容:“我可没有说过我认输了,安迷修。”他顿了顿,“接下来,我要给你表演真的魔法了。”
“停!就是你说的那个会变成11岁的魔法?”
“……是的。”
“那一会儿能变回来吗?”安迷修你在说什么啊,听起来就像是它真能把你变11岁小孩一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于是安迷修便看见,雷狮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根黑色的跟筷子一样的玩意,此时,那根黑色的东西正直直地指着自己。
“看好了,这可是真的魔法。我只会施展一次。”
那一刻,也许是错觉,安迷修看见雷狮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他的心开始打鼓,按理说他不该紧张的,连卡米尔都会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根棒子能让一个成年人变成小孩,韩国棒子的整容院都不行。
但是安迷修突然很慌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他可能马上要见不到眼前的这个人了。
“我说雷狮,我……”就在安迷修开口时,他看见那根木棒尖端窜出一束火花,火花朝他飞来,那么快,像是一只鸟。
时间却变慢了,他居然看清了雷狮在说每一个字时的口型。
还有他脸上,那如灯火远去后,藤蔓植物一般涌出的落寞。
他说:“一忘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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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麻瓜的谈判技巧”是霍格沃兹教授鬼狐天冲开设的一门暑期实践课。
而每一年的内容都会改变,今年的是,如何在不使用任何魔法相关的工具的前提下,成功将一位已经被TOP名校录取的麻瓜选择霍格沃兹。
全程不能使用任何魔法,使用将被视为不合格。
除了在任务结束的最后,要按照缄默法则,对麻瓜使用那个魔法。。
“一忘皆空”。
一忘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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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老长的梦了,他梦见被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拖着自己的手腕走啊走,一直到了海边。卡米尔居然出现在了梦里,这小家伙居然是个海盗,这小没良心的抢走了自己的钱,丢进了海里,然后海上出现了一条船,船上没有人,一根头巾在桅杆上挂着,飘来飘去,那走位可骚了,就跟它主人似的。
等等,它主人是谁?
然后他就醒了。醒来时,手腕上缠着一张头巾,白色底布,中间有一颗星星。
安迷修恍然大悟:“啊,我说梦里怎么觉得被人牵着。”
过了三秒。
“等等,哪来的头巾啊?!!”
现在距离九月一日开学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安迷修将正式成为P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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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神护卫的狐狸落在少年的肩上,它开口,鬼狐天冲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抱歉孩子,你的选修课并没有完成目标,但考虑到你后续处理得不错,所以这次的成绩,我能给你P级。”
“如果您对这次结果有什么异议,随时欢迎你来我的办公室。”
雷狮对这个结果并没有不满,从他愿意跟安迷修打赌开始,他就输了。一个被限制了的巫师要怎么才能让一个麻瓜理解魔法这种东西呢?
就像是安莉洁的父母,麻瓜跟巫师的关系只能靠欺骗,谎言来维持,拆穿后,暴露在眼前的只能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沟壑。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这点你可能想错了。安迷修先生并不是麻瓜。”鬼狐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本来该是1997级的学生,然而那年他的猫头鹰似乎出了点问题,而C国的抗魔机关是全世界顶尖的,所以那次错过了,学校也就没有再派人去寻找。”
“出了点问题……为什么会出了点问题……”雷狮喃喃道,如果有人在他旁边,会发现这个少年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
他突然又笑了:“鬼狐教授,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在他身边呆了几天,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魔法天赋。他不会让死去的花重新开放,也不会在空中滑翔,他人甚至有点蠢,就只是一个一般的麻瓜而已。”
“一般的麻瓜能让你在他身边呆上几天,真是了不起呢。”鬼狐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他说:“雷狮同学,我倒是觉得,他已经对你使用了他的魔法天赋了。”
雷狮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还有一点,你的家人要我告知你,如果你下个暑假再不回家,他们会采取强制手段。祝你新学期愉快,雷狮同学。”
尾声
新学期开往霍格沃兹列车又发车了,雷狮在车上做了一个梦。
分院帽喊出“斯莱特林”时,他第一时间朝格兰芬多竖起了中指,斯莱特林的叫好和格兰芬多的怒骂混杂在一起,而这时,二年级的助理级长站起身,帮着五年级的级长一起维持着秩序,他回头瞪向雷狮,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里满满的警告。
二年级的飞行课上,他骑着扫帚闯进三年级的地盘,,那里有人练习着魁地奇,他一入场就抓住了那个金色飞贼,在上面签上了“雷狮”的大名,然后把球扔向他的方向。
到了他三年级时,全校都知道雷狮和某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了,两人只要同时在一个场合出现,那个地方的斯莱特林和格兰芬多都会自动聚集在他们身后,一场院级的冲突就爆发了。
所以等他五年级当上级长时,在就任演讲上,大摇大摆地地向那家伙表白时,可想在全校掀起了一阵多大的波涛。那家伙的脸色当时也相当精彩,雷狮觉得下一秒他就要冲上来打他了。
然后绿眼睛家伙真的冲上啦,在他的拳头落在雷狮的脸上前,雷狮的吻成功地先在他的唇瓣上着陆了。
七年级他宣布与家族斩断联系,那个家族向霍格沃兹施加了压力,所有人都被迫地冷落他,而那个傻家伙呢?而那时作为毕业生,那个前途无量的蠢家伙一个人去了那个该死深冷的地方。鬼知道这个嘴拙的家伙是怎么说服自家那个古板的老头的,不过也许那就是安迷修的魔法天赋吧。
他是谁呢?
他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眼睛里装着星星。
他是安迷修
……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吵架很多,打架是吵架的三倍,但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感情。终于他们老了,到了可以心平气和地手牵手在路上走的年纪了。
那天他们是在C国的首都吧,那里真是一个空气糟糕的地方,一点都不适合两个老头子散心。走着,走着,安迷修指了指一个地方。
“看,那是P大。”他露出了点回忆的神情,“当年我的那只猫头鹰除了点问题,我差点把信给烧了。如果烧了的话,说不定我就要去读P大了,我老师一直希望我去那里。”
雷狮满脸惋惜:“那实在太遗憾了,你怎么不把信给烧了呢?这样我就不用见到你这张脸了。”
安迷修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手:“当时可是你表白的!”他气哼哼地转头,“是呢是呢,如果我去了P大,现在一定过着月入千万的生活,还会跟你厮混在一起?”
他们一起沉默了几秒。
雷狮说:“还好你没去P大。”
安修迷做了一个反胃的表情:“一把年纪你酸什么呢。”
他又笑了:“我也很庆幸我没有去P大。”
……
这个梦那么长,长得像是一生。
雷狮睁开眼睛时,列车已经到了苏格兰境内,外面飘着雨,雨一丝一缕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他想了想,拿出了自己的那根魔杖,把杖尖正对着自己。
那个咒语在舌尖滚动着,像是一个燃烧的珠子,他看着杖尖,喉结滚动了几下。
最后他又把那根魔杖放回去。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道:“一忘皆空,一忘皆空……”
而在窗外,霍格沃兹城堡的轮廓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前方的黑夜里。
他又回到了霍格沃兹。
那个没有安迷修的霍格沃兹。
END
*卡塞尔学院:《龙族》中的屠龙学院,跟霍格沃兹不同,这是个大学。
*海贼王就是这片大海上最自由的人——蒙奇.D.路飞
还是解释一下。雷总的梦境是安哥没有烧信的平行世界线。至于安哥的魔法天赋,鬼狐不是说了嘛,你居然在那个麻瓜身边呆了几天!o(*////▽////*)q
这篇没有花吐那么直白,但是它更能体现我的风格o(*////▽////*)q虽然这篇热度要是能接近花吐,我分分钟再旰一万( ;´Д`)不,我不能立flag了
总之谢谢点喜欢的小天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