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口期不到一个月,欲冲从速
p3京西个志也不要错过
封绘:@知木绕林
文:@京西馒头厂 @发条橘子汁(接稿版) @木芯橙 @闻深 @红马丁 @杨桃莲子 @沈家君行||图马狂暴磨刀组长 @中文房间 古川政良,星野暗,慕,墨洛温,东解元
窗口期不到一个月,欲冲从速
p3京西个志也不要错过
封绘:@知木绕林
文:@京西馒头厂 @发条橘子汁(接稿版) @木芯橙 @闻深 @红马丁 @杨桃莲子 @沈家君行||图马狂暴磨刀组长 @中文房间 古川政良,星野暗,慕,墨洛温,东解元
图: @Organic acid @有没有饭啊有没有啊有的话来口啊 @balabala数字 @画画拖拉机 @CORALKE @毛领芦笋 @糯米八块钱一斤 @岁月静好邺 F—fu,一只咸水母,无耻小迭
Guest:椰几黄
校对:晓汲清湘,公介
宣图:@无衍Aquarium
【喻王喻】白云不落地
1. 白云不落地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本次航班机长,由于天气原因,我们决定备降深圳宝安国际机场,预计到达时间凌晨2点20分。如果有新的消息,我们将及时通知您。我代表机组对本次航班中给您带来的不便深感抱歉,同时非常感谢您给予我们的支持和配合,谢谢!”
“Ladies and gentlemen, this is the captain speaking. Due to bad weather, we have decided to...
1. 白云不落地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本次航班机长,由于天气原因,我们决定备降深圳宝安国际机场,预计到达时间凌晨2点20分。如果有新的消息,我们将及时通知您。我代表机组对本次航班中给您带来的不便深感抱歉,同时非常感谢您给予我们的支持和配合,谢谢!”
“Ladies and gentlemen, this is the captain speaking. Due to bad weather, we have decided to make an additional stop and land at Shenzhen Bao'an International Airport at 2:20 am. Further information will be informed you ……”
机长广播还在进行二轮播报,已经有乘客相当不安,空乘的安抚和解释在此刻显得效用格外有限,客舱内一时间乱哄哄一团,乘客、空乘和广播的声音混在一起。王杰希按亮全无信号的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只恨自己的耳朵不能像遮光板一样,说关上就能立刻关个六根清净。
机组说到做到,果然开着飞机把整机的人都运到深圳,比预计的降落时间还早半个小时,但对于本来就绕路的人来说效用是在杯水车薪。王杰希穿着短裤和人字拖,站在冷气打得很足的航站楼里抉择,是直接去广州,还是被航司安排着一起住酒店等返航,并后悔自己走得太匆忙,随身行李没有不说,连手机电量都不太多了。第八赛季总决赛赛后微草队长闪击广府,孰料手机没电滞留深圳,放论坛上高低得被编排几百楼的,王杰希不想沦落至此。
“喂,黄少天,”只有20%余电的时候,每个决策都至关重要,最后还是不愿意贸然打扰喻文州的心思占了上分,王杰希冒着巨大风险舍命一击先打给了说不好会吞噬手机电量的朋友,“你们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黄少天难得言简意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半夜被薅醒的缘故,“怎么了?”
“你们队长回家了?”王杰希问。
“不回家难道睡桥洞?”黄少天语气不善地反问。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王杰希能理解黄少天现在情绪不好,知道此时多说多错,准备结束话题。
“客气。”黄少天用尽自己所剩不多的礼貌,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周边的其他乘客也大多在各自打电话,口音和内容各异,王杰希站在航站楼里,一种微妙的悬浮感涌上心头,好像他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事已至此,临时进化不出一双翅膀,先睡觉吧,王杰希思忖了一会,又打开手机,准备先和队里说自己行程错不开,后天青训考察让副队替一下。
文字内容打到一半,另一个通讯软件的弹窗从手机上探出来,打断了王杰希的施法。
喻文州:在广州?
黄少天怎么嘴还是这么快,王杰希皱眉,但也算他帮到忙了。
王杰希:……也不算,备降深圳了
喻文州:来找我吗?还是另有安排?
王杰希:没什么安排
喻文州:那就是来找我的
王杰希被喻文州笃定的语气噎住,虽然也没说错,但自己师出无名,怎么想都奇怪。正犹豫着怎么回,喻文州发了一个四十多秒的语音过来,让他从宝安航站楼打车直接打到自己家楼下,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下一条消息是一个定位,喻文州小区大门。
他怎么从深圳回家也这么熟练,王杰希多少有些奇怪,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打开打车app。王杰希回了一句好,还记得走两步晃过去和航司staff说自己不用被统一安排了,准备直接签字走人。喻文州的消息这个时候又弹出来,恰合时宜地。
喻文州:需要帮你准备留宿吗?
王杰希:这倒也可以不用,但方便帮我找个充电宝吗
喻文州:ok
2. 岭南的荔枝
他跟着喻文州进了家门,客厅主灯亮着,陈列和他半年前来的时候并无两样,第六赛季的冠军奖杯放在客厅正对着门的柜子上,玻璃柜门紧闭。喻文州弯腰从玄关内嵌的柜子里找了一双拖鞋给他,又一拍脑袋,“哎呀,没注意,你本来就是穿拖鞋来的。”
王杰希拦了一下喻文州想放回去的动作,照例换掉鞋,把穿来的鞋拢拢好放在门口,“在外面踩了一大圈了,鞋底不干净,还是换一下吧。”
“其实没事,也没搞卫生,本来想明天请家政来的,哦对,现在是今天了。”喻文州站在餐桌边问,“吃过晚饭了吗?我这边只有点水果了,再叫个外卖吧,或者你想出门吃也行。”
“不用不用,我在北京吃过的,机上也有餐食。”王杰希忙摆手,本来已经给人添了些莫名其妙的麻烦了,好心可能没办好事——也不完全是好心,更多是私心。
“那不着急睡的话,”喻文州抬头看墙上的钟,“虽然已经有点晚了,好像有点奇怪,但不介意的话陪我把荔枝吃完吧?”
王杰希当然说好,“本来就是专门来,呃,来找你的。”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把“陪你”说出口。他这才低头看见,餐桌上散开来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半袋子荔枝,旁边铺着一张餐巾纸,餐巾纸上摞着一叠荔枝壳,半个半个壳像红色的小山一样堆得整整齐齐。
喻文州招呼王杰希在餐桌旁边坐下,自己走到冰箱旁边打开上层门,从冰箱里拎出来另外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这些口感可能会好一些,我买了五斤,一个人吃不完,所以冰在冰箱里了,虽然也没冰几个小时,但可能会甜一点,现在正好多一个人。”
两个人于是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剥荔枝,王杰希剥下来的壳就直接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喻文州则继续他被打断的垒山事业,只把核扔掉。剥到一个不太顺利的,果汁呲地溅在喻文州黑色的短袖上,留下白色的渍,断断续续几个点连成虚线,喻文州抿着嘴伸手去够餐桌那头的抽纸。
“广东的荔枝确实是不一样,我上周在北京买的荔枝王也没有这个甜。”王杰希一边把抽纸递给他,一边出口点评。
“谢谢。荔枝王是骗你们外地人的啦,除了大一无是处,”喻文州低着头擦衣服,头也不抬地解释,“我们这边吃其他品种多一点,我家里比较喜欢白糖罂,是最甜的品种,今天买的是桂味,正好碰上。”
喻文州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片深红色的荔枝壳上面扔着一团纸,比刚刚黑衣服上的果汁还要显眼。他看着王杰希补充道,“你来的也正是时机,这阵子荔枝正当季,我一年也就吃这一次。”
“你白天抽空买的?”王杰希迷茫。喻文州这套房子买得早,第五赛季买在老城区,离父母家不远。这之后蓝雨俱乐部搬了一轮家,现在喻文州家离场馆和俱乐部都颇有一些车程,平时喻文州自己也不常住,没道理为了几斤水果跑一趟。
喻文州被他的猜测逗乐,用讲得不太好的儿化音回答,“那哪儿能啊,刚刚决赛结束回来的时候在楼下买的,所以才说没冰几个小时嘛。”
王杰希显得更迷茫了,今天的比赛结束得是快,但颁奖和采访折腾下来也不少时间,开车到家怎么也过了买水果的好时间,“你们这儿水果店开得这么晚?”
“这才几点,”喻文州心情明显比刚接到他的时候好很多,“凌晨两点楼下也有水果摊子支着呢,你们这些没有夜生活的帝都人羡慕不来。”
“况且今天比赛也没打多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赛后采访你看了吗?”喻文州知道没必要问他看没看比赛,于是直接问赛后采访。
“……还真没。”王杰希心虚。比赛一结束他就打车上高架了,赛后采访的时候他正被堵在西直门立交桥上,司机师傅痛骂北京交通规划做得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稀巴烂,他狂查航班信息准备飞离这个交通稀巴烂的城市,结果交通规划没那么稀巴烂的城市今天对他也没有好颜色。
“喔,那难怪你不知道,总之赛后采访也没说几句话,今天其实是急速下班了。”喻文州潦草地带过了“没说几句话”的细节。
“这样啊。”王杰希有些不知道接什么话,他一直谨慎避开关于今晚比赛的话题,但喻文州自己轻描淡写地提起又放下,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拿亚军是比季军甚至也更糟糕的体验,季军至少在最后一场比赛里获胜,有一些不多的成功的余韵,而亚军甚至很难称得上“勇夺”。他料想到喻文州现在心情不会太美妙,如果忽略掉他本人的亚军是在对面这人手里拿的不谈,他非常了解这种感受。王杰希也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其实不能够对这种潦草的结局感同身受,而他也为这种不能够而难过得不行。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应该留给喻文州一些清净和独处的空间,而不是两个人不尴不尬不痛不痒地对着五斤荔枝找些找不到的话——现在甚至荔枝也没有五斤了。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喻文州现在也许需要他,但其实是他需要喻文州,他有些没来由的焦虑和恐慌,而喻文州看起来情绪稳定得不得了,和方士谦那个拿了亚军就对谁也没有好脸色了一周的逼形成鲜明对比。在他过去人生的认知里,有的时候有些痛苦大到了击穿上限,身体要么休克,要么交给情绪接管。即使是自诩情绪稳定如他自己,当年也不可谓不痛苦。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拿了亚军精神还这么稳定的人,王杰希想,他得有多难过,又有多习惯于难过,才能让大脑自保地把情绪隔绝开来,唯一会做的出格事就是半夜买了五斤荔枝拎回家准备上火上死自己。
想着他就开始有些难过,难过着他就走神,走神了就把手里荔枝的汁挤爆到自己脸上,逗得喻文州一边拿纸给他一边哈哈大笑。
吃到面前那个袋子见底,喻文州把桌上摞的几座山推进垃圾桶,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准备哪天的飞机回去?”喻文州问得没头没尾,好像笃定他没有别的安排。
“今天,”王杰希干巴巴地回答,“明天在青训那边还有点事情。”王杰希吃荔枝速度不比久经沙场的广东人,他那份又本来更多些,所以还剩不少,他低着头看荔枝,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来。
“返程的票订了吗?”喻文州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真的只是询问,王杰希不知道自己该说订了还是没订,没订可以现买,订了可以退掉,模棱两可的太极谁都能打,yes or no,哪个回答都没有明确的释义。他很少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十八岁那场出道的新闻发布会上也比现在心里更有底。
“其实明天我也不是非在不可,复升在也是一样的。”yes or no的问题,作为每次都难以被预测踪迹的魔术师,王杰希回答or。
3. 东方之珠的珠是珠江的珠
“如果在这里多待几天的话,倒是可以四处玩玩,但如果行程这么赶,我好像也只能邀请你和我一起白天睡觉了。”喻文州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再说的话发音都有些含糊,“你困吗,我其实有点想出去转转。”
不管怎么看现在该困的人都不是我吧,王杰希腹诽。昨天再高的肾上腺素经过一夜的冷却也不剩多少,眼看着天又要亮了,同一个太阳从同一个地平线升起,随之而来的却是再也不能相同的一天,过去的过去都一去再不复返地远去成一个句号。
“去哪里?你是本地人,你说了算。”虽然觉得喻文州现在多少有点神志不是很清楚,需要的可能真的是白天睡觉,但王杰希无端生出些纵容的心情。如果现在喻文州和他说要去摩托炸街,他可能也会同意,然后打开浏览器搜索“意外险承保摩托炸街交通事故吗”,虽然他们俩加起来也没有一辆摩托车。
还好喻文州只是神志不太清楚,还没有到不要命的地步,“我想去看广州塔的日出。”
荒谬,王杰希心想,荒谬程度不亚于微草拿亚军他王杰希第二天早上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但他很有礼貌,很懂客随主便,也很有被情感接管大脑的自觉。
不过王杰希毕竟是外地人,客场打过再多比赛也不能建构对一座城市的认知,整个广州他第一熟悉的地方是天河体育馆,第二熟悉的地方就是喻文州他家了——第二熟悉的地方已经被第一断层大壁,意思是这不过是他第二次来喻文州家里。他知道广州有这么一个地标,但对空间坐落毫无概念,听喻文州这样说,以为是自己突然出门想去逛个公园的距离,“那我们走过去?”
喻文州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然后把屏幕转给王杰希,“走倒是也能走到,只是可能走到一半太阳就升起来了。”
导航app上的步行线路10.4公里,路口10个,2小时27分,软件产品经理有点没必要的贴心在身上,推荐步行方案旁边写着“林荫路段、风景好”,但王杰希没空研究在太阳都没出来的时候这个所谓的林荫路段能有多林荫,只是反思自己说话有点不记得过大脑,应该是熬夜到这个点了人多少都有点神志不清的美。又听见喻文州补充道,“哦对了,路上可能还有很多很担心你的广东大蟑螂,你穿拖鞋来的,它们可能更担心了。”
一定是喻文州家里的空调打得太低了,王杰希冷静地推锅,不然我怎么会在六月底广州的夏天有浑身发凉的感觉。但有心情开这种玩笑,让王杰希的紧张感减轻了一些,如果不是他的错觉,喻文州身边的气压好像高了不少。
最后当然是没选择这种原始到有些滑稽的交通方式,两个人打了辆车。喻文州本来想自己开车,被王杰希劝住了,让喻文州半夜被迫迎接他已经足够出格了,他不愿意再引发一场疲劳驾驶。
坐在车上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微亮,出租车司机本来讲着口音浓重的广普和他们搭话,喻文州回了一句粤语之后,车里的语言环境就向王杰希不友好型转变。所幸讲了没两句,喻文州就闭上了眼睛,在出租车不高的轿厢里把头靠在颈枕上,身体的重心向下坠。王杰希于是终于有机会端详喻文州,骨骼明晰交握着的双手,出门临时抓的白色口罩和灰色鸭舌帽,帽檐下轻阖的双眼和长长的微颤的睫毛。喻文州没有睁眼,王杰希却有偷窥被抓包的心虚,欲盖弥彰地打了个大哈欠,顺着动作把头转开,看着车窗外倒流向后的路沿和行道树放空自己。亚热带的水土格外丰沛温暖,行道树都种些棕榈和香樟,相比之下,首都路边的白杨和总不打药的国槐真是遮不了一点阳光。
远远地能看到月亮缀在广州塔拧起来的腰上,塔身和月亮之间夹着几块流云,天色比上车的时候又亮一些。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车还有一段距离就开口叫停司机,结了账推门下车,站在路边等,王杰希自然跟上。
“好像还有些距离才到?”王杰希有些顾不上抬头看,人行步道上多的是落叶、行道树掉下的爆浆芒果和沾脚即飞的各色昆虫,他忙着在其中艰难寻找下脚的空隙,感觉自己脚上的人字拖随时会就地牺牲,只剩个人字给他,把拖留在这个城市温热的清晨。
但人字拖人字拖,这么一个偏正结构短语不剩下拖的话,人字也没什么非要在的必要了。
“对的,但车开过去的话还要绕一大圈,走过去反而不远。这边附近都是公园,沿着江边走走也很好,珠江还不错的。”喻文州和这些爆浆芒果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自然没有他的窘迫,自如地带着方向往江畔走,“我还在训练营的时候,那个时候蓝雨训练营的楼离珠江很近,经常趁大家吃晚饭的时候偷偷溜到江边吹风,再掐着点回去训练。”喻文州提起这段的时候语气温温,这也是王杰希第一次听他说起训练营的生活。他自然也从各种渠道听到过喻文州堪称传奇的训练营历史,大体能猜到他那段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但喻文州自己从没在任何场合提及过。他只是出道打比赛,云淡风轻地应对四面八方的压力,好像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周身的风浪就都平静下来,好像那些挣扎和求索从没发生过。
珠江岂止是不错,王杰希想。怎么会当一切没发生过呢,喻文州的声音落在王杰希耳里,听起来眷恋又释怀,像时隔多年又端详起桌垫下的老照片,对他这样一个外人,喻文州站在滋养这座城的水系面前说,你看,我从这里来的。
他们路过了一排停在江边的电动车,几个小年轻扒拉在护栏上举着饮料聊天,在眼看就要从江面那边露出头的朝阳下唱夕阳山外山,用不太在调上的旋律庆祝和告别本来也总靠不上谱的人生无常。
“应该是大学毕业吧,”喻文州说,“年轻真好啊,还有歌可以唱。”
王杰希心想你其实也就是大学毕业的年龄,这么一看,比起工作,上学真是让人心态上永葆青春。他想这个的时候没记得想自己也比喻文州没大几个月,但总还知道这种氛围打破了会多少有些可惜,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句不那么煞风景的,“歌总是有得唱的。”
“那我有这个荣幸吗?”喻文州反应超快,“唱什么都行,随你。”
王杰希这个人生性学不会怯场,但是吧,“我在全中国所有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下都只会同一首歌,中学的时候第一次去上海点歌错乱被父母嘲笑到现在。”
看喻文州没有收回请求的意思,王杰希清清嗓子,短暂放下自己的逼王架子,本就偏向于低沉的音色在唱歌的时候听起来更显得暧昧温柔,“东方之珠——我的爱人——”然后唱了一句就不幸笑场。
“你当年不会是对着东方明珠唱东方之珠吧。”喻文州果然也笑得不行。
“大差不差嘛。”今天之后,地球上就有第三个人知道王杰希分不清东方明珠和东方之珠了。也错得不是太远,珠江怎么不能是一款东方之珠呢,王杰希想,无所谓,反正喻文州会溺爱。
4. 好运会从天而降吗
"杰希。"两个人都沉默良久之后,喻文州这一夜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称呼他。他们两个和刚刚那帮学生一样扒拉着珠江的护栏,等待挪得有点不太积极的太阳,江水那头交着天际线的地方逐渐泛起白,过路的飞机发动机嗡嗡响着,转眼就超车人类目之所及唯一的恒星。
喻文州好像会平等地不叫三个字名字的姓,少天,时钦,新杰,但这种平等限于四期及以后,前三期的人要么被叫前辈,要么被叫职称,尤其是在公开场合,妥帖周全得无可挑剔。王杰希自然也在前三期之列,连黄少天都会叫他老王,喻文州还是坚持几年如一日称呼他为王队,规整到有些无聊。私下两人其实不可谓交流不多,但现代通讯软件不比写信,信件一定要有抬头落款,即时通讯有事说事,不必非要有个称谓在前面,王杰希难得听到喻文州用名称呼他。南方人发音位置靠前,读这两个字的时候只听来唇舌尖上的摩擦。
王杰希啊了一声,说怎么了。
“谢谢你。”喻文州没解释什么,但王杰希听懂了。
“我其实——”王杰希卡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其实很难过很惋惜,他其实没起什么作用,他其实只是担心他,想他也许会需要一个不会产生压力的人陪,但哪句都不好说,于是只剩下一个没有后半句的长音逸散在空气中。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吧,”喻文州像是没听到,只自顾自对着翻涌的江面开口,水面吹来的风把喻文州的刘海扬得乱七八糟,而他甚至没在看太阳出来的方向,“我没办法不带情绪地说,我们打得也很好,只是对手更幸运。”
“哪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好运呢,我很清楚这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甚至说这是职业赛历史上最难看的一届决赛都不为过。”
“当然啦,我也没有在替联盟考虑收视率和商业问题,只是最后是这种结局,我也会觉得憋屈。”
喻文州胳膊肘支在栏杆上,双手虚握,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王杰希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平缓地、长长地从肺里呼出。
“但你能来,我还是很感谢,真的。”喻文州最后一句话是对王杰希说的,却没有看他,眼神依然落在浩渺的江波上。王杰希只能伸出手拍拍喻文州的肩背,认识这些年来,喻文州素来情绪都不大外露,像一个无限吸收压力的黑洞。他本来可能一句话也不会说,如果王杰希不在这里,也许他吃完荔枝就会回床上倒头大睡,也许他依然会因为冲动而自行驱车来看江看太阳,但冲动过后,喻文州还是会整理好情绪回去面对所有人,面对队员,面对俱乐部,面对粉丝。他的情绪管理几年如一日地没有裂痕,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能就这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说这么多,已经算和他王杰希是交浅言深的关系了。交浅言深,王杰希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他怎么会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喻文州呢,反而应该说这是喻文州最不会做的事情了。
月亮的位置越落越低,但云还在照旧的高度上,广州塔的塔尖在逐渐亮起来的天里更显得遥远,明灭的灯光夜里也许惹眼,在白昼看来就有些不逮。
“噢,日出了,”喻文州说,“你要看完吗,还是我们找个地方买点早茶回家?”
“所以其实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广州塔和日出刚好是两个方向啊。”王杰希还在若有所思。
“系呀系呀,广州塔在月落的那一边,”喻文州语调欢快,“傍晚来的话,日落也是那个方向,但广州塔其实是配云比较漂亮。”
“走得动的话我们再走一点?”喻文州查了一下问,“前面大概二十分钟的路有一家早茶,我们打包点东西回去,不然大清早叫外卖好像有点奇怪。”
“我还以为咱们俩今天就是准备好了要和社会时钟背道而驰呢,”王杰希愉快地轻笑一声,“我们微草的固定团建活动可是爬香山,论走路能甩你们蓝雨一机场。”
喻文州假装不知道刚刚他下车之后被路上的虫子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直接转身带路说走吧,兴许还能当上开门第一桌。
不知道是不是王杰希的错觉,天亮了之后,路面的昆虫好像少了一些。也可能是光线条件好一些,他不至于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认成广州大蟑螂——比如刚刚想到这里王杰希就看到一只广州大蜗牛,我靠,好大的蜗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北方人又被南方特产新图鉴吓得一激灵,再败一局——好吧,看清和恐惧原来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美妙而充满希望的此消彼长。
“你会怕吗?”王杰希突然问。
“只是不幸拿了亚军还有队友要转会而已,我的心脏暂且还承受得了,”喻文州云淡风轻地回答,说完又转向他,比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哦对,虽然转会窗过几天就开了,但你要先帮我保密喔。”
“转会?”王杰希本来已经困得快要关机的大脑紧急开始飞速转动,“锋芒慧剑?”
“对也不对,”喻文州狡黠,“不过不重要,总之要帮我保密,你是第二个知道的,少天还不知道呢。”
“喻队难得这么信任我,我当然乐意帮忙。”王杰希正色,“但我是问你怕不怕虫。”
“啊?”喻文州懵了一下,迅速忘记刚刚会错意的尴尬,开始满嘴跑火车,“当然不怕啊,这是一种广东特色物竞天择,怕虫的人会在成年之前就被吓死,所以你能见到的活的成年广东人都是不怕虫的。”
虽然听着就是胡扯,但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没有。王杰希此时尚不知道的是,广东,这个智慧的地方,马上会教给这个勇敢的旅行者另一件事——如果太关注脚下的路,可能就会对来自头顶的危机缺乏感知。
虽然好运不会物理意义上从天而降,但熟透了的爆浆芒果会。
5. 天气偶尔也会称心如意
再次回到喻文州家,王杰希第一件事就是冲向浴室,他回来的路上一直恍惚自己进化成了一个芒果罐头——也许是退化?他顾不上计较了,总之他的头上洋溢着一种热带风味的馥郁和芬芳,皇城根下长起来的温带帅哥受不了这个。
穿着喻文州的睡衣、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的时候,喻文州坐在昨晚吃荔枝的位置上,衣服也没换,趴在一桌子茶点面前睡着了。想来是累坏了,本来在额前的刘海搭在胳膊上,整张脸都埋进小臂后面。王杰希本来想问吹风机在哪里,结果只好走到茶几前面,拿起空调遥控器调高了几度,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也闭了眼。
再睁眼的时候喻文州已经醒了,正在把已经快变成午饭的早茶送进微波炉。仔细看能看出脸颊被桌边压了一道红痕,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还好喻文州自己看不见。
“你不是说今天要走嘛,机票定了吗,一会我送你去机场。”喻文州边打哈欠边说,困意还没有完全消散。
王杰希想起自己打了一半没发出去的那条请假短信,从茶几上把手机抓起来,“我先看一下白云今天能不能飞吧,昨晚就是不能落才给我扔到深圳去的,不知道气象条件有没有好一点。”
“昨晚也没刮风没下雨的,”喻文州小声琢磨,“第五赛季有一次客场回来的时候也备降的深圳,那天还输了比赛,各种意义上很糟糕,所以我现在还记得。你们机组有说为什么要备降吗?”
“说是天气原因,我哪儿懂这个,”王杰希顺口回答,“好像今天正常了,我买下午的航班吧,回北京正好晚上。”
“行。”喻文州站在微波炉面前看着橘色的光发呆。
“你别送了,好好休息吧,辛苦了一个赛季了都,我打车去机场就行。”
“行。”喻文州站着没动,这是真困了,话都少了。
王杰希对天发誓,他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意图,但可能两个人都熬得神志恍惚的时候,大脑会短暂退位给激素接管。
“喻文州,我——”
正好微波炉“叮”了一声,喻文州和微波炉同时响起声音,“嘘,我知道,我也是,但先不要说。”
喻文州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快,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喻文州反客为主打断别人读条。
好吧,魔术师偷袭失败,自知理亏地低头继续查航班信息。喻文州从微波炉里把盘子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招呼王杰希过来吃点。
没人会跟广东早茶过不去,王杰希坐过去的时候又看见桌上没吃完的荔枝,听到喻文州问他,“下周你生日那几天,你有安排吗?”
“毕竟夏休,队里就不专门过了,可能要配合俱乐部宣发,还有回家跟家人吃顿饭,就没了,怎么了?”
“那,”喻文州想了一下,“不介意的话,我应该有空,能去北京登门拜访吗?”
草草吃了点东西,王杰希带着未竟的话、未竟的心意和未竟的工作重新坐在登机口前,穿着他穿来的那身衣服,手里攥着手机和喻文州昨晚给他翻出来的充电宝。航站楼落地的玻璃外面有一朵橘红色的云,颜色很漂亮,形状像妙蛙种子,王杰希盯着那抹云看了好一会,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打开喻文州的聊天界面。
王杰希:图片.jpg
「图马图」窄门
*又名三刷变成师徒的狗
*全文2w,请注意阅读时间,希望可以得到反馈~
*Summary: 今年二十七岁的量子态图恒宇站在门前,听见自己弥留之际的声音。
《窄门》
1
在你的面前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这是我们所有的历史,现在和将来。我在门的这边送你,有人在门的那边等你。穿过层层叠叠的一切,你会看到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你走吧。
2
二十岁那年,距离本科毕业不到六个月,我仍旧为着保...
*又名三刷变成师徒的狗
*全文2w,请注意阅读时间,希望可以得到反馈~
*Summary: 今年二十七岁的量子态图恒宇站在门前,听见自己弥留之际的声音。
《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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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面前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这是我们所有的历史,现在和将来。我在门的这边送你,有人在门的那边等你。穿过层层叠叠的一切,你会看到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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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那年,距离本科毕业不到六个月,我仍旧为着保研的事情焦头烂额。那时候什么都在变,名额飘忽不定,政策一天一个样。或许从四年前因太阳危机而起的那场暴乱开始,命运就已经挥动它不可违抗的巨臂,将世界从短暂的安稳送往永无止境的动荡那段。我的高中生涯无端缩水了三分之一,大学生活也被砍了一年。在此之前,二十岁毕业的被称作天才,而我们却是死线前粗糙赶工出来的半成品,大布口袋一抖,便如汤圆哗啦啦地滚进这沸腾人间。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危机下的文明刚刚开始,世界混乱不堪,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最壮志凌云的青年也是迷茫的。怎么今天这个上台,明天那个被抓,一腔热血无处浇灌,只好悻悻窝回象牙塔里当卷王。我所在的计科恰是学校强院,高手如云,挤破脑袋同他们去争去抢,多半也是明白外面的世界好似炼狱,不如争取几年缓刑。
尽管动机并不崇高,更有悖科学精神,但依然想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排队打饭的时候刷中科院官网,越刷越乏味,切去看新闻,更叫人心烦。正想熄屏,拇指不经意划出一条简讯: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牵头启动数字生命计划,心想这帮人越来越异想天开,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读下来了。短短几百字的简讯,是我第一次读到“马兆”这个名字。
那一年,数字生命的概念刚刚出现,数字生命研究所还没成立,在那个不起眼的课题组里,“马兆”这个名字还顶着“青年学者”的头衔。而我误打误撞,稀里糊涂成为了马老师的第一批研究生,也是那一年发生的事。从食堂回来之后我给马老师发了邮件,他说可以聊聊,两天后的下午我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马老师的转椅面向我,低头翻看我的简历,我在一旁不打自招,从我的第一个项目说起,一来二去,三个半小时。具体聊了什么记不清了,但我想应该是很愉快的,至少我很愉快。直到马老师走去饮水机给我接了杯水,我才听到自己用干涸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坐下,在我喝水的时候突然发问:对数字生命计划有什么想法?
我还记得,那句话的语气是很淡的,仿佛只是一个一时兴起,无足轻重的问题。我放下杯子,发现他正看着我。窗外金色的阳光褪去了,只有屋顶的冷光灯照着我们的脸。他的脸孔还算光洁,鬓角修得齐整,明澈的镜片狭窄,将他的颧骨与眼角不自然地切割开了。我的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马老师真是一个严密的人。很奇怪吧?我们通常只会用严密来形容一段推导,或是一条防线,而我却用它来形容一个人。但你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思维紧绷而不僵硬,他的话语简洁且极精巧,好像他这个人是由一系列完美的底层逻辑,用最滴水不漏的手法织就而成的。哪怕日后变老,头发变白,又蓄须,依然如此。当他站在你的面前,明明身材并不高大,却让人觉得密不透风,说不出是压抑还是安全。
我走了神。老师已经坐下了,他拿起我不久前发的文章,目光则越过白纸的边缘,依旧看着我,双眉微皱。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积年累月的旧习留下的两道刀刻般的深壑,只是此刻被那眉下的眼睛一看,就针扎似的清醒了。同时也了然,在这样的目光下,说谎和隐瞒都是被禁止的。
我如实道:第一次看到数字生命计划,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但若成了,会为整个人类文明带来巨变,所以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不过我本科的方向是人工智能……
我听见轻轻呼气的声音,论文遮住了马老师的下半张脸,但我猜想他应该是笑了一下——没事,都是相通的。你过来吧。
我二十岁进组,没有师姐师兄,马老师和我同门二人,勉强拉扯起数字生命计划的课题组之一,每次组会都冷清非常,像family workshop。大学同学听了,说你怕不是进了导师的坑。我说他的研究方向很前沿,论文质量也高。他举起食指用力一比:这样更危险!当心是歪门邪道,一把年纪才当硕导,不觉得奇怪?我这才傻傻去官网翻他履历,稍一推算,却笑了:错怪他了,九七年的,才三十三。只是长得显老。
攻读硕士期间的工作,如马老师所说,和我原本的方向跨度不大。我们三人合力,将人工智能中的迭代算法与训练模型应用于数字生命领域,攻克了几个基础难题。论文发得顺利,我沉浸在成果带来的喜悦之中,俨然忘记自己是个还没准备开题的研二学生。周日晚上十一点半收到导师邮件,主题只写了“急事”,我吓坏了,点开正文如下:
图恒宇,零点前把表格填了发我,晚了没学上。-马
我以为是开题的事,手忙脚乱把表格填好发过去,才回味起“没学上”这三个字的含义。延毕要算“没学上”么?回头检查自己刚发出的邮件,发现附件标题是“硕博连续培养登记表”。后来马老师的学生越招越多,我在午休时和师弟师妹闲聊,总要捡起这段往事,讲当年如何被忽悠进组,又如何被蒙骗着多签了三年的卖身契。已是博导的马老师从身后经过,卷起纸筒敲我脑袋:告你小子诽谤。此时的我们,已经从三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了近十人的重点实验室,数字生命计划也正式从自动化所分了家,成立了自己的研究所。全所三十人不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穿着印了崭新图标的工服,奔走在自家设备之间而不用再低声下气地协调借用时段,突然有种当家作主的幸福感。经过马老师的办公室,透过玻璃门见他半眯双眼紧盯屏幕的模样,不知他是怎么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研究中分出心思,来为我们闯出这片天地。只隐约明白他的目光,从来不局限在眼前的几篇文章上面。
他注意到我,眼神从屏幕上移开,口型在问:有事?
我摆摆手,怀里的材料突然滑落,洒了满地。等我乱糟糟地收拾好再站起来,马老师的目光早移回屏幕上了。我看着手里的白纸,忘了原本要去到哪里。
如此看来,我硕博五年,从人工智能到脑机接口,从自动化所到数字生命所,从不谙世事到结婚生子,马老师一直都在。有句老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后来大家觉得迂腐,再没人这么说了,但我能明白。我父母都在广东,离北京太远,五年只回去过两三次,每次都待不长。北漂辛苦,哪个年代都是如此,更何况在末日之下呢。这样的境遇中,能有一位长久陪伴的可靠师长是幸运的,哪怕他再不苟言笑,不通人情,工作之外半句嫌多,也不妨碍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起重要他人的位置。我结婚的时候,没有婚礼酒席,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请几个朋友吃了顿饭,这事就算交代好了。回到组里,给同门带了喜糖,红色金属盒里头装了水果糖,奶糖,花生酥。给恩师的那盒,额外添上一颗“末日版”费列罗。马老师捻起用金色锡纸包裹的,指甲盖大小的巧克力球,拇指和食指满满比了个圆,说:我上学时候,费列罗一颗有这么大。我说马老师,我结婚了。他却皱着眉问:你哪年的?我说我一零的呀,今年二十三。他缓缓露出领悟的表情,说了句哦,那恭喜你啊。我很少能直接看透他的想法,但一次却被我洞察到了。想起小学时父亲参加我的家长会,跑错了年级,打电话问我时的窘态。我知道,马老师一定还把我当小孩呢。
而我不再是孩子了。一年之后我当了父亲,再过一年博士毕业,马不停蹄地去美国做博士后研究,应允老师回国后继续在所里工作。两年后妻子带着三岁的丫丫来机场接我,女儿说你和电脑里的爸爸长得可真像,我们拥在一起,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浅淡——不像末日临头。那时我将近而立之年,学业已成,家庭美满,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期盼,浑然不知这已是我此生拥有的全部幸福,也是组成你的一切。
3
让我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我回国的时候,实验室里还有一半熟面孔,都是马老师的博士生。见我回来任职,大家都很高兴,仍以师哥称我,我也似回家一般,好像和离开之前并无分别。午休时一如往日围在一起,有人说在顶刊看到过我的论文,有人问丫丫还认不认得爸爸,还有人问在美国这两年感觉如何,有没有不一样的体会。
我想了很久,笑道:宾州太冷了。
好像跟北京差不多。路过的实验室主任在一旁拆台。
——那不一样的,马老师。
我心里明白,体会是有的,变化也有,只是蛰伏着,叫人一时看不清全貌。两年的独立研究让我真正意义上地完成了从学生到研究者的转变。如今的我作为马老师的同事而非学生,客观上讲,拥有了产生异见的可能与资本。马老师在学术上是个强势的人,这是学生之间悄悄达成的共识,尽管没有一个人挑战过他。疑问时常会有,当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和不容置喙的态度给出解释,取而代之的就是接受和信任,最后的结果也会证明——他是对的。隔壁组的老师曾私下评价:这样对项目好,对学生未必好。同门听了有点生气,一开始我也是,但当我走出去过,再回来,便逐渐理解。
另一部分变化,是由不断加深的人生体验所催生的:我开始害怕失去。我自认并不多愁善感,只是幸福在这个年代好似饥荒中的稻谷,拥有的越多、越美好,失去的恐惧就越让人无法承受。那段时间对移山计划的讨论甚嚣尘上,地球若想逃离,必须在二十年内启航,届时地表将无法生存,那么以当今的生产力计算,能建造容纳多少人生存的空间成了每个人最关心的问题。说都能活下来的有,说只活一半的有,说十不存一的也有。到时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那些深夜里,全天下为人父母的一定都做了同一个噩梦。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来到研究所,中午的时候趴在工位上补觉。昏昏沉沉之中有人敲我桌子,马老师问我怎么不去吃饭。我摸到眼镜戴上,看了眼桌上的时钟。他倚在我的桌边,翻阅着今天上午刚收的一批数据。我不饿,我听见自己嘟囔,听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可明明我没有什么气可赌,也早不是什么小孩了。
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饭卡:那你去帮我打份饭来。
我直起身,愣愣地接过,走路的时候还有些晃。过去没少帮老师跑腿,帮忙打饭也不是第一次。所里的职工食堂早已摸透这群科学家的毛病,以主任为首隔三差五忙过饭点,不得已延长开放时间,哪怕下午两三点去也能领到一盒尚温的盒饭。我用马老师的卡刷了一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那扇玻璃门坐在电脑前了。我推门进去,他示意我把饭放下,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两双筷子,把一次性的那双丢给我。
坐下,吃饭。
我也只好乖乖扯过一张转椅坐他旁边。毕竟师生多年,我知道自己再不领情就招人烦了。坐下的时候看到电脑屏幕,明白叫自己过来也是有活要干。回国之后,我和马老师渐渐有了分工,他是全能型人才,各个方面均有涉猎,但仍以硬件专长,至于最前沿的算法,并没有我懂得多。我嘴里叼着炸带鱼,两只手探向键盘帮他调算法参数,后来实在别扭,索性换了位置坐。马老师的工位整洁干净,繁多资料井井有条,有种和本人一致的严密感。我开始拘谨,椅子只敢坐前半边,他怕我摔屁股墩,抵着椅背往前一推,我就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子里。我还记得椅背的地方有一张记忆棉腰枕,靠上去的时候是温热的。
程序开始跑了,我一边等结果一边接着饭盒盖把带鱼吃完,鱼刺丢进垃圾袋,他又拨了米饭和青菜给我。我问老师你能吃饱吗,他说能,我就不再推脱。他说话不喜欢弯弯绕绕,更不喜欢别人过度解读他的话语。
我们无言地并排吃饭。座位并没有换过来,我得以继续观察他的工作空间。以前来汇报的时候总是站在另一边,这里对我来说就像是月球的背面(这个比喻恐怕将成为历史)。我看见他电脑上贴的便签,被书写得密密麻麻的日历,显示屏下方摆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色金属小盒,里面放着长尾夹和曲别针。
我觉得眼熟,指着它问:这是不是我结婚时送你的喜糖盒子?
他想了想,嗯了一声:用来装小零碎挺好的。
我点点头,又问:马老师有孩子吗?
他夹菜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你看我像有家庭吗?
我张了张嘴巴,其实并没有特别惊讶。不如说,倘若他给出肯定的回答,我倒会怀疑他是不是有分身术了。
我最近在想以后的事,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那么遥远的以后,是很近的以后。
马老师没说话,他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我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研究,其实比我一开始所想的更有意义。
这个世界太凶险了,马老师。我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坎在等着我们,二十年后你我还活着吗?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丫丫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孩子们更可怜。
你想说什么?马老师要我切入正题。
我想给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我答。假如真的有避不开的灾祸,等到了那天,他们至少还有处可去。
这时屏幕上的程序已经跑完了,他扫了一眼弹出的对话框,没有点。片刻之后,听见他用平静的语气陈述:
这么想的不止你一个人。讽刺的是,移山计划的流程公布之后,数字生命计划的支持率前所未有地提升。前段时间,一位印度裔科学家发表了数字生命使人在数字空间永生的论调,一时间世界各地的支持、合作和资金纷至沓来,官方或非官方的。但在我看来这极其不负责任。
支持率提升,这不是好事吗?我傻傻地问。至于永生的说法……或许有博人眼球之嫌,可这不也正是我们的使命?
马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好像我是一个在题目陷阱面前无论如何也点不通透的笨学生。
图恒宇,你觉得我们现在距离你说的这个使命,还有多远?
我思索了一会,然后回答:其实我们有很多成果。刚回国的时候,您说所里已经实现了大脑结构快照和备份;这两年数字世界的建构也趋于成熟;至于硬件方面,550A提供了基础的算力支持。可以说,我们初步具备了让人类在数字空间永生的条件。
所以还有多远?马老师重复了刚刚的问题。
嗯,接下来就是意识的……传输和延续。讨论进入到我不熟悉的领域,话里的底气明显弱了:虽然依然在理论阶段,但我们已经获得了一期实验的许可——我指了指屏幕——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攻克的,只差一步了,马老师。
见他沉默不语,我又补充道:对了,其实关于意识延续我已经有了思路——您还记得迭代算法吗?那是我博士的毕业课题,我想数字生命的意识是可以以迭代的方式——
以迭代的方式存在,进化,进而永生?
是的,马老师。
那数字生命和强人工智能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愣在原地。他挥挥手,示意我站起来,然后我们调换了位置,我坐回到他身侧的转椅上。他确认了程序完成的提示,浏览着输出结果。我在一旁等待。
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话音落下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从马老师口中说出的话。见我没有声音,他斜眼看我。
我,我不信教的,马老师。我傻里傻气地说。
他没理我,继续讲:现在人人都知道门的那边是永生,可真正难的,是进窄门的过程。
所以你是在担心……意识的传输。
但凡有点神经科学背景的人都知道,人类现在对自我意识的理解不过皮毛。没搞清楚这些就想要当造物主,创世神,是不是太早了点?
啊,我听明白马老师的意思了,他一定觉得我和那位印度裔科学家同为一丘之貉,是思想上的巨人,纸上谈兵的将军,哗众取宠的小丑。我很想为自己辩解,但在那时,我却被一种没来由的无奈给击垮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别,有关身份、角色和人生经历,而这种差别拉开了我们在思想上的距离。那时的我幼稚地想: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有的东西他永远也无法体会。无知者无畏,从这一点上,我又有点羡慕他。
于是我放弃了自证清白,只说:那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什么?
移山计划为的是两千五百年后的孩子们,而我总得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吧。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冲突,一次短暂到让人转眼忘却,平和到配不上冲突二字的冲突。当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检查仪器,做一天最后的收尾,好像谁都不记得中午发生的事。熄灭实验室的最后一盏灯,往电梯口走的时候马老师说预实验的结果不错,周末可以开始收首批受试者的数据,并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日历,面露难色,我说这周末恐怕不行,丫丫过生日,要带她去游乐园。
他哦了一声,说没事那我去盯着。我正要道谢,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回走,让我在原地等他。这时电梯已经到了,我只好目视轿厢的门打开又关上。
两分钟后马老师回来,胳膊下夹着一本红色硬皮书。他把书递给我,我看见上面用稚嫩的花体字写着“数独游戏”。他解释说这是之前去学校做讲座送的纪念品,他没有小孩,不如给丫丫当生日礼物。我笑着说马老师您也太了解她了,她最近正迷这个。马老师挑起眉毛,说是吗,真不愧是科学家的女儿。这时电梯的门又开了,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算是被马老师承认的“科学家”了。伴随着这样微不足道的雀跃,我们在电梯井中安静地下沉。
4
我们在去游乐园的路上出了车祸。事故原因是在十字路口与无人的失控货车相撞。我当时回头和她们讲话,如果没有回头,兴许是能避开的。后排车厢被硬生生撞断了,妻子在救护车上就被宣布死亡,丫丫坚持到了抢救室,紧接着就是病危通知,医生让我做好准备,说只是时间问题。而我却只受了轻伤,右眼处留了道疤,从此看什么都不完整,像舞台边缘塌下去的一块黑色幕布。
你肯定会恨我,我也没有原谅过自己,这没什么可说的。要不是为了复原数字世界中的女儿,我早就死了。我时常想,怎么偏偏让最该死的人活下来呢?一定是因为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所以我要还债。
现在想来,那天我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把丫丫从医院里带出来。因为我记得那天所里有实验,还记得负责实验的人是马老师。那个时候实验室里恰好没有受试者,我抱着丫丫冲进去的时候,马老师正坐在角落里的电脑前面。我来不及跟他说话,忙着把丫丫放在床上,平展她的四肢。转身和跑过来的马老师撞了满怀,整个人像塌了一样地瘫下去,他想捞住我但失败了,因此我只得死死抓住他衣襟,我看见自己一手的血。
后来我知道,在我跪在地上抓着马老师语无伦次的时间里,他已经检查了丫丫的身体体征。他叫我名字,前两遍我都没反应,其实听见了,只是那时已经说不出话。最后他忍无可忍,揪住我衣服后领把我一把拎起来,一捆导线塞进我的手里。
抓紧时间连设备,脑死亡就什么都没了。
我记得自己刚回国的时候,这个实验也才刚刚起步。那时我们互相做被试,马老师躺在床上,我将他的大脑与计算机连接,结束后再交换,由他把电极埋进我的头发里。一开始操作生疏,找位点,连导线,一个人能忙活半个小时。后来熟悉了,就教给师弟师妹去做。出事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已有一阵子没有接触这些工作,可当与丫丫的生命赛跑,我们二人合力,竟只用了五分钟就全部就绪。传输开始之后,我守在丫丫旁边,脑中忽然就空了。我这才看见实验室外围满了人,层层叠叠的人脸,向我投来好奇、惊诧或悲伤的目光。我知道他们中有我的同门,有隔壁组的学生,原来一起加班,一起挨骂,一起打饭,围在一起说笑的,可此刻我竟都觉得陌生,认不得了。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晰,轰隆隆的,好像铺天盖地的潮水。
一个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马老师走到门外,关上门,将潮水挡在外面。我只能听见身边体征监测仪传来的滴滴声,还有浮出海潮的那一句我负责。随后心电的声音变长,变缓,最终归于毫无起伏的鸣叫。又过了几秒,更高频率的提示音出现,那是上传成功的提醒,像一颗在苍茫夜色中突兀亮起的星星。
眼眶里的眼泪这才敢掉下来,模糊中看见马老师微微转身,隔着玻璃望着我。我知道是我欠他的。可我实在有太多债要还了。
葬礼是马老师和同门帮忙操办的。那时候婚礼简单葬礼也简单,乱世逼仄,容不下凡人的大悲大喜。在一个小小的礼堂里大家围在一起,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就算完了。我戴着黑纱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旁人过来,跟我说点什么我就点头,问我什么我就摇头。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太累了。
那段时间我不敢回家,觉得像罪犯指认作案现场,看见地板就想起血,看见照片就想起凄厉的尖鸣。马老师看不下去,把我领回他家,自己照常上班。我彻夜难眠,却也不肯在白天睡他的卧室,终日枯坐在沙发上,不知怎么撑过了那些日子。只记得有天马老师凌晨才回到家里,见我像鬼似的站在阳台边上。我问马老师你家有酒吗?我睡不着。他挂好衣服,然后把我从阳台扯进屋里,说没有酒,睡不着你就工作。
我怔怔地,一时没想起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550A作为数字生命运行的最低硬件要求,全国也没有几台,你至少得让自己留在所里吧。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以前说话从来不弯弯绕绕,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才肯在委婉和直接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尽管站在今天回看,我会犹豫那日的暗示究竟是出于对学生一蹶不振的不忍,还是为日后埋下的草蛇灰线。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我是有女儿的,我说过要为她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现实残忍,我要让她有处可去,这些承诺放到今天依然作数。第二天,马老师拿着我给的钥匙,去家里帮我捡了几件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然后又开车送我去所里上班。研究所有间值班室,以前马老师忙得晚了,偶尔在那里过夜,现在分给了我。往后两年,我住在值班室的时间比家里更多。
回归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有勇气将女儿的数字生命卡插到550A上。深夜的实验室里只有计算机运作的轰鸣,在静谧之中尤其突出。连接完成之后我别过头去,不敢看屏幕一眼,好似近乡情怯,我亲手造成的阔别与不幸,叫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重逢。很快我听见丫丫清脆的声音,我没有转头,眼前却出现了画面:准备去游乐园的那天早上,丫丫坐在桌前问我马老师送给她的数独题。我说这道题太难了爸爸不会,我们回家再做好不好?女儿说好呀好呀,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
屏幕中的丫丫重复着那个早上发生的一切,画外没有我的回应,但一切依然坚定不移地运行。我突然感到恐惧,那一刻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丫丫,我们不去游乐园了好不好。
女儿如凝固般沉默,下一瞬间又如倒带: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我这才明白丫丫的生命,是以两分钟为界限,在冰冷的数字空间中无尽循环。更让我失望的是,她的行为刻板,对外界没有反应,没有交互,好像我们与死神赛跑,抢下的就只有一段两分钟的视频文件,也是她弥留在这世界的全部。
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尽管这是在实验之初就知道的事情。人就是这样的,在讨价还价中得寸进尺,永远不知满足。马老师担下我将女儿意识上传的责任,默许我在无人时使用550A见她一面,而我却不肯止步于此。后来实验室的研究重心转移到人脑意识的传输问题上,我在白天完成常规工作,夜里秘密按照我博士课题的思路,尝试用迭代算法延续数字生命的意识。有时候马老师走得晚,在他看来我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同女儿说话,并不会发现这是训练的一部分,便自以为瞒过他的耳目。直到我上了月球才知道,550A的工作日志记录了我所有的研究痕迹,马老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当然,这是后话。
之后两年,我的研究进展缓慢,但依然有所推进。我不断调整算法,经过三百余次的迭代,丫丫开始对声光刺激出现反应。例如讲话时出现巨响会被打断,看到强光眼睛会眯起来,只是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些:爸爸这道题怎么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而与之相比,所里的研究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陷入几近停滞的状态。人类的意识是最顽固的黑箱,我们倾尽所有力量和资源却无法撼动分毫。意识本源、身心关系、现实与数字世界的意识同一性问题依然无法得到解答。到最后,每次组会都开得像是哲学思辨,个个都神神叨叨的,我穿行于他们之间,竟然是看上去比较正常的那个。以至于当马老师在组会上宣布项目终止的时候,许多同事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像比起因碰壁而感到挫败,更庆幸自己终于能从这艰涩无解的哲学母题中解脱出来。
而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可接受的。马老师在会上说得明白:项目终止之后研究所也会重组,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我们而是国际社会的风向——上面接到消息,《禁止生命数字化条例》已经进入最后审议阶段,既然大局已定,自然要提前统筹。所里的各位会有相应政策安排,你们不用担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好像在等待内心深处的情感追上口中的话语,只是再次开口声音却依然平淡如常:但我相信这些年的努力不会白费,大家辛苦了。
宣布项目终止的那天马老师依然工作到深夜,兴许还有很多收尾工作没有完成。我去办公室找他,玻璃门里空空如也,又穿过实验室,终于在安置550A的机房里见到了他。马老师看见我站在门口,似乎想说点什么。而我不及他开口,开门见山:丫丫的数字生命已经迭代至第四百二十四代了。
我冷静得不像在说一个秘密,他也平淡得不像在听一个秘密:所以呢?
我知道所里的研究碰了壁,那是因为你们在一条路上钻了牛角尖,但只要换一个方向,突破的可能性很大。
马老师沉默片刻,我隐约看见屏幕中的代码滚在他的镜片上:看来你完全没懂我的意思。
我确实不懂。
生命数字化被禁止,并不是出于科学研究的考虑,甚至和伦理都没有关系。
我愣在原地,感觉有些怔忡。
原本作为备用方案的数字生命计划,在主方案移山计划被提出之后反而获得了大量支持,数字生命使人类永生的论调更是滋养了大批极端数字生命组织。二者由并行不悖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局面,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而当一个备用方案开始和主方案拼死活,它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我这次来见他,本就怀着破釜沉舟之势,此刻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我,便顾不得师生情分:所以你就眼睁睁看它完蛋?咱们所成立十年了,这是我们的心血,是我们的一切啊。
但不是人类的一切。
我走上前,将550A的显示屏扣下去。被粗暴打断的马老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他终于肯看着我了。
人类,全人类。我重复他刚刚的用词:那群政治家一旦想要牺牲点什么就会说“全人类”,可我从没想过有天会从你的口中听见这三个字。所以你是要告诉我,现在轮到科学了对吗?
他不可置否,却说:哪怕从科学的角度,我也不建议你继续研究下去。
不,我说了,迭代算法。马老师,请再给我一些时间,丫丫一定会产生意识的。研究中遇到瓶颈再正常不过: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老师,我继续引用您当年引用的话——这不就是科研的意义吗?
我的语气从强硬变得恳切,到最后甚至俯下身,想要望进他的眼睛里去。这样说的时候,我紧紧攥着胸前衣襟,恨不得把心里面所有的血和泪都挤出来给他看个明白。直到掌心一硌,想起女儿的数据卡还被我挂在胸口,连忙松开了,怕她痛。
我静静地等,机房里的灯光极冷,站久了竟觉刺骨。最终他避开我的目光,缓缓掀开被我合上的显示器,好像无事发生一般,思绪又掉进方才未完成的工作里,我的心也跟着坠进冰窟里去。我想他不会再理会我了,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图恒宇,他说。窄门是骗局。
人类的意识是黑箱,我们无法证明穿过窄门之后的你还是你。这就是我从科学的角度也不建议你继续研究的原因。至于科学之外——你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我只听懂了后半句,于是像个蛮不讲理的孩童,很可恶地发难:那我女儿呢?我抬手搭在550A的方形机箱上,钢铁滚烫,下方的世界传来震动,如有万马奔腾,轰隆作响。
当初我答应你上传丫丫,不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而是为了让你有个寄托。如果你把它当成一段两分钟的生前录影,那屏幕里的就是你女儿。可如果你把它当成生命,那她就真的和你女儿没有半点关系了,你能明白吗?
图恒宇,人死不能复生,复生的不是人,你能明白吗?
那时的我不明白,也拒绝明白。人们只能理解他们愿意理解的,记住他们愿意记住的,因此当年马老师这一段苦口婆心的谶言,未经消化就被我丢弃在记忆迷宫的死胡同里。直到生命走到尽头,万物翻涌,才恍悟原来一切答案与警示早已写在卷面之上,而在我拒绝领悟的那一刻,我们的结局就已经被不可逆转地书写了。那天晚上,他的话已说得明白,我亦听得清楚,却偏偏装作不得要领,要跳油镬、跳火堆,他如何去拦?马老师是聪明的人,知道大错早已铸成,那之后再重演做戏一般的劝说,大抵也是要尽为人师的职责,要陪我演下去吧。我心领神会,回以他意料之中的忤逆,心知肚明谁也改变不了谁了。
因此当我说:“马老师,我不明白”的时候,他瞥了我一眼,便也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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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项目终止到我正式开始驻月工作,我没有再见丫丫一面。你三七年回国的时候,应该已经听说了逐月计划。后来在研究所重组的过程中,有人建议将原本用于生命数字化的量子计算机550A应用于月球发动机的自动化建设上。这一提议很快得到批准,将550A带上月球,需要专业人员长期运维,由于驻月工作危险,工作周期长,驻月名额的竞争并不激烈,我报名之后很快入选。至于其中是否有马老师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我不得而知。
你知道,为了丫丫的生命,这是一个绝佳的隐秘机会,为此再危险我也会去做。除此之外你也应该想到,我加入逐月计划还有另外一层不值一提的深意。丫丫喜欢兔子,迷恋和兔子有关的一切,听了嫦娥奔月的神话念念不忘:月亮上也有兔子呢,我想和兔子玩,爸爸帮我把月亮摘下来好不好?这等童言无忌,没什么道理,却叫人无法忘怀。
项目正式启动那天,他们为立于月球坎帕努斯的纪念碑揭幕。月表苍茫,宇宙漆黑如空洞,幕布在真空中安静地垂落,我看见黑色石碑上好多种语言,方方正正镌刻同一句话:为了全人类。众人无声地拍掌,我却想起那日马老师冰凉的声音,不知要如何动情地说出这五个字来。当时我很想问他:我的妻女是不是也算这全人类中的两员呢?但我没有问。往后在月球的梦中,我常常回到这方高耸的石碑面前,默然凝视着它。
半月后的某天,我终于又一次将女儿接入550A,此时距离上一次迭代训练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丫丫的声音、动作和表情依然和前四百二十四次一模一样:穿着生日当天的衣服,问着同样的题目,提着同样的要求。但我竟觉得满足,同时也有些疲惫了。或许马老师的话的的确确影响了我,或许能有此情此景已是命运开恩,或许我们今生父女缘分只可到此,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我以近乎释然的沉默回应着女儿不知疲倦的表演,在两分钟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低下头,自言自语般笑着说:丫丫,爸爸现在……在月亮上呢。
女儿如凝固般沉默,紧接着笑起来:
爸爸真的去给我摘月亮啦!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几乎要扑在屏幕上面。我双手颤抖,死死扒住显示屏的两端,拼命记下此刻滚动的所有参数。我看见右上角的迭代计次:四百二十五。第四百二十五次迭代,我的女儿第一次产生了自我意识,这也是人类文明中的第一次死而复生。从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怀疑与动摇都已化为云烟,我甚至为自己险些放弃了女儿的生命而感到羞愧。我知道,我的方向和坚持都是正确的,数字生命的研究终于穿过窄门,从此迈进了新的纪元。而当我导出了节点日志,将它们打印出来的时候,发现了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只可惜马老师不在这里,这是一个无人的新纪元。
产生自我意识之后,丫丫的迭代越来越顺利,会哭,会笑,渐渐能够完成连续对话。这个过程奇妙,迷人,令人感动:好像我又回到初为人父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从女儿身上看出新的变化。后来我去美国做博士后研究,离开了仍在襁褓之中的丫丫;等我两年后回国,丫丫已经是一个爱跑爱跳,能说会道的小姑娘了。我自知错过了女儿成长中的无数个里程碑,也曾无限遗憾,如今得以在数字空间稍作弥补,算是慰藉。
然而随着迭代次数的增加,我很快再一次触碰到了数字生命的边界。大量迭代的背后需要极高的算力支撑,当次数突破六百,七百,八百之后,丫丫依然只有两分钟的生命,我便意识到,这就是550A的极限了。原来我一直想着,算法上的缺陷可以钻研改进,训练上的不足可以用时间弥补,却从没想过有天会在硬件上遭遇瓶颈,而我偏偏对此束手无策。
除此之外,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又一次找到了突破的机会,真是一种讽刺的幸运。最开始的时候,命运给我不可能承受的重击,又给我死而复生的希望,让我不得不踏上一条前途未知的漫漫苦路。往后种种,我时常山穷水尽,又回回置死地而后生,因此短痛变作长痛,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或许我在被命运玩弄吧,我不知道,但当时哪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命运眷顾我。
那是又一次地月常规补给,前来对接的是我过去的师弟,小我三届还是四届,我记不清楚。月球基地消息闭塞,从他口中我才得知了研究所重组后的一切,也因此有了意外收获。他说师兄驻月不久之后,咱们团队改攻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并入北京航天中心管理。负责人还是马老师,你知道他原来就是搞这个的,算干回老本行了。
快三年了,有成果吗?我强忍内心的激动,试探着问。
他看了看我桌子上的设备,说:你这还是550A吧?现在550C已经有了,量子体积三位数,还没发布,不过也快了,毕竟移山计划的推进都指着它。
量子体积三位数,我惊讶道,这是了不起的突破。
是啊。师弟笑道,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不过马老师似乎……不太满意。你知道他这个人,精益求精,目光长远。他警告我们说,量子摩尔定律二十年后也要到头,为此必须提早打算。可——拜托,二十年欸!就算到头了,那也是五位数的量子体积,到时它会有多强大,你能想象吗?再说了,当今这个局势,我们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都不一定呢……
我笑着摇摇头:对于人类的未来,他是理想的,对于我们的研究,他又是现实的。因此他既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又是一个好的研究者。有时候我真羡慕他能活得这样恰到好处。
师弟收了笑容,看着我,良久。
那师兄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老师他常常提起你。
什么?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走之后,他一次都没有提过你的名字。可他对别人说的每一个“我学生”,都是你。
那天师弟与我透露的消息,并没有拐弯抹角的地方,对我而言却是一片混沌,好像回到学生时代面对一道无从下手的难题。我听时未做表示,只是顺水推舟地回应,待他走后才陷入思考的泥沼之中。师弟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留下来。项目终止之初,我为了550A的使用权限报名了逐月计划,自觉抓住了机会,却不知还有其他选择。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马老师没说什么——但或许,他是可以说点什么的。就算那时未来在我们的眼中扑朔迷离,身为项目负责人的他绝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一定知道,倘若把团队未来的研发方向告诉我,我一定会因此留下来。
而我没问,他也没说,不是我不想留,而是他不留我。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很平静,一点失望难过都没有,毕竟就连我自己也知道,那时的我于团队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变量,其实现在也是。此刻我的研究再次遇到了瓶颈,或许马老师也在寻求突破,于是我们又一次站在了科学的窄门面前。只是这一次,进入窄门的钥匙握在了马老师的手里。
当天夜里我问丫丫:你还记得马伯伯吗?丫丫说马伯伯?她举起手中那本数独游戏,把封面转给我看:这本书就是马伯伯送的!
我抿了抿嘴角,说是啊,马伯伯那么疼你,一定会愿意帮你。
也许这话是讲给我自己听。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他,哪怕出于一个可鄙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哪怕马老师不想再见到我。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师弟说马老师常常提起过我,又是为了什么。我在心中苦笑,像我这样的逆徒恐怕穷其教学生涯也仅此一位,马老师一定是把我当作反面教材了吧。
我并没有等太久。在我为期三年的驻月任务即将告一段落,临近月球发动机点火测试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马老师和目前最新的量子计算机550C。这场师生重逢包含了太多言外之意,彼此都心事重重,实在无暇叙旧。无人的时候,我将丫丫的训练成果展示给他看,他当机立断地拒绝了我,但我却能肯定他被丫丫打动了。我太了解他,过去也曾以为马老师生性淡漠,没有心一样的,后来明白不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只是他的心身之间隔着厚厚的障壁,将内心的波澜尽数掩盖在岿然不动的外表之下。因此当他的感情已能通过肉眼察觉,说明他的内心一定经历着难以想象的地动山摇。
我看见他颤抖的手,虽然下一秒就欲盖弥彰地撑在桌上,却足以让我相信他在动摇,无论打动他的是丫丫的生命力还是数字生命的进展,亦或是他从中看到了另一种希望,重要的是他被打动了。现在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于是命运再一次眷顾了我。
即将执行点火之际,对太阳风暴的预警失误使我们失去了550C,却阴差阳错地让我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底牌。你会失望地发现,七年后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那样坏的人:我威胁了我的老师,用550A的密码换取加入550系列后续研发的资格。他于我而言是恩师,是伯乐,甚至是搭档和朋友,他从死神手中为我女儿抢下两分钟的生命,而我却威胁了他,为了我女儿两分钟之外的一生。
听到我的条件,他又一次表露出肉眼可见的感情,是震惊,似乎也只有震惊。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之后,他很快恢复了冷漠,用计算机执行口令一样的语气说:我答应你。他的话总是像机械一般缺乏温度,却因此平添了几分可信:机器要如何说谎。我得到他的承诺,就这样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于是威胁变得像君子协定一样温柔无害。我想,可恶之上再添一重愚蠢吧。这下马老师也铁定对我失望至极,他或许可以容忍一个坏学生,但绝对无法容忍一个蠢学生。而我两样都占,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
6
马老师终究没有食言。点火完成之后我们一起返回地球,随后就是办入职,流畅得像是一切本该如此,没有半点胁迫和妥协的痕迹。就这样,兜兜转转一圈,我又回到他的手下做事,只是地方变了,做的事变了,人也变了。实验室里几乎都是生面孔,新同事见了我,露出生疏而礼貌的微笑,我便明白当年那些忙里偷闲,和大家围在一起闲聊八卦的日子一去不返,不可再来了。或许那场车祸之后,世间一切美好便与我无缘,只是我浑浑噩噩,多年之后才恍然发觉。
除了马老师,实验室里唯一认得我的就是先前在月球基地见面的师弟。他在团队里是老资历,却当着其他人的面叫我一声图师兄,让大家都震惊不已。我还在想要如何言简意赅地说明,他却指着我宣布:图师兄就是那个“马老师的学生”,众人便发出了然的声音,伴随着不可言说的表情。后来我私下问师弟,试图找回玩笑的语气:马老师平常一定没少说我坏话。他却惊讶地看我:你怎会这么想他?不过是左一个“我学生的研究”,右一个“我学生的算法”,叫大家学得头痛而已。
至于马老师,我们依然维持着与过去无异的师生关系,过分美好,又过分冷酷。回到组里之后工作很快进入正轨,他对我也没有半点警惕和提防,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刻,自然也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却为此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忍受,有时候我宁愿他记恨我,也好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和驻月之前一样,我依然抗拒回家,每天都在中心加班到深夜。有时马老师也没走,实验室里只剩我们二人的时候,我会故意试探他的底线,听他重申自己对数字生命的态度,然后我再反驳他,不厌其烦地发起主题单调的辩论:我说我会向你证明丫丫还活着的。他说你敢。太空电梯事件才过去几年,你会被打成数字生命派,到时没人救得了你。他怎会不知,得救于我根本没有意义?可他既然这样说了,我只好接道我不在乎这些。两人你来我往,像演员对戏。哪怕每一次都以不欢而散告终,但没关系,第二天一切如初,我们之间仿佛有一段过零点自动初始化的计算机代码。
其实我已经不再需要马老师的帮助。丫丫的数字生命距离完满只差最后一步,让我加入550系列研发团队是我对马老师的最后一个要求。之后的路我会自己走完,不再叫他为难。可既然我不想得救,又不要他帮忙,那没完没了地同他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想一次次地将我们之间的差异、分歧和冲突摊给他看,撕开伤口上的肉色创可贴,涌出的悲愤铺满地板,对他说你不要再粉饰太平,你的学生太苦太痛,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现在的他在挑战你,在质疑你,早晚有一天他会闯下大祸,但他不在乎,他只要证明他是对的,你是错的。又或许他只是太想得到你的认可罢了。即便如此,你还要一遍遍无视,一遍遍遗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哎,你们师生一场,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啊?
在和马老师无休无止,旷日持久的辩论中,我见证了一代又一代量子计算机的诞生。量子体积忠诚地遵循摩尔定律年年翻番,很快突破了四位数,势如破竹。直到第十年,量子体积翻到八千一百九十二,那一代被命名为550W。而自那以后,研发的脚步逐渐停滞,往后四年都悄无声息,一如在数字生命所那最后两年一样。终于在一次组会上,马老师坦诚地说:量子摩尔定律也已失效,这恐怕就是使用传统手段研发量子计算机的极限了。这句话在我听来无疑是一句极具诱惑力的暗示: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和丫丫十四年来在苦苦等待的东西。
现在的我站在生命的边缘回望,会发现过去这十四年实在乏善可陈,单调乏味得可以用一天来形容。而在这十四年中,却有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受刑般痛苦的深夜,每一秒钟都比十四年更加漫长。地球逐渐停转,我的日子也越过越乱,渐渐变得不知晦朔不识春秋。首次将550W应用于领航员面试的那天傍晚,马老师开车下班,顺路载我一程。在灰扑扑的飞雪之中,看到街边有零星火光,近了才辨出有人在路边烧纸钱,随口问道:马老师,快过中元节了吧?他说没有,这才六月末,中元节要到八月份。
他往我注视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年轻时候,北京市区不让烧纸,大家都深更半夜偷着烧。现在没人管了。
我望着窗外,六月飞雪,世界天寒地冻。马老师的目光移回眼前的道路,片刻后又面无表情地说:今年中元,也找个地方给你老婆孩子烧点吧。
我知道这是马老师在用极不符合他风格的方式劝慰我。十四年了,他依然是希望我向前看的。只是听他用惯常的冷漠语调说着过于“有人味”的话,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我只是闷闷地答:丫丫还活着,我给她烧什么?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呼吸比平常更深了一些,我知道,这就算他的叹息了。或许他也早已厌倦那些永远没有结果的辩论,连重申立场都懒得了。
我接着说:我也没给我老婆烧过纸钱。但在月球上的时候我常常在夜里想起她,我会和她说话。问她那边冷不冷,有没有朋友,会否太寂寞。还告诉她丫丫在我这一切都好,她越来越聪明,会问我为什么穿短袖,问我冷不冷呢。可是后来550A烧毁了,见不到女儿的这十四年,我连妻子都不敢想。马老师,你知道吗?如果我无法给丫丫完整的一生,我也是没法告慰她母亲的。
马老师不为所动,我也习惯了他的不为所动:很快了,马老师。我说,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那天晚上,马老师在我家门口将我放下。我回家换了身衣服,便推着早已备好的设备再次出门,叫车返回北京航天中心。我知道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机会,也是此生与女儿的最后一面。但没关系,丫丫即将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将丫丫接入550W,第一次迭代,她迅速领悟了自我与他者,过去和未来,甚至表现出思考、怀疑和反抗。她说爸爸,我在哪,我好想出去——这是过去九百余次迭代都未曾出现的结果。她的哭声令我既心碎又欣慰,好像被她的生命之火灼伤,剧痛的同时又那样温暖,幸福。
马老师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我听见一群人试图开门未果,随后他们的脚步涌进隔壁的观察室里。马老师通过指挥台的麦克风,透过单向玻璃勒令我停下,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有条不紊地做着上传数据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他的劝导我已经听过千百遍了,我的回答他也早听烦了,好像过往十四年——甚至从更早开始——我们之间的所有争论都是为此刻而做的演习。如今再重申这些言之凿凿的立场,哪还有动摇彼此的可能,不过是给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深壑盖棺定论罢了。马老师又说:活在现实里。我吼了他,觉得痛快。
你没有资格定义什么叫现实。
我按下了上传的按钮,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许许多多个我。曾经我很不喜欢这里,尤其讨厌镜屋的设计,觉得晕眩,无措,目光无处可放。身在其中,感觉从上到下都被窥视,人如鱼肉被寸寸解剖,无情而惨烈。此刻的我再次站在镜前,看着镜中沧桑阴郁的虚影,却只觉得轻松坦荡。旁人都说我老得很快,或许是当年抵在青年末尾摇摇欲坠的身躯无法承受那样的灾祸,便逃也似的向着衰老奔去了吧。下一瞬间我的脸孔破碎,罅隙之中望见另一双眼睛,竟也是同样的苍老,那是马老师的眼睛吗?他的眼睛何时也变得像老人一般浑浊无力,他的眼睛怎么会流泪呢?
我被电击枪击中,仰面跌进女儿的哭声里。在我死而无憾的巨大圆满当中,浮现出一丝裂纹般细小的悲哀。
许多小时过后我才知道,我将女儿上传至550W与月球危机发生的时间有着无法令人忽视的相关。发动机过载崩溃之后月球开始坠落,我因此被紧急征召,前去执行重启北京根服务器,以使地球提前启航的任务。在人类的命运面前我冷漠且自私,若不是马老师在我面前先后拿出了丫丫和我的数据卡(也就是你),我毫无疑问会拒绝接受这项任务然后等死。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恍若隔世。我钻进副驾,发现自己好像刚从这辆车上下来不久,只是此刻心境完全不同。明明是去执行一个决定人类命运的危险任务,说是去赴死也不为过,心中却比不久前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更加畅然。距离直升机起飞的地方有大约三十分钟的车程,路上我没话找话,问马老师有没有后悔当年招我做他的学生。
后悔没有用,他说。很“马兆式”的回答。
我不死心,又问:我是不是你最糟糕的学生。
他说是,随后打了一下方向盘。我倾斜之中轻轻地笑:你带过上百个学生,我能成其中最糟糕的那个,也可以了。
并没有那么多,他说。
有,你都带了快三十届。
他看了眼表,略微加紧了油门,声音从扬起的发动机轰鸣中传来:名义上我是他们的导师,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自己教过谁。科研上的事情都是在黑暗中摸索,没有谁比谁懂得多。那些孩子不过是年纪比我小些,说到底还是一起共事。
他短暂地沉默,我转头看他。
非要说的话,我这辈子恐怕只教过一个学生,那是唯一一个我想要去劝导,监督,改变的人,我觉得我对此负有责任。而从结果上看,我是一个失败的老师。
至于他——可以是最糟糕的,也可以是最优秀的,最聪明,最愚蠢的学生。
我张了张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最后还是勉强捡回了淡然的语气:没关系的马老师。就算您想教的他一辈子都学不会,您也是一个好老师。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在我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说图恒宇,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清白。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街边偶有灯光,一下一下打在他的镜片上。我琢磨他最后这句话的含义,很快觉得疲惫,于是作罢。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直升机已经就绪了。时间紧迫,我们在飞机上换衣服,穿戴设备,接受潜水员和马老师的技术培训。地球停转之后,北京根服务器被海水淹没,我站在高空看着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不敢相信海底是自己曾生活过的北京城。入水之后,我们花了两个小时艰难下潜,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进入控制区的电梯井。曾经象征科技与智慧的设施在深海中都变作废铁,对强行闯入的我们来说更是重重机关。我们步履维艰,如在废墟作业,进入设施之后小队很快因伤减员,进到中央控制区时只剩下我和马老师两人。我双手沾满队员的血,有些迟钝,马老师一催,便回过神来。其实那时的我既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身系人类命运的紧张,脑子里没有多余的念想,马老师说什么我做什么,节奏飞快。
任务有条不紊地高效推进,很快我接完了硬件,马老师那边还差最后一组密码。或许是命运想跟我开最后一个玩笑,我突然听见极遥远的上方传来隆隆巨响,仿佛有巨石击穿海面,直冲我们而来。我想,可能是月球碎片提前抵达地球了。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我摔在地上,海水倒灌的声音逼近,越来越真切,我还听见马老师在机房大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立在我面前的是一道窄门。
7
你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推开了许多扇门,我的故事也要讲到结尾。你是否还记得最开始的那个下午,二十岁的我坐在青年学者马兆的办公室里,注视他的颧骨被瓶底厚的镜片切割。他用我的论文遮住嘴角,轻描淡写地说:你过来吧,于是轮盘转动,就有了之后的一切。二十八年后的北京海底,我徒劳地挤一扇纹丝不动的铁门,眼睁睁看着压在机箱下的他被海水淹没。他细碎的白发在水中变得透明,眼睛变得清澈,皱纹也随着水波消隐,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见我仍在门外拼命抓他,马老师微笑着摆摆手,像在轻描淡写地说:你走吧。
临死之前他将最后一组密码递给我,可我进不去机房,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我将丫丫和自己二十七岁时的备份同时接入550W,所以你会在这里。马老师说窄门是骗局,他死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个隐喻,以为所谓窄门不过是命运给人的种种试炼,只要足够努力,削尖了脑袋总能挤进去的;至于生死之界,虚实之分,也不过是其中一场大考,何来骗局之说呢。直到我与他被隔在窄门两侧,拼尽全力也无法穿过,直到耳机里传来他心率归零的警报,才明白这场骗局的恶狠之处:生命中的磨难可以战胜,科研上的瓶颈可以突破,唯有生死,无人能过。
在你面前曾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你已推开了其中九千九百九十八扇。我只见过一扇门,却是世间最窄、最重的那一扇。我早就应该明白,门那边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时间,全新的人。我隔着缝隙,窥见了那世界的只言片语,又以自比造物主的傲慢,隔空创造了你们。我何尝不知,我那伶俐的女儿,怕黑的女儿,想要爸爸摘月亮的女儿,算不出数独的女儿——如何能勇敢到在漆黑冰冷的数字空间捱过将近二十个年岁,又如何能在瞬间记下三万个随机密码?门的那边没有因我而死的女儿,只有为我而活的丫丫,我何尝不知道,我何尝不知道?
马老师想教给我的,无非就是这些道理,我迟迟不愿领悟,害他以为自己是个失败的老师。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相识二十八年,当过同事,当过对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一对师徒。有些话,本想在路上讲给他听,可他的真心话先我一步,我便错过了所有机会,终于落得无人可说的境地。他说他只教过一个学生,我何尝不是只有这一位老师。我这一生作恶多端,负债累累,然我仅此一命,如何两全。只好今生还妻女,来生还恩师,渡河对岸,再当他一世学徒。
还有一句话,我想他是要说给你的,便由我来转告,要你记住: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秘钥我让丫丫记下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也只能送到这里。图恒宇,推开最后一扇门吧,女儿在等你。
Fin.
*感谢你看到这里,希望能收到反馈!
【卢瀚文中心】卢瀚文今天长到一米八了吗
*卢瀚文中心
*未来时间较多私设 时间线如有误请纠正
01
十二岁的卢瀚文坐在天气晴朗的窗旁,第一次见到来做动员的喻文州和黄少天。
他刚刚加入青训营不久,年纪和周遭的训练生比起来偏小,也不算太小,父母开明,让他先试一段时间,看状态再另做打算。
喻文州和黄少天的出现在训练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喻文州和黄少天来了,一群少年们抢食的鱼一般把窗边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教练喊着快坐好快坐好,男孩子们才叽叽喳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喻文州把门推开,把仅剩的窃窃私语也推出了这间屋子。
喻文州...
*卢瀚文中心
*未来时间较多私设 时间线如有误请纠正
01
十二岁的卢瀚文坐在天气晴朗的窗旁,第一次见到来做动员的喻文州和黄少天。
他刚刚加入青训营不久,年纪和周遭的训练生比起来偏小,也不算太小,父母开明,让他先试一段时间,看状态再另做打算。
喻文州和黄少天的出现在训练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喻文州和黄少天来了,一群少年们抢食的鱼一般把窗边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教练喊着快坐好快坐好,男孩子们才叽叽喳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喻文州把门推开,把仅剩的窃窃私语也推出了这间屋子。
喻文州和青训营的教练打了声招呼,教练便宣布让大家先两两打着擂台赛。
黄少天也的确像传闻中一样话多,和喻文州在训练生之间溜溜达达,这个指点两句“有点慢”那个指点两句“有更好的时机不要急”,被正副队长指点过的男孩子也都个个背脊僵直,眼神发烫,站在他们背后的两个人,是在这里大多数训练生的梦想。
卢瀚文倒是不紧张,他天生似乎不知道紧张为何物,看到喻文州和黄少天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的确没由来的清明了一瞬,也可能因为今天天气实在太好,连流云也不见一抹。
他能感觉喻文州和黄少天走到了自己的背后,在初夏的时节还带着点很有存在感的热度。
黄少天站的离他近些,很轻快的说了句“哟,剑客”,喻文州就轻轻的笑了笑。卢瀚文戴着耳机,假装没听见。
对面的经验比他老道很多,他像往常一样,急追猛打,无计可施就换技能,即使有些技能自己也不是很熟悉。
黄少天在后面继续念叨“哎呀快了”“这次慢了”“别用剑影步用仙人指路啊”,喻文州终于出声阻止他:“你先让他自己打,马上结束了。”
卢瀚文果然马上被结束了,撇撇嘴,放下耳机,转头很有礼貌的叫:“喻队好,黄副好。”
黄少天挑挑眉毛:“什么黄副……难听死了,叫黄少!”
卢瀚文顺从的叫:“黄少好。”
喻文州似笑非笑的瞥黄少天一眼,转头对他说:“打得不错。”他说的很真诚很平淡,不带丝毫的安慰或敷衍,以至于卢瀚文自然而然的笑了笑:“谢谢喻队。”
黄少天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队服领子:“小鬼,你为什么要玩剑客啊——”
卢瀚文不假思索:“因为帅!”
黄少天笑容垮了一秒,但迅速的整理好:“小鬼,你知不知道现在荣耀的剑客里最厉害的是谁啊——”
卢瀚文抢答:“知道啊,剑圣黄少天嘛!”
黄少天大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没错就是本剑圣啦!你不要紧张!你发挥的不错,再接再厉啊!”
卢瀚文很用力的点点头:“嗯!”
喻文州和黄少天很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喻文州朝他微笑了一下:“你多大啦。”
卢瀚文精气神十足的答道:“十二啦。”
黄少天手速快,在他躲开之前拍拍他的脑袋:“可以啊小鬼,好好吃饭快长高知道吗,长得太矮出去别说是我们蓝雨的人!你平常喜欢吃什么?蔬菜有没有好好吃?训练营食堂还供应牛奶吗?”
喻文州已经走出三米开外了,回头叫了一声少天,黄少天才恋恋不舍的拍拍他的肩膀:“牛奶要自己喝完啊!”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无奈的摇头笑了笑,黄少天小跑几步跟上去,两个人又跟训练营的教练聊了起来,隐约的有食堂牛奶长身体之类的字眼飘到耳朵里,卢瀚文眨眨眼睛,戴上耳机进入新一轮的训练。
食堂开饭前半个小时喻文州站在讲台上开始了动员演讲,卢瀚文觉得有点饿,托着脸出神,这边是喻文州温温和和的声音,说着希望大家把这里当自己的新家,身上的蓝雨队服让台下的孩子们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另一边这个城市澄澈而云影微动的天空,两边都是一样让人快活的简单蓝白色调。
这一年只有一米四九的卢瀚文还不懂什么是职业选手,只是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02
卢瀚文等啊等啊,长高了一厘米一厘米又一厘米。
这两年他身高长得不快,技术进步倒是很快,喻文州和黄少天常常来看他,尤其是黄少天,开始是卢瀚文缠着他切磋,毫不意外被按在地上一阵揉搓,后来黄少天发现他越挫越勇,就有点揉搓上瘾,每周准时来拎他去竞技场。
拎他去还不算,还要在他耳边念叨,瀚文你多高啊,多高啊,身高不够可是不能出道的。
他吓得手下动作一滞,被夜雨声烦一剑砍翻,喻文州过来笑笑,说少天逗你玩呢,他大叫一声,黄少耍赖——连着喻文州端来放在桌面上的牛奶都撒出了两滴。
黄少天笑嘻嘻的说我这是激励你长高。
卢瀚文很豪迈的咕咚咕咚往下灌牛奶,说我会长高的,我妈妈说了,我就是长个儿晚,总有一天我要长到一米八的!
他等得及,蓝雨等不及了。
第八赛季结束,夏季转会窗口开放,于锋转会的消息被敲定的第二天,训练营就被空调的冷气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吹得人人背脊僵硬,这种僵硬在黄少天和喻文州踏进训练室的那一刻变得更加剧烈。
黄少天站在门口没进来,喻文州笑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继续训练,神情与往常无异,卢瀚文还是坐在靠窗边的位置,G市夏日毒辣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里挤进来,留下一条刺眼的光带,照在读卡器上,照在流云的账号卡上,照在卢瀚文的手腕上,有点烫,喻文州走过来,于是也照在了喻文州蓝雨的队服上。
喻文州俯下身轻声跟他说带上账号卡出来一下,他很用力的嗯了一声,好几个训练生都转头看他。
黄少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卢瀚文缠着他说了两句话,他心不在焉的笑了两声敷衍过去,三个人一起走到了经理办公室门口。
黄少天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瀚文,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愿不愿意——哎呀这可怎么说,就是,你一直打得很好,我们都看到了,虽然你现在才十四岁,而且身高还没有到十四岁男孩子的平均身高,话说回来,你怎么不长个儿呢?”
“黄少!”他不满的反驳,“我晚长!”
“少天想问你愿不愿意这个赛季出道。”喻文州抓住他们两个人喋喋不休的间歇,适时地插了句话,“成为蓝雨的职业选手。”
喻文州看着他,眉眼弯弯,还是那副好商量好说话的样子,黄少天突然地沉默下来,盯着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卢瀚文突然笑开来:“我当然愿意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成为职业选手的! ”
肩膀上的力道一松,黄少天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的精神头,抬头和喻文州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有默契的互相笑了笑。
“你先在外面稍等。”喻文州说完这句话敲响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走廊的玻璃窗很大,阳光占去了走廊的大部分,卢瀚文靠着墙躲在另半边的阴影里,把流云的账号卡放在手里摆弄,云的影子从他的脚边流过去。
办公室里的黄少天不间歇的声音连成模糊的一片传过来,当他的声音停下来的时候,喻文州的声音就显得字字清晰有力。
“我相信少天的判断,我和他意见完全相同。”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经理的声音气急败坏响起来:“那我除了相信你们还能怎么办!”
门开了,黄少天欢欢喜喜的把卢瀚文拉进去,房间里面已经全然没有了争吵的迹象,三个人脸上都是一样愉悦而友善的笑容,正对着他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蓝雨队旗,那种蓝色让他想起天空。
“欢迎成为蓝雨战队的一员!”黄少天说。
“恭喜。”喻文州说。
“还要征求人家父母同意!”经理对他笑了笑,转头狠狠的瞪黄少天,“等等!他十四了吗?这个身高不像啊!”
“我以后会长到一米八的!”卢瀚文灿烂的笑着,连承诺都坚定了几分。
“好好好。”经理被他逗笑了,“以后就靠你撑起蓝雨的半边天!”
“我们半边天要有最隆重的发布会!”黄少天把他搂在怀里,很大声的宣布。
经理一声长叹,黄少天对他这种扫兴的反应很不爽,冲上去要和他舌战三百回合。
喻文州偏头轻轻的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卢瀚文认真的想了想,仰头答道:“对着记者该说些什么啊?”
喻文州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卢瀚文有点惊讶:“难道连我饿了这种事也可以说的吗?”
喻文州笑道:“可以啊。我们选择你作为队友,只是因为你是你,并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谁,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剩下的事交给队友,融入蓝雨的第一条准则,信任你的队友。”
卢瀚文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并不带苦恼,只是有点疑惑的眨眨眼睛:“听起来好复杂哦。”
“没关系。”喻文州淡淡的说,“以后慢慢地会懂的。”
夏季转会第二周,蓝雨战队公布了号称新赛季最重要的转会,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
这一年,卢瀚文一米五二,成为了荣耀史上最年少的职业选手。
03
第九赛季,因为卢瀚文的重大失误,蓝雨季后赛首轮失利,憾负微草。
虽然他抹着眼泪在记者发布会上坚定的说出了下一次我会更强这种话,可是个人失误给队伍带来重大影响的愧疚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抹消的,刚结束比赛的大家都很累,在飞机上安静的睡了一会儿。
从机场回俱乐部的大巴上,卢瀚文很安静,一直望着窗外,七月是雨季,G市的天空阴沉沉的,云堆的很低,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发泄。
卢瀚文的眼睛因为哭过有点发干酸涩,一直眨着眼睛,云层就在他的眼底越堆越沉。
“阿轩!”黄少天突然在前面大声的说,不过不是向他,是向左手边的郑轩,“你丢脸死了!下次能不能穿个增高垫啊,王大眼家的小朋友都和你一样高了!”
“强人所难啊黄少……”郑轩叼着片薯片从座位上往下滑了几厘米,“你的身高可是被方士谦从你出道嘲笑到他退役啊,你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黄少天怒道:“你懂什么!二十三还窜一窜呢!”
喻文州幽幽的插话道:“这话我听了四年了。”
众人笑成一团,一直愣愣的听着他们说话的卢瀚文也不自觉的傻乐了一下。
坐在他斜前方的黄少天迅速的瞄了他一眼,突然长叹一声:“从身高上打败微草,我们就只能靠瀚文了!”
徐景熙插话:“怎么办?把小卢卖给微草拉低他们的平均身高吗?”
宋晓乐呵呵的接话:“小卢还在成长期,万一小卢以后长高了,那我们岂不是亏了。”
喻文州笑意盈盈的宣布:“那我们把少天卖给微草去拉低他们的平均身高吧。”
黄少天大声的抗议:“队长——!”
其他人又狂笑起来,就连卢瀚文都笑出了个鼻涕泡。
郑轩慢悠悠的补刀:“一听黄少要走,小卢开心的都冒泡了。”
黄少天大喊着卢瀚文你这个叛徒,一边扑了过来,伸手去咯吱他。卢瀚文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劲儿的喊着黄少饶命。
喻文州贴心的递过来一包纸巾,卢瀚文擦擦眼泪擤擤鼻涕,在七月份的第一场雨里笑了起来:“没问题,我以后一定会长到一米八的!”
那天的雨只是个前奏,新闻里不间歇的播报着两天后的台风过境,交通停运,谁都回不了家,干脆一起窝在宿舍里,台风来的前一天黄少天带着喻文州卢瀚文以储备粮食为名义去超市每人抗了两大包东西回来,一队三口戴着墨镜口罩把自己和货物塞进车里就往俱乐部赶,像极了逃难现场。
回来清点战利品,卢瀚文买了两大包零食,黄少天买的五花八门,打眼一看扑克UNO飞行棋一应俱全,还是喻文州买了些水果牛奶速食麦片之类的,让郑轩松了一口气,觉得接下来几天不至于饿死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喻文州接了个电话,下去搬了个微波炉上来,看到众人诧异的眼神,轻描淡写的解释道:“刚刚逛超市觉得用得着,就顺手买了一台。”
黄少天在卢瀚文旁边捂紧了胸口:“队长逛超市就能顺便买个微波炉回来,我觉得他刚才说的把我卖给微草的事是真的了。”
还没等卢瀚文开口宽慰,黄少天自己就从这个噩耗中恢复过来,兴致勃勃的在他那个百宝箱一样的购物袋里翻啊翻,抽出来一个长长的——身高表。脖子被划上刻度的长颈鹿笑的傻乎乎,黄少天却坚持说这头鹿像卢瀚文。
黄少天率领热爱小动物小精灵的李远把这头看上去只有有小朋友的家庭才会有的身高丈量鹿堂而皇之的贴在训练室的门口,队规队训的旁边,美其名曰激励卢瀚文争取比昨天的的自己长高一点。
喻文州在旁边看着,笑的很和蔼,卢瀚文喊了一声队长,他就轻轻拍拍卢瀚文的肩膀:“没事,经理问我起来有我呢。”
当晚喻文州和黄少天替微波炉寻了一个好去处——喻文州的宿舍里,其实他们本来想放在卢瀚文的宿舍,可是怕卢瀚文乱用不安全,就放在了喻文州这里。
黄少天满意的向卢瀚文展示微波炉:“以后每天十点准时来这里领你的热牛奶,喝完了再洗漱睡觉听到了没有!”
喻文州在旁边点头。
卢瀚文心里一阵莫名的温暖:“队长,你是为了我才买了个微波炉——”
黄少天捂着嘴对喻文州道:“你看,他并不是很激动,我早就说咱们应该买个煤气罐买个锅,煮出来的牛奶才更好喝……”
卢瀚文赶紧很激动的道谢:“谢谢队长!谢谢黄少!我真是太喜欢这个主意了!”
那一年的感恩节他在俱乐部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第一句话就问他长高了没有,他说高了两厘米,还说我们队长让我打电话好好谢谢你们支持我的梦想。
卢妈妈在那边乐的停不下来,又叮嘱卢瀚文:“也要好好谢谢你们队长副队和哥哥们啊,平时都是他们为你操心。”
卢瀚文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不太同意的声音:“男孩子们在一起不说这种肉麻话的,你好好打,为队伍多做贡献,就算是报答你队长他们了。”
他们蓝雨,似乎的确不说什么很抒情的话,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在新生一代的群里面聊完天,回想了一下队里的确没有谁跟他说过让他带领蓝雨走向胜利,肩负起蓝雨的未来诸如此类的话,但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要这么做,自己想这么做。
他去喻文州房间里拿今天份的牛奶时,喻文州和黄少天正在复盘,分析各大豪门崭露头角的新人们。
他搬个小凳子挤在他们两个中间看,手里的牛奶暖暖的,靠在一起的手臂也暖暖的。
“黄少。”他突然开口,半边声音落在杯子里,闷闷的。
“怎么了怎么了?”黄少天按了暂停,和喻文州两个人一起看向他。
“我要是长不到一米八怎么办呢?”
黄少天愣了:“……长不到,就长不到呗。不是你说你会长到一米八,大家才盼望着你长到一米八吗,你要是最后长到一米七八,也很好,一米七六,也很好,你长多高都很好,谁高谁拿总冠军的话皇风早就十连冠了……不对,你为什么问这个,是谁笑话你了吗?谁?说出来我找他算账!”
黄少天越说越激动,拿起手机就要轰炸职业选手群,被喻文州按下了。
“我就随口一问!”卢瀚文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最近晚上老觉得膝盖疼,就一点点!不耽误训练的!”
“哎呀!是不是上次去B市比赛让你穿棉毛裤你不穿!冻着了吧!瀚文我跟你说,热胀冷缩!你这样冻下去膝盖缩起来就不长个儿了!”黄少天一边念他一边伸出手揉了揉他右边的膝盖。
卢瀚文被他念得头大,可怜巴巴向喻文州投去求助的目光。
“我们瀚文这是要长个子了。”喻文州说,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左膝盖。
蓝雨最珍贵的两双手,都放在他那正酝酿着一场爆发的膝盖上。
十一赛季,蓝雨夺得总冠军,这一年的卢瀚文一米六五。
他眉目舒展,他骨骼生长,他量体裁新衣,他声音褪了软糯变清朗。他尝过求而不得苦,尝过失之交臂苦,苦楚尝遍却不知愁,再次负剑上战场。
04
第四届世邀赛在洛杉矶举办,从去年开始,第三赛季和第四赛季的选手就开始陆陆续续的退役,他们出发的前一天卢瀚文照例去喻文州房间里领牛奶。
他听见黄少天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沉稳,他说,嗯,想好了。
喻文州用他惯用的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少天,你知道我一直尊重你的决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起少天两个字的时候,卢瀚文总还是能听出属于少年的柔软,就像黄少天无论什么时候叫队长的时候,总有一种勃勃的生机。
“夜雨声烦是剑圣,只有站在巅峰的人才配拥有他。差不多差一点还能打还需要努力这些修饰词通通不行。”
黄少天的语气又变得轻快里带着点骄傲,让卢瀚文想起他十二岁的夏天,黄少天问他,小鬼,你知不知道现在荣耀里最厉害的剑客是谁啊,没错就是本剑圣——
他默默的收回了推门的手,退回自己的房间,退回被子里,他还想退回十二岁的夏天,但也只是一想,他是蓝雨的攻坚手,他需要做的事就是向前,无论身后谁倒下,无论出现怎样的失误,他都只需要向前,这是蓝雨对他的托付,这是他对蓝雨的信赖。
接喻文州和黄少天去机场的车来的很早,越过窗口,卢瀚文看见夏天凌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蓝色,厚重而无云,点着几盏星影。
决赛开始前两小时,卢瀚文守在电脑面前等直播,凌晨三点他却一点也不困,把账号卡插进去又拔出来,第八次这样做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卢瀚文迅速拿起来按了接听。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睡眠不足长不高的,还想不想长到一米八?”那边一连串的教训翻山越岭的朝卢瀚文砸来。
卢瀚文嘿嘿笑了两声,装作委委屈屈的说:“我睡啦,是黄少你的电话把我吵醒的!”
那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一阵。
“卢瀚文。”黄少天语气严肃。
“嗯。”卢瀚文很用力的点点头,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
“你今天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你要超越的,是谁。”
卢瀚文的心突然变得滚烫而明亮,像一道窗帘也遮不住的夏日阳光,却如剑锋般锐利,疼的他灵魂都跟着一颤。
他突然想奔跑,想放声大笑,想操纵流云乱战一场,于是他站起来,推开阳台的门,遥望着东边,深吸一口气。
“黄少!你们那里对我来说已经是昨天啦!”他大声地说。
黄少天也在那边大笑起来:“对对对!我都忘了,你已经是明天啦!”
他笑得最后一个尾音都有点发颤,猝不及防的切断了电话。
几乎是卢瀚文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的同时,喻文州的短信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以后不要通宵,对身体不好。”
“报告队长~黄少给我打电话我才醒的~”
“那你醒来接电话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卢瀚文哀嚎一声,果然什么事都不要想瞒过喻文州。
天快亮了。
第四届世邀赛,中国代表队夺冠,决赛中夜雨声烦靠和队友完美的配合策应,绝地反杀,出其不意逆转战局,仅剩4%血量的剑圣,成为站在战场上的最后一人。
赛后新闻发布会,黄少天宣布退役。
新赛季开始,喻文州把一张账号卡递到卢瀚文的面前,卢瀚文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抬头看着喻文州:“我还没准备好。”
喻文州笑了,眼底有些怀念。
卢瀚文问:“队长不说点什么吗,我昨晚可是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怎么说。”
喻文州有点担忧的开口:“要保证睡眠质量啊。”
卢瀚文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喻文州一下子笑出来,似乎之前是故意在逗他,他保持着递出夜雨声烦账号卡的姿势没变,右手伸进兜里掏出来另一张账号卡,写着索克萨尔。
他两只手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仿佛是在向卢瀚文展示这两张号称剑与诅咒,蓝雨双核的神级账号卡。
“我十七岁那一年,我的队长把索克萨尔的账号卡递到我的面前,我和你说了一样的话——我还没有准备好。”
卢瀚文满脸写着惊讶。
“你的这个回答,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喻文州假装遗憾的叹了口气,“所以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队长——”卢瀚文笑着叫了一声。
新赛季开始不久,蓝雨因为没有了黄少天,就连夜雨声烦也没有像人们料想中一样由卢瀚文接手,卢瀚文依旧使用流云,担任着攻坚手的角色,整个蓝雨的状态明显是在调整摸索之中。
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卢瀚文:“为什么没有选择接替黄少天的账号卡和位置,是因为个人能力限制吗?”
卢瀚文一如往常的带着自信而灿烂的笑意开口:“不是,我不会成为他,我会超过他。”
如此笃定又战意十足的话一出,场下一片哗然,纷纷向刚刚失去一路并肩奋战将近十年队友的喻文州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喻文州却带着他招牌的没有丝毫破绽的微笑,并不打算做出反驳。
深夜的训练室,卢瀚文默默的给正在直播试玩新游戏的主播刷了个游艇,然后迅速退出了房间。
“瀚文。”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怎么这个点还不准备睡觉。”
卢瀚文迅速强制按了主机的关机键,心虚的笑了两声:“刚才洗澡觉得自己长高了,就过来量量。”
喻文州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少天的直播时间总是太晚了,可是他在国外,白天有课也没办法,改天跟他商量商量吧。”
卢瀚文慌了:“你可别跟黄少说我大晚上看他的直播,我会被他念死的!”
喻文州在笔记本上随手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卢瀚文:“这是少天在国外的联系方式,想他就给他打电话吧。”
卢瀚文对着纸条欣喜了一秒,又变得有点犹豫:“黄少离开这么喜欢的蓝雨,和只是见不到他的我比起来,一定要难受的多,所以……等到他能真正觉得离开蓝雨不亏的那天,我再联系他吧。”
喻文州抬起手来摸了摸卢瀚文的脑袋,虽然卢瀚文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瀚文很温柔啊。”
卢瀚文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嘿嘿。”
喻文州摸着摸着突发感慨:“好像的确和我差不多高了,去量量吧。”
卢瀚文哦了一声,乖乖的跑到那只傻笑的长颈鹿旁边,靠墙站好,着急的问喻文州:“队长我多高啦,有没有超过你啊,有没有到一米八啊。”
“一米七七。”喻文州答道。
05
“连世邀赛也不打了吗?”卢瀚文站在门口看着喻文州收拾行李。
“是你们的时代了。”喻文州平静的说,以一种阐述事实的口吻。
“队长——”
喻文州伸出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卢瀚文不要说下去:“从今天开始,你才是队长。”
十四赛季,蓝雨亚军,喻文州宣布退役,由卢瀚文接替队长一职。
睡觉之前卢瀚文突然觉得很饿,摸索到训练室的休息室,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牛奶来,冰冰凉凉。之前放在喻文州房间里给他热牛奶的微波炉突然有一天出了点小故障,卢瀚文自告奋勇的修了修,结果小故障变成了大问题,终于不值得去修,被丢进了杂物间,在一个卢瀚文并不知道的年末被清出了蓝雨。
他进入蓝雨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懵懵懂懂的哭,懵懵懂懂的笑,懵懵懂懂的长大,这个职业的寿命太短,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就过去了,更何况又是一个懵懂的他。
报废的微波炉,耳朵卷了边的长颈鹿,被换掉的夜雨声烦的海报下面露出一块和周围墙面颜色不搭的雪白墙体,蓝雨大楼去年外面整体翻修了一边,换上了敞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做双皮奶最好吃的食堂师傅两个月前退休回家抱孙子了,经常来讨食吃的黑白花纹的野猫已经十一天没有出现了。
琐碎又模糊的片段,热闹的掌声,明亮的奖杯,一起揉碎在风里。他突然想起八岁那年他学自行车,爸爸妈妈在后面扶着,他们说,瀚文,你只管往前骑,爸爸妈妈在后面保护你。于是他就奋力地往前骑,风景呼啦啦翻过,风呼啦啦吹过来,他骑出了好远,回头一看,爸爸妈妈早就放手了。
队长说,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剩下的交给队友。
黄少说,你要快点长高,你长到多高都很好,瀚文谁欺负你啦,小家伙快跑,要早睡要早起去B市要穿棉毛裤每天来领你的牛奶专心一点发什么呆……黄少说了真多,黄少还说,卢瀚文,你给我看好了。
他不习惯喝冷牛奶,突然觉得很委屈,于是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可是他要长高,要撑起蓝雨,于是他一边哭,一边喝完了整瓶冷牛奶。
卢瀚文把牛奶瓶子扔进了垃圾桶里,抹了抹眼泪,路过门口时对傻笑着的长颈鹿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蓝雨的队长啦!”
那一晚他睡得很踏实。
第六届世邀赛,北京。
卢瀚文在邱非和宋奇英中间落座,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接着喻文州就推门进来了,卢瀚文一声队长卡在嗓子眼里。
“大家好,我是联盟本次世邀赛总执行喻文州。”
“这种感觉好奇怪——”卢瀚文趁喻文州离开的间歇,大声的抱怨,“这就好像你要离开父母去上学,出门之前还生离死别一样大哭一场,结果到了学校发现班主任还是他!”
一桌人都被他逗笑了,就连宋奇英也摇着头笑了笑。
接着很多人就都笑不出来了,接下来依次走进会议室的是,领队叶修,教练韩文清,经理王杰希。
“这哪是上学啊,这简直是重回襁褓。”卢瀚文摇着头说,“也不能因为这次在家门口不用报销随队人员路费就使劲给我们增加压力啊。”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往门口看,再也没有人走进来,倒是叶修和喻文州在旁边聊天,聊到特邀解说,喻文州说联盟执意要周泽楷去,因为露脸机会最多,不能浪费。
卢瀚文有点莫名的失落。
简单介绍完之后,每个人轮流登记比赛要用的账号卡。
“卢瀚文,夜雨声烦。”他对着拿着登记册的王杰希说。
几个人齐刷刷的看向喻文州,喻文州只是笑着对卢瀚文点了点头。
“想好了?”叶修挑挑眉问卢瀚文。
“夜雨声烦是剑圣,只有站在巅峰的人才配拥有他。”卢瀚文笑着说。
王杰希点了点头,刚要下笔写,又停住,把登记册交给右手边的叶修:“突然忘了夜雨声烦怎么写了,你写吧。”
叶修接过来,突然唉哟一声:“不行不行,我一想到这四个字就头疼,来来来,文州写。”
喻文州笑着接过来写好,对走过来的卢瀚文小声说:“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卢队。”
卢瀚文突然觉得脸很烫,很大声的叫喻文州:“队长!”
一屋子的人都回头看他,卢瀚文这才想起来,一屋子都是队长,就连他自己也是。
决赛前两小时,选手已经在休息室准备了。卢瀚文捏着手机看了很久,突然站起来:“我去打个电话,很快就回来!”
这种要求其实很无理,但他的队友们没有一个脸上有不悦的神情,作为队长的邱非只是淡淡的嘱咐了一句,快去快回。
他拨通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响了一声,立刻接通。
卢瀚文说:“你怎么没睡觉啊!”
那头的人说:“睡了啊,被你这个死小鬼吵醒了!”
卢瀚文笑起来。
那头的人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笑什么笑什么!”
卢瀚文还是笑:“嘿嘿,不告诉你,这是我和队长的小秘密。”
那头的人很嫌弃:“好的不学学了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卢瀚文深吸了一口气:“黄少,你看好了。”
中国代表队夺冠,全场mvp,夜雨声烦,操纵者卢瀚文,他全然不似多年前黄少天诡谲多变的打法,他的打法更为强硬,更为直白,但毫无疑问的成为了剑客中的又一巅峰。
新闻发布会,抛给卢瀚文的第一个问题就很尖锐:“请问你认为自己是不是已经超越了当年的黄少天?”
卢瀚文从容自信的拿过话筒:“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影子,我会成为他们的骄傲。还有——”
全场一片寂静,都在等待着他的重大转折。
他拿着话筒,四周环顾了一圈,看见坐在他左手边的邱非和乔一帆,看见场下有点担心的看着他的高英杰宋奇英郭少,突然想起来不久前蓝雨刚公布他为新一任队长的时候,也曾经饱受媒体非议,被批成没有前辈的指导就一无是处,谋略不如喻文州,技术不如黄少天,根本配不上队长二字。
本应该忙的团团转的邱非突然问他,PK吗?他很直白的回答完记者的刁难后总是会收到宋奇英的私信,开头永远是“我觉得你不应该……”乔一帆永远是安慰人的一把好手,给他温柔分析利弊,卢瀚文给他打着电话,突然发现高英杰在微信上找他,乔一帆就笑着说,英杰安慰人永远只会用岔开话题这一招。打开弹窗,果不其然是一句上次给你寄的点心礼盒最喜欢哪钟?郭少就直白的多:“你不要不开心,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卢瀚文拿着话筒还有的很久,突然笑了,笑的一脸烂漫:“还有我饿了,我能先去吃饭吗?”
邱非淡定的批示:“去吧。”
乔一帆叹了口气,卢瀚文小声说:“我把英杰给你叫上来!”
下了台就把高英杰往台上推:“一帆叫你!”
卢瀚文自己撒腿就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逆着拥挤的人流,逆着闪光灯和话筒,向着舞台的外面,向着那片已经昏暗的天空。
他终于在工作人员通道的尽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喊,只是一直向他们跑去,笑着向他们跑去,跌跌撞撞的向他们跑去。
两个人像是有感应一般回过头来。
黄少天笑道:“有什么急事要通报,跑的这么着急。”
卢瀚文挥着手大声的说:“队长,黄少,我长到一米八啦——”
他看到一片晴朗的夜空。
End
真 写不出他的万分之一好
把自己感动坏了......
【肖时钦中心】揠苗疯长
【肖时钦中心】揠苗疯长
又名《不普通的小事情》
原著向 有私设
距离上次《New Days》已经过去了五年
别来无恙 肖时钦
1.
那一年武汉热干面还只卖两块,五块钱能买到一碗喷香的猪肝煲,就着炭炉烧烤摊的孜然香味吃下,可以和小伙伴炫耀一个月。
那时候肖时钦就是一个随大流的普通人,按部就班的上着学,当然还有课外的补习班,一天半小时的电视机使用时间全部留给了《三国演义》。看到诸葛亮病逝五丈原的时候是个夏天,小孩在家嗷嗷哭了一个下午,抱着自己存钱罐倒了几块硬币出来去买酒以慰丞相。
武汉的夏天热得发晕,老巷子却冬暖夏凉,黑.........
【肖时钦中心】揠苗疯长
又名《不普通的小事情》
原著向 有私设
距离上次《New Days》已经过去了五年
别来无恙 肖时钦
1.
那一年武汉热干面还只卖两块,五块钱能买到一碗喷香的猪肝煲,就着炭炉烧烤摊的孜然香味吃下,可以和小伙伴炫耀一个月。
那时候肖时钦就是一个随大流的普通人,按部就班的上着学,当然还有课外的补习班,一天半小时的电视机使用时间全部留给了《三国演义》。看到诸葛亮病逝五丈原的时候是个夏天,小孩在家嗷嗷哭了一个下午,抱着自己存钱罐倒了几块硬币出来去买酒以慰丞相。
武汉的夏天热得发晕,老巷子却冬暖夏凉,黑色的塑料人字拖跑起来吧嗒吧嗒的,他给了巷子口老板一枚银色的硬币:“老板,来一瓶二锅头。”
他尴尬的打了一个哭嗝,顶着老板“你莫是被你屋里老头打了”的表情拿走了那瓶雪碧。
连借酒消愁都不行,小肖时钦更难过了,老板还在身后喊着:“瓶子嚯完了记得送回来。”
肖时钦抱着冰凉的玻璃瓶又跑回了家里,这样的画面曾在他成为职业选手后作为老板的谈资在街坊中广为流传,他一度尴尬到不敢回家。
后来有个流行词叫做“社死”,有句话叫做“没事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人的一辈子哪有这么快就过去的,到了初中他又随着大流带上了眼镜,最开始是两百度。那会同学们一派打CS,一派打LOL,一派打地下城勇士,谁也不服谁。肖时钦的零花钱大多也交代在菜市场缝隙的黑网吧里。
那一年肖时钦成绩下滑严重,初三的第一场考试没过普高线,家长会开完在家瑟瑟发抖等着自己老头回来,跪着吃完一碗衣架炒肉以后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写作业。
热干面卖到了四块钱一碗,大份五块,他正是发育的时候,胃口好,早上一碗热干面还得配豆浆和一个面窝加鸡冠饺,一路端着边走边吃赶到学校,擦了嘴巴就冲进教室准备上早自习。
高中的肖时钦重新鼓足勇气打开了《三国演义》的封皮,一路惊心动魄看到五丈原,诸葛亮人死灯灭,肖时钦憋了半天没再流眼泪,他到了一个青涩又成熟的年纪,知道有些事挽回不来,也知道二锅头一块钱是买不到的。
最后他还是买了一瓶冰雪碧和一张荣耀账号卡,揉了下通红的眼圈从菜市场的缝隙里穿过,插卡登录。
似乎从荣耀开始,他就没有再随过大流。
2.
周黑鸭换了新包装,价格也变得离谱起来,以前放学花两块钱就能买到一小袋卤藕片,喷香的一路吃到回家。
那一年斗神之名响彻荣耀,肖时钦无意间在路边接到了武汉雷霆电子俱乐部的传单,画风粗糙排版随意,像个很没有诚意又十分简陋的传销组织。
“职业选手”四个字被加粗放大,占了宣传单的三分之一的版面,最下面是一行黑体小字:“欢迎前来参加试训!联系电话:xxxxxxxxxx俱乐部地址:武汉市江汉区新华路17号体育中心。”
周六的下午,他拿着武汉通坐着548路公交,从热闹的中山公园门口经过,挤出协和门口拥挤的人群,拐进了体育中心,有些局促的推了下四百度的眼镜:“我来参加试训。”
“玩滴(的)莫(什么)职业?”那个大哥也操着一口熟悉的汉腔,这让他的紧张感少了许多。
“机械师。”他说。
“稀奇哦,跟我打一局试哈(下)子。”
不到一分钟,对面的战斗法师就倒在了竞技场冰凉的地上。
那一年的荣耀里遍地都是战法和拳法,机械师操作精细,在本就入门操作难的荣耀里更是少得出奇。
大哥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又勉强按捺住兴奋:“我克(去)叫队长来。”
肖时钦坐在电脑前等着,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还好这人不是队员,那不然雷霆没救了。
队长是个瘦高个的男生,看起来很年轻,他说自己是大学生,休学一年来打职业联赛试试,肖时钦和他打过招呼,竞技场又走了一轮。
这次打的很慢,快两分钟肖时钦才艰难的赢了。
队长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随后两个人就走了出去,剩他一个对着电脑发呆。
雷霆的训练室配不上他的名字,电脑看得出来是新换的设备,不算顶尖,只能算是高性价比。俱乐部是体育中心里那些很有点年头的场地,墙壁上白色的墙体已经有些泛黄发泡,他认真的考量着自己可能的未来。
晚上他在江边散步,汉江水奔腾而去永不止休,背后月湖桥的灯光渐次亮起,似乎为他指引了一条回家的路。
正是麦子熟时,农民双抢,他带着试训通知书在门口听着自己家电视机里农业频道的新闻声,犹豫的不敢进去。熟悉的家门像无情的收割机,自己带着一张签了名的收割许可证,等着被自己老头一顿毒打。
门突然开了,肖妈妈拎着垃圾出来,看着他在门口蹲着也吓了一跳。招呼着他进去吃饭,又埋怨似的问他下午去哪野了到现在才回来。
“妈,我有事跟你们讲。”他攥着那张薄薄的试训通知,鼓起勇气站在了客厅里,电视机里还放着金色的麦田,看上去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3.
第四赛季肖时钦正式作为主力队员出道,他们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黄金一代”。他认识了天南海北不同性格的同龄人,扛着队长的重任坐上飞机开始打着一场场比赛。
家里父母也不过问他的成绩,只是除了《楚天都市报》和《长江日报》,门口的报箱还多了一份《电竞之家》。
武汉豪爽坦诚的土壤养出了这颗初识会显得有些内敛木讷的麦子。训练营里呆过大半年,生灵灭换了一身装备,看上去也霸气不少,配合着雷霆的名字感觉能拳打叶秋韩文清,脚踢张佳乐孙哲平,直取总冠军奖杯。
可是雷霆就像那温柔的长江水,听上去好像会泛滥,但是泛滥的很克制,一路克制着没进总决赛,也没掉出前十,和同有黄金一代选手的皇风像对难兄难弟。
又穷,又菜,又中不溜秋。
武汉花了大价钱修过排水系统后,暴雨再也没淹过肖时钦的膝盖。现在的雷霆就像加了一道水阀,沉默的等待着那开闸的快感。
怎么能打开水阀呢?肖时钦像个勤勤恳恳的精卫,一次次衔着树枝石子远渡重洋,往大海里填着他遥不可及的冠军梦。
天道酬勤不过是对笨蛋的安慰,肖时钦觉得自己不是受上天厚爱的那个天才,他只是一个勤奋的笨蛋,但是笨蛋也有笨蛋的办法,他一直都在研究战术,把它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喂给队员,自己则是那个老妈子似的老鸟。
而那一年,他不过二十岁,心已经快凉了,如同在菜市场杀了十年的鱼,现在手起刀落间没有一丝犹豫。
真的吗?他这样问自己。
4.
故土难离,杭州风和水清,但终究没有武汉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他吃着小笼包想着热干面,像个和嘉世貌合神离的半道夫妻。
虽然热干面已经卖到六块钱,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一个武汉人对它深沉的热爱。肖时钦现在饭量稳定,没了青春期那种能吞下一头牛的好胃口。
朴素的一碗热干面配豆浆,结束上午的训练后走到食堂,刚好就能感到饥饿,规律的如同生物钟。
小笼包吃起来味如嚼蜡还带着甜,少了芝麻酱黏腻厚重带来的安全感,他试了很久,也吃不惯。
他努力过。
在嘉世给他抛来橄榄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缺的那个开闸的扳手是什么了,是强力的队友,是更好的平台,是豪门的战队。
是看上去触手可及的冠军梦。
可嘉世整体不算是个好闸口,它的地基是用泡沫搭建的,远远看上去像是坚硬的花岗岩。肖时钦走近了,摸透了,绝望的知道自己选错了。
这艘即将倾覆的大船上有人已经在购买别的船票,有人安心等待救援,有人一无所知。只有肖时钦自己,不知道何去何从。
人或许总要摔一次,不摔得头破血流不知道疼。漫长的夏休期开始,嘉世沉默得令人心惊,孙翔说轮回在找他谈心,问肖时钦打算去哪。
“先回家吧。”他说。
“那以后去武汉,你要带我去吃饭啊。”
肖时钦没有力气再回答了,他看着夕阳下暗淡下去的嘉世大楼,感觉自己就是五丈原上倒下去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聪明人也是蠢人,他怎么看不出刘备不能一统中原实现他的宏图大志?他只是得遇明主愿得追随,又不甘心、不认命罢了。
他是回溯的鱼,是离巢的燕,也是脱杆的麦。
如今种回故土,借着风肆意生长,嘉世是坎也是力,一下把他从土里拔出寸许,他比田里的其他麦子看起来高了些,也看的远了些。
他更明白的是,只有他自己,才是自己的东风。
5.
机场的周黑鸭锁鲜装已经卖到了三四十一盒,保守估计只有一只鸭子的冤魂在里面。肖时钦在保鲜柜前面看了半天,望而却步。周黑鸭你怎么敢的?菜市场的好吃又便宜的黄毛鸭脖都只敢卖六块钱一根。
武汉的太阳还是一如既往的热辣,肖时钦从天河机场挤着坐二号线回家,路过中山公园站会恍惚一下,他带着口罩坐在行李箱上,听着刚进来的几个男生讨论荣耀。
“肖时钦走了以后雷霆打滴稀烂。”
“雷霆冒得(没有)肖时钦莫搞咧?本来就不是蛮牛滴队伍。”
“那他还不是克鸟(了)嘉世,现在嘉世爷裸①,他能克哪滴捏?”
“说不定他会回来。”
“回来又有莫用?能进一次四强就不错鸟。”
肖时钦拉低了帽檐,刷卡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接到了雷霆经理的电话。
雷霆俱乐部外楼一如以往的破旧,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电脑配置看换了最新的各个选手最喜欢的设备,肖时钦的电脑还在原来的位置,键鼠也是他惯用的,似乎从来没有动过。
刚落泪的情绪还萦绕在心头,他多愁善感的看着老板和经理,老板和经理也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晚上克长堤该七(吃)牛杂锅,我请客。”肖时钦说。
晚上方学才和戴妍琦也在,满头黑线的看着老板经理两杯酒下肚开始哭,说这一年不容易,做梦都在想你。
肖时钦喝了半杯一直口嗨但是没买过的二锅头,摘下了已经变成六百度的眼镜认真的跟老板说:“老板我也很想雷霆,但是我真的不是GAY。”
雷霆的训练比以往都要积极,特别是以前有些调皮的戴妍琦,可能小姑娘那晚上被老板和经理难听又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吓到了,誓死要搞出个好成绩让他们这辈子别再哭了。
肖时钦也不再填鸭式教学,他一边当着教练一边当着队长,偶尔还得兼职一下美工改改雷霆发的传单,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丑得一如既往。
老板羞涩地说这是他做的,肖时钦忍了半天,诚恳道:“不行还是换个爱好。”
雷霆的成绩也甚是喜人,团队赛几乎未尝败绩,肖时钦像根不知餍足的麦子,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壤里疯狂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要想富先修路,大家携手并进互相切磋进步巨大。肖时钦先富带动后富,训练开会谈心轮着来,把雷霆队员谈到拉着他的手指天指地的发誓保证:队长,我很好,一拳能打十个周泽楷,心态坚韧,百战不殆。
戴妍琦曾偷偷跟方学才吐槽,说肖时钦现在像吃了千年人参的佟湘玉,他路过时无意听到,找了武林外传来看那几集,深刻表示同意。
他现在打了鸡血,随随便便的电子眼都放的跟炸碉堡的手榴弹似的,键盘按得热血沸腾。
终于,他开始感谢嘉世。
没有雷霆的肖时钦失去了灵魂,没有嘉世的肖时钦失去了勇气。
现在他被嘉世从土里拔了出来,又塞回了土里,他终于知道了生长对于一颗麦子的重要性,也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肖时钦。
第十赛季结束,夏休期开始。雷霆成绩出乎意料的好,他从体育中心出来,穿过拥挤的协和门口,中山公园门口小朋友还是很多,坐上548后他倚着靠椅渐渐睡了过去。
在梦里他站上了领奖台,手里捧着冠军奖杯,身边站着他认识的职业选手,都在恭喜他成为了冠军。
而他不知道的是,两个月后他的梦即将成真,世界邀请赛的邮件此时正躺在他的邮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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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巧不巧居然还有后续:风吹麦浪
①武汉话“爷裸”,意为算了,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