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不是个贼
如果我不是个贼,那么一切都会不同,白展堂现在经常会这样想。
以前,他是偶尔想过的,觉得自己该结束这种漂泊无定的生活。但自己除了做贼还能做什么?他想不出来。遇到展红绫时,他想,她要是个贼就好了,两人相伴,不会再寂寞。
遇到佟湘玉时,他方明白,原来,自己除了做贼,还可以做跑堂的,只用一刹那的时间,因为一句话,便舍得彻底抛弃江湖上的一切,留在一个地方,用一种普通,简单的方式,去守护一个女人。但时间久了,他明白自己还是一个贼,他摆脱不了过去,回应不了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如果我不是个贼,就好了……
很烦很烦的时候,他会跑到外面去,找家酒寮,喝到七八分醉。半醉半醒之间,他会随便找个神来求,他不要什...
如果我不是个贼,那么一切都会不同,白展堂现在经常会这样想。
以前,他是偶尔想过的,觉得自己该结束这种漂泊无定的生活。但自己除了做贼还能做什么?他想不出来。遇到展红绫时,他想,她要是个贼就好了,两人相伴,不会再寂寞。
遇到佟湘玉时,他方明白,原来,自己除了做贼,还可以做跑堂的,只用一刹那的时间,因为一句话,便舍得彻底抛弃江湖上的一切,留在一个地方,用一种普通,简单的方式,去守护一个女人。但时间久了,他明白自己还是一个贼,他摆脱不了过去,回应不了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如果我不是个贼,就好了……
很烦很烦的时候,他会跑到外面去,找家酒寮,喝到七八分醉。半醉半醒之间,他会随便找个神来求,他不要什么盗圣,什么黑道传说,他要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你真的不想要?”有人问他。
“谁?”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眼前的人其貌不扬,身型短小精悍,粗黑的眉毛下,眼睛大且明亮。
那人捻须笑道:“我是你祖宗。”
白展堂长呵一声,哪来的狂徒!他伸手上前去抓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喝多了酒,手慢了,竟被那人扭身闪开。他跳到桌上,拍了下白展堂的肩膀,笑道:“乖孙,让祖爷爷看看你的本事。”
那人蹿上房梁,白展堂尾随而上,两人如游龙盘柱,飞凤绕梁,在逼仄的梁上拆了几招。他们出了酒寮,翻身跳上屋顶。错落的青瓦茅檐间,那人像只迅猛的跳蚤,忽上忽下,白展堂这只黑燕紧紧地咬在他后面,但跳蚤太小了,眨眼就不见人影。
白展堂四看脚下,只听空中飘来一声轻笑,他抬头,圆月下,白杨树笔直地挺立着,那人单脚站在树尖上,身着银色软甲,披了件红色披风,他勾勾手指,轻声道:“乖孙,来~”鬼使神差地,白展堂朝他跃过去,脚下踩空,霎时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并不觉得疼,抬头一看,自己居然是在客栈门口。
大门开着,腊月的冷风顺着对街的胡同,把路边的旗幡刮得不成形,屋里点着蜡,溢满了光,风一进屋就消停了。大堂里只坐了一个人,外面风再大她也不关门,偶尔抬起头向外张望。没见着人回来,又低头去看账本,年关将近,她得算算这一年的盈亏,还有该缴的税款,要发给伙计们的红利。
“你现在魂魄暂时离体,她看不见你,”那人走到白展堂身边道:“我还是人的时候,几个老婆就都死了,偶尔想起,有个人在家等自己打完仗回来,喝口牛肉汤,那滋味也不错。”白展堂知道他并非凡人,忙拱手道:“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仙人,还请放我回去吧。”
那神仙笑了下,道:“你说你不想做贼可是真?小子,你可知道,多少人想做盗圣都求不来?你的名号在日后会被千万人传颂。”
白展堂一愣,这仙人能知以后的事?他心中一动,问道:“那敢问,我日后的妻子……是谁?”
仙人眼一转,摆手道:“这月老管的事,我可不知。”
白展堂略失望,他沉默半响,道:“以后的事情我看不见,摸不着,人死了总归是副骨头,要那么多人念着名字作什么用?”
仙人暗笑他痴傻,忍一时的寂寞,换千古的美名,不美哉?但他仍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道:“此镜唤通古宝鉴,能让人回到过去,小子,我再问你,当真不选做贼?你若是选了,现下的一切便都没了。”
白展堂不敢相信,急问道:“那我还会记得现下的人和事吗?”
“记得。”那人点头。
白展堂双膝跪地,朝他直磕头,道:“还望仙人成全。”仙人虚抬手,道:“起来罢,如你所愿就是。”
白展堂再叩首,连问仙人的名字,他不耐地道:“啰啰嗦嗦,跟个妇人似地,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放你回肉身。”
“不,不用。”白展堂摇头,现在这样很好,她看不见他,许多话,他就说得口了。月光如霜落在他身上,正巧,她抬起头,账本看完了,支着下巴往外望去,望着那幽深的巷子,等他回来。白展堂心头一紧,脚下几个大步,跨进屋里,她穿着身枣红的袄子,脸白白的,像露了点瓤的红薯,白展堂想,屋里这么暖,再过会儿她就香了,熟了。他抬起手,抚摸她的脸,想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打第一眼,自己就喜欢上她了,但那都是即将“过去”,的事。他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是誓言,也是必然发生的事,“下次再见面,就是我娶你的时候。”
由来缘分似落花,风吹一扫入谁家。
大梦一场由不醒,春心依旧恋谢花。
白展堂睁眼醒来,已是十年之前的长安城。彼时,他刚刚出江湖,化名白玉汤,要和姬无命去偷一件东西。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上面干干净净,原本这是有道疤的,是他在长安犯事时,被捕快追捕,他劫持了一个姑娘作人质,其中一个用核桃打中了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疤。现在,疤没有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为时不晚。
姬无命不明白,怎么过了一夜,白展堂就说不想做贼了,要离开长安了?他征愣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睡糊涂了?”
白展堂摇头,看见他才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想起上辈子也算自己害了他,有心补偿,道:“小姬,你跟我一块走吧。我知道其他发财的门道,比偷东西正经,又不用担心被人追捕。”
“不,要走你走。”姬无命拒绝了他,不屑地道:“白展堂你就是个胆小鬼,你怕了,想逃,我姬无命才不怕,没点牺牲又哪来的光荣,我迟早会成为万人敬仰的人物。”
这番话真耳熟,以前他也说过,但那时他说的是我们。十年后的小姬是求财,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求名,说服不了他,白展堂便道:“如果你不想干了,就去赣州找我。”他听过这么个事,赣州有户彭姓的人家,因为家道败落,变卖了一些祖产。其中,有一箱书,是老爷子的珍爱,卖了五十两银子,被几个秀才分批买了去。没想到,那些书的封皮夹层里都是十两一张的银票,加起来足有六百多两。这事,一时被称为传奇。他想的就是去买下那些书。
看他还顾念着兄弟情份,姬无命火消了些。两人找地喝了几碗酒,便分道扬镳了。
白展堂买了匹快马,直出北门。
长安,他曾经做过梦的地方,一时扬名,天下皆知。如今,他不再渴求这些,他要的是清白做人,让世人真正看得起,瞧得上,无愧于行走天地间,可以给她幸福。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等他去汉中找她,他说过,下次再见面,就是娶她的时候。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娶她过门。
白展堂身上生风,飞马如电,蹄子扬起地上的碎草屑。两边青山夹道,驿路生花,粉的,白的,被风一吹,从他身畔滑过,他跑得太快了。
道上,一辆马车从他对面行驶过来。青布帘子挂门口,车轮子滚的慢悠悠。一只素手掀起帘子的一角,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可他余光也不给一个,使劲挥着鞭子,和马车擦身而过,那双眼睛转过去,只看的到一个白色的背影。
他不知道,佟湘玉从没和他说过。十年前,她来过长安,被个贼子劫持作了人质,是凌家的捕快救了她。她来长安,是见莫小宝的。可她被那个贼吓坏了,头回出门就遇见这等骇人的事,碰到生人都害怕。她见了莫小宝更是畏畏缩缩,跟个挨了打的鹌鹑似的。莫小宝见了不喜欢她,但奈何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两人的爹都乐见这亲事。原打算马上便成亲,但莫小宝不太乐意,便说来年吧,没想来年莫夫人难产死了,莫小宝既哀痛又生出庆幸,守孝三年,孝期刚满,莫掌门也死了,又是三年。七年之后,莫小宝没得法子拖了,只好娶了,他自己却死了。
她的婚事,因为一个贼,耽误了七年。
他不知道………
这一次,佟湘玉坐着马车进了繁华的长安,带着对未来夫君的幻想。少女哟,心里装满的都是爱情,她渴求着浪漫,甜蜜,能有个英俊多情的男子走进她的梦里。她见到了莫小宝,初见是有些失望,他既不高大也不英俊。但他对佟湘玉印象却不错,落落大方,是个有见识的大家闺秀。
少年人喜欢上一个人,便希望那人也不顾一切地喜欢上自己。莫小宝看的出来,她不像他一样喜欢她,便和爹说,把婚事推迟吧,明年再娶也不迟。
两人分别后,莫小宝每隔十日就有一封信到她手里。信里的内容很多,有说各地的人文趣事,有说他在江湖上的事,有说他对她的思念。
一封一封,摞起来盛满了箧笥。
莫小宝最初的样子渐渐淡了,新的模样由那些信笺堆砌起来,他在佟湘玉心里异常地高大英俊,温柔,体贴,是个盖世的英雄。她的回信也越来越多,两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到开春,莫夫人死了,莫小宝得守孝三年。好吧,三年,她等他。
鸿雁传书,往复三年,她嫁衣刚做好,莫掌门就过身了。莫小宝这回却不想再等,百日之内娶人过门。他想给她最好的,用了帮中的钱下了厚聘。前帮主新丧,莫小宝根基不稳,帮里有异心的带头起事。一夜混战,莫小宝被人从山上扔了下去,有忠仆连夜把年幼的莫小贝带了出来,逃往汉中,托付给佟家。
佟湘玉听到他的死讯,昏死过去。
上辈子,她死了相公,这辈子,她死了最爱的男人。
莫小宝居然就死了,白展堂心头突突,事情和他原先知道的不一样了。这三年,他靠着从书中得来的钱财,和未卜先知的本事,已经在广阳扎了根,有了两间铺子,买了宅院,但和龙门镖局比,还差远了,和衡山派比,也差远了。他不是有大才干的人,就算再花费数十年,他也不可能将财富累积到佟家的地步。他是想慢慢等十年,她到七侠镇,成了寡妇,自己再上门说亲,佟家就会愿意将她许配给他。
可现在,莫小宝就死了,她呢?她会怎么样?
丧事由龙门镖局一手操办,灵堂设在佟府。和上辈子身后凄凉,无人问津不同,今日来吊唁莫小宝的人很多。白展堂身着白衣,没带仆从,随意和门房报了个假名,称与莫掌门有过几面之缘,路过汉中,听说了他的死讯,特来祭奠。门房不疑有他,放了人进去。
佟府上下一片素缟,廊檐上招魂的灵旗飘飘荡荡,沿途撒满了黄色的钱纸,引亡者归家,请黄泉路上的小鬼让路。
白展堂是见过仙人的,仙人有神通帮了自己,他心想那世上必定也是有鬼的,鬼也有鬼通的。想见佟湘玉的心思收敛了些,莫小宝毕竟是她的亡夫。
灵堂上,漆黑的棺材摆在正中,十个大和尚在旁闭目颂念往生咒,咪咪嘛嘛的念经声里混着几声哀嚎,哭的人里没有她。佟伯达和佟夫人两眼都是通红,垂头站着,答谢来吊唁的宾客,佟夫人不时地抹着眼泪。
湘玉呢?白展堂心里奇怪,扫了灵堂一圈,走到香案前,手捻宝香也是诚心叩拜。他对莫小宝是有有些愧疚的,本来他应该还能活七年的,现下却死了,其中说不准就是因为他的瓜葛。何况,他是为夺人妻而来。他闭上眼,心中道:莫掌门,我要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海涵,你一路走好。上辈子湘玉就做了望门寡,这辈子你又早死,你在时我没来争,你现在不在了,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对她是真心喜欢,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一定对她好,也对小贝好,你在九泉之下安心了吧。
白展堂重活了一次,胆子大了些,也不管这些话要是真被有鬼通的莫小宝听见,是会宽慰,还是多半会从棺材里跳出来,用鬼通把他收拾了,自己刚咽气,就有人惦记他的老婆。但这些话,他是早就想说的。以前每年清明过年,生辰和祭日,他都陪着湘玉为莫小宝祭祀。那个时候他也只敢在心里说,我会照顾她。
他插上香,道声节哀,和佟伯达相互还了礼。来祭奠的人太多,佟伯达也没怎么在意这个年轻人,白展堂由仆人领到后堂喝茶,他才问道:“怎么没见佟小姐?”
仆人叹气,道:“我家小姐哭晕过去啦,现在在房里躺着呢。”
白展堂心中一紧,愈发想去见她了,和宾客们寒暄了几句便出去了。在院里转了转,找了个没人的墙头。这三年,他功夫可没落下来过,人前不显,但他怕啊,怕葵花派,怕姬无命,怕衡山派,怕佟家,最他怕一朝打回原型。
他盯着墙上那几片瓦,大白日翻人墙头,被捉到就是个贼的帽子扣下来。他竖耳细听,墙那边确定无人,他垫脚飞起,翻身一跃,便踩在夯实的泥地上。他摸到后院,避着人寻了一段,鼻尖突然闻到一股药味,是从一间小院子传出来的。先那仆人说,她在喝药。
屋子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一下下,断断续续,哭到没气力了,又忍不住。白展堂蹲在窗户下,听她哭,跟着也不好受,自己没啥法子,又不能出去见她。
“小姐,你别哭了,身子已经哭坏了,别也把眼睛哭瞎了。”屋里丫鬟急切地道。
白展堂抿着唇,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看她哭的这么厉害过,有些难过,又升起嫉妒来。房里突然响起孩童哇哇大哭的声音,他听见她慌张地道:“小贝别哭,别哭,嫂子不哭了。”绵绵的腔调,还是没变。
乍然听到她的声,白展堂猛回头,想站起来,回过神,赶紧蹲了回去。
这个时候莫小贝才三岁大,佟湘玉把她抱在怀里,没出阁的小姐像当了娘一样,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背,嘴里软言细语地哄着,说的话竟然两辈子都没变。上辈子,她也是这么哄着莫小贝,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直起身,冒出头。
丫鬟侧站在她身边,白展堂瞧见了一双腿,素白的裙子直到脚踝,露出一侧黑色的鞋面,小小的莫小贝被她抱着,坐在膝盖上,胳膊也被素白的孝服包裹着,小截手腕子也是雪白雪白的。
他看的入神,丫鬟忽然高声叫了句:“谁呀?”
白展堂一慌,缩回脑袋,三两步蹿到墙底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翻墙跑了。他没听到丫鬟有人应了句:“春桃姐,我送药来了。”
他胆战心惊,连跳了七八堵墙,走远了才定下神。唉,到底是做贼心虚。
他回望那座大宅,想自己要是把广阳的铺子卖了,在汉中盘间店面搬过来,总能再见到她吧。但,佟家会把她嫁给一个小铺子的掌柜吗?就是再守孝三年,她也才二十出头,年华正好。他要是佟伯达,一定给她选个最好的人家。
白展堂知道西边正有桩大买卖,危险,回报同样丰厚。
六月,天热得要人命,抬头看树尖的叶子都恹恹的,盯了一会,忽地刮起了南风,顿觉凉爽,又瞧见远方有黑云正压过来,不消片刻,天上欻欻划拉了几道闪电。佟伯达低下头,看样子今儿是不能出门了。这时,管家提溜着俩短腿跑进来,他高兴地红光满面,喜道:“老爷,老爷,有人来说亲了,是小姐,小姐。”
佟伯达先是一喜,接着却愁了,莫小宝三年前不幸身故,他这闺女也为他服丧三年。等丧期一过,他就张罗着给她安排婚事,谁晓得,她一个都不愿意。
管家道:“老爷,这回来说亲的人小姐肯定愿意。广阳府来的大户,才二十出头,要模样有模样,赛比潘安啊老爷,而且知县大人来保媒,保证假不了。”
“真的?快,去看看。”佟伯达听了大喜,与管家一同去大堂。
堂上坐了两人,正在喝茶,其中一个五十出头,胡子花白,是本县县令。另外一个一身绫罗绸缎,二十来岁,但那模样,又黑又胖,一对大门牙快长到杯子里去了,这叫赛比潘安?管家啥子眼神嘛?
轰隆隆,白光刺眼,屋外打了一个惊天雷,暴雨终于来了。
积水很快蔓延,走在田埂上,深一个坑,浅一个坑,鞋子都被泥水浸透了。小福撑着伞,雨又大又急,风一吹,这伞也不顶用,他护在怀里的点心都湿了。他哭丧着脸,对身旁的人道:“爷啊,我劝您和知县大人一道去佟府,您不听,偏偏来这,这下好了,天有不测风云……”
白展堂瞪了他一眼,小福忙改嘴,道:“也挡不住寡妇改嫁。”
闻言,白展堂又瞪了他一眼,小福又改口,道:“是挡不住您那赤诚之心,佟小姐要是看您冒雨来见她,铁定感动地稀里哗啦,当场嫁给您。”
白展堂面色缓和,嘴角上扬,道:“那倒不会。”小福狂点头,是是是,您还知道呐。他接着又道:“起码再等几天吧。”小福能说啥,爷必然是对的。虽然他搞不明白为什么爷非要娶佟湘玉?说起他家爷,在西边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三年前卖了铺子和宅院,在和阗一带买了座山头。谁晓得,山里出玉啊,死了几个人,爷才把玉给保住咯。几年耕耘,建起了自家从西到中原的商路,倒腾东西两边的货物。生意做的正好,爷突然心急火燎要回来,又托人找上汉中的县令去佟府提亲。
小福心想,这佟小姐想必美若天仙吧?他抬头看远处,烟雨朦胧中,有座宅院立在路旁。他道:“爷,那就是佟小姐寡居的地方吧。”莫小宝下葬后,佟伯达为佟湘玉置办了田地,她就带着莫小贝在这居住。
白展堂顿住,“第一次”见面,他没带什么东西,担心反惹她不高兴,只有两包点心。他视线转向绿油油的稻苗,弯下腰,卷起裤脚,把鞋袜脱了。
“爷,您要干啥呀?”小福叫道,只见白展堂撑着伞,双脚踩进田里,他弯着腰,手快如电,两根手指头插进水里,手臂往路边一扬,一银色的活物摔在小福脚边,是一红尾鲤鱼。过了会,又是一条,两鱼脑袋挨着脑袋,鱼鳃一和一张,好事成双。
“这鱼怎么样?”白展堂从田里上来,就着雨水洗干净脚,也不穿鞋了。
小福夸赞道:,“此鱼甚是肥美,主母必然欢喜。”白展堂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点心没了,细麻绳上串着两尾鲤鱼。
小福提着鱼,白展堂光着脚,敲开了佟湘玉家的大门。
“那对主仆是什么人?”佟湘玉转过身,她脸完全长开了,两颊微丰,下巴圆润,一双杏仁眼,因着长居于室,养的极白。穿着青色的留仙裙,像根水灵的香葱。她把手上的笔让莫小贝握着,教她写字。莫小贝已经六岁多,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小孩子坐不住,非大人看着。要不是外面正下雨,她指不定上哪儿疯玩去了。听到有人来,莫小贝好奇地仰着脸。
丫鬟答道:“胡老爹说他们是出门来玩,遇到了大雨,等雨停了,他们就走。”她顿了一下,双眼发亮,道:“小姐,那少爷长得可俊了。”
“去,”佟湘玉淬了一口,恼道:“既然这样,你去给人端个火盆给人家,下那么大雨,衣服怕是淋湿了吧。”
“小姐吩咐的,我去。”丫鬟扭捏了下,便高兴地去了。
佟湘玉好笑,但也不怪她,十七八岁的姑娘是想嫁人了。她接着教莫小贝写字,前头的事交给下人们。这宅子分前后两院,后院是佟湘玉和莫小贝住,外加几个丫鬟。前院是几个长丁,和她爹派来的护院。没有主人允许,他们不敢踏进后院。
小福望着廊下的几个大汉,缩回头,捧着热茶道:“哎呀,爷,咱们这趟怕是要落空了,外面的人不好应付。”
“啥泡汤了?”白展堂道,他脱了外衣搭在椅背上,露出牙白的里衣。这时,胡老爹领着丫鬟托着火盆进来,见他脱了外衣,丫鬟脸一红,不敢抬头看,胡老爹道是主人让送来火盆供客人取暖。白展堂笑着说了谢,道:“不知道贵府主人是谁?我想当面说声谢谢。”胡老爹回答道:“我家主人是龙门镖局佟府的大小姐,在这寡居多年,不便出来见客人。小姐吩咐,客人们有啥需要便说,起码吃了午饭再走。”白展堂眼神变暗,道:“那就打扰了。”他把地上的鲤鱼提过来,道:“这鱼送给小姐尝鲜,就为逮这两条鱼,耽误了功夫。”胡老爹一脸“城里少爷没见过世面”,带着俩丫头走了。
白展堂脱下鞋子,甩甩水,放火盆上烤干。小福跟着脱鞋,压低声,道:“您来这,不就是为了见佟小姐。话本里都写啦,白衣书生偶遇大雨,和书童找了户人家避雨。门一开,走出个天仙般的小姐,两人在雨中一见钟情。书生进屋躲雨,和小姐眉来眼去,天雷勾动地火……”
说得起劲,白展堂鞋帮子抽他脑袋上,道:“你哪儿看的这乌七八糟的?”小福委屈道:“您书房里啊,那本《俏冤家》,我还以为您先看来练练呢。”
“我练啥练我?”他垂下眼,道:“我也不会在她身上练这些东西。”
“那您来,到底是干啥?又见不到人。”小福问道。
白展堂转着手上的鞋,湿答答的鞋子冒着白气,他眼神有些迷醉,好像陷入梦里,想着从前的事情,他轻声道:“提亲。小福,我等不了了,等不了让她慢慢倾心。”她对他,和自己对她,不一样,没有过一见锺情,是以一场欺骗开始的。她喜欢他,是因为自己长时间的陪伴和保护。两年又六年,他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小福更不懂了,道:“哎?那您该去佟府,和佟老爷说啊,来这干嘛。”
“她爹先前说的那些亲事,她同意了吗?”白展堂嗤笑一声,“我要是单去和她爹说,恐怕和前面提亲的人一样的结果。”
“可您现在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呢?”小福道。
白展堂拍拍干了的鞋子,套在脚上热乎乎的,笑道:“你未来主母生平所好不多,唯钱尔。”两辈子都改不了这小德性。
雨势变小了,压在山头的乌云散去,好像天一下高了,白的发光,耳房里显得通亮极了,大门敞开,屋外的人一眼就能看清里面在干什么。当然,院里是没人的,下人们在隔壁房里。白展堂背对着大门,面前横陈一张双绣屏风。对着他的这面,是一地嫣红的牡丹,风光月霁里,是成双的蓝色蝴蝶。朝着佟湘玉的那面是嫦娥奔月,另绣了李义山的诗文: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白展堂心里头叹气,中间屏风挡着,啥也看不着。他索性不装样子了,往后一靠,盯着屏风左瞧右看,也没烧个洞出来。抖抖腿,灵机一动,他把椅子搬起来,挨着屏风,做贼似地踮脚踩上去。
喝了几口茶,仍不见对面的人有动静,佟湘玉只得开口:“白掌柜?”
白展堂才看到头发,被吓了一跳,唬地蹲下来,回过身,撑着扶手,屁股落座,连人带椅子挪回原地,坐直了身子,惊魂落下,慢条斯理地嗯了声,心道:她刚刚说了什么?
佟湘玉心想,他和管家说的热络,想买我在这的地,但对我态度不冷不热的,难不成还想压价?哼,他想买,我还不愿意卖呢。她冷笑,道:“白掌柜,不知道你买我的地,是做啥用处?”白展堂听到她这称呼,愣了下,想起以前来,自己掌柜的掌柜的叫她,只有极少的时候,他叫湘玉。但其实他挺喜欢叫她掌柜的。碰到麻烦事了,掌柜的,想找人说话了,掌柜的,急了,恼了,高兴了,掌柜的,想她了,掌柜的,掌柜的······
刚有点的气恼一下散了,心底头软了一滩,嘴里咂摸着掌柜的三个字,有种以前的一切回来的感觉,笑出了声,看着她方向,道:“我不是来买地的,是来见你的。”
“你说啥?开玩笑?”佟湘玉惊道,下意识想转身就走,怕是遇到了登徒子。又听见他道:“我已经托人向你爹提亲了。”佟湘玉不得不又坐下来,他继续道:“本人,男,真名白展堂,以前有过个诨名,叫白玉汤,差点犯错误走上不归路。我自小在关外长大,没见过我爹,和娘相依为命,四处讨生活。七八岁的时候,跟着我娘加入了一个小门派,不是啥正经帮派。因为替帮里办事,我娘入了狱,然后我从派里逃了出来。现在,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阗,有点钱。你要是不喜欢和阗,我已经在跑西北和中原的商路了,我们可以回这边住。虽然,已经和你爹提亲了,但我还是想来见你,亲口跟你说,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过,下次再见面,就是我娶你的时候。白展堂屏着气,等她回答。
佟湘玉不知所措,这人是谁?打哪儿来的?确定不是开玩笑?她有点结巴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太唐突了,我,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那就现在见。”白展堂站起身,就要往她那儿走。
佟湘玉听见动静,忙摆手,怕他干出啥事来,惊慌失措地道:“不用,不用,你别过来!”白展堂顿住脚步,听见她喘粗气,抬手敲了敲屏风,笑道:“我逗你玩的,真不想见我吗?我长得可俊了,风度翩翩那种。”
这人脸皮咋那么厚,佟湘玉搞不清他到底想干嘛,一会一本正经地求婚,一下又在逗人玩。
“你给句话吧,嫁不嫁。”白展堂低着头,说这话的时候手有点紧张地发抖。先一股脑子求婚都不像现在这样,是因为被她拒绝见面了吗?
“我不想嫁人。”佟湘玉轻声道。
白展堂心头堵了下,这个答复他早想到过,道:“我知道,你先前拒绝了那么多人。”
“那你还来?”佟湘玉问道,这个人她真搞不懂。
“因为,你会喜欢我呀。”白展堂笑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半点不自在,就跟他说的是大实话似的,“你拒绝了那么多人,就是在等着喜欢我。”
“······”不要脸,不要脸,佟湘玉脸臊地红了,她想冲出去赏他一大耳光。
知道她肯定恼了,但他忍不住想逗她,把以前没干过的事都干一遍,太要脸娶不到媳妇啊,“等我们成亲了,就能日久生情啦。”
佟湘玉急道:“除了我相公,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包括你。”
“他不是死了嘛。”白展堂道,他笑了笑,以为她在找借口搪塞。
佟湘玉眼眶红了,他怎么这么可恶,随随便便地来求婚,又用看笑话的口气说小宝死的事,“他是死了,那又咋样,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感情很深,很美,我抱着它们能守一辈子活寡。死了立个贞节牌坊,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这辈子就喜欢过他一个。”她抽搭搭地哭出了声,为这段时间的委屈。
白展堂意识到她是说真的,她较真的很,绝不会拿一辈子的事来撒谎,“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你上辈子根本不喜欢他。
“他是我相公啊。”佟湘玉理所当然地道,想起放在盒子里那一封封信,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甜的。
白展堂的心跳都仿佛停了,所有的声音瞬间都远去,脑子里只有为什么?为什么?乱七八糟地找原因,是因为莫小宝早死了吗?是因为我来早了吗?你不喜欢我,我可以等的,但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我不是贼了,可以光明正大喜欢你了,湘玉。
他肺里是气,肚子里是气,话梗在喉咙里,把所有的气都堵住了,一团团地在身体里翻滚,把五脏六腑搅和地生疼。
佟湘玉慢慢地起身,望着屏风,客气地道:“白公子,雨停了,请回吧。”
屋外雨止住了,只余冷风,吹过门前那株绿芭蕉,湿漉漉的叶尖上挂着一滴雨水,叶儿摇晃,啪,落地上,碎了。
转入七月,天气渐凉,再过三日就是七夕,佟湘玉和丫鬟们在房里扎草人,草人扎好,还得给它穿衣裳。各色绢布做成的小衣裳,摆在桌上,乱花人眼。丫鬟们嘻嘻哈哈地,说到了七夕定要向织女乞巧,最好能求个如意郎君。佟湘玉只笑着听她们说,不搭话。平日里一胆大的丫鬟,看着她道:“小姐要是答应那个白公子,就不用求织女了。”
佟湘玉冷下脸,恼道:“说啥呢你!”
丫鬟转过身,道:“本来就是,那白公子多好的人啊,长得又好,家世也不错,还对您一往情深。”小姐风华正茂,人又心善,何不早点嫁个如意郎君?姑爷再好也不在了,又不能照顾她,和她说话。可小姐直接把人拒了,老爷让人来做说客,她避而不见,白公子怕是失望了。
“才拒绝了他一次,就一个月没消息,直接没影了,说啥喜欢,也就那样。”另一稍大的丫鬟道。
先那丫鬟争道:“树要皮,人要脸,小姐拒绝的那么干脆,他咋好意思嘛,门都不让人进。”
“好咧,都回房去睡觉,再说这事,撕了你们的嘴。”佟湘玉被他们说的心烦,发脾气地把草人扔桌上。丫鬟们面面相觑,看小姐真恼了都闭上嘴,把草人和花衣收拾好,出了房门。佟湘玉烦躁地坐了会,想再过段时间,她们就会把那个姓白的给忘了。
她把剩下的草人穿好衣裳,草茅子做的身子,都是短腿短胳膊,大而圆的脑袋,拿在手里软绵绵的。不知道七夕那天长河列宿,会有几对跟自己一般的痴儿女。她左手拿起一个穿黑衣的草人,右手是红衣的,嘿嘿笑了声,像小时候玩的布偶娃娃,摇摇左手,压低嗓音,说的一口官话,道:“小生见过姑娘,姑娘一人出来游玩?”
右边的红衣女娃晃了晃,汉中女子的腔调,羞答答地道:“是啊,趁着良宵出来玩乐。”接下来该说啥?佟湘玉想起以前看的话本,莫不是才子配佳人,难道要吟诗作赋?嘁,那多无趣。她想了想,推开窗户,院内树影斑驳,参差交错,大片的海棠开在暗处,猩红点点。
她左手一扫,指着窗外,道:“我初见姑娘就觉面善,没有什么好送的,想眼前幽景赠予姑娘。”
佟湘玉瞪圆了眼,好像真吃了一惊,“哦,我见公子也面善,在哪里见过不曾?”
突然,房里有声音道:“因为我们在梦里见过啊。”
“谁?”佟湘玉猛地回过头,屋内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来人啊!有贼!”佟湘玉慌忙大叫。
“别叫啦,他们都听不见了。”那人懒洋洋地道。
“你…杀了他们?”佟湘玉手指发抖,那些丫鬟们刚刚还和自己在说话,还有,还有小贝!她手上的娃娃没抓住,掉到地上。
那人摇头,道:“我只偷东西,不杀人。他们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佟湘玉霎时恢复了气力,心扑通扑通跳地厉害。她打量着那人,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那种眼神不像是看个陌生人,也不像贼子,直勾勾地,说不清楚眼神里有什么,她心里毛毛地,乞求道::“这位好汉,你要想拿啥尽管拿去,求你别伤害任何人。”
“我要的东西就在你那里,”那人依旧看着她,道:“这件东西被莫小宝偷走了,现在在你身上。”
“不可能,他不会偷人东西。”佟湘玉立即否认道。小宝他是大侠桃花剑,衡山掌门,哪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不是贼,就不会偷人东西啦。”他冷笑一声,不屑似地转开脸,道:“我是个贼,东西被人偷了也不能报官,谁也帮不了我,我只有自己拿回来。”
佟湘玉自然不信他的片面之辞,但又不能惹恼了他,便分析道:“好汉,小宝人都不在嘞,也不能给自己辩护。你看,都这么多年嘞,中间是不是有啥误会?”
“不,我很肯定是被他偷走了,东西就在你身上。”他斩钉截铁地道,起身朝她zouh过来。
佟湘玉以为他恼羞成怒,慌张地躲到一边的柱子后面,但那人只是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娃娃,那个男娃娃被她踩了好几脚,脑袋都扁了,他把娃娃伸过来,道:“弄好它。”佟湘玉慢慢地挪过来,他没动,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一点一点地过来。佟湘玉伸出手,拿过娃娃,觉着这人确实不是来谋财害命的,一下没那么怕了。她把娃娃的衣服脱下来,茅草拆了,重新扎过,她悄悄看了他一下,问道:“你说的东西,究竟是啥子?”小宝死的突然,生前的东西都被衡山派的人瓜分了,自己身上除了他以前送的小礼物和信之外,哪有什么其他东西。
那人缓声道:“是我的宝贝,再有千金,我也不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得奇怪起来。
“你说的东西,我这没有。”佟湘玉把娃娃的衣裳穿上,递给他。
草人的脑袋又圆回来了,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两个草人,喃喃道:“你现在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他的意思是还会再来?
“贼不走空,这俩娃娃我拿走了。”说完,他就跳出窗外,佟湘玉跑到窗边时,只看到屋顶上一闪而过的人影。她愣了愣,这人轻功好厉害,他到底是谁?
白展堂解下脸上布巾,回望她住的宅子,黄色的灯一间间屋子亮起来。我再做个贼来找你,你会不会再喜欢我?
不声不响,宅子里遭了贼,所有人都昏了过去,更怪的是,除了俩不值钱的娃娃什么都没偷,这贼,太奇怪了。佟湘玉让人回城,上家里走一趟,把小贝带过去。府中再加强戒备,命所有护院今晚睁大了眼,轮流值守。佟府里佟伯达出门不在,佟石头听说姐姐这出了事,带了几十个镖师来,将小小的宅子里里外外都围上。
等到入夜,点燃的火把犹如长龙,将宅院团团护住。
“姐,你就放心,有我在,那贼要是敢来,我就是一爪子,来个黑虎掏心。”佟石头五爪弯钩,小眼睛里冒着火,“他好大的胆,敢欺负到我们龙门镖局头上来嘞,定叫他有来无回,打他个半身不遂。”
“哎,抓住就行,我有话问他。”佟湘玉道。
“问啥问嘛,听他胡扯,我姐夫还真偷他东西啦?”佟石头道。
“我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他,说不定有啥误会。”她道,她觉着他不像十恶不赦的人,真的坏人不会让她把娃娃补好吧?
佟石头知道他姐姐历来心软,但事关清誉哪能忍,道:“再有误会,那也不能三更半夜进姑娘闺房吧。他知不知道,未经许可,进入闺房,是啥罪名?”
“充军。”屋外突有人答道。
是他!佟湘玉抓住弟弟的手,两人对视了一下。
佟石头暗叫糟,外面的人呢?他手持一把大刀冲出房,只见护卫全都倒在地上,院中站着一黑衣蒙面男子。他心道,这人武功好厉害,自己不是他对手。他大叫道:“姐,你快走。”白展堂笑了声,屈指一弹,一颗小石子打在他身上。佟石头小眼睛瞪地前所未有的大,举着大刀轰然倒下。
“我又不杀人,没必要那么紧张。”白展堂拍拍手,对吓呆了的佟湘玉笑道:“哎,出来坐坐。”佟湘玉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个人。
“是有点儿挤。”白展堂也看了地上一眼,便大步朝她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你想干啥?”她尖叫一声,白展堂搂着她的臂膀,运起轻功,如鸟般,两人轻轻落在屋顶上。佟湘玉急地挣开他的手,踉跄地退了几步。咔咔,踩碎了几块青瓦。她立即定住,边防备地盯着他,边小心脚下。
白展堂看她生涩的动作,想起以前。她刚开始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就常上去捡瓦。有一回,她前头走,他后面手里拿着瓦,她踩碎一块,自己捡一块。没法子,眼瞅就要下雨,她脚寸,踩的就是他睡觉的地。他想她是不是故意地,就问她为啥老喜欢上屋顶。她反问他,那你呢?
他,因为他是个贼,走屋顶习惯了,踩在上头比平地上踏实。在屋顶上,没人能抓住他。但他骗她说,我那是为了练轻功。
她笑了,撩开裙摆坐在屋脊上,说,我打小就被家里管着,从小到大,家里让我往哪儿看,我就往哪儿看,看到的好东西虽然多,但有些不是我自己想看的。站在这,我能看见很远的风景。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她想要的是自由。和他要的生活很像,没有枷锁,不是锦衣玉食也没关系。高兴了就吃顿肉,愁了来碗酒,兜里没钱,就啃个馒头。
他也坐下来,两人一东一西地坐着。夜阑人静,小镇沉浸在月光里被融为一体,它们黑地只能看清轮廓,只有屋顶,银白如霜。
白展堂从回忆里抽出来,对面前的佟湘玉道:“你看。”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田野茫茫,天上长河横跨,细碎的尾巴隐没在地上,好像跟着天河走,到了尽头,能捧一把回来。放井里养着,肯定好看,她冒出这么个念头来。风在黑暗里卷起什么东西,声势浩大,一波接一波,她听着风声,越吹越近,到她面前时,拂过她的头发,还有一阵稻香。
哎,是稻子快熟了。她天天呆屋里,年年都是听下人告诉她田里的事,今年,自己居然比他们早知道。她无端地高兴起来,脸上浮起笑容。
“你想起啥东西来了吗?”白展堂低声道,希冀地看着她。
“啥?”佟湘玉以为他问的是宝贝的事,摇头道:“没有。”
白展堂颇失望,清楚自己是异想天开,他道:“莫小宝送过你什么东西吗?比如……你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想知道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莫小宝。
“就一个花灯啊。”佟湘玉道:“那是他在街上买的。”
“什么时候?在哪儿?”白展堂问。
他丢的是个花灯?也不值钱啊。佟湘玉道:“十年前,家里安排我们在长安见面,晚上看花灯的时候买的。那个花灯我还留着呢,你要不要看。”
白展堂抓住了点东西,那个时候自己本来应该在长安,和小姬去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俩人分开逃命,他逃到街上,冲进人群里随手抓了一个小姑娘做人质。白展堂蓦然抬头,那个女孩子模样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黑黑的,又小又瘦,只到自己胸口,和湘玉不像啊。
白展堂默默地摇头,佟湘玉见状道:“那个花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你再说说其他的吧。”白展堂道。
于是,他听了半个晚上他们之间的故事。完了,她问他:“这里面有你的东西吗?”
他沉默半晌,张了张嘴,在心中道:我错了,在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我就该来找你,和你寸步不离。做个镖师也好,做个看门的也好,我该出现在你身边,叫任何人都插不进他们之间。可现在,我赢了张家李家,赢了西北之地,赢了你爹,赢了佟家,却输给了莫小宝。
“哎,你怎么了?”佟湘玉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她关心的样子和以前真像,白展堂恍惚地抬起手,想碰碰她的脸,看见她眼底的惊慌,改了方向,探向她的发髻,手上多了串滴翠珠花。他道:“这是今晚偷的东西,我明天再来找你。”
“这个不行,你还给我。”佟湘玉大叫,珠花是贴身戴的,哪能…哪能在陌生男人手里。白展堂当没听见,跳下屋顶便没入黑暗中。
佟湘玉环视四周,快哭出来了,委屈地叫道:“你个瓜怂,倒是先把我放下去再走啊!”
在屋顶吹了半晚上冷风,到第二天佟湘玉就起不来了,脑袋昏昏沉沉,全身酸软无力。请了大夫来看,是邪风入体染上风寒,加上心头郁结,病就来的凶猛。大夫开了药,两个时辰服一次,白天三服,晚上入睡前还得吃一服。佟湘玉想那贼晚上还会来,自己今日可没精力和他掰扯。她叫丫鬟把柜子里的楠木箱子取来,里面装的是她和小宝多年来的信,还有他送的东西。把信拿出来放好,东西放桌上,又吩咐下去,众人今夜不必严守,让那贼进来就是。
佟石头急了,昨晚丢了面,他还想今儿找回来呢,道:“姐,你这是干啥嘛,把东西送给他嘞?”
佟湘玉道:“要是里面真有他要的东西,那就好嘞。破个财,求个平安。不然,你去帮我报官,交给官府来办。”
“那哪成嘛,”佟石头不乐意,堂堂龙门镖局连个贼都抓不住,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再说,江湖上的事当然是江湖解决,他道:“姐,这可关系到你的名誉,让官府知道,不就全天下都知道嘞。”
佟湘玉火了,低吼道:“他天天这么来,就不坏我名誉啦。你给我出去!哎!”她捂着抽疼的脑门躺下来,丫鬟把备好的热帕子递给佟石头,他把它贴在她脑门上,没再犟嘴,等姐姐舒服了些才出去。出去后,他命所有人加强戒备,今天晚上都不许睡觉,入了夜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免得和昨天晚上一样着了道,被贼人在吃食里下了迷魂药。
到了晚上,佟湘玉受药力影响,早早就睡了。睡的迷糊之际,被人轻轻推了推,耳边有人道:“起来,把药吃了。”她睁开眼,见是那个蒙面的贼人,吓了一跳,猛地想起身,眼前白花花一片,又往后倒下去。白展堂急忙扶住她的背,道:“你别急,把药喝了吧。”佟湘玉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抗拒,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
“你睡吧。”白展堂道。
佟湘玉瞅着他,瓮声瓮气地道:“咋,你这是内疚?”她口气里带着埋怨,丝毫不怕他怎么样,许是病了,许是心里觉得他不会伤害她。
白展堂没言语,干脆地抓住她的手,道:“我度内力给你,发热出身汗就好了。”佟湘玉懵了下,大概是烧糊涂了,没想到什么男女之防,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内力还能治病。
白展堂握着她的腕子,脉象不稳,心绪不宁,道:“静下心,不然会走火入魔的。”
“静不下来。”她在想,早知道当年我就该学武,有个头疼脑热发个内功就好了,能省不少银子吧。她脑袋转向他,天真地问道:“我现在学武功还来得及吗?”
“哎,别胡思乱想了啊,睡吧。”白展堂叹气,把手放回去,掖好被子。
佟湘玉全然无知一般,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又一下睁开,道:“东西放桌子上了,你看看去。”白展堂进屋就瞧见了,道:“我待会再看,你睡。”
佟湘玉药力上来,渐渐陷入沉睡。
再醒来,她是被佟石头的骂声吵醒的,精神好了很多。丫鬟见她睁眼了,都放了心,其中一个道:“小姐,你可算醒了,好些了没?厨房里炖着小米粥,奴婢去端来。”
佟湘玉摇头,道:“不了,我先洗个澡。”昨儿夜里,她觉得特别热,发了一身汗,又醒不来。想到这,她问丫鬟:“东西有少什么吗?”她记得那贼好像来过,但她睡了。
“有。”丫鬟点头。
“什么?”佟湘玉面上一喜。
“您的药方子。”丫鬟道。
“啊?”佟湘玉略失望,又奇怪,道:“什么方子?”
“就昨儿大夫写的方子,放桌上不见了,多了张字条。”丫鬟捧着字条给她看,上面字迹工整,力道遒劲,写着:脉象缓和,不宜再用旧方,调理为主。
他还会看病?不对,会的话直接开方子了,是会诊脉吧。佟湘玉叹道:“早知道我当初就学武功嘞。”哎?这话好熟悉啊,她拼命想,却想不起来了。
佟湘玉的病养了三天才断了根,七夕没去祭拜织女,先做的东西都白做了。这三天白展堂还是晚上来,没再说宝贝的事,只随意聊聊,呆一会就走,让她好生休息。她愈发觉得他不是个歹人,是有隐情。初十那天,她娘捎了封信过来,说她虽然病了,但乞巧也要做,病好了去庙里赔罪,又暗指她和贼人拖拖拉拉,不清不楚,败坏家里名声。佟湘玉冷着脸看完信,叫丫鬟取了一匹布赏给老妈子。心想,娘说的虽然难听,但确实不该再和他见面,今儿得把事情问清楚。
这天晚上,刮起了冷风,不多时,有夜雨绵绵直扑人面。守夜的家丁稀稀拉拉,有惫懒之意。她独坐在房中,等着他来。
窗户被无声地打开,白展堂身上带着水汽,从窗口跳进来。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桌上摆了吃的,酸辣子,牛肉干,大盘粉皮,一锅菜豆腐。昏黄的灯火下,她正襟危坐,见他来了,倒了杯酒。白展堂边看她,边走到桌前,捏了一个辣子,掀开下巴一角的面罩放嘴里,又辣又酸,脆生地很,他道:“你做的?”以前她大菜不咋会,小菜倒是做的挺好。每年入秋,就做一坛酸辣子搁房里,他酒馋的时候就摸她房里拿。许久没吃,很是想念。
“是去年的,入味的很,你坐呀。”佟湘玉笑道。
白展堂看了眼菜,道:“蒙着面吃东西不方便,但我确实饿了。”
佟湘玉心一提,他是要把面罩摘了?她盯着他的脸,见他抬起手,蜡烛骤然熄灭了,屋内一片黑暗。他摘下面罩,道:“这样吃,就方便了。”
黑灯瞎火里的佟湘玉:“……”
白展堂笑了几声,黑暗中夹菜不方便,他吃的很慢,细细品味。佟湘玉听着声,咕哝道:“你倒吃的挺开心。”他吃了一半,放下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
佟湘玉道:“我娘来信把我骂了,说我招惹是非。”
“是我考虑的不周到。”白展堂抱歉道。
“这几天和你说话,我觉得你不像一般的贼。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佟湘玉道。
你呀,他在心里说。
白展堂心口胀胀的,许多话想喷涌而出,他看着她,黑暗里她的脸模糊不清,看不见她陌生,警惕的表情,他能完完全全地把她当作以前的湘玉,压了很久往事能吐露几分,他道:“我喜欢一个女人,很喜欢,她也喜欢我,只有在你这里拿到东西,我才能回到她身边去。”
“我没明白这什么意思。”佟湘玉道,他和什么人在一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她之间,有些复杂,奇妙,”白展堂转着酒杯子,整了整思绪,道:“你知道楚留香吗?我以前和他齐名?盗神姬无命是我拜把子兄弟。”
“我从没听人说过。”佟湘玉摇头,心想,是我孤陋寡闻了吗?
你当然没有听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白展堂叹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走错了路,本来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命好呢,偷不动的时候来个金盆洗手,命不好呢,拖到菜市口被人咔嚓一刀砍了。直到那天我遇见她,她呀,穿一身红衣裳,是要嫁给别人做媳妇儿的,让我冒充做了她相公。哎,我可啥都没干,只是想偷点东西。”怕她误会,白展堂给自己辩解了句。
“你要只是偷了东西,就不会坐这说她的故事了。”佟湘玉笑道。
“是啊,”白展堂跟着她笑,眼神缱绻,连说了几个‘后来,后来’,当着她的面他不好意思说下面的事了。
“你倒是说呀。”佟湘玉急地道。
“后来吧,”白展堂想起当时的场景,“她掀开红盖头,长得明明不算漂亮,但就是“蹭”地一下,在我心里点起了一团火。我当场就懵了,脑子懵的那种,身子就有种,有种练功大成的感觉,全身发虚汗但酸爽,任督二脉被打通,啥都明白了。我后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心里就想我要有媳妇儿就该长她这样。”
从没听哪个男的直白地说这种情话,在小宝那儿她也没听过,佟湘玉有点脸红,柔声道:“然后你们在一起了?”
白展堂愣了一会,从一见钟情的情绪里抽出魂,他看着她,有些愧疚地道:“我有想过,真的。”最开始,他每天看着她,喜欢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深,就想彻底隐形埋名,把以前的事当作没发生过。“有一回,我们去收账。她开了间客栈,我在那儿跑堂,每个月都要去收别人的赊账。店里的账房开始有点面,就我和她俩去,她一女人人生地不熟,怕被欺负。那次,我们收完账,经过十八里铺,就逛了会。她想买只碧玉簪子,在我面前左右比划,问我好不好看,当时和现在差不多的时节,叶子是金的,光也是金的,照她身上金灿灿地好看。我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说,‘我给你买了’。她问我,‘为啥给她买?’我当时想说,因为我挺喜欢你的。但是,前面突然有敲锣的声音,是一队官差押着个犯人在游街,当差的边敲锣,边大声说他的罪状,后边还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穿的破破烂烂,带着俩孩子,也是邋里邋遢,面黄肌瘦一个。她问卖簪子的老板,‘这咋回事呀?’老板说,‘那是个贼,我们本地的,打小没爹没娘又不学好,后面跟着的是他老婆。也是命苦,第一回男的被抓,这女人跑衙门去求情,凑了银钱把他赎出来。第二回她男人又被抓,她挺着个大肚子去求人,官老爷女人可怜,把男的打了一顿了事。这回又被抓,手里牵着俩娃娃,三口子去求情。哎呀,一天做贼,就改不了做贼的本性。这种人,谁敢招来做工。只怕下一回,一家四口菜市口见了。’我看着那一家四口,就好像看见以后的我和她。打那儿之后,我再也没想过和她一起的事。”
佟湘玉沉默了,犯了法,自己饶得,亲近的人饶得,别人和官府未必饶得。她道:“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遇到了一个奇缘,可以让我有另外一个身份,只是得暂时离开她。”白展堂道。
“她知道吗?”佟湘玉问道。
白展堂摇头,道:“我没和她说。”
佟湘玉啊了声,道:“那你啥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和抛弃她有什么两样。”
“我没抛弃她。”白展堂皱眉道。
“你离开她多久了?有去看过她吗?有给她去一封信吗?”佟湘玉接连问道。
她就是你,你就在我眼前!白展堂欲张嘴,发出呃的一声,又听见她道:“我要是那个女人得伤心死,天也盼你,地也盼你,盼来盼去,盼来个杳无音讯。”他想起自己离开的那天,她坐在椅子上,冷风吹进屋里,但她还是为他留着门,点着灯等他回来。她的眼神幽幽地,看的很远,停留的很长。那两年,她等过多少回?
他望着面前的人,她是湘玉,却不是等了他两年的湘玉。她那段时间的快乐,难过,期盼,喜欢,像它们的主人一样,被自己停留在等待的那刻,无人询问,无人回应。他辜负了她,抛弃了她。
“你快回去吧。”佟湘玉道。
“回不成了,回不成了。”白展堂喃喃道。
“咋会呢?”佟湘玉摸索着向前。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几支火折子亮着火光朝他们扔过来,照亮了一瞬。白展堂推开佟湘玉,霎时,几支利箭咻咻作响,他手臂中了一箭。几个大汉持着刀,翻到窗门处,堵住了去路,白展堂当即掀翻桌布,朝门口的人泼去,汤汤水水刺辣了守门的眼睛。白展堂躲开大刀,擒住他的胳膊,挡在自己身前。弓箭手见有同伴在他手里,一下不敢放箭。就犹豫了那一会儿,白展堂将人推到弓箭手身上,撞翻了阵型,自己飞身上了屋顶。但屋顶也有埋伏,原先都在墙角蹲着,怕叫他发现。听见里面得逞了,纷纷攀墙而上。白展堂立住,一时不敢动,他们手里拿着的是烽火霹雳弹,龙门镖局的独门暗器。
佟湘玉手脚慌乱地出来,院里一片漆黑,站了十来个人,定睛一看,为首的竟是家里的镖头。他道:“小姐快进屋,等我们拿住了他你再出来。”原来是佟夫人知道儿子抓不着人,想了个黄雀在后的计策,天黑后让人出城,等到夜半再过来,趁贼不察欲将他擒住。
但佟湘玉已经不想抓他了,叫道:“都住手,让他走。”众人闻言,一时都停了手。
“这是为啥?”赵镖头问道。
“我,因为,”佟湘玉一咬牙,小声在赵镖头耳边道:“叔叔,是小宝拿了他东西,要是把人捉了,事情传出去,别人会说咱龙门镖局不讲道理。”
“真的?”赵镖头道,心想,小姐真糊涂,不管姑爷有没有偷,那人总归是个贼,拿住了一顿打,再想法让他闭上嘴,不要把事吐露出去。
佟湘玉急了,高声道:“喂,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你说话算话,以后别再来了。”她见夜风凛凛,那人立定如松,发梢随风垂垂,臂上还插着支箭,好似浑然不知,他转过脸,夜色下,他的容貌看的不真切。只看到他额头宽阔光滑,眉骨如峰,两颊削瘦,应当是个俊秀的人。
他定定地望着她,她心中喊道:你快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去吧,她说不定还喜欢着你嘞。
“你们不要抓他,不要抓他。”此时佟石头领着人冲进来,他手执明仗,冲赵镖头大喊大叫。
佟府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姐是女人可以不听,少爷可是继承人。
“少爷啊,你又怎么了?”赵镖头急了,他回去怎么和大夫人交代。
“让他走,我要亲手抓住他。”佟石头不服气地道。他每晚设下埋伏,都没能拦下他,到头让他娘叫人抓住了,脸上没光彩。
佟湘玉见状,赶紧朝他叫道:“你走吧!”
白展堂喉中酸涩,低叫了声:“湘玉……”
空中冰轮显现,清晖化雾,横在屋顶和中庭之间,化不开,挣不脱,长锁离人。
佟湘玉听他一声叫,没来由地也酸涩无比,刚想开口问他,你这么叫我作啥?去叫你喜欢的那个人啊。白展堂背过身,屋顶上众人两散开,由他走了。
那天晚上之后,白展堂再也没有出现过,佟石头不死心地守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最终被他娘勒令回家,这座别院彻底地安静下来,安静地让佟湘玉觉得有些闷。像一个挺漂亮的白瓷杯子,本来只装了半杯水,少一点儿看不出来,多一点儿也无所谓,但突然掉了几滴墨进去,七色的彩墨丝丝缕缕,萦回环绕,搅和了半杯清水,只能再掺些白开水,但越加越满,也没把水弄清澈,倒是杯子快盛不住了。
她爬上屋顶,望着田里收了稻子,如期种上了油菜,又一场秋雨抖落,绿油油地,一茬茬。
佟湘玉还是每天和丫鬟们做些女红,多了的拿出去卖,然后藏在大床底下的罐子里。她不缺钱花,只是数着挣来的钱,有说不出的满足。只是现在,她每次数钱的时候,总会想起少了一个铜板。是有一次被那个贼拿走了,她当时还病着呢,兴许是因为他从没真拿过银子,看他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把罐子拿出来,她跟钱已经被全偷走了一样,伤心地直想哭。他哭笑不得地只拿了一枚铜子,说了句,钱串子。他把铜板攒在手心里,叫她等着。他走出房门,过了没多久,手上端了一个海碗进来,用布托着。她下了床一瞧,碗里是融了的蜡烛。他跟她说,像她这样太容易被偷了,最好在罐口封层蜡,用小刀在上面做点记号,要有谁动了罐子,看蜡印就知道。
他嘴上絮叨,手上的小刷子把罐口涂了一层又一层。末了,让她自己刻字。她手慢,“辛丑年七月初九”几个字还没刻完,他手起刀落,在另一个罐子上刻了四个字:到此一游。她嗔怒道,你胡写些啥呢?他吹了口气,拂开细碎的蜡渣子,说我给你出了个主意,敢情还不能拿点好处?他长臂揽过另一个罐子,刷刷几笔落成。
三个罐子最后串成了一句话:辛丑年七月初九,到此一游,心情倍儿美。佟湘玉没敢把罐子拿给任何人看,把它们推进最里面,挨着墙根落灰。
秋收的稻子卖了笔钱,又满了一个罐子。她上蜡的时候心想,我也有钱了,小贝也要读书了,干脆去城里住吧,给小贝找个好学堂。
从决定到瞒着家里搬家,再到找学堂,只花了十天的功夫,速度之快,让她娘措手不及,上门来数落她,吃了个软钉子。佟夫人恨道:“我是娘,她是儿,打她骂她是为她好,就知道由着自己性子来,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她现在不能亲自管教,只得吩咐女儿身边的老妈子,新府里事无大小都写给她看。
一个月后,佟伯达走镖回来,佟湘玉带着莫小贝,和买的东西回娘家看望。有佟伯达在,席上欢乐融融。
吃罢晚饭,佟伯达把湘玉单独叫到身边。
她给她爹捏着肩膀,问道:“爹,你叫我有啥事?”她猜是她娘唠叨她搬家的事了,道:“我搬到城里来,是想给小贝找个好学堂,她打小跟着我住乡里,也怪憋屈她的。”
佟伯达摆手,道:“当初就是因为你娘俩处不来,才让你去乡下住,再接回来,家里非鸡犬不宁不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事。”
她手上放慢了,小心道:“是因为家里遭贼的事?”
“有点儿关系。”佟伯达点头,抽出腰间的烟杆子,点了火,徐徐地抽了一口,屋里充满了烟味,他道:“我昨儿回来,管家跟我说了这事,说是你把人放跑的,你为啥要放了他?”
佟湘玉缩起双手,挨着她爹道:“我说了呀,小宝真偷了他东西。爹,人苦主都找上门了,让我给个说法,我东西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总不能还把他捆起来吧。”
“哦。”佟伯达抬着头,斜看了她一眼,佟湘玉心里发虚,脸上忙笑起来。
佟伯达抽着烟,半晌才道:“那个白展堂,你还记得吧?”
“记得,他咋了?”佟湘玉道。
“我回来的前几天,他带货回和阗了。临走之前,他让人送了些东西过来,里面有个盒子,你自己看看吧。”佟伯达唤管家把盒子拿来,半尺长,三寸宽的木盒子,刻着牡丹花纹。
是什么稀罕东西,还得让她看看。佟湘玉掀开盒盖,里面红绸铺垫,软绸上白银缠丝,绿翠点睛,是她那串滴翠珠花。
佟湘玉呆住了,想起白展堂霸道地向自己提亲,想起那个贼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一见钟情,是开客栈的。她感觉的自己左脸被打了一巴掌,右脸也挨了一耳光,脑袋被扇的发昏,头晕眼花。
骗子!
佟湘玉手指发白,她抓着盒子,把它当白展堂,发泄性地砸到地上。想象中的四分五裂没有出现,连个角都没磕破。她把它捡起来,再砸,纹丝不动。再摔,还是完美无缺。
她冷笑一声,直接把盒子扔了。
佟伯达面色平静,看她撒完火,道:“我明儿就叫石头带批人去追他,帮着把货送到和瑱。”
“啥?爹,你还给他做保镖?”佟湘玉嚷道:“你咋想的吗?”
佟伯达哦了声,瞪着铜铃大眼,道:“不是你说,人家是苦主吗?他都主动坦诚错误嘞,我们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射了他一箭已经不厚道嘞,还收了他那么多礼,总得还回去吧。”
她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胸口又闷又痛,擦了擦眼睛,看着她爹道:“我也去。”她要找他问清楚不可,为什么要骗她?
“你去干啥吗?一女娃,那么远的路,又危险。你放心,我会嘱咐石头,让他把礼做足了,叫那个姓白的没话说,你就不用操心嘞。”佟伯达似是不耐烦了,让她赶紧下去休息。
“他……”佟湘玉憋了半晌,道:“他偷了我东西。”
“他不是还给你了吗?”佟伯达指着被扔地上的珠花。
“还有两个布娃娃。”
“人绫罗绸缎送了五十匹过来,你想做多少个就有多少个。”
“还有同济堂大夫写给我的药方子。”
“送的东西里就有上好的人参,抵过那张方子了。”
“他还拿了我一个铜板,不是,是偷。”
“你刚扔的盒子,黄花梨的,二十两银子。”
“…………”
“爹啊……”佟湘玉泪眼婆娑地叫了声,眼眶子都红了,委屈地没法说,只剩下哭。佟伯达心软了,不再逗她,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好,你要去就去。但湘玉啊,上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佟湘玉点点头,擦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和爹谈了出门的事宜,就回房了。
等她走远了,佟伯达立即道:“你去把石头叫进来,安排好明天出门的事,记着,要那晚没见过白展堂面的。他们货多肯定走不远,走官道,骑上快马应该追的上。”
“老爷,您这到底是为啥啊?”管家不懂了。
佟伯达抽着烟,呵呵笑笑,嘴里冒白烟,道:“这个女婿,我相中嘞。”
“可小姐那边呢?”管家道。
佟伯达拍拍腰间,兴味十足地道:“再烈的马,她也有被驯服的时候。”
佟湘玉回到房间,这屋子是她以前住的,东西一应俱全。她吩咐丫鬟给她收拾细软,准备明天上路,又叮嘱小贝好好上学,她又要在佟府住段时间了。佟夫人虽然对女儿苛刻,但待莫小贝却是不错,小孩嘴甜会说话,招老太太喜欢。
莫小贝肉肉的小脸,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嫂子,你要去哪里啊?”
佟湘玉正铺床,停下来,咬牙切齿地道:“去抓贼。”
莫小贝一惊,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神色纠结,道:“嫂子,你不是说放了他吗?怎么又要抓他?”
“那是个贼,抓他还要想啥理由?”佟湘玉转过头,屁股坐在被子上,眼神凶恶地道:“简直是蛇蝎心肠,狼心狗肺,獐头鼠目,猪朋狗友,不是个人他,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最后那个成语好像不对吧,嫂子。”她平常听人不是这么用的。
佟湘玉冷笑道:“我说错了吗?谁把他当朋友,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祸害乡里,危及朝廷,天下大患。”
莫小贝坐上来,靠着她,期期艾艾地道:“嫂子,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要是生气了就骂我吧。”
佟湘玉狐疑地看了看,搂着她的肩膀,语气转柔,道:“啥子事?不是大错误,嫂子不会骂你的,只要你改正嘞。”
“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莫小贝为难地道:“你说的那个贼我见过,他教我轻功来着。”
佟湘玉惊地抓住她的肩膀,质问道:“啥时候的事?”
莫小贝缩着脑袋,有点怕,道:“就,我上次来这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白天来的,教了我一两个月,五天前跟我说教的差不多了,就没再来了。”
“他,他,他后来还有来过?”佟湘玉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教小贝轻功?如果只是为了耍她,那天之后为什么还教小贝?来了之后,又不见她?还是说,他的“恶作剧”没有结束。
“嗯……嫂子,”莫小贝模样乖巧地扯扯她的衣袖,道:“他没教我其他东西,说怕我学了去打架,就教了我这个,说是好逃命。”
逃……命?佟湘玉一下想起小宝来,他要是轻功好,就不会被扔进悬崖尸骨无存了。她眼里浮起湿气,胸口的火散了大半。随即心中想到,王八蛋肯定是早想好了这法子,来让她消火,但她确实一下生气不起来了。
到第二天晌午,三十来人的队伍,骑着快马,如风急骋,离开了汉中。
正值秋阳当空,金光泼洒如墨,且淡且浓,漫山染尽秋色,黄如金,红似火。宽阔的山道夹在这山丘间,一入眼,便是好风景。
“爷,您看这关内的风景就是好啊,咱那儿除了石头就是沙子。”小福指着头顶的红枫道。
白展堂抬起头,眼眸没有波动,嗯了一声。
“嘿,小福,爷心情不好,你就去别往跟前凑了。”他前面的护卫道。
他们三人都骑着马,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东西多,马车走的慢,从六天前离开汉中才五百里路。
自打那天后白展堂就这样,什么事都浑不在意的样子,好像被无形的罩子包住,一天一天,一层一层,死死地压住里面的东西。他不敢动,怕一动,像孙猴子从石头里炸出来,干出大闹天宫的事。
小福撇嘴,爷不说,他也猜到了。佟小姐家遭了贼,他晚上起夜把尿壶踢到了,爷屋里都没动静。那几天他是胆战心惊,都不敢怎么睡,既怕爷被人抓了,又怕他把佟小姐给掳了,直接绑回和阗。都敢去做贼了,强盗又算得了什么?那天爷中了箭,他心惊胆战,怕有官差踢开门进来抓人,但爷只淡淡地吩咐他换药。他不敢问,爷叫他回屋去睡。就那么坐在桌子边,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坐了一晚上。
“爷,您说句话呗,别憋出病来。”小福道。
“我有什么要憋的?”白展堂看了他一眼,小福动了动嘴皮子,终于忍不住道:“爷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就您这条件,多少姑娘喜欢……”
“小福。”白展堂脸色一沉,他闭上嘴,驱使着马往前走了走。
白展堂道:“看路比说话省力气,要遇到山贼,你还有力气逃命。”
“哪有山贼吗?”小福不满地低声道。他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呼哨,护卫们都拿出武器。只见,两旁山峦间冒出乌泱泱的人头来,车队霎时间被人围住。
爷,你个乌鸦嘴,小福泫然欲泣。
白展堂驱马走到为首的匪首面前。
匪首人高马大,一脸横肉,手持大刀,嘴上说着行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是不是天底下的山贼都这一个样?白展堂想起有次他和她两人进山,正巧看见有山贼在抢劫,他拖着她忙往草丛里躲。以他的武功可以收拾那几个人,但他怕啊,怕对方有后台,怕报复,他就憋着不动。当看到有人把刀捅进人肚子里时候,他懵住了。那几个愣头青的山贼也懵了,被抢的人吓得赶紧逃命。几个山贼站了一会,然后破口大骂,骂死了的人活该找死,要钱不要命,最后拿走了他身上的几钱碎银子,举着刀走了。
她挣脱掉他的手,走过去,尸体仰面朝天,瞪大的眼珠子直往外突,花白的肠子从肚里流出来,血呼啦满地。她脸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在发抖。他握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希望她不要难过。但她的拳头越握越紧,捏的手指发白,指甲掐进了肉里,他说什么都没用,最后她甩开他的手,呜呜地低着头哭。
她在怪他,因为他自以为是的“谨慎”……
是贼的时候,怕拖累了她,想说不敢说。不是贼了,怕配不上她,想见不敢见。最后换来一句,他抛弃了她…
那个拳头,她一直握着的。
白展堂举目四望,心想她在汉中,自己在这里,纵是死了,她也不知道。
厚厚的罩子被心底的拳头打破,所有的愤怒,悲痛,悔恨,像崩塌的雪山,以天崩地裂之势呼啸而出。
他低着头,光在他脸上打了个剪影,遮掩了眼底的水汽,他眨眨眼,抬起下巴,脸上覆冰霜,轻飘飘地道:“滚。”
所有人都呆了下,随即,两方哗然,厮杀开来。
九月十八,佟湘玉一行人赶了三天路之后,总算在狮子岭发现了白展堂的商队。令他们奇怪的是,车队是往回走的。等靠近了再看,他们发现这群人身上都负了伤,货物倒都在。看见佟家的镖旗,原本警惕的商队都放下戒备,欣喜地松了口气。佟湘玉粗略看过去,觉得当中没一个人像是白展堂。商队里有位姓张的,是账房先生,当日也是他去佟府提的亲,所以认得佟石头,他带着几人跑过来,惊讶道:“佟少爷,你们怎么来啦?”
佟石头左右看着他们的狼狈样,道:“是俺爹叫我来护送你们的,你们这是咋回事?”
“哎呀,佟少爷,你们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我们遇到山贼啦。”张先生哭道,脸上愁云惨淡。
佟湘玉心头一突,急问道:“白展堂呢?”
她话音才落,一旁的小福哇哇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地道:“爷啊,爷,爷他走了……”
佟湘玉一懵,脑子里好像被扔了颗霹雳弹,砰地一下浓烟翻滚,迷糊不清,还没等云开雾散想清楚,张先生怒道:“别乱说话,爷是追山贼去了,什么走了?”他对佟家人道:“小孩子被吓着了不会说话,见谅。”
佟湘玉松了口气,脑子还是茫然一片,不住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小福叫道: “这还算没事?他一个人去的,山贼有几十号人呢!”
“什么?他一个人?咋他一个人?没人跟着他吗?”佟湘玉顿时又被炸醒,看了眼他们来的方向,追问道:“你们在哪儿遇到的山贼?多久嘞?”
“您是佟小姐?”小福问道。
佟湘玉点头,小福又哭天抹泪,心想爷你总算值了,佟小姐千里迢迢找你来了,你要在,指不定多高兴呢。你偏生要去追什么山贼?
张先生道:“山贼人多势众,我们本以为凶多吉少,但没想到爷的武功竟如此之高,带着我们重挫了山贼,保住了货物。余下的山贼见势逃走了,我想穷寇莫追,赶路要紧,但爷执意要追,我们带的马早被吓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骑马走了。我们怕前面还有凶险,就想往回走,找个地方安顿一下,买些好马,再去找人。”
“我来就是保护你们的,谁想人已经先丢了。”佟石头懊恼道:“我分一半人护送你们回汉中,另一半跟我去找人,你派几个人和我们一起去。姐,你就跟他们回去吧。”
“不,我不回。”佟湘玉道。
“有山贼!你不要命嘞!”佟石头叫嚷道。
佟湘玉张口要辩,被弟弟打断,他道:“现在是我做主,我说了算,你啥也不要说嘞。”他小声地咕哝,“我说不过你。”
佟湘玉气恼地转过头,盯着旁边的一棵树,佟石头等了会想她气消了再说,佟湘玉忽然问道:“白展堂长什么样?”
“英俊潇洒,白衣少侠。”小福抢答道。
佟湘玉:“………”
“穿白衣服的,长得不错,是吧?”佟湘玉道。
“姐,你问这干啥?”佟石头想,她想开啦?
佟湘玉突然举起鞭子抽他马肚子上,黑马受痛,咴咴地嘶鸣,狂躁地抖动背部,佟石头夹紧马腹,不让自己被甩下来,佟湘玉趁机拍马而去。
“追啊!”佟石头大叫,几个镖师这才骑马追人,他暗道,爹妈名字真取错了,该管你叫石头。
佟湘玉一跑就是一百多里,没有停歇,镖师只敢奉命追,不敢真拿她怎么样。最后还是怕过了地,她才让马停住。等佟石头赶来,只得认命,带她一块上路。
镖队的人常年跑镖,对找人也有一套,他们寻着路上的痕迹,陆陆续续找到了几具山贼的尸首。从痕迹看,白展堂是追上了人,下马就杀,杀完了毫不停留,接着追,他对追踪挺在行,对自己的行踪倒是没有掩饰。但到了官道交叉口,往来马匹太多,时间又太长了,根本分不清。正犯难,他们听到一过路的商客道,他来时,有一个人向他打听哪里有山贼,他以为是江湖侠客,便告诉他了。佟石头问他那人长相,商客道:“那人邋里邋遢,长得还行吧,白衣服上都是血,看着吓人。”
众人心想说不定是他,便顺着商客指的路往东南追。
短短数月,由北往南,十几处山寨被端了窝,江湖上都知道出现了一个白衣怪客,专杀山贼,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从不逗留,不知他要往何处去。
由秋入冬,天气乍寒,要是在汉中早已白雪皑皑,在这南方,佟湘玉最大的感觉便是,无处不在的冷意,坐屋里冷,穿再厚的棉衣还是冷,躺被窝里也冷,这边居然不盘炕!她根本不敢骑快马,只能坐马车。
车里有暖炉,她盖着棉被缩成一团,想不通为什么南边比北边还冷。佟石头和她同坐一车,到底练了武,不像她这般惧冷,他劝道:“姐,你干脆回去吧。”
“我不回。”她还是那句话。
“再过一个月就过年嘞,你就不想爹娘,不想小贝?她估计想你想的都哭了。”佟石头道。
佟湘玉裹了裹被子,让自己像个大蚕蛹,扭了扭,她道:“找到了,我就回去。”
“你非找到他干啥嘛!”佟石头想不通了,这小半年她跟着到处跑,风餐露宿,吃的苦怕是比她这辈子都多,图什么呀?她又不想嫁给他。
“他骗了我,我要问清楚。”佟湘玉道。她没把那个贼是白展堂的事情告诉石头,怕他又意气用事。
“你要问啥,我帮你问。你想听什么答案,他要是答得不对,我……”石头一顿,琢磨自己武力值不行,改口道:“我替你骂他,你想骂啥?不就是撒了个谎嘛,他没骗你啥吧?我打小骗了你那么多回,你也没这么生气啊。”
佟湘玉背过身去,陷入了沉默,石头轻声叫了声姐,她也没应。石头想自己又惹他姐生气了?他便不再说话。
我为什么这么生气?这个问题佟湘玉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她不过是可怜了一下他,然后发现可怜错了,反正没少块肉。不过是对方求了婚,然后发现他不是全心全意的,反正她不喜欢他。
但是,但是……
佟湘玉焦躁地翻了个身,完全缩进被子里。
她信任他,前所未有的。
以前,她从没把自己和小宝之间的事讲给任何人听,他问了,她居然就详尽地说了,这么私密的事。他说的那些故事,什么和盗神是兄弟,和盗帅齐名,和客栈老板娘一见钟情,她毫不犹豫地信了,没想过他是骗她的。她自问,不是见识浅薄的小姑娘,打小在家也见过江湖上的人和事,小宝也跟她说过不少。要是有人和她弟说,我和盗神是拜把子兄弟,他一定笑掉大牙,可她偏偏就相信了。个中原因,她也想不通,她想,见到他,或许就有答案了。
马车停了,佟湘玉探出头,坐起来。
佟石头掀开帘子,和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转过头说:“姐,我们今天就在这客栈住下吧,在这镇上买点东西,明儿上路。”
“哦。”佟湘玉折好被子,怀里抱着暖炉。她哆哆嗦嗦地下了马车,抬起头,笑了,这客栈名字挺有意思,尚儒,像个书院。
“客官,客官,里面请。”客栈里迎面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样貌清秀,身上衣服满是补丁,但干净,不是吕轻侯又会是谁。他看见镖队的阵仗惊了一下,两辆马车,五匹黑马,粗略一数有十七八个人,男子泰半高大粗壮,唯有一个身材稍小的少年。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帘子撩开,又走下一名女子,作妇人打扮。
客栈好久没来这么多人了,他颇紧张地将人引进门。
“店家,给我们的马喂点好料。”佟石头叫道。
吕轻侯笑容一僵,歉然道:“本店没有草料,所以没有喂马这项业务。”
“啥?”佟石头不满地打量着这间客栈,才发现到处是破破烂烂,简陋地很,心想这么破肯定没生意,难怪连草料都没有,但还算干净,就住一晚吧。他道:“那给我们上点菜,都饿了。”
“呃,菜倒是有,但本店没有厨子。”吕轻侯摇头道,心中想,你们要是早来一天,菜都没有。
“啥?没厨子你开啥店?”佟石头不满地道:“我们自己开伙,借你家的厨房用用。”
“你请便。”吕轻侯指着后院,没想到这客人居然还愿意留下来,道:“就在后头,东西你们随便用。”
“成吧,”佟石头点头,坐下道:“来几坛好酒,解解乏。”
吕轻侯又摇头道:“本店无酒出售。”
佟石头嚯地起身便要走,啥子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酒,“走,走,走。”
“没酒就没酒,你肚子里的那条酒虫咋没把你肠子咬穿?”佟湘玉叫他坐下,外面天寒地冻的,这儿虽然空荡荡的,东西又都陈旧,但是大堂四角都升了火炉子,暖和极了,现在让她出去,那决计办不到。她问道:“店家,我们总共十八个人,您看看房间够吗?”
“本店别的没有,房间多的是,除了楼梯口第一间,随便住。”吕轻侯欣喜道。
佟湘玉便叫人把行李搬进来,一伙人收拾的收拾,做饭的做饭,佟石头还派了两个去买酒,打听了地方,这镇上就一家酒肆。
佟石头叹道:“这么个小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好酒。”
“石头,在外面你少喝点酒,喝多了误事。”佟湘玉道。
“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老说我干啥嘛,酒来了你别喝。”佟石头笑道。
“不喝就不喝,”佟湘玉抿嘴,拾了条长凳坐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吕轻侯提着一壶热水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碗白开水,茶叶也没有。
吕轻侯讪讪笑道:“客官喝水。”
佟石头哼了声,没喝,佟湘玉笑笑,喝了口热水,倍觉舒服,道:“掌柜的是读书人吧?这客栈的名字取得真风雅。”
吕轻侯放下水壶,摇头叹道:“读是读了点书,至今也没有个什么好功名,还是个秀才,否则也不会开客栈了,要说这客栈的名字,明天起,它就不叫尚儒啦。”他脸上带着苦涩,有不甘心但又没办法。
“为什么?店家要卖了它?”佟湘玉问道,给他也倒了碗热水。
吕轻侯谢过,道:“我这几年为了赶考,借债太多,本来是打算卖了它。但前几天来了个人说要买,我想卖给谁不是卖啊,就答应了。不过他人倒是不错,对我也挺好,说叫我当账房,还劝我想开些,先有个养活自己的生计,再去读书光宗耀祖。他现在不在店里,拿新店的牌匾去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仍有愁色,佟湘玉劝他道:“哦,那这也挺好的呀,你年纪这么轻,就已经是秀才嘞。在我老家,我认识的好些人胡子都白了才考中秀才,去看榜的时候都是孙子搀着去的。”
吕轻侯笑出声,两人攀谈起来,佟石头起初只耳朵听着,后来忍不住搭嘴,把以前听过见过的走镖的趣事拿出来说,吕轻侯听的津津有味,心内对江湖侠客生出一种向往。
佟湘玉见状,便起身说去自己房间看看。
楼梯口的房门是锁着的,佟湘玉心想,是新掌柜的房间吧。她的房间在过道最里间,尽头墙上竖放着一架梯子。她走过去,原来是有扇天窗。她忽然想上去瞧瞧,很久没上屋顶了。
佟湘玉架好梯子,拎着裙摆爬上去,推开木板,呼呼的冷风灌进来,映入眼帘的是绿荫葱葱的大树,凛凛寒冬中依旧不凋谢。
屋顶上很干净,换了许多新瓦,和旧瓦片从颜色上就分的出来,一个淡,一个深。她极目眺望,远山叠嶂,像信手拿起粗大的毛笔,一起一伏,便成了青山远黛,又觉画卷空荡,在空白处添了几笔,鸟击长空,渔舟晚归,画角处,有飞檐翘起,谁家女儿凭栏独依。天将欲雪,未画上去的小镇升起炊烟,飘向发白的天际。
佟湘玉坐在屋顶上,看着眼前的光景,心想:白展堂,你在哪儿呢?
楼下笑声阵阵,长桌旁围了一圈人,酒买来了,不管是佟家的还是白家的,一人面前一碗酒,空了再添。
吕轻侯听的开心,闻着酒味脸就红了,他站起身,想不会再有客人了吧,这风吹的怪冷的,把门关了吧。
这时门口却又进了两个人,穿着官服,是镇上的捕快。
“李捕头。”吕轻侯叫道。
李大嘴和邢育森走进门,打量了众人几眼,颇好奇,道:“今儿生意不错,吕掌柜,我头回光顾你家店,来点好酒好菜。”
“我这没酒,这酒啊还是那些客人自己买的,还有菜,也是他们自己做。”吕轻侯道。
李大嘴两人皱眉,这怎么做生意的啊!
那边石头见状,招呼道:“李捕头要是不嫌弃,来和我们一起喝,菜好嘞,我请二位吃。”
李大嘴看他好爽,忙不迭答应了,他新官上任,其实也没有什么银钱。
看他们相安无事地坐下,吕轻侯就去关门,偏巧又进来一人,唇红齿白,眉目清秀,手持一把青剑,他一愣,眼前这少年真像他们说的侠士,风流潇洒自在举手之间。
郭芙蓉看了看面前的呆头鹅,咳了声,道:“掌柜的,来间上房。”
吕轻侯回过神,道:“本店所有的客房都满了。”
郭芙蓉扫了众人一圈,只好道:“那成,我找别地方住去。”
“哎,”吕轻侯拉住她的衣袖,道:“我们这就我一家客栈,你要再走五十里地才有别的人家。”
“那这么冷的天,你叫我睡地上啊?”郭芙蓉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松开,作揖道:“不然你睡我那屋吧,我去别的屋里挤一挤。”
郭芙蓉心想,这店家态度不错,会做生意。她随手拿出一片金叶子,道:“这是房钱。”
吕轻侯眼睛噌地亮了,但又立刻摆过头,摇手道:“不,不,不要。”
郭芙蓉怪哉,你留下我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她将金叶子拍在柜台上,道:“拿去。”
“客官,小生实在找不开,要不你再等等,等新掌柜回来,你把钱给他。”吕轻候走开了些,金叶子哎,那得多少钱?侠士都是这么挥金如土吗?
郭芙蓉不耐烦了,装什么样子,直接把钱塞他怀里,吕轻候吓地躲开了,金叶子掉到地上,郭芙蓉沉着脸不肯去捡,一时尴尬。
那边佟石头见状,想不就是一片金叶子嘛,道:“给我,我找得开。”旁边一镖师麻利起身,见两人都没反应,弯腰把金叶子捡起来,递到佟石头手里。
佟石头边掏钱,边对郭芙蓉道:“兄弟来喝酒,这店穷得很,没酒没菜,你待会和我们一起吃吧。”
郭芙蓉一惊,这书生还真不是假清高,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拱手道:“刚刚,不好意思。”
吕轻候嗯了声,低着头去关门,将关上的刹那,一只手挡住门,他抬起头,来人身形修长,肤色黝黑,眼含精光,长相有几分俊气。
“客官……我们这没空房啦。”吕轻候嚅嚅道,不知怎地,有几分怕他。
“哦,我不住店,也不吃酒,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喝口水。”那人闪身进了店,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朝众人轻轻笑了一下。
冬天天黑的早,佟湘玉觉着没坐多久,镇上各处就升起了炊烟,她抽抽鼻子,冷得冒鼻涕了。
怎么还没叫吃饭?她心里奇怪,两手抓着披风裹在胸前,僵硬地站起来。
佟湘玉从屋顶上下来,走廊上黑漆漆的,“这店也太穷了,灯都不点一个。”她嘴上咕哝,走了会,就快到了尽头。大堂的光微弱地照在楼梯口,眼前东西看的清清楚楚。佟湘玉站住了,太安静了,全然不是她先前上楼时的欢闹。
出事了!佟湘玉心中一凛,想往回走,上屋顶去叫人来。只听忽有人声从楼下传来:“佟姑娘不下来坐坐?”
佟湘玉后背汗毛直立,被吓得反而一步都动不了,他知道我是谁,他会是什么人?
楼下发出嗤笑声,又道:“你一人儿在楼上多寂寞啊,你弟弟在这等你呢。”
石头!
佟湘玉疾步走出去,往下一看,先一愣,既而心惊,害怕起来。
楼下大门紧闭,桌上趴着的,地上躺着的,她的弟弟,家里带的镖师,白家的人,客栈掌柜,两个衙役,二十一个全都昏迷不醒,而坐着的,只有一个,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佟湘玉腿肚子发软,她知道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又心想他没有上来就杀人,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她扶着栏杆下了楼,坐在那人对面。
她问道:“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啥得罪您的地方,让您在这设了个套,还是说,您有其他意思?”
那人摆手,笑道:“本来是求财的,我盯了你们一路了,看你们这车马满满当当,就是头肥羊啊!”
“那你尽管拿去。”佟湘玉急道:“我绝不报官。”
那人嘴角微勾,眼神里都是嘲弄,和不相信。佟湘玉道:“我们龙门镖局是最讲信用的,黑白两道上都有些朋友,自然明白予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那人不言语,从腰上拔出一把短刀,横放在桌上,道:“我是个贼,能不杀人我就尽量不杀人,我是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想把你们一锅全迷晕了,谁知道你上了楼不下来。你要是一直待上面也就算了,偏偏又出来了,让我空手走,那是不可能的。咱俩迫不得已,照面了。你不乐意,我也不乐意。但谁叫我比你们厉害呢,你吃点亏,一双招子,从今以后,你再也看不见我。”
佟湘玉一双杏仁眼,盯着明晃晃的短刀,银光直刺眼,她眨了眨,微微湿润,问道:“那其余人呢?”
“你放心。”那人笑道。他把那个比自己早进来的年轻人藏在了柜台后面,到时拿了钱,把这人找地埋了,自己再回来,佯装被打晕了,叫他们去怀疑那人。虽然不周全,但好过把龙门镖局的人和官差都杀了,惹来大麻烦。
“好,好,好,以眼换命,也值了。”佟湘玉咬牙道,她明白拖不得,越拖心里越害怕,她闭上双眼,道:“你来吧。”
那人也敬她的勇气,女子之中少有,要不给她灌了蒙汗药,少些痛楚。却见她突然哭了,两行清泪流过面颊,他嗤笑,道:“还是怕了,得,免得你疼的大叫,去喝碗酒吧。”
佟湘玉发着抖,不说话,她只是突然想到她还没见过白展堂长什么样呢?心中有了遗憾,就胆怯了。
砰砰砰!
一男声叫道:“喂,秀才,开门啊,我带客人来了,喂!”
两人都惊讶地转过头,门外的人敲了一阵不见人应,也不喊了,屋里屋外的人都沉默不语,听着门那边的动静。
佟湘玉眼眶登时红了,不敢相信,她找了几个月的人就在门外头,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不敢叫,怕对面的人现在给自己一刀,也怕白展堂不是他的对手。
但没想到,那人却小声道:“你去开门,让他进来。”他站起来,将刀抵在佟石头的脖子上,道:“去,可别引来其他人。”
佟湘玉看了下石头,走到门口,拉开门闩,顿了下,后背被看的发热,心口砰砰直跳,门缓缓被拉开,冷风扑上她的面,顿觉全身清爽。
阔眉星眼,狐裘裹身,白展堂站在了她眼前。
佟湘玉全然无知,他们这一面是隔了多久,于白展堂不亚于红盖头下的一面,他当日离开她是曾发誓说,再见面,就是娶她之时。心中人就在眼前,但誓言却没有实现。
她呆呆地看着他,心想小福说的不对,“英俊潇洒,白衣少侠”形容他浅薄了,应该说……说什么?她说不出口。
白展堂也是呆了,想不到她开门的会是她,骤然间,恍惚回到过去,一时情难自禁,搂住她的肩膀,佟湘玉脸微红,挣扎了一下,白展堂清醒了,将人顺势藏到背后,心有所失。他看向大厅,那儿站着个人,手中短刀放在佟石头的脖子上,笑着看他,笃定白展堂不敢叫人,竟是姬无命。
“小姬。”白展堂轻声道。
“哼,老白。”姬无命道。
眼前一幕和往日重叠了,多么相像,好像注定了,他们一定会兵戎相见。两人都戒备地望着对方,识别多年,不知道对方武功如何。
他们都欲动手,白展堂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姬无命,你个扑街仔!”一团黄影撞开他,冲进店里。
白展堂适才想起这是自己带来的女客人,俏丽的脸蛋因为生气愈发明艳,她双手各持一把短刀,追着姬无命砍,就是佟湘玉看,也看得出女子武功不高,可姬无命愣是被她追的极为狼狈,不敢还手。
白展堂摸摸下巴,又有事情和他知道的不一样了。
黄衣女子一口子粤话,嘴上骂骂咧咧,两人围着大堂追赶,姬无命几次想跑,却总被白展堂有意无意地拦住,他冷眼看着他们把昏迷的人搬到一旁,心内焦急,朝那女子吼道:“行了!烦不烦啊你!”
那女子被吼得一愣,身体抖了下,泛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大叫了声姬无命,手中短刀被负气地甩到地上,她抱着双膝呜呜地哭,刚还泼辣的女子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姬无命神色间有不忍,语气放软了些,道:“你又哭啥?”
她哽咽道:“你说的,我要是找到你了,你就娶我的。我现在找到你了,你又要跑。”
姬无命想说我跑不是因为躲你,我要是和白展堂打起来,他拿你做人质,我未必打的过他,但这话又矫情,又落面子,他说不出口,便沉默着,看在女子眼中便是默认了,眼泪掉得更厉害,伤心道:“我从广东追过来找你,两年啦,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自己讲的,男人可以撒谎,但不能失信。”
白展堂听她这番话,想起上辈子,他和姬无命是在两广一带呆过半年,但没在一块,时间约摸也是两年前。后来他们去西北转了转,那段时间,是姬无命最安分的时候。整日骑马喝酒吃肉,没钱了才去偷点,连他都觉着太闷,受不了跑了。难道他俩那时就都认识?
“别哭啦。”佟湘玉搭着女子的肩膀,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盛芳。”那女子道。佟湘玉拿手帕给她擦泪,道:“有什么话好好说,累不累?喝口水?”
盛芳如同受了极大的委屈,好不容易遇见能倾吐的人,哭道:“我不是真的要砍他,是他走的时候,和我讲好的,我要是找到他就成亲。我到处找他,都没有消息,我好害怕,怕他是不是出事了。”
姬无命闻言一动。
佟湘玉心有戚戚焉,拉着她的手道:“男人就这样,说喜欢你,想娶你,但你为他跑断了腿,他在前头背对着你,全作没看见,耍着人玩,有意思吗?”
不是,我没耍你,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才走,白展堂心中怅然。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两个女人抱作一团,相互安慰。上辈子还是湘玉的霹雳弹把姬无命给炸傻了,盛芳要是知道,肯定找她拼命。他和姬无命也相安无事地坐着,不说上辈子,之前他还想两人得斗个你死我活,白展堂觉得此情此景真是荒谬。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自己当初的选择,那会是好还是坏?
女人的哭声像根弦,它来来回回在男人心上拉呀拉,拉得难听的,让男人恨不得扯断这根弦,拉得好听的就是一支动心的曲儿,男人忍不住地从嘴里哼出来。
“我是怕我拖累了你。”姬无命叹道,他看着盛芳明艳的脸,笑的时候凤眼勾人,安静的时候低着头,脖子雪白的,她这样迷人的姑娘,总能找个比自己好的,他道:“当初我说那话是喝多了,我没想成家。不是你不好,我是盗神,这辈子都是,天底下独一家,哪天被人砍死了,也是我一个人的事,牢底座穿咯,也是无牵无挂。”他顿了一下,道:“你,你回去吧,回老家……”
“那你喜欢我咩?”盛芳突然道,她站起来,走到姬无命面前,道:“我没爹没娘,街上混大的,以前的理想是当广东的扛把子,喜欢上你之后,我才想有个家的,你要是不娶我,我也不会嫁给别人。你要是怕拖累,那我跟你讲,你以后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绝对不会替你去报仇,好好活着,你要是去坐牢了,那我就等你,好吃好喝,照顾好自己,但我们得生个小孩,我怕会太想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姬无命傻愣愣地看着她,她擦干泪,笑了下,粉嫩的脸如朝阳中的玫瑰,轻谓:“我好喜欢你的。”
“我,我……”姬无命吱唔着,他想,她这辈子还长着呢,现在她最爱我,过个几年就会把我忘了,干啥拖累她呢?还加上孩子。
相似的故事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他们痛苦的根源是一样的。
佟湘玉回过头,和白展堂对视,两人懂了,她理解了他故事里的取舍,舍不的你痛苦,才会把你舍的。白展堂想明白,当初要是说开,让湘玉自己选,她和盛芳会是一样的抉择,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但自己从来没问过她想要什么。
“小姬!”白展堂突然大声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想干了吗?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就当那是一场梦吧,他心底叹道。
“什么梦?”姬无命问道。
白展堂道:“我梦见,我和你一个是盗圣,一个是盗神,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是他给我说过的“过去”,佟湘玉静静听着,这里面或许有他的解释。
“你现在说我是盗神,晚了点吧?”姬无命觉得不足为信,一定是他匡自己。
白展堂接着道:“然后有一天,我们到了这个镇子。就在这家客栈门口,有个新娘子,一个人,带着两大箱子嫁妆,我一眼就瞧中了她腰间那颗夜明珠。我冒充她的相公,想趁机发点财。谁曾想啊,她是龙门镖局的大小姐,嫁的人还是衡山派掌门,我当场就怂了。”
“哈,”姬无命嗤笑,瞄了眼慌乱的佟湘玉,道:“老白,你这故事也太像现编的了吧,逮谁就把谁编进去。”
是,是,是,这胡编的太过份了,佟湘玉震心头乱糟糟的,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他满嘴胡咧咧,又要骗人了。
白展堂笑了笑,接着道:“后来的事,和现在挺像,你把客栈掌柜打晕了。但我临时反悔了,我说,‘楼上姑娘可是龙门镖局的大小姐,嫁的是衡山派掌门,咱惹不起’你说,‘莫小宝因为结婚盖房的事,被衡山派的人从山上扔下去了,龙门镖局不足为惧’,然后我说‘那姑娘太可怜了,红白喜事,咱就别沾了吧’你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白展堂一顿,双眼凝视着佟湘玉,眼中柔情如风拂过嫩叶,她又羞又恼,像叶子被风吹弯了尖尖,低下头。
白展堂点头道:“是,她掀开盖头,我就喜欢上她了。”
佟湘玉脸上烧火似的,又听他道:“你当时劝我,说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会瞧上我?叫我不要想不开,拿东西走人。咱俩就吵起来了,我想我们要是把东西拿走了,她怎么办?你说我要再死脑筋,你就把人都杀了。我当时想不通,你为啥突然要杀人?我现在明白了。”
他刺痛到了他内心的秘密,使他狂躁地丧失了理智。
“后来呢?”姬无命沉着脸问道,盛芳紧张地拉住他的手,结局恐怕不妙。
白展堂深吸口气,残害兄弟,无论怎样也是他的错,“我们打起来了,你被我点住了。我本来是想,让湘玉看到你,然后把她吓跑。谁知道,她扔了颗霹雳弹,还扔错方向,我反手一扔,你就被炸成傻子了,身上牌子掉下来,被捕快抓了,送往京城,关到刑部大牢。我被湘玉留了下来,她买下这间客栈,我在这当跑堂。两年时间,我不敢说喜欢她,一直和她做朋友。我那个时候真恨自己是个贼,除了满身罪名和一纸通缉令,什么也没有。最后,我遇到个神仙,他说可以让我的人生重来,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我的梦就醒了。”
白展堂说这只是一场梦,但他讲述的口吻更像是一段回忆,而个中细节又不像临时编的,姬无命心想,如果真是我,是会像他所说,未必真去杀人,但会以此要挟白展堂,让他退却。
“那我在哪里?”盛芳问道。
“你还当真了?那会,我都没遇见你呢。”姬无命道:“你现在说这个是啥意思?”他短刀来回指着白展堂和佟湘玉,冷哼一声,道:“你俩合伙把我送进大牢,要我现在报仇吗?”
白展堂摇头,道:“小姬说的对,我没见过你,我只记得有两年小姬在西北,大概是为了躲你吧。”
西北?姬无命心中一震。他这俩年确实是在西北,阿芳想法直,她找人大概就是顺着官道,从南走到北,如果找不到,再从北走到南。西北之路遥遥,不到没地方去了,她不会去大漠的。莫非,白展堂暗地打探过自己?
白展堂见他有松动,便道:“西北也不错,好马多,小姬爱骑马。在梦里,他就有匹马,最后踩中猎手的夹子,伤口溃烂,死了。”
姬无命大骇,抓住白展堂的领子,短刀架在他脖子上。
佟湘玉想冲上来,白展堂抬手止住她,示意不要过来,她没退后,紧张地望着他们。
姬无命满面阴沉,张大的瞳孔倒映着白展堂仰起的脸,自己当初就地把马掩埋了,在那儿等了三天也没见着凶手,从没将马的死因告诉任何人,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白展堂眼中也将姬无命看的一清二楚,再差一点点,他就信了。
他道:“小姬,你知道我梦醒后想什么吗?我在想,她和莫小宝有婚约,我身无长物去见她,佟家决不会答应,然后我挣钱去了。过了三年,莫小宝死了,我又想,她守着寡,佟家又家大业大,我这小家雀,哪会入得了他们的眼儿,然后我去了和阗。三年后,她守完寡了,我去她家提亲,她爹妈乐意了,但她心里有人了,一个死人。”
她在心中盖了一座灵堂,清水除尘,鲜花装饰,堂上摆满祭品,香炉里插了三根香,供奉着莫小宝的牌位。
“你看,哪怕有所谓的重生,也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我其实还是那个我,胆小,懦弱。小姬,将来你要是洗干净了,或者不干了,你再去找盛芳,她要喜欢上别人了,你会后悔不?”白展堂握着姬无命的手腕,短刀从脖子上慢慢移开,他道:“你又怎么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姬无命放下了手中的刀。
他们把昏迷的人都扛回房间安置好,在桌椅上做了些砍过的痕迹,摔碎了几个茶碗,把帐台弄乱,又去后院做布置,众人最后套好了说辞。佟湘玉也没怪姬无命差点捅瞎自己,盛芳热情地与她谈话,问她爱吃什么,下厨做了些,再搭了几道家常粤菜,意外的好吃,姬无命不无得意,白展堂脑子里有个想法,晚上,和他两人在大堂聊了很久。
第二天,待众人醒来,佟石头他们见到白展堂又惊又喜,问他怎么会在这?白展堂道,他路过此地,想休息一阵,看这间客栈地段不错,就买了下来。昨天遇到了自己的拜把兄弟,便打算将客栈交给他营生。他多谢众人前来寻他,自己不知,一味赶路,害大家奔波。又将姬无命和盛芳引荐给众人,白家的人看是掌柜的兄弟,倒是恭敬客气。吕轻侯怯怯地看着新掌柜,觉得此人面相不如白展堂和善,盛芳笑着上去同他说话,化解了他心内的一些焦灼。
李大嘴上前问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就晕了?
白展堂道:“昨儿你们遇贼了,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我兄弟没吃,见你们都晕了,就假装趴桌上睡了。过了没多久,果然有贼从后院闯了进来。这帮贼挺厉害,等我正巧回来,他们见人多打不过就都跑了。”
“哦,是这样,多谢哈。”李大嘴信了他们的说辞,想自己真是福大命大,是个捕快的料。邢育森却有点不确定,问佟湘玉:“佟小姐昨天也没吃,底下有动静,你看到人了吗?”
佟湘玉假装紧张,道:“我听见了,下来的时候看见姬大哥和几个蒙面人在打架,两边我都不认识,又吓坏了,躲在楼上没敢下来。”
邢育森点头,撤消了疑虑,白展堂他不认得,龙门镖局的大小姐不至于撒谎。
不知不觉差点儿遭劫,幸而无人伤亡,众人庆幸,忙去点行李,看少了东西没有。
郭芙蓉突然大叫一声,摸着自己的要,哭丧着脸,道:“我钱包不见了,怎么办呀?”
姬无命摸摸鼻子,下手太快,事后又忘了,就当最后一票吧,贼不走空嘛。白展堂看了他一眼:待会还我。
“丢了多少?”邢育森问道。
“金叶子加上银票,大概三百两吧,具体多少我忘了。”郭芙蓉道。
“这么多!”吕轻侯惊呼,这小少年运气着实不好,别人都无事就他丢了钱,顿时心生同情,道:“我身上还有几个碎银子,你先拿去吧。你家住哪儿啊?赶紧回家去吧。”
“你又没多少钱。”郭芙蓉撇嘴,他穿的衣服都是补子。
白展堂朝郭芙蓉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闯荡江湖也不容易,不然我先借你点。”
“成啊,谢谢你,我今后一定还你,你住哪儿?”郭芙蓉感激道。
“我家在和阗,你要还钱恐怕不容易。”白展堂笑道。
郭芙蓉眼珠一转,他帮了自己,我单单还钱未免小气,道:“钱我一定还,你日后要是到京城,便到郭府来找我,郭巨侠是我爹。”
众人闻言皆大惊,郭巨侠的儿子?郭巨侠有儿子?
姬无命一阵猛咳,盛芳后怕地拍拍了他的背,夭寿哦。幸好没下手,不然等着他的就是整个白道的追杀。白展堂后悔不迭,心想他哪敢去?到那郭巨侠要是细问昨天的事,被他觉察出问题,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爹在名字真有意思。”不懂江湖事的吕轻侯笑道。
“外号啦。”郭芙蓉看他们反应,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除了这个呆书生,便笑道:“以后你来京城找我呀,我好好招待你。”不知道这个呆头书生知道自己是谁后,还敢不敢来。
“好啊,好啊,但愿有那一天。”吕轻侯道。如果真有那一日,那么一定是他中了举人,进京赶考。
白展堂给了郭芙蓉一百两银子,少了不合适,多了显得自己过于殷勤,引人不快。郭芙蓉得了钱,谢过他,昨晚险些丧命,现在才后怕,要是出事了,就见不着爹妈了,又临近年关愈发想家,便和众人告别回家去了。
找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人,众人都放了心,一商量,路上天寒地冻折磨人,打算过了正月再回家,写了信让脚力送到龙门镖局,告知家里这边的事。
接下来便忙着过年和客栈的事,客栈白展堂才接手几天,许多东西要归置,白家来的人领了命。姬无命又不懂怎么管客栈,需得有人教。佟湘玉带人去采买年货,也教盛芳一些账上的事。忙了半个月,客栈大致可以了,大的翻新得等到年后,一应过年的物件都办好了,而白展堂和佟湘玉两人竟然都没怎么说过话。
姬无命摸着账本,对他道:“你把我劝服,你自己呢?她为你离开家,大江南北的找你,要说对你没意思,我不信。人姑娘脸皮薄,你横不能等她来找你谈吧?”
白展堂沉默片刻,道:“小姬你说,我要是和她在一起,算背叛吗?”
“啥玩意儿?”姬无命没听明白。
“我是说,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也不是不喜欢,”白展堂说的乱套了,平复了一下,道:“和我有感情的是相处了两年的湘玉,我选择重来,那两年就被我抹没了,她那两年为我所做的所有一切,等于是被我辜负了。我和现在的湘玉在一起,算不算背叛了她?”
姬无命一时被他搞糊涂,两眼瞪着他发愣,白展堂看他这呆样帮不了自己,起身想走,姬无命忽然拉住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老白,你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你说什么?”换白展堂不懂了。
“嗨,你就说你对我,上辈子害了我,这辈子帮我,算还债吧?还有佟姑娘,你让人上辈子等你两年,这辈子你等人几年,算还债了吧?”姬无命觉着是这个理,拉着他继续道:“喜欢一个人,最要命的就是相思苦。以前,你虽然在她身边,但求而不得,就有相思病。这几年,你喜欢她,但她不喜欢你,害相思的就是你,一报还一报。”
白展堂觉得他说的好像在理,可还是犹豫不决。
姬无命看他不开窍,急了,道:“我就问你,分开这几个月,你想她了吗?”
“想。”白展堂点头,“两边都有想。”
“那不就结了吗?”姬无命摊手,“在你心里,无论哪个都是佟湘玉吧。你难道非得让人再等你两年?贱骨头!”
白展堂抱着脑袋,自哂,笑叹道:“是挺贱的。”
他想,我是时候和她聊聊。
但霜卷枯枝,朔风逼人,一封来自和阗的信,不得不让白展堂立刻动身,矿上出事了。从信寄出来到现在快两个月,再不回去就晚了。
白展趟骑在马上,穿着厚实的羊皮袄,头上戴着毡帽,他回过头,佟湘玉手扶着门,顾盼生情。他心中一动,这一回又不知道要多久。
他下了马,走到她身边。
佟湘玉不好意思地转过身,道:“你忘了啥东西吗?”
白展堂顿了下,轻声道:“我问你个问题,要是当初我留在长安,咱俩碰到了,我对你说:‘姑娘,你看着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会怎么回答我?”
怎么答?我已经有夫君了。哪来的臭流氓?赏你俩耳光。
佟湘玉脸微红,转过头,眼含春水,轻声答道:“是在梦里见过吧。”
白色的雪绒无声地落在肩膀上,迟来的大雪终于而至,赶在了新春之前,纷扬飘落,预示着来年的丰收。
白展堂咧嘴笑道:“我会早点回来。”
佟湘玉抿唇嗯了声。
他跨上马,打了个悠长的呼哨,在这宁静的小镇格外响亮。马也跟着打了个响鼻,晓得要走了。脚尖轻轻一蹬,马儿甩开四条长腿,带着人逐渐看不见了。
佟湘玉望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十个月后,龙门镖局的大小姐远嫁和阗,十里红妆,两厢欢好。
【勋兴】上瘾
期末考极限操作,这一对真的很好磕 !!!!
他的嘴唇靠近的时候,喷出的热气其实在偌大的演唱会场地里,根本不算什么。
台下的粉丝尖叫声不断,挥舞的应援棒的光是黑暗里的游鱼,吴世勋下意识握住了靠过来的Lay的手,他的掌心都是汗,在肌肤交触的一瞬间他畏缩的退了退,却还是没舍得松开。
他的视线闪躲着,巧妙地避开了那白的发光的手臂,耳朵却不自觉的偏转了过去,只离那粉色的、温热的、说着有些小口音的韩语...
期末考极限操作,这一对真的很好磕 !!!!
他的嘴唇靠近的时候,喷出的热气其实在偌大的演唱会场地里,根本不算什么。
台下的粉丝尖叫声不断,挥舞的应援棒的光是黑暗里的游鱼,吴世勋下意识握住了靠过来的Lay的手,他的掌心都是汗,在肌肤交触的一瞬间他畏缩的退了退,却还是没舍得松开。
他的视线闪躲着,巧妙地避开了那白的发光的手臂,耳朵却不自觉的偏转了过去,只离那粉色的、温热的、说着有些小口音的韩语的嘴唇,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距离。
近的让人生出了暧昧的错觉。
他是钟爱这样的错觉的。
自从他叼着那根抹茶味的饼干切切实实亲上了Lay的嘴唇的时候,他心里那些隐秘的欲望就一直撕咬着理智,它们逼着他的视线落在这个比他大三岁、白、有着酒窝、懵懵懂懂的男人身上,Lay总是乖乖的坐在沙发的一角,偶尔笑,偶尔懵,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盛着浓烈的蜜糖,懵的时候眨巴的眼睛里浮沉着细碎的星辰。
他又在笑了。
他总是不自觉的望着Lay笑,当他的视线里出现了Lay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开始笑。
他也是总是不自觉的想要离Lay更近一点。
他喜欢就那么轻轻的勾一勾Lay,拉拉衣角,勾勾脖子,吹吹耳朵,甚至只是在背后看着他也是好的。Lay总是那么乖,笑起来的时候总喜欢偏头闪躲,可当Lay凑到他耳边说话的时候,那只放在腰上的手的指尖抵着皮肤,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点温度灼烫着他的神经,他的每一寸欲望都在发烫。
他是渴望接触Lay的,他希望他的唇可以用力的印在Lay的皮肤上,印在Lay身体每一个角落上,从眉间,到脸颊,到唇角,喉结,锁骨,肩膀,再慢慢的往下,被汗浸湿的皮肤是咸涩的,也是温暖的,他妄想着他的吻和汗一起在Lay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他的舌尖可以舔过Lay的锁骨,他的牙齿可以咬着Lay的皮肉。
三场巡演同时取消的时候,吴世勋少有的在电话里和张艺兴发了脾气。
他一反常态的发了大火,甚至主动挂了电话。
跨国发展之后的见面屈指可数,演唱会的活动是少有的见面机会。他数着日子等待他的Lay哥开门进来笑着和大家打招呼,等着大家一起在练习室里学习跳舞,等着可以和Lay一起跳主舞的位子,等着演唱会结束还可以两个人一起摸出去吃烤肉。
等着在隐秘的角落纵容理智,等着啃噬血肉的毒瘾被好好安抚。
他在漫长的寂寞里积累的渴望与苦涩失去了宣泄的期待之所,于是他站在闪亮的舞台上,穿着紫色的长衫,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笑。
异国的不安和脆弱一直巧妙地掩藏在每一次交流之下,他站在流淌的冰河之上,汹涌的海水声沉闷如凶兽呼吸,纠缠在所有的思念缝隙里。多少次他看着新更新的动态,看着那些合照绯闻气的牙痒,默念着下一次见面全都要讨回来的时候,那些对下一次是否能见面的怀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呢?
除了去日本拍戏的钟仁,所有人都发现了吴世勋的异常。他虽然本来就没什么表情,也好歹会在被cue的时候讨巧的笑一笑,可现在却实打实的开始神游,双眼无神且神情丧气,只有偶尔打电话的时候能隔着房门听见他相当有精神的怒气冲冲的质问。
这种压抑的狂躁和不安维持了好一段日子。金俊勉虽然有开解世勋的心,但确实没有开解世勋的能力,只好暗搓搓给张艺兴打电话,旁敲侧击让他好好哄一哄小忙内。
于是忙的脚不沾地的张艺兴还是奋力和小助理谈妥了休假三天的问题,飞去了首尔。
吴世勋那天心情持续低压,就自己窝在房间里打游戏,张艺兴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其实是很高兴的,这点高兴肯定又偷偷跑到了脸上,他顿时又觉得很委屈,转过头不想理他。
可是当熟悉的拥抱和耳边的热气吹拂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压下去亲了亲他Lay哥的嘴。
日,老子怎么这么好哄。
【宝莲灯同人】开辟(1)山外之山
纯宝正同人,无视宝前设定
沉玉,戬娥,舅甥亲情向
中长篇,一章大概万把字
凌霄宝殿前彩凤鸣时,各仙卿显露了真身,一时碧霓吞阶、瑞气煌煌。流光溢彩之间,文仙武神于殿内分列,参拜玉皇大帝。
众仙正欲早朝,忽闻远天不知何处响起轰动之声,转瞬即息。
对天廷的神仙来说,这声音极其陌生,难以用言语描绘,声音过耳后,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萦绕于心。
玉帝即令顺风耳千里眼出南天门外探查。
忽闻这等异声,绝非寻常之事,众仙不禁议论纷纷。
杨戬从朝班最首处回头瞥去,目之所及,但见众星君互使眼色,似有所猜算;几位真人闭目神游,不知是动了元神...
纯宝正同人,无视宝前设定
沉玉,戬娥,舅甥亲情向
中长篇,一章大概万把字
凌霄宝殿前彩凤鸣时,各仙卿显露了真身,一时碧霓吞阶、瑞气煌煌。流光溢彩之间,文仙武神于殿内分列,参拜玉皇大帝。
众仙正欲早朝,忽闻远天不知何处响起轰动之声,转瞬即息。
对天廷的神仙来说,这声音极其陌生,难以用言语描绘,声音过耳后,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萦绕于心。
玉帝即令顺风耳千里眼出南天门外探查。
忽闻这等异声,绝非寻常之事,众仙不禁议论纷纷。
杨戬从朝班最首处回头瞥去,目之所及,但见众星君互使眼色,似有所猜算;几位真人闭目神游,不知是动了元神还是漠不关心;天将武神一应肃色以待,只有哪吒面上好奇之色更盛;三官、十尊、四大天王与他目光一触便收敛神色,不再做声。
王母未归天廷,老君此刻也不在朝上。他又看向嫦娥,后者只轻轻蹙眉摇了摇头。
以嫦娥消息之灵通,身处各方势力间左右逢源之深资,连她也半分不察的事,若非真是突发意外,就必然蛰伏着极凶险的图谋。
有种奇异的预感钻进了杨戬的心里。在天廷掌权多年,令他对于任何谋算争斗的预兆都具有迅速的感知。
奏报未到,他已先自神目中放出一缕微不可查的神力,银芒灵动迅捷,隐于凌霄殿煌煌金华之下,藏于天界飘渺云气之间,掠出殿外的途中已探知众仙暗地里的动作,与他方才用双眼所辨并无不同。
银芒飞速远掠,顷刻便抵南天门外。
顺风耳和千里眼还在苦苦探查,只因他们的神通动用得已太迟了。
顺风耳领命之时已仅能捕捉到微弱的回音,此刻更不复闻半分异声,失了方向;千里眼没有声源,也只能一片片扫视出去,检查异变来自何处。
千里眼在几重天上皆寻不见异变来源,又将目光穿透层云投向下界,依然无果后,欲将目光重回天上之际,忽然惊叫一声。几乎同时,顺风耳也惊叫一声。
在极遥远的流云之间、天凡临界之处,正有金芒明暗烁动不休,如朵朵烟花般接连迸散,数以千万计的金芒光点四下飞落,目的正是凡间。全部金芒的力量虽然强大夺目,但分散得委实太多,因此光辉大减,不易察觉。
顺风耳的叫声却不为此,他左耳听见的是远天许多神仙的错愕惊呼,右耳听见的是凡间嘈杂之声,仿佛神、人、鬼、妖相斗不休,因天地时光流转不同,因此从凡间而来的乱声既多且快,实在难以分辨。
不多时,他们各自收了神通,便互换见闻以商议回报内容。
千里眼道:“可恨金芒闪了眼,看不清究竟何人所为。”
顺风耳却呆了片刻,迟疑道:“是……”
“是什么?快说!”千里眼急道,“我们已经磨蹭了这么久,难道你想落个探查不力之过?”
“是刘沉香。”顺风耳虽然不解,但也确信没有听错。
银芒藏于云间,来龙去脉尽数收悉,先一步飞回凌霄殿,归入杨戬神目之中。
是沉香!这个结果让杨戬也不禁有些惊愕。
怪只怪他一心扑在新天条实施之上,自从参加了外甥的婚礼,便只再见过他们夫妻一次,还是执行公务时偶然遇见。
沉香和小玉这些年来在做什么,还是三妹每每见他时说与他听,但说的无非是二人相伴游历三界,常常不见踪影。
除此之外,便是……半月以来多如雪片般送上神殿的卷宗奏本不断从杨戬心中浮现,剔去与沉香不相干的部分,那天廷之下的一桩桩事由来源竟忽然有了些分明的面目。
“受玉皇敕,文翁武婆等诸神,克用俊德,厉行推治,然,多妖邪为祟,逞凶戾,斗法度,散仙沉香、灵狐小玉多为所惑,幸有慈君圣祖主持公道,请司法神听断。”
“慈济宫保生大帝,因涉无端疫灾之案,多蒙冤屈,被削绝香火,强夺神力,灵府易主乃至祸及三界。仙友沉香小玉,召集修真义民,伏妖济困,愆得稍止。仙官所表多具谬误,更有亟待昭雪之事,伏乞天廷彻查!”
“金顶大仙座下掌册灵童,因仙箓失窃、玉塵催折,身化彩鹤下凡追查,一去不知所踪,司烛灵童随大仙前往援手,追得半部残箓、两节玉柄。大仙化玉为山,引天地灵气重修仙箓,望司法神速奏请玉帝拨天官相助。彩鹤下凡曾与灵狐小玉结交,另乞神犬啸天追查下落。”
“雷部驱邪院执节神吏、降魔主吏、灵威天将等,欺瞒仙友沉香,会同仙妖两界群蠹,恐惑万民,强掌权衡生灭,幸三司大神会军镇剿,不致天崩地陷之祸。坚请司法神奏明玉帝严审元凶,以匡正天道。”
……
这些公文是杨戬亲手处置,他自然深知,这桩桩件件无不波谲云诡、血雨腥风。除了触目便已惊心的屠戮,那祥和安逸之下,只怕还掩着更为惨烈之事。
这倒从不出乎他的意料。自新天条颁布伊始,他便已经感受到来自各路神仙的重重阻力。
以新革旧,自古不易。天条看似只是更换了百条律文,但真正要落在实处,非改变三界格局而不能实现。牵涉到仙阶前程、修行要害,无论哪方神仙皆不肯让利。因此,比起那两次众神观望、各取所利的大闹天宫,其恶斗之凶险实在多了千百倍不止。
不过险则险矣,浪头此消彼长,有其得者必有其失者,如今谁能翻动云雨,扭转乾坤,还未可知。
接手这些公务时,杨戬自然特别留意了沉香和小玉。
不出所料地,无论他们如何恶斗、构陷,都不敢不忌惮道行极高的沉玉夫妇,更不敢不揣度大权在握的司法天神的心意,是以无论最后孰胜孰败,每每为沉香小玉巧妙开脱。
当初一番打压、安抚,是从全局着想,有些动作未到时机,且沉香小玉既已经开脱出来,他不应当也不必为此损害长远的部署。
现在看来,这些事绝非如他之前所想,是沉香小玉游历三界时出于义愤所为。
他二人只怕已经深深牵涉其中,触怒各方势力不知凡几,那些奏章看似在卖司法天神的面子,实则已在布设后着,只为不打草惊蛇而已。
图穷匕见就在今日,但他们的后着究竟是什么?这种时局下,敢动沉香和小玉,势必已有了周全而狠厉的部署,不可轻举妄动。
杨戬心念急遽转动之下,千里眼和顺风耳在一旁滔滔的奏禀之声浑如不觉。
依千里眼所述,那情状既非与人打斗而成,又非布阵设结,也不像是为人所害,而是主动施为。
依沉香如今的阅历,他不可能再被轻易设计,为人所制。这次他的动作如此之大,必然有着极要紧的理由。
杨戬立刻动用元神,向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传递了密令。
玉帝听了奏报后,表情实在耐人寻味。
他的司法天神,是如何费尽苦心,争夺着每一分可用之势,硬是造成如今天规推进如常的清平之象,这位昊天玉皇大帝非常清楚,也非常满意。
而天廷众仙,凡有眼力者都看得出,这清平之象已绝难长久。早已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中枢权柄、天廷朝政。
然而,杨戬行事用人极其缜密。如若将天廷比做一方楸枰,则杨戬要子在手,用地必争,落子前往往算至而后十步,不出错漏。
更何况,司法天神势力之广、对朝政把持之深、兵权之重,都令任何蠢蠢欲动者胆寒。
想要撕开一个口子,能与杨戬正面相斗,就不得不剑走偏锋、棋行险着。
杨戬料定,不消片刻,幕后之人便会现身凌霄殿前,撕去最后一层伪装,公然宣战。而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也即筹码,便是沉香。
因此,那些盯着朝政的眼睛,很快也要盯向沉香。
凌霄殿上,他自有应对之法,但愿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尽快找到沉香小玉。
梅山兄弟好容易得了闲,办案之余,多滞留凡间几日,正铜炉火锅,肥羊嫩蟹,把人间佳酿与神殿的玉液兑了,勾出纯清之极中透着人间烟火的滋味来,烤着火赏雪,好不惬意,却冷不防被一条黑影挥开门户,大风拂了一身雪。
“哮天犬!”梅山老四没好气道,“都是狗王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出大事了!”哮天犬急喘喘道。
天朗气清,彼时正是初夏。
海波猛地一揉,翻动了日光下千浪堆雪,大若无边的蔚蓝之上,随之蓦地碎金滚滚,映照一侧玉立捍天的孤峰,斗然愈加巍峨。
峰顶翠霭如染,琼花乱坠,簇着一方巨石。巨石之上正有二人席石而坐。
少女粉衫长裙,说不出的清丽,正手持玉箫吹奏着一曲轻快悦耳的小调,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拢入她身后的少年手中,被缓慢温柔地梳理着。少年则长发半束,白袍广袖,衿前袖口蓝纹盘爬,形状如浪如火,甚为出尘。
在他们脚下,巨石之畔,一只毛发漆黑、双目猩红、爪利如刀的巨兽,正伏在地面,被箫声阵阵所安抚,戾气渐消,小猫也似地仰首痴望着四周风光,不知在向往些什么。
曲毕,发髻也梳好了,是个小巧的云髻,未束起的长发也被梳理得犹如乌瀑般顺滑。
那巨兽支起半个身子,便已经高出了巨石,朝着少女发出一声怪吼,煞是吓人。但少女却不惊不恼,微笑着朝巨兽招招手,巨兽便听话地将脑袋凑过去任由少女抚摸,少女的手落在它的毛发间,像一只幼兔钻入了茂盛的草地,小巧得分辨不出了。
“小玉,”少年道,“它在给你喝彩呢。”
他不开口倒不要紧,一开口,那巨兽便忽然转动眼珠看向他,恶狠狠地呲着牙,喉间气音滚滚,似要吼叫。
少年摇摇头,飞身跃下巨石,掌中金光一闪,斧劈精铁,锵然而鸣,绑缚在巨兽足上的一根粗大的玄铁锁链应声碎裂。
原来这巨兽身躯太庞大,毛发太旺盛,方才伏卧着,将这根铁链完全掩住了。
巨兽一怔,吼声梗在喉咙里,竟又咽了回去。
小玉望着它的眼睛,柔声道:“你就在此地好生修行,待旧伤痊愈,业障消弭,我二人自来接你。”
巨兽不再作声,点点头,忽然站起身来,略展了展四肢,后退两步,像人似地朝小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它亲近小玉,却始终非常畏惧敌视一旁的持斧少年,并不向他行礼,警惕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化作一道乌光投向山下。
小玉疑惑道:“沉香,它为何如此怕你、敌视你?”
掌上金光一闪,沉香收了小斧,无奈道:“它受过大惊骇,修为尽毁,打回原形,神识也被损害,糊涂疯癫情有可原。”
他凝望着巨兽消失之处:“一切的答案,恐怕只有要等它修行有成后才有望揭晓,那时它灵识恢复,也许能想起些什么来。”
小玉飞身掠下,落在沉香身畔。
此山巍峨高耸,她环望着足下风光,不由忆起当年在华山顶峰一览众山小的美景,展颜道:“咱们许久没回华山看看了。”
沉香点点头,为她拂掉落在衣襟上的花瓣,柔声道:“那我们就回去看一看。”
二人腾起云头,不多时,云下松涛连绵,奇崖怪石,已遥见华山主峰。
寻了热闹市井,落下云去,二人似平凡夫妻一般现身街上,但见茶坊酒肆满座言笑,驻摊行贩阵阵吆喝,却早已不似当年模样。
信步走着,不觉渐渐走入了熟悉的方向,虽已经物是人非,但也勾起回忆,小玉忽道:“这里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故人了。”
自然没有故人了。距离他们成亲已过百年,生死簿的事终于处置了,乡亲也已接连按命数投入轮回,就连……
小玉道:“我们要不要去……”
沉香同她对视一眼,知道她的意思,淡笑道:“爹没有仙缘,百岁寿终,魂魄也已经投胎转世,冢中所埋不过一副骨肉躯壳而已。”
他虽这样说着,但忍不住还是牵着妻子的手向父亲坟墓方向走去,似有些怀念起那几十年短暂却美满的团圆日子。
华山不仅没有了刘彦昌,也没有了三圣母。
早在数十年前,天廷就降下旨意要三圣母上天膺职,华山主神之位也已经易主,华山封地内一应事宜均为西岳帝君所执掌。
遥望着华山巍峨的青影,沉香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为这座沉重的大山历尽磨难、闯遍三界,做下许多神仙都不敢想的事来。今日再见,已是恍如隔世。
令沉香小玉意外的是,刘彦昌的墓已经全然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了,变得豪华轩阔、庄严非常。
围绕着碑石的是一圈富丽的石墙,外依回廊、房屋,朱檐碧瓦,绘画雕塑,似乎记述着许多内容,极尽精巧之能事。
而墓的前面,也是栋华美的建筑。入口处一扇朱漆的大门,门后一座紫铜香炉,燃着上好的香,案头供着极好的果品,炉后是大殿,赫然内立着刘彦昌的石像,祭器繁琐,殿前牌匾上书:“刘氏宗祠”。
小玉看得有些发怔,沉香更是哑然。
祠前墓后有专人在侍弄,那些凡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干着脏累的活,抬起头来却不识得小玉真身,正要驱赶她,才瞥见她身后的沉香,那熟悉至极的形象却不是劈山救母的刘仙君是谁?一时纷纷丢弃手中物事惶恐下拜,额头抵着地面,不知畏惧还是兴奋,簌簌地发着抖,屁股翘得高高的,只恨不能生出根尾巴摇一摇。有几人高声说着什么“草民知罪”之类的话,另有几个絮絮地求着保佑。
沉香被他们拜得极不自在,赶忙让他们起身,但他们即便起身,也不敢抬起眼睛直视沉香,沉香便拉着妻子径入宗祠去看那些图画。
除了密密麻麻的族谱一类,更有许多族规、礼仪之事,处罚严苛,透着阵阵森寒的朽气,最高处悬着凡间帝王的御笔:“大物之精,神魄为首,忠孝为全,凡制裁者,万民以服。君子营宗庙以奉礼,敬续神旨,尊君卑臣,敬父屈子,不纯孝无以知大忠……”
看过一遍,只觉得腐朽难当,沉香再没有了怀念的心情,小玉也极不自在,正欲出门,那些凡人却又齐齐跪下,求沉香赐福。
沉香只得道:“我非福神,赐不得福。”
他们又转而去求小玉,不待小玉尴尬,沉香立刻截口道:“她也不是神仙。”
众人只得作罢,无不失落哀叹。小玉见他们个个形貌疲苦、旧伤未愈、满面愁容,不由道:“若有什么不平之事,尽可说来,当与你们做主。”
众人听了大喜,积压于心的种种悲惨苦痛一股脑都倾诉了出来。
原来,自新帝继位以后,不知怎地,开始年年生祸,不是战乱,就是疫灾、旱灾、水灾,有些地方赤地千里,民变四起。皇帝很是忧心,主持朝政尽了人事,又潜心祈禳,忽有一日梦中得了神旨,说是人间不遵行天理、废典失礼,才导致灾祸……
旁的或许知之不深,但沉香和小玉亲身经历过保生大帝受冤的事,亲见过人间灾疫之惨烈,各种因由也了然,此时只是不露声色,听他们继续述说。
后来,皇帝听从了神仙指点,启用数位贤臣,推行政令,更礼教,修宗法,不惜严刑酷法以振举纲纪。第二年,各地灾事便都渐渐得了控制,几年后,天灾就变得很少了。都道是存天理、灭人欲,则人间才得太平。
“天理?”沉香道,“什么天理?”
这也正是众人将要说到的,所谓天理,就是圣人早就说过的道理,也就是忠孝。谁都知道,这世间最大的纯孝传奇是劈山救母,刘沉香能救出母亲,正因他的忠孝感动了天地。
皇帝为敬天理,教化万民,将刘沉香视作时间极忠极孝之表率,斥资巨万,不惜死伤无数、损毁物力无数,以华山为首,在各地建起富丽堂皇的庙宇神像,供奉刘仙君。此外,还严令朝臣子民日日叩拜,时时尊仰,但有不敬者,立杀无赦,一时冤狱无数……
说到此处,与他们切身相关,一个个不由悲泣起来。他们本是当地农户,因朝廷严令之下,被强征了苦役,去搬运外地来的好石,翻修刘仙君的神像。
随着一座座神像拔地而起,朝中上奢下贪,而民生困苦之外,还要受许多飞来之祸。他们这些人正是不肯被这繁重的苦役、行将荒废的田地、无端的冤狱生生逼死,才在敬拜刘仙君时哀告,不慎被监吏发觉,定了怨怼不敬之罪,苦苦哀求保下命来,但也被掌了嘴、杖了数十,罚来此地守祠赎罪。
难以言说的悲哀充塞了沉香的心。
他历尽千辛万苦,乃至最终连母亲都愿意放弃,正是为了废除那腐朽的、戕害众生的旧天条,可如今他自己却成了他痛恨之物的象征。
一个胆敢逆天而行,举大旗杀上瑶池,劈开华山,摧毁了天廷旧秩序的人,竟然成了忠孝的典范,还被大肆推崇,何其讽刺?
神权、君权、族权,以他为纽带结合了起来,成为统治者的制胜法宝,而这秩序之下,是累累的骸骨、罄竹难书的罪孽。
小玉惊觉爱人的手正不住地发着抖,想劝慰他几句,却也说不出话来。她施法为几人抹去了伤痛,处置了几件眼前紧迫的难事。
沉香缓了缓神,才能开口,寥寥数语便安抚住几人,携着小玉径向仙君庙而去。
沉香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神像。
它修得不知比父亲的像威严了多少倍,高耸如塔,洁白如玉,手持神斧,不可一世,虽惟妙惟肖,但眉宇中透露着难以言说的凶煞之气。
神像四周,百姓叩倒一片,香火之鼎盛,到了让许多地仙万分羡慕的程度。
沉香冷冷地看着这块巨石,降了云头,现出真身,不由分说地拨开人群,掌中金光闪过,持斧在手,决然劈去,光轮到处,巨像四分五裂,炸射开来,乱石如雨。
与此同时,粉红色的法力极默契地出现,烁着白芒,结成光幕,将四周百姓庇护在乱石之下。
此一巨变骇得人群惊乱不止,过了好一会儿,尘灰散去,众人才看清眼前多了一个持斧少年和一个粉衣少女,而巨像已化作碎石,连像前书着刘仙君名讳的黑色石碑也碎为几段。
百姓均已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自处,看守的公人官差们闻声都跑了来,不禁又惊又怒,一面跑一面指着二人背影骂道:“何处狂贼!敢毁坏仙君圣像!当心仙君显灵一斧斩了你的头!”
沉香转过身,冷冷道:“我自有资格毁坏此物,因为我就是刘沉香。”
百姓们这才回神,纷纷下拜,官差也互相对视几眼,惊恐地跪下,全都畏惧之至,只道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竟惹怒了仙君,一会儿横尸遍野也不无可能。
沉香眼见黑压压一片惶恐伏跪的人,而令他们如天降大祸般畏惧的对象,竟是自己,不由心中五味杂陈,急道:“不要拜我!”
小玉暗中扯了扯他衣袖,低声提醒:“沉香,你吓着他们了。”
她的语声就像一阵春风,轻轻拂去了他心头因悲愤而生的焦躁。沉香压着情绪,正欲说些什么安抚众人起身,忽然看见人群中跪着的一个班头模样的公差,在朝着一座小草屋猛使眼色,便顺着目光发现了几个畏畏缩缩在草屋门口的公差。
在沉香喝令之下,那几个公人佩着大刀,押出来一个浑身血迹的妇人。
那妇人手铐脚镣齐全,目光呆滞地被拖行着,显是绝望至极,背后背着一个亡命牌,分明是要处决了的样子。
他们也终于看清了沉香的样貌,和方才那些人一样齐齐跪下。被迫跪下的妇人听闻官差口称“刘仙君”,呆滞的目光骤然一动,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沉香,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力,竟挣脱了官差的手,扑将上去,嘶吼道:“狗神仙!贼神仙!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将要奔到沉香面前时,不知是因腿伤还是失了力,跌在地上,哭嚎声仍不绝于耳。
起变突然,几个官差身处跪姿又没提防,被她挣得仰倒,赶忙爬起来上前押人,咬牙切齿道:“贱妇……”还未说完,却被小玉用眼神吓退。
妇人吃力地爬起来,带着一阵视死如归的气势,狠狠瞪着沉香,竟忽地一口血沫唾在沉香面上。她身为囚犯,所处环境自然极恶劣,唾液散发着臭气。
众凡人大骇,纷纷偷觑着沉香,等着看这胆大包天的冒犯者是何下场。但沉香却仿佛石像一般动也未动,一双原本澄明慧黠的眼睛已满是痛苦悲哀,正透出无尽的怜悯之意来。
小玉有些心疼爱人,正欲开口,却听沉香缓缓道:“你的女儿因为冒犯我,被处死了,是吗?”
众官差哪里还敢说话?那妇人已然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见自己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大是愕然,且绝望拼命的劲头也已过了,眼前不由一花,终于体力不支,又将摔倒。
沉香伸手搀住了她,动作里全无半分火气,法力缓渡,金光闪过,伤痕尽数痊愈,妇人神识也清醒不少。
这下子,跪着偷看的百姓官差们,也渐渐大着胆子直起身来看,又被小玉几句话劝得站了起来。
妇人怔怔地看着沉香,似是不能理解。传说中刘沉香一怒便要持神斧斩人,如今实事却是相反。
“你的女儿是何时死的?”沉香又问。
提起女儿,她又恢复那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惨然道:“两天前晚上,就在那儿玩…”她刚想指向那石像,但此地哪里还有石像?手僵在半空,又缩回来抹泪,“不知说错什么,被他们绞杀了。”她越说越悲愤,道:“我女儿才六岁,懂得什么?我去讨要说法,也一并被拿了要处死!”
方才那几个待罪的农户所言的刑罚并不如此酷烈,但沉香和小玉都明白,依人间宗法律令,男尊而女卑,女子所受自然更残酷些。
被小玉眼神一扫,那几名公差吓得簌簌发抖。但追究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乱自上作。
已死了两天,魂魄已被地府拘了,只是尚未投胎。沉香淡淡道:“我带你去寻女儿。”
妇人怔了怔,大喜过望,终于试探着伸手,带了几分歉疚地拭去了沉香面上的污迹,躬身欲拜,却因被沉香稳稳搀着,拜不下去。
小玉同丈夫对视一眼,道:“我在这里等你。”他们之间从不必说多余的话,沉香微笑着点点头,带着妇人身化流光而去。
地府一应鬼仙见是沉香来要魂魄,赶忙恭恭敬敬提了来。那小小的魂魄,入了地府后犹自天真,受到了许多惊吓,但往往不能理解。
沉香携人见阎君,没有闯闹之意,但他道法大成,开辟乾坤,名动三界之威,十殿鬼王未有敢轻犯者。挟威带利交涉几番,又是一封写着沉香名字的奏折飞上天廷。
女孩儿还了阳,乃强逆生死,不仅是沉香一时怜惜所为,更是籍此显灵之事告诸百姓,为将那人间歪曲生造的所谓“纯孝神权”打碎,提供了坚不可移的明旨。
在地府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沉香回华山时,小玉已唤了土地来,明证身份,又见了西岳帝君。
她深知,凡间这些事有已数十年了,地仙们必然无一不晓,哪个不从中受着供奉?哪个不是这盘根错节的秩序中的一员?她所做无非暂且安定秩序,为华山百姓免除几分眼下的灾祸而已。
沉香也知自己如此一闹,早晚动摇不了什么。回到那一地狼藉之处,他运起法力,一地碎石凝集而起,片片相接,聚合成一方巨大的石碑。
小斧成了刻刀,石上顷刻间便现出一手劲秀书法:“天生万物,乾坤随斡;聚者沧桑,散中有数。阴阳福祸,相依相灭;分明造化,澄清玉宇。”又落了“刘沉香”三个大字。
小玉随着沉香动作览过一遍,莞然而笑:“好,没什么能比你亲手布道更合适顶替这破石像的了。”
“不但布道,还要证道。”沉香已不复方才的震惊悲愤,变得冷静而笃定。
小玉从他语声中觉出几分令人不安的沉重,心头轻颤,一回头,目光已触上他眼底暗流汹涌。与妻子四目相对,沉香的眼波又渐温柔起来,重重暗涌都被坚定之意掩盖了去。
小玉忽然明白过来,不由道:“你从阎王殿里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沉香果然点点头,道:“去寻那孩子魂魄时,顺便查了近几年来人间生灭之数……”
随着他娓娓道来,小玉才知,过去十年间,万民不堪压迫,民不聊生,早已掀起多次反抗。不少流民揭竿而起,因这世道委实太过肮脏,竟一呼百应,声势迅速浩大。而地方官府病入膏肓的财政无以为继,军队无力,对反叛抵抗不得,乃至于频有倒戈。
叛乱造就许多流血漂橹之惨事,死伤无算,众多魂魄需要收拘转生,直忙得地府不可开交。沉香详查之下却发现,本来势如破竹的起义军竟在不断战乱中凋零得殆尽了。
原来,那节节败退、眼见大厦将倾的朝廷,渐渐地如有神助般神威大增,出现许多不合常理的助力,为他们剿灭了反叛,巩固了统治,直至今日。而其中很多内情,十殿鬼仙多有知之不报,许多证据被强压在阎君手中。
小玉冷笑道:“怕不是如有神助,而是确有神助。”
沉香的目光却因之愈加沉重,道:“阎王告诉我,倘若要算这笔烂账,不如先从我自己头上算起。”
“你……”小玉一震,旋即恍然道:“那些香火……”
“正是。”沉香道,“我们这就去福禄天司看个究竟。”
福禄天司乃福禄寿三星君所辖之仙府,三大星君座下有六星,即司命、司禄、延寿、益算、度厄、上升六大天君,司掌三界一切祸福功德流转。
沉玉二人驾了云,越过茫茫山海,直至耳畔天籁福音不绝,福禄天司的巍峨岛影已在云间若隐若现。
落了云头,眼前是一十三座仙宫,一路行去,尽是霞光瑞霭。仙吏们匆匆来往于奇花异草之间,无数星芒依数流转空中,运行极为规律,煞是好看。
小玉欲上前道明来意,求见天君,被沉香暗示着拦下,二人化作蝴蝶,悄悄潜了进去。
令沉香最在意的并非功德之数,而是当中的流转来历。但比起司禄神册四周寥寥的天吏,天机镜的守卫和结界更为森严,且安放在整个福禄天司最核心的位置,不可轻易飞进去。
天机宫外,两只蝴蝶围绕几圈,把虚实情况探了清楚,便化身司命、益算二君,使计骗过看守,屏退了左右,在天机镜前现出本相。
天机镜的镜面纯净无暇,若借之观照自己,心底便会涌出千万般情绪思想,又会在一瞬间为之抚平,很是神奇。
这般法宝的用法,寻常神仙是不知道的,但幸好,沉香和小玉曾被邀往酒仙洞府做客,在那里遇见过福禄六星。
那日众仙谈玄论道,打赌行令,喝得畅快,益算天君输了赌局,便施法术以娱众仙耳目,这才让他们也知晓了天机镜的掐算之法。
沉香凝神回忆,过了片刻便拈诀施阵,不一会儿,天机宫中便布下道道符文。小玉担心此间动静外泄会引人怀疑,在四周布下了隔绝动静的结界。
符文催动了天机镜,白光流转,镜面上浮现出一道道记载详尽的文字。
得道之人,但有延益之施为,总会积累功德,若受供奉,更有功德转化。沉香见镜中所示,他自初获法力以来,至救母途中,乃至新天条出世以后,他和小玉游历三界所为,以及凡间供奉,期间功德因果一一分明剖现,有功有过,有善得更有恶得。
修行者的功德与仙基相连,休戚与共,沉香虽不过区区百余岁,但功德极盛,仙基自然也昌隆得三界少见。
在这黑白交缠的功德流转之下,这昌隆的仙基,自然可以成为维系残酷秩序的极好助力,只需在关键处暗中推动几番,便可以造成极大的影响。
沉香看着镜中文字,恍惚间看见无数生死两难的苍生,正从这飘渺奇幻的功德流转中不断浮现出身影来。
他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宝莲灯与他合而为一,给他带来了怎样空前强大的力量。若不是他,即便有众多神仙暗中操纵,人间也不致会强逆着天道之数而运转!
沉香被这些事实搅得心绪大乱,小玉的心中也只剩下阵阵寒意。
当她与沉香朝游沧海暮桑梧,当他们快意施为,涤清祸害,在他们的身后,想是早已有了一张紧密的大网在缓缓部署,直至今日收拢为这歹毒的计策来。
仙基是得道者的修行成就的一切根基,更与得道者来日的祸福相关。功德可以强行转移,只需借助司禄星的司禄神册,无非为他人做嫁衣而已,但功德从仙基中化生,绝不可能与仙基分离。
也就是说,沉香已注定要与那毒痛四海的压迫绑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别无选择。
除非……
她心头猛地一颤,不愿去想那个可能性,但她的理智又告诉她,那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游北辰宫时,斗姥元君曾经告诉过他们,若持有玉帝赐予的神力,或修行者自愿,便可以废去仙基,所需凭借的,除了某种上古道法,便是这天机镜了。
果然,沉香手抚着天机镜,苦笑道:“从天机镜,是可以入扶摇神境的……”
“不!”小玉忽然握住他的手,目光中尽是担忧和挣扎,“这是陷阱,沉香,这是他们的阴谋!”
妻子的手冷冰冰的,沉香轻轻把手覆上去,用他的体温去暖。与小玉不同,他眼中已不再有半分挣扎,冷静得令人不安。
“是陷阱,但也不完全是。”他柔声道,“他们为的,就是要我别无选择。”
阎王那谄媚中带着歹毒的表情,又在眼前浮现。赤黑色的冠冕下,狰狞的面目强作慈和,口中说着为沉香着想的话,却又分明是在冷笑着等他陷入这两难境地。恭顺如仪的表象背后,潜藏着的是无尽的怨毒,仿佛在说:“你的神斧,能劈得开乾坤钵,但是,你敢劈向你自己么?存毁福祸只在一念之间,不如和光同尘吧,共享神仙无限的荣耀与福泽,那些草芥一般的人类,又何足挂心呢?”
沉香的声音回荡在天机宫中,清醒而决绝:“小玉,为我护法,好吗?”
小玉望着沉香的眼睛,心中急剧地挣扎着,爱人的心愿和爱人自身,她只能成全一个。
“……好。”
挣扎之下,爱意终究化作了支持爱人意志的决定,小玉神色坚定,一字字道:“我为你护法。”
法诀拈出,光芒乍现又灭,天机镜忽然光华大作,泛着白色光芒的轻烟,如梦似幻地从镜面倾泻而出,包裹住二人,流回镜中。
扶摇神境,是处于三界之外的玄妙所在,可以将虚无缥缈的仙基,化作具象之物。
神境状如其名,满地扶摇。境内的地面七彩斑斓,如云亦如土,生长着数之不尽的乳色树木,有的枝繁叶茂,烁出金芒,有的形大根深,却没有树叶,乳色中隐隐透着冷光,细如发丝的树梢正无风自舞着。
沉香目光搜索着,但见不远处一株长势参天的大树,形貌奇古,却扭曲地生长着,将一旁的小树迫得歪七扭八,乳色的内部,金芒与青芒若隐若现,仿佛缠斗着,又仿佛在共舞,诡异中透着不可名状的美。
沉香循着感应走到那棵树前,以手抚摸树干,果然有所回应。在沉香抚摸之下,树似乎感应到主人心意,变得愈加透明,内部神络树脉根根分明,竟然跳动着,如同人的心脏。片刻间,整棵树的脉络便现于眼前,何处坚强,何处脆弱,皆无所遁形。
小玉施法布下结界,眼见着沉香斧如破竹,从上到下,自树脉的弱点处顺着脉路劈过,斧锋过处,分脉尽断,直至劈到地面。偌大的树呜咽如受惊的婴儿,终于在蕴着莫名悲哀的尖啸之中碎裂成点点玉屑,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如此昌隆的仙基一经废去,神境顿时天摇地动,一道强光冲破天机镜,直冲霄汉,牵动着天机宫也轰然揺颤,发出巨响,庄严祥和的福禄天司登时兵荒马乱,物坠星移。
愈来愈分明的难受之感也在此刻爆发,小斧跌在地上,沉香只觉一种恐怖的空虚之感在体内游走,仿佛有一个无底的黑洞,欲将他的全部通通吞噬了去。
小玉撤了法力,代他收起小斧,慌忙扶着他出了神境,出了福禄天司,在云间跌跌撞撞地行着。
他的力量越来越弱,身躯越来越沉重,身旁小玉急促的呼吸昭示着她的惊慌无措,沉香不由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不过是沦为肉体凡胎,再从头开始修炼罢了。”
一缕缕金芒正缓慢地自沉香身上溢散出去。仙基废了,法力自然也是留不住的,但即便留不住,也该有好的去处才是。
沉香挣扎着盘坐于云上,潜心运功。多年修行的实力,加之行遍三界的阅历,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许多繁杂而生僻的口诀、功法,极有条理地一一运行自如,强大无匹的法力第一次显露出骇人的模样来。
金色的雾气自他身上逐渐蒸腾而出,于光华流转间慢慢庞大,几乎可以充塞了眼前的一方天地。随沉香心念指引,法力化作数不清的光点,流星般向下界的目的地飞去。
云层间一时光雨纷纷,金光缠入云气,映得天际彩霞粲然,虹飞如瀑,煞是好看。沉香额上渐渐现出点点汗迹,法力却不停,小玉也盘坐于他身后,法力自掌中缓缓渡入他体内,助他卸去一些负担。
光雨投入下界,去势更快,似活物一般游荡寻觅着。凡间众生,见了这绝美的奇景,不禁纷纷驻足观看,有痴如石像的,有跪下祈愿的,还有懵懂的孩童,指着光雨欢呼雀跃,呼朋引伴来看。
光点群如蝌蚪游湖,掠过山川楼宇,伴着初冬的薄雪,轻盈愉快地曳尾,正如它们的主人那纯真顽皮的天性。
劳苦昏厥的老农,被光一耀,奇迹般地醒转过来;边地河岸,漂浮着无数残骸断肢的瘀褐色血污潭,忽地迎来数十道光点,金芒闪过,那奄奄待死的军卒惊觉疼痛渐消,伤口缓缓愈合;牢城狱中,将被冤打而死的好汉,忽觉金光一闪,竟能力破链枷,冲杀出去;秦淮河上,惨受毒打而不堪反抗的风尘女子,被金光浸入四肢,忽然力气大增,击倒了老鸨的爪牙,跳船而逃;宗祠内将受私刑的寡妇,被金光破了桎梏,增了力量,逃出生天……
无数命运被这忽如其来的光雨所扭转,受了光点击中之人,纷纷心中牵缠剖现,得启灵之力,遇转圜之机,大凶大险之后,大彻大悟,皆抛却旧序,迈上新途。
屹立在凡间各地俯瞰众生的刘仙君神像,被光雨一穿,尽数碎为粉齑。另有无数不堪苛政的百姓,如被神助,或从刑场得救,或于战场觅得生机。
刘沉香自废仙基之事震动三界,上达天听,这昔年迎出新天条的小英雄,被众多神仙联名上奏弹劾,所列罪状竟多不可数。
而对凡间来说,那光雨过后的半年内,已多有义军转危为安,民间侠士频出,文韬武略,斩妖邪、斗官府,义旗高举,势撖山海。
借由哮天犬的万里追踪之术,梅山兄弟终于找到了沉香的下落,几人云间疾行,不知多久,终于在看见目标的瞬间,刹住了脚步。
落在他们眼中的,是一个苍白的少年。
他静静立在云上,白袍无风而舞,皮肤则几乎没有了血色,白得像一缕幽魂,从前总萦绕在身的金芒也已无影无踪。他看起来非常虚弱,但一双眼睛却漆黑而明亮,竟然是带着笑意的。
【顾盼】榴花债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了脚底的凝固血泊。
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看起来更像是烛火化身的怪物。
他的两侧点着双排长明灯,烛台半倾地放着,隔一段时间,灯油便要落下来。
这烛光明亮,照映出站在受刑者面前的人的脸庞。
光影将他的眉眼切割出利落的轮廓,分明点亮他的瞳仁,那双眼却依然是暗沉的,无悲无喜一般,灯火掩映下,有种残忍的俊美。
受刑者已经说不出来话,旁边的孔午斟酌片刻,便靠了过来:“司尊,”他弯下腰恭敬地说:“再折腾下去,恐怕是不行了。”
那男人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来,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这样血淋淋的人站在面前,男人也只是沉吟了一瞬,便说:“是啊,那就给个痛快,”他面无表情地说:“点天灯吧。”
孔午一怔,俯下身去说了声“是。”
那血淋淋的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般地抬起头来,他浑身都在抖,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咬碎的牙关中挤出来的:“顾千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得好死!”
他像是用尽了全手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重复:“你这样灭绝人性,丧心病狂!此生必定天诛地灭,妻离子散!”
他话音落地,那恶鬼一般没有情绪的酷吏却突然抬起眼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微弱的气息在咽喉呻吟,顾千帆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神色突如其来地阴沉下去:“再说一次?”
那人当然说不出话来。
孔午和两个亲事官连忙上前,架着受刑人的胳膊把人拽开了,他这才如溺水上岸般喘过气来,咽喉一腥,便呕出血来。
顾千帆反应迅速,向后撤步,那血便喷在了地上,连他的袍角都不曾沾到。
新任的指挥使很是机灵,掏出干净的手帕来给顾千帆擦手,那人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从冗长的长道中传来阵阵回音:“顾千帆!你不得善终!你会下地狱的!”
诅咒一样。
顾千帆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连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处事堂的墙面四合,像粗糙又诡异的鸟笼,他身处其中,宛若被桎梏,笼中困兽一般。
昏沉烛光在他身后也投落不下影子,看上去便形单影只。
顾千帆轻蔑地笑了一声,说:
“早就在了。”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月亮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陈廉抱着剑靠着柱子,边等人边打哈欠,等到他都不知道在半梦半醒间梦到吃了几回三娘姐做的果子,门才终于开了。
顾千帆没换衣裳,面无表情地从门里走出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就像结了层冰般,把每一处褶皱都染上霜色,白雾霭霭。
陈廉瞬间便清醒了,两步迎上来:“头儿,直接去桂花巷?”
顾千帆却置若罔闻,静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瞧月亮。
明月高悬,流光皎皎,却照样被皇城司的高墙飞檐遮住了光亮,也就照不清他的前路。
“陈廉,”顾千帆突然开口:“我没有沾到血吧?”
陈廉一怔,继而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见过这样落魄的顾千帆。
他和顾千帆相识于微末,那时他们头儿浑身带伤,蓬头垢面,身上连个铜板都掏不出来,花销都得抠着狮头牌的边角往外给。亲随皆亡,挚友反叛,四面八方全是追兵和仇家,每走一步都是死棋。
那是顾千帆最狼狈的时候。
远不及此刻的失魂落魄。
陈廉说不上来,人还是那个人,脸色也是那副臭脸,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站在他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个空荡荡的壳子。
他的魂魄全被拘在一个姑娘的手中,心甘情愿地被套上锁链,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悲喜起伏。
陈廉连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说:“没有呢,头儿。”
他似是宽慰又像是肯定:“没有的。”
“那就好,”顾千帆喃喃地说:“总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他轻声说:“走吧,去桂花巷。”
陈廉没有多话,便跟着他一路往桂花巷走去。
时近热夏,桂花巷小院门前枝繁叶茂,草木深深,如潮的碧色中嵌着几朵黄花,好像夜色中突兀的零星。
门扉紧闭着,被拒之门外的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也没有伸手去敲响。
只轻轻将手中的又一朵黄木香挂在了树梢上。
“一、二、三...”陈廉忍不住数起来:“都八天了,盼儿姐怎么还不愿意见你啊头儿?你两怎么了?”
大概是明白顾千帆不会回答,他又岔开话题,就问:“为什么要挂这黄花啊?”
为什么呢?
顾千帆想,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再被抛弃。
他是游荡在暗处的孤魂野鬼,天地浩荡却没有可回去的地方,终其半生都在被抛弃。
父亲另成家室,娘亲离他而去,十年苦读博得的功名也被迫放弃,行到今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能握住,一直被留在原地。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有了牵挂。
有个姑娘说爱他。
而他却很笨拙,爱与被爱过早地从他生命中缺失,他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只能把心捧出来,用直白而生涩的情话,缠绵又亲密的肢体,囫囵粗糙地去表达,我很爱你。
这样爱你。
那些看似游刃有余的亲昵下暗藏着他的恐慌,叫嚣着想留住身边这个人。
他曾跟这个人说过,若我想你,便会在门外挂朵黄花。
顾千帆看了一眼黄木香,收紧了手指。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想,就求这一件事就好了,就这一件。
赵盼儿,不要离开我。
等玄色衣裳的袍角都消失在桂花巷巷口,院中的小楼,才亮起了灯。
孙三娘支起窗棂,在窗边坐下,回头去看床上的人:“应该是走了,我听不见马蹄了。”
躺着的人身型单薄,背对着她,宽大的寝衣贴合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形,因为侧卧的缘故,显出一块突兀的肩胛骨,灯火下有重叠的影子,过分纤瘦。
孙三娘看着心疼,却又忍不住说:“入夜之后还要策马而行,皇城司也没有这样大的道理,盼儿,他是慌了,只想见一见你。”
那背对她的人这才开口,一张嘴却连语调都是压抑的,藏不住的哽咽:“三娘,”她说:“他见到我,会很难过。”
孙三娘问:“你怎么知道?”
赵盼儿默了一瞬,便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那些柔软便吞没了她的眼泪和哽咽,没有叫人发现。
她说:“因为我也是。”
“我一看见他,就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粉饰太平地和他在一起。”
“我也想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她说:“我两如今,是真真切切地隔着陈年旧事,我要是想靠近他,就得先从旧日的伤痕累累上走过去。”
“那太痛了,三娘,我会好难过。”
她的泪几乎完全打湿了枕面,有生以来,这样茫然和无助。
除了落泪,根本无计可施。
命运反复,格外作弄苦命人,历经坎坷之后,九岁的困境再次在她身上重演,愈加残酷,将选择放在她的手中,看似慷慨,实则两条都是绝境,前后为难,穷途末路。
孙三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掌着灯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将手搭在了赵盼儿的肩膀上,哄子方一样,柔缓地拍:“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遇见顾千帆之后,你总是在掉眼泪。”
赵盼儿苦笑了一声:“我很没用。”
孙三娘却摇了摇头:“是你很爱他。”
赵盼儿没有回答,只说:“上次我在夜里哭,也是你在我身边。”
孙三娘点头,仿若循循善诱:“那时,是因为你说你有点喜欢他,那么这次呢?”
赵盼儿便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她才像妥协一般,说:“因为我发现,我不止有点儿喜欢他。”
她爱着他。
爱一个人,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悲喜都系于他一身,展颜或蹙眉,都引起轩然大波。
孙三娘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钱塘那十几年,不管是身处乐营还是开店时面对地痞流氓,你总是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一样,引章觉得你坚强,我却忍不住担心。”
她叹了口气:“你太撑着了,盼儿,你怕人家瞧不起你,所以处处要强,时时紧绷。我那时候看着你,总觉得你就像个装满了水的罐子,若是破了一角,便要彻底沦没。”
“后来你遇见顾千帆,你开始哭,开始脆弱,我好像才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可若你这样爱他,那么他便值得,你向来勇敢,为什么不选择他试一试呢?”
那躺在床上的姑娘没有言语,床边的矮几上放着白釉花瓶,插着一支石榴花,不知道摘下来多久了,被精心供养在水瓶中。
那也无法阻止它的颓败。
时已热夏,春日的花都要凋谢在夏夜之前。
有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晚风一吹,那梢头枯萎的火红花朵,便应声而落。
随之响起的,是赵盼儿的声音。
她说:“因为,我与他之间,从一开始。”
“就是死局。”
萧相公府上有位大公子,天资出众,小小年纪,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
这件事,是父亲告诉赵盼儿的。
那时父亲初任邓州,往往要在京城和边州两地奔波。
偶然夜里,披星戴露地,沾着一身沉沉的薄雾,匆匆归家。
娘亲便要起夜给他熬胡辣汤喝,香味和动静一起闹醒了赵盼儿,父亲便抱她在膝上,用微凉的手指捏她的脸,跟她讲此次上京的趣事。
有一回,说起他见到国朝新贵,萧大人家的公子。
父亲说:“明敬那外甥,是真的不错,虽然是姓萧的儿子,但长相脾性,和顾家大小姐活脱脱的一个模子”他有些扼腕:“只是可惜,顾大人早就给他这外孙定下亲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招他给我们盼儿做个女婿。”
赵盼儿听不懂这些,靠在他怀里揉着眼打瞌睡。
娘亲却乐了:“你没事干就在家里骂人家萧大人,今天老匹夫,明天书呆子的,真要结成亲家,还不得天天打架,那盼儿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们两半真半假地说着玩笑话。
赵盼儿几乎听到昏昏欲睡,父亲却忽然摸了一把她的额发:“那又怎么了,我和他老子有仇都不算什么,”他宠溺地说:“只要咱们盼儿喜欢。”
有些事情,果真一语成谶。
赵盼儿想,她果然是喜欢的。
又何止是喜欢呢。
茶馆、船舱、华亭、东京,防备、自尊,她什么都放下了,把过往剖得干干净净,将狰狞的伤疤展开给这个人看,近乎绝望地渴求一些回应。
几乎已经倾尽所有地去爱这个人。
她把一切都给出去了,变成了一戳则破的空壳子,连维持刚强的力气都没有,难堪地在他面前落泪,以为已经换得圆满。
却被书卷上的寥寥数语,击得粉碎。
始知道爱这个字,原来说出来也能这样绝望。
帽妖袭击萧相那日,东京河画舫上走水,大火连烧整个日夜,顾千帆生死未卜。
那时赵盼儿什么都顾不上了,滔天大火在河面上燃烧,火红的光染透了天际和水面,映衬出血红一片的天地,好像人间炼狱,令人望而却步。
两岸百姓熙熙攘攘,谁也不敢上前一步,赵盼儿却义无反馈就要往里冲。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顾千帆身在其中,那她便应该在他身边,飞蛾扑火一样。
后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才觉得,要是一同葬身火海,或许也算很好的一生。
因为那一刻之前的他们,彼此之间毫无隔阂,天灾人祸都无法分开他们,靠近对方便觉得前路漫漫,仍旧充满希望。
而如今,一旦靠近,便是噬骨灼心般的痛。
因为她在大火燃尽的废墟之中,捡到了一本残卷。
那并非什么名家孤本,更不是什么朝堂秘闻,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史册,其中所记,也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国朝小事,连朝堂正史都算不上。
落在赵盼儿手中,却这样沉重。
重到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这场大火烧尽了,留下来的是一把冷灰,和断壁残垣一起沉没在不见天日的水底。
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在毫不起眼的缝隙中,只写着一段话:
“去岁腊月二十七日,都巡检史抗旨擅开东光县城门,杀北人。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议和上奏。”
一个女子悲苦不堪的前半生,一个家族的凋零沦落,便藏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纸墨的笔触冷冰冰的,写不出落在钱塘夜里的眼泪和抽在身上的教鞭,写不出年迈的父母颠沛流离的疾苦,也写不出本应圆满安稳的一生。
有一瞬间,赵盼儿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兜兜转转,原来她还在局中,这可怕的命运如影随形,不教人拥有片刻喘息。
左司谏,萧钦言。
萧相,萧钦言。
父亲口中的萧大人,娶顾家嫡长女顾淑娘。
育有一子。
顾千帆,是萧钦言的儿子。
真是荒唐。
她在废墟之中长坐,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露珠还是眼泪,她从灰烬中捡拾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出赵盼儿的形神。
然后对自己说:“赵盼儿,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爱到愚昧,原本就是自欺欺人。
多么可笑,她曾在钱塘江边毫不留情地批判宋引章活在梦里,如今自己也不愿醒来,这样狼狈。
那一刻天地寂灭,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努力过,背弃所有,就只选择顾千帆。
但她做不到。
人生原本就不止只有情爱,她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被骨子里的道德大义所温养支撑,因此她敢爱敢恨,磊落分明。
若真自私到不顾一切,那么她也就不再是赵盼儿。
不再是顾千帆为之生死相随的女子。
顾千帆在大火中身负重伤,被她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男人轻柔地去吻她的眼泪,柔和的眉眼里只倒映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几乎溺死在那样的温柔里,可眼泪落了下来,心里是苦的。
那场火把她也烧透了,再丰茂的感情如今都是一片荒芜,她的心被烧得千疮百孔,干瘪又陈旧,已经回应不了一份单纯炙热的喜欢。
于是她窝在顾千帆怀里说话,说那些他本不应该听到的故事。
她说:“我爹获罪前,带我去了一趟南阳邓州的冠军侯衣冠冢,我爹是个武官,小时候,他总是一身盔甲带着血气和尘土回来,我其实好不喜欢武官啊,就跟我娘说,若我将来嫁人,也要嫁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顾千帆扣着她的肩膀笑:“我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虽然不是文官,但也算个读书人吧。”
赵盼儿不答话,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上扬的尾音,那日听起来格外温柔:“那时我还不能明白朝堂上的谋略和天下的局势,也不知道我爹究竟犯了何罪,他领着我站在冠军侯的衣冠冢前,也只说了一句话。”
她闭上了眼睛:“他说,‘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她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
顾千帆便应:“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赵盼儿便笑了,一睁眼,就落下泪来,她抓着顾千帆的衣襟,他便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听见她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爹是因抗旨擅杀北人,而获罪的。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北辽的铁骑已近天子脚下,践踏的全是我大宋的大好河山,城门外还有那样多的百姓,若不开门杀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并不觉得我爹有错。”
顾千帆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密密麻麻从骨子里漫上来,大抵是皇城司的本能作祟,他下意识便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抱紧了怀中的姑娘。
而这姑娘说:“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的。我被迫没入乐籍,流放钱塘,听从我娘亲的吩咐藏拙,于是处处挨打,什么苦头都吃过一些,有一年身上带着伤挨饿受冻,水米都喂不进去了,三娘以为我要死了,还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突然笑了:“九岁前的日子我不怎么记得了,但那个时候却回光返照一样想起来,想起我家园子里常年种着腊梅和松柏,冬便飘香,夏便阴凉。你看我现在这样会点茶,但九岁前连滚水都没沾过手呢,大概比你见过的世家小娘子都要再金贵一点儿。”
她说:“后来欧阳旭拿出身这事跟我悔婚,三娘那时气极了,就骂他说,若真依我的出身,他欧阳旭也未必配得上。”
“我那个时候不觉得三娘说的话是对的,名利阶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贱籍出身也有如张好好这般的好女子,我们活在这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往事对我只是前尘梦一场,我可以不去在意。”
她沉默了一瞬,才接着说:“但我不能不记得。”
她说:“如果我没有没入贱籍,某个晴日的午后,那我或许也会在很好的年纪遇见你,不必自卑,不用回避,没有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说:“可是没有如果的,千帆。”
她的眼泪“啪嗒”一声,终于砸在了顾千帆的手背上。
“我遇到一个人,”她说:“我以为他是我这些年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局,但是原来,他是开端。”
顾千帆仿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那眼泪烫得惊人,仿佛沿着皮肉肌理烙在了他的心上,他松开赵盼儿,低头去看,语气是十分的忐忑:“盼儿,你怎么了?”
可赵盼儿只是笑,又笑又哭,她抬手抚上顾千帆的脸颊,眉眼弯弯地看他,并没有恨,也没有怨怼,她只是清楚地知道。
她深爱着眼前这个人。
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开花结果。
有一些枝叶若不被修剪,就会横生枝节,痛不欲生。
她向来清醒。
赵盼儿于是将那些破旧的往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眼前这个人,在他越来越惊慌的眼神中问:“你说呢?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
顾千帆给不出回答。
只能慌不择路地解释:“我不是想隐瞒你,关于我和萧钦言的关系,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我只是…”
“我知道,”赵盼儿轻声打断他,神色那样温柔:“可是千帆,你可以选择不做萧家的儿子,我却不能不做赵氏女。”
她捧着顾千帆的脸,一点点地凑近了:“我身上流着赵氏的血,我可以喜欢皇城司的活阎罗,但不能爱萧家的儿子。”
她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上去,一触即分,蜻蜓点水一样,短得像一场梦,只说:“我不能爱你了。”
“顾千帆。”
芒种那天,东京城下了场大雨。
暴雨一连整个日夜,断珠一般从屋檐上飞倾而出,潇潇如幕。
招娣从外面买完一口酥回来,跟她们说,传闻中那位做了宫观官的探花郎,回京了。
孙三娘闻言去瞧赵盼儿,却看见了她一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
永安楼没有开门迎客,赵盼儿躲在这道雨幕后,像是把自己与外头的天地隔绝开了。
宋引章坐在一旁拨弄琵琶,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华亭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孙三娘拼命地朝她使眼色,宋引章却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那天,还是顾副使来救的我们。”
孙三娘急得翻白眼,赵盼儿却笑了一声:“引章长大了,”她淡淡地说:“都知道拐弯抹角用激将法了。”
宋引章扣着琴弦的手一紧,凭空一道铮鸣划破雨帘,半晌后她才叹气:“姐姐,”她说:“我比任何人都懂得真心的可贵,我怕你后悔。”
赵盼儿便不说话了。
后悔吗?
她想,当然会后悔。
往事点点滴滴,她记得清清楚楚,钱塘的雨夜,华亭的细雨,她曾咬伤那个人的肩膀,也隔着一道屏风都对他的轮廓烂熟于心。
所以此时此刻,连抬头赏雨也不敢,一点一滴都能牵扯出她的回忆,百般疼痛。
赵盼儿有些恍然,顾千帆在她生命里有了这样的分量。
山河辽阔,草木微渺,凡此种种,千变万化,但一花一叶,皆见他。
她总是想起顾千帆。
无时无刻。
她在雷声滚滚的雨夜里入睡,辗转反侧,闭眼便梦到酸涩往事。
梦到刚和顾千帆在一起的时候,那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晨起和夜晚,赶在皇城司任务的间隙里,也要来瞧一眼她。
那时她始知道,顾千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有些幼稚。行为举止全是独占和强势,犬类一样划分地盘,像要把她牢牢锁在身边,偏偏身份处境并不允许,于是他便在亲昵和接触上变本加厉。
有时顾千帆翻墙翻窗来见她,风尘仆仆地挂着伤,却一句痛都不喊,在她面前笑得眸若含星,没事人一样:“怎么还不睡?”
赵盼儿装模作样地打算盘:“算账啊。”
顾千帆便有一些佯作生气,轻哼一声,把她的算盘拨开了,居高临下地凑过去,实则全是为了让她只看见自己:“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他离得那样近,心跳都近在咫尺,仿佛呼吸都融在一起。
赵盼儿抬头,便看见他不大高兴的眼睛:“我还欠着你的债呢。”
她笑着把手搭上去,搂住顾千帆的脖子:“忘了?”
她说:“那么多钱呢,不好好算算,怎么还得清?”
赵盼儿觉得,顾千帆这个人,以前过得可能不太好。
所以他轻信兄弟,为世交卖命,连这样哄小孩子的手段都能立马哄好眼前这个人。
他独自走在黑暗里,得到的一直那样少,无人曾给予过怜惜,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则心境还是十几岁那年的孤僻。
因此明明生性多疑,却总被三言两语的虚情假意,就骗走真心。
他在赵盼儿面前做回了那个纯真的少年,好像这些年亏欠,都得以补全。
顾千帆被顺了毛,搂着赵盼儿的腰就凑上去亲,不得章法,毛头小子一样:“不要钱。”
赵盼儿便明知故问地打哑谜:“不要钱,你要什么?”
顾千帆低低地笑:“不如以身相许。”
他说完便齿间用力,轻缓地在赵盼儿唇上厮磨。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窗外的翠竹与芭蕉在雨幕中叮咚脆响,竹影和赵盼儿的衣裙摇曳重叠在一起,迷迷糊糊中,她只记住了顾千帆的声音。
既幼稚又霸道地跟她宣告:“赵盼儿,”他不容置喙:“你要一直记住,”
“你还欠着我的债。”
还不清了。
梦醒的时候,赵盼儿这样想。
时到今日,竟已说不清谁欠谁更多一点。
爱恨嗔痴皆有罪,风月惯来糊涂债。
已经还不清了。
她藏在家中好多日,永安楼被三娘和衙内苦苦撑着,底下伙计大概应了池衙内的差,闹个没完没了,孙三娘拽着胳膊拉她出门,把做好的食盒交到她手上去:“还能为个男人一辈子不出门吗?赵娘子,赵大掌柜,你看这天多好啊,你就应该出来透透气。”
雨后初霁的苍穹碧空如洗,明媚的光落在赵盼儿身上,她却闭上了双眼。
她忽然明白顾千帆的心情,为何面对她当时近乎剖白情意的质问却望而却步,结结巴巴,也只能说出一句“你是我的死穴”。
原来在暗里待久了的人,见到光的瞬间,第一反应都是闭上眼睛。
你看,她多么没用,又要想起这个人。
这样地不能自抑。
赵盼儿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背:“引章呢?”
孙三娘边开门边说:“宫中不是要大宴了吗,她这几日忙得很,今天天没亮就抱着琵琶出门了。”
她絮絮叨叨地:“招娣这丫头也是,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我看,多半又是去找陈廉吵架。”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忽然发现赵盼儿并没有跟上来。
她回过头去:“盼儿,怎么了?”
便看见了站在原地宛若木僵的赵盼儿。
赵盼儿木然地站在门口,只看着门旁院墙上的一片青绿。
那片树荫郁郁葱葱,被雨水洗净,焕然一新。几朵蔫萎的黄花嵌在其中,花瓣都被浸透了,皱皱巴巴,却依然倔强地挂在那里。
赵盼儿怔怔地说:“今天没有。”
孙三娘不明所以:“什么?”
赵盼儿忽然转过脸来,她好似站不稳了,同那败落的石榴花一般摇摇欲坠,手中的食盒也落在了地上,糕果点心碎了一地。
昭昭晴日之下,她的声音竟然微颤,漫着水汽:
“三娘,”她说:
“今日没有花了。”
兜头的冷水倾盆泼下,被锁链拷着的人早就奄奄一息,腕子被磨破得鲜血淋漓,死物般地悬挂在锁链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又清醒了过来。
身上的那些伤口也就跟着一同复苏,万蚁噬骨般地疼痛起来。
他握紧了拳,胸膛剧烈起伏地呼吸,牙关却咬得死紧,一个字音都不肯溢出来。
站在他身前的人手握长鞭,挂着一副和善的笑:“顾司尊,”他态度恭敬:“您还不打算招吗?”
那狼狈不堪的人于是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血污不堪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熟悉的英俊,他的眼神肃冷,杀气腾腾如林野饿狼。
亲事官握着长鞭微微打了个颤,在心里叹气,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活阎罗,这样重的煞气,这苦差事怎么偏偏轮到自己。
亲事官清了清嗓子,壮胆一样开口,他循循善诱:“顾大人,萧相公已然倒了,您不供出他,他说不定还要反咬您一口呢,您这是何苦?”
顾千帆没有说话,那亲事官大概是以为有戏,更起劲地说起来:“您跟齐相公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您误入歧途,但只要迷途知返,戴罪立功,齐相公在官家面前,也好替您说话啊。”
他讨好地笑了一声:“您说是不是?”
顾千帆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齐相公这三个字好似扣住他的命脉,将所有被欺骗和背叛的往事扔在他脸上,戳破了他最后一层盔甲,猛地扎在柔软的内里上,于是千百倍地痛起来。
顾千帆像是被激怒了,气血上冲,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亲事官吓了一跳,额上冷汗涔涔,大概是明白利诱这法子已经行不通了,便开始威逼起来:“顾大人,”他换了一副嘴脸:“听说您同永安楼的掌柜娘子,交情匪浅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
一直不闻不问如活死人般的顾千帆,忽地抬起头来。
亲事官于是明白自己抓住了软肋,靠近了在他耳边胁迫:“一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京城里,这事皇城司真要办起来,还是挺容易的,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顾千帆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点着烛火,石壁透落灯烛的光,并不算暗。
但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亲事官仍然脊骨生寒,寒意慢慢地从脊背爬了上来,他被钉死在对方的眼神中,仿佛已经凌迟到四分五裂。
良久,顾千帆忽然笑了一声,鲜血从他嘴角滑落,十分的狼狈,他却没有低头,倨傲且散漫地说:“你不敢。”
是肯定的口吻。
亲事官被吓得一怔,继而便开始犯难,求助般地看向二楼的方向。
阴晦不明的角落中,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捏着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如长者般慈祥和蔼,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却与本人十分不符:“蠢货。”
他半叹惋半蔑视地说。
对面的侍从往下看了一眼:“大人,不如就将那女子带来,兴许顾千帆就会松口了。”
齐牧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你也是蠢货吗?”
他说:“你以为那女子,是他的死穴?”
侍从一愣,不敢说话。
而齐牧也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千帆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了,看着他一路长大走来,吃了那么多的苦,这孩子一声都不吭,分明心善,杀人却比吃饭还果断,我还以为,他早就铁石心肠了。”
他捏起一枚棋子,犹豫了一会儿,说:“若果真如此,那我还真有些怕他。”
“可是近来你也看见了,”他落下棋子,说:“这孩子做事越来越妇人之仁,好像那些恨意,都从他身上消散了一样。你猜,这是谁的功劳?”
侍从踌躇片刻:“您是说,那个女人?”
“软肋,”齐牧冷哼一声:“那分明是他的锁链。”
他说:“十几年来,我苦心钻研,百般布局,把萧钦言的儿子变成了一把刀,锋利无比啊,直捅萧钦言的要害,所以我们这次行动,才能如此顺利。”
“可再好的刀,都怕伤到主人。”
他手指搭在棋盘边敲打:“那女人做了把鞘。”
敛其锋芒,合其利刃,将只知道杀戮的恶鬼拉回了人家,并甘心为之臣服。
他问:“一只失去锁链的野兽,你以为它会做什么?”
这天地间再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东西,脱笼的凶兽便成了真正的活阎罗。
齐牧说:“只有这锁链还在,我们才能拿捏住他。”
侍从微微一顿,犹豫地说道:“可顾千帆的骨头这样硬,我们怎么逼他就范呢?”
“怕什么,”齐牧一挥衣袖,站了起来,从晦暗的二楼望出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顾千帆,他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全了他的愿,让他的锁链,变成他的锁命绳。”
侍从一惊:“那个女人据说诡诈多端,怕是不会如我们所想。”
齐牧觉得好笑:“萧钦言都奈何不了我们了,区区一个商女?”
楼下的顾千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冷冷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便对上了齐牧的眼睛。
四目相对,身边的侍从都被男人满身的煞气吓到连连后退。
齐牧却站在原地,神态自若,宛如欣赏剪去獠牙的困兽,轻描淡写地讽刺道:
“她只是一个女人。”
“陈廉说,萧相公被查出来有谋反之疑,顾大人也牵涉其中,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也被软禁在家里了,连皇城司都进不去。”
招娣说完后,赵盼儿久久没有应声。
孙三娘小心翼翼地看过去,才发现她并没有哭,也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
相反,赵盼儿淡定得很,连脸色都没变,只喃喃地说了一句:“所以不是他失约,只是他来不了了。”
孙三娘有些愕然:“盼儿!”她难得地带了些火气:“那重要吗?重要的是顾千帆他现在快没命了,你预备怎么办?”
赵盼儿的手指攥得很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好像该跟顾千帆划清界限,从此之后生死何干,但她却这样慌乱,只一朵花,一个捉摸不定的消息,就能让她方寸大乱,一败涂地。
爱意日积月累,哪能顷刻烟消。
赵盼儿说不出话来。
欧阳旭就是这时候赶着上门来。
欧阳旭回京了,升了官,摇身一变又成为风流多情的进士郎,仿佛西京的败落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但赵盼儿知道不是的,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也能嗅见对方身上的狼子野心。
他的眸色深沉,如今沉淀着赵盼儿看不懂的东西,她想了又想,忽地明白,那全是包藏着的算计。
恭喜欧阳,得偿所愿,终究他还是成为了自己向往的那种,合格的政客。
所以今日,也是来炫耀,来打压,来放肆过度压抑后的怨恨。
孙三娘把欧阳旭拦在门外,赵盼儿却让他进来。
这个人曾是她年少时候很深的一场爱慕,那时镜花水月,他是她所希冀的美好生活的一个缩影,幻想般高高在上。
后来梦碎了,他也就跟着滚到尘埃里,对赵盼儿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欧阳旭装模做样地说了半天客套话,言辞之中对赵盼儿全是拳拳爱意,最后他说:“那副夜宴图,如今在老柯相公那,左右是拿不回来了的。”
他的语气半炫耀半威胁,明晃晃得用朝堂重臣来压赵盼儿,偏偏不肯直接了断,非要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赵盼儿几乎作呕。
欧阳旭东拉西扯,甚至反唇相讥:“我听高大人说,我刚离京,你便同皇城司的人在一起了。”
他温文尔雅地笑:“盼儿,你我,其实势均力敌吧?”
赵盼儿可以忍受他说任何话,却唯独不能从他嘴里听见顾千帆的不好。
这是她荒唐又颓败的一段过往,而顾千帆是救赎,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她竟觉得肮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火气,忽然就不想忍了:“我与你相识三年,”她说:“三年情深,相救相助,可不过一朝高中,你便弃我于微贱。”
她眸色坚定:“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同患难,历生死,艰险的时候一一走过来,再艰难的关头,他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恍然。
是的,顾千帆从来没有放开她的手,是她退缩,是她抗拒,是她背负着沉重的往事怨天尤人,却不肯相信身边这个人的真心,不肯将身上的担子卸一些,交给顾千帆来承受。
家族蒙难或许是她一个人的不幸,但情爱一事,却是两个人的成就。
她自作主张地替顾千帆也做出决定,却没有问过顾千帆会不会选择她,愿不愿意同她一起面对。
明明顾千帆,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她原来还是那个赵盼儿,自卑又要强,遇到艰险便下意识回避和放弃以求自保,太过自大,至今没有相信一个人的真心。
太过武断。
她在此刻忽然意识到了,她做了那个在艰难关头,选择放弃的人。
她抛弃了顾千帆。
承诺是两个人的事,要双双奔赴才能求得圆满,她这样爱这个人,即使笨拙和怯懦,也情愿为他也勇敢一次。
她要去救顾千帆,她得抓紧顾千帆的手。
就像顾千帆无数次对她那样。
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跑,生怕来不及那样,风吹得裙摆都飞扬,招娣在她身后,死死拦住了欧阳旭,她穿过回廊,脚步飞快,像时隔多年,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抛开一切的阴霾和不堪,为了热爱而奋不顾身。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抓住了三娘的手臂:“三娘,”她哽咽着说:“带我去找引章。”
孙三娘一头雾水:“引章。”
赵盼儿便看着她的眼睛,思绪却回到很多天前的一个晚上,风尘仆仆的心上人,毫不顾忌地对她讲述了国朝最大的一个秘密。
心心相印。
赵盼儿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她说:“千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
顾千帆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是皇城司指挥使。
戊午年三月春,奉命到钱塘追查皇后谶言一事。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江南,触目所见仍旧是莺莺燕燕的曲,水波摇晃的江河两岸,菱角和枇杷堆在青苔石阶的两边,衣着简朴的姑娘蹲在沿岸浆洗衣裳,他散漫地歪倒在船只上,贵气又桀骜的风光,年轻一点的姑娘便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与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水乡终年都笼着雾,像茶叶尖上萦绕不断的水汽,清柔得醉人,能酥到人骨头里的温柔乡。
顾千帆却不怎么喜欢江南。
杨柳春月,残月寒江,那些都很好很美,但太好的东西便往往短暂,他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深知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便不喜欢那些太过脆弱的东西,都握不到手中,终究要失去。
老贾带他在茶铺谈计划,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外望。
见他打量,老贾便摸着脑袋解释:“这家茶铺,茶好,果子也好,掌柜娘子更是绝色,样样俱全,指挥不妨一试。”
顾千帆兴致缺缺,抬起下巴往那边一看。
便见人山人海围着在点茶的掌柜,熙熙攘攘地,看不清其中模样,顾指挥的耐心告罄,并不在意这种边角小事,银子拍在桌上就往外走。
老贾急急忙忙跟上来,摇着脑袋说可惜,他照样置若罔闻。
茶馆的后厨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帘子。
湖边的风一吹,珠帘便和芦苇一起沙沙地响。
顾千帆擦着这道帘子走过去,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温软清亮,苏杭的绸缎一样。
那姑娘像雀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东京那边都没有宵禁的,整个晚上灯火通明。”
充满希冀又热烈活泼。
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只望见后厨中,影影绰绰一道忙碌的背影。
那娘子转头,撩起帘子出来了,迎面被他吓了一大跳,捧着心口叫“天爷”,略有几分标志的脸,他并不认识。
没来由地,他竟然怅然若失。
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该是这个人,可若不是这个人,那该是谁呢?
顾千帆不知道。
那娘子反应过来了,抱着托盘问他:“客官可还有事?”
顾千帆看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往外走去。
江畔的树木葱茏,遮天蔽日,他走入其中,也就没入了阴影里,光亮和喧闹,都像那间茶坊一样,被他抛在了身后,再看不见。
他没有回头。
老贾死了。
杨运判死了。
杨大娘子也死了。
杨家上下几十余口,一夜之间,无一生还。
顾千帆身受重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倒在废墟里挣扎,忽然望见迷雾中朦胧的一个轮廓,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抬手去摸腰间的飞镖,但也没有力气,这样重的伤,他连准头都瞄不稳,也就无法留下这个意外闯入的过客,眼见她的影子消失在了层层迷雾中。
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还是一个人。
他倒在破瓦碎砖间想,理应如此的,他孤单单走在这人世间,什么都靠不住,无人可以并肩,兜兜转转,都是一个人,生死都由天。
他翻进水潭里躲过一劫,一路颠沛流离,以地为席日月为盖,匆匆的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过去,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与他一样,始终在这世间游荡,永远都没有归途。
最终他向萧钦言低头,换取一条回到东京的路。
陌生而耻辱。
这个害他十几年来备受折磨的罪魁祸首,如今是他唯一的出路。
恨与怨愤忽而成倍地在他心中滋长。
顾千帆踏着自己的尊严回到东京。
那些他十几年来坚守的东西,好像突然变得粉碎而飘渺,随着他向萧钦言认输而变得荒唐。
好像他只是一个胡闹的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好像到头来,都是他错了。
他活该被抛弃。
四月春末,顾千帆靠着萧钦言的举荐和在钱塘的功劳晋升为皇城司副使。
那天正值谷雨,细雨霏霏,杨柳岸江风朗朗,他换上五品的绯红官袍,自城门打伞而过,与高家送嫁的队伍打了个正着。
高家嫡小姐,嫁的是新科探花郎。
那新郎官意气风发,骑坐在白马之上,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得意,顾千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十年前,被他亲手葬送的过去里,他也曾是进士,金榜题名,策马春风。
若他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或许也会过上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一声。
可惜他没有,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人间浩浩然,无人与他心相许。
同样的开端,却落到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
何其讽刺。
高家富贵奢华,嫁女十里红妆,街道两旁挤满了凑热闹的人群,顾千帆不经意地一瞥,忽然望见人群中一道身影,那姑娘在哭,眼泪啪地落下来,转头离开的时候被日光折射出一点微光,落在了顾千帆眼中。
可等他再仔细去看,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找不到。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人间的缘分,不外如是。
萧钦言回京了。
一朝拜相,青云得志。
清流在朝堂上被屡屡打压,人人自危,世家闭门谢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齐牧一党气数已尽。
禁军却突然从萧钦言的府邸搜出来了谋逆作乱的证据。
白纸黑字,罪证确凿,举朝哗然。
瞬息之间,局势便被逆转。
朝堂上的纵横博弈之术,便是如此的杀人不见血。
有与萧钦言关系交好的大臣,为他仗义执言:“萧相对官家,对大宋,忠心耿耿,何来谋逆作乱,中饱私囊一说,请官家明察。”
齐牧却不慌不忙,呈上了劄子:“萧钦言曾秘密谋害钱塘知县郑青田,并将郑青田的私产二十万贯据为己有,官家派人查点萧钦言的私库便能清楚。”
贪赃枉法,自古有之,这事原本戳不到萧钦言的要害。
可齐牧又说:“萧钦言之所以杀害郑青田,是为了皇城司使顾千帆。”
众目睽睽之下,顾千帆小心翼翼包裹好的那些伤口,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在朗朗乾坤下:“皇城司使顾千帆,本名姓萧,母原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女顾淑娘。”
“庚寅年初,顾氏下嫁萧钦言为妻。”
他说:“顾千帆,是萧钦言的亲生长子。”
他低低叩首下去,有意无意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郑青田共有私产四十余万贯,除了挪入萧钦言私库的二十万,另外二十万,被他送给了刘太尉。”
自古前朝的事情扯上后宫便变得不清不楚,萧钦言与皇后关系匪浅,铁了心同流合污,而他的儿子是皇城司,天子亲兵,近身随侍。
内外勾结,意图谋逆,便变得这样合理。
齐牧好一招祸水东引,萧钦言是后党,他若谋逆,是为了谁而牟利,答案不言而喻。
皇后于是也不能出面平息,生怕引火烧身。
而顾千帆被送进昭狱。
他在牢里饱受折磨,皇城司伺候犯人的手段,如今一一在他身上用过来,这样阴狠的酷刑,寻常人早就折断了傲骨,顾千帆却连一声痛都没喊,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
活阎罗是一面靶子,挡在清流文官的身前,龌龊肮脏的事做了个遍,从来只有四面树敌,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
站在他身后的文官依旧清清白白、光风霁月,来看他时也悲天悯人一般:“千帆,”齐牧跟他说:“莫要固执了,早点招认,回头是岸,赎清你的罪孽吧。”
顾千帆看他一眼,森森地笑起来,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牙关流下,他骨子里藏着这样的倔强,遍体鳞伤了仍旧咬紧牙齿,不肯松口。。
顾千帆说:“我何罪之有?”
齐牧默然地看着他。
齐牧是看着他长大的,幼时也一字一句地教他四书五经,人文道理,对他讲孔孟和魏征,讲忠君爱国和匡扶天下,也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一个“清”字。
齐牧那时对他说:“千帆,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只要本心清白,便不会畏惧黑暗。”
后来他做了皇城司,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在半人半鬼的境地挣扎的那些年,一直靠着这句话苦苦支撑。
齐牧于他而言,曾经如师如父,曾经是萧钦言缺席他生命那些年中,他所唯一感受到的关爱和真情。
然后,这被他视作亚夫的忠贞之臣,在朝堂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为了铲除异己,空口白牙地污蔑他,甚至一寸寸地折磨他,打断他的傲骨,就为了证词上的一个手印。
顾千帆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真情,也从来没有什么人真的拿他当一个人看。
萧钦言需要他,因为他是他的长子,可续基业。
皇城司需要他,因为他是阎罗酷吏,手段了得。
齐牧也说需要他,于是他生死以报,做了两党相争这么多年的一枚棋子,一把随时可以抛弃的刀。
所有的关爱,栽培,这些年的朝夕相对,都是为了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折断,死去。
人们只在乎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权衡利弊之后,才给予他一些什么,无人在意顾千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无人爱他顾千帆。
他忽然笑起来,鬼气森森的,尖锐恐怖,疯魔一般回响在昭狱中。
齐牧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波澜:“千帆,”他说:“为了守住本心的清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在践行他的道,并不觉得有错。
顾千帆便笑了,眸色比雪色还冷:“齐相公,”他说:“您以为,您手上没有沾过血,便能一直清白吗?”
“算计人心,算计性命,你毫无敬畏,步步为营,麻木不仁,连皇城司都是你棋盘上的弃子,官家和天下人都被你算计进去,”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你才是,比我这个活阎罗,更可怕的怪物。”
齐牧或许真的曾是清白正直、心怀天下的直臣,只是过去太久了,几十年的诡谲风云,明争暗斗,足以让一个高风亮节的少年郎变成党同伐争,铲除异己的阴谋家。
齐牧冷冷地看着他,最后也只是说了声:“冥顽不灵。”
便转身离去。
至始至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好话,哪怕是“千帆,你受苦了。”
他已经是没有价值的棋子,不值得再费神劳心地去骗。
被扔在昭狱的牢房里等死时,顾千帆听到外面传来歌声。
牢房的高墙之上开着小窗,晨光和花香一起从这窗中透进来。
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得了官家娘娘赏识,又在牵马游街,婉转悠然地,唱一支顾千帆不曾听过的小调。
那调子清明透澈,江南的池水般明净淙淙,既不是柳九的艳词,也不是东京的曲,带着吴侬软语的音,一下一下,点在了顾千帆心上。
牢门外值守的小卒划着拳闲聊,听到这声音便来了兴致:“这可是张娘子新学的曲子,除了官家娘娘,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唱呢,咱们还挺有耳福。”
“好听是好听,”另一个小卒挠着脸颊说:“就是语调挺怪的,不怎么听得懂。”
“没见识了吧,这是江南那边的曲子,听池衙内说,是一个江南小娘子,为了赚回家的盘缠,卖给张娘子。”他啧啧称奇:“你别说,这水乡的曲子听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俩说说笑笑,话题渐渐扯到别的地方。
顾千帆也听不清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那扇唯一的小窗。
墙外或许植有一棵石榴树,夏日已长,它便枝繁叶茂,有一枝榴花,便透过这窗棂的缝隙,伸展进不见天日的牢房。
顾千帆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南。
江南很好,温柔明亮,水波浩渺中也养出明净正直的魂魄,那短短数程的奔波,却成了他这污秽凄惨的一生中,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好。
他想起钱塘江边有家茶铺,掌柜娘子据说直爽又绝色。
可他觉得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会雀跃地描绘对东京的幻想和希冀。
不知道那个姑娘究竟瞧过了东京没有。
可还喜欢吗?
东京没有那么好。
富贵迷人眼,深情不堪许,天子近前却如灯下黑一般包藏着罪恶,富丽堂皇的外壳下是泥泞的深潭。
可还是希望她喜欢。
否则这东京城,究竟要葬送多少伤心人,才算作罢呢。
这世上总要有人如愿吧。
顾千帆想,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更没有人爱他。
这世间与他相干的人并不多,只那么一个的话。
就希望那素昧平生的姑娘能够万事如意。
因为她存在于他短暂拥有的美好里。
墙外起风了,枝头的花朵火红欲燃,风一吹便揉皱了,轻飘飘地从枝梢上飘落下来,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熟睡的男人手边。
窗扉落下明亮晨光,柔和地包裹了他。
终其一生,他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光下。
姗姗来迟。
皇城司使顾千帆,亡于戊午年夏。
那时榴花初谢,芳菲已尽,春天原来和人的一生一样短暂。
顾千帆亡故时不过二十九岁,还未到而立之年。
至死,都未再见过江南。
昏暗的刑室内灯影重重,被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他眉目沉静,熟睡一般安详。
跳跃的火苗犹如蛇蝎吐息,一队人马三三两两从门外进来,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下巴微抬,眼神示意。
为首的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两步上前,凑近到被绑着的男人,抬起手中的物件来。
那是一只手臂般大小的钟。
不止这一件,其余人也凑到男人身边,等为首的人一声号令,便一起猛然地敲响这鸣钟。
刹那间,剧烈的嗡鸣冲天而起,声势浩大仿佛能迫人耳膜欲裂,人在这样的干扰下,连意识都要混乱。
那被锁链铐住的男人眉头深蹙,便睁开了眼。
他甫一睁眼,目光却空洞洞得茫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般。
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这才施施然起身,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笑,据尊降贵一般问:“顾司尊,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顾千帆应声抬头,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他,在看别的什么人,落到很远的地方,落到自己的喉咙里,变成一声:“盼儿。”
他其实还没有清醒过来,完全辨别不出眼前景象,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大概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但脱口而出的,是赵盼儿的名字。
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还记得赵盼儿。
这名字好像救命稻草,让他从深溺的梦境中挣脱,意识跟着复苏过来,总算分辨出眼前情景。
顾千帆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半晌后又转过头去看身边人手中的钟,他明白过来,便嗤笑了一声:“钟刑。”
他说:“源自佛教,用强烈的轰鸣摧毁犯人的心智,使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活生生地将人逼疯,永远在虚实之间饱受折磨。”
他盯着亲事官:“为了逼我松口,真是好大的阵仗。”
亲事官背着手一笑:“很有效不是吗?顾司尊做了个好梦?”
他上前两步,半张面容都陷在阴影里,似真似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这样的人,尸山血海都踏过了,还能正正常常地活下来,心智顽强非常人可比,因此你以为自己便不会受钟刑影响。”
他说:“你以为此刻,你便身处在现实里。可顾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那些美好的,不过自欺欺人,虚幻又短暂。”
“比如说此刻,你所受到的这些痛苦,这才是真的。”
杀人诛心,不外如此。
顾千帆在他的话中沉默下去,他从一场大梦中挣脱,太过真实,此时此刻佯装镇定,实则连心都在隐隐作痛。
那样的一生,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他连姑娘的脸都没有瞧清,便这样错过。
那样的一生,没有她的一生。
他始终孤单到疯魔的一生。
几乎想到,就痛不欲生。
顾千帆的手指颤动,冷冷地盯着亲事官:“你到底想说什么?”
亲事官便咧着嘴笑起来,露出森然苍白的牙齿,近乎真诚一般对他说:“我是想说,顾大人,”
“也许赵盼儿,才是你的一场梦呢?”
“你再说一遍?”
皇宫大内,庄严森重,坤宁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沉如墨色的地砖上倒映出女人的身影,她低低地叩首在地,连脊梁都弯着,十足谦卑的姿态,柔弱得像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狼狈。
坐在上首的女人华服金冠,雍容华贵,美,却不怒自威,此时此刻正冷着脸厉声问:“怎么不说话了?你再说一遍?”
跪在地上的女人便说:“民妇,想斗胆请圣人,彻查皇城司使顾千帆与使相萧钦言谋逆一案。”
她话音落地,寝殿内便久久地静默下去,落针可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首的女人忽然嗤笑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那跪在地上的女人便应声而起,上座的贵人端详她片刻后就说:“秋水为骨玉为神呐,我见犹怜,难怪堂堂皇城司使也把持不住。”
她眯着眼笑:“可你怎么这样大胆,佯装乐伎,潜入后宫,还妄图胁迫皇后,”她似乎觉得有趣,神色竟有几分玩味:“我若说你是刺客,那顷刻之间,你便能身首异处,见到你的好情郎啦。”
“民妇不曾佯装,”跪在地上的女人没有畏惧,反而镇定自若地辩解:“民妇九岁时因父罪没入乐籍,隶属杭州乐营歌舞色,虽已还良,契书犹在,典籍俱全,圣人神通广大,一查便知。”
她继续说道:“教坊琵琶色娘子莺莺身体有恙,圣人垂拱殿之宴在即,琵琶色教头宋娘子不得已才让民妇补上,文书俱全,已报知教坊元使尊处,都在教坊可供查验。”
“至于潜入后宫,民妇未曾敢擅入后宫,是圣人听了民妇的弹奏,传唤民妇到后殿说话。”
刘氏不怒反笑:“伶牙俐齿,我为何传唤你,你难道不知情吗?”
那女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在原地,没有言语。
刘氏打量她一眼:“知道不要乱说话,还算聪明。”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便答:“民妇,钱塘赵盼儿。”
刘氏看着她:“赵盼儿,那你现在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去救你的心上人。”
她说:“他萧家意图谋逆,他顾千帆欺君罔上,隐瞒自己的告身姓名,难道不是事实?”
赵盼儿攥紧了手边的裙摆,长吸一口气,说:“是不是事实,圣人比我更清楚,萧相他,”她顿了一下,继而说:“萧相他,多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被朝中多少清流文官视为眼中钉,意欲除之而后快,您明察秋毫,定能分辨此次亦然。”
刘氏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失望,甚至带着冷漠:“你就准备靠这个说服我?”
她偏过脸去,不再看赵盼儿:“他清白与否,自有大理寺断案,你求到我这里,又有什么用?”
萧相被污蔑,顾千帆牵连下水,半真半假的罪状递上去,原本就是为了把谋逆的罪名扣死,清流一派,剑指萧钦言,却意在皇后,摆明了要拉她一同清肃,是以她断尾求生,宁肯折损左膀右臂,也要保全自己。
赵盼儿心知肚明。
所以她当然不会指望着,靠寥寥数语和所谓真情打动面前这个女人。
刘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机和手腕都绝非常人能比,她不能天真,幻想眼前这个人能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普渡众生。
她唯有将命也押注,奋力一搏,生死不论。
赵盼儿于是重重地磕头下去,前额与地面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大声说道:“民妇今日所穿服饰,形制颜色,皆是效仿王霭所画名作《夜宴图》中,女乐们的穿戴,圣人传唤民妇,不也是因此吗?”
她深埋着头,也就看不清刘氏的表情,烛光耀耀,与她的影子交缠纠结,像是她也变成这殿中的一件死物,长久地跪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上座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问:“你知道多少?”
赵盼儿恭恭敬敬地回答:“民妇知道,圣人想要什么,民妇也知道,圣人想要的这样东西在哪里。”
她犹豫片刻,接着说:“民妇,也曾是乐籍。”
她说“也”。
大概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在刘氏面前这样说话,官家对其三缄其口,合宫并没有人知道那一段过往,时日久了,她藏在皇后这张面具下的灵魂竟然觉得孤独。
大概是因为即使那样的过去不堪、狼狈、难以忍受。
但那也是她。
她并不想否定自己的出身,否则如今的她,又是谁呢?
刘氏看着赵盼儿,竟然有片刻的恍惚,但她说:“起来说话。”
赵盼儿肩背一僵,迟疑地抬起头来,便见刘氏望着她的眼神无奈:“还不起来?要我再请?”
“不用,娘娘,不用。”赵盼儿急急地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她揉着肿痛的膝盖屈膝:“谢娘娘。”
刘氏看着她分明谨小慎微,却又胆大包天的样子,没忍住,便笑了出来:“你好似不是十分怕我。”
她说:“他们都怕我,说我是妖后,是狐媚子,是妹喜投胎转世降生在大宋的祸端,他们在背后骂我,以为我不知道。”
赵盼儿看着她,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刘氏便问:“那你以为呢?我是否也德不配位?”
赵盼儿怔然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下去:“娘娘容色倾城,美若天仙,官家爱重,自然合该匹配。臣子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妹喜之美貌比喻娘娘,也是常情。”
刘氏却笑了,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美?”
“我问你,”她微微抬起下巴来,有一点倨傲,神情似嘲讽又无奈:“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呢?官家的后宫里又有多少鲜妍颜色?我难道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吗?”
“仅凭这一样,我便能低微瓦砾间,走到如今的坤宁殿吗?”
她语气讽刺:“我吃过的苦,比这些士大夫一生弯下的腰还要多,数年来笔耕不辍,昼夜不息,从无荒废,我不是官家的嫔妃,不是他院子里肆意玩弄的花花草草,而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样数十年如一年的辛苦,我才成为了那个不可或缺的人。”
她笑了笑,又叹气:“但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就只看到自己的数年苦读,只看到,你柔弱、貌美、出身卑贱,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在了他们这辈子无法登上的权力之巅,”
“只看到,你是个女人。”
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百般苛刻,男人占据了建功立业的所有机会,并不给女人留以生存余地,却还反过头来责怪熬出了头的女人,疑心她们都靠着龌龊手段登顶,于是百般诋毁。
出于嫉妒。
赵盼儿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跑去皇后这层华丽的装饰,她也是女子,于是感同身受。
赵盼儿微低下头说:“我曾与今科探花欧阳旭有过婚约,当日将夜宴图转赠与他,后来他又辗转转送给柯大相公,那幅画如今就在柯相公府上,他并不知情其中奥秘,娘娘现在派人去取,便能高枕无忧,官家也不会发现。”
刘氏却好似并不关心夜宴图的下落,笑着问她另外一个问题:“你这样轻易便把保命符告诉了我,若我非但不救你的情郎,还立即了断了你的性命呢?这天下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是在说笑。
赵盼儿知道,于是也说:“那民妇便谢过娘娘大恩,我与顾千帆,”她停顿片刻,才说:“与顾千帆的父亲,有血仇之疑,若娘娘让我两人同赴黄泉,那是成全了我。”
刘氏有些不可思议,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姑娘。
她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分明形单影只,却仿佛所向披靡,她于是明白过来,说:“你很爱他。”
赵盼儿便笑了:“是的,娘娘。”
她已然坦诚,经历生死这样难捱的关头之后,她终于和自己和解,坦坦荡荡地承认,她就是爱着顾千帆。
刘氏看着她,饶有兴味:“那么,血仇如何?”
赵盼儿说:“查清原委,如若不实,那便心无旁骛地在一起,如若属实,”她说:“赎罪是两个人的,凭什么放他逍遥,留我一个人痛苦呢?”
她默了一瞬,说:“他…没有放弃过我,再艰难的境地里,也没有松开我的手。君若不相负,我定不相弃。”
那些日子里,挂在树梢上的黄花,响彻在夜里的马蹄。
桩桩件件,都是他不肯背弃的证明。
她也不能逃避,要去直面自己的爱,与苦痛,然后找到答案。
两个人一起。
刘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赵盼儿,”她好像变成个意气风发的少女,热血难凉般地冲动:“我应你的恳求,拿着我的手谕,去救他吧。”
她话音落地,赵盼儿却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久久立在原地,她有些不可置信,喜悦一瞬间蔓延过来,便情不自禁笑出来,意识到殿前失仪之后又赶紧捂住了嘴,像个孩子一样。
她看着刘氏:“可是,娘娘您如何与官家解释呢?”
刘氏笑了笑:“解释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流冲着我来做的局吗?那张夜宴图,就是最好的证明,真是凑巧啊,竟然落在了他们清流一派的手里。官家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
她眼神温柔:“有人想要伤害他的妻子,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赵盼儿一怔,反应过来便觉得不可思议:“娘娘,您与官家…”
刘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赵盼儿,有一件事,你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她说:“我也曾做过乐伎,甚至也曾嫁过人,这些,官家一清二楚,我对他从无隐瞒,他编造我的身份,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体面和皇家尊严,而是为了从闲言碎语里保护他喜欢的女人,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
她像是有几分自傲:“怎么?难道只许皇城司使与你是两情相悦,我和他就是虚情假意了吗?”
她说:“我愿意应许你,不是因为你用夜宴图威胁我,而是因为我也想堂堂正正宣告天下,我也曾是乐伎,我并不引以为耻,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你就是那个契机,我要让他们都看着,乐伎又如何?”
她抬起下巴,声音朗朗:“我保着他赵姓的大宋江山,而你靠着一己之力,站到了当朝皇后的面前,救了他堂堂皇城司司使的命,我就是要天下都看看,女人怎么不行呢?”
她愿意伸以援手,只因这世间
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殿外明月如镜,月华如练,洒在殿前的石榴花枝上,温柔多情。
赵盼儿往外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说:“娘娘,”
她的声音轻柔:“我想再跟您求一个恩典。”
人间已是清辉万里。
顾千帆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
月色如霜,落在他的头发上,染白了颜色,和梦中的场景重叠,寂寥又真实得令人恐慌。
虚虚实实的折磨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肉体和魂魄都一样的鲜血淋漓。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赵盼儿。
他竟然觉得,若赵盼儿真的只是他的一场梦,那也很好。
她便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他希望那个姑娘不要出现,不要出现在他这样狼狈又不堪的时候,丑死了,又丑又令人心碎。
她又爱哭,掉起眼泪来可怎么办。
他连帮她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千帆仅剩的清明神智在挣扎着,他想赵盼儿的一切,忽而便释然了,他原来不想自私,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便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备受煎熬。
赵盼儿被困住很多年,被困在钱塘,困在乐伎的身份里,困在世俗的眼光下,可他希望她快快活活,随心所欲地过活,就不要去做困住飞鸟的锁链。
顾千帆想,他愿意放弃,他甘拜下风。
心甘情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月光和影影绰绰的一道身影,随着大门的打开,书卷般铺陈到眼前。
那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色披风,某一天的细雨霏霏中一样,同那时一般隔着屏风,照旧是蒙胧胧的一个影子,只有令人心动的轮廓。
门外驻守的士卒都被打倒在地,有人解开锁链,放顾千帆下来,他已然这般遍体鳞伤,眼睛都睁不开了,竭力去看面前人的面容,终于看见了陈廉。
陈廉好没出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地跟顾千帆说话:“头儿,你撑住了,圣人的手谕下来了,我和盼儿姐这就带你出去。”
顾千帆浑身都是血,唇色是灰败的惨白,这样虚弱了,还是听见那两个字:“盼儿。”
“在呢,”陈廉说:“盼儿姐在呢。”
顾千帆一怔,转动脑袋,便看见了站在陈廉身后的赵盼儿。
她一袭白衣,清清灵灵地站在那里,在这阴诡地狱里,美好的不可思议。
顾千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像个行将就木的人,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在反复的折磨中度过好几遍心力交瘁的人生,已然麻木。
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又做梦了。”
那梦中的姑娘便蹲下身来喊他,带着隐隐约约的泣音:“顾千帆。”
顾千帆抬起灰暗的眼睛看她:“盼儿,”他说:“你不要难过,”他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我给你自由,我只想你,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说:“你不要难过了。”
说给梦中的赵盼儿,也说给心上的赵盼儿。
顾千帆竭力抬起手来,看着她的神色,竟然悲伤:“你是我的梦也可以,只要你不要难过,都可以。”
他没有力气,手指刚抬起来,就要落下,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
他曾说过“红酥青葱,柔荑香凝。”
那样的一双手,此刻握着他血渍斑斑的手指,都被弄脏了。
“顾千帆,”那人喊他:“我不是梦,我是真的,我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她说着,忽然倾身下来,吻住了顾千帆的唇。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落在了顾千帆唇齿之间,又咸又涩,那样真实。
赵盼儿呢喃着:“顾千帆,你要我记得的,我还欠着你的债,我若是梦的话,你怎么来讨啊?”
顾千帆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光彩,他近乎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握着赵盼儿的手。
这是鲜活的赵盼儿,会哭会笑,眼泪会落在他的心上,不是梦中那道始终看不清脸的影子,不是擦肩而过的有缘无份,她这样近在咫尺,眼里心里都倒映出他的模样,好好地,在他身边了。
他不敢相信,恐怕大梦醒来,又是无人知晓的空。
这样惴惴不安。
赵盼儿说:“谁要你的自由,顾千帆,我很小气,才不像你假装大度,你哪里都不许去,要呆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你不准退缩,也不准软弱,你跟我爹娘发过誓的,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不许反悔。”
“艰难过往和漫漫前路,都要和我一起走下去。”
“顾千帆,”她终于坦诚与和解:“我爱你。”
“我很爱你。”
她捧着顾千帆血污斑驳的脸,吻了下去,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仿佛回到初见那一天,她不讲道理地咬上他的肩膀。
这样疼,这样真实存在着。
“别信他们的话,只听我说,我哪里也不去,顾千帆。”
“没有你的世间,我哪里也不去。”
顾千帆喉咙滚动,良久才说:“盼儿,”他像是确认般喊着:“齐牧,骗了我。”
他竭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好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过分可怜:“没有人相信我是好人,如果连我这么多年为之卖命,坚守着的善其实都是恶的话。”
他有一些颤抖:“我还算个好人吗?”
赵盼儿的心猛烈抽动了一下。
顾千帆此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他一直那样坚守着自己,哪怕身处暗中,仍然向着光明,即使世道不公,命运作弄,他却始终报以善意,仍然选择信任与付出。
他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如她阿爹曾说过的
“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她无法放手和离开。
赵盼儿便说:“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
没有人会比顾千帆更好了。
“别选择他们,选我吧顾千帆,自私一些,为我活在这世间。”
人间已是炼狱,他身处其中,泥潭深陷,连自己都厌弃了自己。
但人间尚存他爱着的人。
于是他仍然热切地爱着世间。
赵盼儿说:“千帆,我来还你的债了。”
她说着,将折下的一枝石榴花,轻轻地,放在了顾千帆的掌心。
他在梦中遗失在掌心的花,失而复得了。
顾千帆轻轻收拢掌心,也拉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这一生的美好,便已落在股掌之中。
顾千帆说:“我的过去,我的秘密,会全部讲给你听,盼儿,你等一等我。”
赵盼儿的眸子和星辰一般亮:“我知道,我有耐心。”
她说:“千帆,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
林花谢了春红,但年年岁岁,春天总会周而复始。
握紧身边人的手,便能捱过冬天。
榴花为债,他们还有一生,要互相亏欠和偿还。
【注】
1.“但凡女子,同一命运。”出自亦舒《如果墙会说话》,这篇文有夹带私货,在这里向各位致歉,但我真的很想写这个情节,原定的盼儿营救顾千帆,是她找到萧钦言,由萧钦言出面去找皇后,但是在烧烤店事件之后,我还是想改成盼儿亲自找到了皇后,即使它俗套,狗血,玛丽苏,但我还是想写。刘娥和盼儿相同,她们有过不顺利的感情,出身卑贱,却靠着自己拥有了一席之地。“女人能理解女人,女人能保护女人。”我认为这种感情,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2.“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来源于网络,出处未知。
3.情节都是我瞎编的,有狗血和逻辑不通的地方,只是我想讲的一个故事,非常感谢大家看完。
4.虽然我觉得不虐,但是很多姐妹都说想看个甜甜的番外,另开一篇没有连贯性,写了个三千字小彩蛋放回礼里了,因为我觉得故事已经比较完整了,所以这个彩蛋看不看都可以,彩蛋讲的就是老六完全知道了盼儿的心意,点个免费粮票就可以看,有需要的姐妹可以点去看,怕大家看不见这段,加粗一下。
【顾盼】皇城司是来抢亲的(三)
⚠️洞那个房那个花那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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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人凌空抱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忽然陷入香衾软被里。顾千帆压在她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在她身上肆意作乱,到处点火,赵盼儿一伸手,在床上摸到了一把红枣花生。
“早生贵子,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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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
⚠️洞那个房那个花那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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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人凌空抱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忽然陷入香衾软被里。顾千帆压在她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在她身上肆意作乱,到处点火,赵盼儿一伸手,在床上摸到了一把红枣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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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这一觉睡得极沉,梦里也如坠云雾,飘荡起伏。后来她是被渴醒的,睁眼望见床顶的红绣帐,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下床找水喝,一翻身便觉浑身绵软,使不上力,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千帆正在房间里看公文,听见动静走了过来,掀开床幔将她扶起,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红枣山茶,喂到赵盼儿嘴边。
“昨晚辛苦,娘子。”
赵盼儿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相比之下,顾千帆倒是神采奕奕。玉冠高束,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直裰,眉眼含笑,一副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相。
赵盼儿觉得自己快要成黄脸婆了,捂着脸道:“有热水吗?我要沐浴。”
“昨晚洗过了。”
“什么时候?”赵盼儿不记得了。
顾千帆微微一挑眉,“你睡着了,还不许我帮你吗?”
这个流氓……他们才第一次……第一次……
赵盼儿又急又气,拎起枕头往顾千帆身上砸去,顾千帆伸手挡了一下,憋不住笑,见好就收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我混蛋,娘子消消气——饿不饿?我让人炖了鸽子汤,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赵盼儿掀开被子要下床,顾千帆忙过来扶她。赵盼儿道:“不睡了,今天还有不少事。咱们等会是不是要去礼部尚书顾大人府上拜访?”
“不急,外公不会挑礼的。”顾千帆说。
赵盼儿洗漱更衣,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顾大人不挑礼那是他宽厚,做晚辈的可不能差了规矩,毕竟是礼部尚书,像什么话。”
顾千帆从她身后弯下腰,“还一口一个顾大人,他老人家真挑起礼来,也先挑你的礼。”
“到时我自会改口。”赵盼儿自知理亏,声音低了下去。
顾千帆从镜子里看她梳发挽鬓,改了寻常的披发,挽起了妇人髻。她动作生疏,但明显练过,顾千帆情不自禁地想象婚前那几天她躲在房里对镜练习挽妇人髻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
“我来吧。”顾千帆从赵盼儿手里接过眉笔,掰过她的身子让她正对自己,屈膝蹲下,右手执笔,左手扶稳了她的后颈。
赵盼儿有些怀疑他的水平,“你行吗?”
顾千帆在她眉间比划,“我行不行你不是体会过了吗?”
赵盼儿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蛋,你消遣我!”
“哎——别动,画歪了——”顾千帆憋着笑,毫无诚意道:“我错了娘子。”
赵盼儿正担惊受怕自己是不是要顶着两簇黑炭棉花出门,顾千帆已经收了笔,“好了,你照照镜子。”
眉若青蛾,黛如远山,蹙之则柔,扬之则艳。时下女子多爱平山眉,顾千帆为她画的却是颇有盛唐遗风的柳月眉。
顾千帆道:“你眼若桃花,神采足以夺人,无需平山眉来提气色,眉形笨拙,如山镇水,反倒黯了秋波。还是柳月眉更适合你,顾盼生辉,更显灵动。”
赵盼儿诧异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是发髻的原因还是眉毛的原因,她看上去确与往日气质不同,端庄娴静,倒真像东京城里的贵家女了。
难道入职皇城司,还要这等手艺?
“般配吗?”顾千帆从身后拥住她,得意洋洋地讨赏。
赵盼儿却突然抓起桌上的团扇打在顾千帆脸上,扬眉骂道:“我尚画不好此等细眉,阁下厮混了几家勾栏,练得如此好手艺啊?”
顾千帆被她打懵了,“我没有……”
赵盼儿双眸一瞪,“你敢说没去过勾栏?那当初如何知我点茶之姿是出自《绿腰》?”
顾千帆当然去过勾栏,且没少去,东京城里的花魁大都认识他,可那都是为了公务,毕竟皇城司这一行不是查消息就是抓人,勾栏酒肆就是他的第二衙门。
这些话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赵盼儿已施施然起身离去,顾千帆追上去,又挨了一扇子,还得了个“登徒子”的骂名。
赵盼儿站在院子里吩咐家仆备马备车,差人去礼部尚书府提前知会,拉着三娘的手一遍遍地捋有无遗漏和差错。她心里是紧张的,一则那是礼部尚书,实打实的朝廷正三品,二则那是顾千帆的外公,新婚第二天,他连萧相府都不去拜会,却要带她去见顾尚书,可见于他而言,分量极重。
赵盼儿一回头,见顾千帆正倚在廊下,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他的神情格外温柔,只一眼,就看得她心里乱跳。
赵盼儿忙以扇遮面转过身去,心道,真是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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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被屏了好几次,小顾很累我也很累,涩涩不易且涩且珍惜,求个三连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