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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小富婆买下estar

【清融x你】:姐姐我们可以不可以勇敢一次?

ooc私设,纯梦女行为,勿上升选手

你,estar前运营:馨元,实际上是背后大股东的女儿

(对不起了何老板,剧情需要)

全文2000+,不涉及其他俱乐部选手



---------------正文分割线----------------------


“黄垚钦,我们勇敢一次好不好?”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你下床喝了口水,自从上个月婚事定下来之后,你就一直梦到自己逼着清融带你逃婚,一定是压力太大了,你摇摇头给自己找着借口。


看看手机,才早上五点多,但你已经毫无睡意,干脆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等着化妆师上门,今天是你的订婚宴,男方家在w市是有头脸的人物,这婚宴大半个圈内的...

ooc私设,纯梦女行为,勿上升选手

你,estar前运营:馨元,实际上是背后大股东的女儿

(对不起了何老板,剧情需要)

全文2000+,不涉及其他俱乐部选手



---------------正文分割线----------------------


“黄垚钦,我们勇敢一次好不好?”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你下床喝了口水,自从上个月婚事定下来之后,你就一直梦到自己逼着清融带你逃婚,一定是压力太大了,你摇摇头给自己找着借口。


看看手机,才早上五点多,但你已经毫无睡意,干脆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等着化妆师上门,今天是你的订婚宴,男方家在w市是有头脸的人物,这婚宴大半个圈内的知名人士都来了。


你对这门婚事并没有那么满意,家族联姻,对方还要求办完订婚宴你就要从estar离职。而你从易坦子融花转会过来就开始带他们,虽然工资不高,外界还经常有不好的舆论,但是你依旧舍不得。


两年了,你想到了21年清融还未成年刚来到基地的时候,拎着跟他差不多大的箱子来报道,差一点儿被不知情的前台当成了粉丝请了出去。


刚来的那半个月,你见他瘦瘦小小,担心他受欺负,总爱带着他一起去食堂吃饭,放假的时候带着他跟二队一起去玩剧本杀、密室。


虽然没过几天他们就打成一片,但是他还是喜欢粘着来俱乐部时第一个熟络的你,他喜欢在凌晨两点打完训练赛的时候和你坐在楼下的草坪,跟你诉说今天自己的进步。


偶尔被教练说的狠了,他也会在你旁边偷偷掉几颗小珍珠,但是见你感受到他的哭腔回头看他时,他又偷偷背过身去抹掉泪水,假装坚强。


其实,你没有说过,estar是你家开的,所有的队员的状态每晚都会由主教练汇报给你,你对他的成绩了如指掌。只是比起冰冷的文字,你更喜欢听他亲口说给你。


清融成年的那天,SK、T将军和各位高层开会讨论了很久,清融和千世谁去谁留,几方发生了分歧。


“秋季赛的前几场打的确实很好,现在换首发谁又能保证清融打的一定比千世好呢?”持反对意见的高层先发表意见。


“清融在二队的数据表现我这边有完整的,并且前段时间也让他跟一队打训练赛,他的打法比千世更适合一队“你的股东老爸,拿着你准备好的材料展示给其他高层。


SK和T将军也站在你爸这边,尤其是SK更是立下了军令状,让大家相信他们能拿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成绩。


后来,也如你料想的一般,清融真的是estar的最后一块拼图,拿下了秋季赛的冠军。


你也跟着转到了上海,负责一队的运营工作,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你陪着他们拿到了所有冠军,如今春季赛跟夏季赛成绩不好,大家都很失落,而你还想陪他们再攀上顶峰。


你对他们的好,他们也记在心里,你还记得世冠庆功宴上小队长花海,特意过来敬酒,对你说他们已经把你当成一家人。


他们会在不想拍摄的时候跟你撒娇,也会因为直播时长跟你拉扯,你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弟弟一样对待。这周没有比赛,除了在家陪老婆的SK,其他人都会过来参加订婚宴。


门被推开,打断了你的思绪,“馨姐新婚快乐!”花海拿着一大束花走在最前面,你接过道谢,扫视过他们每一个人。


“小黄呢?”,你看着他们五个少了平时最喜欢跟你闹腾的清融,有些失落的问道:“他没有来吗?”

花海环顾四周,“可能去厕所了吧,刚就跟我讲,他肚子疼。”你点头示意。

“海队我有话想跟你说”,这五个人里面,你跟花海关系最好,他也是最了解你的那一个。


识趣的嘴哥把其他兄弟拉走,看到他们离去,你缓缓开口:“海队,你知道我们家是estar最大的股东吧。”他点点头,还记得当初花海无意中自己发现了你的身份,你也干脆大方承认,并要求他帮忙保密。


“其实estar去年亏了很多钱”你突然严肃了起来,“我们家破产了。”

“所以,你订婚也是因为这个是吗?”花海一点就透。

五个首发队员中,他的心思最为细腻,听到你的话,言语中带有一丝惋惜和心疼。

“那是不是,订婚以后,你也没办法再回来当我们的运营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嗯,订婚以后,我就彻底不管俱乐部的事儿了。”你回应了他的疑惑。


“那你跟小黄。。。”他欲言又止,你心漏跳了一拍,抬起头又心虚的低下,“我是喜欢逗清融,不过我俩私底下倒是也没什么。”

“馨姐,我知道你喜欢小黄!”听到花海的说辞你有些惊讶,“小黄他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几个兄弟都知道。”

于是,在花海的口中,你听到了一个说梦话会叫你名字,生日会卡点发祝福,会偷偷关注你空间,还细心删掉访客记录的暗恋者清融。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原来好多你察觉到的小事儿,并不是错觉。


清融恰巧在花海话音落的时候出现,他姗姗来迟,眼睛红红好像哭过。

看到清融,花海知趣的推了他一把:“你俩聊。”并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告诉他,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沉默笼罩着休息室,你缓缓开口打破:“我家欠了很大一笔钱,只有他能替我摆平。”

“姐姐,我这些年也赚了不少,你拿去!”清融掏出工资卡要递给你。

“黄垚钦,没用的,我需要的是个天文数字。”你摆摆手制止他。


“时间到了,该下楼了。”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大声提醒着,你收了收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站起身冷漠的说道:“黄垚钦,你该下去了。”

他一把抓住了你“姐姐,我们勇敢一次好不好?”

你回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这一幕与梦里极为相似,但是这一次说话的人是他。

“放手!”你的声音有些颤抖,又不容置疑。


你强忍回头的冲动,在门开的一瞬间脸上迅速微笑,走向内场。

爱是隐忍是克制,这也是唯一能保住estar的方式,你没有别的路可选。


「黄垚钦,你要一直打下去啊!」


------------清融生贺文--------------

黄垚钦20岁生日快乐,终于是个大人了,之前总觉得小黄还是个孩子,完全写不下手,现在可以写了~


无污染有机枣波

更个幼年梗,小明の失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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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西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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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抽风客

百年(七)

 总之一切bug和错误延伸都属于我……

===



    离开巴黎前,阿诚最关心的是组织的安全。烟缸在他们眼前牺牲,他们却连为她收尸都不能。留苏期间,阿诚也曾悄悄打探过事情的后续发展。自巴黎出发辗转数国,至他抵达莫斯科,路上就耗费了一个月时间。等他终于同明楼联系上,又历经大半个月的漫长等待。


    巴黎那个雪夜之后,一直到春意笼罩了莫斯科,他才收到明楼的回信。信里用暗语告诉他,以明楼的身份此事他不便直接出面,但烟缸后事另有人料理,...

 总之一切bug和错误延伸都属于我……

===

 

 

 

    离开巴黎前,阿诚最关心的是组织的安全。烟缸在他们眼前牺牲,他们却连为她收尸都不能。留苏期间,阿诚也曾悄悄打探过事情的后续发展。自巴黎出发辗转数国,至他抵达莫斯科,路上就耗费了一个月时间。等他终于同明楼联系上,又历经大半个月的漫长等待。

 

    巴黎那个雪夜之后,一直到春意笼罩了莫斯科,他才收到明楼的回信。信里用暗语告诉他,以明楼的身份此事他不便直接出面,但烟缸后事另有人料理,锄奸行动也已经收网。

 

    叛徒自有其应得下场,为保卫组织,想来特科也不惜用尽一切手段。锄奸过程明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白纸黑字掩盖了硝烟和血污的刺鼻气味。他随信附了一张照片,像纸上“烟缸”挽着她的丈夫,相机记录下他们共同的微笑。

 

    那时她还是很年轻,鲜红的衣裙似一面旗帜,坚毅无畏地青春着,也将永远地青春下去了。

 

    明楼信上述道:我们的同志在烟缸遗体上找到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照相机,里面的情报是早毁掉了,但是这张照片她还保存得很好。

 

    微型照相机自是由组织回收处理,这张照片却作为他们小组唯一的纪念,几经周折终于到了阿诚手里。

 

    入春的莫斯科冰雪渐消,遥望红场,圣瓦西里大教堂的穹顶就似一簇跃腾的火焰,阿尔巴特大街上人也多起来。热闹总是属于他人的,阿诚捏着那薄薄的一纸影像,独自匿在阳光背后的阴影里无声泪下。

 

    他当时以为,这就是最煎熬的时期了,后来才明白,其实这仅是开始。

 

    终于还是都卷进来了。

 

    总算还有明楼可堪为他的精神支柱。

 

 

    离开巴黎前,原本议定由明楼安排来阿诚同蓝衣社的后续接触。但在阿诚留苏期间,局势几番变化震荡,到他回来,国内两党公开声明第二次合作,蓝衣社也已解散。

 

    明楼思虑着,沉吟半晌才说:“蓝衣社虽不复存在,王天风还在。你要作为我的副官,秘密加入军统。”

 

   1936年12月发生在西安的那场惊世兵变,阿诚远在莫斯科也有所耳闻。那之后才过半年,卢沟桥头狮怒吼,中华大地从此兵燹连天。这关口,民族大义理所应当先于一切,阿诚毫不犹豫地敬个军礼:“一切服从安排。”

 

    明楼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既然服从安排,以后就不准再阳奉阴违擅自行动。”

 

    他还在气恼阿诚擅自入党的事情。阿诚脸一红,眼睫微微扑闪,表情还很倔强,定定望住了明楼不肯移开视线:“是的,大哥。”

 

    对于他这个回答,明楼似乎并不满意:“你能保证吗?”

 

    于是阿诚改口:“遵命,先生!”

 

    有的人,真是打也不舍得,骂也骂不得,断了骨头还连筋。其实明楼还想再敲打几句,然望着青年越发坚毅的眉眼,他最终将话头截开了去,此事暂时揭过。

 

 

    回到巴黎后不久,阿诚注意到明楼身边多了一个随时不离的公文包。

 

    有天明楼打开包掏取文件时,夹带着勾连掉出一张照片。

 

    明楼伸手去够,阿诚先一步俯身帮他捡起,看到照片背面朝上落在地上,上面写着四个字,“浩然志气”。原也未觉有异,却在阿诚顺手将照片翻面以后,才发现被框在相纸里的不是别人,竟是他自己。

 

    看距离应该是两米开外偷拍的,背景是巴黎大学的图书馆,青年侧颜的线条稚气尚未脱尽,正执笔埋首在一叠厚厚的宗卷中,应是专心致志在做笔记。照片当是摄于三四年前,阿诚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

 

    明楼见已经被他发现,也就不着急伸手取回,只解释了一句:“后来发现被烟缸秘密安全转移的文件,其中就夹有你的相片。这该是她刚注意到你有发展成我们同志的潜力时悄悄跟拍的。”

 

    他看似合理地解释了相片的来源,却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什么将这张照片随时携带在身上。

 

    阿诚同他最默契的地方也就在此:看着明楼若无其事地将照片收起来,放回公文包,阿诚一句也没有向他发问,两个人极其自然地又把话题转向别的方向。

 

 

    那时已是1939年了。慕尼黑协定签订后,英法的国际信誉直接被动摇,法国人民阵线已名存实亡,欧洲的局势就如摇摇欲坠的不周山,战争的洪水随时可将全世界淹没。

 

    总有人忘记,丧钟究竟为谁而鸣?

 

    接受伪政府任命回国之前,明楼带着阿诚去了一趟卢浮宫。阿诚从小喜爱画画,此前明楼老是端着长兄的架子教育他不要为此耽误学业,事到如今,明楼又说既然到了巴黎这样的艺术之都,不把握机会多看几眼也是辜负春光。

 

    阿诚一向识趣,此刻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开战在即,战火一旦点燃,巴黎肯定首当其冲陷于袭击与动乱。看破又何必说破,反正门票钱也不用他出。

 

 

    同样出自法国人之手,屹立在美国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头戴冠冕身着长袍,体态端庄,神容坚毅,凛然不可侵犯;而卢浮宫展出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自由女神却是以一个袒胸露乳的普通妇女形象挺立在街头,右手昂然高举三色旗,左手握着一杆步枪,神色既坚毅无畏,也同样冷漠无情。

 

    明锐东当年出国考察也曾远游美国,明楼听先父谈起过,美国自由女神像脚下是打碎的枷锁,象征着解放和独立。而如今,明楼看到的这副展出在卢浮宫的名画,自由女神赤脚踏在堆积的尸体上,对奄奄一息的受难者视若无睹。方寸画布之上,屠杀劫掠和抗争激情并存于一隅。

 

    这副如今被寓意为代表了法兰西自由平等精神的名作,当年一经问世,便因其过于真实的表现手法而饱受争议,如今法国人对它的评价却不断提升,几乎将其推崇为大革命的象征。也难怪巴黎这个城市既孕育出法国大革命式的风暴,又成为巴黎公社这样的社会主义运动起源地。

 

    阿诚也对这副画作兴致缺缺,他倒是更为欣赏《但丁之舟》和《希奥岛的屠杀》。

 

    暗下蜷紧手指,明楼忽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阿诚猛地回头,静静望着他。

 

    阔别了近十年的家国,如今终于要回去了。

 

 

 

    和阿诚不同,当年明镜强行送明楼出国,为的是拆散他和汪曼春。

 

    十六岁的汪曼春多情又单纯,在阿诚记忆里,其面对明楼时的少女怀春柔情百结之态,就是多年后他对于她仍旧鲜活的印象。虽渐渐了解到汪家同明家的血仇,在当时阿诚对她也无法真正地憎恶。

 

    若要公正来讲,那个时期的汪曼春,确实是天真无辜地被明镜一手葬送了爱情。明镜的脾气一直是这样,爱则极爱,恨也是极恨,表达方式都极为直接明了,不接受折中。

 

    明楼在小祠堂挨了明镜劈头盖脸一顿鞭子,他当时也还是只对长姐低头敬服,却抵死不认错——他坚持汪曼春是无辜的,爱情不当以原罪论处。

 

    就是到最后,也不是来自明镜的鞭子让他妥协,而是基于家国的拷问让他放弃。

 

 

    明镜当初确实下了死命,一顿暴揍让明楼三天没能下地。明台当时还不大懂事,只知追着明镜问为什么不让曼春姐到家里来,又为什么不让大哥出门了?明镜被他缠得烦了就打发他出去玩,自己狠心没去看明楼,又交待家里不准放明楼出去,更不准放汪曼春进来。

 

    家中一时陷入冷战,明镜和明台不来,阿诚在明楼房间端水送药守了三天,明楼不言不食半睁着眼整夜整夜不合目。明楼沉默着顽抗,阿诚也不去劝。两个人相对着熬了三天,明楼嘶哑着嗓子赶他回自己房间去,阿诚便只是摇头。

 

    两个人都熬得眼圈乌青,眼中布满血丝,脸色惨白,嘴唇也干裂失血,相互看彼此简直都是半个鬼模样。

 

    最后明楼先不忍心。他叫阿诚把碗端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围了书桌坐,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地讨价还价一番后,总算一起咽下了三天里的第一口粥。

 

    明楼说阿诚,以前总以为你听话,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你小子最倔了。

 

    阿诚不理他,喝了几口粥,又拿起筷子敲碗沿,自顾自地唱:“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整整三日相对,不离不弃,就是为了在这一刻问他一句:谁使神州,百年陆沉?

 

    明楼想过装聋作哑,到底无法装下去。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最清楚他的软肋在哪里。

 

 

    于是那年明楼向明镜妥协,独自去了法国。同年秋天,阿诚凭优异的成绩,去到巴黎大学深造。

 

人间抽风客

百年(五)

虽然知道肯定会被编剧打脸,但还是忍不住要尝试脑补这段过往,因为实在是太喜欢剧中对于群戏的处理……

角色属于编剧,对角色的理解属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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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在巴黎,阿诚第一次面临严峻考验。他亲眼目睹了同伴在自己身侧牺牲,首次看到明楼冷酷的另一面,并且当时还有王天风在场。


    满地是雪,满地是血。枪口就对在他的额角,明楼的声音狠戾中另有情绪,只是他来不及分辨。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踏雪而来,步步沉稳,踩人心跳的罅缝。其实那一刻,阿诚但觉太阳穴两侧青筋在...

虽然知道肯定会被编剧打脸,但还是忍不住要尝试脑补这段过往,因为实在是太喜欢剧中对于群戏的处理……

角色属于编剧,对角色的理解属于我自己。

===

 

 

 

   1935年在巴黎,阿诚第一次面临严峻考验。他亲眼目睹了同伴在自己身侧牺牲,首次看到明楼冷酷的另一面,并且当时还有王天风在场。

 

    满地是雪,满地是血。枪口就对在他的额角,明楼的声音狠戾中另有情绪,只是他来不及分辨。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踏雪而来,步步沉稳,踩人心跳的罅缝。其实那一刻,阿诚但觉太阳穴两侧青筋在突突地跳,血液流动加速导致耳畔听音都极不分明,偏偏日后回想起那个瞬间,却是那个不属于明楼的步伐最令他心悸。

 

    人逢危境大约头脑会更加清醒。阿诚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受命来杀“烟缸”的。那个时期,国内两党的斗争也走到生死存亡关头,这当口没道理不赶尽杀绝。就算阿诚的急智和口才能够撇开他同组织的真正关系,但他毕竟触及到了明楼和他同伴的真实身份。

 

    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清楚王天风是谁,也不了解王天风的手段。至少有一点很显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为了这可能,蓝衣社成员就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会被灭口。

 

    那一刻世界如雪崩,似乎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又分明有无数光影在剧烈动荡,气势凛冽,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他眼前似乎都出现了幻景,一幕一幕跑马灯般闪得飞快。一时是温馨的家,一时是蒙难的国;一时是明镜明台的笑脸,一时是苏珊皱眉的俏颜;一时是留法的同学,一时是组织的同志……最后画面定格,他又恍惚发现自己只看得到一个人。

 

    心一时冷一时热。冰天雪地里他冻得发抖,背上却又全是汗。就似心里蓬勃着一团火,却被一盆冰水浇得只能看到滚滚浓黑的烟。

 

    那个人有两张面孔,一张自他十岁起便伴植在他的根骨里,另一张却满面厉色恍若修罗,陌生到不敢相认。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冷,也许是当时确实以为自己死定了,之后的事情日后回忆起来,阿诚但觉当时自己的感官都变得有些迟钝。

 

    明楼和王天风简单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们招了车,押着阿诚,粗暴地把他塞进车厢。王天风坐在前头副驾驶座上,明楼挨着他一起坐在后面。前后车窗都被蒙得严实,王天风不开口讲话,明楼也始终厉着颜色保持沉默,关上车门后又取出眼罩蒙上阿诚双眼。阿诚看不见,但凭着身体随着车身颠簸的感觉判断行车方向,心里默默地记究竟拐了几个弯。

 

    左折右拐绕了七八圈路以后,终于在一栋公寓前停下来。两个人推着阿诚下车,进了公寓以后又把他锁进其中一个房间。

 

    被关在房里的时候,明楼和王天风也没分神盯着他,他们扣上房门就在隔壁谈话。阿诚想大概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很自信,认定了他跑不掉。

 

    两个人也许就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上出了分歧,这或许也很正常,但对话的声音渐渐演变成争吵,而且越来越大声,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两个人互相咒骂,这在当初实在超出阿诚的理解范畴。

 

    可能是因为个人经历的关系,阿诚以为同一组织的成员,应该是默契而团结的,思想高度统一,彼此互相信任。在这种紧张时刻竟能够争执到浑然忘我,明楼和王天风的关系实在可疑到奇葩。然想起同伴已惨死,阿诚脑中飞速分析了几种可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组织出了叛徒……潜意识里他极力想要否决这种可能,偏偏理智告诉他这时候绝不能心怀侥幸。

 

    相比之下,明楼和王天风这样的搭档关系也比他所面临的境遇强了不知道多少。

 

    那时候他的情绪应该是极其痛苦和悲妄的。但凡有一点生机,他都肯定会去争取。到如今他才感觉到那股痴想的意念之强烈——如果要死,至少也该死在战场或刑场,死在敌人正面的屠刀下;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被自己的同胞从背后杀死,这样的死法实在太屈辱,又可笑。

 

    尤其,是明楼来亲自动手。

 

    烟缸在他眼前被人击杀的冲击那样大,随后明楼真实身份的显露更令他于瞬息之间觉出了天崩地裂的震荡。

 

    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可他同明楼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到了这时阿诚发觉自己还是想不清楚。偏这一刻怒潮般涌动起来的情感又迫向他,以摧枯拉朽之势,势无可当,逼得他不能不去钻这个牛角尖。

 

    明明同样都是中国人。明明第一个告诉阿诚,你是一个中国人的,就是明楼……这个念头,甚至使阿诚觉得,即使他还活着,心也比死去更冷。

 

 

    在他沉浸于天人交战情感煎熬的思绪当中时,不知不觉忽略了,明楼和王天风闹出来的动静已经渐渐平息下去,这也意味着他们终于达成某种共识。一刻钟以后房门突然开了,明楼进来,拿着纸笔,啪地一声按到他面前。明楼也没多余的话,只说让他画出从香榭丽舍大街到这里的路线图。

 

    他面无表情,阿诚自他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阿诚相信王天风也看不出明楼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但他的目光骗不了阿诚。那是明楼,自十岁起他最亲近最熟悉的大哥。

 

    就如此刻,他的一个眼神,就令阿诚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明楼解开他的手铐,阿诚缩了缩身体,作出畏惧的样子。从明楼手中接过纸笔,指尖触到明楼的皮肤,被人体正常体温比对出落差,阿诚就像被烫到了一样,又哆嗦了一下。

 

    从头到尾,王天风就静静站在明楼身后,保持了一定距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俩。

 

 

    阿诚画好以后,明楼看也不看,直接丢给了王天风。

 

    王天风拈着那张画纸,纸张在他指尖哗啦哗啦地抖动。他反复比对了几遍,甚至以手指量划了一下路线图的长度比例,很久没说话。

 

    一阵针锋相对的沉默过去之后,明楼又说,你再画一幅刚刚开车司机的肖像画。

 

    半小时以后,阿诚画好了,明楼还是看也不看就递到王天风手里。

 

    这一回王天风看一眼画,又盯着阿诚看了半晌。他的目光阴鸷森冷,隐含剔人的寒光,别具一种刀锋的锐。阿诚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只被剥了皮的青蛙,赤裸而且毫无尊严。

 

    这样无声胜有声的气场碰撞,叫阿诚觉察出一种无言的挫败。明楼那时自已是气质深沉如江海,而他的搭档,又是个看似不显却气息张扬到近乎于侵略性的男人。在这两个人面前,阿诚便觉得,自己确实还嫩着。

 

    而愈是这样面临挑战,他胸中愈是生出一段决不就此认输的韧气来。

 

 

    王天风最后冷冷地抛下一句评价:街头画家的水准罢了。

 

    他的语气似乎轻描淡写,却只一霎就让阿诚感到千钧在背。他在巴黎确实做过街头画家,以便收集和递送情报。——难道这件事情也被眼前这个阴沉的男人查知了?

 

    王天风又道:看你之前还怕得厉害,捏起笔来手倒是稳得很,真不容易。

 

    他当时流露出来的神情,似笑非笑,看着仿佛是露骨的欣赏,又像是略为惋惜的遗憾,更显见欲亮剑还先藏锋之迫势。

 

    拖长了语调,王天风悠悠道:画技虽算不得入流,心理素质却过硬,看来确实是个人才。

 

    阿诚说不出话。他知道示弱是为放松对手的警惕,王天风又怎么会不知道。

 

    却听明楼突然冷笑,强行插进了他们的对峙空间:某些人也不想想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吃个西餐还左右不分刀叉打架,简直丢人。

 

    这回轮到王天风嘿然。

 

    明楼又道:这一次是我赌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讲?

 

    他一开口,王天风的视线便转向他。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地对视了半晌,阿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空气中的电火,简直要激出东西烧焦所特有的刺鼻味道。片刻之后王天风率先收回目光,他似乎承认自己输了赌局,却现出更为玩味的笑容。

 

    此前阿诚怎么也无法想象,王天风敛了他的刺人锋芒,继而显露出的竟是一种散漫到近乎于懒洋洋的韵容。他慢慢地说,我真是想不到,原来你这么看重家里人,哪怕,是一个下人。

 

    王天风的发音很是怪异,声调又抑扬顿挫,念到“下人”二字还刻意咬了重音。

 

    这句话是扎得又狠又准,阿诚还没回味出其中真意,明楼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他眼中迸现着幽火,嘴里却强硬:我敢把弱点送到你面前,自然以后也不会怕你下注,倒是你,愿赌就要服输。

 

    任谁都听得出这一句声明里的色厉内荏,于是王天风心满意足地怪笑一声:现在,我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赌局了。

 

    明楼也回报以同样的狠笑:一定奉陪到底。

 

 

    他两一开口就似稚子掐架,阴阳怪气互不相让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全然不顾风度。后来明诚才明白,这就是他二人蹩脚的相处方式,或许互相欣赏,甚至可以抵命信任,却绝不肯当面承认,也终归不会同路而归。

 

    他们又千真万确,都是铁骨铮铮的中国人。

 

 

    事情到此似乎是暂时揭过了。王天风没再为难阿诚,他甚至没有多作停留。

 

    临走前明楼附送了王天风一个小小的魔术。他突然伸手去拿王天风的手肘,王天风反应迅速,一翻腕手枪已经抵在明楼腰上。

 

    但枪一上手,王天风就觉出分量不对,弹匣不知何时已被明楼卸去。

 

    明楼笑看着他,王天风冷冷哼了一声。

 

    将他送到门口,明楼给他递上弹匣,连带着还大方馈赠一枝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玫瑰:“如果只关注眼前的危险,就看不到更长远的可能和希望。”

 

    王天风看他半刻,然后慢慢笑出来,笑纹刀斧雕凿一般深刻:“谢谢。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么娇柔脆弱的东西,让我以为自己像个娘们。”他将玫瑰花一瓣一瓣地慢慢扯下来,撕碎了扔在脚下,风一吹片片飞红卷入雪地,鲜艳欲滴,似四溅而开的血点。

 

    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走之前最后说,“你们明家真不简单。”

 

 

    王天风出了门走入夜色中,还未走远,身影在雪白地平线上渐渐变小。明楼敞着门望他的背影,似乎尚不解气,连背后莫论人非的家训都不顾及了,半是讽半是笑地说:“这个疯子……最初来到法国,不会吃西餐,交谊舞总是踩到人家,对所谓上流社会的风气习俗深恶痛绝。”

 

    阿诚想起最初的自己,大约和坐井观天的青蛙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遇到明楼,也许他现在就是第二个疯子。或许他还是会找到信仰,加入组织,却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话锋一转,明楼淡淡道:“接下来,是该解决我们家里的事情了。”

 

    其实他不说阿诚也知道,这事没那么轻易善了,他亏欠明楼一个解释,一个交代。只是他没料到,到了这时,明楼还是要先申明这是“家事”,是私事,而不是公事。

 

    明楼对王天风承认他重视家里人,这个立场是出于真心的。


人间抽风客

百年(三)


    到家时夜幕是全数沉下来了,明镜和明台已经坐在餐桌旁等着。看到他俩一起回来,明镜猜到事已弄清,也没有盘问,只佯作嗔怪了两句,就招呼他俩赶快入座。


    那日,就在饭桌上,明楼对明镜说,期末将近,为令阿诚在寒假丰富一点阅历,他想在假期带他去参观明家产业下的各处工厂。


    明镜愣一下:“这个当然是好的呀。但现在,阿诚年纪还小……是不是太早了点?”...


 

 

 

    到家时夜幕是全数沉下来了,明镜和明台已经坐在餐桌旁等着。看到他俩一起回来,明镜猜到事已弄清,也没有盘问,只佯作嗔怪了两句,就招呼他俩赶快入座。

 

    那日,就在饭桌上,明楼对明镜说,期末将近,为令阿诚在寒假丰富一点阅历,他想在假期带他去参观明家产业下的各处工厂。

 

    明镜愣一下:“这个当然是好的呀。但现在,阿诚年纪还小……是不是太早了点?”

 

    明楼道:“以阿诚的能力,我只怕书本上那点知识都埋没了他。”

 

    这属于极高的期许了,明镜眼睛一亮:“你这是给我们家找好接班人了?”

 

    明楼点了点头。

 

    当即一敲桌面,明镜声调铿然:“做得好!”

 

    明台那时还不是太能理解哥哥姐姐的对话,只知咧嘴一笑,跟着欢呼:“阿诚哥好。”明镜最喜欢看他这可爱模样,马上给他夹个鸡腿,又给阿诚也塞上一个:“乖。”明台立时只顾着啃鸡腿忘了讲话,阿诚却垂下头,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都塞到桌子底下去,明镜只能看到他耳根到后颈都红了一片。

 

    他自觉太被厚爱,实在受宠若惊难以承受。但先生这样看重他,他的心又是滚烫的,那股温度炽热得几乎让他产生一种胸腔都被熔出一道裂缝的错觉。

 

    明家冠以他姓,明家育他成人。尚且懵懂的年纪里,明诚眼中的明家姐弟,风采就如他们姓氏所表述的含义那样,气质天成,耀眼夺目。

 

    明镜刚烈如火,而明楼清泓若光。火偎他身暖,光予他心亮。

 

    阿诚低着头,所以没看到,明楼同明镜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一块粉蒸肉直直地落进他碗里,同先前明镜给他夹的鸡腿一起,将那只碗堆得冒尖。

 

    蒸得半透明的肉块裹了酱黄米粉,酥烂不腻,鲜甜味里还挟着一股荷叶清香。阿诚受惊一样抬头,正好同明楼四目相对。明楼含笑看他:“快吃饭。”

 

 

    明楼说到做到,学校一放寒假,他就带着阿诚去了明家设在租界里的工厂。

 

    厂房轩敞,采光极好。设备齐全,机器皆是进口,当属于那时世界最先进水平。流水线作业,工人操作齐整有序,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空中尘灰时起呛人之感。明楼对阿诚介绍:此处厂址当年由先父亲自选定,一是看中地域便捷,租界原料、煤电可保供应充足,又集水陆交通运输之利;其二,却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当时不止是器械生产,连同经营管理,国内从上到下都是效仿当时的欧美企业。

 

    中国近代租界史最早可追溯到1846年。洋人武力轰开国门以后,上海作为第一批开放的通商口岸,出现中国第一个租界,隶属英国。前后不过几十年发展,租界权力不断扩张,已然集行政、军事、立法、司法权于独立一体,俨然国中之国。

 

    也因此,无论是设施建设还是治安维护,租界都要较国内大多数华人聚居地更好。

 

    阿诚之前也听人说过,上海唯有租界是最安全的地方,却并不真正明晓其中意义。直到此刻听先生说起,看到他眼底明明灭灭的沉芒和痛色,才知道那是发展史,也是屈辱史。

 

    最痛楚不过,自取其辱。

 

 

    幼承庭训,家教严明,阿诚也时常听明家姊弟谈话间言及先父明锐东。

 

    明锐东当年出国,是为考察西方工商业,回国后也一心想要振兴民族工业,以实业挽救国家于危亡。

 

    光绪三十一年前后,收回利权和抵制美货运动一度开展得轰轰烈烈,明家赶上投资热潮,从此投身商战。

 

    道光年间海上一声炮响,从此“天朝上国”威严扫地;甲午海战之后,马关割地加上巨额赔款,列强纷纷援引“利益均沾”条例,国家竟面临瓜分危机;再继而辛丑年条约签订,清廷大开卖国门,主权尽丧他人手,时局每况愈下危如累卵。未及百年,已沦亡如此。

 

    史笔如铁,字字似血,又容不下眼泪。

 

    明楼说:“以后你想要赚钱,其实不必这样辛苦。我明家出来的人,不但深怀广济之心,也应兼具陶朱之才。”

 

    阿诚点一点头,只是说不出多余的话。他之前一直被拘囿了眼界,此刻虽是走马观花,大千世界匆匆一瞥,也已令他心生缭乱之感。明楼有意这样栽培他,他但觉自己肩上也多了一副担子,却不是负重的压力,而是背负的满足。

 

 

    其实明楼想说的话很多,只是望着阿诚尚单薄的身形,又觉有些事情实在太过沉重,不想让他过早接触。

 

    那个年代,国势衰微,民生艰难,上海却汇各地金融名流,十里洋场渐见蓬勃气象。只怕那时期上海的水泼出去,水面上都漂着一层金粉。越是繁华的城市,又越见二八定律之确立。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皆聚焦在此地。

 

    明楼没说,辛丑九七国耻签下《北京议定书》,清廷允诺洋人针对庚子年“拳乱”活动的巨额索赔。十几年来政权几度更替,到现今虽换了国民政府,庚子赔款却还未停止偿付,年年白银流水一般淌向国外。如若一个民族贫弱到根上而政府无所作为,积了多少财力也是无用,终究都是竭民膏脂为他国作嫁衣裳。

 

    他也没说,民国三年,欧洲大陆战争爆发,战火迅速遍及世界,几经考量和妥协之后北洋政府终于对德宣战,战争结束后成为战胜国一方。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国人以为从此屈辱的时代结束了,中国终将踏上文明之路,直至巴黎和会的真相传来。

 

    战败也割地赔款,“战胜”也丧失主权。“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国运至此,此责其谁?

 

    况一衣带水,扶桑之地却是凶潮不断。自明以来,沿海饱受倭患之苦;明治之后,岛国更为穷兵黩武。

 

    英美虽强,毕竟距离遥远,祸在肘腋。恶邻日俄,一海一陆相接,才是真正迫在眉睫的心腹大患。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百年沉沦,百年抗争。它可怜可悲,它可恨可憎,它又可敬可感,可亲可爱。虽非望族,明氏一门也是世家,立此富国救危之念也是传承几代人了。

 

 

    当日临行回家,阿诚看着他,眸光闪亮水色欲出:“先生……”

 

    明楼却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他道:“明家家业以后都要交给你和明台了,你还叫我先生?”

 

   “……”

 

    抬手轻轻拍一下他的头,明楼故作严肃状:“好好想想,你和明台,都该叫我什么?”

 

    “……大哥?”

 

    明楼又举起手来,阿诚以为自己答错,下意识偏头要躲。明楼却将手置在了他的肩上,轻按几下,柔声微笑:“这才对。”

 

    他言笑可亲,那般音容落在阿诚心上,令他但觉眼热,不由又接连低声唤了几句:“大哥。”

 

 

    此后每年寒暑假,明楼都着意将一些生意上往来的信息透露给阿诚,也会将一些事宜交给他打理。有时明镜出门办事,他也让阿诚陪同一起。

 

    明镜时常在家当面夸赞阿诚能干,有时明台听得心痒,起了“争宠”之意,也闹着要一起去给大姐搭把手。每到这个时候,明镜就揽着明台,斜了视线去瞥明楼:“还是我们家两个小的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给姐姐分忧。”

 

    阿诚悄悄别眼去瞄明楼,总见到他唇弯如勾,似天边新月,分明是欣慰满足的笑模样。

 

    他那时想,这究竟,是大姐在照顾大哥和小少爷,还是大哥在宠着大姐和小少爷?

 

 

    数年后出国到了巴黎,阿诚才逐渐会过意来,原来当初明楼为他预设好了两条路:最好他能着意致力于学术研究,今后做个学者,留居国外,得一世安稳;若他对学术无益于直接保家卫国心存遗憾,则让他回国后跟着明镜经商,发展民族工商业,也算为明家探索已久的实业之路贡献一份力。

 

    明楼作此安排,除掉想要家人避开战火的衷心以外,应也有对明镜略尽弥补的亏欠之意在里头。民族危亡之际,志士只知奋不顾身,他大约早料到自己必然是无暇接手家业的了。

 

    但明楼没想到,他所设计的两条路,到最后阿诚都没有选。

 

    大抵明楼自己也是矛盾的,既想要庇护家人远离政治和战争,又时刻不忘将家国天下的大义融入身边之人的胸怀中。阿诚最终站定了自己的信仰,这里头应也有他当初时时教化之功。

 

    明诚到底没有如他所愿,却终于与明楼一道同行。


人间抽风客

百年(二)


    明诚进入学堂以后,有一段时日突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一早天不亮就起,早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挎了书包就往外跑。放学后也总是要磨到天黑才回来,回家也遮遮掩掩的,手总背在身后,借助并不高大的小身板藏着掖着什么,一进家门就躲进房间。


    他这个样子,变化明显得很,偏偏自己还以为掩饰得很好。


    明镜见了,担心他在外头惹了麻烦,依照她的性子原本定是要直接开口审问的,不掏出个答案来不...

 

 

 

    明诚进入学堂以后,有一段时日突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一早天不亮就起,早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挎了书包就往外跑。放学后也总是要磨到天黑才回来,回家也遮遮掩掩的,手总背在身后,借助并不高大的小身板藏着掖着什么,一进家门就躲进房间。

 

    他这个样子,变化明显得很,偏偏自己还以为掩饰得很好。

 

    明镜见了,担心他在外头惹了麻烦,依照她的性子原本定是要直接开口审问的,不掏出个答案来不罢休。但明楼其实比她更早发现阿诚的异样,也是明楼暗下去对明镜说,阿诚自尊心强,又是个懂事的孩子,相信他自有分寸不会乱来。无论如何,弄清真相之前,不能先伤了他的心气。

 

    想想之前桂姨的事情,对于明楼的意见,明镜也就点头了。她虽十七岁开始接手明家,毕竟脾性耿直,习惯了大而化之,到这种事情上,倒反而是明楼比她更关注细节,也更懂得顾全局面。

 

    要弄清阿诚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很简单,明楼不动声色悄悄跟在他身后观察了一日,发现这孩子居然给自己找了兼职,早起贪黑挨家挨户送报纸,放学以后又躲在街角给人擦皮鞋。

 

    千家万户,各色人等,所经历的世态炎凉不一而足。他分明还年幼,看人脸色行事,竟一点不勉强。神情也坦荡自如,并不自觉低人一等。

 

    明家家教虽严,但绝不吝啬苛刻,家门子弟都不会少了必要的零花,自然阿诚也有他自己的那一份。然而阿诚情况总是略为特殊,明楼一看就知道,他定然是把明家所赋予他的一切都当做馈赠小心封存起来,不到必要绝不肯轻易动用。

 

    那么阿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非得给自己找这样两份差事呢?明楼没有立刻找阿诚谈心,也没有去干涉他的行动。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阿诚,不论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明楼都觉得欣慰。但阿诚不主动来向他坦白,只想一力包揽此事,这便是明楼以为很有必要来一场交心谈话的缘由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三个礼拜。大约阿诚觉得这段时日的积攒略略可观了,那日放学后他没有再去街角摆摊擦鞋,而是直接回了家,做贼一样溜进家门又蹑手蹑脚摸出门,书包是放下了,怀里却另外揣了一只小布包。

 

    明楼跟着他穿过几条街,钻进一条弄堂,挨着数过三户人家的窗,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家门外。

 

    四下看着皆无人,阿诚左右望望,小心叩了三下门。里头迟迟不应,半晌之后才有个细细的声音问是谁。阿诚压低了声音道是我,里面才慢腾腾地将门开了一道缝。

 

    这样的叫门方式,明楼看得有趣。但门开以后,阿诚闪身要进门,明楼旋即上前一把撑住了门板,将那扇门扉张得更开一些。缭绕烟气随之扑面而来,立时叫他皱了眉,冷了脸。

 

    浓烈到颓糜的香甜气味,分明是芙蓉膏的味道。

 

    明楼那时虽不过十几岁,显出怒色来时已有了常人所不能当的魄力。阿诚回身看到是他吓了一跳,而门里面站着的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比气力自无法同明楼相抗,于是便被他强行推开门入了室内。

 

    明楼进门以后,先四下环顾了一遭,也不着急说话。阿诚见到他,脑子早是一片空白,慌慌叫了一句“先生”,赶紧也举步跟着他进了门。

 

    原本这间屋子并不背光,只是房屋主人似也知道见不得人,脏污的帘子垂到地,将窗框都掩盖得死死的,又没有张灯,于是房里光线便十分暗沉。房子很小,空间逼仄得好像站直了身体都要磕碰到头。入门便正对卧房,依稀可以看到半截枯槁身影,横在床上,骨瘦如柴形同死人,却还有云雾袅袅不断地飘出来。

 

    阿诚看他半天不说话,心下更乱,上前一步,又小声唤了一句“先生”。

 

    明楼回身看他,目光如炬。

 

    房子的主人终于回过神来,举步上前,分明底气不足还强撑着气势喝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进我家?我不认识你,请你立刻离开,出去!”

 

    明楼不作声,他只看阿诚。阿诚的脸忽红忽白,听到声音蓦地转过脸去:“来福,这是我家先生!”他又转回脸来向着明楼,“先生,这是来福,是我同学。”

 

    他声音有些微颤,不自觉眼底便又泛红,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小布包,神情还带了些不自知的倔强和委屈:“先生,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来福他快要上不起学了,我……我只是想帮他……”

 

    明楼挑一挑唇,露出个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好,阿诚,我没看错人。”

 

    他笑得深沉,阿诚听不出他这句话究竟是安慰的成份多,还是讽刺的成份多,一时更加手足无措。

 

    来福听不得他这样言语挤兑阿诚,挺身上前来:“你不要怪阿诚,是我自己不争气。他既然叫你一声先生,你就不要这样为难他。我……我本来,也就没想要他这样帮我!”

 

    他语气急促,声色却还铿锵,明楼倒是有些意外。他上下一打量来福,见这孩子身量同阿诚不相上下,神情看着紧张,终归挺直了腰杆,绷住了一口气,眉目间也多少看得出一点坚毅的量度。

 

    “房间里面,是你什么人?”

 

    几乎是本能,来福脱口而出:“那是我妈妈……”

 

    “有多久了?”

 

    “……一、两,不,是三…三、四年……”

 

    还挺老实的。

 

    轻笑一声,明楼突然缓了语气,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过洋人是怎么训狮子的?”

 

    不料他会突然转移话题,来福和阿诚都愣住,四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明楼慢条斯理道:“家父当年出国考察,曾环游列国,所以也知晓一些国内少涉的见闻,回来对家姊和在下说过,西方人,往往把我们国家称作‘东亚睡狮’。狮子是百兽之王,威风凛凛,于是国人听了这话,以为是言我中华实力暗潜只待唤醒,多多少少还听出一点‘与有荣焉’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他又笑一笑。那笑意不但冷,而且锐,甚至不像自嘲,几近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乖戾了:“但是等到家严亲眼见过了洋人是怎样训练狮子的,才知道所谓‘睡狮’,并不仅指睡着的雄狮。——洋人训狮,为退其野性,往往先佐以鸦片,拿大烟引诱狮子吸食,待其上瘾。”

 

    “长此以往,烟瘾形成,就是昔日牙尖爪利的兽王,也终日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再不复以往雄健风采。”

 

    “所谓的睡狮,豢养久了,也不过是瘾深难拔退去爪牙的家畜罢了,哪里还能回到百兽之中一展雄风?”

 

    一席话,并不如何声色严厉,却重逾千钧,自说得两个孩子大汗淋漓,如芒在背。

 

 

    满地静默,那样的死寂,都好似化为活物,一根根往心腔上扎。许久之后,明楼听到来福带着哭腔的声音:“先生,我该怎么办?”

 

    他也跟着阿诚喊明楼“先生”了,可见明楼口才当真了得,几句话就说得他方寸大乱,竟把明楼当作主心骨来讨主意。明楼问他:“你真的还想继续读书吗?”

 

    来福用力点头。

 

    “你想救你妈妈?”

 

    来福还是用力点头。

 

    “但是,你无法唤起一个不想醒的人。”

 

    道理是如此简单明了,又直白得近乎于残忍。来福一呆,怔怔望着他,眼底随时都能淌下泪来。他突然拼命摇头,像要甩掉那些深重入骨的悲哀和无望:“不是的!我妈妈她……她也想过要戒掉的!她说过她对不起我,她要为我去戒掉……”

 

    明楼怜悯地看他:“但是戒断的过程太痛苦,所以她放弃了。而你不忍心看她这样痛苦,你也放弃了。”

 

    来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放弃!就算她放弃,我也不准,我会要她为了我坚持下去……”

 

    这样的环境,条件并不好,隔音自然极差。这一番对话,应是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房间里面那个女人的耳朵里。来福泣不成声,而渐渐地,满室的抽噎声中,也混杂上了一个女人细微的啜泣。

 

    是悔悟,是省悟,还是无可奈何的了悟?

 

    明楼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对于来福母亲来说究竟作用有多大。毕竟医心并无特效药,终归一切还看自己。至少,他也不想看到一个家庭这样被毁掉,一个灵魂这样自己把自己作践掉。

 

 

    离开来福家之前,阿诚还是满脸惊色未曾退去,懵懵懂懂就要跟着他出门。明楼示意阿诚低头,于是阿诚垂首一看,发现自己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个小布包,五指并拢到僵硬的地步,汗水将布料都染出半透明的色泽。

 

    那个货币流通极其混乱的年代,这些各式不一的钞券和大大小小的辅币,是他近一个月来的辛苦劳动所得,是他想要偷偷对同学伸出的援手。

 

    明楼说:“放下来吧,你不正为此而来的吗?”阿诚顿时如释重负。他想悄悄将小布包搁下,明楼却自他手里取过布包,自己从怀中掏出钱夹,也为那份资助再添上一些分量。

 

    但他并不肯就此无声离去,而还要放下一句:“就当是你借给他的。借条就不必打了,相信任何一个自重自爱的人都不会赖账。”

 

 

    这短短一刻钟发生的事情,却叫阿诚有种百代光阴轮回过的体验。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路灯昏黄,有风卷着无根枯叶飘飞,街头路人也已经行迹萧瑟。阿诚亦步亦趋跟在明楼身后,胸中激荡的血气虽已渐稳,终归还是思绪难平。

 

    他时不时偷眼去看明楼,很想问他的先生:原本你不是不赞许我这样做的吗?他没敢问出口,但明楼略一缓步,回头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楼叹口气,停下了脚步。他道:“你有此心肠,可见是个常怀善念的赤子,我怎么会不认可你?只不过我要你明白一个道理,自古救急不救穷。”

 

 

    百年沉疴,非用猛药,难以对症。


===

注:“睡狮”那段,参考材料源于我小时候看的一期《读者》。具体期数早不记得了,文章也很是短小精悍,但其所言,令我心惊到现在。

人间抽风客

百年(一)


    阿诚收到的来自明楼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本词集。


    不是新书,素日里被摩挲得多了,当下擎在手中都能感受到一种岁月润涤过的质地。纸页多有折痕,页根也微微翘起。阿诚随手一展,便顺势掀开一面,书页四角空白处都注上了字,可见书册的原主人对这一章节也看得勤勉。


    他那时跟着明楼习了大半年的书,识得的字不算很多,一般简单点的句子还是可以通读无碍的。那日阿诚信手拈书,当篇起首第一行,映入眼帘那刻起,一个个墨字就直直跃进他心窝深处:“谁使神州...

 

    阿诚收到的来自明楼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本词集。


    不是新书,素日里被摩挲得多了,当下擎在手中都能感受到一种岁月润涤过的质地。纸页多有折痕,页根也微微翘起。阿诚随手一展,便顺势掀开一面,书页四角空白处都注上了字,可见书册的原主人对这一章节也看得勤勉。


    他那时跟着明楼习了大半年的书,识得的字不算很多,一般简单点的句子还是可以通读无碍的。那日阿诚信手拈书,当篇起首第一行,映入眼帘那刻起,一个个墨字就直直跃进他心窝深处:“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即使当初并不知晓这寥寥笔墨中用了多少史书典故,少年玲珑心也多多少少领略得到一点就中滋味。


    古籍特有的墨香味里夹了刀剑意,分明是十分的苍凉怆痛,竟也生生凿穿一个出口,沉郁中又迸透出十分昂扬气。


    阿诚偷觑一眼明楼,先生神情庄重,目光亦然十分沉静,总不似他这个年纪所应有的气韵。但他的端肃,也并不妨碍阿诚以为先生可亲。


    他又低头去看明楼于字里行间所作的注脚。一个个小字被敛放在不大的空间里,却并不显得拘束。字迹谨严庄整,点划一气呵成,笔锋收放自如,叫人想到“字如其人”的说法。

 


    在阿诚自己的记忆里,他和明台第一次打架,缘由磕碜得他日后回想起来都不好意思说他当时已经过了十岁。


    那天明镜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登时吓一跳。她三步并作两步心急火燎地跨入大厅,看到明台坐在地上,扯开了嗓子嚎啕不停,阿诚呆呆地顿立在他身前,满脸不知所措,两手还僵硬地背在身后,似乎以为这样就不会给人看到。


    两孩子都灰头土脸头发凌乱,衣襟袖口处处可见拉扯出来的褶皱,明台平时喜欢的玩具也撒了一地,所幸两个人都没弄出什么伤来。


    一见这情形,明镜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刚刚打架了?”


    明台不说话,只是哭得越发伤心。阿诚也不说话,默默将头垂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抢东西了?”他俩虽不开口,明镜心下也确认了八九分,手一伸,递到阿诚面前:“拿出来。”


    阿诚低了眼帘,咬一咬唇,终于还是乖乖将藏在背后的物事显露了出来。


    明镜瞟了眼,是本薄薄的册子,瞧着有些年头了,纸页泛黄,订线倒还谨密,边角都保存完好。书页随阿诚微颤的手臂而轻晃,明镜眯了眼仔细去分辨,看清封头一行竖着排下三个字:《龟峰词》。


    她举手待要取来细看,阿诚却又下意识将手向后一缩,似乎极不情愿书册离开自己掌心。


    他这个态度,明镜便也猜着几分之前的情形。无非是阿诚珍视此书,明台好奇心重意要强夺,阿诚又不允,两个小孩便打将起来。


    如此简单的因果,想明白了但觉好气又好笑。明镜先怒阿诚:“你是他二哥,有什么事不能先让一让,非得和弟弟动手?”转头又骂明台:“做什么去惹你阿诚哥,尊长礼让都不知道了?要看书只管对姐姐说一声,哪样要求没满足过你!”


    于是明楼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双弟弟齐齐趴在厅堂案几上写检讨书,明镜满面怒容地站在一旁监督。


“要是写不好,今晚都别吃饭了。”


 

    两个男孩,皆是粉雕玉琢模样,却又抿着嘴满是委屈。明台皱着鼻子,看神情犹是气鼓鼓的。阿诚那时看着已比刚来时丰润许多,小脸蛋上有了血色,此刻眼眶泛红,又强忍着不肯掉下眼泪,那样子也是当真叫人生怜。


    明镜一掌将那本词集拍在桌上,“就为了这么本破书,大的不让着小的,小的也不让人省心!你看看,我们明家家教是不是出了问题?”她嗔的是明台和阿诚,目光却向着明楼。


    虽不知前因,听了这话,发生了什么明楼多少也了然于胸。他托起书页,摊开来看了看,笑道:“这不是昨天我送给阿诚的嘛。”


    明镜嗤道:“你送的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他俩这么急赤白眼的?”


    明楼赔笑:“他俩还小,教育教育就好,何苦较真。”


    明镜其实自己也心疼,当下点点头:“你替我看着他俩,我去看看晚饭怎么样了。”


    说是写不好检讨不给饭吃,事实上明镜就是自己不吃晚饭也断然舍不得当真让三个弟弟饿着了。


 

    当天夜里,晚饭过后明楼把明台和阿诚叫进书房。清黄灯光下,桌面上摊着那卷《龟峰词》,三人相对,剪影错落,投在壁上也将边沿轮廓柔和三分。


    对明台,明楼斥责了几句“目无尊长,不知礼数”,又摆出兄长架势打亲情牌,从明镜对他寄予的厚望说到兄弟同心方可其利断金的道理,直把个小家伙说得眼泪涟涟,乖乖点头认错,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


    挥挥手放明台出去,明楼转眼看向阿诚:“怎么会弄成这样?”


    阿诚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神情顺服,偏偏死不开口。


    明楼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便道:“当初看你表现,我以为你喜欢陈经国的词,还想着这个礼物看来是送对了。他落笔向来笔力雄健,气象不俗,只是用典处颇多,恐难理解。本来我怕你如今阅研起来有困难,原打算逐字逐句来为你讲解。但你现在这个样子,应是我想错了,你并不需要我来多费这个心……”


    话还没说完,阿诚就急了:“先生!我没这样想过……”


    明楼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没这样想。只不过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总也不肯对我和大姐说。”


    他声气很稳,很平静,阿诚却像被硬物噎住了喉咙,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了。


    明楼叹气:“明台受了委屈,他会大声哭出来,大姐有时虽嫌他磨人,却也因此疼他多一些。我也知道他这样的性子是吃不了亏的,所以放心。但你却连哭都不会,我和大姐就更加不能安心。”


    阿诚无言。他当然不是生来就不会哭,只不过经历了哭也没人理会的时日,就明白了各人自有苦悲,摊派展露出来也未必能换得他人疼惜,又何必去博取廉价的同情怜悯。


    说到底,他还是难免心存忌讳,总以为自己是仆人收养的小孩。


    他缄默,明楼也流露出若有所思神色。过了一会他又换了口气,纠正自己的说法:“我刚说的也不全对。你是聪明人,你不哭,是因为你坚强,明事理,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循循善诱的温和语调,竟然比训斥责备更惹人眼底发热。阿诚被他这么一抚慰,心里还潜藏的一点微小的委屈和愤懑,一下便如阳光下蒸腾的雾气一样渐渐稀薄了,倒是眼眶愈红,连着耳朵根都红成一片。


    明楼清楚瞧见他的变化,声气放得越轻:“你和明台,是两样的心性,但都是一样的好孩子,我和大姐看得出来。一个家里,不可能同时养出两个明台,你就只是你自己罢了。”


    很轻很轻的“啪嗒”一声钝响,有水珠猝不及防地跌落,砸得四分五裂。


    明楼印象中,阿诚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复回想,也就是他被桂姨独自锁在家中的时候偷偷抹过两滴眼泪,此后再怎么泪水在眼眶打转,也不肯轻易落下。明楼装作没看见他慌忙抬起来去揉眼睛的手,只对他微微一笑:“没事,我们来日方长。”

 


    那天晚上,明诚知道了,原来词有词牌,配曲调,能传唱。明楼说诗言志,歌咏言,心中若有不平意,长歌当哭也自成慷慨。


    原本,阿诚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为什么平时明镜塞给他不管多贵重的文玩物事,只要明台一开口,他从来都双手奉上,却偏偏只有这册半新不旧的词集,任凭明台怎么软磨硬泡也抵死不肯相让?但那晚明楼为他唱了《沁园春》,词意壮阔激扬,声气雄浑慷慨,一句句,咀词嚼字都好似吞吐着乾坤清气。


    明楼说那龟峰先生享年不过廿载有余,现存词作卅余首,全取《沁园春》调,也是词史罕见。灯光下明楼眉目沉凉,他讲解词作时阿诚便仰头望着他,不觉间突生奇思怪想:千年来,其实人同此情,即使隔了数百光阴,他也好像能触及得到那些名士风流的词心和剑魂。


    碧血丹心,宁折不弯,九死无悔。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来来回回,切切吟断这一两声,明楼忽地侧过脸来,眉如利剑,眼似刀锋,轻喃还似叹息,“道光庚子年到现在,也是将近百年了。”


    阿诚听到自己胸中咯噔一下轻响,似心火迸放焰花四射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忽然很确定,就算今日之事从头再来演绎一遍,他必也还是不会将这本薄薄的词集拱手让给明台。


恋爱脑与乌托邦

[伪装者][楼诚] 江北之墟 章二

多谢大家真心,更得太慢,心有愧疚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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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明诚道别出门的时候,夜已经沉下来了。他转头向右,转了两个街角,离钱芥尘的房子已经很远了。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明诚熟练的坐进驾驶座,郭骑云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对方会等自己——可是明诚开车灯,调转车头,嚣张跋扈,撇下他扬长而去。


八月初,北方的硝烟弥漫,法租界也无法歌舞升平。霞飞路路灯稀薄,隔着几十丈才亮一盏,华界涌入大量避难者,他们拥在街头巷尾,尘土腥气,风雨欲来。郭骑云只好回去等命令,那夜没有命令。


明诚的到来让郭骑云觉得不踏实...

多谢大家真心,更得太慢,心有愧疚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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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明诚道别出门的时候,夜已经沉下来了。他转头向右,转了两个街角,离钱芥尘的房子已经很远了。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明诚熟练的坐进驾驶座,郭骑云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对方会等自己——可是明诚开车灯,调转车头,嚣张跋扈,撇下他扬长而去。

 

八月初,北方的硝烟弥漫,法租界也无法歌舞升平。霞飞路路灯稀薄,隔着几十丈才亮一盏,华界涌入大量避难者,他们拥在街头巷尾,尘土腥气,风雨欲来。郭骑云只好回去等命令,那夜没有命令。

 

明诚的到来让郭骑云觉得不踏实,社里有一个说法,说命悬一线,意思就是一条线是一条命,他跟明诚不是一条线,心里有很多防备。

 

郭骑云再次见到明诚,已经是八月十日的傍晚,虹口机场死了两个日本人,满城剑拔弩张,对方敲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执行任务。”这是明诚对郭骑云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亮出了军事委员会的证件,郭骑云只能跟着他走。

 

 

任务很简单,跟一个情报贩子接头。人在报会里,只能那里见。上海的报馆特别多,派报公会两周开一次,地址在三马路的绸业大楼。这个消息是那一天钱芥尘放给明诚的,明诚打扮了一下,穿了灰衬衣,带了一块普通的手表,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像模像样的记者。

绸业大楼的厨子好,是无锡人,船菜做的很好吃,但是楼旧光暗,白天也亮着灯。

屋子里加上他们俩,一个十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凑桌吃饭,只有一个外国佬,乱糟糟的头发,在角落里埋着,打字机敲字。

饭吃得其乐融融,明诚笑眯眯的跟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聊天,介绍自己是《晶报》的新任记者——明诚竟然对上海的报业很熟悉,他讲起去年杜月笙亲自出面给《大公报》抹面的趣事,大家都哈哈而笑,而郭骑云听不懂,只能沉默的吃饭。

饭后道别的时候,明诚还笑眯眯的递上了名片——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印的名片。

其他人都走尽了,那个外国人却没走,在稀薄的灯下坐着,喝一杯红酒。

 

“来谈正事吧。”明诚摘了眼镜,坐到了那人对面。

对方放下酒杯,说了一句法语。

 

“他说什么,你来翻译。”明诚突然对郭骑云说。

郭骑云愣住了,明诚明明比自己在巴黎多住了十年,居然让他翻译法语————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他会觉得对方在捉弄自己。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伪装。

 

郭骑云的法语不是很流畅,他磕磕巴巴的在中间翻译着,剩下两个人都皮里阳秋,话留三分。

对方给了一个价钱,说买日军报道部的内部消息没问题,但是要三十根金条。

“太贵了。”郭骑云吓了一跳。

“我只是个牵线人。”法国佬耸耸肩,“生意你们自己做。”

明诚倒是对价钱不置可否,他敲着桌面,对郭骑云说,“你跟他讲,我们只要信息源可靠。”

 

 

“你是国民政府的人?”临走的时候,法国人突然张口问明诚,用了蹩脚的汉语。

“我是养家糊口的人。”明诚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离开上海?”他似乎对明诚很感兴趣,“战争不可避免。”

“你又为什么不离开?”明诚反问。

“我有一个妻子。”对方语焉不详,又意味深长。

明诚已经站起来,又微微的弯下腰,看起来狡黠又真挚,说:“我有一个哥哥。”

 

 

三十根金条不是小数目,郭骑云一时想不到哪里去弄这笔钱。

但是明诚看上去有办法,他们从三马路顺车出来,穿过大世界,沿着豫园大道向东。明诚一路没说话,但轻车熟路,目的地清晰。

法租界东临黄埔江,风水好,住着有钱人家。路修得宽,车就越开越顺。

 

 

这是郭骑云头一次见识上海的大家族公馆:寝楼和厅堂分开,草坪很大,花木扶疏。明诚径直把车开进一家院子,停在大门口,郭骑云以为他要拜见什么人,就在车里等。明诚光明正大的走到门口,顺手搬弄了一下藤木架上的兰草盆,好像这是他自己家里的花盆。

公馆里门掩着,四面都没有人。郭骑云本以为他会敲门,然而他目瞪口呆的发现明诚掏出了钥匙,开了锁,还在门口换了一双便鞋————原来这真的是他自己家里的花盆。

郭骑云不由得再次打量这栋房子,白石墙黄铜灯玻璃窗,家里没人灯却亮着,仿佛电是不要钱的,外侧的楼梯都是实打实的硬木,雕着精细的花纹。他再一次想起当年暴雨里给明诚少爷拎箱子的往事,骂心平地而升。

 

 

不过郭骑云后来跟明家大小两位少爷打了不少交道,才知道明诚并不是真的少爷——至少他没有少爷脾气。但是明诚骄傲,这骄傲是一个稳妥的“个体性逻辑”,并不高高在上,而是生在土地里,根扎在一个牢固的地方——那时候还处于郭骑云的理解之外。

 

 

 

 

十一日晚,上海暴雨。

虹口区宝兴路有一间大一沙龙,邻近苏州河支流。法国佬中间牵线,最后还是约在日本人的地盘上。明诚倒是不怕,他装作是一个常年虹口区混的潮汕帮,做倒卖情报的买卖。他还从家里顺出来一套中式对襟,这套衣服大他一个号,他只能挽着裤脚袖口,倒也不难看。

 

“按照计划,我进去交易,你策应。”明诚嘱咐他,“这里是老鼠窝,小心别出动静。”

 

 

行动很顺利,明诚拿到了东西,他从楼上下来时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去喝了一杯花酒。

 

大一沙龙旁边是个剧院,剧院的格局是内堂外楼,灯都在回廊上——那天没有节目,里面是空的,明诚跟郭骑云本打算从这里撤离。然而郭骑云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以为楼里无人,便点了一根烟——虹口区入夜禁灯火,这一点光,几乎就是目标了。

他听见不知道哪个角落有日本人叫嚷起来,慌张掐掉烟头,却也无济于事了。

 

千钧一发的瞬间,明诚突然塞给他一个小盒子,那是他今天得来的东西,低声说:“我来想办法,你按计划走,有人接。”

说完他就离开了,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郭骑云等日本兵被引开,从角落里翻出窗户,顺着外墙的管子溜下来,才发现树影里有一艘船。是苏州河里最常见的那种乌蓬船,这船位置停的特别隐秘,在楼里面只能看到暴雨中摇晃的枝叶。

船上站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长雨衣,雕像一样隐在黑暗里,隔着雨幕,郭骑云看不清对方的脸。他对郭骑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让他赶紧滚进船舱。

郭骑云被雨水浇透了,他还惦记着楼里的明诚,可是这个人身上有威严,他不能不听。

 

雨越下越大,仿佛吴淞江都翻到了天上,倾河而下,而他们和这座城市,都要埋在这暴劣的大雨中。

 

郭骑云趴在船舱里,前面是油阀和机轮——这是一只改装过的船。他有点难过,他跟明诚谈不上朋友,充其量算半个战友,还腹诽过对方的本事——原来这才是他真的本事。

他向外看去,那个男人还立在那里,不动声色,好像在等什么时机。

 

明诚沿着外楼向上跑,一路跑一路开灯,剧院一共五层。最后灯火通明,在日占区浓稠黑暗里,像一个浪漫的孤注一掷。他惊动了宝兴路几乎所有的日本兵,包括沿河岸一边的,刀枪蜂拥而入,围得水泄不通,郭骑云完全不知道明诚想干什么,只觉得绝望——明诚亮灯的瞬间,大概就是做了牺牲的准备了,他觉得自己欠了对方一条命。

 

 

就在明诚跑到顶楼的瞬间,郭骑云看见那个男人举起了枪,那是柄长狙击枪,之前藏在雨衣里,亮出来的瞬间,好像蟒蛇在黑夜里睁开了眼。

风雨越来越大,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下一个闪电竖劈开雨幕的刹那,借着光亮,男人扣动了扳机。

 

 

剧院背靠,明诚站在楼顶,加上台阶,大约离着水面有二十米的距离。

明诚在听见枪响的瞬间,毫不犹豫,背对江面,从楼上跳了下来。他甚至连头都没回——那是骨血里的信任,好像背后是他的家。

男人五枪灭了五盏灯,雷声掩盖了枪声,而这五盏灯在剧院同一侧,几乎就是一个视觉死角,楼里的人根本看不清明诚落水的位置。

 

明诚从水里钻出来,扳着船舷翻进船舱。郭骑云扳动手闸,乌篷船贴着水面,暴雨变成了温柔屏障,他们在黑暗里顺水推舟,无声的滑出虹口,前面就是苏州河。

男人随手将枪扔进舱底,摘了雨衣,把明诚拎起来,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又穿我的衣服。”

他声音好听,仿佛还是那年夏日广州的人间烟火。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九)【完结】

开篇句首,来自电影《美丽人生》这个题目的出处。

===



   ——“无论如何,人生是美丽的。”


   1979年春,明楼出狱。


   他一出狱,就有专车来接,直接将他带到上海的某处公寓。


   其实明楼有心理准备。他虽获释,却还没有平反,行动自由还是受限的。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下车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明诚。...


开篇句首,来自电影《美丽人生》这个题目的出处。

===

 

 

 

 

   ——“无论如何,人生是美丽的。”

 

 

 

   1979年春,明楼出狱。

 

   他一出狱,就有专车来接,直接将他带到上海的某处公寓。

 

   其实明楼有心理准备。他虽获释,却还没有平反,行动自由还是受限的。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下车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明诚。

 

 

   他和他,前半生颠仆,是因为有家无国;后半生流离,却是因为有国无家。

 

   裹挟在十年浩劫的风暴里,明诚算是幸运的。于身体上,他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

 

   他出身成分清白,被养母虐待的悲惨童年反而成了他日后的保护色;他早年行动在国外,回国后也一直行事低调,并不扎眼。

 

   他更聪明,早早看清了形势,却从不公开站队。有人要他揭发明楼,表面上他也积极配合,主动揭发明楼的出身,一口将明楼定性为“资本家”,实在是避实就虚避重就轻;但在明楼是否存有“汉奸”嫌疑这个问题上,他又坚决否定,闹得凶的时候甚至喊出“我只知党性,不知人性!明楼当年要真做了汉奸,我第一个毙了他!”这样的话来。

 

   多年来明诚早知如何明哲保身。他入党早,组织上也看重他,去过伏龙芝,回来又迎来送往经营各方情报网,明面上干干净净,暗地里关系人情无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只凭这份履历,他说出来的话也足够让人掂量掂量。

 

   长期以来,外人看他顺风顺水,几番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竟能屹立不倒,可见是个识势懂事的。却无人知晓,他内心煎熬,几乎也将他逼出了和明楼当年一样的头疼病。

 

   这些年来,明楼被桎梏了多久,明诚也陪着他桎梏了自己的心多久。

 

 

   第一次相遇,明楼就走进了他的生命。那时的他们,当真是年轻,意气风发少年郎。

 

   此后岁月,也是明楼一直伴随着他。

 

   即使明楼人不在他身边,也一直相融于他的骨血里,伴随于他的精神里。

 

   1939年的上海,在那些看不见的刀丛剑影里,在那些看不见的暗室喋血里,他们联袂登台,将一场场好戏演得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彼时他微一抱怨,明楼便笑言,“你还好,有我陪着。”

 

   如今明楼不在身边,他也还是得演。不是演给敌人看,却要演给自己的国人看。

 

   他要保全明楼,先要保全自己。他要处处回护,他又不能强出头。他不想诛心,却要先违心。

 

   风景依稀似当年,如此情境,又早不是当年。

 

 

   一晃十年,竟如隔世。

 

   明诚的面庞看着也多了沧桑的味道,看他的眼神还一如当初的少年。他迎上前来扶他,温声对他说:“先生如今年事已高,组织上认为还是得有人照顾的好。”

 

   明楼心知肚明,这就是所谓的“监视”了。

 

   不知明诚为了争取到这一天,费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努力?

 

 

   阿诚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像个孩子,因为他原本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阿诚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敬重甚至准确说应该是爱恋着他,故见了他难免生出依赖之心。

 

   有时明诚自己也会懊恼于此,每个成熟的男人都希望自己在至亲至爱面前是独立的,亦是完美的。但他虽为此烦恼,见到明楼还是一样无可避免地会流露出几乎是下意识的依赖神情。

 

   人总是无法摆脱本能。

 

   而他的天资原是极优秀的,只不过在明楼面前才收敛气息,所以一旦明楼不在他视线范围内,他的锋芒何其逼人,他的光彩何其夺目,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明楼就此在明诚的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前养尊处优,总不肯做饭,还习惯颐指气使。如今“赋闲”在家,从前学过的种种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干脆一心一意研究起厨艺来。

 

   明楼发现明诚家中常备阿司匹林,起初以为是保持旧时习惯,后来才发现,那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没多久,明诚回来跟他讲:“我对上头说,明楼同志近来思想觉悟大有提高,想趁身还健在的时候,交代整理一下自己当初的经历,深刻反思自己的过错,也算提供一些严肃有价值的参考材料。”

 

   他忍俊不禁,问:“就算你已经替我写好了材料,难道不用我再誊抄一遍?”

 

   明诚便深深看他一眼,嘴角一翘,也快七十的人了,竟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得意:“你的字,哪一个我学不像?”

 

   明楼当时正在敲核桃,听了这话有些分神,险些稀里糊涂就一锤子砸偏了。

 

   明诚赶紧从他手里抢下锤子,自己掰了两个核桃仁,塞进他手里:“这年头核桃可不好搞,你别浪费了。”

 

   回过神,明楼收好思绪,又听得明诚问他:“大哥,晚上吃什么?”

 

   问得就同当年在明公馆一样自然。

 

 

   晚上是红薯稀饭。红薯块切得有点大,水加多了,粥熬得太烂……

 

   明诚把脸埋在碗里,低着头专注地吃。

 

   明楼捧着碗,吃了几口,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了:“听说……最近有人来找过你?”

 

   明诚手一顿,头没抬,筷子也还是没停。

 

   明楼看他这样子,知道他不想提。但他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大哥的人,总难免存着一些相护之心,即使自知难免被嫌弃婆婆妈妈。

 

   他叹着气:“阿诚,不要仇恨。”

 

   啪地一声,明诚撂下筷子。

 

   阿诚很少在明楼面前持这种态度,明楼知道他心结所在,无可奈何之下,却更生出一种温柔坚定的决心。

 

   他要护着他。

 

   明诚的身,已十分安全,不需他保护。但他还要护住明诚的心。明楼最强大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学识渊博口才出众,也不在于舞刀动枪例无虚发,而在于他有一颗看彻世路依然清明不变的赤子之心。

 

   一颗看起来,和他深沉性格并不相符的,赤子之心。

 

 

   他很早就知道,阿诚是个心怀荆棘的孩子。他知恩重情,他也记仇难释。

 

   阿诚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个自称母亲的人就可以变化那么大,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他对桂姨始终心有千结,不能原谅又无法忘却。这样的心事折磨了他很多年,直至桂姨死在他枪口下,也并不能够真正抹平他心中的疮痍。

 

   而这十年间的种种景象,也足够让阿诚怀疑,人性究竟可以丑恶到何其深沉何等顽结的地步。

 

   那些甚至不像桂姨,是变节了的敌人,可以无情消灭。他们都是自己的同胞,是千千万万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普通国民。他们并非生来可恶,他们最大的罪过在于无知。

 

   正因为如此,明楼认定,就算明诚反感,他还是要说下去:“阿诚,我不是要你原谅。但我想你知道,暴力之下,没有正义。”

 

   明诚几乎是立刻、硬梆梆地冷声回道:“我知道,他们只是吃人血馒头的愚民罢了。”

 

   明楼苦笑。

 

   明诚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原本是锐利的,甚至还带了一点冷意。但他接触到明楼的视线时,他的棱角,他的尖刺,又不知所措地收起来了。

 

   他在明楼面前,终归还是像最初那个失怙的孩子,一接触到明楼严肃而不乏温情的眼神,就难免丢盔弃甲。他知道明楼的本意其实是在关心他,明楼并不在意他原不原谅那些无知之下作了政治工具的狂热同胞,明楼只是不愿意他心中再生出一丛荆棘来。

 

   正因此,因为已经明白了明楼待他的苦心,他收敛了怒气,甚至泛起一点近乎于委屈的无奈,轻声说,“道理我都知道,大哥放心好了。”

 

   明楼微笑:“你懂得就好。之前我可以看着你,如今……我实在是怕,怕我再看不了你几年了。”

 

 

   若是从前,明楼说这样的话,明诚肯定会冷着脸让他闭嘴。

 

   到了这一刻,他却反而释然了。

 

   风雨如晦时,他曾想过,只要明楼能活,他就什么都不畏惧;如今云散天开,即使明楼终将离去,他也不再忧怕。

 

 

   明诚曾经以为,个人情感和国家意志总难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无可匹敌的张力。不过到了这一刻,他又觉得其实两者是统一的。

 

   他对明楼,就和他对这片山河所怀有的感情本质上是一样的。

 

   他深爱明楼年轻时儒雅的容颜,鸦黑的发丝;他也深爱明楼如今泛憔的面庞,微霜的鬓角。

 

   就像他固然爱这片国土的广袤,这片山川的壮美;而在直面了这个国家的贫穷,这个民族的丑陋以后,他亦不能从情感上舍弃这一方河山,还有这方水土所养育出来的一切。

 

   家国是信仰,并不是因为这个国家强大到令你自豪,而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深深根植在血脉里。美与丑,善与恶,精华与糟粕……皆是那样,不可离析,莫能辨究,便不认同,也不能否决,只能一并承认。

 

   一切都将成为历史。而面对历史,当时时警醒,却不能沉沦不自救。

 

 

   明楼看着他,到此但觉心满意足。明诚虽然心有荆棘,却能将荆棘催开了花,还将那花递到他手里,问他好不好看。

 

   此间少年,早已在岁月长河中长大成人,于无声处就温柔了时光。

 

   他看了明诚一会,忽道:“你随我来。”

 

   一世颠簸扑折,到了这一时,他想留下一点东西,作为生平的写照。

 

   不求旁人知,但愿一人晓。

 

 

   执了笔方才觉出这些年来,身体机能当真衰退了下去,手竟抖得厉害。明诚看他五指发颤,默不作声走上前来,张开胸怀,自后头扶抱住了他,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

 

   手掌温暖干燥,腕处微微施力,他挽着他,推磨着笔尖在纸上擦出墨痕。

 

 

   ——此生幸得君偕我,此身归处是家国。

 

 

   初遇时节,明楼握着他手,带着他写下生平第一个字,是个“中”字。此后光阴荏苒,他攥住明楼的手,协助他留下平生最后一笔墨迹,是个“国”字。

 

   明楼和明诚,两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初和最后的字连起来,就是一个“中国”。

 

   终此一生,不负山川,不忘家国,最后也总算是守在了自己的故园旧地上。

 

   他们相视一笑。

 

 

   夜深忽梦少年事,醒觉方知是白头。

 

   山河犹在,多么幸运。故人犹在,多么温柔。

 

 

   要相信,一切终究会好起来的。



【完】



题外话:


我相信,对于苦难史的追忆和反思,没有哪部电影的表现方式比《美丽人生》更沉重,也没有哪部电影的基调比《美丽人生》更温暖。所以我一度犹豫过要不要绕过WG,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直面。


对于苦难,我所翼望看到的态度是,不否决,不遗忘,也不悲观,不夸大。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八)


    1925-1927这几年,之于阿诚,正是少年人读书肃观的黄金时段。那时阿诚在明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钻进明楼书房,自他收集的各种典籍中抽一卷,一读就是大半天。


    他曾自《吴越春秋》上读到,要离为刺庆忌,断臂破家,舍妻子性命而取信于庆忌,事成后却自谓非仁非义,无面目于天下,乃伏剑而死。


    后来他读《缶鸣集》,读到“弱夫杀壮士,谁敢婴余怒”之句,那时心中确有唏嘘感叹,倒...

  

 

 

    1925-1927这几年,之于阿诚,正是少年人读书肃观的黄金时段。那时阿诚在明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钻进明楼书房,自他收集的各种典籍中抽一卷,一读就是大半天。

 

    他曾自《吴越春秋》上读到,要离为刺庆忌,断臂破家,舍妻子性命而取信于庆忌,事成后却自谓非仁非义,无面目于天下,乃伏剑而死。

 

    后来他读《缶鸣集》,读到“弱夫杀壮士,谁敢婴余怒”之句,那时心中确有唏嘘感叹,倒也并未多作发散。

 

    书载要离形容丑陋,身长仅五尺余,又生得瘦小,腰围一束,确实是弱夫形象。史记庆忌号称吴国第一勇士,若非要离形貌极弱,想庆忌也不至于轻易容他近身。

 

    后来见到毒蜂,明诚想起,和明楼谨小慎微伏低姿态却仍难掩高调的形象不同,乍见王天风第一眼,他心中蹦出来的形容词就是,其貌不扬。

 

    如今揣度起来,那恐怕就是他最好的伪装色了吧。

 

    不听指挥嚣张跋扈,自断臂膀做投名状,身可败名可裂,以命相间不死不休。疯绝狂绝亦狠绝至此,谁能想到这副单薄皮囊下包裹的灵魂,竟蕴含如此巨大的能量?

 

 

    出国前,明楼曾同明诚说过一个典故:钱塘自古繁华,柳三变留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佳句,嚼字如噙香,怎不叫人心动意往身向之。

 

    他说得生动,明诚听得也眼波生光,暗下遗憾,不曾亲至吴杭眼见那般风光。

 

    至此处,明楼却又话锋一转:“据说当年金主完颜亮读过此句,顿生投鞭渡江之志,起侵吞南宋野心。”

 

    可见,山河壮丽而国势衰微,便是寸土寸血,全仗白骨填付。

 

    胜景虽好,也不过是依附在锦上的花。若无一双扶危臂,国颓怎堪挽狂澜?有赖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巴黎街头,处处可见法国梧桐,树冠形如阔钟,枝干拔节挺立。那段明面上维持的宁静光景,明楼来看他,他两总是极为默契地选中共和国广场作为散步凭观的地点。

 

    脚下踩着梧桐落叶,抬眼也见被修剪得挺拔的树干方阵,有一次明楼却并不应景地忽然喟叹道:“武昌门外千株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明诚知道,他怕是遇上了难题。

 

    这难题,大抵不会是工作上的困难,而是信仰上的抉择。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胸腔中怀揣火炬,血液里温度沸滚。明诚比明楼更年轻,更血热,所以有些长远的问题,他那时还看不清也想不到,好在明楼已经走在前头替他想过了。

 

 

    死间计划正式启动之后,由于王天风拒绝透露行动细节,他们便只能等。哪怕等到的是郭骑云、于曼丽死亡的消息,等到的是万丈怒火百般痛惜以及十分的无可奈何,也只能等。

 

    遇上王天风这个疯子,就是明楼,也占不到先机,只能事后处处去配合他。

 

    此后不久,王天风的死讯也随之而至。

 

    他死得极不光彩。世人大抵愿意将郭、于的死亡视作“殉国”,而到了王天风这里,就连“牺牲”,用在他身上只怕都觉得是辱没了这个词。

 

    也许郭骑云和于曼丽还算是幸运的,所谓全忠全义不全尸,好歹终究全了忠义名。

 

    从来悠悠青史,真假难辨,忍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可以预见,在不短的时间里,王天风的生前身后名,都只能是“叛徒”。

 

    身陷三尺泥沼,身后千秋污名。

 

 

    但已经没有余力去想这些了,明诚现在想的最多的,还是明楼,只能是明楼。明台已经被76号带走,特高科的隔离审查令马上就会下来,留给他们的时间更短。

 

    明楼将会有持续一段时间失去自由,他要在日本人面前虚与委蛇继续伪装。而这段时间里,负担起瞒天过海起死回生职责的,却是相对自由的明诚。

 

    明诚以为自己会很不好受,没料想他先看到了明楼惶乱的神色。

 

    寸断的心肠中,片刻的光阴里,他看到明楼泛红的眼角,眼底依稀有泪光。然后他的心忽然就静了。

 

    在巴黎,明楼对他说,时光是无法回头的,历史洪流也不容个人有多余的寿数和精力去重新抉择。故一旦站定信仰,最需要去防范的就是,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胸中血是热的,却必须先要让那温度冷下来。

 

 

    “大哥,这只是暂时的。”

 

    明楼有些意外,难得他主动安慰。他仰起头,正对上明诚的视线。他凝望他,审视他,发现青年不知何时棱角分明起来的脸庞,有着往日容易被人忽略的英气和庄重。

 

    看到这样的明诚,明楼发觉,也许从前真的是他忽略了。明诚只是他身边蛰伏得太过安静,收敛得太过不动声色,才总被他当做还是孩子。

 

    他早学会了等,学会了忍,更学会了扬眉剑出鞘,一击必中即断魂。




    明,实亡于党争。

 

    非止于明一朝,党争之祸,无时无处不在。

 

    ——说是史以为鉴,实际上数百年似一轮回,历史的发展轨迹总是惊人相似。

 

 

    明楼自梦中醒来时,大抵还模糊记得的,就是这三句对话。

 

    近年来,他越来越容易回忆起从前,想是真的渐老了。夜深忽梦少年事,惊觉事事都同阿诚有关,其他人并非未曾入梦,只是全都面目不清了。

 

    大姐逝世于1940年。明台远走久不知境况,后来终于守到消息传来时,却只有一句程锦云作为未亡人决意拉扯大明台遗腹子的片语,个中详情皆不得而知了。明家家业他也无意打理,建国后全数收归国家,纵然如此,数年后到底没能逃掉被扣上一顶“资本家”的帽子。

 

    故人散落,这世上也只剩一个阿诚是他的牵挂。

 

    那时,时光已经跑到1976年了。

 

 

    这些年的情况,他自然不好过,阿诚也久无消息传来了,想是处境也甚为艰难。

 

    上一封信寄过来还是七年前的事情,洋洋洒洒一大篇,句句痛批他这“资本家”作风,表示他早已看不过眼,最后还咬牙切齿写到,若不改过自新,从此断绝关系。

 

    旁人看不懂信里玄机,对外他也只道是明诚要效仿嵇康,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书成而昭告天下,明诚同他明楼断交,从此楚河汉界划清关系。

 

    也因此,这封信得以逃脱被焚烧被毁灭的命运。

 

    他将信纸贴身珍藏,无人时才悄悄取出来翻看两眼。

 

 

    整段文字皆横平竖直,一行行笔锋都硬朗得分明,唯有四字微微倾斜,似是写到情绪激动处,怒极手抖而控制不住笔端。

 

    ——字体朝左倾斜,是提示他时局极左,要他自己当心风向。而若将那微斜的四字剔出来,按顺序排列好,当是“万望保全”。

 

    是望“保全”,而非“保重”。

 

    这其中自然有对当下的无奈。惊涛骇浪霜欺雨打,风暴中能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阿诚也不敢奢望他能置身风雨之外不受牵连。

 

    也应是存了生恐他不肯屈尊俯就,过刚易折的苦心。一个“全”字,是要他“圆”,是要他“旋”,衷心可见,将时局的难处一一毕现。

 

    偷得一点闲暇时,明楼会想上一想,阿诚如今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呢?冰与火,周旋久,当真是苦了他了。

 

 

    明诚这样为他剖心,也不想想明楼什么人,刀山火海里滚趟过,能屈能伸的道理不但比别人更懂,更比人家能演。其实收到信之前,明楼更担心明诚。

 

    他怕过,怕明诚才是过刚易折的那个,更怕他情深不寿。

 

    是的,情深。

 

    ——他看了阿诚那么多年,也被阿诚看了那么多年。任谁看过明诚望他的眼神,都不会怀疑,明诚对他,情深意重。

 

    这世上有些事,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少年相伴终相知,比如两情相悦不相疑。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楼与明诚,都是一样幸运。

 

    也许他该检讨自身,怎么还老把明诚当孩子。

 

    其实明诚对于政治的敏感性,有时还高过他,因他从不肯轻易拿明楼冒险。

 

 

    离别的时候,他们各自接到新任务,从此天南地北四处奔波,都是为了工作。想到此后也许各自天涯不知归期,明诚定定望住了他,眼底的水光都闪耀似星芒。

 

    彼时他拍拍青年的肩,说:“百川入海,终有汇时。”

 

    明诚对他点头,轻道:“大哥,等我回来。”

 

    那时,青年的音容笑貌,清晰如斯,入髓入骨。

 

    明楼睡去之前想,这算不算得,应了那句“别语忒分明”?

 

 

    今日古城边,耕人肆侵墓。

 

    剩把余生,换了故梦,又是年少旧时忆,与君共。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七)

还是那句话,角色属于张勇老师,而对于角色的理解属于我个人。

对于角色的部分理解,原句来自于原著。如果这一章给人以“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错觉,请相信那一定是我笔力不够的缘故,而非我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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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天风说过,明楼不擅于赌技,但他长于洗牌。


    世人眼中,明家大公子学识渊博,样样精通,几乎无所不能,堪称完美。事实上世间哪里真正存在完美的人,只不过是因为明楼善于转移视线模糊焦点,将自身的锋芒和棱角都隐匿得不动声色。


    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为哄两个弟弟高兴也为讨大姐开心,明...

还是那句话,角色属于张勇老师,而对于角色的理解属于我个人。

对于角色的部分理解,原句来自于原著。如果这一章给人以“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错觉,请相信那一定是我笔力不够的缘故,而非我本意。

===





    王天风说过,明楼不擅于赌技,但他长于洗牌。


    世人眼中,明家大公子学识渊博,样样精通,几乎无所不能,堪称完美。事实上世间哪里真正存在完美的人,只不过是因为明楼善于转移视线模糊焦点,将自身的锋芒和棱角都隐匿得不动声色。



    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为哄两个弟弟高兴也为讨大姐开心,明楼会时不时搞点小花样小惊喜给家人看。


    比如变一点简单的魔术。


    他能使人透过一朵鲜花便看到春天,他将一枝蜡烛燃出烟火的华彩,他让一块玻璃也耀出钻石的光芒。


    每次乍惊乍喜之后,明台总囔囔着好玩,大哥教我,我也要来。明楼却总泼他冷水:这点小把戏,看似简单,无非一则混淆视听,二则眼疾手快,实际却更在于凝神守正,定心静气,扰乱他人视线同时确保自身阵脚不乱。


    他打趣明台:你手脚是够快,心却不够静,容易被他人牵着鼻子走,学是学不来的。


    明台不服气,去找大姐评理。明镜便来嗔他:老是搞这种出其不意的名堂,可见没有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每每这时,明楼便微笑着说,不过是为生活增添一点小情趣。


    明镜道,你自己风花雪月就算,可别带坏了明台和阿诚。


    眼看大姐帮着自己,明台便“小人得志”地连连点头附和。明楼也不理他,却回过头来,只看明诚一人,笑问一声:是这样吗,阿诚?


    他笑得当真好看,也当真很是可恶。


    明台看看明楼,又看看阿诚,心里奇怪:为什么感觉阿诚哥笑起来也越来越像大哥了?



    以明楼当时身处的阶层,情趣总和风雅联系在一起,是生活必要的点缀。


    在阿诚看来,明楼似乎对当时所谓的上流社会颇不以为然,但他自己又确确实实是浸淫在其中的人,骨子里的底色已经埋在那里,是根深蒂固的。


    也许正是因着这份与生俱来的底气,在那个沧海横流暗潮涌动的年代,他也能从容不迫地涉水趟河,看似波澜不惊,却于无声处早早听彻风雷阅尽千帆。


    可见高度决定眼界,而气度成就风骨。风骨这种东西,说来就如鹤之于鸡。论实用,世人或皆以为鹤不如鸡;然当鸡群为争一口糠谷而彼此闹得不可开交时,鹤已独自高立一旁冷眼将世路看惯。


===



    重庆发来电报:丧钟敲响。


    明诚问明楼:“大哥,接下来要怎么做?”


    明楼将自己深深陷在沙发里,两肘撑膝,一手扶额,因微微低了头,自上而下这个角度看去,显得那一线鼻梁越发挺直。


    他叹息:“这一天早晚会来。”


    明诚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和痛楚,一时垂首无言。这件事情上,他亦心如刀割,却无力安慰。


    明楼问:“阿诚,你还记得在巴黎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他们出国近十年,大半时间是在巴黎。而在巴黎的那些年,他们在一起时说过的话,那可是数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明诚早已习惯了明楼的思考方式,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点到为止,说一知百。


    说实话,回忆起那次谈话的方式,真算不得是完全愉快的体验。这种体验上的不快,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



    从巴黎回来之前,明楼问明诚:根据《共产党宣言》,占人口少数的处于统治和剥削地位的资产阶级将会被占人口多数且长期处于被剥削、被统治地位的广大无产阶级取代。


    他说,阿诚,你认为你是应该属于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不客气,且明楼的态度,就是要诛他的心。


    明诚不敢正面回答他。他知道,明楼是心有邪火就待撒气,只要他正面回答了,不管他怎样回答,明楼的下一个问题都会尖锐地刺进他自己的心脏。


    这件事情的起因,并不是毫无由头的,其实只是上次会面两个人各自坦诚身份后的延续问题而已。



    在明诚眼里,明楼这个人,不但不是世人所以为的那样完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可恶。


    明楼回国后,在世人面前做出一副渴求权利的样子,当真骗过了不少人,包括他的师妹汪曼春。因为,那确实是他本性的一部分。


    他洞察人心,他通悉世情,所以当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棋局时,当他三言两语搅乱一沟浑水时,这个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透彻的冷酷。


    他也是天生的少爷脾气,养尊处优惯了,自己做个饭也做不好,吹毛求疵的地方倒不少。


    他这个人,掌控欲着实很强,他当然不要日本人或者汉奸给的虚名,但他喜欢将一切都算计在自己掌心。独他可算人,人不可算他。


    所以发现明诚独自入党这件事以后,明楼面上并没有说什么,但以明诚对他的了解,这一笔账,他只是记下了,日后早晚要清算的。


    这不,现在就来了。



    不是因为明楼不同意明诚拥有自己的信仰,也不是因为明诚的选择或有可能与明楼不同道。在明楼看来,这不是公事,这得是私事,是明家的家事。


    明诚知道,明楼现在要来跟他算账,是因为明楼拿他当家人;同时明楼也想知道,阿诚究竟拿不拿他自己当作明家人。


    明家是很看重亲情的,也因此,明家人倾注于情感上的维系牵绊,也强烈到了近乎于霸道的地步。


    这种做派,很不讲理,却有人情的味道在里面。故而到了这一刻,面对明楼,明诚虽然心中并无畏惧,却同时也感到头皮发麻。


    会感觉棘手,是因为在意。明诚怕如果自己表达不当,从此失去大哥对自己的信任,也失去了家这样温暖的一个概念。



    明楼告诉明诚,军统和组织,不约而同给他下了同样的任务:接受汪伪政府的任命,作为打入日本人和新政府内部的内线,回国后展开工作;同时,利用家世和感情上的联系,尽可能从汪芙蕖和汪曼春处套取情报。


    他问:“阿诚,换了你,会怎么做?”


    明诚静了一会,最后说:“国事为先,忍辱负重。”


    明楼就笑了。他只是动了动眉毛,眼底没有笑意,却有冷意:“一个和你一起长大的人,陪伴你很长时间的人,和你亲密无间的人——有朝一日人人都告诉你,她做了汉奸,她该死——那阿诚你是不是也认为,应该除掉她?”


    看似明楼指向的是汪曼春,明诚心说你还不如把“她”换成“他”,或者干脆直接挑明是“我明楼”。顿了一下,明诚反问:“那这个人,是真的做了汉奸吗?”


    “他做没做汉奸重要吗?只要组织上认定他是汉奸——”


    声气不大,音调也不高,然斗室孤间近在咫尺,都能感觉到那阵迫面而来的刀锋寒气。这回明诚垂了眉眼,静默得更久,孤零零立在那里简直像一棵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树。


    明楼也不催他,转身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只等着他回答。



    半晌之后,明诚重新抬起头来,他坚定地说:“对我来说,组织上怎样认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那个人不会做汉奸。”


    这其实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明楼的问题。但这个答复,已基本能够让明楼满意。往深处说,这种问题,换了明楼自己来回答,也是一样诛心,没有标准的答案,更没有完满的答案。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他也不舍得相逼太甚。他心知,这已是阿诚的底线,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


    家国是底线,报国是信仰,而他已是明诚的例外,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原则之下的妥协。



    说到底,“大义灭亲”这回事,只有他明楼灭得,其他人统统灭不得。这就是明楼的“蛮不讲理”,或者说明家人一贯的强硬作风。


    说来也怪,明诚并不是因为仰慕明楼的完美而追随他,而恰恰是在察觉了他的一身毛病以后,更加长久地伴随在他身边。


    不离不弃,无微不至。


    于公,他们有一副相似的心肠,可以为了家国热血流干肝胆皆抛,同样可以为了家国酷烈无情手段用尽。而于私,他们也有相同的愿景,费尽心思,也想护住大姐和明台的一方安宁,也想保住明家上下其乐融融一方祥和。


    只要非关原则,明诚愿意在明楼面前让步。这么多年的潜移默化,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这副躯壳里的每一方寸,都早已牵藤攀丝,层层叠叠,被明楼用看不见的血肉筋髓填满了。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六)

 角色属于张勇老师,而对于角色的理解属于我个人。

===



    外人看阿诚,为人处世总十分周到,或会以为这是个温良内敛风度翩翩的君子。


    大约只有明楼清楚,阿诚本质上的真情实性,实在是和他自己十分相似的。


    温文有礼是外在的表象,儒雅风度更像是一个标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也不过是一种伪装。骨子里他们其实都有着忍看风雷心如铁的决绝果断,以及翻天成云覆起雨的策略手段...

 角色属于张勇老师,而对于角色的理解属于我个人。

===

 

 

 

    外人看阿诚,为人处世总十分周到,或会以为这是个温良内敛风度翩翩的君子。

 

    大约只有明楼清楚,阿诚本质上的真情实性,实在是和他自己十分相似的。

 

    温文有礼是外在的表象,儒雅风度更像是一个标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也不过是一种伪装。骨子里他们其实都有着忍看风雷心如铁的决绝果断,以及翻天成云覆起雨的策略手段。

 

    这绝不仅仅只因为阿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

 

 

    这世上,明楼最敬重的人是他的大姐明镜,但面对明镜时,他也并不总是说出全部的实话。

 

    他对明镜说,他欣赏阿诚有情有义,这是真的。

 

    只不过他没说,很早以前,他就看出来了,其实阿诚的心气秉性,不仅在于一饭之德必偿,更在于睚眦之怨必报。

 

    在世人眼中,睚眦必报并不是一个好词,这是批评人心胸狭窄。而实际上,明家的男人,并没有真正温良忠厚的老好人。商场上纵横叱咤,一次次绝处逢生死中求存,锻造出明家人永不放弃的坚韧,磨砺成明家人隐忍沉着的性情,更赋予了明家人一双看彻世事的慧眼。

 

    明楼看得出,阿诚心气其实很高,内里更具韧性。

 

    若非心高性韧,他不会懂得筹谋逃跑,更不会在逃离了桂姨以后还惦记着离开明家,不再受人恩惠。

 

    其实他记仇。他的心房在那时已经趋于破碎,他并不是天使一样降临到明家来的。因为他承受过太多不该属于他的苦难,在伤势痊愈之前他学不会淡忘,更没有能力原谅放下。

 

    而同样,阿诚知恩。

 

    他的心虽被现实割得支离,到底还是柔软的,善良的。

 

 

    施恩当然不必图回报,但明楼也并不打算挥霍善意。世人看他像学者,实际上他骨子里更流着商人的血液,时常计较等价交换的公平,更有“天下只得我算人,几时轮到人算我”的自负。

 

    无私亦无价的馈赠,总得找到合适的人,才掂得出拿得起那分量的沉重。

 

    大抵人之初,本质皆是一块璞玉,纵有瑕疵,亦然隐现微光。明楼捡到阿诚这块璞玉,他乐于打磨他,以期日后得到绝世的琳琅。同样他并不想强行去改变阿诚的本性,他愿意精工细琢,慢慢切磋,即使费了曲笔,也想要保留这块琼琚本身的华彩,才算不负两个人的初心。

 

 

    初到明家的那两年,因为明楼的一番话,阿诚暂时放下了疑虑,他决意相信先生,信任先生,跟着先生好好学书做人。

 

    然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个人意志来控制的。

 

    他害怕桂姨,忌惮她留在自己生命里的晦暗色彩,这阴影造成的后果,事实上远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严重。

 

    明家对他,并无半点亏待的地方。只不过明台未知事,有时在家闯祸,他在一旁阻止不及,明镜又性如烈火,教训起来也难免硝烟波及,将两个人一并扫进去了。

 

    起初,每逢此时,阿诚总是心慌气促,惴惴难安。他委实有点畏惧明镜。

 

    此前他时常受桂姨责打,对于训斥言语便尤其敏感。明镜不拿他当外人看,那个长姐如母的年代,她当家以来持家行权惯了,只道自己管教家人,明楼明台又都极为顺从,因而言辞也并不顾忌。

 

    庭训归庭训,可以说天地良心,明镜待阿诚,诚然一片赤诚之心,关怀之意绝不逊于她对明楼明台。然阿诚毕竟是刚从阴霾里走出来的,他并不适合迅速站到烈日阳光下,那样直接的照耀,那样曝烈的热度,温暖他的同时也会晒伤他。

 

 

    他以为自己摆脱了桂姨留下的阴影,却不想那阴影如蛇似蝎,若夜行动物,昼伏夜出。光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也许就雪花一样消散了,夜半时分却鬼魅般悄悄聚拢而来,出没于他的每一个噩梦里。

 

    前事翳影,化索牵魂,悄悄缠绕上他的脖颈,叫他胸闷气短,时常深夜惊醒,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桂姨那森冷阴黑的房间。

 

    他心里有个结,这个结,是名为亲情的绳索所化。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不曾渴望天伦之乐?所以以亲情和恩情之名行使的伤害,令人尤为难以承受。

 

    如果从一开始,桂姨留给他的就只是伤害,也许现在阿诚心里反而好受一点。可偏偏这段没有血缘的纽带,在最初分明是那等温情脉脉的模样,那些温暖在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以后,成了揉进他心脏的锐刺。

 

 

    世人皆有亲情环绕,独我没有;世人皆得父母疼怜,却我失怙。

 

    阿诚记得,最初桂姨抱他时,她的笑容是真的很美丽很慈爱的,就是在梦里,也还是很好看。而后她突然翻脸无情,瞪着冷酷的眼睛伸手就掐他脖子,尖利指甲刺进肌肤,生生叫他从梦中惊叫坐起。

 

    身体上他确实没有再遭受虐待,但桂姨留给他精神上的枷锁,心灵上的印痕,影响远比肉眼可见的伤痕要来得深远。

 

 

    这个疤痕,最先发现的还是明楼。

 

    偶然发现阿诚有时神情恍惚,夜晚又被他梦中的叫喊声惊动,明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疏忽了。

 

    长期以来,在阿诚心里,被桂姨摧残着折磨着,硬生生长出了一丛荆棘。荆条和棘刺,捭阖交错,不经意间竟已如此繁茂,抗拒阳光直接照射进来。

 

    这丛荆棘,长在心脏深处,牵皮带肉,扯骨连筋。

 

    明楼可以强行把那丛植物拔出来,只是拔出来以后,也会留下一个血窟窿,千疮百孔,纵横密布地袒露在心上。

 

    他看得没错,阿诚是个自尊心很重的孩子。自尊是很重要的,是一切自爱自重自立自强起源的根基。

 

    然若自尊的种子被沸滚的仇恨和冰冷的折磨浇灌得过多,很难说是会被扭曲成目中无人的疯狂自负,还是被磨折成毫无底气的偏激自卑。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明楼愿意看到的。

 

 

    他开始尽量减少自己外出的时间,尽可能将阿诚带在身边。

 

    他告诉阿诚,大姐喜欢听京剧,所以为了讨大姐开心,他也会时不时在家唱上一段,而他需要有人配合自己。

 

    阿诚看着他,眼眸很清澈,眸底压着一点惶意。明楼刻意忽略他的不知所措,交给他一把京胡。

 

    竹木琴筒,外包蛇皮,阿诚照着他的意思捏住了琴弓,却觉得五指沉逾千钧。

 

    他试着奏响琴弦,结果当场被那呕哑噪杂的音色震住,下意识就想松手。

 

    但他一抬头,正对上明楼凝视着他的眼。

 

    明楼的目光很深沉,阿诚被他那样一望,就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压了千钧,怎么也不敢放开琴杆了。

 

    明楼看着他学画时,也曾拿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他。明楼的口才一向很好,但更要命的是,他似乎能够只靠眼睛说话。他的一个眼神,就好像包含了无尽山水,阿诚总觉得自己能够从中看到一整个世界。

 

    他持着京胡,怔怔望着明楼,心中茫然,不明白先生为什么非要这样安排。他唯独知道,只要自己还称他一声“先生”,就拒绝不了先生的要求。

 

    阿诚早不是当初大字不识的孩子,他心知并非所有人都可称为先生,故而他对于明楼的态度,总要异于其他人。

 

    迎着先生沉静的视线,阿诚感觉自己就像披着一道月光。

 

    月光不似日光。月光清淡柔和,月光如纱似水。日光下无所遁形的阴暗沟渠,在月光下也可以荡漾成粼粼银色,微波轻澜,因着模糊朦胧而美丽神秘起来。

 

    于是他硬着头皮,横下心,重新扣动了二弦。

 

 

    阿诚初学京胡的那一天,明台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忍受了一下午的魔音穿脑,终于忍无可忍了之后,打开门一头扎下来怒冲冲地问:“你们还要拉到什么时候?”

 

    明楼瞥他一眼:“我教阿诚学戏,你有什么意见?”

 

    “他拉得这么难听!”

 

    “你要觉得你比阿诚行,就自己来试试。”

 

    小少爷一赌气,当真来抢阿诚手中的京胡:“试就试!这刮锅底一样的声音,我就不信还有谁能比他拉得更难听……”

 

    结果没一会,明楼淡淡地问:“刚刚,是有人在锯床腿吗?”

 

    刮锅底对上锯床腿,半斤八两,小少爷碰了一鼻子灰。明台扁扁嘴,对他比了个手势,又飞一样地窜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不出来了。

 

    明楼侧过脸来,唇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他看着阿诚,声气不高不低:“你看,没谁生来就是天才。”

 

 

    晚上明镜回来,自觉丢了面子的小少爷气咻咻地跑去大姐面前找场子。听明台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下午的经过,明镜倒是对他俩的排演非常感兴趣:“阿诚想学京胡,这是好事啊。”

 

    阿诚小声说:“拉得不好……”

 

    明镜一拍大腿:“哎呀没事,有哪个能一开始就拉得好的?等你学会了,让你大哥唱给我听,你也来一段不许跑,听到没有?”

 

    大姐一锤定音,明台想到以后时常要忍受杀人京胡声的折磨,就忍不住翻白眼。白眼翻了一半被明镜看到,明镜立刻道:“怎么,你不高兴呀?你要敢嫌你阿诚哥拉得不好,那就你自己来!”

 

    明台马上缩起脖子往回躲:“别别别呀大姐,我错了!阿诚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此后,除掉京胡和绘画,明楼时常又带着他们两兄弟去骑马、练剑、学交谊舞。他说身为明家人,日后交际应酬肯定少不了,怎么也不能失了风度。就算不为交际,也该为生活添加一点小情趣。

 

    华尔兹尚好,明台却更偏爱热情奔放的拉丁舞,尤喜伦巴,灵活多变,柔韧相间。阿诚初时不惯舞步,明楼有空就陪着他在家里慢慢练,大厅唱片机放着圆舞曲,自己踩着女步配合他。

 

    初时磨合,阿诚总难免数错节奏,误踩到明楼。阿诚紧张,明楼就说,你自己记着,踩了我多少次,等以后再跟你算回来。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等到阿诚练好了舞步,京胡也总算拉出了个能听的水平,明楼从未再对他提起过这事。

 

    明楼唱《打严嵩》给明镜听,他配合唱副净,明镜听得眉飞色舞,明台亦鼓掌不停。

 

    事后明楼对他说,所谓的家人,就是你再怎么出乖露怯,再怎样犯傻显拙,都依着你由着你。

 

 

    其实也不过三四年功夫,外人看来阿诚却似脱胎换骨。最初那个瘦骨嶙峋畏生生的孩子,逐步被打磨成了内敛温文的少年——气息沉静,难以看彻,如青竹,似嘉木,可独立一方高天,亦当得雷霆一怒。

 

    然明楼心知,明诚心中,还是植着那一丛荆棘,不曾移过位置。他的倔强,他的固执,他的锋芒,他的棱角,只是暂时被敛起,从未真正被磨平。

 

    只不过,明楼让这一丛荆棘,无声无息地开出了柔软妍丽的花朵。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四)


   自十岁来到明家,阿诚的人生迎来一个分水岭。在外人看来明公馆不过是一所世家住宅,但对于阿诚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家,承载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光明和最后的寄托。


   明楼曾对明镜说过:“看得出来,阿诚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情是家园情,义是忠烈义。”


   明镜笑说:“这不是很好吗?你亲手带出来的人,眼看着就要成为栋梁之材了。”


   但是明楼摇头。


   “我对他所怀有的期望,并不局限于此。...

 

 

   自十岁来到明家,阿诚的人生迎来一个分水岭。在外人看来明公馆不过是一所世家住宅,但对于阿诚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家,承载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光明和最后的寄托。

 

   明楼曾对明镜说过:“看得出来,阿诚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情是家园情,义是忠烈义。”

 

   明镜笑说:“这不是很好吗?你亲手带出来的人,眼看着就要成为栋梁之材了。”

 

   但是明楼摇头。

 

   “我对他所怀有的期望,并不局限于此。”当时他这样说,有一点欣慰,有一点感叹。

 

 

 

   明诚也曾以为,自己可算是追随着明楼的脚印而走上这条道路的。

 

   那个染血的暑日,他于灯下领会出明楼“投笔从戎”的决意;此后,他又在书房里找到明楼留在残篇碎纸上的片言只语,“护国之要,惟铁与血。精诚所至,金石为裂”,一字字笔锋铮然,落墨如挟风雷。

 

   他也看过明楼亲手所画的中华地图——明楼对他说过,自清末以来,频遭践踏挞伐,屡被掠夺侵吞,国土版图大不如前——而明楼在地图上填充了颜色,标注出各方军阀割据混战下的势力院系,将那只已被夹挤得气息奄奄的雄鸡又凌迟得四分五裂。

 

   昔我国中,华夏一统。今我家园,触目遗红。

 

   所谓国破山河在,没什么比这样支离残缺的一纸河山来得更加直观冲击。

 

 

   那年六月以后明楼开始早出晚归,明诚猜测到他恐怕悄悄加入了社团。到1927年时局越发不稳,连明镜也开始越来越少在家里露面。

 

   那个动荡的年代,明诚暗暗下过决心,他并不怕死,但他绝不能失去这个家。他也许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着明楼改口的,从“先生”到“大哥”,改变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称谓,更是将他自己融入了明家的血脉。

 

   明诚与明家,同存共亡。

 

   明楼成就了明诚。他予以他的一切,相溶于骨血,根植于信念,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生命里,都无孔不入地扎下了根。

 

 

   也因此,某次秘密会面,当明楼以“明诚同志”这样的开场白来面对他时,明诚是整个人都懵掉了。

 

   他知道明楼加入过蓝衣社,他以为大哥是为国民政府做事的,他自己也并无犹豫就选择了自己的信仰,却不想原来明楼还有隐藏的第三重身份。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原来大哥还有事是连他也不知道的——但他似乎也没有愤怒的立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在明楼面前隐瞒了身份?

 

   随后他又想到,这会是试探吗?

 

   他体会到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但同一时间更多的涌上来的,还是如火焚心的担忧和顾虑。

 

   大哥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这条路太过于危险,两面皆是悬崖绝壁,明楼独自行走于其间,谁也不知道哪一日他是不是就坠落深渊粉身碎骨。明诚并非不知道自己同样也是走在悬崖边缘,但这一刻他几乎忘记了他自己的立场。

 

   明楼看出他的疑虑,但他从来都是那样笃定。他笑一笑,缓声道:“阿诚,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以为,自己的人,就要放到身边,靠自己保护。”

 

   明诚没说话。他很清楚,大哥确实喜欢事事尽纳在掌中,以便他全盘控制局势,为此厌恶拘束的小少爷不知明里暗里和他较过多少回劲。其实换了他自己,也是一样,反感软肋被人捏在掌心的束缚感。

 

   明楼知道他一时有点难以接受,却慢条斯理地同他说,“但是阿诚,你要明白,你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做出这个抉择完全是出于你个人的意志,也是你个人的荣光。”

 

   又要开始讲大道理洗脑了!

 

   难得地,面对明楼,明诚会生出这样逆反一般的烦躁心情。尽管胸中气闷,他同时也知道,明楼这样开口了,他就拒绝不了明楼这样的安排。

 

   不是因为他是上级,而是因为他是明楼。明诚有向明楼说“不”的觉悟和意识,但同样,他孺慕敬重明楼,胜过任何人。或者还应该说,他理解并且了解明楼,胜过任何人。

 

 

   “如果不是因为你把自己当做一个中国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健康的人,你怎么会因为一个暗示,一张地图,就决心投身于此中来?”

 

   “你看过爱国学生为母国所流的血,你知道什么是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在明家,也许只有你真正体会过生活的苦难,所以你应该比我们更珍惜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知道你是一个中国人。”

 

   明诚还是没说话。

 

   他无话可说。

 

   不要试图和明楼争辩,因为他总是很有道理。这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说错,明诚并不是依附他而存在的。

 

   从明楼教会他的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牢牢记住了,他们都是中国人。

 

   报国是信仰,无关政治,无关立场,也无关爱慕敬仰。

 

 

   “五卅运动前后持续三个月,不只上海学生工人,各地群众皆纷纷响应,民意沸腾,而因此遭到残酷镇压。事件起源于青沪,而惨祸演变之烈,更远甚于沪汉。”

 

   明楼没有说的是,其实那年上海全市号召将罢课罢工罢市进行到底,明家产业下的各商户也纷纷慨然响应。然经帝国主义和买办阶级斡旋,商会率先妥协退出,宣布无条件复市,明镜为此而愤怒失落许久。

 

   她其实一直在战斗,但总自觉不够,甚至为此而感到羞愧。

 

 

   “每一个爱国学生,都有一腔热血。然空怀报国之理想,而手无寸铁正面硬拼,终究还是要在现实面前碰一壁血。”

 

   历来我国人之抗争,非朝夕之日可一蹴而就。无数人前赴后继,永不屈服,屡战屡败亦屡败屡战,方是我中华道义得以传承之根本。

 

   “阿诚,这条路我不能代替你选择,同样亦不会强令你退出。你当先自问己心,是否做好了准备?”

 

 

   面对他这样的循循善诱,明诚只能沉默。

 

   明楼在他身上留下的刻印比谁都重,他比谁都熟悉也比谁都亲近甚至是依赖明楼的气息。但如果有朝一日明楼不再当自己是中国人,明诚也只能离开他,就像明楼离开汪曼春那样,即使留恋不舍,亦然无可挽回无可避免。

 

   拿明楼和汪曼春来类比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关系或者并不合适,但本质上,恐怕也没什么差别。

 

   明楼看得没错,阿诚是天生的芝兰草,细心养护有朝一日必得满园生香。可明楼的心一向很大,他并不满足于只培养一个忠义于小家的管家。

 

 

   沉默良久,明诚突然啪地立正,朝他行了个军礼:“明楼同志。”

 

   明楼以这样一个称谓来向他坦诚自己的身份,而明诚相信明楼的选择,或者准确说,他信任的是明楼的人格。那么此刻,没有什么称谓比“同志”这两个字更贴合他们彼此的关系,怀抱相同志愿的同行者。

 

   他给他光明和温暖,他也让他看到什么是黑暗和残酷。他把他从痛苦里解救出来,又先于他走上了一条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路。这条路看似崎岖曲折而永夜无边,但如今明楼走在他前面,就似乌云下漏出来的一线月光。

 

 

   如今,明楼告诉他,王天风的死间计划通过了。明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明台是王天风亲自选中的死棋。

 

   如果明楼可以眼睁睁看着明台去送死,明镜绝不会原谅他。如果明楼要保住明台,也许他就要把他自己也搭进去。除掉这种理性抉择的痛苦,还有情感上的煎熬。

 

   算天算地算人心,般般算尽,最后还得将亲近之人的性命也填进去。纵然明楼已经习惯机关算尽,到此刻也是当真心力交瘁。

 

   明诚更明白了,为什么明楼要在这时又对他旧话重提。

 

   为搜捕赵氏孤儿,屠岸贾下令杀尽国中所有男婴。为保赵氏一缕血脉存续,程婴毅然决意献子赴死。公孙杵臼与程婴谋,决意代其赴死。

 

   “立孤与死孰难?”

 

   “死易,立孤难耳。”

 

   从感情上来说,明诚也愿意做公孙杵臼,慨然赴死,以全友人性命。可若从理性上来说,一死容易偷生难,明诚不忍看明楼被逼到这个地步。

 

   何况那个被献给屠岸贾的婴孩,又何其无辜?如果说公孙杵臼赴死尚且是清醒地牺牲,又谁来过问那个代替赵氏孤儿被斩杀的男婴是何意愿?明诚愿意认同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忠义,却不知道这样的忠义节烈究竟算不算得上正义。

 

 

   死间计划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豪赌,赌注下得太大所以没有人能背负如若失败的后果。敢于孤注一掷,能将如此牺牲也视为理所当然,王天风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即使如此,面对这样一个敢于赌上一切的疯子,明诚还是始终对他心怀一分敬意。

 

   “千年来华夏文明,精粹背后犹存糟粕。”明楼曾总结过,“无论是良禽择木而栖,还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永恒的争议。”

 

   学史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因为那些白纸黑字都是骨血铸就,不容更改更不容逃避。百年夜雨伤神之处,最在犹有青山骨未收。

 

   而往往令人心寒的是,民众遗忘那些鲜血,当局漠视那些遗尸。民众的冷漠愚昧和麻木不仁,政局的腐败堕落和无所作为,实在是国民性的问题。

 

 

   “再怎样蒙昧落后,那也一样是家国。”

 

   故历朝历代之士大夫,莫不为此而舍身成仁。

 

   即使明知道王天风要拿明台的性命去下一盘死棋,明楼也不能阻止他。即使明知道军统上层腐败贪污横行,军令如山一样是每个军人的天职。

 

   如果王天风已经决断了公孙杵臼的角色归属,而明楼必须被束缚在程婴的位置上,明诚也只会服从命令配合到底。

 

   无论是公孙杵臼还是程婴,在中国历史上都不是个体。

 

   他们是亲人也是战友,是同袍也是伴侣,都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同道者。谁也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往何方,也无法确定究竟路的尽头是坦途还是绝境。明诚知道明楼想要保护所有人,明诚也是如此想。

 

 

   而报国之所以是信仰,从来都同当局政府是不是值得效忠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如果失去了这片河山,我们将无处容身。

人间抽风客

少年事(二)


    有一段时期,明诚迷上绘画,尤其是油画。


    明楼对他说过,国画用墨,重意境,喜留白,少写实,讲究那股一气呵成韵致生动的神意。油画却重写实,讲究透视,以油调色,易于作画过程中多次覆盖与修改,形成丰富的色彩层次和光泽度。


    当然,身为明家长子,明楼也学过画,风格学贯中西,不拘于一格。


    明楼发现阿诚喜欢画画是...

 

 

 

    有一段时期,明诚迷上绘画,尤其是油画。

 

    明楼对他说过,国画用墨,重意境,喜留白,少写实,讲究那股一气呵成韵致生动的神意。油画却重写实,讲究透视,以油调色,易于作画过程中多次覆盖与修改,形成丰富的色彩层次和光泽度。

 

    当然,身为明家长子,明楼也学过画,风格学贯中西,不拘于一格。

 

    明楼发现阿诚喜欢画画是个偶然。冬日的温度,自然就给窗户上凝出一层薄霜。那日明楼走进书房,阿诚早到了,正趴在窗前,掀开了窗帘,举着手指在玻璃上描画着什么。

 

    他进来,阿诚明显有点紧张,瞪大了眼睛,小声唤了句“先生”,手臂也僵硬着,不知是该保持原来的动作还是迅速放下来。

 

    也许是因为特殊的经历导致心思也要比别的孩子敏感,阿诚初到明家时,并不能像明台那样迅速就适应了新环境,立马把他们当作家人。他对着明楼毕恭毕敬地称先生,对着明镜和明台,起初一开口还是“大小姐”和“小少爷”。后来慢慢熟络了,在明镜的坚持下总算把中间那个“小”字去掉了改口称“大姐”,对着明台却无论如何改不了口了。

 

    明楼看时,发现雾蒙蒙的窗上,手指抹出来的简单线条,粗陋地组合在一起,竟然看得出是一栋房子。

 

 

    在明家过的第一个新年,明楼带他去放鞭炮。爆裂噼啪的响声不绝于耳,明楼单手挑了竹竿,任由竹竿顶头悬着的鞭炮一节一节燃烧着飞快向上窜。他侧过半边身子,回头来对他说:“大姐的脾气,就像这爆竹,一点就着,容不得半点假。”

 

    阿诚轻轻点头,心中却想起初来明家的那天,那个差点虐杀他的女人离开之时,明楼并不比他大多少,高高瘦瘦的少年,往大门中央一顿却镇出了渊渟岳峙的气势,声色俱厉半点情面也不留。明镜是个炮仗脾气,先生何尝不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明台那时不满五岁,明镜怕他冷,给他裹着棉袄穿得像个小包子。男孩子天生调皮爱热闹,明台跑着跳着上前来,打的主意是明楼手里的竹竿。明镜追在他身后,大呼小叫地生恐他摔着。明台不甘心被大姐管束,扭着身子四下乱钻,结果老母鸡护小鸡变成一大一小在花园里的追逐,人声笑语落地,就抖落成新的一年里最鲜活的气息。

 

    阿诚看一眼,悄悄低下头,他想大姐是真心疼小少爷。

 

    明楼也看着姐弟两若有所思,忽地问:“阿诚,你觉得,咱们家现在这样好吗?”

 

    阿诚抿着嘴,低着下颌,轻轻一动。他点了头又想起先生恐怕看不到,悄悄抬眼去看明楼,目光正好同明楼转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明楼望着他,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在笑:“你想不想把这一刻留下来?”

 

    阿诚一怔,下意识反问:“先生?”

 

    先生是个说了就会去做的人,于是此后除却读书习字,他又手把手地来教阿诚绘画。

 

 

    后来,不到十年的功夫里,阿诚时常被明楼批评为画面空间和层次感薄弱。

 

    这种时候,一般他也懒得回嘴。你要学画以后大多数时间都是用于画地图和人物肖像,大约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画技上的精进。

 

===

 

    一转眼光阴溜得飞快,时间跑到1939年,波诡云谲,刀丛剑影,阴云压城,风雨如怖,上海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座黑色孤岛。

 

    不过就算是颓烂到根子里,时局总还习惯于描金涂银粉饰太平。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唱腔绵长华美,唱词缠绵秾丽,十方戏台上绝世红颜的愁情与相思,在曲笛笙箫声中丝丝缕缕裹到一处了,染着胭然的丽色,明明灭灭逶迤而来。字字句句都凄婉到了极处,叫人毫不怀疑下一刻这方天地就要随着主角相见无望的爱情而崩落成灰。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双城记》的开头,世皆以为经典,因为这段话适用于描述任何人类历史上的大变革时期,而让人读了开篇就似已通读全书。

 

    包厢设在二楼,明诚站在门外,凭栏往下望去,纵横几排全是黑压压不住摇晃的后脑。听到身后门声响动,他回头,正好明楼迈步,半个身子探出门外。于是他赶紧迎上去,表现得像个殷勤称职的助理:“先生,怎么了?”

 

    明楼摇摇头:“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他这样说,背过身去时又轻不可闻的落下一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他有此感叹,明诚已能料到此前他和汪曼春在包厢里说了什么。于是他眉角轻轻一剔,唇角刚浮起弧度,就又迅速被心中的沉重扯了下去,那点转瞬即逝的笑意便显得格外嘲讽。

 

    不必亲眼看到,他也能想见,明楼方才陪着汪曼春坐在包厢里时,定然坐得极直极挺,神情专注好似当真在看戏,鼻梁工工整整地端住了眼镜,就像他挺拔的身姿端住了斯文的气质。这幅架子,若是给王天风看到,定要被刺上一句“人模狗样地装上流社会”。

 

    其实明楼哪里用得着装,他原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世家公子,温润风雅,养尊处优,这层天然的底色,无论如何都烙在骨子里洗不掉的。王天风这个人,做事要人命,开口就蜇人,简直像是出生就为和他人不对盘而来的。就是明诚有画画的爱好,也曾被那个毒蜂讥讽为“风花雪月”的毛病。

 

    王天风眼里,风月情浓,搁在太平盛世或者是高雅意趣,放到离离乱世却是奢侈原罪。

 

 

    “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世传《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因其至情感人。明楼此刻一字一句低低将其卷首语念出来,声色沉沉,乍一听似乎满怀深情,若当真去细究,却又觉其实并无半点感情。

 

    曾有一个娇娇俏俏的女孩子,在最为青涩美好的时节,和他双双背着家人,偷偷摸摸进了剧院,来听这出千古情梦。而方才,戏曲唱到高潮处,汪曼春伏偎在他怀里,眼底噙了泪,动情地在他耳边说:“师哥,我真羡慕她,可以为了爱情舍生忘死。”

 

    若是初遇时节,这样毫不掩饰的心意,这样坦荡灼热的情话,熨在胸口,都烙铁一样几乎要把他烫伤。如今沧海横流,山河破碎,再回首看来时,余温不复,只剩寒凉和心惊。

 

    明楼默不作声地拢住她,顺势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对着汪曼春,他面上有恰到好处的动容,眼底深处却一寸一寸冷下去。

 

    她确实有为爱舍生忘死的勇气和魄力,只不过舍的是同胞的生,忘的是国人的死。

 

    据说爱是毁天灭地至死方休的心动难抑,可如今她正在慢慢夷平的,是我们疮痍满目的家园。

 

 

    旧事落地成尘,又被时间碾碎成泥,一时间光影碎作纷纷,偏还混杂着山河血泪的伤痕。明楼下意识深呼吸,却只觉吸进的都是这方空间里令人难以忍受的腌臜气,不由抬手扶额,又长出一口气:“好久不来,都不习惯了……”

 

    当初明楼和汪曼春的这段感情史,明诚也是全程围观过的。起初,在对待汪曼春的态度上,明诚倾向于认同大姐,却又真心体恤明楼。家世是原罪,爱情却容易被人原谅。这段往事的细枝末节,明镜都不知晓,明楼却不会瞒着明诚。

 

    如今他突然这样感慨,其间缘由明诚心知肚明,下意识嘀咕出声:“郎心如铁。”

 

    尾音还没掐断,明楼转过脸来看他,明诚立刻收了声,无辜地同他对视。

 

    眼见明楼眉毛动了动,明诚马上改口:“深明大义。”

 

    明楼还是侧着脸孔向着他,面无表情,眼睛眯起来,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他高深莫测一笑:“阿诚,不要辜负你的名字。”

 

    明诚装模作样地对他用力一点头:“谢先生指教。”内心却在腹诽:又不好好说人话。

 

    ——这时候,明诚倒忘了,究竟是谁先挑起来的话题。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所谓的儒家精神,千年传承的中庸之道,明诚承认自己距离那境界还差得远。少年气性难平,在风起云涌的暗潮里,最容易磕碰着棱角。

 

 

    明诚也有意识到,这些年,明楼身上的气息确实微妙地变化了。

 

    初见明楼,明诚觉得,他的目光,他的精神,都像一把外露的剑。那时候他和他的大姐明镜,原本都是情绪都摆在脸上,澄明清澈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

 

    如今,大姐犹然还是那样剔透,明楼却成了一湖沉潭,深不可测,波澜不惊。

 

    那句“郎心如铁”出口时,明诚心里也曾一瞬微震。他明知道,这段未及开花结果就被掐断了根茎的恋情,到如今不过是一人从最初的不死心到如今的不甘心,另一人从最初的诛心到如今尚存的一点不忍心都消融,何苦此时拿来打趣。

 

 

    明诚抬眼,视线落回舞台。高台之上,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胭脂水粉描画出来的脸谱,浓墨重彩之下,吟唱的都是他人生命里的悲欢离合。

 

    明家家世风光,明家长子能书善画,时有附庸风雅或意图其他的人上门来求取墨宝,他年纪虽轻,画作成品也有不少。不过明诚觉得,大哥画得最好的一副画,不在宣纸上,不在画布上,而在他自己脸上身上和心上。

 

    明楼私下坦言自己偏爱国画,水墨铺呈在宣纸上,一层层渲染开来着实风流写意。然而公众视线下,他更多时候留下的作品还是油画。

 

    颜料油彩层层覆盖,以期干透以后附着力强,还得成日提防着今后色泽褪却或剥落。

 

    重重叠叠的包裹伪装下面,灵魂只有一个,心也只有一颗,看不见,触不到。

 

 

    他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念头,冷不防又听到明楼的声音,“带你来听戏,你却心不在焉。阿诚,你的审美和鉴赏能力还有待提高。”

 

    明诚忍不住又侧头去看他,但见明楼还是那样天塌不惊地立在那里,目不稍瞬地注视着台上,止水般不焦不躁不馁,打磨着世路已惯的明和平静。

 

    于是他又小声嘀咕一句:“假正经。”

 

    这回明楼没有转过视线。他的镜片反着光,声音压得低,听起来也有种欺霜赛雪的沉凉,偏偏平凉静淡中还有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无论何时都保持住风度,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

 

    明诚想笑,表面上还是不给面子,续上一句:“大小姐要是听到了,恐怕要嘲笑先生犬儒主义了。”

 

    他话里有话,看似说的明镜,实际映射的人却是王天风。明楼心照不宣地瞥他一眼,心里却道,如果是那个疯子,只骂上一句犬儒主义都是极客气的了。

 

 

 

    昔年明楼教阿诚习字,告诉他,书法运笔,反是笔画越少越难写。

 

    汉字中,除掉“一”,大抵就数“人”字笔画最少。

 

    那时,他尚未改口,小心翼翼地对着明楼称“先生”。明楼只说,人字无非一撇一捺,互为支撑,顶天立地。也许你写好了它,也不一定做得好它。

 

    先生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是你是中国人,第二个道理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而第三个道理则是,做人也是要相互携助彼此同行的。

 

    明诚在那时候记住了,“人”字的写法,是相互扶持,是彼此信赖,是堂堂正正地上顶住了天下立稳了地站直了就不倒下。

 

    如今这人世的舞台上戏已开场,喧喧锣鼓,纸醉金迷,尔虞我诈。各方角色粉墨登场,而他与他也描脂抹粉难辨底色,幸得还有彼此可以联袂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