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我叫春叶，是一名刚进宫的宫女。

宫女小选时，我爹给内务府的管事塞了好多的银子，想让我分到一个清闲偏僻的宫殿，最好不要和那些娇贵的主子打照面，少生是非，以盼我能平平安安等到二十五岁出宫。

可不知为何，最后我却被分到了延禧宫。

延禧宫是大家抢破了头也想去的地方，令妃娘娘受宠，底下的人自然也跟着沾光，大家都说我运气好，可我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想无病无灾。

我被分到延禧宫后，负责做洒扫浣洗之类的活计，平日里，我在庭院打扫时，常见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匆匆步入延禧宫。

全公公说，皇上有大半的日子都歇在延禧宫，就算人偶尔没到，也一定会有东西送到，如全公公所言，我经常看见李总管带着德胜公公来延禧宫给娘娘送东西，德胜公公每次都是端着托盘跟在李总管身后，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这些东西是赏他的。

 

在延禧宫呆了一段时日，我爹所说的那种可怕的宫廷斗争并没有出现，令妃娘娘待下人极好，虽然我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甚至没和娘娘说过话，可上头若有什么赏赐下来，也不会少了我的那一份。

近身伺候娘娘的珍珠姐姐温柔娴静，待人随和，掌事的全公公虽然看着凶点，有时候还喜欢耍耍威风，但从来没欺负过我们这些小宫人。

那天，珍珠姐姐去了内务府，全公公也不在，可皇上忽然来了，进殿奉茶的活计不知怎么就落到了我的身上，第一次近身侍奉贵人，我心里自是十分紧张，于是在端茶盏时便心慌手抖，不慎泼湿了皇上的衣角。

皇上的眼神冷冷地投过来，我顿时吓得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间我对上娘娘的眼睛，她微微偏头示意我退下，我赶紧退至外间，听说皇上的情绪难以捉摸，我想着自己方才闯下的祸事，心内战战，只远远地用余光看着内间的情形。

透过如意纹的雕花窗格，我依稀听见皇上对娘娘道。

“你让她退下做什么，这样毛手毛脚的宫女怎么能留在你宫里，若哪天……”

令妃娘娘微微笑道。

“她只是个刚进宫的小宫女，皇上要和她计较啊？”

令妃娘娘说罢，拿起随身的帕子，倾身靠过去帮皇上擦拭衣服上的水渍。

“所幸只沾湿了一点儿，臣妾给您擦擦，待会儿让李总管给您更衣就好啦。”

听了娘娘的话，皇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有所缓和，他的眼神跟随着娘娘手上擦拭的动作移动，娘娘却不看皇上，只拿着帕子乱擦一气。

皇上见状伸出右手，捏住娘娘手腕，紧盯着娘娘道。

“是，当年你也只是个刚进宫的小宫女，朕也没和你计较，如今，就放过她。”

“是是是，皇上心胸宽广，一如当年。” 

娘娘嘴边勾起笑意，轻轻摇晃着手腕想要挣脱，可皇上又将娘娘扯近几分。

“别以为朕听不出你话里有话，这几日晨起要你给朕更衣，你却总是赖着不起来，现在给朕擦个衣裳都这般敷衍，如此伺候不周，合该问罪才是。” 

皇上微微挑眉，说是要问娘娘的罪，语气里却毫无怒意。

“臣妾伺候不周，皇上怎么还总来延禧宫呢？”

娘娘揉揉手帕起身道。

“昭华这几日咿呀学语，已会叫额娘了，正是亲近臣妾的时候呢，皇上不来也好，臣妾还能多陪陪昭华。”

“哼，你根本不稀罕朕来是不是？”

“皇上，臣妾只有一个，陪昭华的时间多一些，陪您的时间自然就只能少一些了………”

“魏璎珞！”

帝妃二人呛起来，我看得惊讶，这时珍珠姐姐从内务府回来了，见此情形把我拉出去道。

“第一次见吧，这二位祖宗啊，就爱吵，没一会儿就又好了。”

我向珍珠姐姐说起方才失手一事，珍珠姐姐安慰我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好在娘娘保你了，而且，皇上在咱们娘娘这，总是更好说话些。”

最后，珍珠姐姐嘱咐我以后做事要细心，我回到庭院侍弄花花草草，过了好久，皇上才从殿里出来，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我第一次对他们口中的‘宠妃’二字有了概念。

我在庭院内洒扫月余，天气转冷，珍珠姐姐说，娘娘看我年纪小，别在外面冻着了，让我进内殿擦洗花瓶摆件，珍珠姐姐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别再粗心大意，砸坏了东西，我赶忙应下。

从那以后，我有了近身伺候娘娘的机会，得到的赏赐更多了，同时也看到了更多皇上和娘娘相处的情景。

从前常听人说天子威严，我想象中的皇上，大概就是不怒自威，人人都尊之敬之、谨慎对待，可我在延禧宫看到的皇上，常常让我意外。

皇上私下里从来不叫娘娘令妃，而是直接唤娘娘的名字，有时候在人前也会亲昵地叫娘娘的闺名，而旁人对此事好像也习以为常，此情此景使我有些恍惚，好像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夫妻，某些时候，我还不经意听见娘娘和皇上以你我相称，这和我所学的规矩大相违背，所以我往往都是装作没听见。

那晚，轮到我在外间守夜伺候，娘娘不知因为什么事又和皇上拌起嘴来，两人闹了一阵，皇上终于生气了，说让娘娘赶紧滚出去，结果娘娘在里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最后出来的人便成了皇上。

皇上怒气冲冲往偏殿去，我和站在门外的李总管大眼瞪小眼，随后李总管踮着小碎步跟着皇上去了偏殿，我也跟着过去给主子烧炭火，还没等偏殿的炭火烧暖，娘娘也披着斗篷来了。

皇上以为娘娘是要来哄他回去，面色稍缓，可娘娘只是凑到皇上身边，把带过去的藕色斗篷往皇上肩膀上披，随后只听娘娘不急不慢道。

“皇上喜欢睡偏殿那便睡吧，只是皇上若是在臣妾宫里冻着了，染上了风寒，日后太后问起罪来，臣妾可担当不起。”

皇上闻言冷着脸把斗篷脱下，似乎是想往地上丢，可他余光里又看见娘娘衣着单薄，便裹春卷一般用力地把披风给娘娘裹上。

娘娘见皇上脸色不好，赌气般还要扯下斗篷，皇上便将斗篷带子胡乱打了个死结，还威胁说，若是娘娘因为胡闹得了风寒，不仅要让张东官回养心殿伺候，还要让叶天士开几剂黄连多多的药方，让娘娘一日喝够三次才做数。

帝妃二人在偏殿好一阵腻歪，最后偏殿的炭火烧好了，皇上也拉着娘娘走了，理由是偏殿的床太硬他睡不惯，李总管吩咐我在偏殿的床上再铺几层软席，说以后一定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在延禧宫的日子久了，我渐渐发现，令妃娘娘好像总有办法让皇上开心，别宫的宫人私底下议论，说娘娘狐媚惑主，平日侍奉一定是曲意逢迎、小心讨好。

可依我平日所见，仿佛是皇上讨好娘娘的时候多些，虽然皇上嘴上有时会说得不好听，但大多数时候却是皇上先服软。

令妃娘娘平易近人，喜欢同宫人们说说笑笑，平日庆嫔舒嫔两位主子时常登门拜访，还有五阿哥领着乳母抱了七公主来请安，延禧宫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我们这些宫人看着开心，但娘娘说，这延禧宫人气是旺，就是还缺了点什么。

过了几天，说是因着娘娘怕老鼠，皇上差人寻来了一只蓝眼睛的猫，可这只蓝眼睛的小猫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娇生惯养，根本不会抓老鼠。

于是娘娘又偷偷派人从宫外寻了只雪白的长毛小狗来，皇上知道后也并没反对，只同娘娘说，等六月里福建进贡的荔枝树到了，可要看好它，别让它去搞破坏。

娘娘得了小狗爱不释手，一心一意抱着小狗逗弄，顺口便说荔枝果实结得高，这小矮狗才够不到，说完这句娘娘似乎想起什么，愣了几秒，皇上用手指勾勾小狗下巴，眼睛却笑盯着娘娘看得意味深长，娘娘随后摸着小狗头含糊一句：

那也不关我的事。

转年间，令妃娘娘又遇喜了，我们底下的人都十分高兴，皇上每次来都对我们这些侍候的人千叮咛万嘱咐。

后来我听珍珠姐姐说起一些旧事，才知道娘娘的身体不算太好，怀七公主的时候过了一段不太平的日子，生产的时候也没有太顺利，皇上每每提起此事都愧疚不已，所以对娘娘怀的这第二胎就格外小心，精心养护。

令妃娘娘有喜后，我以为皇上会去别的娘娘那里，可谁承想皇上来得更勤了，皇上还吩咐李总管，让绣房的嬷嬷每过一个月就来给娘娘量体裁衣，做新的旗装。

每月都能有新衣服穿，换了别的娘娘，一定是高兴都来不及，可令妃娘娘却皱了眉头，等皇上再来延禧宫用膳时，娘娘便说这样每月做新衣，绣坊的绣娘们要忙不过来了，劝皇上少费这些事。

皇上未置可否，只说娘娘胖了不少，做衣服又不是为了她，而是怕衣服小了会勒着孩子。

听了皇上的话，我倒疑惑，娘娘遇喜不久，还未显怀，我们这些天天在娘娘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没看出娘娘胖了，皇上怎么说娘娘胖了。

后来，我收拾娘娘的床铺，发现了一条用金线绣的小鹿皮的软尺，我以为是绣坊的人来给娘娘做衣服时粗心大意，把软尺给落下了。

我去问全公公，全公公骂我是缺心眼，我去问珍珠姐姐，珍珠姐姐说我还没到开智的时候。

娘娘有时候会摸着肚子说希望怀的是个小阿哥，我也想娘娘生个小阿哥，嫔妃有了阿哥就好似有了指望，日后有个万一，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娘娘对皇上也说想生小阿哥，皇上的神情里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并承诺将来一定会给七公主选个好额驸，娘娘便说若是能让公主久居京城，那就更好了。

于是，在七公主会奶声奶气的跟阿玛、额娘请安时，皇上为七公主指了亲王成衮扎布的儿子拉旺多尔济做额驸，成衮扎布的请安折子递上来，每回都问小公主好。

十月过后，娘娘真的顺利生下一位小阿哥，皇上高兴的不行，给小阿哥取名叫永璐，我识字不多，但也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字。

小阿哥出生后，我以为娘娘会为小阿哥的未来做些规划，可娘娘对待小阿哥和对待七公主没有任何区别，似乎并不指着小阿哥干什么大事，而是只关注小阿哥的饮食作息，格外注重小阿哥的健康。

娘娘有了小阿哥后，我也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以为皇后娘娘会不高兴宠妃诞下皇子，但皇后娘娘来看过小阿哥几次，虽然没带什么贵重礼物，但眼里也都是真心实意的慈爱。

有次等皇后娘娘走后，我听见珍珠姐姐对娘娘说，皇后似乎并不介意小阿哥的存在，娘娘只是说。

“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守信诺的人。” 

我就这样在延禧宫，每天看着帝妃两人如胶似漆，过着每天吵吵闹闹，但又恩爱非常、花样频出的快活日子。

 

皇上来延禧宫的日子实在是太多了，娘娘在生下九公主后仅仅一年，就又遇喜了，可这个孩子却莫名其妙小产了，皇上为了安抚娘娘，立马下旨晋娘娘为贵妃，各种珍稀的补品流水一般的送进延禧宫，经过几个月的精心调理，娘娘的面色好不容易红润了些，可聪明可爱的十四阿哥却因为种痘失败而殇逝了。

那晚，娘娘抱着小阿哥的身体坐了一夜，皇上也在外面守了娘娘一夜，天亮后，娘娘抱着穿戴整齐的小阿哥出来，红着眼睛把小阿哥抱给皇上看了最后一眼。

皇上亦红了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小阿哥接进怀里，皇上亲了亲小阿哥的额头，擦掉了娘娘滴落在小阿哥颊边的眼泪。

“我们的永璐，他只有四岁……”

娘娘的声音有些发抖。

“璎珞，小十四最害怕看见他的额娘掉眼泪，让他好好睡。”

只这轻声一句，我分明听见帝王喉间涌动的温厚震颤里，裹满了对娘娘的爱意和怜惜。

娘娘闻言慢慢松了手，让皇上抱走了十四皇子。

后来，皇上下旨，将小阿哥和端慧皇太子葬在一起，我听全公公说过，小阿哥的名字和端慧皇太子的名字是有联系的，我不禁想，虽然娘娘不在意这些，她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她的孩子们健康快乐，可小阿哥那么聪明可爱，如果能够平安长大，也会是皇上的皇太子吧？

往后好几天，皇上都没来延禧宫，准确来说，是没有进延禧宫。

每天酉时三刻左右，皇上的轿辇会停在延禧宫不远处，随后皇上便会带着李总管来宫门口找个宫人询问一句。

“她有好好用膳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上就走了，走之前还叮嘱宫人不要告诉娘娘他来过。

娘娘自从皇上抱走小阿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那段时日娘娘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有活力，但也称不上消沉，只是打扮的稍微素雅了些，平日待在在宫里浇浇那些名贵的栀子花，或者叫来乳母，问问两位公主的饮食情况，有时候庆嫔娘娘上门探望，娘娘也会教庆嫔做做消寒花，或是下下棋。

日子就这样过了小半月，娘娘派珍珠姐姐去养心殿把李总管请来，见到李总管，娘娘第一句话便是：

皇上最近很忙吗？

李总管每日眼看着皇上过门不入，他本想把实情告知，可皇上吩咐过，他也不敢在娘娘面前乱说话，只能说皇上确实很忙，我送李总管出门时，还是忍不住问了问皇上为什么不进来看娘娘。

李总管犹豫片刻，只对我说了句。

“皇上不想让娘娘想起伤心事。”

回去后，我把此事转告给珍珠姐姐和全公公，全公公拍拍袖子叹气道。

“十四皇子长得太像皇上了。”

正当我们这些宫人犹豫着，要不要把皇上其实每天都来这件事告诉娘娘时，娘娘吩咐了张东官做了几道皇上爱吃的菜，晚膳时分，皇上的轿辇再一次停在延禧宫门前，这一次，皇上径直走了进来，而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殿门口迎接。

我们也不知这两人为何就有这样的默契，娘娘只是叫李总管来延禧宫坐了坐，皇上就知道他该来，而娘娘也知道他会来。

我奉上茶水退至一旁，皇上搓着手上的珠串，娘娘则是捧出了棋盘，将两盘棋子摆好，随后看着皇上认真道。

“皇上，那天你说永璐不想看见我伤心，你说要让永璐好好睡，我便没有再哭过了。”

皇上听了娘娘的话眉心微动，随后道。

“难得见你这么听朕的话。”

娘娘将手边的茶盏递过去，软着声音说狠话。

“可是，皇上要是再这样自作主张，故意不理我，我以后就不要见你了。”

皇上听了瞥了我一眼，随后板了板脸假装严肃道。

“没规矩，这宫里的下人们要都跟着你有样学样，那不反了天了。”

见帝妃两人开始说说笑笑，我赶紧抱着托盘退下，李总管见我出来，顺口说道。

“皇上这几天都没心思用膳，这来了你们主子这里，总算是好了。”

听了李总管的话，我想，皇上总惦记娘娘，可娘娘又何尝不是呢，虽然娘娘平日里从来不说出口，皇上不来，娘娘自己好像也过得有滋有味，但我随侍在娘娘身边，夜晚的床帷后，娘娘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悉索声，足以证明娘娘是想念皇上的。

好在娘娘睡不着的日子屈指可数，因为皇上虽有后宫佳丽无数，眼里心里却只装了娘娘一个人，而娘娘虽然总是嘴硬，心却是暖的，内务府送来的好料子，娘娘总会挑拣合适的，亲手缝制，让它们变成皇上身上的香囊、革带、荷包。

仔细想想，皇上和娘娘其实是很相似的人，天家富贵，人心更加难量，或许在这紫禁城内，他们就是彼此的解药吧。

  

就这样，我在延禧宫平平安安度过了十年，眨眼间就到了该出宫的日子，家里托人传话进来，说为我相看好了夫婿，让我跟娘娘求个恩典出宫去。

可不巧的是，那时正碰上皇上要出宫南巡，听说皇后娘娘想去，可是皇上不让，后来五阿哥又出事了，十五阿哥也病倒了，庆妃、舒妃两位娘娘天天来延禧宫，每天都有一堆事等着娘娘去处理。

我看娘娘实在太忙，不敢跟娘娘提自己的事，可还没等我跟娘娘开口，珍珠姐姐就给了我一个大匣子，说是娘娘为我准备的嫁妆，要是我想出宫，随时可以走。

我没想到娘娘都已经那么忙了，却还记得我出宫的事，虽然我很舍不得娘娘，但家里人再三催促，我只好叩谢了娘娘，带上我攒的金银细软，还有娘娘给我的嫁妆，出宫嫁人去。

出宫后，我很快见到了家人为我挑选的夫婿，那是一个面相清秀的小郎君，他上门提亲那日，提了一只很肥的聘雁，临走前，他偷偷塞给我一个锦盒，那是他为自己的新婚娘子亲手打铸的金簪。

成亲后，他对我很好，他家里人也待我很好，我们相敬如宾，幸福美满。

因为我伺候过令贵妃，身份非比寻常，所以附近的大户人家都把自家的千金小姐放到我这里来学规矩。

那些对宫廷生活抱有好奇心的小姐们围坐一团，叽叽喳喳问我皇宫是什么样的、皇上凶不凶，问我贵妃娘娘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美若天仙、温婉多情、贤惠温柔。

我笑着反问这些小姐们，为什么觉得贵妃娘娘应该是这样的，一位才八九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答道。

“后宫的娘娘像春日里的花那样多，可是只有令贵妃娘娘独得皇上偏爱，那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完美的女人，是后宫第一贤妃，所以皇上才会那么喜欢她吧。”

伴随着女孩稚气的回答，帝妃二人十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闪过，我想，娘娘一定不是后宫最漂亮的女人，也绝对算不上是贤惠的女人，更不是一个符合传统标准的女人，她不似大家想象的那样，有那么多所谓宠妃应该有的品格。

但她是那样明媚张扬，纵情肆意，娘娘好像只需要做自己，皇上便深深为她着迷。

十年来，我见过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和小主，但我只记住了令妃娘娘的名字。

她叫魏璎珞，是紫禁城里最鲜活的颜色。

后来，我的生活逐渐归于平淡，郎君仍旧对我不错，但比起爱人，我和他更像是家人，已经没有了刚在一起时的那份激情。

某天，我随口对郎君说起皇上和娘娘相处的情景，他却不信。

“虽说娘子你伺候过贵人，但你也莫要框我，谁敢那样对待天子？你莫不是随口胡诌的吧。”

 

有时候我也会琢磨，世间事纵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也总会有华筵散场之时，或许某天，帝妃两人的感情也会从浓烈趋向平淡？就如同现在的我和郎君，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之家呢。

没多久，宫里传出消息，皇后病了，彻底的病了，而令贵妃娘娘已被晋为皇贵妃，执掌凤印，代行中宫之职。

人人都知道皇贵妃位同副后，皇后没了实权，从此之后，能站在皇帝身边的，便只皇贵妃娘娘一人而已。

娘娘当上皇贵妃的第二年，珍珠姐姐托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说是宫里为庆贺皇贵妃娘娘诞下十七皇子，赏给下人们的东西，珍珠姐姐念我在宫外，很难得到这么好的首饰，特意给我留了一份。

那包裹里的东西琳琅满目，我随手拎起一串看着有些眼熟的珍珠手钏，想起那是我还没出宫时，皇上随手送给娘娘的小玩意儿。

按规矩说，皇上赏的东西是万万不能给人的，可皇上对娘娘的例外早就成为常事，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颗颗圆润，闪着光泽的珍珠手钏，嘴角漾起笑容。

娘娘的库房里堆满了皇上送的珍奇物件，现在，延禧宫的宝贝一定是多得都放不下了，娘娘才会把用不着的小玩意儿拿出来送人呢。

按理说，娘娘当上皇贵妃，掌管后宫，而前朝和后宫牵一发动全身，我也曾担心娘娘和皇上容易因此起龃龉、生嫌隙。

但前不久宫中重修典籍，涉及修订有关女子言行规范的一些书籍，皇上特意下旨，说皇贵妃端庄稳重、秀外慧中、仪姿绰约，说天下女子都应该以皇贵妃的言行举止为典范，简直是把所有的好词都用在了娘娘的身上。

不仅如此，皇上还跟众人夸赞皇贵妃把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劳苦功高，直接堵住了所有质疑皇贵妃的人的嘴巴。

满肚子酸话的宗室没了办法，太后娘娘寻进宫的贵女也受了冷待，皇上还如从前一样的护短。

原来几十年过去，他们的感情一刻也没有变过。

原来爱可以没有条件只是爱，原来他们耳鬓厮磨每个日日夜夜，到现在依旧相守如初。

*令嫔时期

*小四恋爱经验+1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挟沁人心脾的栀子芳香拂过阴翳凉爽的小阁楼，更添惬意。

 

魏璎珞眉尖若蹙，不住地捻着指尖那枚白玉棋子，踌躇不定，她掀起眼帘打量端坐在对面的男人，试图从人脸上读出些什么，可他那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竟半点破绽也不露，叫她无从下手。

 

看着看着，她将目光投向他身旁小几上搁着的糕点，略一凝神，朝那扬了扬下巴：“皇上，嫔妾有些饿了，那点心与其放着，不如拿来给嫔妾吧。”

 

弘历扭头看去，没有多想，朝一旁的李玉递了个眼色，把那一整碟都给了她。再回头只见她嘴角噙着一抹坏笑，眉头也舒展了开来，全然不像方才那般苦恼，他脸上神情这才变得警觉，双眸狐疑地眯起。

 

犹豫了好半晌的纤手终于探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方要撤回，就被猝不及防扣住皓腕。魏璎珞吓得一耸肩，惊呼了声“皇上”，只见他身体前倾靠了过来，掰开自己捏在手心里的指节——

啪嗒啪嗒，两枚黑子声音清脆地落于棋盘中央。

见被拆穿，女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缓缓抬头觑着他，朝人吐了下舌头。

 

“魏璎珞！”弘历气结，轻轻打下她手心像惩罚小孩子一样，然后没好气地撒开，“你又偷棋！”

 

魏璎珞自知理亏也不欲辩驳，只讪讪地笑着撒起娇来：“唉呀，嫔妾下不过皇上嘛。”

 

弘历瞥了她眼，伸出食指一点，语重心长：“下不过才更该好好下认真学啊！否则成日就靠赖棋偷棋的小花招，你这棋艺什么时候才能有进步啊？”

 

“可嫔妾学了这么久了，从来就没有赢过！回回都是皇上赢棋，有什么趣儿嘛！”魏璎珞不快地别过脑袋，头上的绒花也跟着轻轻晃动，更显娇态，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搅动着手里的丝帕，嗔道：“皇上也是，都不知道让让嫔妾！”

 

弘历只觉又气又好笑，轻嗤了声：“你这才学了哪儿到哪儿，就妄想赢朕的棋！”

 

闻言魏璎珞娥眉蹙起，斜睨他一眼，将那缠成一团的帕子丢到棋盘上，“那我不下了！”

 

旁边的李总管和明玉等人都要吓坏了，哪儿见过自己玩赖还给皇帝甩脸子的，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这般啊。

 

“你！”果然，弘历恼得不轻，怒目圆睁。自己被偷棋的还没怎么样呢，她倒发起脾气来了，真真是仗着宠爱有恃无恐。他一脸愠色瞪着人，妮子却偏偏视若无睹，还悠闲地呷了口茶。

弘历气得胸闷，一个字也说不出，牙关紧咬，最后重重地哼了声，愤然离去。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后宫众人本就对延禧宫这位后起之秀虎视眈眈，听闻此事更是窃喜，都眼巴巴地等着看笑话，连纯贵妃也跑去了养心殿煽风点火，表面笑吟吟劝慰皇帝“令嫔妹妹只是年轻爱使点小性子”，实则是想一高一低更显自己温柔懂事，何况要论下棋，这本就是她的长处，魏璎珞自己挖坑，就不能怪她捡便宜了。

 

两日了，延禧宫半点消息也没有，弘历心里烦闷，哪有与人切磋棋艺的闲情雅致，开口正欲推拒，转念一想有了主意，叫李玉去延禧宫把那副和田玉围棋子取来，咬着牙语气重重道：“你告诉她！就说朕要与纯贵妃手谈几局！”

 

看穿一切的李玉去时就已苦着一张脸，回来后脸色更是难看，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弘历起身一看，他身后跟了几个宫人，托盘里放着的除了那副围棋子，还有他先前送人的几对棋盒和几册棋谱，也被一并送了回来。

 

纯贵妃见皇帝面色铁青，不由得得意一笑，但很快收敛住，又换上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上前婉言相劝。

 

入夜，延禧宫里寂静一片。

 

明玉用汗巾拢着女子及腰的秀发轻轻擦拭，不禁发愁：“午后纯贵妃去了养心殿伴驾，想来皇上今夜是要去钟粹宫了。”见她对此没半点反应，明玉语气变得急切：“璎珞，这偷棋本来就是你不对啊，今日还把那些东西都送了回去，皇上肯定更生气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嘛！”

 

魏璎珞静坐妆台前，闭着眼睛，依旧沉默不语。明玉虽然着急，但见她如此却也无法，无奈地摇头叹息，擦拭她还滴水的发梢，转身欲换一块汗巾，脚步倏尔一顿。

 

龙涎香的味道从身后幽幽传来，魏璎珞睫羽一颤，微不可察地笑了下，仍继续闭目养神，感受着背后笨拙的动作。

 

她抬手按上太阳穴揉着，故意拧眉装作不满：“怎么回事儿啊，毛手毛脚的，擦头发也不会了吗？”话音刚落，那人拢发的手便立马缓了下来小心了许多，动作轻得她几乎都快感觉不到了，她抿唇憋住笑又说：“啧，你这么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干啊？今夜不睡了？”

 

这个坏丫头！故意的！弘历心道，将汗巾一把丢到桌上，拔腿就要走。

 

“皇上！”魏璎珞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揽住他的腰死死抱住，缓缓抬起头来，下巴抵着他的衣衫，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柔声说：“皇上难道不是想念嫔妾了才来的吗？怎么话都没说一句就要走了呢？”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眼前此景，也差不多了。弘历心下一动，指尖不安地搓了搓克制住冲动，冷哼一声：“少自作多情！谁想你了！朕只是过来问你，为何要将那些东西都送回来？”

 

魏璎珞垂下眼帘，眸光黯淡，委屈地撅起嘴：“皇上因为下棋的事和嫔妾置气，转头就去与纯贵妃手谈，连那副棋子也要拿去，不就是要告诉嫔妾有更好的人选陪您下棋不缺嫔妾这一个吗？既然如此，那些东西皇上就干脆都收走吧，嫔妾也用不着学了。”

 

“胡说八道！朕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弘历立刻扬声驳道。

 

“真的？”魏璎珞抬头看他，目光楚楚似水，惹人怜爱。

 

弘历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按捺不住，抚上她脸侧，“真的，朕没有想过拿你和谁作比，你就是你，独一无二……”说着，目光在她脸上上下打量，微微一笑，拧了拧她的嘴角，“就连偷棋也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你敢！”

 

魏璎珞莞尔一笑，双臂用力抱得更紧了些，轻声问：“皇上还生气吗？”

 

弘历沉默半晌，只反问道：“……你呢？”

 

“嗯？”魏璎珞一时怔住。

 

男人眸底渐渐溢出柔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为着下棋的时候没有让你，发这么大脾气，你说说，至于嘛。”说着捧起她的脸颊在掌心里揉了揉，笑里透着无限宠溺，低声哄道：“朕知道了，以后多让让你就是了。朕不生气，你也别生气了，嗯？”

 

原是故意引了他来再准备哄他的，怎么反过来了，还温柔得不像话。魏璎珞心跳一滞，瞳孔蓦地震了震，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望着他。

 

弘历唇角一弯，俯身亲了亲她眉间，默念：

 

罢了，让让就让让，谁叫你魏璎珞不光偷了棋，还偷了心呢。

 

 

 

 

 

/阿南南南酱

👮警察✖️未检

😘热烈庆祝雷主任即将新鲜上任

*人设均来源于预告片

⚠️满200♥️更下篇完结。案件有借鉴，为防止剧透下篇更完统一备注

下篇已更新，战损雷主任点这里：雷主任被绑架了？（下） 

 

 

雷主任被绑架了？

 

坏消息是他确实被绑架了。

 

好消息是他跟张之昂一起被绑架了。

 

当然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毕竟张之昂对雷旭是嫌弃的不得了。尤其是雷大哥还整天开着个破皮卡，晃晃荡荡的带着一车泥巴，每次去警察局都给她们局门口留下一大摊子大土渣子。

 

 

 

张之昂看不惯雷旭。

 

雷旭却唯唯诺诺对谁都笑脸相迎。

 

偏偏未检的案子，大多数的经办警方都是张之昂他们队，张之昂作为未成年人犯罪专家，被迫也与雷旭进行了多达数十次的合作，当然大多数的合作，都不太愉快。

 

这体现在雷旭在张之昂即将问出来些线索时突然插嘴导致小嫌疑人瞬间改口；话说错了差点激的受害人跳楼等等等等。

 

“小张警官，我这也没什么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你有机会多带带我呗？”雷旭在某一次案子结束后乐乐呵呵的邀请张之昂吃饭。

 

但张之昂却没好脸色给他。

 

“你们九部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女性检察官，你怎么不跟他们学学，就跟我学？”

 

 

 

 

但是再怎么嫌弃，也改变不了现下他们两人被绑架的事实。

 

屋内漆黑一团，时不时还有些诡异的尖叫和哭喊。张之昂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一点也不害怕。但雷旭不一样，他有时候唯物，有时候唯心。现在他一边违心的回答张之昂他不怕，一边又唯心的觉得这地儿好像有鬼。

 

 

雷主任，你动一动，找找出口啊。

 

张之昂的手表发出些绿莹莹的光，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地方配着那诡异的哭喊声让雷旭被他吓得一哆嗦。

 

“雷主任，真害怕了？”

 

“说什么呢。这有啥可怕的。”雷旭吞了吞口水，也迈开步子到处探索起来。

 

 

“我们接电话的时候，是个成年人对吧，跟我们说有案子的线索。”雷旭一边四处打量，一边问。

 

“对。”张之昂点了点头。

 

“我们复盘一下这个案子啊。小张，是那个已经去世的孩子。品学兼优，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老师谈论起来都是惋惜和赞赏。”

 

“那，同学呢？他同学对他的评价呢？”张之昂关掉了手表，皱起眉头问雷旭。

 

“你还真别说，我们前两天走访的时候， 都副主任真的问了，挺奇怪的......”

 

“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没什么朋友？”

 

“没什么朋友。而且，好像大家都不太了解他。”

 

 

两个人正沉浸在案情中，下一刻却听到后方门锁吱吱呀呀的响起，雷旭警觉的向前一步把张之昂护在了身后。

 

“谁？”他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他抓着张之昂手臂的手指却不听使唤的用了最大的力气。张之昂这时候也没有说什么，反而也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与他一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有人吗？”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两人一瞬间放松了些，却还是紧张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下一刻，头顶的灯泡闪烁了几下，破旧的厂房重新恢复了照明。

 

一个小男孩冲着他们俩走来。雷旭看他有些眼熟，张之昂也是。

 

“郝明？”张之昂仔细辨认后试探性的发文。

 

空荡荡厂房传出来些回声，孩子慌里慌张的四处打量了一阵，才敢悄声回答。“是我。我们之前在学校里见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雷旭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爸，是他把你们锁在这个厂房里的。他们不想让你们查到真相。他现在睡着了，我是来放你们走的。”郝明好像在发抖，他语速快的可怕，声音也颤颤巍巍的。张之昂蹲下身，扶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郝明随着张之昂的动作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于是雷旭敏锐的察觉到了些什么，他撩起了男孩的衣袖，入眼让他和张之昂都有些错愕。

 

孩子的身上，布满了伤痕。

 

乌青，血痕，结了痂的伤口。各种不同程度的伤看起来可怖。“你爸爸打得？”

 

“嗯。”

 

“不过，一点都不疼的。姐姐。我都习惯了。”

 

 

“你刚刚说，不想让我们查到真相。什么真相？”雷旭皱着眉发问。他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厂房不通风，烈日的暴晒下让这里闷热的厉害。他有些不适的扯了扯自己的衬衫领口。四下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厂房。

 

郝明却沉默了。

 

“别怕。我们就是来查真相的。”

 

“张军是我的表弟。我想，是我的爸爸杀了他。”郝明说着，还给雷旭递上了一个优盘。我卧室里的摄像头画面，我偷偷拷贝出来的，里面有当时的，录像。

 

郝明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是回忆起了些什么不太好的场景。他低着头，似乎快要哭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安慰孩子。

 

门外突然传来了剧烈的敲击声，铁门震动发出了些震耳欲聋的声响，郝明有些慌张的蹲下身子捂住了耳朵。而雷旭也被这声音震的一哆嗦。张之昂随手抄起身边的铁棍，一边嘱咐雷旭看好孩子，一边冷静的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她大着胆子想要拉开虚掩着的铁门，不出意外，门刚打开，迎头便敲来一棍。张之昂好像预料到似的轻巧侧身躲了过去。再去望时，才发现门外的男子闭着眼睛在四处走动。

 

雷旭也懵了。于是低头问小孩，什么情况？

 

“我爸睡着了喜欢梦游。趁着现在你们快走。拿着我给你们的证据，快走。”郝明有些着急，推着雷旭就往张之昂那边走去。

 

“郝明，你得跟我们一起回趟警察局。”

 

“我不能走。”郝明拒绝了张之昂。

 

“我要是走了。我爸醒了发现我不在，会打死我的。我，我害怕。”他慌里慌张的在雷旭的手中挣扎。

 

于是雷旭只能松开了牵着他的手。

 

“那你爸爸醒了发现我们俩不见了，是不是也会伤害你呀？而且，你知道吗？提供证据的人，帮助我们公安机关抓获坏人的人，都需要跟我们一起去做笔录的。笔录你知道是什么吗？”张之昂蹲下身，放柔了声线安抚着孩子。

 

但郝明还是摇头拒绝。

 

“我可以说我一直在写作业，不知道厂房里还有人。等你们确认了证据，是不是就能把坏人绳之以法了？”

 

于是两个人斟酌了一会儿觉得此刻既没有后援，又没有确认证据真实性。还是遵从孩子的意愿，他俩先回去再说。

 

 

 

两个人脱困的很顺利，优盘里的内容看的人触目惊心。郝明父亲就在郝明的房间里，用榔头砸死了张军，砸死了他的亲外甥。逮捕令很快就下来，等警车鸣笛带走了郝明父亲的时候，郝明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可雷旭却总觉得还有些不对劲。

 

这一切好像显得有些太过于顺利了。

 

审讯过程中也证明了雷旭的疑虑。“坚持称自己当时是梦游状态，说当时她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无法控制，对于发生的事情他也毫无意识。并且，一口咬定，给咱们要提供线索的电话，不是他打得。”张之昂主动给雷旭打去了一个电话。她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太对劲。

 

“当时接到电话你录音了吗？”雷旭问。

 

“瞧不起谁呢雷主任。”

 

“声线不一样。好像确实不是一个人。”雷旭来到警察局，和张之昂重新听起了当初的录音。

 

傍晚时张之昂有别的案子要出警，于是雷旭也和她告别打算回家去。

 

回家路上夕阳正好，他望着买了冰淇淋开心回家的一家三口出了神儿。突然就想起了郝明，于是他调转了脚步，往上次的厂房走去。

 

“雷主任？”

 

“下学啦？今天作业多吗？”雷旭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笑呵呵地问。

 

“不怎么多。我都快写完啦。您喝水吗？我去给您拿。”

 

雷旭没多想就接过了郝明递来的水。

 

 

“雷旭呢？”

“没回来啊？”

 

“坏事儿。我觉得他被绑架了。”张之昂语气前所未有的着急。

 

“这雷主任真是，怎么又被绑架了！”

 

 

 

 

 

 

 

 

全文1.8w+ 梦女向

———————————————

  

“醒醒了。”

我感受到什么敲在我的脑门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头痛欲裂，我花几秒钟看清眼前的世界。

我躺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上，米白色被子盖在身上，它有淡淡的烟草味和独特的木质檀香，现在应该是傍晚，因为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我撑起身子，床边桌子对面的，是熟悉的男人，就是他刚刚敲我脑门叫醒我。他靠在墙上，静静盯着我看，神色有些冷。

宗……大伟。

我又用几秒钟想起了他的名字。

奇怪，看到他我莫名生出几分难过，是油然而生的，不知道源头，我竟然有点想流泪，明明只是睡了一觉，我却格外想念他，失忆般的疼痛席卷我空白的大脑，我有股想起身去抱住宗大伟的冲动。

这种感觉慢慢消失了，我眨眨酸痛的双眼，问：“宗老师，我睡了多久？”

宗大伟低下头不再看我，“没多久，半小时不到。”

他绕过面前的桌子，在板凳上坐下，我看到他晃荡的裤管，随着坐下的动作裤子向上拉扯，露出皮鞋上方的脚踝，很细，细到能看到脚腕的骨头，宗大伟喊我，我“嗯？”了一声，慌忙收回视线看向他，“怎么了宗老师？”我问。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你头发乱了。”

我反应了几秒，“噢噢噢。”，又对他说谢谢，接着用手把脑后的头发捋顺，偏头试图隐藏自己脸红的痕迹。我从床上下来，坐在另一张板凳上，“宗老师，我们今晚就去努米亚图利斯边境吗？”

“暂定是今晚，待会章宁回来就出发，你可以收拾东西了。”

“好。”

可一小时后，大使馆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那时我正在使馆小房间里整理拍摄器材，宗大伟出去接章宁了。

一阵很响的枪击爆炸声，我一惊，侧头看向窗外，亮光透过窗子，我眼睛生疼，房间门外的整个使馆骚乱了，我出房间走到大门口，看到宗大伟和章宁一起靠在车边，半躺在地上。

宗大伟没有穿西装外套，我清晰看到他的衬衫沾满红色，双眼好像被刺痛一般，我停住脚步，再往前一步就可能不得不要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宗老师。

我心上一颤，抑制住喊他的冲动，使馆里的人先冲过去，把二人分开，面前是人群，我看不见他们了，心脏仿佛要跳出身体，最终我还是挤进人堆里。

章宁嘴里不断涌出血，他看上去痛极了。

宗大伟颤抖着重复章宁最常说一句话：“easy，easy。”试图将濒死的人叫回来，可无济于事，他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

已是深夜，莱普提斯最大的医院里，宗大伟靠在抢救室正对面的墙上，他的白衬衫被染得鲜红，还残存章宁靠过的褶皱印记，手上也是干涸的血液，他好像麻木了，又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章宁已经离开，眼尾好像弯了下去，一切都被按下慢动作，不远处严行舟和努米亚领导争吵的声音被他自动隔离，眼看章宁被盖上白布，宗大伟低下头。

我不忍再看，把头转过来。

宗大伟和我认识不算太久，三年前我刚进外交领事保护部工作，可以随队伍执行外交任务，他是外交领保中心一等秘书，在外交部工作一年多后，去年年初我作为随员主动请缨过一次和他一起执行外交任务，那次我像个胆怯的小朋友，走到哪都不说话，静静跟在宗大伟和严行舟的身后，必要时刻为他们提供帮助，我会阿语，也充当一个小翻译，大部分时间帮队伍里的人解决些小问题，只是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小助手。

最近第二次任务又和他一起，这次撤侨任务大了一些，人员紧张，出任务的只有三个人，我跟宗大伟是其中两个，我们交谈过几次后我才慢慢跟他熟稔起来，他算我的半个导师，我是他的半个搭档，心甘情愿在他身边，做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战友。

章宁一直在努米亚工作，原本队伍里的第三个人就是他，可我和他才认识一天就被迫告别，盖过悲伤的情绪是恐惧，也是担忧，我第一次见宗大伟这样，支离破碎，宛若被弃的猫。

宗大伟身体摇摇欲坠，渐渐靠不住墙，朝一遍倒下去，我意识到不对，起身飞奔过去，用阿语大喊医生，我扶着宗大伟的肩膀，他用力撑着地，我才发现他肩膀上的伤，原来血迹不只是章宁的，也有他的，我怕得不得了，生怕宗大伟晕过去，我和医生一起把他抬上担架，宗大伟在担架上躺着，白衬衫上的血红色格外刺眼，他忽然变得好渺小，虽然他本就偏瘦，但渺小的不只是身体了，是他无力挽救这个庞大世界的渺小。我眼睛泛酸，又一次想流泪，转身走出病房。

我在医院走廊踱步，莫名焦躁。独自到天台，这时候的莱普提斯还有些燥热，没记错的话国内应该是凛冬，就快新年了啊，不知道回家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来。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医院楼顶标有阿语写的“莱普提斯医院”的大字牌发出的红光反射过来。

我整个人昏昏沉沉，今天发生的事情堆积在一起，感觉脑子嗡嗡直响，蹲坐在墙边，望向远方，思考那里又是怎样的战火纷飞。心里一团乱麻，依然烦躁，从口袋里翻出烟盒，很久没抽，烟的味道让我有些不习惯，咳嗽两声，尼古丁进入肺里，熟悉的感觉，我清醒过来。

……

忽然回想起两年前，我第一次和宗大伟一起去海外工作，那次的撤侨任务不比这次轻松多少，同样是刚开始就困难重重……花了十天时间，结束任务，所有侨胞成功回国，我和宗大伟是第二天的飞机，看着承载侨胞的飞机起飞后，我和宗大伟回到使馆。

记得也是在天台上，我和宗大伟并排蹲坐靠着墙，我注意到他掏烟又收回的动作，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发干，那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宗老师，你抽吧。”

他疑惑极了，似乎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的行为，干笑两声，眼尾垂下去，显得局促，竟然还有些苦涩，“嗐，当着你的面就不抽了，我还急这一根么。”

“……如果我也想抽呢？”我笑出来，颇为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宗大伟实在吸睛，他的皮肤本是小麦色，长时间不打理自己，在战火纷飞和异国他乡的洗礼下变为古铜色，他下巴上有胡茬冒出来，那里还有陈旧的伤口。宗大伟习惯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腕以上的位置，他手背上的血管格外突出，左手戴着黑色表带的手表，白色表盘，银色指针缓缓转动，我回过神，和他对视“您介意分我一根吗？”

宗大伟被我逗笑了，笑得眼尾都弯下去，“成，没看出来啊。”他把烟和打火机一起掏出来，古铜色的手指弯曲再伸直，骨节凸出来。他先从烟盒里面拿出一根递给我，又自己拿了一根。

他伸手在我脸旁挡风，另一只手帮我点烟，很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风吹在我耳边，像爱人的呓语，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异常响亮，视线朦胧宛若雾霭，宗大伟的手指蹭过我脸颊。我还记得这趟征途的意义，于是妄图用沉默掩盖荒唐的爱意。

我们都没讲话，吐出烟圈，气氛安静着。

“小姑娘，跟你合作很愉快。”宗大伟说。

我夹着烟的手顿在半空，惊讶于他的夸奖，忘记自己刚吸过一口烟，不出意外地被呛到，低头咳个不停，宗大伟好笑地拍拍我的背，“怎么回事儿？”

“太久没抽……”我咳出眼泪来，摆着手说没事。

宗大伟干脆把我手中的烟抽走，掐灭，“那就别抽了啊，对肺不好。”

我又咳了几声，点点头表达同意，才回答他先前说的话，“您别逗我了，我第一次参加这种任务，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够好，还要谢谢您包容我……”

“嗐，你也说了你第一次，能有像你这样的能力的年轻人我还是第一次见，独当一面，小小年纪干这工作，也很勇敢啊。还有，我看过你的简历……自学三年阿语，是吧？”

我用“嗯”来回答他，宗大伟继续说：“你阿语说得算很标准了，我挺佩服你。”

“再说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进步空间也很大。”

我被宗大伟的鼓励弄得受宠若惊，脑子里闪过刚进外交领保部时严行舟给我打的预防针，说宗大伟最喜欢吝啬夸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对年轻的新人都有些刻薄……

也没有嘛。

仔细想想，我起初也觉得宗大伟脾气不好，虽说他没有凶过我，但我也见过他冷脸生气的样子，刚出任务那两天宗大伟和我的交流很简短，我还对他有些畏惧，直到第三天，我主动用阿语去跟驻守的士兵交流，换得通行的机会。宗大伟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而看好我，不再像之前一样把我当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说通俗点就是我被“器重”了。

那些坏脾气和冷漠都是他的铠甲，他被迫披上坚固的外壳，那样才能保护别人，才能尽到他的职责。宗大伟像一棵树，有棱有角，也向往自由，但却只能拘泥在一方小小的土壤，不时换个地方，但最终还要回到自己的故土，被迫变得冷漠又木讷。宗大伟，他是中国外交领保中心的外交官，他履行自己的职责，无比热爱他的工作、他的祖国。

宗大伟见我没说话，回头跟我对视，“嗯？”了一声。

我猝不及防，终于反应过来要回答他，眨眨眼，“谢谢您，宗老师。”

“我的目标是成为像您一样的外交官，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对他笑笑。

也许是我的语气过于认真，他也没把这话当恭维。点点头，神情严肃了几分。

‎“好。”

‎“我祝你成功。”

我们在天台待到凌晨，他和我聊了很多，我享受着独处的时光，愈发觉得宗大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有趣又有些让人心疼的灵魂，不住地吸引我。

……

回忆总是格外美好，令人沉醉，两小时过去了，空掉的烟盒被我留在墙角，我在天台闲逛起来，吹着风，后悔自己不知不觉间抽了太多根，身上一股烟味绝对不能回病房。每过一会我就靠近身上的衬衣，闻闻烟味有没有淡一点。

直到凌晨两点，我回到医院里。我待在宗大伟的病房，医生为他包扎了伤口，他已经换好了新的衬衫，这回没有塞进裤子里。

他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端详他的脸，着了迷，不自觉触碰他垂在床边那只手，很凉，他的手很好看，血管清晰，骨节突出，我把手收回去，我想，我的触碰就像一缕微不足道的清风，却还是要在在心底指责自己亵渎了神明。

我就这么看到清晨，宗大伟醒了，我还在他床边坐着，朝阳射出柔和的日光，我眼睛发酸，和他对视。

他叫我的名字，问我怎么还在这，语调带着疑惑，我搪塞过去，说就在这看着安心一点，毕竟他现在是我的搭档。

宗大伟从和我认识到现在对我始终是好脾气，现在依然语气平缓，“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不辛苦……还疼吗？宗老师。”

“不疼。”宗大伟吸吸鼻子，掀开被子下床，拎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后拍拍我的肩膀，“走了小姑娘，回使馆。”

我看他步伐依旧很快，心里暗自担心他的伤，又加快脚步怕和他走散。

去边境延迟到第二天中午，瓦迪尔开车，照常我都坐在副驾，方便看管相机和别的器材，可这次我坐到后面了，和宗大伟并排，他在右我在左，我怀抱着相机，我们中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回使馆后宗大伟沉默了一上午，即使他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心里还是照常记挂着他，我感受到他状态明显不佳，我喜欢笑颜出现在他脸上，他很少笑，但哪怕他没有表情，我也不想看到冰冷和淡漠，每当无力感出现在他脸上，我都心脏莫名钝痛。

宗大伟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衬衫下摆塞进了裤子里，他穿着那件墨蓝色的长款外套，黑色和深蓝不好区分，总之不是纯黑，我不知道那件衣服算不算是风衣，它看起来很暖，我不用闻都能想象出它的味道，宗大伟身上那股让人安心的木质香，很亲切，烟草味又夹杂疏离，那味道渲染得他像一个太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上车后宗大伟和瓦迪尔打了招呼后便继续一言不发，他阖着眼，好像睡着了，我大胆盯着他看，不怕他发现，只希望他能真的睡沉一点，忘却悲伤。

我看着宗大伟，心脏不自觉收紧，他缩在衣服里，像只淋过暴雨的猫躲在篝火旁取暖，我也喜欢这样睡觉，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好像那样就安全了。宗大伟真的很瘦，虽然我也看到过他手臂上的肌肉，他还算健壮，可现在他又如此渺小，易碎，单薄。

车里很安静，宗大伟调整睡姿时，衣物摩擦发出不小的声响，将我吓了一跳，他吸吸鼻子，把外套的帽子扯下来，遮住脸。

那时我看到宗大伟脸颊上的一行泪。

他哭了。

那滴泪水无声滑落，好像一滴雨落进大海，没掀起任何波澜，实则天空早已破碎不堪。我心酸，装作没有看到那颗豆大的泪珠，没有听见宗大伟的一声抽泣。把头扭过去看窗外的天空和无垠沙漠。

到了努米亚图利斯边境，这里全是侨民驻扎的帐篷，边境检查站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宗大伟恢复那副工作时认真的样子，仿佛悲伤被他抛到了脑后，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和边境官沟通。

宗大伟坐在哈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我毕恭毕敬站在一边。

哈桑对着材料看了一会，开口说话，表达了拒绝的意思，原因是现在在打仗，边境要严控。

宗大伟和他交涉，解释这些都是中国人，随集团来努米亚帮忙搞建设，意外由于战争被困在这里，有些人的护照丢了，希望哈桑能通融。

‎“لقد قللت من شأن ضابط الحدود . ”（你低估了一个边境官的操守）

宗大伟被他噎了一下，我皱皱眉，“Hassan, they are also fathers, mothers, children, husbands, wives... They have no intention of affecting you in carrying out your official duties, not demanding that you break your principles. They just want to return to their homeland, don't they?”（哈桑，他们也是父亲、母亲、孩子、丈夫，妻子……无意影响你执行公务，也并不是要求你打破自己的原则，他们只是想回到自己的祖国，不是吗？）

宗大伟见哈桑开始思考，眼神示意我继续和他对话。

和哈桑交流几个回合，他总算是被我七拐八拐地说服，打通了这条通道。

‎“هل الدبلوماسيين حتى الكراهية ؟ ”

（你们这些外交官都这么讨厌吗？）哈桑无奈地问。

‎“أنا قد تكون مزعجة ، ولكن السيد تشونغ ليست مزعجة .”

（我也许是很讨人厌吧，可他不讨厌啊。）我一边说，一边笑着指了指宗大伟。

“هراء”

（胡说。）

“أنا أكثر مزعج من هي .”

（我比她讨厌多了。）

宗大伟轻嗤一声，从后面揉了把我的脑袋。我披散的长发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作势“啧”了一声瞪他，实际心里乐开了花。

和哈桑告别，我们手持通行证走出办公室，我松了口气。宗大伟拍拍我的肩，“可以啊。”

“您又过奖了。动动嘴的事。”我又一次被宗大伟夸得不好意思接话，心里疑惑于他为何如此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就没成功么？”他笑呵呵的，还在为打通边境通道而喜悦。

我知道他的赞赏是真心，便不再推脱他的夸奖，点点头说确实。

宗大伟走在前面，天上将要落下的夕阳斜照向我们，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地上的影子和他本人比起来变宽大了许多，我默不作声加快脚步，向前几步迈进他的影子里，低头静静看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我也跟着宗大伟的脚步，走在他的阴影下，好像在他的怀抱里一样，我默默享受这个太阳即将西沉的时刻，我们一言不发走在图利斯的原野。

送走这一批侨民，我们驱车前往塞布拉塔寻找白婳。

这里是交战区，我和宗大伟在一堆枪口的瞄准中举着护照下车。宗大伟此时已经重新换上了他的西装外套，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隐隐能看到里面白色的内搭。

和看守人员交涉无果，本想继续努力沟通，谁成想几声刺耳的枪响引发一片尖叫，弄得人心惶惶，是穆夫塔带领的叛军。瞬间炮火四起，声音轰鸣，火光刺眼，看守人员四处逃窜。

“上车！”宗大伟大喊。

这波攻击来得太突然，慌乱中我被一块石头绊倒，宗大伟以最快的速度牵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那只手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带我飞奔进车里。瓦迪尔迅速启动车子，汽车在战火中穿行，七拐八绕，枪炮声和碰撞声异常响亮。脚踝隐隐作痛，枪射在车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中，汽车撞翻在路旁的房屋上，我失去意识。

再醒来，嘴里充斥苦味，我偏头咳嗽个不停，这感觉比溺水还难受。视线有些模糊，我隐隐看清宗大伟的轮廓，他背着光，衬衫的白色格外刺眼。阳光为他描了一圈轮廓，他好像从太阳里走出来似的。宗大伟俯视着我。

“宗老师？”我茫然地喊他。

他应我，走到我身侧把我扶起来。“我们这是在哪？”我问。

“一个废弃的集市。白婳找到我们了，他们这些天都安顿在这。”

我趁宗大伟说话的功夫端详他，他的额角有擦伤的血痕，衬衫袖子依然卷了上去，不知何时原先白得晃眼的亮白色衬衫已经被战争带来的尘土弄成灰色，可是依然不减他的魅力，他脖子上的青筋与血管吸引着我的视线，又是这么迷人，宗大伟古铜色的手上握着一个对讲机。他眼睛红红的，眼尾微微弯下去，鼻梁的线条流畅。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无措，我猜测是他和白婳交代了章宁的事。

“你的伤已经帮你处理了，还有哪不舒服吗？”宗大伟又问我，我才堪堪回神。我摇摇头说没有，犹豫一会还是开口问他：“宗老师，你之前肩膀上的伤……还有，瓦迪尔还好吗？”

宗大伟摆手，“我没事，瓦迪尔受了点小伤，也没大碍。”

这时白婳来了，和我打完招呼，她带我熟悉了一下人员情况以及这个废弃集市的布局，“你的相机和包都在那边的篷子里，老宗的也在那边。”

情况远比想象的严重，还有一百多位建筑集团的侨民滞留在这里，一路上许多人和我打招呼，他们都喊我领导，满面笑容的样子仿佛是在看一个可以拯救他们的神仙。

我撑起一个笑容和白婳暂别，转身便愁容满面地回到破烂不堪的篷子里，这简单地铺了两个床位，我找到自己的包，心中有些忐忑，经历这一遭恐怖的战事，包没有丢就已经算很幸运了，我已经做好面对包里一堆相机零件的准备，大概是由于我一直把包护在怀里，包里的东西意外的完好，相机安然无恙，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开机，我不习惯给手机贴膜，因此一碎就失去了一个屏幕，摸摸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心想回国后又要花钱换屏幕。篷子外面人声喧闹，我蹲坐在床边，脑海里浮现出先前几个侨民充满希望的笑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我在包里找烟的动作随着篷子外面的塑料遮挡物被掀开发出的声响停下，我焦躁地侧头，光线让我双眼不适，我眯起眼，看清站在那的人，他的声音随即响起来：“白婳跟我说你在这。”

“宗老师？有什么事吗？”我把手收回来，不安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腕。

他在我旁边坐下，发出一声叹谓，就像个许久没活动过骨头的老年人，“外面的人倒是没事，但我认为我的搭档现在也许有事啊。”紧接着他扭过头面对我，盯着我的那双眼里难掩关切。他哄小孩似的“嗯？”一声，等待我开口。

我意外他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从小到大都独立惯了的我，习惯于把自己保护起来，对外界的所有人都学会了闭嘴。潜意识开始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向任何人吐露心声展示脆弱，可我如今却不受控地想坠入宗大伟的温柔乡，在里面做一场不会醒的梦，许愿当我露出那不完美的一角，像残缺不全的树，被风拥抱舔舐，告诉我下一站该去哪，让我明白原来世界也擅长传颂勇气。

我踌躇满志，组织自己的语言后向他说：“我……可能还没接受自己这个领导者的身份。实话说我现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些对我希冀满满的人们。我总觉得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会让他们回不了家。宗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自己的手掌摁出红印，宗大伟将手里攥着的手机伸过来，用它的一角戳戳我的手，带着制止的意味。“都红了，实在不行你掐我的？”他向我扬了扬手。

我慌忙把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我没意识到。”宗大伟摇摇头，好笑地看着我，“和我道什么歉？我怕你疼而已。”

我低头，耳朵烧起来，好像确实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话了，宗大伟的出现对我而言，与干旱沙漠中的一汪清泉无异。他是那么迷人，那么温暖。我感受体内疾速上升的温度，不禁问自己，是因为太喜欢他吗，我怎么这么藏不住事了？我祈祷自己没有脸红，双手捧着脸，试图遮掩脸颊，偏头看向宗大伟。

他随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防弹衣，开始就我的困惑开解我：“你这种想法产生的原因有很多。首先你是第一次以正式领导者的身份参与撤侨活动，上次你只是一个助手，虽然我不可否认你帮了很大的忙，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搭档，但那次你确实没有这种需要领导别人的工作，所以现在不知所措非常正常，知道么？”

宗大伟视线扫过我，我撞进他的眼里，茫然点点头，“知道了。”

“其次，你表面上的确沉着稳重，但是实话，我感觉到你比较容易焦虑，尤其是你一个人的时候，很爱多想，还爱憋着，如果我今天不进来找你，你谁都不会讲的，嗯？”

“嗯。”我料到宗大伟一定能够察觉的，便承认下来，也惊讶于他的敏锐。曾经那个只会痛定思痛的我从没拥有过宗大伟这种冷静分析事物的能力，只剩伪装出来的沉着，也不知道早在什么时候就被他知晓得无处遁形。

“好，最后我们该讨论解决办法了。”宗大伟把玩着自己碎得面目全非的手机，手指的骨节格外明显。“小姑娘，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看开点，慢慢接受你是领导的这个事实，你既然在这个地方，就说明你有这个能力当好领导。再怎么样，还有我呢，我会帮你兜底的，你只要和白婳好好合作，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偶尔看淡一点吧，小姑娘。你的人生，你就是掌控者。”

我侧头与他对视，宗大伟的眼睛亮亮的，我就这么掉进去，心甘情愿地踏进一个哪怕是陷阱的梦里。

“谢谢你，宗老师，非常非常谢谢，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开导过我了。我想我已经好了。”我站起来，“我该去和白婳老师商量怎么带离这些侨民了。”

我又反应过来，宗大伟腰不好，已经在这里坐太久了。回头问他：“宗老师，需要我拉你起来吗？”

宗大伟撑着地的手急忙收回来，他挑眉，叹了口气，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大概需要。”

我向他伸出手，他握紧我的，宗大伟的手很大，轻易就能盖住我的手，暖暖的，我感受到他掌心的茧子，我盯着宗大伟的手背，纹理如枯槁的落叶。我偏头不再看，手上几乎没用什么力，很轻松就把他拉了起来。

瓦迪尔的车报废了，甚至不如破铜烂铁。宗大伟的手机损坏很严重，又加上没电了，根本用不了，早在白婳刚在塞布拉塔与上一批侨民走散时她就失去了通讯工具，再说，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信号，也就是说，我们彻底和大使馆断联了，只能期望游击队发现我们，把行踪上报给大使馆。

战声渐近，我们要想出对策，不然不久后这个废弃集市就会被反政府军发现，到了那时，没有任何人有幸免于那堆枪炮的机会。

“去迪拉特。”宗大伟说。

我们意见统一，因为那里有石油，那是值钱的东西，敌人再不济也不至于冲那里开火，损失了好东西，不然他们一定是脑子坏了。

目前有一个问题很棘手，那就是这里的重症病人，白婳看上去有些焦虑，“他们各个虚弱不堪，根本没有上路的能力，让他们走去迪拉特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先不提那些卧床、没有行动能力的病人，其余稍好一些的病人也经不住沙漠里炎热的远征徒步，这段征途很有可能会夺去他们的性命。”

“去迪拉特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如果不解决这些病患的问题，恐怕我们无法上路。”白婳说。

我们三人交流一段时间后已经很晚了，这个集市暂时安静了下来，陷入不安稳的沉睡。宗大伟决定白天再去看那些病人。天黑得彻底，手表时针缓缓指向一点，我筋疲力竭跟在宗大伟身后回到篷子里，腿疼得厉害，脚踝的扭伤隐隐作痛。

在这地方可不会有衣服供我更换，由于外交官的身份，我们在穿着方面唯一的要求就是白衬衫，在努米亚这种没有冬季的地方，一件衬衫便作为应对所有气候的衣服。

我穿着衬衫躺下去，说是床位，实际就是一张小被子铺在地上，很硬，我把自己蜷起来，宗大伟说，“睡个好觉。”

“你也是。”我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亏半天疲惫的功劳，我睡着了，隐隐听见宗大伟有些沉重的呼吸。

我们早早就醒了，即使是清晨，太阳依旧很大，我被宗大伟催着去换上防弹衣，然后便开始在集市里穿行，从容应对所有人的问候。

白婳昨晚说，钟冉冉会告诉我们病人的情况。

我和宗大伟找到隔离区，是在另一个用橡胶帘子遮盖住的篷子里，躺了接近十位病人，据钟冉冉说，这里大部分人是患了疟疾，还有的身上受了重伤，我们看着他们的样子，意识到不容乐观。

“我们有治疗疟疾的药，只是没有注射器了，所以拖到现在。”钟冉冉周旋于一个个床位，一边还安抚我们，“白总和我说了我们要去迪拉特的事。别把这些病人看成大麻烦，疟疾患者只要注射了药，用不了多久就能康复。除去他们，就只有一两个受伤的人没办法走路了，但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愿意在一路上抬一段时间的。”

宗大伟听完后平静了一些，他点点头，抿嘴向钟冉冉点头示意。“辛苦，我会去医院和诊所找找。”

我问钟冉冉要了一张清单，上面列举了病人需要的东西。听着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发出的炮火声，我忧心忡忡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防弹衣。

集市里的所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这时已经没有人哭泣流泪，这解决不了问题，想要快点回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相信领导，听从指挥。

“宗老师，今晚我去外面转转吧，找找医院什么的。”已经是正午，我和宗大伟都在篷子里，我整理着包，装作不经意向宗大伟提议。

宗大伟原本正坐在他的床位上，双腿曲起来，手中正摆弄通讯对讲机。我听到他的动作的声音停住，回头去看他。

我站在那，俯视宗大伟。他低着头，已经把对讲机放到一边，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他仰起头迎接我的视线，“你别去了。”

他又想了想，隔了一会再开口好像在跟自己确认一般。“嗯，我去就行。”

这里作为交战区，白天战火纷飞，夜晚虽然平静一些，可仍然危机四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意外发生，那些炮弹就和恶魔一样，随时都可能将人弄成碎片，我大脑里不禁浮现出前些天在塞布拉塔边境见到的鲜血淋漓的场景。我闭眼，试图把这些画面甩开。马上又睁眼，与宗大伟对视。

我不想他出去，那样我会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他永远不再回来。

我永远改不掉自己固执的毛病。害怕失去珍视的人，因此要么把他绑在身边，要么就自己代替他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我和他必须有一个要留下来跟白婳在一起，因此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去。

我开口，嗓子有些干涩。“为什么？我觉得我去更合适。”

原因我没有说出口，我想他根本不明白。我本来就没有牵挂，实话说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需要留恋的东西，宗大伟是我唯一重要的人。我也只是个外交部的小角色，死了根本没什么损失，但他不能。

太生硬了，说出这两句话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艰难，我好像一个乖巧懂事惯了的小孩，第一次向自己从未违逆过的父亲抗议。我心里直发怵，又不得不这样说，哪怕一点点可能，我都不会让宗大伟一个人去。

宗大伟不解地发出一声很轻的“啧”，他双臂撑着膝盖站起来，瞬间高出我一个头，我不得不上移视线去看他，他眉头皱着，“没有为什么。你今天怎么这么犟？服从命令听指挥。”说完他就要出去。

我移步挡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央求。“宗老师，让我去吧。”

我有些恼，“除非你给我一个让我接受的理由，不然我不让你去。”我这下算是铁了心，也不在乎宗大伟可能会怎么凶我，亦或是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我都无所谓了。宗大伟手握成拳，攥得紧紧的，他呼出一口气。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可刚张开嘴就被宗大伟打断。

“因为我在乎你！”宗大伟有些崩溃地吼，听起来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这棵木讷的树，把自己最后一张底牌亮了出来。

世界忽然静音了。我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宗大伟的背脊一点一点弯下去，背上的骨头格外突出。

我喘不上气，只觉得心脏好疼。这几秒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时间被按下暂停，连风都停在我们背后，写满他名字的兰因诗总算迎来结尾。

试探性张开双臂，我向前一步，抱住他。“我也是。”我说。

宗大伟僵住了。他身上的尘土和木质香钻进我的鼻子，实在太近了，我感觉我的心即将跳出来，脸烫得出奇。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的声音很轻，像啜泣一样的，虔诚的心经。只有他能听到，“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走，我知道外面多么危险，我担心你回不来。”

宗大伟的衣袖擦过我的，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背，把我揉进他的身体，我们仿佛骨骼紧贴，好紧。他的怀里好暖，沉溺在这片刻里，我竟然已经开始思考永恒。我真的，好喜欢他。

所以宗大伟也不是什么冷漠的人，毕竟人都是渴望被爱的。

这一刻，我吻过的风、拥抱过的太阳、没有收尾的情诗……包括我，一律属于他了。

宗大伟轻抚我的脑后，“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我的泪落下来，是我对这个怀抱的不舍，对未来陌路的恐惧。我退后一步，仰头看他，眼里的泪水模糊面前人的轮廓，他定定看着我，他的眼睛说他爱我。粗粝的指腹拂过我的眼角，带走眼泪与不安。他坚定地说：“现在，我们是双向的。相信我，我从来不说谎。”

-

已经入夜，宗大伟与我和白婳告别，一个人离开了这个废弃集市去寻找医院。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他天亮前会回来。

我和白婳留在集市里，一起告知集市里的中国人我们即将去迪拉特的事情，我手里拿着扩音器，声音微微颤抖着，“等两天后病人好转，我们就出发，只要到了迪拉特，就会有中国人的车，到时候过了边境就能让大家回家，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使馆。”

我们忙完已经是后半夜了，凌晨两点我回到篷子里，躺在硬硬的床位上，压根没想着睡觉，我始终想着自己身旁空荡荡的床位，时不时抬起手看看表，缓慢转动的时针指向4，我终于待不下去了，起身走出篷子。

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我一个人坐在集市通往外面的那个隐秘楼梯的入口，焦虑地等待，我祈祷太阳慢点出现在我眼前，我像跳出水面的鱼，慢慢在阳光下濒死。

恳求上天不要让世上多出一颗碎掉的心脏。

“在等老宗？”白婳的声音传来，我闻声回头。

我点头回应她，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才发现白婳也憔悴极了，好像很多晚没睡似的。“姐，你也没休息好吗？”

“我没睡，已经两个晚上了。”她有些无力地叙述，“实话说，我还没接受章宁的事。我不停地忙，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他，可一到晚上我就忍不住想，想我们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最后一通电话说了什么，想他那个时候到底有多疼。”

我看着白婳眼睛慢慢变红，侧身搂了搂她。“姐姐，章老师一定希望你好好的，平安地回家。带他回家。”

她吸吸鼻子，笑着和我道谢，她喊我的名字，“要不要跟我抱一会？你抖得不像话。”

我才意识到我在发抖，我试图控制住自己，别再颤抖，可是徒劳无功。白婳抱住我，我咬着嘴唇想要压抑哭声。“……我害怕。”她不停地拍我的背想让我冷静下来，“他不会有事的。”

“他在你心里一定很厉害吧，你要相信他会安然无恙带着药和注射器回来的。”白婳安抚我，“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看出来了，我以前还没见过他这样呢。”

她说：“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就这么和白婳靠坐在一起，不知不觉已经凌晨四点半，太阳露头。我听到脚步声，一阵大风刮来，掀起尘土。

我在风中，看到一抹白色。宗大伟迈着轻快的步伐回来了。

我喜欢他穿白衬衫，总是莫名的安心，在尘土雾气中，他衬衫的白色即使被灰尘沾染，也还是格外亮眼，我能找到他。他笑着冲我和白婳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站起来奔过去，宗大伟张开手抱住我，我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你终于来了。”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摸摸我的脸。

我和白婳接过塑料袋，跑到隔离区找钟冉冉。把注射器等工具和药品交给她，我和白婳总算能安心回到各自的篷子里了。

走进篷子，宗大伟双手插兜靠在篷子的支架上，面带笑意看着我，我第一时间到他身边，帘子被死死拉上，很黑，我从宗大伟的口袋里找出打火机，左手按着打火机，“啪”一声。火苗让整个篷子亮起来，视线清晰，我开始检查他脸上和身上有没有多出来的伤，好在他没事，我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陈旧的血痕还在，但已经淡了。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好安静，我仰头看宗大伟，直直撞进他映着火光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眼里莫名出现了属于少年的赤诚。

忽地，我的右手被宗大伟攥住，他很用力，左手的打火机瞬间掉在地上，宗大伟握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张开五指与他十指紧扣，他的手心滚烫，我们的血液好像流到一起。我被他带着坐在角落的木箱上，他站在我面前，手被紧握着摁在木箱上，宗大伟另一只手扣着我的下巴。

吻铺天盖地如雨点一般落下来，我措不及防闭眼，嘴唇被不停含吻，喘息声不绝于耳，掌心早已经热汗淋漓，宗大伟亲得真的不算温柔，我享受他近乎疯狂的爱意和占有，唇齿交缠间他一只手握住我的腰，腰窝被手指摩挲到痉挛颤抖。我喘着气抱住宗大伟，脸贴着他的衬衫布料。下巴被他的腰带银扣硌到。

“我很想你。”他呢喃说。

……

两天后，所有人启程，徒步前往迪拉特。宗大伟、白婳、我、瓦迪尔分布在这条队伍的各处，防止有人走散。

一切进行得都可谓顺利，宗大伟真的很聪明，有几晚入夜后他找空地点燃一把火，燃烧围成字母D的木柴。他说，三个燃烧的地点连成一条线，交点是迪拉特，空中游击队会发现的。

旅程的第五天晚上，我们很快就要到迪拉特了。所有人在原地支起帐篷，感叹这一路的不易。所有人围在篝火旁，大家唱起歌。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宗大伟和我坐着，我们的肩膀靠在一起，我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格外安心，我忽然想起什么，将衬衫袖子挽上去，一条手绳挂在我的左手手腕。黑色绳子，两颗珠子，一颗红色一颗橙色，一个银色铃铛挂在两颗珠子中间。

这是五年前我在手工店里自己编的，黑色绳子，其实是我的一缕头发。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说，等未来的哪天我遇到我对的人，就把这个送给他。

五年来，我第一次摘下它。我喊宗大伟，让他把手伸出来。左手，还戴着手表，我小心翼翼把它当成手绳戴在宗大伟手上。我看着他，眼里是盖不住的虔诚，这一刻，我释怀了生命的长短，只要它能永远陪着你。

“它有一点瑕疵……橙色珠子碎了一个角。”我说。

宗大伟揉揉我的头，“很漂亮，我喜欢它。瑕疵是常有的，这也说明它很特别，像你一样。”

“它会保佑你的，宗大伟。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我靠在宗大伟怀里，心满意足，甚至有些迷糊，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悲凉，我好像即将离开了似的，被迫抽离的痛苦我不想承受，我摇摇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摇出去。不知为什么，我不受控地说出一句话：“宗大伟，你知道吗？我宁愿死在这个有你的世界。”

宗大伟低头看我，好像也不觉得意外。“哪个世界都会有我的。”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我睡过去，失去意识。

-

次日清晨，我原本在收拾东西，被宗大伟焦急地喊出帐篷。

“瓦迪尔失踪了！”

我猛地爬起来，从帐篷里跑出去，白婳说：“清点人数的时候瓦希尔还在，刚刚准备提醒大家收拾好东西出发，发现找不到他了。”

距离迪拉特边境只剩不到半小时的路程，我们决定先启程，将侨民带到边境，一路再找找瓦迪尔的踪迹。

心里隐隐不安，直到走到迪拉特，所有人总算放声哭出来，抱着再也不用节省的桶装水和食物嚎啕大哭。

可我们始终没找到瓦迪尔，和几个大使馆的人汇合交接后，他们趁早开始帮已经到达的侨民办理证件，带他们穿过边境检查站，通向机场。

这时候远方的枪声响起来，我恐惧地瞪大眼睛，转过身便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画面。一大批反政府军从两旁的山上举着枪奔下来，而更远的平地上，驶来的是穆夫塔和他手下的车。

宗大伟呼喊人群，尽量把所有人都弄进通道，可还是来不及，门紧急关闭，剩余的人留在了边境外。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努力往铁栅栏门贴。

我奔向宗大伟，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白婳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我们三个人站在路中间，所有侨民都在我们身后。

穆夫塔从车上下来，哈哈大笑张开双臂，装腔作势佯装好意地与我们打招呼，接着命令他的手下将瓦迪尔押到我们面前。

他双手被绑起来，嘴巴被封住，脸上还有伤。我看着这个老人，心里止不住地泛酸，皱起眉头。

穆夫塔的口音很奇怪，我努力听懂他说话的意思：哈扎卡已经死了！现在的努米亚是一个全新的努米亚，你们也要加入我们！大家一起改写历史吧！

宗大伟上前一步，我看着他的背影。“你想多了，穆夫塔。没有人会和你一起的！放了我们的人！”

穆夫塔身后的人们爆发讥笑，他玩味地说“哦！宗先生，我认得你。”宗大伟瞪着他。他继续说：“像你这样伟大的外交官，没必要为了不中用的老头得罪我们！他和我的部落是世仇，我不会让他离开的，再说，他又不是中国人。”

宗大伟还想开口，穆夫塔又说：“好吧，想想也不是不可以，还给你们了。”

他的第一位跟班猛地将瓦迪尔一推，他摔在路中央。我心存怀疑，还是先奔过去扶起瓦迪尔，想把他拉回我们的队伍里。

后脑忽然一凉，宗大伟惊恐地喊我的名字，声音微微颤抖。我缓慢侧头，一把枪正抵在我的后脑勺。我的肩膀被摁住，那男人死死掐着我的肩把我带到穆夫塔身旁，还顺便给我的嘴巴贴上胶带。

“哈哈哈——抱歉啊！宗先生，我刚刚没说全。除非，用你们三个中的一个人交换他来当俘虏，我可以让他去你们那边。”穆夫塔鼓掌大笑，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好像自己是个公平正义的人。我死死盯着他，用中文骂了一句畜生。

他听不懂，却继续笑出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宗先生，这位小姐是你的爱人吧？”

“你跟我玩个游戏，我就放了她，怎么样？”说完穆夫塔掏出自己的手枪，一把六发左轮。他将五枚子弹都拆下来扔到地上，再给枪上膛。

我手心冒汗，看着宗大伟。

“想必你一定很爱她，那我们做一个勇气的游戏，你，朝她开三枪，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放你们走，包括你们队伍里所有努米亚人。”

瞳孔一瞬间放大，我猛朝宗大伟点头，溢出眼泪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示意他快点答应。

如果用我的命，换所有人平安回家，我乐意。或许有些可惜，我舍不得宗大伟，但他活着就好。

宗大伟眼尾微微弯下去，他眼神突然空洞了，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迷惘难捱过尘土。

“我不会答应你。”他慢慢说。

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来，我好想喊他，让他不要拒绝这个机会。

“那，我只能……”穆夫塔抢过他跟班的枪，上膛，重重压在我的太阳穴。我闭上眼，任由眼泪流淌，宗大伟的视线始终没从我身上移开，他眼神一瞬变得坚定狠戾。“行。”

“我，陪你玩。”

宗大伟一步一步走过来，离我越近，他越颤抖。

他刚拿起枪，枪就掉在地上，他甚至拿不稳。恐惧就是迷失自我的长途旅行，爱人在眼中变得如此渺小。

我不愿细说这三枪是怎样度过的，因为我整个人几乎都要陷入黑暗里，眼前发黑，心脏被揪住。听着枪一次，一次，又一次空掉；远处的人一次，一次，又一次呼气。

穆夫塔哽住了，“这个男人证明了他的勇敢！快走吧！”他驱赶似地放开我，把我推向宗大伟。

宗大伟死死瞪着穆夫塔，阿语响起在我耳边。

“面具戴太久，真成你脸了。”

他搂着我向人群前进，忽然面前的人群又暴发惊呼。

我猛然回头，穆夫塔举着枪，枪口朝向我们。我还未喊出声，枪响声淹没我的话语。

枝桠在那一刻好像停止生长，努米亚又一次刮来一阵风。

……

-

“啊！”我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

我一边大喘气一边恐惧地环顾四周。我在房间里，四人寝室，我没有想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上没有痛感，那一枪究竟打中了什么？

头痛欲裂，我在枕头下翻出手机。2024年啊，那我撤侨的十多天，关于外交工作三年的回忆，全都是梦？

我试图挖掘自己的记忆，却发现大脑里有关这件事的记忆正迅速流逝。我努力记住所有可以描述他的话语，不希望自己遗忘哪怕一分一毫。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哭起来，心里的质问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我坐在这张床上，静静发了一下午呆。直到晚上，寝室门被推开。“诶，你醒啦？还难受吗？帮你带了饭。”三个女生走进来，手里提着塑料袋。

“嗯，头有点疼。”我竟然能想起她们的名字，好神奇。我试探性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女孩子和我说：“你发烧了！我们今天上午刚举行完毕业典礼，你收到了外交部的实习通知。吃完饭你就身体不舒服，发烧了。然后你吃了药就睡啦。”

另一个女生笑着调侃：“真的病得太重了吧，都烧失忆了？还是说你接到实习通知太高兴了啊！”

我笑了笑，没力气与她们玩笑，吃了药便继续睡去。

世界，没有撤回键。我的心脏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没有再做梦，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满脑子都是那个叫宗大伟的名字。

-

过了一个周末，我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原本世界”的生活。明天就是去大使馆外交部上班的日子了，我暗暗期待，思考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不会遇到他。

事实又给了我一个重击，使馆里没有认识的人，一个都没有。不光是没有宗大伟，连严行舟、章宁……等等出现在梦里的人也都没有踪迹。这里的处长姓杨，有一个一等秘书姓王，都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真的是我疯了？那些真实的画面真的都是梦吗？

我时常想起他，我活在无尽痛苦里，一夜一夜失眠，置身迷雾漩涡。可有一件事变了，我的手绳不见了，我怀疑它是不是被留在了那个世界的宗大伟手里。我常常用这个来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东西的。

我和这里的同事相处得很愉快，领导也很赞赏我，我顺利度过实习期，经历许多次培训后，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外交官。

我看着镜子里身着白色衬衫的自己，最上面那颗纽扣解开，露出一点白色内搭的边缘。我好像看到了宗大伟的样子……

……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外交部正式工作了一年。

栀子花开了又落，我在海边吹着风。又是一年凛冬，二月，很冷。我怀念起努米亚燥热的气候，故人早已不知不觉远去我的回忆。

我长叹一口气，回家。明天还要上班。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一切都如此正常。我闲着没事，与隔壁座位的同事聊起来，我习惯性玩着左手手腕上手表的黑色表带。

同事困了，不再和我聊，建议我如果太闲就去打扫使馆的空办公室。我想也未尝不可，便走到使馆角落里的一间房间门口，我还从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推开门，扑面而来暖洋洋的气息。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能隐隐看到光线中尘埃的运动轨迹。

余秀华的诗说得没错，阳光好的时候，会感觉还可以活很久，甚至可以活出喜悦。

这里看样子是有段时间没人进来过了，办公桌上有些空，只有零散几支笔，一个工作证，几份我看不懂的文件。

阳光铺在桌子上，恍惚间，世界好像静音了。这是谁的办公室？我一时间居然想不起那个名字，头一阵眩晕，我下意识把手撑在抽屉的把手上。

我仔细看那抽屉，头痛欲裂。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脑海里，烈火、拥抱、泪水、枪声……

不对劲。我大脑空白，失忆般的疼痛感席卷我，我又被拉入黑暗的漩涡，无措地徘徊，风从南边吹来又从北边吹来，我努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固执寻找那个久违的影子，我知道没有结果，我知道我找不到，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我再也不会拥有他，哪怕是影子。

不知不觉竟然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忘记他，回忆起过往无数个夜晚躺在床上看窗外繁星点点，会想起梦里和他一起看的努米亚的夜空，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碎在这漫长黑夜里，对于明天未知的恐惧伴我入眠。

我眼睛酸痛，疑惑地拉开那个抽屉。它乍一看很空，空得让我以为里面没有东西。

抽屉角落，一条手串。黑色手绳，两颗珠子，一颗红色一颗橙色，一个银色铃铛挂在两颗珠子中间。

宗大伟。

这个名字忽然模糊了，如同被装在封存在记忆深处许久的玻璃瓶里，许多尘土把它埋起来。我祷告上苍，祈求再看一眼，哪怕是让我慢一点忘记。

于是神带来一阵风。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皱眉，眼睛泛酸，缓慢伸手把那条手串拿出来。

橙色珠子缺了一块，我确认它是我送给宗大伟的那条。珠子碎掉的裂口蔓延到珠子内部，白色的裂痕好像刻在我的心脏上，它承受的痛苦苍白又清晰，我再次被回忆侵袭。

记忆里那天夜里我们围在篝火旁，宗大伟让我靠在他肩上，我把自己不离手的手绳摘下来，放进他的手掌。说希望他平平安安。

回忆是把生锈的刀，格外锋利，扎在我心里拔不出。

我活在一场雨里，宗大伟像一阵风一样走进我的梦，他为我撑起一把伞，短暂地让我逃避现实，忘却一切痛苦，可这场梦很快就结束了，他又和风一起离开，大雨再次淋湿我……我还是一丁点痕迹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就连我自以为早已归属于他的手绳也阴差阳错回到了我的手中，我们连最后的联系都没了。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握着那条手绳，泣不成声。

我只是去另一个世界挥霍了一场爱意吗？如果我在这里哭，那他的世界是否会下雨……

再睁眼，依然在办公室的黑色皮沙发上，天色有些暗了。我抬手看表，银色指针告诉我，我在这里睡了半个小时。

低头看看，手绳依旧在我的手心，我有些恍惚。理清思绪，为了避免听不清外面的声音，我只戴上一只右耳耳机，开始随机播放歌单，专心打扫起这间办公室。由于很久没人使用，柜子上的灰尘还是很多的，我花十分钟擦干净所有柜格，回到沙发上。

我侧身坐在上面，左耳贴着沙发冰凉的皮质布料，右耳耳机里的音乐声很清楚。

“放开你的手，送你到最后。

你的泪在我胸口，

不管等多久，无所求。”

我忽然想问问，也不知道是问上天还是问自己：我还要等多久，我等得到吗？

这时候门外一阵骚动，实话说，使馆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最热闹的还是在梦里，和宗大伟一起回使馆的那趟。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从沙发上坐起来去开门。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撞进一个怀里。

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眼前一片白色，是白衬衫。木质香，暖暖的，高出我半个头还多，很结实的胸膛。

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低着头道歉。对方没有回答，我迟疑地抬头，双眼被针刺般一疼。

真的很痛，痛到我即将失去理智。

是他。

我原本以为你我将会永远湮没在众生里，只能以风和眼泪筑成的桥作为相见的代价。

白衬衫塞进黑色西装裤里，左手拎着西装外套，衬衫袖口卷上去，露出黑色表带的手表。他头发好像变长了，皮肤也白了点，他扶着我肩膀的手还没放下，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血管。眼尾有层褶皱，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见到我，眼神里夹带着局促和意外。

那个你，那阵风，那场梦。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面前的男人向前走，我也被迫后退，我们一起回到办公室里。

他关上门，双手交叠，状似紧张地碰了碰自己的大拇指。

“怎么，不认识我了？”

宗大伟对我依旧这么温柔，他抬起手，小心翼翼伸向我，粗劣的指腹摩挲过我眼尾的泪痕，生疼，“我来之前你哭过？”还是熟悉的声音，我却好像已经无数个四季都没听过一样。

“宗大伟……”我终于哭了，再也扛不住，抽噎着流泪，理智炸成废墟崩塌只剩残余，我被他抱紧，整个人缩进他并不算宽大却又刚好能护住我的怀抱里，想念已久的气味包裹我，“你终于来了。”

原来思念也有生命，有呼吸，有你。

扎根在我的心，像部分身体。

这一年半我始终处在落差感里，思念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在深不见底的冰冷大海中苟延残喘，忘记自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不合时宜的风扯断了我与世界的连线，我才明白原来短短的一场梦就像一辈子一样长。我拼命从生活中寻找宗大伟的痕迹，可到头来发现，最像他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当然，我的爱。”宗大伟手抚着我的背，他的话和歌词一起钻进我的耳朵里，将拼命呼吸的我从深海中捞出来，在温暖的彼岸。“我说过，这个世界也会有我的。”

宗大伟从来不说谎。

他的泪滴落在我的心上。“宝贝，我好想你。真的特别，特别想。”

脚步声渐进，我离开宗大伟的怀抱。杨参推门进来，我和他打招呼。

“唷？你俩已经见面了啊。”杨参微笑着，“老宗，这个是咱们新来的同事。嗐，也不算新来，都一年多了，可惜你常年在外啊。”

宗大伟侧头笑了一声。

他转头又对我说：“这是宗大伟，咱这的元老，在努米亚待了好几年了。他算是你领导啊，对待年轻人刻薄得很，熟了就好了。”

我听见熟悉的话语，居然有点想笑。宗大伟握住我的手，举起来，“老杨，瞎介绍啥呢？这是我女朋友。”

“嘿哟喂宗大伟？”

……

晚上，宗大伟带我回了他的家。二人漫步在小区里。

“这里风真大啊，我都不习惯。”这时候的宗大伟已经穿上厚的衣服御寒，我回答：“这里的确和努米亚不一样，冬天格外冷。”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给我取暖，我笑着呼出一口气，在空中结成水雾。

什么东西落在我的鼻梁，我感觉一阵冰凉。我们同时仰头看天，下雪了。

宗大伟搂着我的肩膀。“没想到啊，刚回来就见着雪了。”

原来思念也有意义，有爱与勇气。

我不在身边，就让思念代替。

——“新年快乐，宗大伟。”

    “新年快乐，宝贝。”

黑暗寂静的夜晚，只有眼泪滚烫。

我，爱，你。

至此，希望我们能带着这份回忆走下去，勇敢的，坚韧的。

请记得，人生何处不相逢，你的爱人，一定会用尽最大的努力与勇气，找到你。

不说再见，祝好。 

*长春宫恶犬，不是，宫女时期

*侍疾事件后，情窦初开别别扭扭的少女小四bushi

长春宫中。

魏璎珞的身子已经大好，但皇后体恤她侍疾辛苦，特许她多休息两日不必急着干活。难得的清闲日子，魏璎珞乐得自在，就在自个儿房中安安静静地练字。

与此同时，弘历正端坐于通炕边，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茶盏划了又划，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几乎快将长春宫里外都打量了个遍。

容音轻摇团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皇帝并非是在看屋内的布置陈设，而是那几个进出打扫的宫女，看过一圈后略失望地微微叹息，啜饮口早不见热气的茶水。

她垂眸略一思忖，停下手中摇扇的动作，掀起睫羽，身子前倾，柔声问：“皇上，您是要找璎珞吗？”

“咳，咳咳……”话音未落，男人喉间一噎，忽地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容音慌忙起身，至皇帝身侧轻捶拍抚，“慢点，慢点……”

好半晌弘历才恢复了面色，但眉头仍旧紧锁着，哑着嗓子愤然一句：“朕找她做甚！”他将茶盏重重往炕桌一搁，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继续：“皇后，如今那丫头已成宫里人尽皆知冒死救驾的忠仆，朕纵使想罚她都罚不了。依朕看呐，那丫头巧言令色，诡计多端，一肚子的坏水！实在可恶！皇后怎可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容音闻言，以扇掩笑，劝道：“可是皇上，宫人们说的也没错啊。”弘历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容音忍笑眨了眨眼，缓步回到炕边坐下，“璎珞当日是为了给皇上治病不得已而为之，皇上纵然生气，可在此之前她也一直细心妥帖侍奉在侧。有错当罚，可有功也当赏啊。”

“皇上病重那几日，璎珞每日除了上药，还要更换床铺被褥、汗巾衣衫，更是她亲力亲为浸泡药水换洗，从未假手于人，也未有过一丝懈怠。就连臣妾让她下去歇息的时候，她还在房中为皇上捣制擦身用的芦荟汁呢。”

弘历脸上略显愕然，颔首静静听着，指尖转动扳指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一腔怒火被皇后的这番话和自己脑海中依着描述想象出的画面安抚了下来。

那丫头当真那么可恶吗？弘历扪心自问。

“皇上圣明，胸怀宽广，就念在璎珞如此尽心侍奉的份上，别再生此事的气了。”容音浅浅一笑，递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

夜色如水，养心殿里弘历辗转反侧，终于一个打挺起身坐到了床边。李玉听见动静，立刻上前，以为皇帝口渴要茶，不料皇帝沉吟片刻，只交代了件奇怪的差事让自己去办。

次日，李总管携了宫人将拣选的好些赏赐之物送去长春宫，皇后谢恩着人收下。

明玉正清点呢，只见成堆的赏赐里有个格格不入的素色锦盒，没有花样绣纹，更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打开一看，也就是套普普通通的毛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她正纳闷，只听皇后出声：“瞧什么呢？”

“皇后娘娘，您看，皇上怎么送了这么个锦盒过来？”

明玉将东西呈上，容音接过，在手中细端片刻，略一沉思，唤明玉去把璎珞叫了来。

“璎珞，本宫知道你一直在练字，很是用功。这套湖笔，本宫赐给你。”

魏璎珞闻言一愣，她素知皇后娘娘心善，可无功不受禄，何况她听闻湖笔乃是贡品，自己不过一小小宫女如何使得，忙跪地叩首：“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可这赏赐太过贵重，奴才实不敢受。”

容音见状，抿唇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写得一手好字，努力固然要紧，可有支好笔也是十分重要的。”她顿了顿，“何况前些日子你侍疾有功，于情于理，本宫都该赏你。如若不然，又何谈赏罚分明地管理后宫呢？”

皇后声音柔柔，语气温和，魏璎珞心下动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只瞧皇后娘娘笑盈盈地向自己点了点头，魏璎珞也露出浅淡笑意，这才跪移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娘手中的锦盒谢恩。

得了好物，自然欢喜。到了殿外，魏璎珞取出盒中湖笔细端起来，看着看着，粲然一笑。

到底是皇后娘娘宽仁，不像某个小气鬼，明明救了他，却还因不得已而说的几句不中听的恼成那个样子，只怕至今都还恨不得要摘了自己的脑袋泄愤呢。魏璎珞暗暗腹诽。

明玉见魏璎珞捧着锦盒退出殿外，不甚服气，更不理解，张口就问：“那分明是皇上赏给娘娘的！御赐之物，娘娘赏给她，也太给她脸面了！”

容音端起茶盏，闻言不由得眉间蹙起，敛色看她，这丫头近日真是愈发毛躁了。

明玉瑟缩地垂下头去，嘴里还嘟囔着：“本来就是嘛。”

“傻丫头，若是御赐之物，本宫又如何能一声不响地就这样转手他人？”容音轻拂了下盏中茶叶，不住地摇头。

明玉想了想，蓦地震惊，大胆猜测：“娘娘的意思是，那套湖笔本就是皇上赏给她的？”

皇后不置可否，转头看向窗外方才璎珞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地一息。

养心殿那头，李玉办完差事复命，但终是不解皇帝此举用意，鼓起勇气问：“皇上既要赏魏姑娘，又为何不让她知道呢？”

弘历执笔的手顿住，抬起头剜他一眼，冷声：“朕让你把东西送去了哪儿？”

李玉低头：“长春宫。”

“那东西又给了谁？”

“皇后娘娘。”

弘历面不改色坐直起来，抻了抻胳膊，理直气壮道：“所以啊，朕可不记得赏过那丫头什么。”

李玉：“……”

得，算我多嘴。大总管默道。

/阿南南南酱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卫国平的“妹妹”。

*追妻火葬场唯一指定添柴人——卫国平

*纠正过去，到底会不会改变未来？如果是以你不再爱我为代价呢？

*HE 8k 一发完，同系列张主任在这儿：重返十八岁 

1

宁江的雨密得让人麻木。

我跟卫国平又吵架了，其实我也不想跟他吵架的。

他连轴转了一个月，为着垃圾场里的几包垃圾，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当然了觉是指定不睡的，手握着一把神圣的小锄头，刨呀刨呀刨。

我从不干涉他的工作，因为我知道，干涉了也没用，他压根不听。

可这不代表我不在乎。

我最在乎的是他的身体，他总以为自己是刚进警局的毛头小伙子，一腔热血混着全身上下用不完的劲儿，没处使。

八八案之后，他本就神经衰弱，医嘱上印着明晃晃的大白话——少操心，可他压根不珍惜自己的脑瓜子。

我有时候跟他讲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神直愣愣地勾着我，可分明脑筋却又在为破案子高速转着，像永动的车轮毂，一圈又一圈转得我眩晕症复发，只能选择闭嘴。

闭紧了嘴，情绪就得从手上发泄。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爱他属实过了头，说着最狠的话，办着最怂的事，一边扬言他应该光荣在外面给我留一大笔抚恤金，一边看书找食谱天天三菜一汤地伺候他。

这就是我所谓的动手——动手下厨。

卫国平到底领情，饭菜造得溜干净，有时候那铁饭盒几乎能映出我的笑脸。

“我给你装了八个炸茄盒，全吃了？卫国平，你不不爱吃茄子么？”

“知道我不爱吃，还做？”他从冰箱门后探出头，“故意跟我作对哈？”

“你不爱吃这不也……等一下，你不会都喂你们单位的狗了吧？”

“什么喂狗了！怎么就喂狗了？”他眼神有些躲闪，“饿急眼了，啥都好吃。”

他这话说得像我手艺有多差似的，我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好面子，不愿意承认我烧的菜就是香，所以也没往深想他明显有些心虚的话语。

“行，啥都好吃，你下回再饿急眼，别打电话找我，自己想辙吧。”我没有抬手接他主动递过来的苹果，反而一侧身，打算从他旁边溜走。

“哪儿去啊！”他咬住苹果，腾出双手将我牢牢箍住。

挣扎是不管用的，卫国平那一双胳膊跟钢筋没区别，我只能踮起脚，咬住另一半苹果，同他大眼瞪小眼。

苹果不是很甜。

于是我们又齐齐松了口，任凭它自由落体，砸到地板上，果汁混合了暧昧变得黏黏糊糊，我想推开他，却又拒绝不了吻的诱惑。

最终，卫国平再一次从我的唠叨里逃脱。

我意识到这是他对我使“美人计”的那一天，恰好天公不作美，我撑着伞去单位给他送换洗衣服。

走廊里萦着湿意，墙皮变得软囊囊，我将滴水的伞杵在角落，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嫂子”。

“嫂子，你怎么来了？”

是聂小雨。

她手中捧着卫国平的饭盒，想来应该是刚从食堂满载而归。警局的伙食不差，我看着堆得近乎冒尖的青椒炒肉，还腾着热乎气儿，突然没来由得一股腻歪，胸口涌起难以抑制的恶心。

我知道卫国平钟爱这道菜。

刚在一起那阵儿，我每次炒他都乐得蹦高，“媳妇儿，你咋这么了解我呢？就知道我馋这口，你要再给我整俩呛面馒头就着——”

“桌上盆里扣着呢。”我故意板着脸说，却在看到他手也不洗，抓个馒头就狠命往嘴里噎时，绷不住笑，彻底破功了。

“卫国平同志，咱能不能先把手洗了？幼儿园孩子都知道饭前要洗手。”

“小事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卫国平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冲我得意地挑眉，他巴不得我过去打他两下，左右也打不疼他，反倒给了他偷亲我的把柄。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独属于我跟他的玩笑时光突然就不见了呢？

他像上紧发条的音乐盒，舞台中央的小王子不停地、不停地转，我是他旁边的小公主，他转我也得转。

“嫂子，你上回做那炸茄盒真好吃，怎么调的馅儿啊，能告诉我吗？”

聂小雨的话劈断了发条的弦，小王子和小公主偏离了轨道，在这一刻，渐行渐远。

我没有回答她，心里倏然下沉的感觉让我想赶紧找到卫国平，给他个大耳刮子，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让你打个饭，怎么这半天还不回——”卫国平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了我，愣了两秒钟，后知后觉上来接我手中的袋子，“你怎么来了？”

“咋的，你这地金贵，我来不了？”我笑着讥讽他。

“没有，不是，这么大火气呢？谁惹着你了？”他将目光从我的身上转到聂小雨身上，流连过后，又转了回来，“我这儿最近有点忙，等忙完这阵，肯定回家。”

“是呀，嫂子。国平哥确实太忙了，一天到晚觉都不够睡，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忙什么呀？其他支队都正常上下班，卫国平，你有什么可忙的啊？忙你那老掉牙的八八案？”

“赵书谣！你过分了啊！”

我的火气被迅速点燃，又被迅速浇熄。

点燃是因为他们的一唱一和，是因为我这个妻子走不进他的工作和内心，是因为老生常谈的陈山河，是因为青椒炒肉和那八个炸茄盒，是因为他骗了我。

浇熄是因为今天的雨太大，是因为我感到一阵阵的作呕与腻歪，是因为我不想当着聂小雨的面同他争吵，是因为我想逃离他和这烦闷的生活，是因为我真得太累了。

我怀念从前的日子，我跟卫国平有说有笑，无拘无束的日子。

如果可以，真希望宁江的雨快点停下来，等天放晴，我们就……离婚吧，卫国平。

2

宁江的雨密得让人讨厌。

再次睁开眼，我闻到了混在消毒水中那股子阴冷的潮湿味儿，水汽似乎已经入侵到人们的骨头缝儿里，如同腐朽的烂木头扑扑簌簌地掉着渣滓。

我微微侧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大剌剌地坐在凳子上，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大牛饼干。

他牙口好得很，饼干也没有受潮，嚼得唇舌间咔哧脆响，恍惚中我使劲眨了眨眼，原来——他竟是我记忆中的卫国平。

曾经，记忆中的卫国平只存在于照片上。年轻的没有褶皱的脸，一对浅浅的酒窝，他穿着松枝绿的制服，在二寸的方框里意气风发。

那双眼会闪着执着却又单纯的光，黑色的头发乖顺地垂下来，我想他当年应该没有什么脾气。

“醒了，谣谣？”卫国平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饼干屑，“饿不饿，哥给你买盒饭去，想吃带什么荤菜的？溜肉段？鱼香肉丝？还是红烧脊骨？”

哥？

我愣了好半天，直到他张开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哎，回神儿了，搁那儿合计啥呢？哥你都不认识了？”

原来他咬字重时会微微瞪一下眼睛的毛病，是年轻时就有的，他说哥这个字时，认真到我觉得他是在恐吓我这个做妹妹的。

“哥？”

我试探着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胳膊一伸，拿过柜子上的搪瓷缸，直接怼到我鼻子底下。

“喝。”

我就知道，他当初跟我说自己年轻时性子软，一准是骗人的。他卫国平哪里软了？长得就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言行举止里全都透着对我一个人的专制，哪怕如今他腮边还挂着点残存的婴儿肥，但那脂肪也跟正常人的全然不同，看起来就硬邦邦！

“这水什么味儿啊？”我抿了一小口，感觉甜中泛着点苦涩。

“啊？”卫国平被我下意识地一问搞得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我不知道他对水动了什么手脚，但好在他不瞒着我。

“你不嫌扑热息痛药片太大，卡嗓子眼儿么？我给碾成末，化水里了，怕你苦，又给你掺了点白糖。”

于是造就了这样一杯又苦又甜，完全不合情理的液体。

就像此时此刻的我和他，从关系降到冰点以下的夫妻，突然变成了温馨融洽的兄妹，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乖，把药喝了，喝光了病才能好，听哥话。”卫国平弯下腰，他的鼻尖离我很近，我脑子里翁地一响，以为他要凑过来亲我，但其实他只是在检查我有没有把他特调的水喝光。

对哦，他不再是我的卫国平了。

我忍住袭上眼角的酸涩，使劲儿眨了眨，其实当他的妹妹也不错，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失败的婚姻本就不应该再尝试重新来过，倒不如各自退一步，兄友妹恭，安静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就好了。

“谣谣，你还好吗？”

可能是我愣神儿太久，卫国平看向我的眼神小心翼翼，“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或者心里藏了事儿，遇到解不开的麻烦了，都可以跟哥说，好不好？”

“别一个人都憋在心里，哥相信你，真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哥，哥一直在这儿，哥再也不走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看向卫国平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我太熟悉那个眼神了。

曾经的我也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渴望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八八案后，我想成为同他并肩作战，帮他解决麻烦的人，我想分担他的痛苦，我的眼睛里无时无刻不闪着这般期盼的光。

但卫国平不愿意与我谈论他的工作，他说他们有保密原则，虽然——聂小雨可以知道。

凭什么呢？

我早就品尝够了失望的滋味，明明是最亲密的人却要在中间硬生生插进一道隔膜，哪怕我再爱他、再信任他，也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冷落。

“没有。”

我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卫国平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他无助地偏转过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不安。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是卫国平，另一个卫国平，我的哥哥卫国平，不是赵书谣的卫国平，我又何苦拿“毫不知情”的他撒气呢？

“没事儿，哥没逼你的意思。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或者你要是一直不想说，就……不说吧，不说也没关系。我去给你买饭，别饿着肚子。”

医院门口的盒饭，味道还是老样子。

我掰开木头筷子，眼瞅着他将炸茄盒全都夹到自己那边，聂小雨压根不在，这人是想通过噎死自己来表达对爱人的思念吗？

爱人。

也对，我变成他的妹妹了，他的爱人再不会是我。

“你不是不喜欢吃茄子吗？”我冷眼旁观着他的爱屋及乌。

“啪嗒”一声，卫国平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他的嘴唇在颤抖，眼睛泛滥起涟漪，“谣谣。”

我不明所以，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究竟是为了什么。

“谣谣……现在是八月。”

八月怎么了？我知道是八月，外面下着一阵接一阵的暴雨，铅灰色的云抬头就能望见——

“我不喜欢吃茄子，是因为山河死的那晚，我们吃的就是炸茄盒……现在是八月，山河还活着。”

“轰隆。”

闪电划过病房内的白炽灯，平地惊雷震得我耳根发麻。

我呆呆地看着卫国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原来他也回来了，原来他在等我，等我向他这个做丈夫的求助坦白。

可我没有，我的沉默其实是报复，我自以为的单方面的报复，我只是没想到，无形中的伤害真得伤害到了他。

“对不起，媳妇儿，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离婚。”

3

宁江的雨越下越大。

我也是到家之后才发现，那把伞被我遗忘在了警局的角落里，半新不旧的伞，不要也罢。

我躲去卫生间，将热水开到最大，蒸腾而出的白雾弥漫进每一处毛孔，连同刚刚所遭受的委屈，到底还是将我忍了一路的眼泪逼落下来。

卫国平脑子那么灵光，他怎么会不知道聂小雨对他抱了什么心思呢？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对聂小雨究竟有多排斥呢？

可他还是跟她在一起，为着那所谓的八八案，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八八案！

从前我不甘心，不甘心卫国平的身边总有聂小雨。

后来我不情愿，不情愿地被迫接受，卫国平需要解开他内心执念这一事实。

再后来我不舍得，不舍得放手，不舍得抛掉曾经与他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

八八案，改变得又何止是他卫国平一个人？

“咔嗒”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卫国平脱鞋、脱外套的摩擦声。这个节骨眼上回家，为的是什么呢，继续跟我吵在警局没吵完的那通架？

“还没睡呢？”他语气生硬，没话找话。

“你不也没睡么。”我坐在沙发上擦头发，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我回家不是跟你吵架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赵书谣？”

卫国平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力，三秒钟之内能快速惹怒我，我就是不好好说话，有气还不能往外撒了嘛？

“不能。”我将毛巾甩到茶几上，“有愿意跟你好好说话的，你去找她吧。”

“我跟聂小雨什么事儿都没有，清清白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小心眼儿，你不相信她，你还不相信我吗？”

“你们俩，我谁也不信。”

一想到那“喂了狗”的八个炸茄盒，我就莫名难过，卫国平撒谎骗我，而赤裸裸的真相又是从聂小雨的口中透露出来，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不想成为永远被他们瞒着的那个人。

“卫国平，你扪心自问，我应该相信你吗？先撒谎的人是你吧？”

“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还不是因为一涉及到聂小雨的事儿，你就揪着不放，我要是说菜让她吃了，你不得跟我吵翻天？好不容易休假，我就想耳根子清净清净，不想——”

“够了，卫国平，你闭嘴吧！该反思的人是我吗？”

我已经忍他好久了，一整天的委屈和难过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为什么会对我撒谎？

因为潜意识里他想规避麻烦，他也在害怕，怕我生气，所以他是知道的，聂小雨横亘在我们中间，迟早会让我失望离开，他会不舍我的离开吗？

“你总让我理解你，卫国平，我怎么理解你？你说说，我应该怎么理解你？”

“你从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只能猜，瞎猜，对着没人的房子猜。你忙的时候我不能给你打电话，你闲下来了又要去查八八案，我呢？我是你什么人？”

“你隔壁邻居吗？还是伺候你的保姆？你房子里的租客？”

“陈山河的死打击到了你，可我要怎么做才能分担你的心魔呢？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我晕血，我连杀鸡都不敢看，所以你瞧，卫国平，我感受不到你的痛苦！”

“我有时候真想回到1988年，我想要的答案，你总也不告诉我，那颗定心丸你就是不肯给我吃！我提出的问题永远没有人回答，尤其是你！”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想说，没人逼你！你总拿保密原则来搪塞我，那聂小雨呢？她也不是卷宗上正儿八经的受害人，凭什么她——”

“够了，赵书谣！”一直扮演沉默的卫国平突然吼了我一句，就像下午他在警局时，吼我的那般。

“今天的第二次了，卫国平，你又因为她吼我！”

失望让我的语调降了下来，我想我应该是哭了，而且面色难看，狰狞得怕是跟女鬼没两样。我想卫国平应该是害怕了，他看向我时目光里充满着惊惧与后悔。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腿一软又快速地跌坐回去。

卫国平大跨步奔向我，被我毫不留情地推拒开，我摔了茶几上所有能摔的东西。

“谣谣——”

“我不要你。”

我将头埋在膝盖上，身体深处不知名的地方突然涌来一阵阵酸痛，我疼得直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可任凭卫国平如何把我抱在怀里哄，他道歉，他担忧，他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这就带我去医院，我都只是摇头，哭着重复同样的话——

“我不要你了。卫国平，我不要你了。”

“我们离婚吧。”

4

宁江的雨越下越多。

我出院的那天，陈山河也来了。

他跟卫国平一前一后地帮我忙活，我只负责乖乖躺在床上，打完最后一瓶点滴，无聊至极时，我把目光投向他们二人。

死去多年的旧友突然出现在身边，我不知道卫国平是个什么心情，他应该很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生活吧！

如果陈山河没有死，卫国平就不会折磨自己，如果他不折磨自己，我们的婚姻也不会走到尽头，如此一来，症结就出现在那个雨夜。

对呀，如果陈山河没有死！

我震惊于自己的想法，猛然起身，针头一不小心跳了出来，几滴血珠调皮地滚到了被子上。

卫国平几乎毫不犹豫地窜到我身边，他捧起我的手，隔绝住我的视线，“别看，没事儿，我让护士来给你包扎一下。血不多，不看就不晕了。”

“谣谣，你什么时候有晕血的毛病了？”一旁的陈山河问。

我跟卫国平面面相觑，最后到底是他，三言两语给搪塞过去了。

“谣谣，你还爱我吗？”

回到家后，陈山河前脚刚离开，后脚卫国平就把我抵在门板上，我的行李袋从他手中应声而落。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诘问，更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身份去回答，妻子？还是妹妹？还是藏着妻子灵魂的妹妹？

“其实……那个雨夜，我并不是因为黑暗走错了路，聂小雨也在，她被那个禽兽欺负了，我当时就呆在她身边。”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聂小雨选择不报案，她一个女孩子，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不想别人知道，所以我谁也没说。”

“而山河……是我的错，我救了小雨救不了他，我没有办法，我来不及了，真得没有办法了。”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卫国平讲完他的故事。

“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悲剧还没有发生，一切都来得及。”

“来不及了，谣谣。我或许能阻止山河的死亡，但……我这辈子不能再娶你了，我的人生好像总是不圆满，我不想弄丢你，到头来，却再也得不到你……”

“谣谣，你还爱我吗？”

在那时那刻想与他离婚是真，在此时此刻说不爱他是假。

“谣谣，如果还能回去，我们不要离婚，好吗？”

“你昏迷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想了好多好多。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被你无限地宽容着。你不是小心眼儿的人，是我没给够你安全感，你越来越念旧，也是因为我在当下做得不够好。”

“你在梦里不停地念叨着离婚，我却只能傻坐着，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你生活里的不顺心似乎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是你的爱人，这世上最应该对你好的人，我也不是不想对你好，我的心全给了你，每当我累了或是得空了，我脑子里蹦出来的人永远是你。”

“可我却偏偏伤害了你，所以老天爷惩罚我，让我们突然变成了兄妹。”

“是我……不珍惜。”

这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卫国平全身的力气，他松开我，颓然地滑坐到地板上。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他，在我脑海中，卫国平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哪怕他脾气又臭又硬，可他在我这里从未软弱过。

“老公。”

他听见我如此唤他，赶紧抬头，眼睛里满是笑意。

“如果还能回去，婚……暂时不离了吧，看你表现。”

卫国平近乎喜极而泣，他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进到厨房，磨磨蹭蹭半天给我倒了杯水。

“先把药吃了，其他的一会儿再说。”

这次的水似乎更苦了些，我被他搂紧在怀里，抱到了沙发上，“睡吧，乖，谣谣。”

我意识到了些不对劲儿，挣扎着想要撑起厚重的眼皮。

“听话，等过了今晚，我就会知道凶手是谁，山河可以活下来，小雨也不用遭罪，你只负责乖乖睡觉就好，搁家老实地等着我。”

“如果能回去，我就再抓一遍凶手。如果回不去……”

他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

如果回不去呢？

5

宁江很少有艳阳天。

我睁开眼时，被阳光刺了一下，竟觉得分外不适应。病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我自己和机器工作时的滴滴声。

“卫国——”

“平”字还没出口，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我思念中的他拎着盒饭和换洗衣物，像个贼似地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媳妇儿，你醒了？”

他注意到我后，立刻直起腰，三两步走到床前，将东西一股脑地卸到床头柜上。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不疼了？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我晕头转向，我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他的谁。

“傻样儿，你是我媳妇儿呀，最好的媳妇儿。”他用冒青的胡茬扎了扎我的侧脸，“我错了，谣谣，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也不会吼你，工作中的臭脾气我肯定不往家里带，我卫国平说到做到，从今往后，指定不让你赵书谣跟着我伤心难过。”

“婚肯定不能离的，要不然宝宝出来了，上哪儿找爸爸去啊？”

宝宝？

我错愕着看向他，他似乎预料到了我会是这幅呆呆的模样，伸出手指弹了我脑门一下，“谣谣，睡傻了？你怀孕了！”

怪不得我闻到青椒肉丝会恶心呢。

我抬起头细细地打量卫国平，他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虽然胡子拉碴的，眼底还泛着乌青，但我能感觉出他心情愉悦、前所未有的畅快。

难道说那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一场梦吗？

我想知道梦里的他抓住真凶了吗？梦里的他还会再爱我吗？我未听完的那句答案究竟是什么呀？

如果回不去……

“如果回不去，哥就躲犄角旮旯，默默爱你一辈子。”

想来听过他的答案后，我的表情过于吃惊，不仅吃惊于我们共同的遭遇，更吃惊于他能猜到我心中想些什么。

“我是你老公，当然要跟你共进退，也当然得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卫国平得意地努起嘴，他从塑料袋里掏出苹果，也不洗，就在衣服上胡乱地蹭了蹭，直接进了嘴。

“左右都是爱你，但老公还是想正大光明地爱着你。”

情话虽动人，但如此一来，他需得继续追查八八案了。

“不用了，人逮着了！”卫国平腮帮子溜鼓，说话都费劲。

“逮着了？”

“是呗，你老公我亲自上的铐。”

纠正过去，果然可以改变未来。

“也不全是吧，一些既定的东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改变！”卫国平找补了一句。

“比如说呢？”我追问他。

“比如说——”

爱你的人会在成千上万个平行时空里依然爱着你。

•ooc预警 无逻辑产物

•6k➕ 一发完

•师徒 日常向 追妻火葬场

与原剧情没什么太大关联 最近工作压力大 写写02兵缓解一下

1.

“当时只道是寻常。”

2.

程兵说，五天。

只要五天，他们就能破了这案子。

不是吹牛，就像蔡彬所说，这些年的大案都是三大队办的，二大队杨剑涛哪怕愤懑不平也没别的办法。

徐一舟在旁边得意帮腔，“我和同学们在警校的目标就是进三大队当程队的兵，就为这事我请全班吃了三顿饭。”

程兵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币破财免灾，“你先把这顿结了去，跟二大队一块。”

徐一舟点头接过，结账前还不忘把话题甩给你，“是吧，师妹。”

你低头吃着程兵给你从香菜堆里挑出来的豆干，忽然被cue也是一脸茫然，“啊…对，我也是。”

你是三大队里唯一的女孩子。

当初被分配到程兵手底下的时候，他撸撸个脸老大不乐意，不清楚为什么让你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家进刑侦。他倒不是看不起，而是总觉得带起来没大小伙子顺手，万一碰上特殊期，出外勤抓人的时候还得顾及你的安危。

你想跟徐一舟一样叫他师父，可他不许，拜师茶不肯喝，只让你叫程队，暗地里总想把你调走。

上级领导拍拍他肩膀，“程兵啊，可不许有男女歧视。”

出于职业素养和责任感，他只得教你。不过你也确实争气，聪明，能吃苦，出外勤的时候动作快，一点也不含糊娇气，前两天的比武大赛在射击项拿了个第一，倒真给程兵长脸。

刚进队里一个月，整个市局都知道三大队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厉害警花，程兵也因此不再赶你走了。

你整理完卷宗，敲敲办公室的门，“程队，这个我已经……”

程兵眼皮都不抬一下，“教你这么久，都不叫一句师父？”

小姑娘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飞也似地跑了，留下程兵一个人尴尬着，后悔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人家一开始给他敬茶他不喝，端着个架子，现在做出成绩来了他又让她叫师父，哪来的脸吃现成的。

不过这现成的茶还真让他吃着了。

只不过是奶茶。

小姑娘拎着一大桶刚买的奶茶回来，欢快得像头小鹿，在他跟前儿来了个九十度鞠躬，那大桶被她举得高高的。

“师父！喝茶！”

3.

可能也因为你是队里唯一的女孩，认了师父以后程兵格外疼你。

食堂饭菜其实是有点难以下咽的，刷工牌只有素菜，荤菜得另外加钱。可你就着米汤吃着素菜，对着宣软的馒头一大口咬下去，摇头晃脑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佳肴。

程兵想，怎么这样好养活。

于是后面不忙的时候他总会带你去开小灶，起初他让你点菜，你替他钱包着想只点一盘最便宜的土豆丝，他沉默良久，把菜单递回给服务员。

“除了那盘土豆丝，其他各来一份。”

一顿饭下来，你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程兵笑着给你倒果汁，“这儿好吃还是食堂好吃？”

你疯狂点头，“这儿，这儿比食堂好吃。”

“表现好，以后就经常带你来。”

出外勤的时候在车里蹲人，数九寒天的又不能启动车子开暖风，怕惊了鸟。但程兵会给你额外准备个小毯子，米色带小熊和玫瑰花花的，可漂亮了，徐一舟碎嘴子念叨他师父什么时候这么少女心了，被程兵一个眼刀强行闭嘴。

“你们也少抽点烟，困就喝咖啡去。”

“程队，咱这都几天没睡了，不让抽烟一会我都睡蔡彬嘴里了。”

程兵“啧”了一声，“整车里烟雾缭绕的外面能看不着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怕烟呛到你。

生理期他记得比你清楚，那几天早上去上班，工位上一定放着温热的红枣姜茶，还是带桂花的那种。偶尔出现一盒子剥好的荔枝或是石榴，别人看见了直埋怨程兵为什么给自己的是没削皮的苹果。

程兵不理，面对你疑问的目光也只是别扭的扔下一句，“都吃了啊，别剩下。”

你听话点点头，像仓鼠一样专心吃水果，吃得干干净净。

不止是三大队，隔壁二大队乃至整个市局都看得出来，程兵喜欢你。

只是程兵自己不肯承认，他只当是作为师父对女徒弟的一点额外照顾，而你，也神经大条的察觉不到。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吃瓜群众都在等着看谁先绷不住。

等的过程中，出事了。

4.

你刚醒，身上的疼痛就开始叫嚣，查看周围的环境确定是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你皱眉头，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怪不得说年轻人都难杀。

你刚想起身就看见程兵阴沉个脸进来，像谁杀了他亲娘一样，“别动！”

你被他那一声喝住，眨巴眼像搞不清楚状况的白兔。

“先养病。”他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十分艰难的决定，在你听来仿佛晴天霹雷般的，难以接受。

“病好了以后，你去内勤报道。”

受伤的地方好像更疼了，钻心的疼。

“什…什么？”那么真实的疼痛感，应该不是做梦。

“内勤部，报道，听清楚吗。”

你只是腹上被插了一刀，怎么耳朵还不好使了？开始幻听了。

你还想问些什么，被程兵炮弹一样的话语堵回，“二一四行动，刑侦三大队程穗岁，无视组织纪律，贸然行动，造成一人严重受伤，调职到内勤部。”

对，受伤的只有你一个。

当时为了救人质，所有人都在考虑周全的方案，后来连狙击手都调过来了，就埋在不远的高处，程兵说拿他自己换那个小女孩，枪扔了，他刚凑近，眼疾手快地把那女孩往外推，嫌疑犯知道上当，一刀子想插过去，哪成想你就扑上来了。

替他挡了一刀，直直插在腹部。

狙击手当场枪毙了嫌犯。

“谁他妈让你过来的？！”

他慌了神，气得暴跳如雷，职业生涯里解决过这么多大案，唯独这次他惊慌失措的手抖，在警校学来的心理素质也崩塌了，身为三大队的队长，他该是最冷静的那个。

好怕，好怕她死在自己面前。

病好以后你失魂落魄的去了内勤报道。内勤也忙，同事每天都在找笔找印泥找领导，你面前的文件堆成了小山，根本处理不完，好几天都加班到深夜。

办公室里微弱的灯光，别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你。

没有人给你特殊照顾，每个人都很忙，干得最好的那名警花虽然不是你的领导，但嫌你笨手笨脚的，处处压你一头。

“出外勤的人来我们内勤部…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脑袋让驴踢了。”

“喂。”她蛮不客气的喊你，几张纸大力摔在你面前，指着那上面画圈的部分，“这儿，这儿，谁让你这么写的？长脑子了吗？开会的时候不都说了，前言不搭后语的，你在警校学了个什么？”

说着说着又把一摞文件重重放你桌上，“这些写不完就别下班了，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哪个队里出来的，别拖我们后腿，大家每天都很忙，别因为你让我们被领导骂。”

你顺从惯了，知道新人都是要过这一关的，只要你表现好，他们总会接纳你的。

就像当初的程兵一样。

程兵，程兵。

好想程兵。

纸上被点点泪水溅到，你默默把它揉成一团。

又要重新打印了。

5.

“岁儿啊，把我那个……”程兵话刚说了半截才想起来你早已不在了。从前队里面属你最能叭叭，做刑侦那么危险那么累，你每天还笑得出来，跟个小尾巴一样叫师父。

程兵的戛然而止引来队里成员齐刷刷的看他。

感受到周围强烈的目光审视，他烦躁摆手，“干活干活。”

“师父，您让师妹回来吧。”

“哪那么多话，你想她你也跟着去。”

徐一舟替你求情，说你天生就是做刑侦的料子，一下子调到内勤，每天工作只有写材料，枯燥死了，你一定待不下去。

“有什么不好？”程兵手下摆弄几张破纸，好像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就写写东西吗，这点苦都吃不了？而且人在那边儿说不定日子过得可舒服，用得着你操心。”

小兔崽子，都不知道回来看看。

当初他话是说重了，以为你至少会回来撒个娇讨个饶，可事实是都快一个月了，他每天往门口张望，也没见你半个影子。

小没良心的。

又过了一周，程兵实在忍不住跑去了内勤部看你。办公室人不少，却独独没有你，他问了边上离门最近的小姑娘，那是个实诚孩子，一手指着前方说你去上厕所了，就在走廊尽头。

这他也不好意思去女厕所堵你，只能按那小姑娘的指示来到你工位等你。

他坐下来细细翻了翻桌面上的东西，记得去年冬天天儿冷，他送了你会发热的桌垫，那叫什么狗来着？反正蓝白的，你拿到以后满队里炫耀，他当时笑小丫头怪容易满足的，三十块钱的东西你跟得了宝一样。

你也不小了，还喜欢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小摆件，垃圾袋都买蓝色的，还有那精致的小杯子左一个右一个，他为了让你喝点热水，买了特别可爱的保温杯给你。

还有护手霜，桂花味儿的。有时候挤多了你调皮往他脸上抹，他嘴上骂着姑娘家没个正行，背地里偷偷用过你好几次护手霜。

怪香的。

小丫头走了，队里没桂花味儿了，怪想的。

可现在，你办公桌上堆着的就只剩下一摞又一摞繁琐的理不完的资料，桌垫也没了，小破烂也无影无踪，边上只歪歪扭扭摆着个铁茶缸，一滴水都没有。

从前你办公桌下小柜子里都是他塞的满满当当的零食，现在也空空的。

程兵不知道怎么形容那股滋味，说不上来，徐一舟挺大个小伙子都不用那铁茶缸喝水，他都嫌它有铁锈味。

他呆坐了差不多四十多分钟，怎么还不见人回来。

6.

眼看着快下班了，程兵坐不住了，跑进厕所找你。

没有。

他甚至每个厕所门都推开了，还是没有。

倒是芳香四溢，一看就是刚打扫过的。

程兵回到办公室，正撞上你脱了套袖和围裙塞在柜子里，打开电脑准备工作。

“岁岁。”

你听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称呼，看到那硬挺的工装衬衫，五味杂陈，心里咕嘟咕嘟的冒泡。

但凡有一个后门，你都拔腿跑了。

“程队…”

他来到你面前站定，你低着头蹭鞋根本不看他，程兵想跟往常一样揉你脑袋，又觉得不合适，那陌生的称呼，好像你们之间从没有过师徒之礼。

“师父都不叫了？”

程兵尴尬得摸摸鼻子，清了下嗓子，最后也只是问你过得好不好，工作辛不辛苦。

你摇头，如果他把你一直扔在这儿不管，倒也好说，你不娇气，从来都不。可他偏偏跑这里来找你，问你好不好，你觉得视线突然模糊，头低得更甚，像是要插到地里才甘心，不愿意叫他看清。

“岁儿…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还吃那家，或者你最喜欢的火锅，好吗。”

你轻轻摇头拒绝，只希望他快点走。

他仿佛读得懂你心里所想，简单叮嘱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转身消失在门口。

你蹲下身抱住自己，咬着下唇倔强的不肯哭出一丝声来。

程兵没走，躲在车里抽闷烟，从前他不在车里抽，生怕呛着你。从前他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完还要给你买点小糕点送家里去。从前你织围巾给他说孝敬师父，他乐呵说这可不够，老了你得养他。从前你吃个樱桃吃到一对连体的，当成稀罕玩意送到他嘴边，还问他，“师父师父，看看像不像我们俩。”

他假装训斥你别瞎说，但那樱桃实打实的甜到心里去，连嘴角沾上的汁水也被他舔舐回味。

从前，从前。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恍若隔世。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他再去看你的时候，提溜了一筐你最爱吃的荔枝和石榴，他幼稚的想，上次一定是他空手来才惹了他小徒儿不高兴，是他疏忽。

你还是一样没在工位上。

他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你都不在，明明内勤部那么忙，成批的资料需要整合，你的同事们不是在找笔就是在找印泥，不然就是找领导，却始终见不到你的影子。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厕所。

映入眼帘的，是你拿着抹布一点一点的擦着地面瓷砖，几个人解完手故意踩脏你刚擦好的干净地板，全是泥泞。

7.

“道歉。”

程兵怒不可遏，揪着那几个人不让他们走，你抱着他手臂生怕他一冲动在这里动起手来。

“赶紧，跟她，道歉！”

他们虽是内勤部的但多少也认得三大队的队长，颤颤巍巍敬了个不标准的礼，点头哈腰的给你道歉。

程兵抢过你手里的抹布扔在地上，“谁弄脏的，自己擦干净。”

随后你便像鸡崽子一样被程兵拎到了你领导办公室里，他拍桌子吼他把你都吓了一跳，“你他妈就是这么对我的人的是吧，安排她去扫厕所？你算老几！”

“师父…”

“你也闭嘴！”

你委屈，怎么生了气连你也凶。

内勤主任从他嘴里大概明白了一些事，这段时间频繁有人给他告状说你消极怠工，材料写不清楚，报表整理不完，啥也做不好，开会的时候又明里暗里挤兑你，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每个部门都有这样的现象，霸凌是不敢的，但哪怕是警察，人群堆积总会出现阴暗面。他给程兵和你赔了半天不是，给那些人通报批评加处分，最后和程兵协商把你调回去。

“我不走。”

程兵捏了下你手上软肉，低声道，“别闹脾气。”

“我就是不走，你都不要我了…”你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想起刚刚他冲进厕所替你解围，又在领导面前给你撑腰，你好想扑他怀里，哭一哭这段时间的难过和委屈。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程兵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实在舍不得再凶你，他转过身面对你，把你挡得严严实实的不叫内勤主任看笑话，“没有不要你，跟师父回去再说好不好？”

你终于答应先跟他走，程兵驱车带你来到从前那个经常吃饭的小餐馆，和第一次来一样，除了土豆丝，其他都点了一份。

“还疼吗。”

你知道他指的是伤口，摇摇头说好很多了，也没有留疤。

当然不会留疤，因为养伤那段时间，程兵嫌医院的餐食不好吃，每天都给你送热乎饭菜过来，让医院开了最好的祛疤的药，只是这些他都不肯放在明面上，也以为你一直都不知道。

徐一舟不理解为什么对师妹好却要偷偷摸摸的，廖健把他拽到角落里，“你师父啊，他怕岁儿知道了以后赖着不走，刑侦太危险了，她这次是死里逃生，下次呢？”

“他就是怕，小丫头一撒娇耍赖，他心软了就由着她了。”

如此，别扭。

可程兵的掩盖太拙劣了，每天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怎么会那么凑巧。

以及，你最讨厌的香菜，一次都没有放过。

除了你那细心又“狠心”的师父，没人会这么干。

8.

“回来吧，回来…跟我去搜查现场，做什么都带你，除了外勤。”程兵往你碗里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

“凭什么，我不要答应你。”

……

翅膀真是硬了，敢跟他顶嘴了。

他从来没发现你这样难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他走哪带哪，乖巧得像个洋娃娃的小徒弟，这才过去多久啊就敢叫板了。

这事回去让廖健他们知道了，他老脸往哪放。

“还要待在内勤吗，你师兄很想你。”关键时刻，他把徐一舟扔出来当挡箭牌。

“只有师兄吗程队。”

挡箭牌没用，一击就碎。

程兵把那筐荔枝石榴搬出来，明晃晃的贿赂，“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回来还给你剥水果。”

你把那破篮子推回他跟前儿，“不要，食堂好吃。”

水果也碎了。

好吃个屁。

老破馒头就老破菜，和稀了光汤的破米汤，有什么好吃的？

你追问，“只有师兄想我吗？只有廖哥坤哥彬哥想我吗？三大队只有你不想我对吗…”

“不是，三大队，我最想你。”程兵打断你说话，突然严肃起来，他听得出你声音都颤了。

他微微颔首，眼尾狭长。从前你伸手触碰过那眼尾，动作在外人看来略显亲密，但他也任了，还调笑你要是不小心碰到他眼睛，给他杵瞎了，看你拿什么赔。

“那，一辈子赔给你好了。”

程兵当时愣了愣，训你小姑娘家，嘴没个把门的。

训了跟没训一样，还平添一份独有的宠溺感。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最想你，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他摇头哑然失笑，起身走到你身边又蹲下来，大人哄小孩那样瞧你，“又瘦了，回来好好吃饭，你办公桌我都没动，每天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呢，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喝水是不是？我给你买上次那家店的茶包，就那个桂花带冰糖的，好吗。岁儿？”

你不是不懂他良苦用心，可他当初太凶了，都不给你辩解的余地，直接把你往外推，凭什么现在说让你回来你就要回来？你气不过，伸手去揪他领子发泄。

程兵大手握住你，捏捏你指骨，声音又缓又柔，“岁岁，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喜欢你。”

不是师父对徒弟。

是对爱人的那种喜欢。

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那好，我现在说给你听，希望为时不晚，如果可以，我用一辈子说给你听。

后记:

徐一舟赌他师父先开口表白，赢了马振坤二百块钱，也赢得了程兵踹在他屁股上的一脚。

他一边埋怨他越来越像隔壁卫国平，一边打扫屁股上的脚印。

“拿那二百块钱，给你师妹买好吃的。”

“这还用说，我请她喝最贵的奶茶。”徐一舟揽过你肩膀，而后又觉得不对，他现在好像该叫你师娘了。

程兵大手一挥，“给她点常温的。”

“我不。”你被程兵表白，确认了恋爱关系以后，变得比从前更放肆，“我要喝多冰的，不让我就回内勤去！”

到底是身份变了，说话都硬气了。

程兵一巴掌拍灰一样落在你身后，笑骂，“敢？我不放人，看谁敢从三大队里抢人？”

-End.

💗全文8.3k+，一发完。

⚠️伪现实向，两个落魄年轻人惺惺相惜追逐梦想的故事，时间线跨度很长。

 😄没错我是个山西人，所以涉及一些山西的景点。欢迎大家去我家玩～

 🐷时间线与现实有出入，看个热闹就好，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上升真人。

 

🈲️抄袭融梗！！近期耗费心力之作，我自己比较满意，有一些前后呼应的小彩蛋。如果你愿意读完，我也会很开心🥳

 

 

  

  

  

   

暖气之于每一个北方人，都是漫漫冬日里一份不可缺少的存在。天寒地冻的数九寒天，暖气片上似乎可以被北方人放置一切东西，比如张译前一天晚上洗的袜子，比如我嘴馋就想喝的一瓶杏仁露，又比如，一份被打湿的漂洋过海寄来的邮件。

 

 

早上我起床时，张译似乎已经出门了。

 

暖气片上的邮件烤了一夜蒸干了水分变得干巴巴硬厥厥的，我把它从暖气片上取下来，随手就压到了书桌的玻璃板下，客厅的地上散落着些还没打扫干净的玻璃瓶碎屑，大块的玻璃片却不见了踪影，或许早上赶着时间匆忙出门前，张译忙忙叨叨的马虎打扫了下。

 

今天他好像有个很重要的试镜，难得进入了最终轮，无论如何，我也希望，结果是好的。

 

除了那封皱皱巴巴的纸质信件，我的邮箱里还躺着这封跨越英吉利海峡的电子邮件，后天便是英国学院邀约回复的最后期限。

 

是要爱情，还是要面包的选择，万万没想到竟然也会让我遇上。

 

 

 

 

 

我和张译第一次见面，是在我老家太原的一个破旧片场。

 

很俗套的开局，我撞到了正在默背台词的他，剧本摔倒了地上，还被重心不稳的我踩了一脚。我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开始质问我，怒气冲冲的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道歉的话被我吞了回去，我梗着脖子也跟他吵，群演怎么也觉得自己这么了不起吗？

 

生活的一地鸡毛让我觉得看什么都不太得劲，戾气无处发泄，张译也算是误打误撞的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第一次见面就闹的不欢而散。

 

 

再一次见面，是在太原那时候最好的宾馆酒店餐厅。

 

剧组杀青宴，我作为剧本顾问也在现场。

 

同行者俗套的聊起些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编剧，除了点头哈腰的问好和社交之外，一点话语权都没有。身边盲目自信的中年油腻大叔揽着我的肩膀举着鸡尾酒非要跟我聊聊他的新剧本。

 

我一边推开他，一边疯狂想要逃离。

 

张译路过时接受到了我的眼神求助，不知是不是从我的眼神中共情到了我这种小人物的无可奈何，他很自然的就走来给我解围。虽然代价是遭到了这位油腻编剧大叔的无端谩骂。

 

 

 

 

“请你吃夜宵？”我们并着肩逃离了那觥筹交错的酒局。

 

他不太自在的左顾右盼了一阵，在这有些寒冷的冬夜搓了搓手，然后放松下了肩膀笑着说好。

 

我带他去了我上学是最喜欢去的小面馆，就在我高中学校旁边，老板是老熟人了，乐呵呵的招呼着给我们倒醋加面。

 

我看着张译往面里娴熟淋醋的动作，有点吃惊，我说我吃面从不加醋，看你倒醋这个熟练程度让我觉得你才像是个山西人。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吸溜了几口面后，再开口反而开始跟我道歉。

 

“最近什么都不太顺利，有人说我这样的人演戏就是个死。可我不服啊，那会儿你撞我那一下，我刚接完个拒绝电话，再加上我们这种群演，在剧组里总是被人使唤着欺负，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咽下嘴里的面条，笑着打断他：“你以为我撞你是故意的？谢谢您高看我！您说说我哪里像养尊处优的娱乐圈大佬了？”

 

他也被我逗笑了，龇牙一笑说，你长得就贵气，不像我，脸像被坐扁了。

 

 

 

 

后来这位被坐扁了脸的张译在太原住了有一些日子，说是自己反正也没戏拍，不如在我的家乡四处走走，找找灵感。

 

我说我这文思枯竭，也找不到什么灵感。

 

张译听起来很开心，清清亮亮的嗓音洋溢着些蓬勃朝气，他邀请我跟他搭个伴一起去山西周边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也答应的痛快，于是他开着我爸的本田载着我以太原为起点踏上了旅途，就近原则我们先去了晋祠，沉浸在宋人建筑的极致美学中，对着介绍图一步一景的寻找三宝、三绝和三牌匾。后来又一路开下去，逛遍了山西的大院。

 

 

当我们走到常家庄园时，登了楼，望着远处的湖，他叹了口气跟我说当初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剧组当群演，这里是拍摄地之一。这大院没什么变化，可这么久过去，他的人生也毫无变化。他摸了摸口袋，想点燃一支烟，摸出来才发觉，这里是全木质的建筑，进门时打火机早就被安检收走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就很想吻他。

 

当然，我也这么做了。

 

多年之后再回想，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好像带着些古老木材潮湿腐朽的气味。和我们当初的状态一模一样。

 

 

这说走就走的找灵感之行的倒数第二站，是五台山，我们气喘吁吁的登上了山顶，手上的袋子里装着精挑细选挑出来的苹果香蕉，都说五爷庙求财求顺，我们俩恭恭敬敬的上香，又拿着水果上供。只求梦想快点宠幸我们一下。

 

 

而最后一站，是壶口瀑布。这一站，是我说服张译来的。

 

带了些私心，因为我爸很喜欢带我来壶口瀑布，以前不管是考试没考好了，还是心情不痛快了，他就不远千里的开车带我来到这里，他说黄河也会遇到坎，可它依旧轰鸣着，水雾升空，惊天动地，气吞山河。

 

我爹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挟而不服，压而不弯。

 

阳光有点刺眼，风沙和水雾混着往我俩脸上扑，我站在哗哗流水的瀑布下，眯着眼冲他喊着。“对，就是挟而不服，压而不弯。张译，咱也得像黄河学习。”

 

他一边给我把帽衫的帽子扣上，一边微笑着附和我，好好好，压而不弯。

 

 

我们返程时沿着汾河，刚进太原就路过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在修缮。

 

我盯着那边发了呆，张译等红灯时停下了车，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古建筑修缮都得很久，我在想，等那建筑物修好了，咱俩能追上梦想吗？

 

 

“不知道。”他回答的很认真。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张译就是这么一个现实又悲观的人。

 

我点了点头，那些正准备脱口而出的没什么用的鸡汤被我吞进了肚中。沉默许久，我说，但我们依旧得努力，不是吗？

 

 

 

 

 

没过多久，他迫于生计又回了北京。

 

那时我们一个月发出去上千条短信，在话费告急之后又不约而同的去营业厅里更换短信更多的套餐。距离虽远，可我们的心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后来为了更好的追逐梦想，我也选择去北京，选择更大更广阔的天地，满脑子全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昂扬斗志。

 

结束了一年的异地恋，他来西站接我时我俩难得大方一回，造了顿豪华的。

 

他陪着我拎着大包小包挤着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一路往南，他的出租屋在草桥，那会儿周围是准备要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然后就是荒地。

 

刚刚进门，我们就丢下大包小裹放肆的亲吻着对方，从门口到沙发上，我俩气喘吁吁的准备进行下一步时，我缩着躲开他炽热的吻，然后腾出了手戳了戳他，老破沙发的硬弹簧膈得慌。他情欲正上头，带着些被打断的恼火，索性一把扛起我回到了卧室的床上。

 

枕头上有张译的味道，被子里也有，真正的张译也与我近在咫尺。

 

一年未见，他没变，他的味道也没变。

 

气味总会和记忆相勾连，我们一边放肆的把自己交给对方，一边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首次亲吻和ma😍ke ❤️love时的情景。记忆和现实交错放纵，欢愉似乎在此刻加了倍。

 

当我们气喘吁吁的分开，长度跋涉的疲惫适时的浮现出来，我困的睁不开眼，抱着他的胳膊在他的地盘睡了个昏天黑地。

 

后来他纠正我，“不是我的地盘，以后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于是，我踏踏实实的在我们的地盘住了下来，而灵感总是在深夜迸发。我时常日夜颠倒的在寂静黑夜中码字，一开始的时候张译还会劝我早点睡，后来似乎是读懂了我脑海里那些瞬时迸发的好点子，于是之后在我熬夜时，他也只会默默的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

 

有时张译也会陪着我熬夜，抱着剧本，一字一句的分析，我占用了他的电脑，他也不恼，拿着厚厚的笔记本开始手写人物小传。

 

有时候码字码累了，或者是卡文了，我会颠颠儿的跑到他呆的卧室，跟他腻歪上一阵儿。为了逗闷闷不乐的我，张译会丢下剧本起了范儿，一本正经的给我演上一段儿。

 

他故意用最夸张的技巧给我演戏，我就坐在他原先坐着的椅子上被他逗得哈哈笑。

 

我太喜欢看他演戏了，我说他只是差一个机会，然后美滋滋的跟他做梦说，你要多出去走走，说不定一次小小的邂逅，可能就是苦等的机会 。

 

 

 

他海投出去的简历没了踪影，我海投出去的剧本也石沉大海。

 

失败久了，人总是会焦虑，焦虑的情绪上来，我俩也爆发了几次争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听到了我接父母电话时说的话。

 

家里担心，怕我俩吃太多苦。提出建议说要不要还是回太原，他们可以帮忙安排些稳当的工作，我跟他说张译现在也有片约，我兼职在网络上发布小说，也有收入。电话挂断后我们之前的气氛就变得不太对头儿。

 

“我准备接下部队的双簧角色，有事干有钱拿，也比耗着强。”

 

我扔下碗跟他大吵一架，我说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想要什么，他也气急了说我太天真，梦想不能当饭吃，回归现实吧张之昂。

 

那天我们大概冷战了两个小时，我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收拾干净了桌子，他扫干净了地上被摔碎的碗的碎片。干完这些事儿，我们俩又没出息的红着眼向对方道歉。

 

 

 

我听了劝，第二天就回归了现实。

 

我开始迎合那时的市场，写一些不过脑子的霸道总裁爱上我、甜的发齁的甜宠短剧本、追妻火葬场、三生三世虐恋、甚至还有什么原配大战小三等等等等。

 

然后卖给一些小成本制作的短剧影视公司，也算是提升了一些收入水平。

 

但我和张译都知道，虽然现在我们都短暂的找到了勉强可以糊口的事情做，但这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为现实五斗米折了腰，我俩心里其实都别着劲儿四处找门道实现梦想。

 

 

有一天张译演完晚会的舞台剧回到家里，满脸都是疲惫。

 

他穿着那件带着汗渍的T恤衫瘫在床上，我能感受到身后他炙热的目光，于是我回过头望着他：“怎么了？”

 

“你说，我和你，我们俩一起写个剧本，怎么样。就写我们想写的故事，到时候万一咱俩火了，把咱俩的作品再拍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作为我们追上梦想的礼物。”

 

我被他这个想法吸引了，也兴致勃勃的加入了这个创作，而那天以后的日子有了这件事来激励，好像都变得没那么难熬和苦涩了。我们一有时间就窝在一起，缕剧本，创人物，写大纲，顺剧情。

 

剧本创作完成那天，我哭了，他也哭了。

 

他说这个剧本其实更适合be，可一想到这是我一起完成的，就怎么都舍不得悲了。

 

也就是在那天，我收到了英国大学的回复邮件。

 

张译知道，我其实一直想去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最开始给伦敦大学投申请，其实也是他鼓励的。

 

我们那时候都自欺欺人的没有去想要是真的收到了回复会怎么样，我们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搅和的精疲力尽，总是忽略最浅显的问题而自以为是的认为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我第一反应其实是瞒着张译，但没曾想，英国学校还不远万里的寄来了一封纸质信件。

 

“打算瞒着我去，还是瞒着我不去？”他绷着脸沉声质问。

 

他这几天沉浸在《士兵突击》的舞台剧巡演中，说话方式都带了些军营里的命令式。我本来心里就乱，再被他这么一搞，脾气直接也冒了出来。

 

“张译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张之昂你别太自私了。”

 

“是我自私，还是你自私？我要是说我去，你会拦着我吗？我要是说我不去，你又会拦着我吗？”

 

许是我的话太过伤人，他熄了火，再抬眼时，眼眶带着些潮湿。

 

“如果是第一种，我不拦着你。要是第二种，我拦着。”他声音很低，莫名其妙牵动了我本就绷不住的泪腺，泪水噼里啪啦的掉。

 

我开始冲着他道歉，

 

“张译你一点都不自私，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可以自私一点。”

 

 

 

当初他舞台剧巡演第一场，我说好了要去看他，结果当晚被影视公司的无聊饭局绊住，再赶到时，剧目已是散场。但是那晚回到家后，张译一句话都没有指责我，反而宽慰着因为听到质疑他的声音而难过的我。

 

这是他主演的第一部舞台剧，是他第一次伸手可以摸到梦想的时刻，我答应过他我会在，可我却错过了。

 

他一句重话都未曾对我说，可现在轮到我选择了，我却反过来指责他自私。

 

 

 

争吵过后，我们虽然在拥抱中和好，却第一次分房入了睡。张译说他接到了《士兵突击》电视剧版剧组的邀约，明天一早就得去试戏，怕打扰我休息，才打算去客卧睡觉。我紧紧的抱了抱他跟他说明天别紧张，他这么优秀，一定可以成功。

 

我们睡前依旧给了对方一个晚安吻，可我却总觉得，从此刻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不太妙了。

 

那晚我没什么心情继续码字，躺在床上也怎么都睡不着，枕头下面有个硬币。

 

我跟自己说，正面走，反面留。

 

可硬币被抛向空中时，我心里隐约在期待，它落地时会是正面。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想去追梦。

 

此时此刻恰恰就像是当初我跟张译说的，邂逅到的苦等的机会。

 

我这平平无奇的前半生所奋斗的目标便是为了这个梦想拼搏着，英国这所大学学习的机会难得，毕业后可以直接录取的对接单位也数不胜数。我似乎终于可以不再违心的写一些自己不屑于写的内容，终于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去构建自己想要构建的世界，写下我自己想要讲述的故事。

 

可是张译呢？可我和张译呢？

 

莫名的，那阵难过蔓延在黑夜中，就像是十除以三得出的结果似的，无穷无尽，要把我吞没。

 

我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我也想跟他在一起，可如果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代价是和他分离，那我还会不会选择继续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二天阳光很好，等到张译回来时，我们俩都默契的把这纠结迷茫的未来事儿都搁置在了一边，没错，关键的选择到来之时，我们都太习惯做一个缩头乌龟了。

 

他风尘仆仆的回来，说今天天气特别好，不刮风，天很蓝，要不要一起去后海逛逛。

 

我花了半个小时时间给自己化了个特别精致的妆，穿上了我们用第一笔工资一起买的情侣羽绒服外套，蹦蹦跳跳的要拉着他出门。

 

他看到我精心打扮的模样，嘴欠的说我也不怕一会儿滑冰的时候摔个狗啃泥，到时候满脸泥巴，这妆可不就是白化了。

 

我一边追着他打，他一边求饶，一边却不动声色的也换上了我们的那套情侣羽绒服。

 

后海的冰面上人很多，我俩本着省钱的原则只租了一辆冰车，他先推着我在冰面上起飞，我被他吓的在冰车上嗷嗷乱喊。推了几圈儿之后，我俩互换了位置，他伸着俩大长腿支棱在地上给我使坏，然后看着我气鼓鼓的模样，渐渐敛起了笑意。

 

我们推着冰车到了个没人的角落，他拉着我坐到了湖边的水泥台子上，我指着远处嬉闹的小孩们跟他说，我以前还幻想过，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扭头看着我，眼睛被阳光晃着眯了起来，“那你想出来了吗？叫什么名字？”

 

“没想好。你说这小屁孩未来的爹妈都姓张，什么样霸气的名字才能配得上他呢？”

 

说完之后，我俩都归于一阵沉默。他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我低头用脚够着冰面上的碎冰碴子。

 

 

 

后来还是他重新开了口。

 

“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拭目以待？”

 

“嗯，拭目以待。”

 

“面试结束时，导演跟我说，如果之后要长期在云南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封闭训练，能不能接受。”

 

我很认真的听着他的话，听完后怔楞了几秒，泪水就不知不觉的涌上了眼眶。我扯了个很扭曲的笑，我说恭喜！终于等到了这个梦想走进来的时刻。我真的很为他开心，可不知道为何，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滴落。

 

我想，张译当时得知我收到英国录取信时，是否也是如我此般矛盾。

 

我钻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泣不成声。刚刚的那句拭目以待，我们似乎都读懂了，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赵书谣问我。

 

“我不能阻止他去追梦。当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决定去追求成为更好的自己时，我们之间的轨道，就越来越远了。”

 

“大作家，请您说人话。”

 

“我怕我会影响他。也怕当我们都越来越成功之后，我们不再是彼此之间最合适的那个人。总之就是，我希望他好，他也希望我好，我们都是悲观主义者，所以都不想成为拖累对方的存在。”

 

上面那段对话发生于国内某个知名电影节颁奖典礼之后，在那个典礼上，我和张译分别获得了最佳编剧和最佳男主角的奖项。

 

领完奖我换了一身运动服，逃开了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和采访话筒，直奔赵书谣家。

 

我喝的晕晕乎乎，脑子里张译的模样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电视机里放着当年贺岁档最火的电影《满江红》，他着一身青衣，细瘦的腰线迷倒了不知道多少少女。但是拍摄地的取景，我左看右看总觉得眼熟，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去网页上搜索，地址闪现的那瞬间让我的酒都醒了大半。

 

拍摄地在太原。

 

在太原的古县城。

 

太原古县城在什么地方呢？

 

我放大地图去看。

 

才发觉，那就是我们之前首次旅行，沿着汾河回到太原后看到的那片正在修缮的古建筑。

 

我鼻子发酸，眼泪也开始滚落。

 

“我在想，等那建筑物修好了，咱俩能追上梦想吗？”我还记得当初我问他的话。

 

这次张译总不会再说不知道了吧。

 

可这世间的事儿，谁都说不明白，谁能想到，古建筑修缮好了，我们也追上了梦想，可到头来，没有了我们，只剩下你和我。

 

 

 

 

新剧本围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也参与拍摄满江红的小演员。聊起当初拍摄时的事儿，她说译哥杀青那天哭了。

 

那天太阳很好，却下起了雨。译哥看着飞檐上落的雨，好像落了泪。

 

电影开拍后，我回了趟山西，独自一人拎着烧鸡去了趟五台山，这次直奔梵仙山，我妈让我去求姻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真的听了她的话，乖乖的去了。

 

下山时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是熟悉，而他似乎也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似的也回了头。

 

四目相对间，我俩都愣住了。

 

那人是张译。

 

接着我俩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怎么大作家也来求姻缘？”

 

“您大影帝不也来了吗？”

 

再相见时，比起前段时间的颁奖典礼，我们俩都放松了不少，就像是相识多年未见的老友，在核心话题圈子之外寒暄。

 

这么多年的分别，于他人眼，我们的重逢也算是顶峰相见。可如今，我们在功成名就之时已无法再向当初落魄时一起牵手散步。

 

我们客套的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可分别之后，谁都没有给对方主动发出去过一条消息，哪怕是新年的问候。

 

 

 

 

新的一年，《爱乐之城》重映，电影最后结局的蒙太奇让我又没出息的红了眼。当我这么些年，写下了那么多剧本和故事之后，我越来越明白，每一部剧本都有他的最佳观赏期，早些年没读懂的那些剧情，如今每一帧的画面都让我想起我和张译的曾经。

 

Mia和Seb在屋子里弹着钢琴唱着city of stars，我想到了我深夜写不出故事时张译在我眼前夸张的表演；他们在洛杉矶的山头上望着远处的风景，互相说着“I‘ve seen better”，我想到了我和张译在后海的拥抱。

 

他们最后分开了，可他们真的只能分开吗？

 

我开始怀疑起当初我和张译的选择，我想我们是不是真的太过于悲观，如果当初我们没有默契的选择退出对方追逐梦想的路途，如今我们是否也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多年之后，我们之间似乎真的还存在着些没用的默契。也就是在我看完电影后的没几天，张译破天荒的给我发来了消息，他说安瑞近期有想投资电影的打算，初次投资，剧本自然要过关，别人信不过，但一定信得过我。

 

我问他题材和内容有没有想法？

 

他回复得很快，跟我说随便，只要是认真之作，他都愿意看看。

 

我几乎是在当天晚上就把剧本发给了他。

 

我料定他会给我打来电话，可没想到这个电话只过了十分钟就播了过来。

 

我想过无处种他会对我说的话，唯独没想到他问我的第一句就是：“怎么把结局改了？”

 

没错，我给他的，是当初我们俩人共同创作的剧本。

 

张译投资电影的处女座，我希望它的意义是非凡的，至少也得要保留一些纯粹的张译的影子。

 

这么些年，我无数次的修改和完善着当初我们俩共同创作的剧本，核心的情节没太变，却偏偏对他当时说的结局念念不忘。

 

曾经我们俩失眠躺在床上，张译给我讲述过他原本设想过的be结局。

 

只不过当初，我们因为和对方一起共同创作，所以心照不宣的，把结局修改的皆大欢喜了。

 

“我只是觉得当初你本设想的结局，更适合这个故事。而且，我们现在不在一起了，所以这个故事值得拥有一个他本该拥有的结局。”

 

后续的筹备也一路顺利。

 

但就是在杀青的那天，张译作为男主角，在最后一场戏还是自行发挥的改掉了剧本里被我写的极度哀伤的结局。因为这个悲伤的结局本来就是他想的，所以最后我也妥协了，open ending 也不错。

 

 

剧集播出后，反响的热烈程度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再加上编剧那栏写着我和张译的名字，一时间我和张译的CP向剪辑竟然在小视频上爆火。

 

 

后来电影斩获了大奖，恰恰最佳男演员的颁奖人是我，我双手颤抖的拆开信封，张译的名字意料之中的映入我的眼帘。我声音带着些哽咽的念出了他的名字，随后我在领奖台上和他握手，拥抱，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眶，一时间脑海里全都是曾经那些艰难又幸福的日子。

 

 

“我曾听过一句话，‘你终会明白，爱情比前途更难得，但是最后你会明白，对的人，会站在你的前途里。’这句话送给我们的这部剧，也送给张译。”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

 

这次的典礼结束后，张译有些霸道的把我拦在了无人的后台房间。

 

他脱下西服披在我的肩上，然后张开双臂有些霸道的把我拥入怀中。

 

“还记得在草桥那个出租屋里，我们幻想过的场景，你看，今天好像都实现了。”

 

“你刚刚在舞台上说的话，我也想对你说。张张，现在的你何尝不是站在我的前途里等着我呢？”

 

他声音很低，却满是深情。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盘算的却是，是不是得找个日子去五台山还个愿？

 

但是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些年，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成长了这么些年，那我们之于对方，还到底是不是那个最佳度过余生的人选呢？

 

“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拭目以待？”

 

“嗯，拭目以待。”

 

 

 

 

 

 

 

 

 

嘴硬心软石振邦✘离家出走大小姐（你）

双向治愈

2w+一发完

——

1.

  1981年夏，东北。

  石振邦是个狠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杨武是后来跟着他的，石振邦为了救他断了根手指头，杨武自认欠他一条命，心甘情愿跟着石振邦忙前忙后，做不赚钱的生意。

  “你说说你，烟头扔的到处都是，活该你离婚呢！”杨武把地上的扫到一边，“宝哥说的那个大活儿，你真不打算接啊？”

  石振邦扯下来脸上搭着的衣服翻个身坐起来，阳光晒的他犯困，连带着脑子也混沌起来，“送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回香港，就能拿一万块钱感谢费，你当天上掉馅饼呢？”

  杨武嘿嘿笑了两声，“这事儿吧，也许还真靠谱呢？”

  石振邦死犟一人儿，饶是杨武磨破嘴皮子，也死不同意。最后杨武没办法了，只好说出实话，“哥，我实话说了，我相中一姑娘，她也相中我，就差钱结婚了。我们俩干五金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你呢，还跟嫂子离婚了， 说到底不还是缺钱吗，这单生意虽然看上去怪头巴脑的，但给的钱是真多啊。”

  半响后，石振邦吐出两口烟圈，“走吧，去宝哥那看看。”

  杨武立刻眉开眼笑地跟了上去，“哥，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

  石振邦回头给了他一拳，“混蛋玩意儿。”

  东北，中国的最北端，地大物博，六七十年代的时候遍地都是钢铁厂，后来赶上下岗潮，经济逐渐下滑。宝哥也是下岗的一批工人之一，仗着会说话和讲义气笼络了不少小弟，逐渐开始涉猎东北的地下生意。

  灯光昏暗的歌厅包间里，肥胖的男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这就是大小姐，找到人以后给送回香港。”

  石振邦没看照片，只问他，“名字呢？”

  “不知道名字，就一张照片。估计是她家有什么仇家吧，怕惹事。”

  

  “先给钱，我不能白找。”

  “少不了你的。”

  “先给钱。”

  宝哥被磨得没办法，只好从口袋里抽出二百块钱递出去，“你要是真能找到人，就不止一万块，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事儿可跟要债之前不一样，里面不少弯弯绕绕。”

  “知道了。”石振邦两指夹起照片，扫了一眼，照片上的姑娘一头黑色长发，长得还挺漂亮。

  

2.

  你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掏出一个五毛硬币买了一根烤红薯，刚出炉的红薯烫的很，你只能捏着红薯在指尖跳来跳去。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从香港跑来东北。刚到深圳那会儿，你身上带的现金花完了，只好动用父母留给你的零用钱，可你刚离开银行没多久，就被家里派出来的人给定位了，你乔装打扮偷偷跑进火车站，逃票扒在火车上这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跑掉。

  

  你没敢再用银行卡，就只省吃俭用剩下来的那些现金，一路逃票北上。

  不过现在，钱花的也差不多了，幸好东北这地方物价低，怎么样都活得下去。

  吃完红薯，你找个地方洗了洗手，却没敢洗脸，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你愣是给自己摸了一张花猫脸。

  转身离开时，你没看清楚身后有人，踩了那人一脚，年轻的小伙子立刻怒了，“什么玩意儿，吓老子一跳！”

  你这一路上不三不四的人见得不少，转头撒丫子就想溜，可这男的不依不饶，竟然跑过来拽住你的帽子，你被他勒的脖子生疼，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穿带帽子的衣服了！

  “你混哪一片的啊？这么嚣张，踩了老子还敢不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赶紧双手合十弯腰道歉。

  那人似乎更来劲了，单手握拳就要往你肩上招呼，你吓了一跳，正准备挣脱时，后面伸出来一只手给挡了回去，还顺便把你给放了下来。

  “这儿啥时候是你的地盘了？”

  “邦哥…”

  “赶紧滚，一天天在这儿吆五喝六的。”

  你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身后忽然出现的男人，一身洗旧了的廉价西服，看着比实际身材大一号，一点儿也不合身。嘴上叼着半根烟屁股，脸上包着块纱布，气质粗糙。

  年轻人已经走了，他似乎看了你一眼，吐了口烟圈问你，“外地来的吧？”

  你本能的排斥这问题，僵硬着没说话。

  他撂下句话，转身就走，“没事儿别在这片儿溜达。”

  他身后跟着的矮个子男人笑的有些亲切，探着脑袋说，“东北没人当叫花子，回去收拾的干净的啊，挺年轻一小孩儿，干点什么不行。”

  “走不走，老五！”那男人又在喊了。

  你含混不清的嗯了一声，你这声音一听就是女孩子，这一路走来为了避免麻烦都是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那男人坐上了一辆改造版的双人摩托车，杨武跑了两步坐到旁边，你计算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向相反的路。

  可没走出两步，你就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你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却正好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被人抓住了手腕，你就像应激反应一般立刻挣扎起来。

  可男人力气奇大，你一时挣脱不开，他仔细看了看你的手掌，白嫩干净的肌肤，上面一丝手茧都没有。男人怀疑的目光落在你的脸上，你心中警铃大作。暗叫糟糕。

  这人一定是怀疑你了！你一路北上，虽然逐渐逃离家里的势力范围，但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利用当地的人。

  你刚想大喊，那男人就一把捂住你的嘴巴，拉扯着将你扔到改装过的摩托车座子上。

  “老五，看好了！”

  “老三，她谁啊？”

  “一万块钱。”

  矮个子男人面露喜色，死死摁着你的双手，就差拿绳子把你给绑住了。

  男人将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弹到草地理，火星滚了一溜烟，消失不见。

  你虽然有机会喊叫，却也没再出声，你可不想上什么当地新闻，再被家里人给抓住。

  摩托车一路七拐八拐，你看出来了，这是不让你记路，可你从小记忆力和方向感俱佳，就算他有心不让你记路，你也能记得差不多。

  摩托车最后停在一扇空无人烟的大门前，门没锁，大敞着，男人直接开了进去，还没等车停稳，就拎着你的衣领往屋里拽。

  你也不叫，就抓着他的左手手腕死命的咬，就算嘴里泛出血沫儿也不松口。

  “哎，你这孩子怎么咬人呢！”老五抱着你的腰往外拔，你呸了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掉，愤怒的盯着罪魁祸首。

  “人值一万块钱，想怎么咬我就怎么咬我。”老三面容平静，没管手上的伤口，找了条毛巾打湿后擦你的脸。

  脸上涂抹的泥巴褪尽，露出原本白嫩的皮肤，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对着你细细比对。这张照片是你高中刚入学那天，父母特意赶去英国给你拍的，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开心，笑的眉眼弯弯，一派天真的样子。

  没想到两年后，竟然会发生那样的故事。

  “头发怎么剪的跟狗啃的一样。”

  你瞪了他一眼。

  “叫什么名？”

  你不说话，那男人从怀里又摸了一根烟点上。

  “我叫石振邦，他叫杨武，我们俩受委托送你回香港。”

  你开口时声音嘶哑，“我叔叔叫你来的？”

  “你叔叔？不是宝哥吗？”杨武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你见他俩人脸上疑惑的神色不似作伪，暗自松了口气，想来也是，你那二叔怎么可能直接出面，不过这样一来就会方便你逃跑。

  你瞬间放松下来，走到破旧的沙发旁边坐下，抬手将脸上湿哒哒的头发抹到耳后，“宝哥给了你们一万块钱？”

  “还没给呢，现在就给了我们两百。”杨武呆呆的说。

  你眨巴着眼睛看向沉默不语的石振邦，“你跟宝哥做生意的话，好处全让他给赚走了。不如你跟我做生意吧，你还不知道，我可值钱啦。”

  石振邦的眼睛从你身上移开，落在一旁的废铁块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

  “哎呀，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值钱啊！”你伸出五个指头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少说我也得值这个数。”

  “五……五万？”杨武结结巴巴的说。

  你对于他少说两个零的行为采用了默认的方式，点了点头含糊道，“差不多吧。你们要是不告诉宝哥，直接带我回香港，就能直接拿走五万，这种生意对你们来说可没什么坏处。”

  石振邦默不作声的拿上衣服往外走，你的心立刻就被提了起来。

  杨武拉住石振邦问，“你真要去找宝哥啊？五万块钱呢！”

  “钱钱钱，你这个烦人劲儿。我不去！我心里乱，去外面转转！人你可看住了啊，要不五万块钱都没了。”石振邦错开杨武的手，骑上摩托车出去了。

  你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杨武嘴巴碎，叽叽喳喳问起来个没完。你捡了些没用的东西说给他听，关于家里面的事情是一句也没提。

  

  “你到底叫啥啊，总不能一直叫你五万块钱吧。”

  “我觉得这名儿挺好听的啊。”

  “好听也不能这么叫，又不是你名儿。”

  “我名儿说出来吓死你，你还是叫我五万吧。”

  “五万，那你多大年纪？”

  “十八。”

  “喔，那是不是快上大学了。”

  你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如果不是父母突然离世，你大概此刻已经在父母的陪伴下踏进大学的校门了吧，何至于现在还在这里东躲西藏。

  “回来了。”石振邦走进屋，打断了你们的交谈，将手上提着的饭菜放到桌上，“吃饭了。”

  杨武起身去找筷子，“你买猪头肉用什么打包盒啊，拿个袋子装就行了，打包盒一毛钱一个呢。”

  你感受到石振邦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你身上，又转瞬即逝，“吃饭也闭不上你的嘴。”

  你拿起桌上的馒头直接啃了起来，杨武和石振邦被你狼吞虎咽的样子吓了一跳。离家出走的这几个月的人，那还有哪些讲究，更何况你现在的肚子早就饿扁了。

  就连杨武都没办法从你筷子底下抢到一块猪头肉，最后杨武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咬着筷子问，“五万，你真的是大小姐？”

  你咽下嘴里的肉，“我要说不是，你能把我放了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石振邦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还给床上铺了刚洗好的床单被罩。更让你没想到的是，石振邦居然把你一直背着的旅行包也还给了你。

  屋内灯光昏黄，石振邦弄好一切，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你不禁心生警惕。

  半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在外面看到一条裙子，纯棉的，你能穿。”

  一条纯白色的裙子，带花纹的边角看起来有些像你高中制服里面的内衬。裙子很柔软，从他的指尖滑落到你的手里，你说了句谢谢，石振邦转身离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将裙子叠好了放在床尾，没打算穿。你包里的东西一样没少，你拿出来毛绒小熊捏了两下，熊屁股里放着的银行卡身份证和所剩不多的现金都在里面。石振邦这人虽然看起来凶，做事却挺仗义，起码不会乱翻别人的东西。

  你抱着旅行包，躺到床上睡觉，几个小时后，你睁开眼睛，蹑手蹑脚的下床趴在门上听屋外的动静。听到屋外鼾声大作，这才放下心，摸着黑到处找窗户，准备跳窗离开，石振邦和杨武两人难保不会送你去见那个什么宝哥，最好赶紧溜走。

  石振邦的五金商店是个大厂房，你睡的房间窗户下面正堆着几个铁桶，尽管你已经轻手轻脚的踩到铁桶上，可还是弄出来一点声响。

  你没有在这院子里多做停留，一路小跑着逃到门口，得益于石振邦不锁大门的习惯，你一路畅通无阻，终于看到了通往镇上的小路，还没来得及兴奋，正对上了不远处一双发着光的眼睛。

  该不会是……狼吧？你咽了下口水，手脚发软。

  “汪汪”对面的大狗边叫着边朝你冲了过来。

  “啊！”你被吓得转头就跑，没忍住尖叫了出来。村里的路多是土路，跑起来时尘土飞扬，你吃了一嘴土也不敢停下来，后面的狗就跟发疯了一样，死活盯上你不放。

  绕了两条小巷，身后的犬吠声却越来越大，脚底在石子上一滑，跌了一跤，手臂内侧火辣辣的疼，你不顾手腕疼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狠狠朝着对面砸过去，企图把狗吓走。

  预想中犬吠的声音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石振邦被砸痛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被吓成这样，还敢跑。”石振邦好像被你烦的不行，眉宇间一片怒色。

  你此刻才觉得手臂疼得厉害，声音里也带了点委屈，“我不跑难道等着你们卖我吗？”

  “不是卖你，”石振邦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半天憋出来三个字，“先回家。”

  “我不！”你生气的把头扭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怕石振邦下一秒气到揍你，自己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脚扭到了，走不了路。”

  石振邦朝你走了两步，转过身去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你磨磨蹭蹭的挂到他身上，他的手臂从你两个膝窝穿过去，你在他的背上甚至感觉不到晃动。你手腕动一下就疼，也不敢折腾，老老实实的趴在他背上，侧着脸枕在他的肩膀上。大部分的乡村上都没有路灯，月光撒在人身上，亮堂堂的，你甚至能看到石振邦通红的耳根。

  石振邦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跟杨武比起来他总是显得很沉默，开口说话时有过于暴躁，导致你总是搞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能不能别把我卖给宝哥啊？”你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随着他的起伏一点一点的，“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值钱，我连一万块钱都不值。”

  石振邦被你的头发蹭的脖子发痒，他偏了偏脑袋躲过去，“你会骗人，嘴里说的没有一句实话。”

  你张开嘴巴，半天没吭声，心里一阵委屈，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落下来，“我也不想骗人啊，可是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看我是个小姑娘就欺负我。要是我爸妈还在的话，我才不会又冷又破又穷的地方来！你以为我想骗人吗，我也想每天开开心心上学，放学后只用考虑该和那个好朋友去那个商场购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为了生计而天天饿肚子……”

  自从父母死后，你很少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宣泄自己的情绪，你急于跟过去告别，连自己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这件事情都忘了。

  石振邦觉得肩膀上一片濡湿，还有些眼泪砸到他的手臂上，烫的他微微颤抖，“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你抬起头，连哭声都停下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石振邦抬起左手举到你面前，“还生气吗？气的话再咬一会儿。”

  白天咬过的伤口结成了血痂，他特意翻了个面儿让你咬另一头，你心里还憋着气，一口咬了上去，你咬人很疼，带着股狠劲儿，可石振邦却没收回手。

  这次你没咬出血，就松开了他。松口的时候没控制好，舌尖蹭了一下他的皮肤。

  石振邦睫毛微微一颤，耳根更红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臂。

  你安静的趴在石振邦背上，却是不再哭了。

  石振邦一路把你背回去，绕过鼾声大作的杨武，将你送回房间关上门，屋里昏暗一片，他没开灯，只点了根蜡烛。

  你坐在床上看他一副不离开的样子，有些害怕，抬脚踹了他一下，“我答应你不跑了，你赶紧出去吧！”

  石振邦抓住你的脚放下来，蹲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半瓶酒精和纱布，“刚才伤哪儿了？”

  你刚想说自己来，就发现两只胳膊的手腕都伤到了，上药困难，只好由着石振邦来帮你上药，“左手和右手都有，你…你得把我袖子卷上去……”

  你穿着的这件运动服是束口的，卷起来难免会碰到伤口，可你又不能当着石振邦的面脱外套，就算里面还穿着短袖也不行。

  没想到石振邦居然直接拿了把剪刀，绕着你的手肘剪了一圈，把半截袖子剪了下来。酒精擦到皮肤上有些疼，你没忍住嘶的一声叫了出来。

  石振邦抬起眼皮看着你，眼底似是有些藏的很隐晦的情感，“疼吗？”

  你点了点头。

  石振邦把胳膊伸到你面前，“咬吧。”

  

  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拿脑袋顶开他的胳膊，“我又不是属狗的。”

  石振邦嗯了一声，收回手，给伤口消完毒后又缠上绷带。你还是觉得很疼，却没再多喊一声，你怕石振邦又让你咬他。

  石振邦拿了个纸板固定住你的手腕，又用绷带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你先忍几天，等骨头长好了再拆。”

  你喔了一声。

  “以后你就叫五万，住在这里谁也欺负不了你，什么时候想走了，不用大半夜翻墙跑，跟我说一声，去哪儿我都送你。”

  你眼眶一热，又想掉眼泪，咬着嘴唇硬生生给止住了，“你为什么要帮我？”

  石振邦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微弱的烛火摇晃了几下，他整个身子都落在黑暗里。

  “我六岁的时候被我爸卖了，卖给隔壁镇子上一户没儿子的人家。那家人是种庄稼的，养我就像养牲口。所以我看见你，就想帮你。”

  石振邦没念过几天书，为了赚钱早早就辍学去学电工，那会儿东北五金最赚钱了，可他学完毕业，五金又成了最不赚钱的一行。他脾气不好，兜里又没钱，又爱喝酒，总是打架，他只有一个优点是与生俱来的，那就是——他看不得别人受苦。

  你想了很多理由，却没想到石振邦只是想要帮你而已。

  石振邦说完话，转身就要离开，你连忙喊了一声，“等等！你……你手上的伤……不包扎吗？”

  你把头扭到一边，心中打死也不承认这是一种关心。

  石振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早些时候你咬他留下来的伤口，这样的伤口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包扎的地方，况且那一圈牙印早就结痂了。可他鬼使神差般就同意了，蹲在你面前，仔细的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然后缠上一圈绷带。

  石振邦的动作很缓慢，好像故意做给你看的。你有些恼怒，又不知道这份生气是从哪儿来的，只好一个劲的踹他的膝盖，“好了没，快点儿。”

  石振邦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笑。那笑容很轻很浅，从嘴角漾出，随后才爬上眼角，这样的石振邦看上去有些柔和。

  “好了。”石振邦站起来，打开门，“安心睡吧。”

  门关上了，你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呼的一声，你吹灭了蜡烛。

3.

  “老三，你咋想的啊，为啥不把人交给宝哥？”

  “没有咋想的，我就是不想让宝哥知道，我们把人找着了。”

  “不是，那钱就不要了？一万块钱呢！”

  “不要了，你也不能要。”

  “怎么睡一觉起来，你脑袋被驴踢了啊。”

  “滚一边玩去。”

  “老三，你不会喜欢上人小姑娘了吧？人虽然长得好看，但跟咱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

  “知道你还对人好，知道你还喜欢人小姑娘。”

  “我就是喜欢，你打我一顿吧。”

  “你你你，又开始不讲理了。”

  “没话说了就赶紧干活，赚不着钱你也娶不着老婆。”

  ……

  次日清晨，你是被窗外石振邦和杨武的交谈声吵醒的，夜里逃跑后窗户大敞着，两人的聊天内容你听的一清二楚。

  石振邦喜欢你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出乎你的意料。在国外上学的这些年，你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你的男生，高中那会儿也谈过一场恋爱。可那时候你少年意气，身边有朋友陪伴，身后又有父母为你保驾护航，喜欢或不喜欢对你来说就像翻动书页一样简单。现在的你换了环境和身份，对喜欢这两个字本能的有些抵触。

  如果石振邦不说出口，你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一旦想要说出口，你就连夜逃走。

  总归是有办法的。

  昨天剪坏的运动外套已经没法再穿，石振邦送给你的白色连衣裙被你叠好放在床尾，动一下都觉得心虚。索性直接穿上短袖，反正胳膊包着绷带哪里都露不出来。

  出门时你刻意弄出点声响，两人的交谈声立刻停止。白天的后院看上去空荡荡的，远远没有晚上来的凶神恶煞，你朝着石振邦招手，“喂，你们俩过来，我有件事要和你们说。”

  石振邦放下手机的零件，把手上的机油擦干净跟着你往屋里走。

  杨武对于石振邦的听话乖巧，气的直摇头，他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又不是没见过女的，怎么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

  你找了个凳子坐下，石振邦和杨武一边一个在你旁边坐好，你清了清嗓子拿出了点谈判的气势，“我打算在你们这儿住几天，但我不会白住，我付给你们每天的食宿费。”

  石振邦不同意，“你个小姑娘能花多少钱。”

  杨武呲个大牙笑嘻嘻，“老三，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热心公益。”

  石振邦的脸颊透出些粉色，在桌子底下踹了杨武一脚，“上一边玩儿去。”

  “不行，还是要算清楚。”对你来说，算清楚的事情简单，算不清楚的事情反而麻烦。现在的你，惹不起一点麻烦。

  “行。”杨武有心要看你这小丫头能掀出什么风浪，顺着你的话接着说，“我们这儿花销便宜，一天三顿饭，就要你二十块钱。”

  你一听就生气了，一根那么大的红薯才五毛钱，真当你是外地人不懂物价啊！

  “十块，不能再多了。”

  “不是…”

  杨武刚准备拒绝，就被石振邦按住胳膊，“就十块。”

  你开心的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推到石振邦面前，“今天的食宿费，明天的我明天再给你。哦对了，还有就是，我要是能在你这儿赚到钱，那钱可全都是我的，你们不许搞什么抽成！”

  杨武看着你打满绷带的两只手，噗嗤一声乐出来，“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能赚啥钱？”

  你艰难的抬起右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智慧，你懂不懂！”

  石振邦把你抬起来的胳膊给按下去，“别瞎动。”

  虽然才认识一天，但你对石振邦时不时冒出来的命令式语气已经习以为常，反正都是为你好，听他的就听他的吧。

  话说完了，你起身回屋修养身体，顺便摸走了供在菩萨前面的一颗大苹果。

  杨武哎了一声就想抢，又被石振邦拉住，“她想吃就吃了，一会儿我再买。”

  杨武鼻子哼气，“你又要进城？天天进城，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后面的话你就没再听了，吃完苹果躺在床上睡你的回笼觉。

  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杨武不耐烦的扯着嗓子大喊，“五万！快点出来吃饭！”

  你清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你，“来啦！”

  桌上摆着一套新的陶瓷餐具，其他都是素白的，唯独你面前的碗上有一颗红彤彤的大苹果。

  杨武洗了筷子走过来，嘴里啧啧称奇，“这么多年都用袋子吃，今天沾了五万的光，也能用上着大白瓷碗了！”

  石振邦拉开凳子坐下来，筷子点了点桌面，“闭嘴吃饭。”

  你手腕受伤，用筷子夹了两下就觉得疼，也不是多么疼痛难忍，但你就是看不惯杨武大快朵颐的样子，“杨武你别吃了，你喂我吃饭。”

  杨武瞪大了眼睛，“凭什么我喂你！”

  “就凭我花钱了，我……”你还没说出来个所以然，红苹果的饭碗就被石振邦端走了，一勺米饭拌着菜伸到你面前，本来没什么的，可上午刚偷听到石振邦说喜欢你，你看着这勺子饭多少有些尴尬，你强压下心里的那丝尴尬，转头嘲笑杨武，“你看看人家石振邦的服务态度。”

  杨武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一勺一勺的吃石振邦喂的饭，开始还有些拘谨，后面熟悉起来甚至开始点菜，“我要吃菜花，要小的那块。还想吃红烧肉，瘦一点的，再来一勺肉汤。”

  石振邦这么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居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耐烦，他大概是真的有些喜欢你。

  你突然对自己利用对方喜欢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杨武眼珠子一转，突然抬头问石振邦，“我今天早上好像看到你前妻了。”

  你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尴尬。

  石振邦面色不变，喂饭的勺子都没抖，“她不是搬进城里住了吗？你怎么能看见她？”

  杨武喔了一声，“也许是我看错了，不过你俩还有没有可能复婚啊？”

  “没可能，她找到更好的人家，还回过头来找我干嘛？”石振邦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

  “还想吃块红烧肉。”你听出杨武话里的意思，也跟着开导石振邦，“婚离了就离了嘛，又不是找不着媳妇儿，世上好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别换到我身上来就行了，你一边嚼肉一边想着。

  吃完午饭，杨武去洗碗筷，石振邦卷起袖子继续修电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这种环境下也喜欢穿衬衣和西服。廉价西装外套早就被他脱下来扔到屋内的沙发床上，衬衣被他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一片蜜色肌肤，脸上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到衣领里。

  你盯着看了一会就移开了目光，从小到大你身处的环境里见到的人都是衣衫整齐说话行事温文尔雅的人。后来虽然见的人多了，但大部分都是匆匆而过来不及相处的陌生人，这还是你第一次观察石振邦这样的人，粗粝的，野性的人。

  

  杨武甩着手上的水珠，从你身边挤过去，“吃饱了撑着啦？出来消食？”

  “要你管！”你忍不住朝着杨武翻了个白眼，“我是来看看有什么赚钱的东西。”

  杨武嗤笑了两声，擦干手继续修上午没修完的手上的电风扇。电风扇这东西在东北家家户户都有，是早年东北一个厂子研究制作的，跟国外产的东西不同，国产的虽然便宜但是质量不行，三天两头就会坏一次。对于杨武来说，就有修不完的电风扇，但修电风扇给的钱少，杨武忙活半天也只能赚五毛钱。

  你举着俩受伤的胳膊，站在杨武后面瞅了半天，“你这样弄，赚不回来钱的。”

  “你懂电路吗？”杨武头也不回。

  “当然懂啊。”你指着电风扇的线路板，“你这线路板设计的有问题，多出来这么多没用的电线，不控制原材料，可不就是不赚钱吗！”

  杨武学了十年机电，老师傅是这么教的，工厂里也是这样生产的，可落到小姑娘嘴里就成了错的。

  你继续忽悠杨武，“这样吧，我回头给你画个线路图，你照着弄，省下来的原材料咱们五五分成，你看怎么样？”

  杨武还在犹豫，石振邦先答应了，他摘下墨镜朝你看过来，“不用五五分成，全是你的。”

  “行！”你立刻答应了下来，逃亡的特殊时期，你可不会跟石振邦客气。

  回屋画线路图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兜苹果，个个又大又红，不知道石振邦什么时候给你放过来的。你把苹果拿出来，一个一个的叠着放，叠成了一座小山，阳光从苹果的缝隙中透过来，在桌上印出好看的缝隙。

  

  你看着手腕上绷带缠绕的蝴蝶结，闻着清甜的苹果香气，觉得眼下的逃亡日子好像也并非都是苦涩的。

  杨武用你改良过的线路图重新修了个电风扇，效果不仅比之前好，剩下来的电线和电路板还能二次利用。自此之后，杨武对你很是佩服，甚至主动承包起你生活上的一应琐事，从喂菜喂饭到叠被铺床，反正这些事情你也不好意思麻烦石振邦，索性都交给杨武。

  三天后，你骨头长的差不多了，就让杨武给你剪开纱布，晃了晃手腕嚷嚷着要洗澡。

  没想到杨武居然拒绝，“家里洗澡的地方是以前随便接的水管，你个小姑娘洗凉水澡不好，骑自行车去镇上澡堂洗吧。”

  你哼哼两声没说话，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危险，谁知道你二叔找了几波人蹲你呢。

  在前院陪杨武唠了会儿嗑，借着拿东西的功夫绕到了后院。仓库旁边的角落里就是用砖块搭起来的淋浴，三面都是墙，剩下的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嫌麻烦，只用一块大的黑色厚雨布给挡了起来，底下一般用一块砖头压着，也算挡的严实。

  你远远的搭眼一看，底下没压砖头，说明里面没人洗澡，你回屋拿了件换洗衣服就往洗澡的地方冲。刚走近没几步，里面忽然传出来一阵水声，你心里暗叫糟糕，转身就要往回跑，偏巧一阵风吹过，帘子晃动掀开了一条小缝，你一抬眼正好对上眼底一片氤氲的石振邦。

  你赶紧闭上眼睛抱着衣服转过身去，故作淡定的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啊，你一会别乱说话。”不等身后人说什么，拔腿就往屋里跑。

  不过石振邦这人，好像身材还不错。

  

  你拿起最顶上的红苹果啃了一口，汁水丰盈。

  冲凉水澡的石振邦却觉的脸上发热，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洗完澡擦干净的石振邦，直接冲到杨武面前，将人提起来骂了一通，“她要洗澡你不知道带她去镇上啊？”

  杨武一脸无辜，“我说了啊，五万手脚都好了，她自己骑个自行车还能找不找个澡堂吗？”

  “你是真放心。”

  “那我有啥不放心的！倒是你，洗澡怎么洗的脸这么红？”

  石振邦皱着眉躲开杨武的手，“洗澡热的。”

  杨武大惊，“洗冷水澡也能热成这样啊！”

  最后还是石振邦重新找砖块、和水泥，重新在仓库旁边另起一个空地，垒了个新的淋浴间出来，他甚至还让杨武买了台二手热水器回来。

  杨武挎着脸带回来热水器，“老三，我说实话，现在这丫头花的钱可比赚的钱多多了。”

  石振邦把热水器安装在屋顶上，撇了一眼杨武，“又不是花你的钱。”

  杨武：“花你的钱也很吓人啊！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啥带着五万回来吗？”

  石振邦打开淋浴器，温热的水流顺着他的手掌蜿蜒而下，“我赚的钱，愿意给谁花就给谁花。”

  天色暗下来，石振邦忙完手上的活，又去检查了一遍淋浴室的水泥缝，见水泥干透了，这才抱着新买的衣服和毛巾敲响你的房门。

  石振邦靠在墙上，视线越过你看向远处的水泥地，“给你新弄了个洗澡的地儿，还买了毛巾和换洗衣服。”

  也许是看你从来不穿那件白色的裙子，石振邦这次买了件跟你之前那件衣服一样的运动外套，你捏着衣服一角，低声道谢，“谢谢你，这些钱我之后会还给你的。”

  “不用还。”石振邦摇了摇头。

  “要还的。”

  

  你下意识的想，如果这东西无法用钱还上的话，那你这辈子都要欠石振邦了。

  石振邦看出来你的纠结，愣了一会儿才说，“那你教我画线路图吧，就当还我了。”

  “行！”你忙不迭的点头。

  新的淋浴间不再是粗制滥造的，石振邦装了一扇门，上面还挂了一把只能从里面打开的锁。你拧开淋浴头，洗了一个特别开心的热水澡。

4、

  自从你开始教石振邦画线路图以后，你能感觉到自己比之前更加融入这里，石振邦比你想的要聪明许多，很多时候你只需要把物理原理交给他，他自己就能弄明白。

  在东北的日子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你从仓库里找了一辆废旧的自行车，借来石振邦的油漆桶重新刷了一遍漆，变成了一辆天蓝色的崭新的自行车。你骑着车在村里到处晃，有一次甚至还看到了当时发疯一样追出你二里地的大黑狗，它白天看上去好像就没那么吓人了。

  村里的苞米熟的很早，金灿灿的压弯了秸秆，你停下车张开双手在里面跑来跑去，呼吸到的是你从未感受过的自由味道。

  石振邦不太在意你每天会做些什么，只有你回来很晚的时候，他才会骑上自己改装的破摩托车打着手电筒到处找人。

  “石振邦！我在这儿呢！”你把跳了两步，把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果子扔到他怀里，抢先一步坐到他的摩托车双人座上。

  “走，咱们回家。”石振邦说。

  许是此刻微风不燥，你终于将一直想问的话问出了口，“你手指头为什么少一节啊？”

  “杨武年轻的时候爱赌，有次闹大了，我赶过去的时候连命的输进去了，老板不放人，要我留下一根手指头才能重开一局。我留了，他也重开了，”石振邦侧过脸来看你，眼睛一闪一闪的，“最后是我赢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去赌，是我赢了。”

  你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呱唧呱唧的鼓掌，“好厉害啊！”

  

  石振邦救杨武并不是一根手指头的事儿，他同意重开赌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怪不得杨武现在一门心思的跟着石振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振邦跟你的父亲有些像，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都愿意赌一下，可惜的是他最后一次赌输了。

  “石振邦，我给你唱歌听吧。”你把玩着手里的果子，抬头看向漫天星河，“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佢上山岗喔，虾仔你快高长大喔，帮手阿爷去睇牛羊喔.......”

  也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吹过石振邦，又吹到你身上。

  吹的你浑身都痒痒的。

  

  第二天一大清早你就被石振邦给叫醒了，你哼哼两声，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老五在村口看见宝哥了，你先进衣柜躲躲。”石振邦说。

  你腾的一下坐起来，手脚并用就差爬进衣柜了，石振邦反应更快揽过你的腰将你扶起来送进了衣柜，“乖乖呆在里面别出声。”

  你忙不迭地点头。

  石振邦锁上卧室门出来的时候，宝哥和杨武刚好踏进前院。

  石振邦：“宝哥，怎么今天大老远过来了？”

  王宝走进屋里，先喝了口凉水，这才开口，“我这两天听人说，你这儿来了个新人？挺短一头发，但长得白白净净？”

  石振邦扯了个笑脸出来，“是我老家的弟弟，突然投奔我来了。”

  王宝噢了一声，没太在意，“我来主要是跟你说，找大小姐的事情不用太着急，听那边的意思，他们也不确定大小姐跑到东北哪个省了。见不着人，他们不给钱，你忙里忙外的，最后落个白忙。”

  石振邦给王宝点了根烟，“多谢宝哥照顾。我多嘴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人找大小姐啊？能给这么多钱。”

  王宝撇了石振邦一眼，“既然知道多嘴就别问，没事儿瞎打听。我走了我家电视最近老重影儿，你过两天记得去看看。”

  石振邦满口答应。

  王宝又坐了一会，直到把石振邦桌子上摆着的东西都吃完，这才擦擦嘴离开。

  石振邦让杨武一路将王宝送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打开衣柜，将你放出来，将王宝话里跟你有关的，挑挑拣拣同你说了。

  王宝的话对你来说就像是一颗定心丸，二叔他们根本就摸不准你的踪迹。

  你抓住石振邦的胳膊站起来，把身上因为蜷缩而打卷的衣服扥平，“石振邦，我可能要在你家多住几天了，你可别赶我走。”

  石振邦看着你到处转来转去，目光里透露出隐秘的温柔，“我永远都不会赶你走。”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玩够了就会走的。”你站到桌子前，背对着石振邦，用食指去戳桌子上的苹果，每次苹果吃完了，石振邦就又买一兜子回来，你的卧室里永远摆着最新鲜的的红苹果。人世间的喜欢分很多种，不求回报的喜欢最难遇到。石振邦对你的喜欢太沉重了，沉重到你连提及都觉得心口发闷。

  身后是一阵沉默，等你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的时候，石振邦早就离开了。

  这么说会不会伤他的心啊？你将苹果从左手滚到右手，又将苹果从右手滚回左手，心烦意乱。

  石振邦好像并没有受影响，依旧是臭着一张脸修电机，唯独看向你的时候眉眼间才少了几分戾气。你提心吊胆了几天，见石振邦态度不变，索性将心里那些小情绪抛之脑后，重新快快乐乐起来。

  你一闲下来，身上与生俱来的那股子娇气就又冒出来了，做饭是杨武的，洗碗也是杨武的，偶尔石振邦去趟城里还会捎回来饭馆里的荤菜，你成天就是画线路图，画完就跑到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用杨武的话说就是家里养了头小猪崽。

  “杨武！帮我把摇椅搬到天台，院子里都是树，挡到我晒太阳了！”

  “五万你是不是没事闲的？要不去后院帮我把苞米给掰了呗。”

  “行，我现在使唤不动你了是吧，那你下回别找我画东西了!”

  “我错了，我错了，大小姐，我搬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

  杨武最后还是把摇椅给你搬到了天台上，你叉着腰站在下面当监工，石振邦怕你爬上爬下摔着，就拿铁条焊了一根特结实的铁梯子。

  晚上夜幕低垂，星河漫天的时候，你就蹭蹭蹭的踩着梯子爬上天台，躺在躺椅上数星星。

  没一会儿，梯子上有响声，你打眼一看是石振邦拿着件外套爬了上来。

  石振邦把外套递给你，“怕你冷，你穿着。”

  “谢谢。”你连忙道谢，接过了外套。

  石振邦转身就要顺着梯子爬下去，你后知后觉的想到石振邦这些天可能是刻意在躲着你。

  你顿时觉得自己前几天说的话残忍无比。

  你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等等！你要不要一起看星星啊？”

  你将拿来垫脚的小木凳放到身旁，示意石振邦过来坐。

  两人都没什么话聊，你尴尬的想挠自己狗啃一般的头发，“你会看星星吗？要不我教你看星星吧。”

  不等石振邦回答，你又接着说了下去，“你看到最亮的七颗星星了吗？就在那里，那是北斗七星，他的形状有点像一条蛇，北斗七星的指向是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的，从北斗再往西就能找到北极星。”

  硬是想了个话题，没想到最后越说越流畅，石振邦跟随着你的指向看的很认真。

  “北极星身后就是小熊座，小熊座的主星只有七颗比较好认，我指给你看，你看看像不像一只正在走路的熊。”

  你在空中指画了半天，石振邦还是没看明白，你只好翻身从摇椅上坐起来，直接拿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勾画出小熊星座的样子。

  石振邦的手掌很热，掌心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你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握着的正是他那双残缺的手，你画画的手指忽然就停了下来。

  石振邦不解的看向你。小木凳很矮，终于轮到你低头看他了，你的目光顺着他的发顶又移动到了他的脸上，脸颊上细碎的伤口还没好，额头上又盖上了新的纱布，“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额角就有伤。你这额头怎么总是流血。”

  “宝哥喊我去给他收账，欠债的人嘛，不想还债就会发泄一下。我你知道的，肯定不让着他，咔咔两下就给打回去了。”石振邦贪恋手掌上的温度，不肯将手收回去。

  “然后就伤到头了。”你干脆利落的总结。

  石振邦说，“我从小就爱打架，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打起来的时候又特别狠，时间一长同学们都怕我，没人敢跟我玩。学电机的那两年，认识了杨武，他对谁都挺好，对我也好，他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后来我又认识了我前妻，我们相处没多久，我欠了宝哥一笔钱，怕连累她就跟她离婚了。还了几年终于还清了，可她又认识了新的男人，我就又被抛下了。”

  石振邦心里一直憋着这些事情不说，他总觉得在自己三十年的生命里，能够做到一直被别人抛弃，一定是因为他自己太差了，差到放在哪里都显得多余。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于是在胳膊上刻下一个忍字，这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完也未尝不可。可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像极了无家可归的他自己。

  杨武曾经问过石振邦，是不是喜欢上了人家小姑娘，石振邦几乎没有思考就点了头，她聪慧又漂亮，轻盈又鲜活，喜欢上她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石振邦从来没想过对方会喜欢自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他们一起画线路图，一起骑车穿过田野，一起晒太阳，一起观星，他没有再多想什么，他唯一想的就是让无家可归的小姑娘过的再快乐一点。

  你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石振邦的脑袋，“不许你再有这种伤心的表情，你很好，特别好。都是他们没眼光，看不到你的好。不过，石振邦，你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啊，你跟我不一样，我的小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我二叔拿走了，不像你，你能活到好老好老好老呢。”

  说着说着你委屈的又想哭，谁能接受既定的命运呢。你从小被父母养在国外，不是因为你独立，而是因为他们在香港的仇家太多，怕连累到你。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厄运会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来临。

  石振邦不懂香港人的圈里事，不过他明白此刻的你很伤心，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张开双臂将你环在怀里，“想哭就哭，别憋坏自己。”

  你靠在石振邦的肩膀上，终于大哭了起来，仿若倦鸟归巢。

  

5.

  那天晚上过后，你逐渐理解石振邦对你的喜欢，那种喜欢无关男女情爱，是一个灵魂渴望救赎另一个灵魂。

  你卸下防备和压力，轻松自然的同石振邦相处起来，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到处指使石振邦干活，每次都说是俩人一起，可自己倒是经常被什么东西吸引，先跑了。

  杨武总说，你以前像猪，总憋在房间里，现在像鸟，不扯着你的线都怕你飞走了。

  你没把杨武的话放在心上，你为自己迟到的自由而感到开心。

  时间一晃到了初秋，你狗啃一般的短发渐渐长到了耳根，配上白嫩的皮肤和精致好看的眉眼，任谁看了都觉得五万是个小姑娘，还是个特漂亮的小姑娘。

  杨武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忽然惊觉你身上发生的变化。

  “五万，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好看？你以前跟个黑煤球似的，还天天顶着狗啃一样的小平头。”

  “我一直这么好看，是你自己没发现。”

  “不是，老三，宝哥给的照片呢，我还没看过呢，你拿出来我看看，五万以前是不是长这样。”

  石振邦拍开杨武伸过来的手，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

  杨武瞪大眼睛说，“好啊你，我说怎么从来没给我看过照片呢，原来是想自己拿着偷偷看。”

  这话一出，不仅石振邦闹了个脸红，就连你脸上也有些发热。幸好石振邦反应快，往杨武嘴里塞了个鸡蛋，堵住杨武话的同时，也差点没把他噎死。

  你赶紧接过话茬，“石振邦，一会儿你给我剪头发吧，给我剪的像男孩子一样。”

  “好。”石振邦答应得很快。

  杨武把嘴里噎人似的鸡蛋咽下去，没来得及顺气就说，“现在这么好看，你剪什么头发？”

  对你来说，好看哪有命重要，“我原来那样儿就挺好啊，村头的刘老太每回看见我都说要把孙女儿嫁给我呢。”

  “小姑娘孩子说什么嫁娶。”石振邦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你对着杨武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吃饱饭就回屋去了。趴在桌子上拿大苹果撒气，“跟我吼什么呀，小姑娘怎么了，谁稀罕当男的了，我就说娶媳妇儿，就说娶媳妇儿，娶媳妇儿，哼！”

  气撒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啃大苹果，一口一块嘎嘣脆。刚啃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五金厂的门，杨武一颠一颠的赶紧跑过去开门。

  大早上的，谁会来五金厂呢？你绕到窗户旁边蹲着偷看。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女人，穿这件长袖蓝色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黄色小方包，远远瞧着有些丰腴。杨武笑嘻嘻的跟她搭话，许是什么认识的人，你猜测多半跟你的事情无关，就拉上帘子准备做点自己的事。

  可杨武那个大嗓门，又把你的注意力给拽了过去。

  “老三，你前妻……不是，马淑娟来啦。”

  前妻？

  你苹果也不啃了，猫着腰走过去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准备偷听。

  石振邦已经很久没见过马淑娟了，她比印象里丰腴了很多，“你怎么过来了？”

  马淑娟把手上的包放下，坐到沙发上，“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杨武立刻就懂了，麻溜的往外走，“那我去给你们倒水。”说完还好心的把门给关上。

  马淑娟不想等水来，略过寒暄，直奔主题，“石振邦，你上回说的复婚，我觉得可以，我们抽空去把结婚证给领了吧。”

  石振邦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马淑娟说的是去年他去找她的那档子事儿，他那时候的确是奔着复婚去的，可马淑娟谈了个不错的男朋友，三两句话就给拒绝了。当时他见马淑娟日子过得不错，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石振邦说，“你男朋友呢？”

  这话一说出口，石振邦就有些后悔，马淑娟的男朋友无非就是两个下场，跑了或者死了。说出来只会让人不高兴。

  马淑娟用力捏紧手包，指尖划过皮子咯吱作响，“人突然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要是没有肚子里这个，我不会来找你的，我们领了结婚证，孩子就能有个户口了。你要是看我烦，我就不在你面前出现，躲你躲的远远的，或者我们等孩子大点离婚也行。”

  马淑娟越说越顺，手一着急就要去抓石振邦的手腕，石振邦下意识的躲开了去，马淑娟抓了个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振邦，你……”

  如果是没遇到五万的石振邦，多半会同意马淑娟的话，那时的他甚至可能觉得马淑娟的提议不错，这样他就能有一个家了，哪怕孩子与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可是现在的石振邦心里装着五万，只觉得有五万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我不想跟你复婚。”石振邦说。

  马淑娟没想到石振邦冒出这么一句话，立刻慌了神，“振邦，你气我之前骂你没出息是不是？我跟你道歉，我那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我记得你最喜欢小孩子了，你一定不忍心看小孩没父亲……”

  你躲在屋里听马淑娟的话听得头都大了，她这不是摆明了欺负石振邦善良嘛！你转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就脑袋像个女的，只好找出石振邦送你的那件裙子，三两下给换上了，初秋穿裙子有点冷，你又找了件石振邦的白衬衣搭在肩上，这下全身都像个女的了。可惜脸蛋太嫩，怎么看都像个小姑娘，你只好踮起脚撕了张日历上的红纸，在脸蛋和嘴唇上抿了抿，将气质勉勉强强提到了二十岁。

  “我不同意！”你拉开门，顶着两人惊讶的目光，走到石振邦身旁坐下，亲昵的挎着他的胳膊，“振邦也不同意。”

  石振邦原本懒散坐着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你从来没这么亲昵的叫过他名字。你总是将石振邦三个字挂在嘴边，偶尔有求于人时才会学着杨武的样子，喊上一句老三。这样亲近的举动，除了那一晚的安慰外，也再也没有过。他甚至不用转动脑袋，独属于少女的芳香混着一股苹果的清甜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她是谁？”马淑娟率先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她很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陌生的女孩。

  石振邦一时忘了回话。

  你眨巴眨巴眼睛，在石振邦腰间拧了一把，咬牙切齿地说，“还不赶紧介绍介绍我？”

  石振邦终于回过神来，“她是……五万。”

  真是的！差点演不下去！你只好拿出在学校节目汇演的状态来，尽职尽责的扮演好石振邦女朋友这个角色，“你好，我是振邦的女朋友，你是他前妻吧，他跟我提过你。”

  马淑娟惊讶的张大嘴巴，“你怎么会跟他这种人……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太年轻了，又很漂亮。”

  你知道马淑娟对你没有恶意，她只是习惯了瞧不起石振邦。

  你笑着看向马淑娟，“可是振邦很好啊，而且感情的事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他对我好就行了，我们明年就打算结婚……”

  门外咣当一声响，打断了你的话。杨武端着泡好的茶走过来，就听见如此惊人的话。你怕杨武露馅儿，朝他疯狂的眨眼睛。

  幸好杨武足够聪明，直接朝着你叫了一声，“嫂子”。

  你只觉得杨武这人比石振邦会演戏多了。

  你看向马淑娟，继续说，“我跟振邦明年就打算结婚，所以你刚刚说的话，我跟振邦都不会同意的。”

  你又掐了一下石振邦腰间的软肉，他才嗯了一声。

  马淑娟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她一听这话，拿起手包就要走。

  “其实，”鬼使神差般地，你开口喊住了她，“其实这孩子不一定非要生下来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宁愿不要来人世间受苦。”

  马淑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察觉到你的手正微微颤抖着，石振邦转过头来握住你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你摇摇头，把手从石振邦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是你自己没控制好情绪，没必要让石振邦也跟着担心。

  石振邦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原本满当当的心，忽然就变得空空荡荡的。这是第一次有人向着他说话，不是为了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只是觉得他很好而已。可她的维护太短暂了，短暂到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她就已经把一切都收了回去。

  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石振邦攥紧手掌，指甲深深插进肉里，缺失的手指漏了个洞，呼呼的往他身体里灌风。

  一旁的杨武还在拿你打趣，你根本就没发现石振邦不对劲。

  杨武把没喝过的茶塞进你手里，盯着你的脸啧啧称奇，“五万你嘴唇怎么那么红，擦东西啦？”

  你满不在乎的用手臂擦了两下，“拿日历上的红纸涂得，要不怎么装的像大姑娘呢！”

  杨武说，“是是是，五万是大姑娘。不过，你身上穿的这件衬衣怎么这么眼熟？”

  你惊觉此刻身上还披着石振邦的衣服，赶紧解释，“天太冷了，我随手拿了件衣服，我现在就去换下来。”

  杨武看着你仓皇离开的背影，灵光一现，“老三，五万穿的是你的衬衣吧！”

  石振邦心里所有的难过瞬间烟消云散，他扭过头去盯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好像要把木门盯出花来。

  “老三，你脸怎么也这么红？”

  ……

6.

  马淑娟走后你过了好长一段安生日子。石振邦打磨了一个锋利的小剪子，每次你头发一长，他就仔仔细细的给你剪短，技术好到能直接在村头开个理发店。

  冬天来临前，石振邦和杨武带着你去镇上买了新的衣裳，你掂量着他俩的经济状况，没选那件羽绒的，可石振邦这人转头还是给你买了。

  “东北天冷，别冻坏了你。”石振邦这样说。

  你第一次在这么北的地方过冬，积雪最厚的时候能没过膝盖，你不顾他俩的阻拦，非要到院子里堆雪人，结果雪人没堆成，自己先冻感冒了，石振邦连夜骑着摩托车带你去城里找医生，在医院躺了两天才好。

  你再一次听到马淑娟的消息时，雪还没化。

  杨武说，“老三，马淑娟去工厂上班的路上摔了，大出血，人刚送去医院。”

  石振邦换了件衣服，转身往门口走，“愣着干嘛，看看去。”

  杨武着急的拉住石振邦，“我们去没用，医院那边……”

  石振邦一着急，脾气就上来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杨武说，“马淑娟没钱，身子也不好，医院又要手术又要调理身体，她付不起。”

  石振邦找到放钱的盒子，看着存折和所剩不多的现金，数了数全踹到怀里。

  你站在石振邦身旁看的分明。石振邦这人你清楚得很，不爱存钱，手里有钱随手就花了，所以就算他拿出来全部的积蓄，多半也不够手术费。

  “我也去，带上我吧。”你冲石振邦说。

  从小到大，医院都是你最讨厌的地方，墙壁上刷着惨白的石灰，石灰缝里总能传来似有若无的哭声。石振邦大步流星，走的很快，你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杨武问，“五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个玩具熊出来。”

  你没搭话，反而抱紧了怀里的毛绒小熊，这里面有你父母留给你的零用钱。只是当你去银行取钱的那一刻，就是你跟这里说再见的时候。

  你见到了马淑娟的母亲，老人声泪俱下，拉着石振邦就往交钱处走。

  老人说，“娟儿这孩子无论我怎么劝，都是打定主意要生下来，可她那天杀的男人连个影儿都见不着…”

  石振邦把从银行取出来的钱都交给了护士，果然只够前期手术费用。马淑娟的孩子是早产，医院说等孩子一生出来就要送保温箱，花销很大。

  石振邦心里着急又没处发泄，只好一拳一拳的打在墙上，没几下手背就蜿蜒下来了血痕。

  你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心里也觉得难过。

  你叫杨武过来，让他送你去银行。

  杨武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再三央求，他也就同意了，他也想看看你到底能有什么法子弄到钱。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你又回头看了一眼石振邦孤独但愤怒的背影。

  再见了，石振邦。你在心里轻声冲他告别。

  

  7.

  你让杨武在前面街角的小巷子里等你，然后独自一人去银行取钱，按照汇率转换取了五万元人民币。

  走出银行，多绕了几条路在走到杨武身边。

  “当当当当，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你变戏法似的举出来五叠纸币，“五万块钱，给你了！你拿去给马淑娟的孩子看病吧！”

  吓得杨武赶紧把钱蒙上，“哎哟我的老天爷，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瘪瘪嘴，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早就跟你说过了，我特值钱，现在相信了吧。”

  杨武被你这样子吓了一跳，“五万，你是不是…要不你把钱还回去吧。这钱老三肯定不会要的。”

  还不回去了。你早就知道的。

  以你二叔的能力，多半现在就收到消息了吧。

  你得趁现在，赶紧逃到下一个城市。

  “你赶紧去医院送钱吧。我记得回去的路，我有点饿了，找个地方吃个饭就回去找你们。”

  “行，那我先去送钱，一会儿就来接你。”

  

  “再见！杨武！”你大喊着。

  你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转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最后，你只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因为火车票还要查验身份证。当天的长途汽车只有一班，是从哈尔滨来往长春的，你觉得这个目的地也还行，长春这个地名听上去似乎比哈尔滨温暖一些。

  车站里环境嘈杂，天南地北的人汇聚一堂，你又一次给自己涂上了黑脸蛋。

  长途汽车来的很快，你几乎没在车站多等，验票上车后直奔最后一排位置坐下，用厚厚的围巾捂住脸，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稳稳的发动起来。你坐在车上摇摇晃晃，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从这里抽离。

  司机猛的踩了一脚刹车，你的身体往前一滑，脑袋磕到前面的座椅上。

  司机拉开玻璃探出脑袋大喊，“你神经病啊！挡在车前面不要命啦！”

  你揉着额头，一抬眼就看到站在摩托车上面的石振邦，皮衣上还泛着金色的阳光，像一头雄狮，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你。

  你原本以为他会喊你下车，却没想到，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径直上了车，拿着补过的车票坐到了你身边。

  “一起走。”他说。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就一起走。”

  “不知道，跟你走。”

  “我要回去送死，这样你也跟啊？”

  “有我在你不会死。”

  “有病。”你骂了一声，眼眶却湿润起来，侧过脸去不愿意让石振邦看见，“石振邦，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你，这样你也要跟着我吗？”

  石振邦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才抬手摸摸你的后脑勺，“我不在乎。”

  是啊，石振邦当然不在乎，他想做的事就算付出一切也要做到，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你拿这样的石振邦没办法。

  “那就一起走吧。”你拉住了石振邦的手。

  

——

是长篇小说的体量，某些段落写的有些仓促。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有机会的话会整理续写成原创长篇。

*致力于让张主任的下嘴唇从头哆嗦到尾，快开学了，整点喜庆的，搞笑浓度过高，6k一发完。

*这一篇是师生向，后续还会有一篇情感向《没头脑和不高兴》

*从不服到服再到不服，从师生到朋友再到男女朋友。

那年，张主任还不是教导主任。

他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班主任，说他平平无奇倒也有些委屈，毕竟他带着永恩三中年组第一的尖子班。

不到三十的年纪就被委以重任，一开始不是没有人质疑，凭什么让他带毕业班？不出两个月，全校上下都闭紧了嘴巴，班级里十七八岁正处于叛逆期的高中生们，跟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就是投缘。

与其说他是师长，倒不如说他是兄长。

学习累了，老张不揠苗助长，直接放了一节体育课让大家尽情挥霍。模考砸了，老张就挨个找“蔫黄瓜”们谈心，也都是老生常谈，可那些话被他掰开了、揉碎了，再从嘴里不急不缓地讲出来，学生们还真就在最短的时间内，能调整好学习状态。

偶尔，孩子们也有不服管的时候。谁跟谁吵了架，谁跟谁谈起了恋爱，老张立刻就收了他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把人拽去办公室，也不骂，也不打，他只管板着张脸一边喝茶水，一边缓缓地丢出一句——

“我对你很失望呀。”

前期培养的师生情让学生们立刻胸膛打鼓，二话不说地开始反省自己。

就这样三番五次下来，班里的学生全都对他心服口服，老张只要一进教室，甭管上一秒钟有多乱，下一秒钟直接变得鸦雀无声。

对了，老张是大家送给他的外号，稍微带着点勾肩搭背去操场打球的亲昵，而“老”字也很符合他的生活作息，虽然比其他班主任都要年轻，但他已经开始用保温杯泡枸杞了。

学生们努力上进，同事们点头认可，领导们赞不绝口，一时之间老张在高三年级组可谓风头无两。

如果硬说生活中有什么烦恼，老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班级里唯一一个敢同他作对的学生——赵书谣。

这丫头长得挺可爱，他当初第一次给学生们开班会时，就注意到了她。

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地滴溜溜转，他才讲个开头，她就跟屁股底下着火似地坐不住了，东瞅瞅西望望，三五不时倒也在本上划拉两笔，他严重怀疑这丫头只是在画画，他说了啥她一句也没听。

老张在会上给她留了面子，只不过那之后的自习课，他把赵书谣单独拎出来，在走廊的拐角处教育了一下。

一般来说，新老师想要在班级里立威，都会挑个刺儿头下手，杀鸡儆猴么。老张觉着自己还年轻，不太想走古板的严师路线，到底是尖子班，学生们个顶个得聪明，这种招数换不来信服，只会徒增反感。

但赵书谣不一样，她往那儿一杵，话还没说呢，老张火儿就上来了。

“好好站着，站直溜了。”毕竟是女孩子，他的语气也没有太严厉。

赵书谣先是耸了耸肩膀，又不耐烦地长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挺直了腰板。

“我刚才在班会上讲了什么？”老张双手叉腰，他现在心里窝着气，至于要不要撒出来，还得看赵书谣的表现。

“讲周末两天的时间应该合理安排，查缺补漏，争取做到弯道超车。”

回答得倒也一板一眼，可就是结尾那声不屑的鼻音让老张拉下了脸。

“赵书谣，你给我讲讲是我哪儿说的不对吗？你搁这儿笑什么呢？哪儿就好笑了？”

赵书谣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张老师，交通法有规定，弯道超车罚两百，扣三分。”

少女打趣的目光堵得老张话也说不出，直噎得他胸口疼，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嘴唇气得直抖。

“你高二期末总成绩多少分？年级和班级排次分别是多少？”

“忘了。”

“忘了？”

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着老张挑高了八度的质问，“你跟我说你忘了？”

“啊，又想起来了！”赵书谣一拍脑门，嘴边泛起两个小酒窝，“我没去考。”

“什么？”老张往前探了下头，他现在有点怀疑，这顽劣的丫头不会是哪个校领导家的孩子走后门进来的吧？

“我没考，第一门语文早上七点，我没起来。”

“你没起来？”

老张被赵书谣不紧不慢的回答，彻底激怒，“你一个学生，不参加考试你还有理了？就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你将来能上哪所大学呀？哪所大学敢要你呀？”

“安瑞大学呀！”

“安瑞要你？你连考试都不参加，你指望人全国排名前五的安大要你？赵书谣，做梦不是这么做的——”

“我被保送了。”

老张已经忘记那天的最后，他是如何跟赵书谣结束这场纷争的。只不过从第二天开学起，这小丫头明里暗里地就跟他杠上了，三五不时给他下绊子，要么在他的语文课上接话，要么背地里给他起外号，惹得他原本平静的教学生涯波澜横生。

赵书谣就像他办公室鱼缸里那块滑不溜秋的鹅卵石，不，她是滚刀肉，他的那一套在她这儿完全行不通，她是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

就比如说课间的十分钟吧。

她站在厕所门口跟人家隔壁班的学生唠嗑，唠的都是些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吗？老蟑其实是蟑螂的别称，蟑螂呀，你们见过广东的蟑螂吗？个头特别大，身子油亮油亮的，就跟老张那丝绸衬衫一样！我们班男生还总老张、老张的叫，他们每叫一次，我就得憋笑一次。”

老张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静静地听着这丫头在这儿胡说八道，她对面的学生脸都白了，一个劲儿扽她的袖子。

老张大发慈悲地挥挥手，赶走了其他孩子，只留下赵书谣，她僵硬地转过身，在看到他时居然还能灿烂地笑出来，“老张！”

“老张是你叫的吗？没人告诉过你应该尊师重道？赵书谣，我知道你脑瓜转得快，成绩也好，但这不代表你就是一个品行兼优的好学生，衡量好学生的标准——”

“我压根也不是啥好学生呀，老师。”

老张话说得重，他以为女孩子至少脸皮薄，被这么说上一顿，起码要羞红了脸手足无措的。

遇到赵书谣，他失算了。

这丫头的脸皮可以拿去抹城墙。

语文课上，他让她背庄子的《逍遥游》，一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她吭哧瘪肚半天愣是背不出。

“赵书谣，虽说你已经被保送去安大物理系了，但不代表语文这门学科你就可以不学。文是立人之本，平时看着挺聪明，文言文背成这样儿，你——”

“扑哧。”赵书谣笑场了。

老张好说歹说，也在三尺讲台上站了六、七年，像赵书谣这样油盐不进的学生，它还真是头一次遇到！

“你笑什么？”他今天想给她一个教训，书往讲台上一扣，拿着长尺直接走到了她桌前。

“我笑我自己，夫了三次也没浮上来，已经被您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好笑吗？”

全班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只有赵书谣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他，仿佛在回答他的质问——不好笑吗？

“你拿着书去走廊里站着，不许靠墙，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进屋坐下。”

赵书谣曾连续两年拿下全国物理奥赛的金奖，所有学科中她最不擅长的就是语文，不擅长到什么程度呢？她跟她的好闺蜜张之昂常年包揽全班的两个第一，毋庸置疑她是那个倒第一。

于是，招数颇多的老张有了新法子治她。

他让张张去教她背课文，背不出来没关系，姐妹情深，一起连坐——去他办公室罚写。张张从小就是荣誉感很强的学生，她的目标是考公安大学，被班主任提溜着去办公室，还当着其他老师的面罚抄课文，近乎击碎了她所有的自尊心。

“张张，你别难过。你打小就优秀，现在也优秀，将来更会是最优秀的警察，你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老张这摆明了是让你跟着我吃瓜落，哼，三十六计那一套用我身上了，我得让他看看我的本事！”

回家的地铁上，赵书谣揽着闺蜜好一顿安慰。有的学生天生心大，有的学生天生要强，赵书谣觉得老张这次惩治她的招数太过“阴损”，她不回报点什么，简直对不起她跟张张这么多年的友谊。

“谣谣，要不咱还是算了吧？”张张想劝她，可赵书谣这头犟驴她还真就劝不太动，“三十六计里压根没有你说的那一计。”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赵书谣早就想好了让老张丢脸的法子。

当第二天晚上两个小姑娘在回家的地铁上，偶然遇见班主任时，张张吓得拽住谣谣让她不要冲动，谣谣才不管呢，她已经拍起了胜利的巴掌，瞬间吸引了整节车厢里的所有乘客，当然也包括老张！

“大家晚上好！上了一天班，都累了吧！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班主任，江湖人送外号——老张，不是蟑螂的蟑，是弓长张。”

人群里已经有笑出声儿的了。

“老张语文教得特别好，庄子的《逍遥游》他背得贼溜，今天是老张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老张生日快乐！”

人群中有几个e人，很配合地开始起哄。

“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跟所有的快乐说嗨嗨，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

当赵书谣唱出第一个字时，老张就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是快三十的成年人了，他要脸，赵书谣还是个小孩儿，整节车厢里的乘客只会觉得她可爱，而可笑全都留给了他自己。

他坐在这里，弱小无助，赵书谣站在他面前，步步紧逼。

好不容易挨到下一站，老张二话不说提包就要溜。

“老张，你到家了吗？这不是你家那站，你跑啥呀？”

车厢里再度扬起哄堂大笑。

这站的确不是老张的家，但这站是赵书谣和张之昂的家。可怜的老张一出地铁站，就哆嗦着嘴唇打算回身教育学生，可赵书谣比他更快！

“生气了，张老师？”笑容甜美的女孩真像个小恶魔，“对不起啊，是不是因为刚才生日歌声儿给你唱小了？”

“赵书谣！”他抬起手指着少女的鼻尖，训斥的话滚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老张有时候觉着，赵书谣这个喜欢挑战他权威的小家伙也挺有意思。你说她坏吧，她从不干违背原则底线的事儿，你说她好吧，她没有一天让他舒心的。

他皱紧了眉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对他的敌意这么大，仅仅是因为开学第一天他训了她？可这丫头明明对所有人都很大方，压根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主！

老张这边还在犹豫不决，那边从昏暗的小巷子里，两个混混模样的人突然窜了出来，看架势是专门拦路打劫的。

变故发生得太快。

老张一只手下意识地薅过赵书谣的衣领，将人扔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死死护住张张，他本人则被粗暴地推倒在地，手腕很不幸骨折了。

为此事，赵书谣和张之昂都感到极度愧疚。

张之昂的愧疚在于她是省里的散打冠军，如果老张当时不攥着她的衣袖给她添乱，压根轮不到那些小混混出手，而他的手腕也不至于骨折。

赵书谣的愧疚在于她把没妈的孩子的爸给弄伤了。

其实她一直没跟老张讲，自己为什么那么反感他。她有个外甥在三中附近的幼儿园上学，她偶尔也会去接送，在老张没成为她班主任之前，她曾在校门口看到过几次他送儿子。

他的坏脾气和不耐烦似乎都给了那个瘦小的男孩。

男孩不愿意上学，每一次都眼泪汪汪的。老张就板着脸训他，说什么男孩子不许哭，哭了就是不勇敢。

赵书谣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丝丝的焦急和不耐烦，也对，他是班主任，他得对她们这些学生负责。

她不知是从哪儿看到过这样一个数据统计，说老师家的小孩两极分化尤为严重，有些特别乖，有些特别叛逆。

她有预感，那个小男孩将来会是特别叛逆那一类的。

“爸，我不想上幼儿园。”

“张科，你是不每天早上都得来这么一出？最后成功了吗？不还是得乖乖进去吗？”

“可我不想去。”

“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事儿没得商量。幼儿园必须得去！还是不是好孩子，听不听爸爸的话？”

“我想要妈妈……”

老张嘴唇又哆嗦了，赵书谣发现，他一激动就有这毛病。

“你妈走了，以后都不许再提她，赶紧进去上学！”

“所以，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原因？”老张吊着胳膊，半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了几分轻快。

“这……难道还不值得被讨厌吗？”赵书谣撇了撇嘴，“当老师的奉献自己给别人家孩子，到头来委屈自己儿子，我当时觉得你脾气不好、控制欲强而且……挺虚伪的。”

“虚伪？”

这应该是赵书谣第一次在老张面前露怯，她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原来武侠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被死对头救了的人，偶尔会自杀，因为亏欠别人的感觉太难受！

“你别着急走，来，你过来坐这儿。”老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点了点旁边的椅子，“你说一说，为什么觉得我虚伪？”

“就是……嗯……那个吧……”赵书谣罕见地磕巴了。

“好好说，舌头捋直了，有什么说什么。”老张不想放过她。

“我就是觉得，你平日里展现出来跟学生打成一片的样子，其实大都是装的吧？你自己应该也挺难受，我觉着你这人不太爱笑，还喜欢讲大道理，压根不是那种好朋友类型的班主任，反正就……挺吓人的。”

“我吓人怎么不见你怕我？”老张又一抬胳膊，示意赵书谣给他拿保温杯。

“你那只手腕不没事儿吗？”

老张瞪了她一眼。

“你知道吗，赵书谣？我曾经想找你家长，让他们把你接回去，反正你也已经保送了，在学校里呆着压根没什么事儿做。”

“我不回家。”赵书谣直接拒绝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爸妈没空管你，他们也是老师，所以那通电话我没打。”老张认为自己属实冤枉，他已经搞懂了赵书谣的脑回路，这丫头把对父母职业的埋怨转嫁到了他身上。

“你呢，从今天起就正常还去学校，还在一班，还归我管，不许迟到不许早退，课文背不出我还找你，你把你那小辫子藏好了赵书谣，别让我揪住。”

赵书谣终于不跟老张对着干了，但也没乖顺多少。

她现在是老张办公室的常客，因为懒得背课文，几乎每天都要被揪进办公室，打着学习的名义，行着剥削老张的事实。

“老张，你这怎么换茶叶了呢？我不爱喝这个牌子的。”

“你还跟我这儿挑上了？爱喝不喝，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还有，不许叫我老张！没大没小！”

老张很双标，他不管其他学生背地里如何称呼他，但是赵书谣叫他老张就是不行。奇怪的是，一向怕蟑螂的赵书谣就爱喊他老张！

“老张，咱班后排有人看小说，你赶紧没收去呗！”

“没收过来好给你看，是不是？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赵书谣，你自己看看，你昨天那古诗词鉴赏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塌糊涂！”

“诗呀，我写的诗呀！”

老张从一摞卷子里抬起头，那打油诗不能说粗俗，但她一个小姑娘是如何想到——大雪下得急，乌鸦啃树皮，风吹屁股冷，不如躲屋里。

“你用啥写的？”

“哦……嘻嘻……”赵书谣心虚地笑了笑，“我抄的，怎么样，我诗品不错吧？”

老张沉默了。

临近高考，班里的杂活儿都交给了赵书谣负责，就连百日誓师的口号拟定，也被老张直接推给了她。

赵书谣有些为难。

“要不您亲自写吧，老张！”

“哎哟嗬，赵书谣这给你牛的，你现在开始安排上我了，是哈？”

“那倒也不是，主要我不会写，写出来——”

“别找借口，就坐这儿写，十六个字还憋不出来吗？”

赵书谣憋出来了，老张看后差点没憋死。

“一班一班，我是一班。再说一遍，我是一班。”

“写得不好吗？”赵书谣睁着大眼睛问他，“这口号喊出去得多响亮啊！”

老张想说让她赶紧毕业吧，省的把他气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大抵是带过的第一届毕业班，赵书谣又是他教学生涯里那么独特的存在。

他挺喜欢她的，一个专门砸他招牌的得意门生。

其实他教给她的东西大多循规蹈矩，左不过是语文书上的那些，可她却带给了他很多醍醐灌顶，如今科儿已经跟他亲近了很多，他没有成为赵书谣父母那样冷落自家孩子的人。

小丫头还在他桌前站着，等他的一句回复，但显而易见溜号了。一只手摩挲着他办公桌上的玻璃板边，另一只手在拨弄他笔筒上支出来的笔。

就是安静不下来。

老张没来由地心一软，是实打实地不想让她毕业了。

“行，那就用这句吧！”

  其实妹也是很不自信的

  

  

  

  

  

  

  

  

  

  

  “不要合不合适，只要喜不喜欢。”

  

  

  宗大伟眸里有你看不懂的光，你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下来。

  

  

  “还困不困？”见你良久没说话，宗大伟松开了抱着你的手，沙发不大，你们离得又近，唇只剩下十几厘米的距离，呼吸交错。

  

  

  你敛了眸。

  

  

  反手扣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沙发上。唇撞上，略微的疼。你毫无章法的在他唇上吻着，颇有点盖章的意味。

  

  

  宗大伟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手从腰侧上移，扣在你凌乱的长发上，加深了这吻。舌尖滑过唇瓣，他感觉到你在躲，于是就松了手。你趴在他身上，唇红的极艳，像点了胭脂一般。一双狐狸眼含满水雾，有点委屈的样子。

  

  

  他低笑几声。胸腔传来振动，让你清晰的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撑着沙发要起来，却被宗大伟提前截了胡，十指相扣。

  

  

  “亲完就跑？”

  

  

  你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又笑。一边笑着一边扶着你从沙发上坐起来，单手就抱你起来。你整个人坐在他小臂上，隔着纯棉的家居服清楚的感受着体温。

  

  

  “不闹你了，睡觉吧？我也好困了。”

  

  

  你觉得他在撒娇，又没有证据。于是在坐回床上前在他颈窝蹭了蹭。“那你不许吵我睡觉。”

  

  

  “好。”

  

  

  也许是太困，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就睡过去了。宗大伟拉了拉你的被子，轻手轻脚的关门走了。

  

  

  回屋躺下，看着天花板呆了好一会儿。你说的这些他都没想过，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职业。像严行舟说的，你转成国际刑警，自然也是天南海北的跑，他也一样。

  

  

  宗大伟烦燥的抓了抓头发，睡不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让人欲发顺闷。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宗大伟起来关阳台的窗户，屋内已经吹进来一点雨。这样的天气根本没办法出去看房子，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坐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同事发过的朋友圈。

  

  

  看着同事发来的户型图，他反倒是又困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保存了图片后才关了电脑。窗外的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房间里微闷，有点不透气的感觉。宗大伟开了一扇窗户，风夹着湿润的新鲜空气吹进来，屋子里顿时不那么闷了。

  

  

  他给你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然后才回去睡觉了。

  

  

  这一觉持续到下午两点。睡得有点久，脑子醒来时都是迷糊的。摸到床头的手机，看清时间才发觉天这么黑是阴天下雨了。

  

  

  宗大伟十多分钟前发了条信息给你，“起来了吗？”

  

  

  给他回了个小狐狸揉眼睛打哈欠的表情包。

  

  

  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醒了？”

  

  

  “嗯。”明明就只是隔着两堵墙，还要打电话这种感觉太新奇了。你刚睡醒，还带了点鼻音，听上去有点可爱。

  

  

  “饿不饿？”宗大伟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捻着床单，“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吃什么，”你抱着被子翻身，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你带我出去吃点小吃吧。”

  

  

  “炒肝和卤煮？”

  

  

  “那你收拾一下起来吧，我带你去。”

  

  

  你也没带什么东西回来，以前的东西都扔掉了。既然打算回来了，还有些东西要重新购置。

  

  

  宗大伟出来的时候你刚进卫生间。“宗宗，哪个是洗发水啊？”

  

  

  “紫色瓶子的。”

  

  

  他都猜到了你又不会吹头发，湿混混的出来。“吹干头发再出去。”

  

  

  你撇嘴。“麻烦死了。”

  

  

  “麻烦你还养这么长？”

  

  

  宗大伟轻拔着你头发，确实很长了，已经到腰下的位置。“以前是短的，”似乎是回忆起了以前的事，你眯了眯眼。“后来忘记剪，它就长长了。”

  

  

  顿了一下，你又开口，“今天出去剪短吧，想来确实太麻烦了。

  

  

  “喜欢就留着，我给你吹。”宗大伟语调平谈，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你搭在腿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想在你家附近买套房子。”

  

  

  “买。“宗大伟关了吹风机，“我帮你找。”

  

  

  “我今天想逛街。”

  

  

  “去刷我卡。”

  

  

  你眼眶酸酸的，转头扑进宗大伟怀里，声音闷闷的。“怎么对我这么好呀。”宗大伟失笑，拍了拍你。“这就对你好了？那喜欢你，这些不都应该吗？”

  

  

  “可是以前没人喜欢我。”

  

  

  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灾星。说你没爸没妈是你克死的，你气不过动手，然后被管事的梅娘关进了小黑屋。十几岁的时候反杀了雇主在佣兵榜上有了排名，所有人都避开你，认为会杀了雇主的人都是冷血的人。

  

  

  可是也没人知道雇主想派人抓你圈禁起来给他做金丝雀。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多少次在死亡边缘挣扎，你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以后有人喜欢你，只喜欢你。”

  

  

  思绪被宗大伟拉回，他捏捏你的脸。“还要哭了？小哭包，还要不要出去吃饭？”

  

  

  心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沉甸甸的。这些年一路走来，支撑你走向前的，不过是活下去的信念。世事难料，也许未来一帆风顺，美满幸福，也许荆棘丛生，布满坎河。但无论如何，你都有了向前的信念。

  

  

  像严行舟说的，像宗大伟说的，好好活。

  

  

  然后有个自己的家。

  

  

  宗大伟握住你略凉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出家门。每一步都变得漫长，恍惚间你觉得，他牵着自己，好像走完了后半生的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