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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厂街烧鸡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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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薯片味儿狐狸🦊

长生劫

ooc预警           3w字

还是熟悉的一发完


立志把 少爷和我 截止《少小》以及之前的所有作品,都包含了

说好的的设定:双生火焰——一种西方神秘学上的东西,不愧是我,玄学写文


注:因为剧情需要,里面一切玄学、国家、历史、职业有关设定,可能都略有改动。

——————————————————————


【一·旧梦】

   这一觉睡得太长了。

  长到在漫长的混沌后,渐渐恢复听觉的那一刻,耳边潺潺流水和鸟虫鸣叫...

ooc预警           3w字

还是熟悉的一发完


立志把 少爷和我 截止《少小》以及之前的所有作品,都包含了

说好的的设定:双生火焰——一种西方神秘学上的东西,不愧是我,玄学写文


注:因为剧情需要,里面一切玄学、国家、历史、职业有关设定,可能都略有改动。

——————————————————————


【一·旧梦】

   这一觉睡得太长了。

  长到在漫长的混沌后,渐渐恢复听觉的那一刻,耳边潺潺流水和鸟虫鸣叫没有半分亲切,只觉得震耳欲聋。

  还未完全适应耳边的嘈杂,鼻子里很快便追上了一股子潮湿的水汽和泡发的木料味儿。长期静默的脑子像是初春里湖面上的浮冰,小心而又急迫地开裂,融化,想要恢复生机。

  躯体上的感觉回归了身体,他隐约开始发觉自己手脚浸泡在涌动地液体里,而身子则被什么东西托浮着。来不及细细思索,身上的痛觉似是燎原一般袭来,持续的痛感使得清醒速度变快,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有个身影遮住了西斜的霞光,投了一个镶了金边的剪影。那人影见他睁眼,像是受到了惊吓。

   “啊!”那影子向后栽去,坐在了地上。

  身影一撤,那西边的亮光愣是直直戳进了才恢复不久视线里,他刚睁开眼睛又不得闭了上去。一股子气顶了上来,迫使他咳了几声。

  坐在地上那人似是又鼓上了勇气,缓缓靠了过来。

   “你……你没事吧?”

   是人类的味道。

 

  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看清了凑过来的那个人影,看起来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穿了一身素色缎面儿的长褂,长着圆圆的团子似的小脸。

 

  试图想要挪动一下僵硬的身子,却觉得身下的东西一晃一晃地,借不上力气。他这发现自己伏在一块木板上,正因为这木板卡在了溪水边的石头上,这才没有继续漂流下去。

  那孩子见状,顾不得那被溪水浸湿了衣服下摆,用小手拉着他身下的板子就往岸上拖,然后又搀扶着他坐起身子。

  “我方才见你在那板子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死了呢。”那孩子小心地搀扶着他,“对了,我叫刘波。看你眼生,但你看着和我年纪相仿,你叫什么?你家在哪啊?你这伤的不轻,我一会叫人把你送回去吧。”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出意外周围陌生的很。这和自己家里距离不是一点半点,他明白自己在出逃,还不能回去。

  可环境的陌生和身上伤痛很快化成一种巨大的无助感,抬头对上了那孩子满是真诚的眼神,他压着那股子酸涩劲儿回答着:

  “我叫傲天,我家......我家应该就剩我一个了......”他不算说谎,如今族人们确实都下落不明。

  “啊......”那刘波脸上瞬间爬满了同情,似是察觉到傲天心情也不太好,他笨拙地转移了话题,“你名字很特别诶。”

 

  “少爷——少爷——”

  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唤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来者是一身素衣打扮的中年女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少爷,怎么您怎么又自己跑了呀,老爷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怎么办呀。”

  那妇人靠近了之后,似乎被刘波怀里的那浑身血迹面色惨白的小人儿给吓了一顿,看清了是个孩子,又赶紧冲了上去。

  “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刚在那边那溪水上的木板子上趴着呢,咱们把他带回家里去,先救救他吧。”

  刘波觉得怀里的人儿体温底的很,早秋的溪水已经开始凉了,想必他应该是冻坏了。既然他现在也没了旁的亲戚,刘波也不忍心放任他不管,索性带自家府里休养好了。

  那妇人有些迟疑,却终究拗不过刘家少爷。

 

  一路回到府里,小少爷一路小跑,亲自挑了一间临近自己卧房的空房间,又自己搀扶着傲天,送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全然不顾自己下摆和裤脚还是一片潮湿。

  “你等着,我去叫他们给你找个医生去。”小少爷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转身要走。

  “别!”床上的小人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啊我是说......没关系的,我休息休息就好了,真的不用找医生。”

  “那怎么行啊?你这一身伤,哪是休息能解决的?”

  “真没事,我......我怕看医生。”

  傲天有些慌了,脑子也来不及转赶紧抛出了一个理由。刘波见对方一身伤口,却愣是有力气抓他衣服抓得紧,怎么都不愿意放手,只得回过身坐在了床边。

  “你真不用医生给瞧瞧吗?”

  “真的不用。都是皮外伤,你不信且看着,要不了几日我就能好全了,疤都不会留下。”

  待小少爷半信半疑地关上房门,傲天紧盯着门缝下方的光影静止,流动,再静止,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当真是好险,差点就被他们发现自己平日里没有心跳脉搏了。

 

  小时候在家里,父母总是和他们讲,不要靠近人类,他们凶狠,无情,甚至对自己同胞都加以迫害。就算有天,不得已相处,也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吸血鬼的身份,否则他们一定会赶尽杀绝。

  说实话,他们家族住在罗马尼亚一个的地方远离人群,平日里也是靠吸食树林里动物的鲜血。再加上傲天年纪小,之前没怎么遇见过普通人类,偶尔见到的,不是吸血鬼猎人就是女巫。

  如今遇见这刘家小少爷,倒是觉得这和印象里的人类不甚相同。

 

  之前为了逃避吸血鬼猎人的大面积追杀,他们一家为了躲避,冲得是四散奔逃,他曾与姐姐玛丽一起逃难,可最后因为走投无路,和玛丽一起用传送斗篷裹住二人,进行移动。可他们二人最终还是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平日里他们不曾吸食人血,而那些动物血液中能输送的能量十分有限,因此积攒体力,成了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因此在当下时间里,在这养伤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

 

  二人房间相近,这刘小少爷平日里闲暇时常带了糕点水果来找傲天。府里上下兄弟姐妹年纪差距不算小,遇见年岁相仿的人,刘波巴不得天天来找他。

 

 

  这日半下午,再来到傲天房间时他正靠坐着床头,对着窗外发呆,午后的阳光落在地上,只留了一个角扒在被褥角落,白色的布料反着这层光亮散发着淡淡的金黄光晕,映得傲天原本苍白的面色像是多了几分气色。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又缓缓回了头看过来对刘波莞尔一笑,那一抹光亮缩进了他的眼底,烛火一般微微闪动。

  刘波不知道那床上发呆的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觉得这一画面在他十三岁的脑子里似是打字机一般生敲进了脑海。在他日后的年岁里,每每想起,他都仍是能闻到那一角阳光晒过布料的温暖味道,但这画面却成了困他余生的一道难题。

 

  “你只说你叫‘傲天’,怎么不听你提起你的姓氏?”刘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随手往嘴里塞着刚端进来的葡萄。

  他们吸血鬼族,生来便比寻常人类懂得的语言种类和地方多些多得多。傲天知道,这儿和罗马尼亚天差地别,这里人名和姓氏都大像是一样简练,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自己那长串的姓氏告诉这个名字两字就解决的少爷。

  见傲天半天没有回答,刘波想着他也许是不愿意说,也不再追问,只转了个话题接着说:

  “你这身子这两日也没见好太多,你既是没地方去,要不我去和我爹说了,你便留在府里吧。”

  “嗯?”傲天刚扭身整理了自己倚着的枕头,听到这话又扭了回来。

 

  原想着在这待几日,伤好了就走,可没想到因为受伤太重,又很久未吸血,这伤痛愣是不见好转。近日里刘家小少爷给他带了不少吃食,也专门吩咐人为他做了不少饭菜,可那人类的饭食对他来说没有一丝饱腹感,气力只是越来越虚。这才一直耽搁在这刘府里。

  “不合适吧,刘.....刘少爷。”

  傲天想起了父亲曾经告诉他们的话——接受和给予永远得维持平衡。

 

  他赖在刘府已经有些时日了,自己本身就不知如何感谢,现在竟说要留下他。他现下除了一身伤以外一无所有,甚至稍有不慎暴露身份,还有可能对他们家人引来危险。

  “你就当陪我了,你不知道,我平日里多是一个人念书,玩耍。我见你只觉得莫名亲切,傲天,我是真心想留你。”


  心里构想的各种拒绝理由在对上小少爷的那迎上来的眼神时,瞬间瓦解。

  这个角度里刘小少爷正好迎着光,一汪深褐色的眼睛此刻竟然显得透亮清澈,一明一灭地闪着点点亮光。傲天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干净的眼神,他见过无数双眼睛,大多是晦暗,浑浊,充满欲望的。可在这一双眼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

  那日,他见过了白日里的星光,就落在少爷的眼里。

 

  “那......我帮你干活,我不能白白留在这。”

  “那你就跟着我,旁人使唤不了你,我也不会拿你当下人。待日后我长大了,搬出去住,你可以做我府上管家。”刘波见傲天不走了,一时激动抓住了他的手,却感觉一阵冰凉。

  “哎,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凉,你是不是冷啊?”

  傲天赶紧抽回了手。

  “没,我天生身子不好,所以体温比别人底了一点。”傲天赶紧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见少爷仍是担心,又补了一句“我真不冷,少爷。”

  刘波心里头还不待细想,就被这句“少爷”给叫得心里开了花。想到日后总算是有个玩伴了,压不住满心雀跃笑了起来。

  “你不是寻常佣人,不能没有自己的姓氏。”刘波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你要是不想用以前的姓氏,你觉得‘龙’这个姓氏怎么样?”

  “龙......傲天?”傲天心里撇撇嘴,这名字听起来可太夸张了,“这也太不像下人的名字了吧。”

  “无妨嘛,要的就是旁人一听你就不是普通下人。”

  “那,那就听少爷的。”

 

  看着少爷一蹦一跳地跑离房间去找他父亲,龙傲天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肚子里空得发疼,他太饿了,刘家少爷这两日天天围着自己转,但凡自制力再差一点,他就已经扑上去冲着那脖子来一口了。

  不行,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忍不住害人的。

 

  天总算暗了下来,龙傲天趁着月色,撑着比在日光下体力稍微好一些的身子,溜出房间。

 


  一路探索,龙傲天摸索到了厨房,翻动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白毛团。那两只兔子倒是未察觉分毫危险,只缩在角落里打盹。

  新鲜血液的气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忍了多日的龙傲天此刻顾不得旁的,俯下身子跪在地上,着急着摸索着笼子的锁闩,进入狩猎状态的他,眼睛也渐渐由深黑色转为了暗红色。

  笼子门响起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一只手迫不及待伸了进去,揪起一只挣扎的毛团,就送到了那已经露出了尖牙的嘴边。随着那新鲜血液逐渐胃里,龙傲天才感觉自己像是正经活了过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这血液翻涌着,冲进了他麻木僵硬的四肢。

  待两只毛球都软绵绵地被丢在地上,龙傲天才觉得自己的头脑才开始逐渐恢复清明。

 

  “傲......傲天?”

  身后传来的声音很小,此刻却像是炸雷一般劈进了龙傲天的耳朵。他回头看去,见刘波正在不远处紧贴着墙面站的笔直,他看着像是在强装镇定,袖口下紧攥有些发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恐惧。

  “少爷?”

  龙傲天赶紧把那两只死掉的兔子往身后藏了藏,却忘记了自己尚未收回的那挂着鲜血的尖牙和猩红的眼睛早就暴露了他的特殊。

  “傲天你......到底是谁?”

  此时的傲天与下午在床上坐着的那种温馨柔和截然不同,月光的斜打在那墙角慌张的人影身上。暗红色的眼睛在月色下像是一滩危险的血泊,嘴唇开合间,隐约能看见两颗锋利的獠牙,嘴角挂着的鲜血衬得他面色像是祭祀里的纸人。加了荷叶边的西洋式衬衣的领口沾了两滴血迹,像是通红的石榴子。

  好一副诡谲的画面。

  “我......我是吸血鬼。”

  龙傲天已经做好了刘家小少爷吓坏后,哭着喊人赶自己出去的准备,他缓缓站起身子,眼神也从惊恐转为了警惕。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嗯?”

  这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回答,龙傲天的表情一瞬间又转换成了不知所措。刘小少爷见他愣住,倒是自己走了过来。

  “你早些说啊,这两日的饭食你怎么都不太吃得下。肯定是饿坏了。”小少爷翻起了自己的袖子,伸在了小管家的脸前,“你要不吸点我的血?但......少吸点,我还想多活一阵子呢......”


  这次换龙傲天往后退,贴上了墙面。后退的步子踩到了兔子的身体,愣是栽了一个踉跄。

  “你不怕我?”

  “说实话刚刚有点......但是这么多日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并没有害我啊。”小少爷又眨巴着他那真挚的大眼睛看着龙傲天。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一折腾,龙傲天尖牙和眼底的红色都已经褪去,恢复了往日里的模样。语塞半晌,伸手推开了那横在眼前的小臂。

  “少爷,我,我们家族已经立誓不喝人血了。

  “那我以后帮你想办法!”

  刘波也是第一次真正见了那西洋话本里的吸血鬼。在他曾经的构想里,他以为那应该是面色可怖,青面獠牙的厉鬼。结果没想到竟然似龙傲天这般与常人无异,甚至长相比常人更惊艳,身体也更脆弱一些。

 

  第二日厨房打下手的几个老妈子骂骂咧咧地走出厨房,嘴里念念有词说着现在的老鼠真胆大,连兔子都敢咬。

  刘波刚巧带着身体好了大半的龙傲天走过二层走廊,见楼下大厅里那几个下人七嘴八舌地骂着老鼠,心里觉得好笑,便趴在扶手上冲下面喊起了话:

  “哪能是老鼠啊?八成是蝙蝠咬的吧。”

  “少爷还是少吓唬老奴吧,咱们府里哪来的蝙蝠呀。”


  听到回复后,小少爷心里的笑意爬上了脸。他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紧张兮兮的龙傲天,笑意更盛了几分。

 

  日子一天天过着,龙傲天曾经也算是贵族少爷,现下想要伺候别人,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虽说刘波说了,不用他学那么些东西,可龙傲天还是执意要去学。空闲时候,他还是会跑去找了家里老管家,账房先生,厨子等人去打下手。

  他没什么能给予少爷的,少爷真心要留下他,他便想着用真心回报他。

 

  陪刘波去学堂一起念书这事儿,也是刘波在他父亲面前哼唧两个多月才争取来的机会。平日里在学堂,他就坐在少爷后方,像在家里一样,永远在他后半步的位置。

  岁月静好,少爷待他如家人,平日里说是下人,可因为少爷交代的缘故,府里上下给龙傲天的待遇也像是个少爷,他觉得自己运气当真好极了,他失去了一个家,却得到了另一个家。

 

  年下里北平的天儿晴郎的着,空气却冷得很。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户串门的人,刘波挨个说了吉祥话后,又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往门口探头瞧着。连塞了满怀的红包都没能让他开心起来。

  龙傲天看在眼里,刚想开口,就见门口横停了一辆车子。后驾上蹦下来一个小姑娘,穿了一件带粉蓝相间的袄子,毛绒绒的领口上是一张泛着粉红的小圆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向门里。


  “娟儿!”刘波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了出去。

  那小姑娘听到声音也看了过来,脸上难掩欣喜的神情,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大人拜了年,才往里跑着。这一声喊得突然,龙傲天反应一下才跟了上去,倒是少见自家少爷这么兴奋过。

 

  积雪还没有融化,龙傲天从房内取了外套再出来,就见少爷和那小姑娘在内院里的梧桐树下玩的开心,二人趴在石桌上一起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少爷平日里很少出门,最近多是拉着自己玩,这让他差点忘了,少爷也还有自己的朋友。

  龙傲天没有再走过去,只是抱着少爷的外套站在长廊里远远看着。他觉得今天的太阳定是太毒了,站在外面让他觉得浑身无力。

  

  身后有其他下人走过,压着声音说笑:

  “你快看,少爷和赵家小姐当真是般配。

  “可不是,门当户对,真叫人羡慕。”

  嬉笑的声音远去,龙傲天看着面无波澜,却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

 

  平日里他们不常遇见,也就年下趁着串门的间隙的才能在一起玩闹。龙傲天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少爷和赵家小姐。年复一年,两人从当年的嬉笑玩闹,已然变成了二人着拿书,一起阅读,读到欢喜处,又相识一笑。

 

  少爷长大了,那总跟着他的“小管家”也长大了。

 

  这日他和往年一样,站在长廊里远看着他的少爷和赵家小姐坐在石桌前共读。

  “你这眼神可不像是看自家主子的眼神。”说话的人是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丫头,看着年纪不算大,可眼神却满是沧桑漠然。

  “你是谁?”龙傲天不记得自己在府上见过她。

  “我是赵家小姐的贴身仆人,叫我霜儿就行。”

  “我记得以前不是你。”龙傲天被那眼神盯得莫名发毛,移开了视线。

  “啊,最近才来的府上,之前那仆人辞了活,回老家去了。”

  龙傲天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视线仍是盯着自家少爷。

 

  “吸血鬼少年时期与人类少年时期生长年龄相仿,可到青年之后,吸血鬼的生长就开始变得漫长......”

  霜儿顺着龙傲天的视线看着去。而后者却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回头看向她。

  “你是谁?!”

  “你只能陪他长大,不能陪他老去。”霜儿没有回头,补了一句话。

  这句话像是活像是一颗大石头丢进了水缸。不仅搅得龙傲天心绪一阵涌动,好像还砸出了一道裂缝,顺着这道缝隙,正汩汩地淌着血。

 

  “你,到底是谁?”龙傲天努力克制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心事。

  霜儿这次回了头,抬眼看着龙傲天没有说话。凝视了一会那深潭一般的眼睛,龙傲天脑子里那曾在欧洲的记忆逐渐苏醒。

  “ 你是女巫?”龙傲天警惕了起来。

  “你不用那么戒备,咱们都是想要被人抹杀的存在,都是逃亡者罢了。放心,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而已,不会说出去的,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忙着呢。”

  “你想对赵家小姐做什么?”龙傲天还是很难放下戒备。

  “不会吧?”霜儿叉着腰,歪头看着对方,“那些愚民这么说我就算了,你怎么也会这么想啊。我可是白女巫,只会守护和疗愈。”

 

      气氛陷入了一丝尴尬。龙傲天摸摸鼻子,回过身子接着看着树下的二人。

      “霜儿——”赵家小姐探了探头。

      “哎!来了——”

      眼看着那霜儿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一路小跑地走过去,龙傲天眉毛都拧在了一起。看她俯身听了赵家小姐说了几句,又一路小跑回来。

      “小姐让我去帮她泡茶,走吧,一起。”霜儿敛住了那股子殷勤劲儿,往里屋偏了偏头。

 

      “刚才那是什么?你被附身了?”龙傲天把烧了半开的水到进了茶壶。

      霜儿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另起了一个没有头绪的话题。

      “你还挺特别的——作为吸血鬼来说。”霜儿熟练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草药,捏了一些放进了水壶里。

  听到这句话,龙傲天一脸复杂。

  “别想多,我说的是你的灵魂。”

  “灵魂?”龙傲天自觉好笑,“我们都活死人一样,有灵魂吗?”

  “不知道别的吸血鬼是什么情况,反正你有。”霜儿耸了一下肩膀,“而且你的灵魂,不太完整。”

  “说得通,我又不是人。”

  “不不不,没有那么简单。”霜儿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你听说过‘双生火焰’吗?”

  龙傲天摇摇头。

  “就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带着一些帮助人类的任务,分成了两半,两半灵魂各自为人,各自生活。”霜儿闭上眼睛,手点在茶壶上念了一句咒语。

  “然后呢?”龙傲天追问着。

  “然后他们本是一体,因此会互相寻找,互相吸引。这两个灵魂不会消散,一直转世。除非某一世合为一体,共同完成这个任务,才会回归灵魂老家。”

  “他们一开始见面就会被吸引,但是后来就会进入‘追逐期’,这段时间两人之中会有一些客观或者主管的原因干扰你们。一方追随,一方回避。不过没事,熬过这个时间段,就没那么麻烦了。”

  “那按你说的,另一个是......”

  “自己感受吧。”霜儿甩下一句话,端起茶盘走了出去。

 

  这段话成功使得龙傲天本就凌乱的心思更加难以收拾,晚饭后给少爷念晚报的时候愣是漏下了一大段。刘波听出了龙傲天的磕巴,放下手里的水果,走了过来。

  “怎么了傲天?身子不舒服了?”

  “我没事,少爷。”龙傲天放下报纸,看见少爷手里拿着一封开了的信,“少爷,刚刚老爷叫您,说了什么事情。”

      “哦.....父亲刚才叫我去,想告诉让我搬去上海。打算在那开拓一些新的商路。”刘波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件,“顺便给我这个信件。”

      “那少爷,我帮你读信。”

 

      二人向来不分彼此,这些年来刘波的信件都是龙傲天来念,这早已成为了他们无需多言的习惯。

      可这次,龙傲天在即将触碰到信封的那一刻,刘波猛地抽回了信件。

 

      “啊,傲天,不用。我刚刚在父亲那已经看过了,只是让我离开北平之前,处理一些事情。”

      那想要接信的手僵在空中半晌,才收了回去。

 

      “天不早了傲天,早点休息吧。”刘波拍了拍龙傲天的后背。

      龙傲天没有再多言,和平日里一样微微躬了身子,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哎,傲天。”

      龙傲天收回刚要跨出门的步子转了过来,少爷那数年如一日的清澈眼神,此刻正藏在一副圆框眼镜后面。

 

  他不喜欢少爷带眼镜。他总觉得这厚重的眼镜压住了少爷那原本精致的眉眼。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就是盯着少爷那双藏不住事儿的眼睛来揣测他的心思。

  可是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二人夜里读报的习惯害得他们双双带上了眼镜。

      少爷带了一副普通的圆框的眼镜,却给龙傲天选了一副时下新兴的细金丝框眼镜。刘波当时只说,自己平日里喜欢穿长褂,圆眼镜就够了。而傲天喜欢穿西装,这细框镜更适合他。

  可也许就是因为厚框眼镜,压去了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也压重了少爷的心思。龙傲天觉得,想要从少爷眼神里读懂他开始变得困难了。

 

  都怪那副眼镜,龙傲天想。

      “怎么了,少爷?”

  “等我搬去了上海,我只要你做我府上的管家。咱们从小就说好的。”

      龙傲天怔了一下,挂了淡淡的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关上了房门离开了。

 

      听见脚步远去,刘波长出一口气,坐在了床上。垂下视线,呆滞地盯着手里攥着的那封信件。

      父亲今天告诉他,赵家和他通信,有意想要结为亲家。说是赵家小姐赵娟很是倾心与他。随信,又附送了一只怀表。刘波抖了抖信封,掉出一只精巧的小怀表,打开后,是他与赵小姐的合照。

      刘波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一直将赵娟当作自己的妹妹。若是真的谈婚论嫁,刘波心里总觉得别扭。拿出那封信,刘波默默看了一遍,又叹口气叠好随手塞进枕头下面。

      信没什么问题,但是刘波就是不想让龙傲天看到。他自己说不明白理由,可当下他就是不过脑子地抽回了手。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睁开眼睛想的是赵小姐,闭上眼睛则满脑子龙傲天。

      心里折折腾腾一直耗到早上,刘波决定,去上海之前,还是得和赵家小姐说明白自己的心意,从小到大他只当她是妹妹,无论如何,不能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随意压在枕头下的信,还是在隔日让龙傲天发现了。

      他捏着信纸愣住,脑子里炸开了鞭炮。少爷早上才吩咐过几日天暖了,要约赵小姐一同前往胶州旅行,说是有事要说,原来是因为这事。昨儿晚上藏着掖着的也是这事儿,少爷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自己?

      龙傲天觉得自己平时战斗状态下才会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像是要冲破胸口,一股子血“嗡”地涌上了头。放回信件就黑着脸出了门,说是去给赵家发邀约。

 

      敲了赵家的门,开门的小厮一见是刘家少爷贴身随从,笑着说这就去通知小姐去。

      “先别,麻烦先帮我叫一下霜儿。”

 

      “你拦不住的。”霜儿用脚踢着墙根的草,“我早就做了预言梦了。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你不是女巫吗?就没有什么咒语可以......”

      “我说了啊,我是白女巫,不害人。而且我为什么要做不利于我家小姐的事儿啊。”

      “那这样......”龙傲天附在霜儿耳边说了一会儿。

 

      “这算什么啊?还得配合你演出戏?”

      “你只要帮我,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见霜儿迟疑,他又追了一句,“事儿成不成我都给你。”

      “嗯......那你给我一瓶吸血鬼血,我做魔药用。”

      “成交。”

 

      年后,春天来得飞快,车站门口的绿植已经冒了一层绒绒的绿意。前往胶州的车次不算多,最终决定买了傍晚那班的车票。刘波一路心情忐忑,盘算着如何开口才不算伤人,一个不留意,撞上了前面站得笔直的龙傲天。

      也是奇了怪了,龙傲天向来站在刘波身后半步的位置,从未走到自己的前面过,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刘波看着龙傲天一脸迷茫地张望着,明白了这大吸血鬼还从未乘坐过火车。

      “唉,你跟着我走吧。”

      意识到自己的僭越,龙傲天撤了半步重新跟在刘波身后。他这会心思早已成了一团糨糊,更难以分辨出这人海里涌动的尽头是哪里。

      他跟在少爷身后,抬眼看着少爷今天穿了浅色稠面暗纹长褂,外套一件同色系加蓝色滚边的一字襟马甲,很是精致,今日当真是认真打扮了一番。龙傲天移开视线掸了掸袖子,面色有一些呆滞。

 

      上了火车刚坐下没多久,赵小姐自己提着两个行李箱就跑上来了。刘波感叹,这赵小姐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在刘波的印象里,小时候的赵娟身子差的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又是喂汤药又是拜佛,许是起了作用,赵娟果然慢慢好转起来,如今也算是容光焕发。反倒是身后的丫头看着瘦弱的很。

      放置好了行李,赵小姐看了一眼刘波,脸上浮出一丝羞涩。二人一起入了坐,相互寒暄起来。

 

      龙傲天给霜儿一个眼神,霜儿点了点头,随即就找起了茬,与龙傲天你一句我一句地“打情骂俏”。

      被打断的刘波愣在原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龙傲天,他印象里龙傲天总是对自己更亲近,对别人向来是两三句吩咐完,从不拖泥带水。可今日却和这霜儿姑娘你一句,我一句的来往,刘波有些莫名地烦躁,撇过头看向窗外连绵不绝的树杈。

 

  二人追闹起来,一会儿出现,一会消失。每次趁着他们消失的间隙,刘波话刚说一半,就会被打断。

  忍无可忍的情绪在龙傲天读那封“情书”的时候,差点冲破喉咙。刘波一忍再忍,心乱如麻。

  二人越闹越过分,那霜儿被来往的餐车撞了一下,磕在吧台上说自己失了忆。

  刘波闭上眼睛,用手攥紧了桌角。

 

  太胡闹了。

  这层感情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是年下里二人在长廊里交谈的时候吗?

  你对她爱的那般深刻怎么不早讲?少爷我还能不准你们不成?

 

      耳边喧闹的声音和心里堆积的怨怼同时冲上了顶峰。

      “够了!!”刘波冲上前去,紧盯着着龙傲天,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血突突地往头上涌,“干什么啊这是?!”

 

      龙傲天钉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他印象中与少爷朝夕相处的七年时光里,从未见过少爷发这么大火。那声音在空荡的车厢回响一圈,砸进了他的心上。

      空气凝固了几秒,直至火车拉响一声汽笛,冲破了宁静。

      “龙傲天你在干什么?嗯?你们互相喜欢,好啊!我今天就能做主给你们两位苦命鸳鸯订下这门亲事。”

 

      刘波感觉他自己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此刻正喋喋不休的仿佛是别人,而他真正的自己仿佛正蜷缩在角落,上不来气。

      “不用你们在这演,啊,还跑来跑去,被餐车撞飞,磕一下吧台还失忆了是吧?”

      “好哇,我也想失忆,那我也去撞一下好了!”

      刘波说罢便冲了过去,列车此刻凑巧了似的,猛地刹了一下车,刘波这一冲带上了车厢的惯性,狠狠地磕在吧台上。“邦”的一声闷响使得车厢再一次死寂。

      “少爷!!”龙傲天当真没想到自己的任性会让少爷这么生气。

      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发誓再也不会任性半分了。

      少爷这一磕磕得不轻,马上便晕了过去,龙傲天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少爷搀扶回椅子上。赵家小姐也急得哭出了声,一边呼唤着刘波,一边轻轻摇晃着他。

 

      好在少爷没有昏迷多久,便渐渐恢复了意识。

      可少爷睁眼看向他的第一眼,龙傲天心里就凉了半截。

      “你们是谁啊?”

      刘波脑子嗡嗡直响,眼前的每张脸都似曾相识,仔细回想来却又是一片空白。

      此话一出,龙傲天心里彻底凉透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着问:

      “少爷,我是傲天啊,你不记得了?”

 

      少爷没有接话,只是抬头瞟了一眼他便扭过了身子。那陌生的眼神,像是一颗铁钉,冲着自己的心口一下子砸了进去,将他贯穿,鲜血直流。

      他自己任性的代价,竟是让少爷失去记忆。

 

      “我不认识你,可是我觉得你很漂亮。”刘波看着眼前紧攥着自己手的女孩,心里有种熟悉的温柔感。

      造化弄人。

      此刻龙傲天再不能想出旁的更贴切的词语了。

 

      刘波摸索着身上,似是要找到以前的生活碎片。他摸出了那只小巧的怀表,里面是一张合照。 二人看起来,甚是亲昵。

      “我结婚了?”刘波一把拉住了赵娟,“哎,这上面的人,和你好像。”

      是那块怀表,龙傲天此刻已然心如死灰。只是杵在原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听见耳边命运的齿轮轰鸣着,要将他碾碎。

      “你是我的妻子吗?”

      “我......可以是。”

      赵娟扑上去抱紧了刘波,刘波迟疑了一下还是也还是抱紧了怀里的人。刘波感觉自己心里似是缺了一块,但是他不缺定这块空缺是不是赵娟。

      可当下,他还是相信了自己心底的那丝熟悉感。

 

      “你家少爷好像把你给忘了。”霜儿背着手站在龙傲天身边,她知道这一切是必然,过程可能有很多,可最终二人还是会结婚。

      “无妨,我还是会随少爷去上海的新宅子。”龙傲天觉得眼睛很是酸涩,可却流不出眼泪,“我会告诉他,老管家病倒了,我是这府上新来的管家。”

 


【二·隐晦】

 

      上海新来的刘家府上,少爷新婚,排场很是宏大,来往人流愣是比街口最热闹的舞厅人还多。

      刘家少爷一身红衣挽着少夫人站在门口招呼来客。喜宴操办起来,红绸挂了满堂,桌子码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人都说着祝福语。满堂的欢声笑语,似是要掀翻了屋顶。

 

      可刘府的那管家却一个人站在角落,看着来往的宾客,面色不见波澜。在一众欢欣雀跃中,那个角落像是沉寂的冰窟。

 

      “真的和我那预言梦里一样。张灯结彩,宾客满堂。”霜儿从管家背后缓缓走了过来。她今日也算是精致打扮了一番,涂了脂粉,鬓边也簪了一朵绢花。

      龙傲天垂下眼帘,看着脚边的糖果碎屑。

      “我该听你的。”他侧脸看着霜儿,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你预测的很准,你确实是个优秀的白女巫。”

      他脸上是笑着的,可眼神却没有一丝光芒,满是木然。霜儿有些不忍,却也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最后只是伸手拍了拍龙傲天。

      “你要的东西可以取走,不过得等宴席结束。我现在得保持清醒,随时准备安排事情。”

 

      龙傲天的目光落在了宾客桌上的酒盅上。他此刻突然很羡慕豪饮的宾客,

      少爷今日接了新人,却忘记了和他的七年过往。

      他心里闷堵,此刻却不能解酒浇愁。他得保持清醒,他要清醒地看着每桌宾客开席,散席,清 醒地看着少爷与少夫人琴瑟相和,送入洞房。

      这感觉像是用银刀凌迟,像是用圣水缓缓喷洒在他身上。

 

      龙傲天取了纱布裹好了手腕上的伤口,仰在了沙发靠背上。看霜儿甚是满意地晃了晃手里那装满自己血液的瓶子,他忍不住问道:

      “吸血鬼血能做什么?”

      “还没想好,但是,这东西不好得到,所以我会用上的。”

      霜儿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那瘫在沙发上的人,最终还是没有多言,离开了大厅。


      失血的眩晕让龙傲天想起了自己惦念很久的酒精。他打起精神,走向了佣人正在打扫的残羹剩饭。

      桌上还有几瓶未喝完或是未开封的酒,龙傲天干脆抱了满怀,把那些各色样式的酒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刘府里那勤快规矩的管家,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


 

      刘波对自己的新管家很是放心,他办事严谨,待自己忠心,甚至愿意独身赴险救,以一敌百。

  虽然他偶尔会起一些莫名奇妙的情绪,说一些莫名奇妙的话,但是无伤大雅。

      刘波权当他是爱一脸认真地开玩笑。算来二人应是相识不久,可刘波总觉着有些重要的事情,他细细回想着,却仍是一片空白。

 

      自上次失忆,刘波已经逐渐恢复了很多记忆,包括一些老管家的碎片。说是老管家,实际上刘波觉得那人应该年纪不大,他曾经觉得龙傲天和这个“老管家”很像,仔细品来又摇了摇头。

  

      印象里那人在自己面前还算是亲近,也偶尔和他闹在一起。可龙傲天给他给更多感觉还是稳重。并且总是在自己靠近他时,总是提醒他不要越界。也不知道在固执些什么。

  但是刘波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本说别人固执,他本身分明也固执的很。

   现在的生活还算安好,日子本身这么过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刘波总觉得在记忆深处,有一个画面,若隐若现:

  他看见了阳光打在白床单上;他闻到了阳光晒透棉质织物的温暖气味;他看见有人坐在床上,那人一回头,画面就一阵亮光,再也看不到其他。

  他想不起来这个人的长相,却总觉得他很重要。

  刘波闲暇时间总是努力回响着,固执地想要看清他,可总是一无所获。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近日里,表面安稳的大上海,慢慢开始暗流涌动。路上的西洋人和东洋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复杂。刘波胜在自己府上的管家会多门外语,在这人口混杂的地方也算是勉强站稳了脚。

  可他总觉得不安。

  他觉得不该是这样。

 

  刘波撑着脑袋听龙傲天念完了今日的报纸,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军阀都成了土皇帝了,连医院里救命药物都敢给扣押下来了。”

  

  在印象里以前不是这样的——如果刘波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的话。

      他的父亲曾经也算是一个军衔不低的人物,可就凭他现存的回忆来说,父亲只是不苟言笑一些,可行为处事可一向正值。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渐渐脱离军队,从了商,也是教导刘波“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现在这世道,怎么成了这样呢。

 

      “傲天。”刘波抬头看着刚放下报纸的管家。

      “怎么了少爷。”

      刘波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重新抬头看向管家。

      “傲天,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跟在我身后吗?”

      “我会的,少爷。”管家没有一丝犹豫。

      “即使是很危险,你也会同我一起吗?”

      “我会的,少爷。”管家一字一顿地回复,“我永远都会。”

 

      最近刘家少爷忙的很,总是突然就带上管家就出了门,一忙就是一整天。府里上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多问。

      “今天这烟叶子还真是受了潮气。”

      今天到的货在海边。

      “这回南天,也就三炮台这厚包装还扛得住。”

      在南边数第三个仓库里,包的厚实。

 

      餐厅里有人匆匆离去了。

 

      龙傲天余光瞥到,回了刘波一个眼神。

      刘波尽量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里快被自己捏碎的玻璃杯子。剔透的杯壁上的雾气悄悄隐匿下去。已经不是第一次,可刘波还是有些害怕,可为了救人,他真心想出这一份力。

  窗外晨间雾气浓厚,二人同时盯着那片混沌若有所思。

      “走吧,少爷。”

      “咱们走吧。”

      二人同时说出了口。

 

      今天的雾气大的过分,二人不得不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四周这个季节里特有的湿气包裹着二人,宁静又充满危机。

  

      “这儿的天不像北平,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潮湿得很。”

      刘波不由得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父亲了。乱世之中,连一封电报都难以传达。也不知最近他身体如何,现在这月份,北平怕是还有寒意,回去得想办法寄一封信回去。

 

      “砰——”

      一声带着回声的巨响回荡在四周,斩断了飘远的思绪。被下了一个激灵的刘波赶紧回神,见身边龙傲天踉跄一下,腹部殷红一片。

      “傲天!!”

      龙傲天紧咬住牙,低头看向腹部的弹痕。没有腐蚀的印记,和灼烧般的痛感。

      太好了,不是银子弹,只是普通子弹,恢复起来也就是时间问题。

 

      “少爷放心,我没事,你快跑。”龙傲天紧盯着前方,“子弹从前面过来的,少爷快往我身后跑——”

      龙傲天话还没说完,第二声枪响又掐断了他的话。可来不及反应,这次眼前则是冲过一个人影挡住了视线。

 

      直到看清那人影,龙傲天瞬间感觉自己的世界开始轰然倒塌。

 

      是少爷。

      那挡在他前面的人,是少爷。

 

      龙傲天瞬间失了声,眼睁睁看着少爷吐出一口鲜血。随即眼前的身影开始变得晃动,往前一栽,倒在了龙傲天身上。

  

      子弹从刘波身后击中了他的肺部。

      “不......少爷......”

      龙傲天想要搀扶起来刘波,可那怀里的人已经失了力,坠坠地往下滑,抓也抓不住。龙傲天只得顺势跪坐下来,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刘波伏在龙傲天肩上不停咳嗽,他越想说话,咳得便更严重。龙傲天侧耳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少爷念了他的名字。

      “少爷!这普通子弹根本杀不了我,可他会杀了你啊!”龙傲天声音颤抖着说着。

      肩上伏那人听罢,带血的嘴唇却勾起了一个弧度。他早就怀疑自家管家不是普通人类,可见他受了伤,自己的身子还是自己护在了他的前面。只要他没事就好了,这危险的事情,管家他本来就是被自己拉下水的。

 

      咳嗽稍见平缓,刘波那微乎其微的声音又在龙傲天耳边响起:

      “傲天......你不知道......在我脑子里,一直缺了一个人......”

      “我想不起他了,可、可是......他好像真的很重要......我只记得他坐在那儿,冲我笑。可他是谁啊......我这一生都要结束了......我还是没想起来......”

      “傲天啊......我知道你来得晚,应、应该不认得他,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对不起他......”

      怀里人再也没了下文,龙傲天紧抱住那逐渐失温的身体泪如雨下。

      他知道,少爷说的人,就是自己。他心里空缺的影子就是自己。

      可是太迟了,终究是太迟了。

      他和少爷已经错过了。

 

      人类真的是狠心,杀掉自己同类的时候,手都不抖一下。

 

 

【三·溯源】

      一且平息后,龙傲天疯了一样想要回家。他想要回到欧洲,回去看看自己儿时曾经和族人一起居住过的古堡,和兄弟姐妹一起狩猎的森林。

      还有棺材。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棺材了,都快忘了那应该是什么感觉了。在刘府生活的日子太像人,这导致他作为一个吸血鬼现在竟然已经开始怕黑了。

 

      龙傲天坐上了一列旅途非常漫长的列车。

      他用大衣把自己裹了严实,倚在座椅角落一侧,呆呆地看着窗外。他倒是不怕冷,可这种感觉让他安心。

      一路上窗外的风景很好,可看在龙傲天眼里,却是另一种样子。那四方窗框此刻像是一块幕布,此刻一幕一幕播放着他与少爷相处的朝朝暮暮。

  龙傲天内心很平静,那眼泪似是在少爷葬礼上已经流尽了。

  

 

      那日刘府白绫素裹,龙傲天站在门外,没有进门。他只远远地看着少爷的牌位,无声地淌着泪水。

      少夫人趴在地上不停呜咽,霜儿只得含着眼泪在旁边不断安慰自家小姐。

      这家里没了少爷,他也没必要再留在这了。他相信,霜儿会照顾好少夫人。

  

 

  火车渐渐驶离那关于少爷的一切,龙傲天听见心里有一根弦,越扯越紧,在离开国界之后,那根弦,骤然断开了。

  路途遥远,这一场奔波,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到达某一站的时候,车次晚点,龙傲天在车站里没有目的地游荡者。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回头看去,那是一个有着黑色齐腰长卷发的女士,她带着一顶宽沿礼帽,肤色白皙。

      “姐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傲天。是姐姐。”那女士眼里也噙了泪直盯着他。

  这一瞬间,他回到了曾经的傲天,玛丽姐姐带着他四处玩耍。这几年来压抑的委屈瞬间翻涌而上,冲垮了那早已破败不堪的堤坝,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玛丽,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傲天,你都长这么大啦。”玛丽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脑勺,轻声安慰着。

 

      总算冷静下来,傲天才想起开口问玛丽:

      “姐,你要去哪儿啊?回罗马尼亚吗?”

      “不,家里还是太危险,我这次打算去爱尔兰。”

      “爱尔兰?”

      “对,我前段日子收到了大哥的信件,说咱们好多兄弟姐妹都在爱尔兰呢。现在整落户于一个没什么人的偏远村子。”玛丽眼里满是期待,“傲天,咱们马上就能和族人重聚了。”

 

      也许是刘波在傲天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善良的种子,他这次没有戒备人类。到达爱尔兰后与族人团聚后也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

  

  

      爱尔兰总是下雪,傲天喜欢闲暇时候在窗口盯着屋外白茫茫一片发呆。

      现在的生活非常安稳,可少爷的脸,总是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忘却的时候,又浮现出来。他突然没由来地想起了霜儿的说的那个东西。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带着一些帮助人类的任务,分成了两半,两半灵魂各自为人,各自生活。”

      “然后他们本是一体,因此会互相寻找,互相吸引。这两个灵魂不会消散,一直转世。除非某一世合为一体,共同完成这个任务,才会回归灵魂老家。

      双生火焰。

 

      一个荒唐的想法闯入大脑:

      这个所谓的双生火焰的另一个,会不会就是少爷?

      傲天被自己逗笑了。这不过是一个女巫说的玄乎话罢了,自己不用那么相信。

 

  

      平和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傲天到了他的休眠期。他与家人一一打了招呼后,钻进了棺材。休眠是恢复身体的好方法,这一觉再醒来,想不也可以不必再戴眼镜了。那时,应该是三四十年后了,

 

      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休眠的时间里,整个家族又经历了第二次覆灭。

 

  

      他是被姐姐玛丽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醒的。

      “傲天!快醒醒!村民出卖了我们!吸血鬼猎人已经来了!”

      周围的环境里满是火光。

      “什,怎么会......”

  

      待不得傲天彻底打起精神,姐姐赶紧扯起他的手向外跑去。休眠期被打断,傲天此刻身体十分虚弱,跌跌撞撞的跟着跑出去。按吸血鬼的年纪来算,他还算是个半大孩子,这个年纪的休眠期对他来说还十分重要,他不能和有些彻底成熟的吸血鬼一样,跳过休眠。

      地上遍地都是家族的残躯。他们有的被银子弹击穿心脏,有的被村民用火烧焦。傲天不敢相信,他看着那帮人类近乎疯狂的屠杀,他不明白,此刻,究竟谁才是鬼怪。

      玛丽咬着牙不回头往树林里跑,一个村民发现了他们,他大叫着丢过来一个火把。火舌瞬间燎燃了玛丽那带着漂亮波浪的长发,傲天赶紧把姐姐扑进雪里,才算是灭了火。可玛丽的长发已经被燎得像是野草一般参差不齐。

      吸血鬼应该永远是美丽优雅样子,他们大都很爱惜自己的外貌。玛丽一脸无措地摸着自己的头发。

 

      人类真的太残忍了。

      他们家族好不容易才能团聚。他们家族千百年来,从不伤害人类。住在这里,为了不给村民添麻烦,他们把新家安得离人群很远,平日里狩的猎,也会分给村民一些。

      可为什么?为什么人类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傲天在那一刻恨极了人类。

 

      玛丽抹了眼泪,起身带着弟弟继续跑。傲天看着姐姐忍住哭泣的背影,想要安慰她,可是刚要开口,一声枪响惊了树林里的飞鸟。傲天胸口一阵灼烧的痛感袭来,瞬间失去了意识。玛丽吓得惊慌失措可还是努力拖着弟弟的身体往树林深处而去。

      站在一小块密林里的高地上,玛丽远远的,最后看了一眼那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家。那冲天的火光,加上雪地的映衬,照得夜晚都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她蹲了下来,展开斗篷,紧紧抱住那还有留有一丝气息的弟弟,瞬间,茫茫白雪地里只剩下两排脚印,证明他们存在过。

 

  

【四·隔岸】

      再次睁开眼睛,傲天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个房间,是个很花哨的房间。窗外一片银装素裹。难道自己还在爱尔兰?

      发生了什么?

 

      记忆逐渐回归脑海。

      他想起来了。他和姐姐一起逃亡的时候,中了吸血鬼猎人的银子弹。伸手摸了摸,感觉似是已经愈合了。

      还好,真是命大。那一枪打偏了,虽然击穿了他的胸口,却没有击中他的心脏。

 

      正在庆幸之余,有一个穿着红色绒面外套的人影进来了,见他醒了,那人手一抖,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那叮当的噪音使得他神经瞬间紧绷。

      “谁?!”那人影进门时按开了房间的灯,刺眼的光芒晃得视线里冒起了黑斑,傲天分辨出了他的气味,“呵,是人类。”

      “啥时候醒的?”那人竟然兴奋地自己径直走了过来。

 

      待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傲天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他感觉到心里那尘封百年的回忆正在试图浮出茫茫的记忆深海,

      但是他压住了。

      他用自己对人类的怨恨,那即将想起的事又生生压了回去。

  

      “你是谁?”傲天往后撤了半步,拉开距离。

      “我叫刘波,你叫我二哥就行。”

      回忆又猛地挣扎了几下。

      “我知道了,你一定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凶恶的吸血鬼——”

      “我知道。”那人眨巴眼睛,满眼真诚呼之欲出。

      对上这双眼睛,他感觉那记忆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

      那股子记忆终于还是不由分说地冒了出来,数百年前,他看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看见过这样的长相,唯一有区别的,是面前这人留了一些胡子,年岁也看起来稍长几分。

      他那几年似梦一样的记忆,此刻正泉眼一般从心里淌出,怎么也止不住。

      他是少爷。

      他也不是少爷。

 

      脑子里,霜儿曾经说的句子又浮现了一遍。

      互相寻找,互相吸引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吸血鬼的?”傲天压稳了自己的情绪。

      “你姐就是,那你肯定也是了呗。”

      “我姐?”傲天提起了精神,“我姐在哪?我要去找她!”

      好巧不巧,大门正好被打开,玛丽走了进来。

      傲天僵了一下。

      那确实是姐姐没错,她剪了短发,发尾仍是微微带着波浪微翘着,比起之前长发的温柔感,这略显俏皮的短发倒也很适合她。只是这一身花布棉袄......傲天想:估计再给自己几百年时间,他也想不明白姐姐怎么突然就换了这种穿衣风格。

      “傲天!!”玛丽激动极了,赶紧冲上来关心傲天的状况,“你已经昏迷一年了!终于醒了,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傲天笑着回应玛丽,说自己已经大好了,随时都可以走。可话一出,玛丽的表情却变得为难起来。

      “那个......傲天,这次传送,咱们差点插铁栅栏上,我那个传送斗篷刮破了。”

      “爸说过,瞬间移动很危险,斗篷坏了咱们就不用呗,咱们可以徒步,可以坐车啊。”


      玛丽叹了一口气。

      “傲天,姐累了,不想走了。”

      傲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你忘了爱尔兰的事儿了吗?你怎么还能相信人类呢?”他说话时侧过身子,故意不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

 

      “我知道,天儿肯定是饿了”

      刘波见气氛不对,一拍大腿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大盆菜走了进来来。把那盆往桌几上一放,手放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他才拿起筷子递过去。

      “尝尝,这是今天新做的酸菜血肠。”

      血肠?血?

      迟疑间,傲天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那盆里闻着确实有血的味道,扛不住肚子里的饥饿感,他还是接过了筷子。数百年没用过“筷子”这个餐具了,再次拿在手里竟然有些生疏。

      他先是迟疑着吃了一小块。

      很香。

      又扒拉了两口,

      太好吃了。

 

      人类的食物大多对吸血鬼来说,像是滑进去的。不管吃得再多,仍是饥肠辘辘。可这血肠倒是不一样,一口一口下去,傲天能慢慢感受到自己的胃被慢慢填满,这种满足感,是其他食物很难做到的。

      看着狼吞虎咽的傲天,玛丽抚摸着他后背,怕他噎住:

      “好吃吗?”

      “好吃。”傲天吃得急,塞了一嘴,呜呜哝哝地回答者,“谢谢姐。”

      “嗨,这得谢谢你姐夫。”玛丽有些羞涩地扣了扣手。

      “谢谢姐......夫?!”傲天瞬间弹了起来。

 

      看着眼前那人的脸逐渐和少爷重叠,傲天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数百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心里的拉扯感告诉他没有。

      他没有办法告诉自己,眼前这人和少爷完全没有关系。

      傲天作为一个吸血鬼,他头一次起了想向上帝祷告的心思。

      他想要问问上帝,既然让他们重逢,为何还要给他们增加这些难以逾越的东西。可是他没资格,他连十字架都不能直视,谁也不会听得到他的祈祷。

  

      “我没认你。”

      嘴里的血肠瞬间没了滋味儿,傲天放下筷子,转身钻进了衣柜。他知道自己不该任性,可此刻他只觉得乱的很,只想安静呆一会儿。

  

 

  刘波安慰走了玛丽,关了房间里的灯,才走回来轻轻敲了敲那紧闭的衣柜门。

      “天儿啊,天儿?饭你都没吃完呢?都凉啦。”

      没有人回应。

      “那行吧,天儿,那你睡醒了要是饿了,记得叫姐夫,姐夫去给你回锅热一下。”

      不出所料,柜门猛地被推开了。

      “我没认你!”

      对上刘波那在月色下一脸平静的表情,傲天意识到了,对方是故意的。

      “天儿啊,你不认我可以,以后叫我二哥就行。”

 

      傲天抿着嘴,低头看向刘波无名指上的戒指,一片夜色中,这枚戒指显得格外刺眼。上次让他觉得这么难受的,还是多年前,赵小姐赠与少爷的那只怀表。

      见到对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刘波摸了摸那枚银色的戒指。

      “哦,你放心,这不是银戒指。专门买了铂金。”

      可傲天还是觉得那枚戒指滚烫,烙得眼睛生疼。他抬眼见刘波正盯着自己,对视间,傲天仿佛感觉到一阵命运的洪流冲着他奔涌而来。他躲不开,只能任由被这股洪流淹没。

      他猛地想到了因为自己任性而致使失忆的少爷。傲天关上了柜门。

      “给我一晚上时间,明天就好了。”

      柜子里传出一句很小声的话。

  

 

  刘波也不知道那一晚柜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日傲天再出来的时候,见到他第一声就是“姐夫”。

      只是傲天每每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眼里总是有太多情绪。

  

      平日里傲天笑得再开心,刘波也总是能莫名察觉出他那很重的心事。每次看向傲天的背影时,刘波总能瞬间共感到一些情绪。他觉得那背影总是落寞,像是压了千斤的东西在肩头。

      他真心把傲天当作弟弟对待,平日里对他总是照顾的。

      说来也有些好笑,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把一个三百岁的吸血鬼当弟弟。

  

      傲天似是勉强接受了自己,可他还是很戒备其他村民。刘波只得减少和回避其他村民来串门的机会。

 

      吸血鬼在太阳下会变得虚弱,刘波很少让玛丽干活,必要的时候会使唤一下傲天,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己在干活。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吸血鬼那身子板,看起来连苞米都掰不动。

      傲天不太服气,偶尔会偷偷跑去后山,狩猎几只动物带回来。

 

      百年时间里,这个国家变了很多,刘波后来又找了一份厂里的工作,工作起来两头忙。二哥不似少爷,他没有那么多家底,所有的钱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挣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自觉,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两年多。

 

      临近年关,刘波抱回来一个稀罕玩意儿。他一脸高兴地指着那个关着黑白小人儿的发光箱子。

      “天儿,别怕,这是电视。”

      傲天不知道这是什么巫术盒子,里面的黑白色小人会唱歌,跳舞,交谈,下意识躲得远远的。

      玛丽的接受度就高多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叫“电视”的魔盒,还喜欢抓一把瓜子坐在炕上看。

      “等过段时间,我给你们换成彩色的。”刘波自然地挨着玛丽坐下。

      “啊?那得多少钱啊?”玛丽放下手里的瓜子,“要不我和傲天也去找个活干吧。”

      “没事儿,你们不是怕被别人发现身份吗?厂里人员密集,很容易被发现不对劲。”刘波把手覆在玛丽手上,“你们要是真想帮我,就在家里喂喂鸡,做做饭。你们吃的又不多,我养得起你们。”

      “我去喂鸡。”傲天看不得二人亲近的样子,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东北冬日里的白昼向来是短的很,这不过刚过午后,太阳已经有了西斜的趋势。藏在漫山松柏间,在雪地上拉长了光影。傲天出来的急,只穿了一件薄衫,在冬日的寒风里鼓成了帆。

      吸血鬼本是不怕冷的,可他却总是确切体会到那阵寒意。

      他突然觉得孤独。

      原来孤独不是形单影只,而是心里兵荒马乱,却无处言说。

 

      晃神间,傲天感觉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快穿上,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说话间,刘波嘴里呵出阵阵白气。

      “我不怕冷的,姐夫。”

      嘴上这么说着,可身上还是任由刘波给他套上军大衣,这声称呼,傲天像是在提醒自己。

      “天儿,我总感觉,你有心事。”

      “怎么会,姐夫,我怎么会有心事。”傲天尽量撑出一个笑容。

      给傲天扣上最后一个扣子,刘波搓了搓手,对着手呵了一口热气。他看得出傲天的笑不算真心,可也知道再追问下去,对方也不会说。

 

      “那我陪你待会儿。”刘波把手揣进袖管,“天儿,我知道你们活得长。三百年我陪不了,三十年总可以吧,再不济,现下让我陪你就待这么一会儿。”

      闻言,傲天带着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向了身边人,却没有接话,刘波也再没说话。


      他们就那样站在雪地里,直到被刘波的咳嗽声打断。傲天才意识到,刘波是人,这滴水成冰的气候里,站了这么久,应是早就冻麻了。可他却一声抱怨也没,只是陪他傻站着。

      不出意外的,刘波晚上发了一场烧。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囫囵吞了几片退烧药,就盖了被子睡去。冒了一晚上的虚汗,刘波感觉好多了,便早早又去上班。

 

      刘波工作的勤快,厂里领导很看好他,明里暗里说要提拔他。

  他领了奖金后满心欢喜,应了承诺,把家里的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看着那人冒了满头汗地站在电视边满脸炫耀,但在傲天的眼里,那盒子只是更吓人了。

  

  也许是夏季里天气令人烦躁,安装这一通后,刘波简直累得眼冒金星,坐在炕上慢慢平复呼吸。窗外知了的叫声冗长又刺耳,刘波听着只觉得气短,咳嗽了几声才缓过劲来。玛丽见状,赶紧去轻拍着他的后背。

      傲天却在角落,慢慢收回了自己刚伸出的手。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玛丽赶紧顺着刘波的后背。

      “不累不累,今天有个好消息,我下周开始,就要升成干部了。”

  看着刘波的满脸高兴,傲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看起来真的太累了。

  傲天决定,下周之后,谁也拦不住他,他也要去外面找一份工作。毕竟自己也是在大户人家的府里当过管家,虽说这点不能写在履历里,但是他确实是有这个能力的。

 

  刘波升职之后,工作更忙了起来。他的性子使得他不愿意去麻烦别人,凡事总是亲历亲为。常常是一工作就到夜里,水也顾不上喝几口。

 

      因此,待到天再转了凉,他终于还是病倒了。

  

 

  那日夜里,秋风舒爽宜人,当空一轮满月照的夜色下的万物,像是下了一层白霜。屋里的人此刻却满头大汗,蜷在一处不停咳嗽。傲天手忙脚乱地端来温水,喂给那人,可刚喂进去,却被一口气全喷了出来,余下一滴挂在嘴角,带了一丝血红。

      傲天一咬牙,背起了刘波,往附近的医院跑去。

  

      “天儿,天儿,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别去医院,那全是红十字。”刘波原本已经是半昏厥状态,伏在傲天的背上,隐约听见要带他去医院,倒是一下清醒了不少。

 

      刘波说的没错,刚到医院门口,傲天被门上巨大的红十字镇得一个踉跄。十字架不会伤害吸血鬼,可是却会让他们感觉到极致的恐惧。

      傲天长出一口气,强撑住发软的双腿,冲了进去。

  

 

      做完检查后,医生面色一变,把傲天推出了房间。

      “怎么了?干什么?!”

      “病人疾病很有可能会传染,家属先不要进去。”

      “我才不会被传染!让我进去!”

      傲天挣扎着想要往里挤,见状涌上来很多医生护士拦住他。傲天盯着医生胸口绣的红十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周围来往的医生护士很多,无处不在的红十字在傲天眼里不断放大,傲天感觉那种窒息的恐惧在浸透周身的空气。他想要跑,确又强撑着理智听着周围的声音。

 

  

  刘波被独自安置在医院最偏僻的病房里,傲天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偏僻了也有好处,来往的人少了之后,那衣服上的十字架见得少了,傲天也能感觉好一些。

      他只是一直站在窗外,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间那躺着的人。

  

      这些日子,刘波一直睡睡醒醒,多是刚入眠,又被一阵带着血腥味儿的咳嗽打断。即便是睡着了,耳朵边那些机器的声音在他听来又震耳欲聋,难以安稳。他能看见傲天一直站在窗外,想要叫他时,总是很快又昏睡过去。

  可他不太放心家里,终于有一日,刘波精神稍有好转,他撑起身子,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着傲天。

 

      见里面人有了动静,站在窗外的傲天感觉趴在窗户上看着刘波,见他嘴一张一合,说了一句话却听不到声音。

      这句话,刘波中断了好几次才讲完。见傲天好像没理解,又强撑着,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口型:

      家里怎么样了?

      这次傲天看懂了。仔细一想,这两日只想着在医院待着,确实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

      看见傲天的反应,刘波心里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可他确实不放心玛丽自己在家,又冲窗外逐字说着。

      先回去看看家里怎么样了。

      刘波说得对,确实应该回家看看了。于是傲天点了点头,往家走去。


 

  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今日里天边的晚霞很是好看,天边的云层映得鲜红。这一抹美丽的鲜红色,今日也出现在了玛丽的胸口和嘴角上。

  

      她看起来已经换好了一身出门的衣服,想来,原来是想要来医院找他们的。可她开门的那一刻,门口却站了一个他们最不想看见的人。

  

      傲天俯身捡起了落在一旁的那枚银子弹。指尖到手心,瞬间灼伤了一层皮。吸血鬼猎人没有停留,当年自己曾经中弹,猎人以为傲天已经死了。因此他们认为玛丽是他们家族最后一个人,所以在杀了她之后,又拔去了她的牙齿,作为战利品。

  

      傲天关上门,把姐姐从地上抱起来放在炕上,又用袖口擦去了她嘴角的血迹。

      姐姐说她累了,这下,她真的可以安心休息了。

      房间内没有开灯,窗外橙红色的霞光此刻是屋内的唯一光源。打在枯坐在炕边一侧的人影上。他倚着柜子,木然地看着床上躺的那人。二者胸口都没有一丝起伏,看起来到似是两具尸体。

 

  

      傲天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也不记得怎么回的医院。

      对上窗户对面那询问的脸庞,他竟然不知道怎么怎么回答。

  

      刘波见傲天面色不甚对劲,一股脑儿去掉了身上的东西,强打着精神着推着输液架走到了窗边,一边询问,一边拍打着窗户。

      窗子那侧的人缓缓把右手也覆在了玻璃上面。刘波突然看见他原本修长无暇的手上,有一片从指尖到掌心的灼伤。

      “天儿,你手怎么回事?烫着了?”

      傲天没有反应,只是隔着玻璃看着他。他不确定傲天能听到多少,正想重复的时候,脑子里猛地冒出了更可怕的猜想:

      “是银器?!是......是猎人?”

      窗户那头的人嘴唇牵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刘波躬身一阵猛咳,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晕过去前,他看见傲天隔着玻璃在喊他。刘波眯着眼睛试图理解他的口型。

      他喊的是......

      少......爷?

      恍惚间,刘波心底猛地涌起了一阵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不待细想,眼前就是一片漆黑。

 

      医院里判断是当时那一场发烧后就没好彻底,又加上总是太劳累,没有好好休息。起了苗头,也没有及时医治。小病拖着拖着,就成了大病。

  最后,据说是这病会传染,刘波去世后没多久便草草火化了。

 

      傲天远远看着那翻涌而起了黑烟,心也跟着化成了灰烬。

      原来会夺去人类生命的不只有横祸,还有疾病。

 

  没有说好的三十年。

  这次相遇只有短短三年,这一世的陪伴,傲天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像是可有可无的介入了一段别人的故事,那些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触不可及,最终却实实在在地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

  

      那个女巫说:

      双生火焰一开始见面就会被吸引,但是后来就会进入“追逐期”,这段时间两人之中会有一些客观或者主管的原因干扰你们。一方追随,一方回避。

 

  可这追逐,也太过漫长与痛苦。

  追逐了三百年,最后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独自转身向深山走去。

  太累了,他真的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四·归去】

  补完了之前欠下了休眠,他便游荡着一路往南,最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的空气总是潮湿而粘稠,说实话这对他来说,真是过于闷热。吸血鬼不怕严寒,但是确实不喜酷暑。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

      人多,烈阳,炎热的天气。

      吸血鬼最不喜欢的几个因素,这儿倒是占了个遍。

 

  

      来到新的国度,新的开始,他想要从校园开始。体会一下作为一个人类认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人口混杂的地方,生意的种类自然也多了去,晦暗的房间内柜台里缩着的人抽了一口手里的香烟,抬眼看了一下他。

      “写什么名字?”

      百年前的某个画面一闪而过。

      “龙傲天。”

      柜台里那人皱了皱眉头,吐出了嘴里的烟,随手撕了一张纸,放在柜台上,点了点,带了一腕子的珠串也跟着响了两声。

      “写一下。”

 

  

      拿着那一摞证明和资料,他又再次成为了“龙傲天”。

      也许是打心里想要再强大一些,他并没有纠结多久,选择报考了当地那所优质的警校。也许是吸血鬼本身学习能力和记忆力都比普通人强了一大截,录取的过程十分顺利。

  

      入学典礼宏大而热闹,多才多艺的学长学姐在台上表演节目,爱社交的学长学姐们在台下与新生打成一片。夏夜、烟花、彩带、气球、吉他。龙傲天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看着他们,逐渐明白为什么人类总是钟情于这个年纪。

      像戏剧开幕前的静默,像盛大节日的前夜。

      是未来到来的前夕,怀抱着最纯粹的希望与憧憬。

      这种一切尚未开始的感觉,确实令人沉迷。

 

      龙傲天起身,独自远离了那片喧闹。

      今天全校的人都几乎聚集在大礼堂,校园里空荡荡的,一路上只有夏夜的蝉鸣和自己的脚步声。

 

      透过校园里绿化植被的间隙,龙傲天看见操场边上的看台是像是刚翻了新。刚好走得有点累了,他就干脆朝操场走去。

      刚刚走上看台,他就看见了操场上那个正在跑圈的人,龙傲天的视线再也移不开丝毫,只是趴在栏杆上看着那人,等着他跑到靠近自己的这半圈里。

  

      操场两侧的大照明灯此刻像是舞台上的追光,交替打亮了龙傲天面前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主角出场。那人转头总算绕过了对面半圈,面朝自己越来越近。龙傲天攥紧了面前的围栏,那平日里静默的心又突然鼓动着。

      那人带着喘息,跑过了灯光最亮的地方,其中一盏灯随着略过的喘息,闪烁了两下,骤然熄灭。


      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再次遇见他。

      可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是一场折磨。

 

      似是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动,跑步那人停下了步子,疑惑地看了一周,最终发现了那趴在栏杆看台上低着头的人影,他缓缓走了过去。

      “哎,麻烦帮个忙,同学。”他仰头叫着看台上的人影。

      龙傲天再次看向那双眼睛,命运的洪流又开始涌动。

      “怎么了?”龙傲天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久远的磁带。

      “帮我递一下水,在你边上。”

      龙傲天低头看去,才发现脚边有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就拿起后向下丢给了对方。那人一把接住,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又抬头看着他笑着说:

      “你会中文?你也是华裔?”

      听到这句,龙傲天才意识到刚才的对话全是中文,他刚刚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接着回答了。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一起坐在看台最高的那一排,远远的看着热闹的大礼堂。龙傲天对于重逢后的担忧,压过了欣喜。他经历了刘波的两世,重新认识了三次。次次都是重新建立希望后又陷入绝望。

      “我叫刘波。”

      我知道。

 

      “你呢?”刘波看向身边人。

      “龙傲天。”

      “呦嚯,这名字可真拽。”刘波撇撇嘴,“相比之下,我这名字太普通了。”

      “怎么会?明明是很特别的名字。”

      那可是困了我将近四百年的名字。

 

      刘波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名字,心情莫名觉得很好,往后仰了一下,倚在了靠背上。

      “傲天你是新生吧,你们班是哪个老师带的啊?”

      得到回答后,刘波又坐起了身子,拍了一下龙傲天的肩膀,

      “那咱们可真有缘,我不光是你学长,还是你师哥呢。”

      龙傲天笑了笑,那确实,太有缘了。

 

      远处又炸开了几个烟花。龙傲天害怕开始这段缘分,却又已经深陷其中。他彻底明白了,他们两人的靠近是本能,是来自曾被一分为二的双生火焰的宿命。

      只要没有“回归”,他们将一再以初见的名义重逢。

 

  

      警校里日常基础训练,团队演习,不会把年级分得太开,因此他们总是时不时就会见面。也许是因为都会说中文,刘波对这个师弟总是觉得亲切,也有很多包容。

  

      演习行动时,龙傲天的行动总带着一股子不顾生死的莽撞。毕竟寻常刀枪对他伤害不大,因此他早已习惯以自己为盾,一股脑儿往上直冲。

      但是刘波不知道,于是每次演习后复盘,他都苦口婆心的半批评半安慰地点龙傲天。可龙傲天总是改不了,非要说来,那可是他数百年来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倒是,也不好纠正。


      可这种情况在却在“火”这种东西出现在演习后,戛然而止。

      一次模拟抓捕,“犯人”猛地扔出一个燃烧瓶。炸开在龙傲天不远处,这一下给他吓懵在原地,还是刘波冲出来把他拉回掩体。

      这二人:

      一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个不做好隐蔽暴露目标。

      双双被一通教训后,领罚去操场跑三十圈。

 

      这三十圈跑完,太阳快要下山了。验收的老师签了字,告诫一句“下次注意啊”就离开了。二人瘫在操场中的草皮上,看着发暗的灰蓝色天空缓劲儿。

  

      “看你那平时不要命的劲儿,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没想到你竟然那么怕火。”刘波想到那被吓懵住的师弟,忍不住在脸上挂了笑。

      “怕,确实怕。那可是为数不多能杀死我的东西。”龙傲天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着。

      其实龙傲天知道,不只是因为这一点,火带走了他太多的重要东西。

 

      “看你这话说的,真当自己刀枪不入啊。”

      “今天是我连累你挨罚了。”

      “少来那套,你要是真的觉得抱歉,以后就老实听师哥的战略。”

      龙傲天坐起身子,侧过头看着地上躺着的刘波。

      “什么战略?”

      “我跑圈的时候想好了。”刘波侧躺着,用手撑起脑袋,“你看这样啊,以后再遇上危险,你先跑,师哥做诱饵保护你。”

      “做诱饵?”起了一阵风,吹的龙傲天眼睛发酸,“那你怎么办?”

      “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西斜的太阳给两人的剪影覆了一层光晕,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笑了起来。

 

      无论是哪一世,刘波都总是带着一股子使命感,可他总是因为这股子使命感而搭上性命。这一 次,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龙傲天在心里默默立了誓。

  

 

      时间过的很快。在警校的日子很辛苦,可龙傲天却觉得满足。二人经常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他珍惜与刘波相处的每一秒,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世还是没有“回归”,那现在的每一秒,都是他在下次相遇前的漫长等待中的温存。

      他视这些回忆为瑰宝,是他独自存活于世间的精神支柱。

  

 

      刘波毕业的时候,是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的。他站在大礼堂的讲台后,身着警服,站得笔直,一字一句地念着代表发言。发言完毕后,敬了一个标准漂亮的礼。

      龙傲天在人群里仰望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鼓掌。

  

 

      最后送别刘波离开学校的时候,刘波给了龙傲天一个拥抱。这拥抱来得突然,龙傲天半天没缓过神——这是他数百年来,梦里才会拥有的东西。

      下巴抵在刘波肩头的时候,龙傲天差点没忍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委屈。

  

 

      “傲天——我在警署等你——”

      刘波在人群尽头挥手大喊着,然后带着行李,转身上了大巴车。

  

 

      可他们没在警署遇到。

      毕业典礼后不久,刘波约他来自己家里吃饭。

      那天,刘波照着网上菜谱手忙脚乱地做了一桌子菜,所幸,现代科技查阅东西就是方便,过程虽然狼狈,但是出来的货看起来都非常像回事儿。他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拳头,看着龙傲天把菜放进嘴里。

      “怎么样?”

      “很好吃。”龙傲天对刘波笑了起来,“师哥,你还会做饭啊,会这么多。”

      刘波松了一口气,这才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那是自然。”刘波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几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师弟,你喝酒吗?”

 

  翻了半天,刘波只从酒柜里翻出了几瓶红酒。和师弟两个人一起喝红酒气氛确实有点诡异,但现在确实没得选。所以他最终选择拿了红酒,又选择性无视了柜子里的高脚杯,取了两只小空碗。

 

  龙傲天表示自己活了快四百年了,从来没有用碗喝过红酒。

      “师哥你家没有......”

      “没有——只有碗了。”

  

      “师哥你明天不上班吗?”

      “额......不管他,先喝。”刘波拿起碗碰了一下师弟的碗,“师弟,提前一年祝你毕业快乐。”

      “师哥,前程似锦。”

       刘波撇开视线,喝了一口酒,没有醒过的红酒还带着一丝厚重的苦味。他眨巴两下眼睛,压下了苦味,又接上话题:

      “给我玩儿成语吉祥话是吧,那我也来。”两只瓷碗撞击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我祝你......长命百岁!”

  

      多余的祝福。

      龙傲天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别笑,干咱们这行,活着就是最好的祝福。”刘波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红酒的后劲很大,不一会儿就飘忽忽上了头。龙傲天很少喝酒,上次喝酒还是在刘波是少爷的时候,所以酒量确实不甚可观。不一会儿,已经窝在刘波家的沙发里昏昏欲睡。

      刘波见状,放下酒碗,转身进了里屋。

  

      他从柜子里取出提前洗干净的警服,放在床上叠了规矩,最后不舍地摸了摸上面的警号。

 

      “傲天,傲天。”

      “怎么了师哥?”龙傲天眼神迷离,随时都会睡着。

      刘波把自己的警服递了过去。

      “帮我收好。”

      “警服?”龙傲天有些不解,但酒精在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一定要帮我保存好,傲天。”

      如果回来的是活人,我就穿上他归队;如果回来的是尸体,我就穿着它下葬。

 

      龙傲天脑子混混沌沌地接过警服,顺手抱在怀里。歪歪斜斜半天,栽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刘波去取了毯子给龙傲天盖上,无意间碰到了那凉得过分的手臂。刘波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去探鼻息,没有反应,又赶紧摸了摸脉搏,一片沉寂。刘波赶紧摇晃着龙傲天。

      “傲天!傲天!你怎么了?”

      情急之下刘波轻拍着那冰冷惨白的脸喊着:

      “傲天你别吓我,傲天——”

      “嗯?”龙傲天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师哥。”

      刘波承认刚才情绪起的太大了,眼泪都要出来了,现在的情况让他很尴尬。

 

      “你怎么回事?傲天。你刚刚心跳好像停了。”

      “没事儿,师哥。我是吸血鬼,平时没有心跳,狩猎的时候才有。”龙傲天闭着眼睛,说了一串像是梦话的话。

 

  刘波刚想反驳他是不是拿自己寻开心,又一闪而过离开学校时候的那一抱。那个时候刘波就觉得异常了,他的身子凉的很,那个时候他只以为龙傲天是有点冷了。可大夏天的,怎么会冷呢?

  他再伸手去探师弟的脉搏,没有波动,探心跳,没有起伏。刘波叉着腰在客厅里踱步绕圈,一点一点梳理着平日里的点滴。

 

      终于,刘波在某一圈停下,目光落在了沙发上的师弟,轻笑了一声。

      “真是的,你小子......”

  

 

 

      刘波从那天后就消失了。

      那天龙傲天醒来后,发现自己抱着师哥叠好的警服。可他人已经离开了,电话也打不通。他隐约记得师哥说要他把师哥的警服收好,却没有说原因,他冥冥之中觉得,现在不是找师哥的时候。

  

      龙傲天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了学业上。最后,追随着师哥的脚步,以全校第一的综合素质,站在师哥曾经站过的讲台上,同样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演讲自己的代表发言,领着同届毕业生宣誓。

 

  

      进了警署后,龙傲天勤快的很。他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变得八面玲珑。大大小小的案子都会笑着接下,从不抱怨。

      平级对他赞不绝口,领导对他青睐有嘉。

因此,他职位越坐也高,接到的案子,也越来越重要。

  同事们夸赞龙傲天不只是在各方面都是人才,性子也算开朗,像是从来没有烦心事儿一般。可没有人看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总是盯着自己工位左下角的柜门发呆。

  职位在变更,座位也在变更。

  龙傲天每次换位置,都会先取出工位左下角柜门里的一个箱子,放在下一个工位的左下角柜子里。

  但是他不敢打开那个箱子。

  他怕那就是个潘多拉魔盒,打开后就瞬间就会被思念和痛苦吞噬。他怕多年建立的伪装会瞬间崩塌。

 

      直到那天,那个臭名昭著的跨境犯罪团伙——“毒蛇帮”的案子,交到了他的手上。“毒蛇帮”是现在最棘手的黑势力团伙,“黄赌毒骗”一个不落。给本国,和周边众国都带去了很大的麻烦。

      想要根除,那可真是不太容易。

 

  

      追查到第四年的时候,龙傲天策划了一场大行动。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一举削去“毒蛇帮”三分之一的势力。可这次,他们为了不给警方留线索,发觉自己已经暴露后,之间一把火烧了那个窝点。连带着帮众,赃物,信息,都付之一炬。

  龙傲天发觉街巷有人影闪过赶紧去追,紧追了几条小巷,最后还是跟丢了。还来不及生气,身后有人一棒子砸上来,龙傲天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在一个大概六层的烂尾小楼里,此刻正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椅子上,身后没有封墙,直接就是六层高的空气。龙傲天晃了晃胀痛的头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这里人不算多,也就十三个人的样子。

  可惜现在正值正午,最近也有些日子没吸血了,有些虚弱。不然这一小窝人,他一个人就能解决。

  “可以啊,能找到这来。”

  说话那领头那人看着消瘦,可短袖下的胳膊上紧实的全是肌肉。敞开着的花衬衣里,大大小小的珠串与佛牌。

  龙傲天此刻很庆幸他不信上帝。

 

      “绑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我的小弟们练练手。”

  领头人走过来,伸手从龙傲天身上拔走了警枪。拿着饶有兴趣地细细端详起来。

  “警枪就是不错,有子弹吗?”

  如果没有算错,应该还剩两颗。


  见龙傲天不回答,那人直接举枪对着龙傲天耳朵边儿就是一枪。子弹擦着耳朵尖过去,可那枪响近在咫尺,震的龙傲天一阵耳鸣,迟迟缓不过来。

  “看来是有。”领头人回头喊了一声,“丧波!”

 

  阴影处走过来一个人,龙傲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他。惊诧间,他对上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印象里清澈了,布满了红血丝。

  

  就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师哥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他明白了师哥为什么让他留好那身警服。

  他瘦了好多。

 

  刘波接手枪的手迟疑了一瞬。没犹豫多久,他还是很快地接了下来。

  警枪的重量他熟悉,刘波掂出来,里面至多也就剩一发子弹。

  “丧波,你老说我们不信你,现在给你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去,崩了那个条子。”

  不意外。这个要求,刘波猜到了,龙傲天也猜到了。

 

  “卡哥,别,我没杀过人,我拿着枪手还抖呢。”刘波躬着身子说着。

  见状,龙傲天心里五味杂陈。印象里师哥的腰板总是笔直,此刻却屈的像只虾。

 

  “今天,这枪里的子弹要么打在那个条子脑门儿上,要么打在你脑门儿上。你自己选。”

  刘波看着枪想了一会,把手在衣服上蹭了手汗,给枪上了膛,走近龙傲天,用枪口抵住他额头。

      “你开枪啊!”龙傲天看着眼前那近在咫尺的思念,第二句却带了一丝央求,“你开枪啊......”

 

  刘波的眼神越发坚定起来,龙傲天见他嘴唇一动一动地说了一句震耳欲聋的唇语

  

  我掩护你,快跑。

  

  刘波随即做出反应,手里的枪迅速调转用枪托一砸,砸得龙傲天整个人连带椅子往后仰去,坠下六层,几乎是同时,刘波转过身,把枪里唯一的子弹打在了那个叫卡哥领头人的脑门儿上。

  虽然刘波知道,六层坠落,对作为吸血鬼的傲天来说并不严重,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趴在楼边往下看。


      椅子落在地上摔了粉碎,龙傲天得以挣脱,虽然摔得很痛,但是确实问题不大,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赶紧抬头看去,发现刘波正在一脸担心看着他,见他没事,才放心一笑。

      可很快,就有几只手伸出来,揪着刘波,消失在了龙傲天的视野里。

  

 

      龙傲天很快带着一队人马赶来,及时截住了这帮残兵。他仔细查了查,十二个,没有看见刘波。他一惊,赶紧跑回那个烂尾楼。

      一口气冲上六层,龙傲天看见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师哥!师哥,你还好吗。”

      “我没事。”

      刘波满脸淤青,嘴角还破了一个口子,他扶着墙面缓缓站起来。

      “抓住了几个?”

      “十二个,师哥,刚刚那几个全抓住了。”

      “那就好。”

      “师哥,这个点已经剿了,咱们归队吧。

      “不行,‘毒蛇帮’还没有连根拔除。我的任务还要继续。”

      刘波轻轻推开了龙傲天,独自往前走。

 

      “师哥!”

      刘波回过头。

      “你一定要保重,等我把他们铲除干净后,接你归队。”

      刘波笑了,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自那以后,龙傲天加快了收网的计划。他知道,多晚一天,师哥就会更危险一天。

 

      直到最后刘波回到警署的时候,他仔细算来,这卧底,他已经做了十年了。领回了自己的警官证,旁人谁也认不出来,那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竟然就是眼前的刘波。

      一路穿过警署的办公区,来往的警务人员和打量的眼神让他不安。最后只能低着头走到了署长办公室。


      门一推开,就见那熟悉的脸在冲着他笑。

      师弟的样貌一点都没变,和他印象里完全一样。可他人整个人,看着倒是开朗了不少。

      龙傲天把那一直放在柜子里的警服取了出来,抚平了褶皱递还给了刘波。

      十年了。

      在这十年里,刘波每天都想要重新穿上这身警服,如今总是穿上了身,看着镜子,却觉得很是不习惯,不知道胡子刮掉以后会不会好一点。

 

      院子里警车拉响了警笛,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刘波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翻窗而去。再走回来的时候,见龙傲天一脸的复杂神色。

      “对不起啊,傲天。我做‘匪’的时间,比做警的时间还长。有点习惯了。”刘波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龙傲天走过来帮刘波扣好了领口的扣子。

      “没关系,日子还长呢,咱慢慢适应。”

 

      “你们吸血鬼还真是青春永驻啊,你这脸看着还是和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刘波忍不住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看。

      “嗯?上次我就想问了,师哥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类的?不然你不会把我推下六楼的。”

      “还能是啥,你自己告诉我的呗。”

      “我啥时候说过?”

      “十年前你喝多那天。”

       龙傲天一怔,随即摇摇头,笑了起来。刘波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又几场。刘波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状态,腰板也总算又直了起来。他和他的师弟并肩作战,形影不离。

      人们都说他俩是天生的搭档,默契得简直是一个人。像是一镜双生,性格相反,却目标一致。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一起解决不了的案子。

  

  应是苦尽甘来了。

  龙傲天把每一日相处都当作是最后一次。在漫长的数百年的岁月里,龙傲天遇了刘波的三世。

  可他们之间总是有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

  这种不可言说的痛苦,只是折磨着他一个人。

  

  可这一世,总算是老天开眼,二人是平等相处,并肩作战。

  龙傲天不知道这一世结局几何,二人得不得善终。可当下,他选择任由自己沉溺于这种携手前行的踏实。

  

  如果还要继续再等下一世的刘波,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遇。

  无论是,是以怎样的身份。

  他都会陪着他度过每一个余生。

  

  被你吸引是本能,可追随是我的选择。

  

 

      这日,临近下班期间,却突然来了一通电话。

 

      龙傲天刚放下手里的电话,刘波就凑了过来。

      “有案子?”刘波问到。

      “西郊烟草厂。”

      “那走吧?”刘波带上了帽子,就要往门外走去。


  “有人在现场扬言要纵火。”

      刘波停住步子,回头看着龙傲天:

  “不用怕,出了事师哥保护你。”

 

      龙傲天摇摇头,走到刘波身边,

      “师哥,咱们是并肩作战,是同进退,共生死。”

 

      二人相视一笑,齐步踏入了一片霞光。


 

 

 

【后记·破咒】

我叫霜儿,是个女巫。全名是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记不住也无妨,那是我随口编的。

我以前没有名字,也不愿有名字。

名字是最简单的咒语,有了名字,就会被受缚一生。

 

我不会很复杂的魔法,擅长疗愈和草药,偶尔通灵,运气好了也会做预知梦。

因此当那帮疯狂的人举着火把说要烧死我的时候,我只会逃跑。

 

后来我试图偷溜上一艘轮渡离开这里,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我被发现了。船员叫嚣着要给我扔下来,却被一个穿着精致,却面色苍白的小姐拦住了。

她说和船员说,我是她的贴身佣人。

于是,我终于是混上了船。

 

她问我的名字,我脑子里随便胡扯了一个又长又难记的名字,想着她应该也记不住。

可是她记住了。

硬是重复了两遍。

末了,她说,这名字听着太虚浮,会薄命,以后就叫我“霜儿”。

我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她说她姓赵,叫赵娟。天生身子不好,原本是来这来这求医的。可没想到,还是无功而返了。

我点头。

她说伺候她丫头见她一副病秧子样,害怕有天她死了,自己要担责任。于是辞了活回家了。

我点头。

她问我愿意做她的贴身丫鬟吗?她只是想有个朋友。

我点头。

她说,不用我太操心,她自己也时日也不多了,待她死了,会给我安排好去处。

我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说,她不会死的。我稍微懂些草药,可以给她医治试试。

 

我说谎了。

她身体确实已经很难治愈了。

 

可我确实救了她。我用一种咒语,将我们二人的生命链接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置换,她流失的生命,会从我这汲取,再加上我特制的草药,她应该还能再撑不少时日。

至于我嘛,女巫有的是方法延长自己的寿命。

唯一的影响,无非就是,我会疼她所疼。

 

我做了有关小姐的预知梦,我梦到她与一人喜结连理,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宾客满堂。可画面一转,又变成了素麻白绫,纸钱漫天,只有小姐一个人在灵前。

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很讨厌预知梦。

因为它是一种必然,是一种即将发生,无论如何都难以扭转的未来。

我只得眼睁睁看他来。

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年下随小姐串门的时候,我知道了梦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是刘家少爷。

刘家少爷的灵魂总让我有种怪异的感觉,直到我看见了长廊里那抱着外套,却一身西装的仆人。

这是双生火焰。

活的双生火焰。

这种灵魂极其罕见,我以前只是在书上见了,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


我靠近那个仆人,可越接近越觉得有一种寒冷的气场。他不是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我先赌他是吸血鬼。

 

我赌对了。

是活的吸血鬼。

我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他的心思不难猜,双生火焰是一定会互相吸引的。

只不过慢慢会变成一方追随一方回避。

这吸血鬼寿命这么长,这段加长版的“追逐期”应该够他受的。

 

但是后来,我真的很羡慕他们。

双生火焰是出自本能的吸引,他们不用刻意寻找,迟早会相遇。最终,也迟早会“回归”。

他们是就像是一趟列车,路途再漫长,再颠簸,终究会到达终点站。


可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久别,根本没有重逢。

 

小姐在得知刘家少爷去世后,终究倒下了,我们之间链接的咒语,也因为小姐的过分虚弱,而难以承载。

她离世前,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说病的太急,答应要安顿好我的事情,没有实现。

我说,小姐您就欠着,有亏欠的话,下一世就更容易遇见。

 

那天我哭了,我很久没哭了。

我用吸血鬼的血熬了药,这种药只有女巫才能承受。

过程非常痛苦,但是延长了我的寿命。

可我再没遇见小姐。

 

我偶尔冥想,会看到那对双生火焰的的故事,也许是因为我用了那只吸血鬼的血。

我看见他们相遇与白雪皑皑间,

又相遇与夏夜虫鸣时。


可有次,我看到了更早一些的一段故事:

我看到一个小捕快,竟然和那著名的盗侠做了朋友,他们经常在屋顶喝酒,一起赏月。

后来事情被发现了,他一个六扇门的竟然和朝廷通缉的盗贼厮混在一起,小捕快被当叛徒杀害了。

盗侠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切都早已难以弥补了。

最后盗侠余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他每天在许愿:

“我愿用我三生短命,换他一世长命百岁”

 

我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一场长达数百年错位追逐的开端

竟起于一个愧疚的愿望。

 

再后来,我没再看见他们的故事了。

也是好事,想必是已经完成了他们的灵魂使命,一同回归了。

 

我开始衰老。

药物不能带给我永生,只会延长寿命。

我之前曾在世界各地漫游,可再也没见过小姐。

如今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想回曾经的赵府看看。

见不到人,也许还有景。

 

可我低估了这世界变迁的速度,曾经的赵府

已经变成了一排现代化的别墅。

周围有孩子在追闹玩耍,我站在他们当中稍显无措。

 

赵家小姐用最简单的咒语,牵住了我的一生。

现在是时候独自离开了。

那群玩耍的孩子见我站着不动便凑了过来。

 

他们叽叽喳喳地问我要找人吗?

我拗不过他们,便告诉他们,我找一个叫赵娟的姑娘。

孩子们突然鸦雀无声。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大眼睛卷发女孩缓缓地举起了手。

她说她就是。

 

我眼眶瞬间一阵温热。

原来小姐儿时是长这模样。


原来,我寻找半生的小姐从未离开过这里。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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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可能也许又是个oe

此文收录于个人合志《隔岸》   

《春江花月夜》 其实有点像这篇的前传,(但是也不完全是,因为结局不太一样。)就……如果对小捕快和盗侠的故事,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真心感谢你耐心看完,你就是我的天使

b站:薯片味儿狐狸🦊

薯片味儿狐狸🦊

【警察和我】十年生死录

致敬一些不能站在光里的英雄。   


一发完        全文1.6w+字

  

❌预警如下:

❗️如果只能接受he,请不要阅读 【后记】!如果不看后记就是非常完美的he,但是可能会丧失一些细节,看了【后记】故事会更完整,作为作者,还是建议把它看了

❗️有一些非常隐晦的抹布mob,但抹布不是重点,只是一部分,不算🚗。全篇基本属于严肃文学

❗️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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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再没想过自己还有回归警局...

致敬一些不能站在光里的英雄。   


一发完        全文1.6w+字

  

❌预警如下:

❗️如果只能接受he,请不要阅读 【后记】!如果不看后记就是非常完美的he,但是可能会丧失一些细节,看了【后记】故事会更完整,作为作者,还是建议把它看了

❗️有一些非常隐晦的抹布mob,但抹布不是重点,只是一部分,不算🚗。全篇基本属于严肃文学

❗️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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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再没想过自己还有回归警局的这天。

  或者说,当他彻底选择躲在“丧波”这个名字之后,就已经放弃了再站在光里的可能。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在他记忆里成了一条宽阔湍急的江水,无论怎么回望过去,都看不清记忆对岸的曾经。

 

  “761104号,刘波?”年轻警员抱着边角有些磨损的档案袋,走出档案室,把眼前这人和警官证上的照片对了再对,只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了一丝相似的清亮,“是你吧?”

  条子说话自带的威严压垮了刘波试图强撑的脊柱。

  “诶,是是是。”带着恭维的笑意瞬间堆上了脸。

  “那前辈,这是您的档案和警官证。”年轻警员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敬意,利索地从桌台上撕了一张单子,“把这个单子填了,然后上二楼右转,到最尽头的署长办公室,找署长去签个字就好了。”

  “诶好的。”刘波手上接了那一摞东西,身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那摞东西不算多,牛皮纸档案袋里统共也捋不出几张纸。十年前正式入警籍时甚至都是仓促的。就像当年刘波在一处深巷晦暗的小破房子里独自对着窗子完成了宣誓仪式一样,也没人见证他数年来卧底生涯的挣扎和痛苦。

 

  刘波按照档案上的信息写着,履历上的记录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姓名:

  他抬头看了一眼警官证,照着写下来:

  刘波。

 

  职位:

  他翻了一下档案,苦笑着摇摇头:

  初级警员

 

  年龄: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厅里LED屏幕上的日期,掰着手指算了算:

  34。

  原来已经十年了。

 

  十年的跨度究竟有多大?

  是从朝阳里成绩优异的警校生,到阴沟里苟延残喘的底层混混的断崖。

  是从刘波到丧波的遥远光年。

 


  他记得曾经那段时间,自己的训练突然多了起来,即便是旁人都回了宿舍,他还是被要求继续跑圈。那时候他才24岁,虽然不是什么刚烈的性子,但警校的熏陶再掺着年轻小伙子的热血,他也算是一个好警察的胚子。

  于是当时,在那个深巷的小破房间里,接到了卧底任务时,从刘波脑子里迸发出的,除了对未知的惴惴不安,还带着点除暴安良的使命感,以至于很多话到最后也没问出口。

  比如,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

 

  派发任务的老署长一开始捡着话讲,怕说得太吓人了,吓坏了面前那眼里满是懵懂的年轻人,语气也多带了点商量的样子。

  可在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任务派发下来,就不可能收回。

 

  旧排风扇运作起来噪音直冲耳膜,但是不影响刘波把长官的话听了个清楚:

  “从今以后,‘丧波’就是你的新名字。”

  这名字真不吉利,刘波想。

  “长官,我会以什么原因消失?”

  “开除。但是你放心,只是个幌子,不会记入档案。”

  刘波低下了头,看着地面那被排风扇扰动的月光,眼前却浮现了一个人的笑脸。

  “师哥。”

  似是有一丝呼唤,刘波环视看去,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除了落了蛛网的简易家具,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再屏息仔细听来,周围只有排风扇的杂音。

  是幻听。

 

  “我有机会去告个别吗?”刘波看着长官,期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那人半晌没有回答,只是带了一丝悲悯的眼神看着刘波。

  果然不行。

  那孩子要是听到自己一直视为榜样的师哥被开除处分了,得是什么样的心情。谁去安慰他?从此以后自己消失了,谁再能保护他?

  “那,一封信行吗?”

  对面那人撇开了视线。

  “捎句话呢?就一句话,一句话就行!”刘波锲而不舍地自己挪到了对方的视线里。

  “761104号实习警员刘波!”长官敛了最后一丝和善,眉头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到!”刘波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双手收在身子两侧。

  “你的特训已经完成。我以吉普岛署长的身份命令你,以‘丧波’的身份,即刻进入毒蛇帮完成卧底任务。”

  “……是。”

 

 

  后来他就成了丧波。

  和他想的一样,“丧波”这个名字不吉利,连带着他这十年真是生不如死。

 

  吉普岛是个好地方。作为一个海岛,它有纯净的海风,无瑕的白沙滩,碧色的海水,几乎是全年无休地接待四处而来的游客。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更何况是这么一个人口混杂的地方。

  有需,就有求,在靠他人欲望为养分,滋生自己发财壮大的黑恶树林里,“毒蛇帮”是根盘的最深的那一棵。

  这里涉及各种地下产业,帮众众多,势力够广,管控严密。划分层级式管理,不允许越级见面,一个消息向来是一层层传下来,由底层混混执行。因此,就算抓捕其中一个混混,他也无法提供太多深层消息,也难以触及毒蛇帮内部人员,自然也难以根除。

 

  丧波可不是天才,也算不上特别机灵。只为了在底层活命,就已经耗了不少心思。

  因此他时常在他卧底生涯里回想当时没问出口的那句话。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性子整体还算是软的,要紧关头总是狠不下心,每次接头带出的消息他自己都觉得无关紧要,因此他联系接头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丧波与刘波的联系开始越来越远。

 

 

  再次让他振作起来片刻的契机,是进了毒蛇帮差不多一年前后。

  那天中午他喝了点酒,摸索着回了深巷里的“家”,鞋都没脱就栽在床上。

  模模糊糊地做了梦,但是也看不清具体,只觉得有人在身后喊他,由远及近,直至声音的主人突然搭上了他肩膀。那垂在他肩头的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地折射着久违的光。

  他想回头看看那人,却猛地被一声尖锐的手机闹铃叫醒。

  丧波睁开眼睛对着染了夕阳的天花板骂了声娘。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他妈的定的什么闹钟?

 

  直到他拿起手机关掉闹钟后,那闹钟下的备注才延迟进入脑海。

  傲天毕业典礼。

  他倏地坐起了身子。

  这是他一年前自己定下的闹钟,他怕自己忘了这个师弟,他怕自己忘了他在警校度过的日子,他怕自己忘了自己是刘波。

  顶着醉酒后的头痛,刘波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一年过去,警校没有多少变化,刘波远远看了一眼没有靠近,循了警校对面的一个六层居民楼上了天台。天台角落还是那一窝鸽子,它们扑闪两下翅膀,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天台刚好看见学校全貌,甚至低头就能看清学校门口那进进出出的学生们的样子。

  这地方其实是他师弟发现的。

 

  师弟名字霸气,叫“龙傲天”,平日里不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高冷样子,但刘波知道那都是表象。

  毕竟他们互相熟络之后,龙傲天明明不带半分锐气。反而是因为他自己朋友不多,则更亲近那最开始主动和他说话的刘波。二人相处下来,是那种无论何时,一个电话随时就能约出来一起玩儿的交情。

 

  刘波大他师弟一届,因此课程安排总是比他师弟紧张一些,下课也总是下得晚些,因此龙傲天总是在等刘波结束一天的学业。

  这个天台,就是他等待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

  那日二人约好周五放学后一起去吃顿好的,缓解一下积攒一周的期末的课业压力。刘波一如往常出了校门,还没见到人,就来了一通电话。

  刘波接了电话问,在哪呢傲天?

  电话里师弟说,你抬头看看呗,我找到一个好地方。

 

  刘波举着电话环视一周,终于看见了对面楼顶的穿着白衬衣的师弟在余晖里冲他挥手,天空有几只鸽子盘旋而过,翅膀扑闪起的风吹动了刘波的领口。

  那天他们哪儿也没去,窝在天台一人一罐可乐聊到半夜。到最后可乐的气儿都没了,就剩半罐子甜水儿了。

 

 

  刘波抽回了思绪,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只搜刮出了几粒中午喝酒时随手揣兜的花生,用手按碎了一些撒在地上,鸽子们纷纷跃出窝,在地上啄起碎末。

  慰问了“老朋友”,刘波走向天台边缘靠近警校的位置。

  在他们曾经畅谈过的地方,有几个扎眼的酒瓶子,有崭新的,也有落了灰的,它就那样生杵在视线里。刘波低头看着那些酒瓶,愣了半天。

  天台风大,吹得他身形都有些摇摇晃晃。

  最后还是学校的广播把他喊回了魂儿。

  毕业典礼在大礼堂举行,刘波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儿,只听着礼堂广播溢出的声音来判断过程。他把身子打直跟着唱了国歌,又唱了校歌,才放松下来把手搭在天台边缘的保护台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也沉入了城西的尽头,大礼堂的光亮在暮色里越发耀眼。刘波听见广播里那声音带着混响说:

  “接下来,是毕业生代表发言,欢迎‘本届优秀毕业生’龙傲天,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刘波使劲往前探了身子,屏息等着话筒啸叫平息后的发言。

  熟悉的声音带着回音缓缓传来,自报了那个他惦念许久的名字,刘波侧耳听着,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笑。学生代表领着宣誓,刘波一句一跟,听着师弟说一句,自己跟一句。

 

  他没有参加自己那届的毕业典礼,现在,也算是补回来了。

  那声音终是在一众掌声中结束了,直至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刘波才回过神,怅然鼓了两声掌。

  真好啊,他师弟的前路一片光明。优秀毕业生,成绩优异,样貌也端正,将来分配下去,各地警署不得抢着要他。

 

  那天最后看见他师弟,是他师弟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他师弟穿着端正的警校礼服,抱着一束捧花走出学校。刘波移不开视线,他看着师弟挂着笑一一和同学们告别,又在对方转身后露出一脸疲态。

  好事是他看起来总算是愿意交更多朋友了,坏事是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刘波自觉自己也许在龙傲天那重重心事里占一份重量,但又无法帮他排解,只得盯着路灯下那人随着人群散去后变得更加落寞。

  可也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炽热,灼烧了清冷的身影,路灯下那人突然抬头看向自己的位置。

  刘波瞬间慌了神,赶紧蹲下藏起身子,可慌乱间踢翻了脚边那几个酒瓶子,原本只有风声的天台瞬间充满刺耳的翻倒声,这声响爆发起来,惊到了原本安逸的鸽子们,一整窝鸽子,骤然起飞。

  完了。

  他的师弟那么敏锐,肯定很快就会察觉到天台的异常。刘波脑子里再也没了别的想法,躬着身子落荒而逃。

  所幸,他跑得够快。

 

  这一段补上的毕业典礼,和他师弟在路灯下徘徊的画面,支撑着他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找回了刘波。

  他学着“上道”,学会逢人就拍马屁,认了一堆“大哥”,降低身价混进混混们的社交圈,习惯于听他们放下防备后的交谈中暴露的信息。那段日子,他过得卑微,心里却清楚自己的目的,也坚定地记着“刘波”的样子。

  他时常想起那天老署长给他交代任务后即将离开之时,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暴露身份和探取消息是你的职责。除此之外,尽量保住你的命。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就留命等回来那天,亲自告诉他吧。”

  对,等回去了,一定第一个去见师弟,希望他不要怨自己的不辞而别。想到这,他就能安慰自己咽下所有屈辱了。

 

 

  可为什么只是“一段时间”呢?因为他在散发着恶臭的深渊边缘走钢丝,又能独善其身多久呢?

  前辈们都说,做卧底的,不怕伤,不怕死,就怕身不由己,染上不该染的瘾。

  他在那一晚彻底把这句话理解了个透。

  那是他来毒蛇帮的第三年。

 

  据说那天进了一批新货,大当家的高兴,干脆把仓库里那些快落了灰的旧货分“赏”下去,给新货腾位置。可越是高层的越是精明,越是深知这小白末子对人有多强的摧毁力,因此也都各自派发下去,用来做控制手下一种手法。

  最后流传几番,自然也是派发到了底层混混这里。

 

  他一如往常,在人群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捕捉着他们话语里的信息。

  可这次他没再能隔岸观火。

  “丧波!”

  “诶,老大。”刘波躬了身子走过去,摸出身上的打火机。

  对方却一声嗤笑,按下了他抓着打火机的手。

  “还抽啥烟啊,今天可是有好东西。”那人顺势拽着他的手一扯,把人扯坐在自己身边,手搭在刘波肩头,捏着一个装了粉状物的透明小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可是念着你喊我一声‘大哥’,这还专门给你留了点。”

  刘波盯着那一袋东西,心跳都差点停了。下意识想要抽身躲开,却发现自己被那人胳膊压得结实。刘波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下自己那不争气的窄肩,稍微一搭就能压住他。

  “别,老大,我哪有这福分啊。好东西还是留给您和兄弟们吧,我就算了。”

  “少废话。”那人摸出一把匕首扎在桌上,扎穿了两张随意摆放的纸牌,“老子赏你的,你就少他妈和我装。”

  这一声吼的响,回荡在房间里震停了嘈杂的氛围,周围还算醒着的人们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围过来看起了热闹。

  “我、我不会。”刘波的手在桌子下扯着衣角。

  “真废物。”那人啐了一口,抬手随便指了一个人,“你,给他打个样儿。”

  被点到的人面带笑意,接过递来的小包,倒出一部分在桌上,熟练地拿了一张扑克牌,带着一点颤抖把那一小堆白刮成了四条白线,再分别吸进鼻子里。

  刘波盯着那人最后的表情,不自觉咬紧后槽牙。

  他逃不掉,再怎么拖延也没用,谁也救不了他。

  最后他只能学着样子把他面前那一小堆粉末吸进鼻腔。一股子刺鼻的味道直冲头顶,愣是给他呛出了眼泪。

  太怪了,怎么会有人会喜欢这种东西。这是刘波失去理智前最后的想法。

  就是这个怪东西,再次把刘波摧成了丧波。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睁着眼的,毕竟他能看见面前有人。可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没睁眼,在做梦,因为眼前人们行走起来总是拖了长长的影子,声音也像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丧波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老大稍一撒手,他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似的往地上瘫,软塌塌的任人摆布,扶也扶不起来,最后干脆就任由他在地上躺着。

  路过的人偶尔踩了他的手,也只会骂骂咧咧地踢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过了几个小时,也可能过了几分钟,丧波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隐约感到有人把他拖起来,粗暴地丢在了桌上,桌上的吊灯直射着他的眼睛,丧波下意识用手遮住了光,他眼前的一切,在这一天,彻底坠入了黑暗深渊。

  其他的感官都迟钝的很,偏偏痛觉还很是敏锐。

  可能是磕大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也可能是有人早有预谋。丧波后来思考过,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丧波只猜到前半场,却没猜到之后的发展。

  他只记得自己痛得要死了,夸张的撕裂感从下一直扯进心里,但他没力气反抗,只得被迫感受着那一阵阵几乎要撕裂他精神的冲击。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甚至看见了人生走马灯。

  画幅一帧一帧地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让春日明媚阳光都沦为陪衬的笑脸上。

  那是他的师弟。

 

  丧波彻底崩溃了,他挣扎不动,只得用头不停后仰着,用后脑一下一下地撞向桌面。

  死了算了。

  可这轻微的幅度,连发出的声响都只是闷响,他又怎么能做到求死。

  刚刚吸了粉末的鼻孔开始往外冒着温热的液体,横着往脸上淌去。丧波吸了吸鼻子,却吸了一股子血腥气,从鼻腔涌进口腔。

 

  他耳边又听到一个声音,是老署长的那句话:

  “要是有放不下的人,就留命等回来那天,亲自告诉他吧。”

  有放不下的人。

  画幅里那张脸渐渐褪去,丧波看清了现实。他没出息地哭出了声,可起伏之下,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中间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人,丧波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再睁眼就已经是凌晨了。

 

  他用尽力气一脚踹开了那伏在他身上睡着的人,撑起剧痛的身子下了地。披着清冽的天色,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一路扶着各种东西,跌跌撞撞,吓跑了不少路人。好在最后总算是在天亮之前摸回了家。

 

  回家后,丧波直奔卫生间。

  他抱着马桶干呕了半个钟头,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汗湿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搭在脸上,随着胃袋翻上来的那一阵阵地痉挛,微微抖动着。

  镜子里的那人的脸上有一道干掉的血痕,从鼻孔而出,一直延伸到耳垂,结了一路血痂,触目惊心。

  丧波两手掬了一捧水打在脸上,冰凉地直窜脑子。

  还不够。

  丧波打开了淋浴,衣服都没有脱就站进了水幕。温热的水汽很快充满整个卫生间,潮热的空气安抚了干燥的鼻腔。翻涌蒸腾的雾气里,他的眼神越来越空,直至倚着墙,滑坐在地上,任由那几排水柱砸向身上。

 

  那一阵丧波家里的水费翻了几倍。

  房东总是不放心,一再提醒他是不是总是忘了关水龙头,才会这么废水。

 

  自那天以后,“丧波”这个名字,在底层混混圈里,是真的出名了。不少人见了那天的场面,抑或亲身参与了那一晚的欺辱。口口相传出去,一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了些旁的意味。

  都说那丧波那眼睛长得真是好看,尤其是含着泪的样子,啧,就算是个男人,也真是天生的浪货。

 

  他带着恳求问接头人:“我什么时候才算结束我的任务?毒蛇帮我真的待不下去了,那帮人是畜生!”

  接头的老署长还是一阵沉默,一如当年驳回他想要去道别请求的时候。

 

  丧波不是没抗拒过,挣扎过,他曾把那对他出言不逊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可他抗不过毒瘾发作时的百爪挠心,上一秒还和人家剑拔弩张,下一秒就躺在地上打滚,嘴里说着:“什么都行,你要什么都行。有东西能给我来一口就行。”

  虽说磕嗨了以后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但丧波应该算是最没意思的那一种,他那时永远是没骨头一样东倒西歪,任人摆布,上下其手。因此无论是谁,都能轻易得手。

  后来丧波几乎默认了这种交易方式,他知道自己眉眼讨人喜欢,干脆就仗着这点“姿色”,混迹在毒蛇帮各处。甚至还学会了除了要末子,还要票子。提前谈好了价格,就给自己嗑到精神混沌,任人宰割。

  当然清醒着也行,得加钱。

  结束后叼着烟数钱的时候,丧波再也没想过再变回刘波了。他只是想苟活着,想着有没有可能侥幸,再见到记忆里那个人。

  他记得那人有个霸气的名字,叫“龙傲天”,他是东南亚警校的优秀毕业生。有着一张干净单纯的脸,表情却总是坚毅。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师哥”。

  可自己又是谁呢?丧波几乎不记得了。

 

  也许是神明听到了丧波的执念,也许是世界太小。约莫在毒蛇帮待了六七年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朝思暮想的名字。

  那天丧波拿了不少钱,觉出胃里空荡荡的,顺着街边,找了一家干净体面的小餐馆进了门,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点菜付款一条龙,就托着脸看着桌角裸露的木纹发呆。

  店门口挂的风铃响动起来,老板娘热情地迎上去问新来的客人有几位。

  有人回答了:“四位,我们仨先来,还有一个等会儿来。”

  年轻真好。

  丧波稍微抬了一下眼睛,瞥了一眼刚进门的三个人,他们坐在了离门口就近的位置,畅谈起来。丧波听见有句话一闪而过:

  “给傲天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咱们人都齐啦。”

  丧波呼吸停滞了一下。

  也许是重名吧。丧波已经学会了不给自己太多希望。

 

  可下一秒,那个在梦里的身影,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丧波甚至眼睁睁看着他推开了餐厅大门。门上的风铃又响两声,震得丧波心里嗡嗡直颤。他赶紧收回了视线,把头几乎埋到了饭里。

  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了话,说最近队里太忙,来晚了真是抱歉。

  丧波又小心地偷瞄过去,隔着一层层座椅靠背,他看清了龙傲天的样子。他的师弟长相没变太多,下颌线好像多清晰了几分。对方身上身量丧波瞧不大清楚,只隐约能看出身型比当年结实了一些。

  真好,他看起来过得还算不错,也结交了新的朋友。

  那一顿饭丧波吃得很慢,他的注意力全在龙傲天身上。他听了龙傲天和朋友谈论了工作,又讨论到了生活,最后讨论到了女孩子们。丧波再次提了胆子,伸长脖子望向那里。

  他听见有人说,龙sir这么帅,肯定不少女人追。

  他又看见,他师弟没有回答,只带着笑颔首,把杯子里的茶喝出了几分烈酒的意味,轻轻摇了摇头。

  他肯定谦虚了,丧波心想。

 

  可他的师弟永远是那么敏锐,他再一次寻着丧波的视线追溯而去。丧波再一次低下了头,饭菜里的青柠香气很足,一股子酸苦的气味穿过眼睛,直插心脏。

  不能再待了。既然今天见了师弟,他也该知足了,再贪恋下去迟早被发现。

  行了。丧波稍待片刻,等对方退了那扫视的目光。就弓着腰,低着头,疾步向门口走去。刚把门推开一个角度,身后那桌人里有人开了口,不带感情地说了两个字:

  “站住。”这不是他师弟的声音。

  “转过来。”这是他师弟的声音。

  丧波脑子里炸出了千万种声音,可那些声音们只喊了同一句话,那就是跑。

  于是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夺门而出,把眷恋和希冀都落在了餐厅里。身后起了骚动,他们追了上来。

 

  “别动!不要再跑了!”龙傲天平日里平缓的声音,这次破天荒地破了音,“再跑,我开枪了!”

  枪械上膛的声音令丧波腿软,跌了一个踉跄。可他不敢停留,爬起身子往附近的街巷钻去。

  当年特训,其他的东西,丧波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只有这跑步,丧波跑得甚至比当年还快。

  枪声响了,子弹炸在了他的脚边,他跳了一下脚,推开惊慌的人群,接着没命似地窜逃。

  他知道这一枪师弟肯定是故意打偏的,当年师弟的枪法,是自己亲自指导过的,一向准得很,平日里警校举办的射击比赛,龙傲天总是能得到全校第二的好成绩。

  第一是谁呢?

  丧波想了半天,那人好像是叫刘波吧。

 

  最近下了几场雨,空气中总是蒸笼一般,闷得人头晕气短,丧波不敢回头。一路钻了各种犄角旮旯,直至再也听不见追踪那几人的脚步声,丧波才感觉自己那被各式药物侵蚀过的身体几乎跑丢了半条命。

  丧波蜷缩着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发干的口腔里满是铁锈味儿。他紧闭着眼睛,尽量平复着自己那似是要撕开胸口,跳到他面前的心脏。呼吸间,本身就已经脆弱的鼻腔血管,又一次破裂,血滴顺着鼻尖一滴一滴淌在地上。丧波习以为常,当下他也顾不上管。

 

  妈的,后来想想,那次真的差点就过去了。

  他恍惚间甚至想着,躲条子的路上累死了,这样死也太丢人了,早知道刚刚就让傲天一枪把自己毙了算了。

  可能是神明都嫌他晦气,最终还是没有收他。丧波这样想。

 

  没几天他再次找了接头的老署长。老署长这下确实是名副其实了,脸上岁月留下的沟壑越发明显。头发也花白得更加严重,可丧波记得,他实际年纪应该不及他外貌的沧桑。

  条子也不好做。丧波吸了一大口烟,晦暗的火星在夜里又亮了几分。

  “我理解你的难处,也知道你肯定是想归队的。”老署长声音不大,却能传达到隔着铁栅栏门的这一侧,“但是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你就……再忍三年嘛。”

  丧波苦笑几声,还未吐干净嘴里的烟雾,又紧吸一口。

  “三年之后又三年。”丧波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讲话间口鼻处挤出了剩下的烟雾,“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铁栅栏门那边又没再接话。

  “谁知道我还能再活几个三年。”丧波举起手,看着戒指遮挡下那关节处生出的肿包。

  “你少碰那玩意儿,时间再久点,可就不只是长包这么简单了。就算留住命了,以后戒断反应也够你受的。”老署长自知这是一句没用的提醒。

  “不碰?不碰我哪还有命和您老人家在这讲话。”丧波侧倚在墙上,抱臂站着。

 

  巷口有车子经过,车灯扫过二人前,两人赶紧换了一副不经意的表情。直至引擎声渐渐远去,老署长沉吟半晌,闭了一下眼睛,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我听说你在东南亚警校的时候,和一个低你一届的师弟关系要好。他名字好记,叫‘龙傲天’对吧。”

  丧波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俯身拍在铁栅栏门上,连带着整个门都震荡着刺耳的嗡鸣。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他娘的动他!!”丧波从牙缝里挤了两句话。

  “你想什么呢?我们又不是毒蛇帮。”老署长靠近铁门,对上丧波在夜色里冒着火星的眼神,“我要不了一年就要调走了,署长这个位置,我会留给他。”

  “那他妈是我师弟!不是你们用来交易的筹码!”丧波头抵着栅栏,仿佛若是没有这层阻隔,他就会冲上去撕碎面前那人。

 

  丧波当时不知道,其实这只是老署长的借花献佛。龙傲天成为下任署长是众人早就默认了的事儿,他业务能力强得离谱,每次下决心要调查起来一件事,能一个人翻卷宗翻到第二天早上。

  丧波不在警署,他自然不知道众人心之所向。

  老署长承认他这招有些卑劣。但是没有办法,面前这人求生欲已经太差了,任由他这样下去,这个人真的会毁掉的。

  接头人走后,丧波对着铁栅栏门又踢又骂,吼到嗓子干哑出不来声,脚指甲也踢裂开来,好像有液体滑溜溜地顺进脚趾缝里。生路走得痛苦,死路选也没得选。

  丧波跪在地上挂了一脸的鼻涕和眼泪,张嘴吼了一声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话:

  怎么就选中了我啊?为什么就偏偏是我啊?!

  没人回答他。

 

  丧波疯了。帮众们都这么说。

  他不再像往日穿得那么随意,开始穿一些鲜亮的颜色,然后就开始越级往上迎。毒蛇帮里越级见面是大罪,可丧波偏偏有本事让上头人不生气。

  不过说来确实,丧波一身亮色,额角的发梢再圈出一个缱绻的弧度,再配上他明艳的眉眼,着实让人恍惚。不同于女子的娇艳,丧波穿了朱红色,更像是披着柔软外壳而引诱人深入的魔鬼。

  他是手指间紫红的雪茄,是玻璃杯里橙红的酒。是一切欲望的综合体。

  人对欲望的索取是无限的,越是平日里看着道貌岸然的,玩起来越是花哨。平日里压抑克制的劣性,到了夜里,越是迫切的全部丢在这个名为“丧波”的容器里。

  这些时日丧波很少回家了。

  他总是会凌晨醒来,在万籁俱静的时候抱着各家的马桶干呕。可这时也就只是干呕,多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只有身体在强烈排斥着自己的灵魂。

  丧波自信于他几乎把毒蛇帮各家的卫生间地砖都蹭了个干净。

  “救救我吧。”

  丧波趴在马桶盖上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也不知道谁能回答他。

 

  也许是最近丧波最近换了新的情报,也有可能是警署里安插了更有用的卧底。近两年毒蛇帮势力开始走了下坡路,堂口被一个接一个地端掉。

  丧波隐约又看见了一丝希望。他倒是没想着归队,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切。

  但平日里该忙着,丧波也照样忙着。什么堂口火拼,他从来不参加。翻窗户翻得那叫一个流畅。

 

 

  丧波最后一次在毒蛇帮看见师弟,应该就是近期了。

  那天他接到消息,这次换了新的接头人。夜里他专门腾了时间去接头。

  这对丧波来说其实无所谓,谁接头都一样。但是为了给新来的上级一个好印象,丧波好好洗漱了一番。在老地方,丧波点燃了一根烟开始等待。

  大半根香烟都化成了丧波口中烟雾之后,余光里铁栅栏门对侧的光被一个身影挡上了,丧波不紧不慢地接了暗号。

  “我是你的新联络人。”

  丧波觉得那声音熟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说话那人。

  只一眼,门扇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吉普岛几乎没什么四季变化,所谓“春夏秋冬”在这几乎只是一个计时单位。因此,在这一年的12月,丧波终于面对面地看见了这个与他相别了十个冬季的师弟。

  “师哥?”这声呼唤久远的像是从梦中而来。

  “傲天?”丧波上前双手攥紧栅栏,使劲往前凑去。

  “师哥原来你……我就知道!师哥!”龙傲天脸上满是重逢的欣喜,“师哥你留胡子了?头发也……打薄了?”

  快别说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以为你长大了,结果还是个愣头青。

 

  “师哥,我现在是吉普岛警署的署长了。”龙傲天摸索出身上的警官证,给丧波指了指“职务”那一栏。

  “哎,好啊,真好。”刘波视线顺着往上移,看见了警官证上那青涩却紧抿嘴角的照片。

  都说警察的青春都封印在警官证里了,那一张刚刚入籍时的照片要用很久,因此在警校时,常常看见长官们炫耀自己警官证上的照片。但这个封印没有困住龙傲天,甚至比起照片上的拘谨,龙傲天现在的开朗更让人喜欢。

 

  “师哥你过得还好吗?”

  “啊……”丧波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师哥好着呢。不愁吃不愁喝的。”

  “没事师哥,明天一过,你就能归队了。”龙傲天自知对方回他的话至少有八成是在欺骗他,“明天,我们就要行动了,端了毒蛇帮的总部。”

  “要收网了?”丧波抓着栅栏的手上沁了一层铁锈,“我、我能回去了?”

  像梦一样,丧波人像是钉在了原地。终于到了这天了,丧波心里的欣喜程度,竟还远远不及刚才看见师弟的那一刻。

  “761104号,刘波。”龙傲天敛起笑意。

  “哎哎。”他赶紧应着,又自觉不对,尽量板正了身形,重新回答“到。”

  警署要的是警员刘波,不是阴沟里的丧波。

  “我是761217号龙傲天。我现在以署长的身份命令你,今晚不要让任何人离开总部,配合明天凌晨进行收网。”

  “嗯……是!”刘波尽量按照记忆里的样子歪歪斜斜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见状,龙傲天脸上的严肃随风散了个干净,把手臂伸过栅栏帮刘波掰了掰那弯曲的手形,和角度诡异的胳膊。刘波顺着他的手势又重新敬了一个,不过看见对方脸上那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刘波就知道,自己做的肯定还是不标准。

  “师哥,比起完成任务,我还是希望你一定要活着啊。如果实在不行,咱就跑哈。”

  刘波点点头。跑嘛,他最擅长了。

 

 

  在阳光从桌面移到了地面的时候,刘波总算是填完了表上的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档案信息的边角抚平,重新装回了牛皮纸袋子里,再把封口的棉线郑重地绕了四圈。

  丧波已经死了,他死在了晦暗的过往里。而警察刘波,还有大好的未来,受人敬仰。

  刘波抱着档案往里走,阳光下的警局似是梦幻地带了一层柔光,脱离了刘波的幻想世界而独立存在。刘波抱着档案的手拢在胸口,每踏一阶台阶,看起来都无比虔诚。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他感觉自己正在与过去的十年告别。

  十年太久了,他回首望去,“丧波”的故事占了记忆里的大半。以前的刘波是什么样子的,他原本已经忘了。

  可师弟就像一面镜子,他让刘波看清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十年前,师弟追随师哥,他崇拜他,向往他,学习他。十年后,师弟用当年师哥教自己的东西,给迷路的师哥指引方向。

  人不能没有信仰。这句话说得对。

  站在署长办公室门前,刘波掸了掸肩头,抚平下摆的褶皱。把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抹回去。

 

  署长办公室向来是每个警署里采光最好的,龙傲天这儿也不例外。刘波开门后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圣光。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扬起了龙傲天办公桌上的文件档案。

  龙傲天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档案,又重新看向门口的刘波。

  “师哥,欢迎归队。”

  “哎——”

  他的回应顺着身后的风,送到了对方的耳朵里。

  

  

【后记】

 

  龙傲天不信他师哥是因为违纪被警校开除了。

  从一开始就没信过。

 

  但他不明白师哥为什么会突然断联。那段日子他锲而不舍地找老师,找主任。

  “我了解师哥,他不会违纪的!”

  “他最近还失联了,很有可能是遇到危险了!”

  那段时候很多同学都见到龙傲天这个平日里寡言的学生,最近总是跟在老师和主任身后喋喋不休。

  但这行为太幼稚,可想而知,没什么用。

 

  师哥在毕业前夕,就那么突然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愣是人间蒸发。龙傲天求校方无果,便自己寻找。

  可茫茫人海,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一个人的关系网小,那一群人总会多吧。

  于是龙傲天过了暑假后再返校,就成了另一个人。

  他开始逼着自己社交,扩大自己的朋友圈。

  可这还远远不够,于是他又开始提升自己的能力。

 

  龙傲天常常逼着自己往前狂奔,他想要变得强大,想要站得更高。另外,人忙起来之后,就再也顾不得那些扰人的心事了。

  可他终究是一个人,周围围了越多的人,就让他更加想念他的师哥。

 

  压力快要顶不住的时候,龙傲天就会来到学校对面的天台。一开始,为了找回当时的感觉,龙傲天还是喝可乐。后来他发现这带着甜味儿的汽水只会加速他心里思念的发酵。

  于是后来就换成了酒。

  他总是带着一袋干玉米粒儿。窝在天台角落,面对着那一窝鸽子。就着晚风,他一边喝酒,一边把玉米撒在地上喂鸽子。

  龙傲天酒量一般。向来是喝不了多少,就已经眼神迷蒙,面色透红。每次到这时,他就搂着余下的半瓶子酒开始和鸽子聊天。

  “真羡慕你们,能飞,肯定看到很远吧。”

  “你们看见我师哥了吗?”龙傲天伸手在空中抓了一片虚无,“他人可好了,遇见你们,他肯定也会喂的。”

  “你们要是见到他了,能不能告诉他,我很想他。”龙傲天尾音带了一丝哽咽。

  “我真的……太想他了……”

  鸽子们拍了拍翅膀。

 

  毕业典礼那天,龙傲天站在镜子前,整理好了仪表,咧了一个笑出来。掏出手机拍张照片,发给那个熟悉的账号。对话框里,满是单方面的消息。

  消息旁的小灰框里,整整一排的“未读”。

  一年时间过去了,还是查无此人。他偶尔开始去设想那个从来不敢细想的可能,可龙傲天不信,除非亲眼见到尸体,否则他还是不会放弃的。

 

  在校门送走了同学们,龙傲天有些疲惫。今天的演讲稿他准备了半个月,如果师哥能听到就好了。

  想到刘波,龙傲天觉得有一股子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望向对面的天台,没有人站在那,可天台的鸽子却突然成片起飞。龙傲天的视线不停地在天台扫动着,带着些干皮的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地重复着一个称呼。

  原本疲惫的表情逐渐失控。龙傲天丢了手里的捧花,扎进对面居民楼,一口气冲上天台,推开了门。

  原本哽在喉头的话瞬间冲出声带:

  “师哥!”

  天台没有人。

  龙傲天站在晚风里稍显无措。直至他看见了那歪倒碎裂的酒瓶,他回头看着那群缓缓回归的鸽子问道:

  “我师哥来过对吧!他是不是来了?”龙傲天顺着晚风喊了一句,“师哥!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只有天台上呼啸而过的晚风,和鸽子振翅而起的声音。

 

  虽然那天他没看见刘波,但是自那以后,他坚信刘波还活着。

 

 

  到了警署,龙傲天仍然保持着在学校的习惯。他仍保持着社交,也对工作十分上心,龙傲天平日里也会帮助同事们去处理一些非本职工作。

  有次他帮人去档案室里取东西,带着点自我安慰的私心,他试图在一大堆档案里找到熟悉的名字。

  但是他没想到真的让他找到了。

  档案袋上赫然写着“刘波”。龙傲天拆开来看,第一张文件上的一寸照,就是那个熟悉的笑脸。龙傲天压住内心的激动,顺着手指的滑动往下看去,两张职位登记,一张是“实习警员”,一张是“初级警员”。

  刘波在警籍里。

  龙傲天喜出望外,再仔细翻去,却再找不到多余的信息。最后抖了抖袋子,掉下一张警官证。他捡起来打开,上面写着刘波的警号,姓名,职位等。

  奇怪,警官证一般都是随身携带的,怎么会就这样扔在档案里。

  除非……他不方便带。

  龙傲天刚刚还带着欣喜的表情瞬间沉了下去,他好像大概猜到他师哥在做什么了,但是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哪,现在是否还平安。

  那一刻他突然宁愿希望师哥是真的被开除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回归了普通人生活而已。

 

  后来他很久再也没有得到师哥的相关信息。心里惦念的实相,也就仅有那几张被翻来覆去的纸。

  直至那天在餐馆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

  龙傲天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背影,那个仪态,步伐,气质,都完全不符合他印象里的师哥。可是当他举枪举枪那背影的腿时,他心软了,子弹落在了他的脚边,加速了他的窜逃。

  龙傲天追了好几条街,最终还是没追上。

  心里的思念再一次如石沉大海,龙傲天无话可说。

 

  后来真正见面的时候,就是接头的时候了。

  那个暗巷里没有灯,龙傲天只凭借幽暗的月色,看见刘波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十年了,师哥整卧底了十年了。

  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甚至连他以前那么标准的敬礼,都侵蚀成了这七扭八歪的样子。

  然后?

  然后他就传达出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一个命令。

 

  龙傲天后来觉得自己要把这份愧疚带进棺材了,甚至会带到下辈子。

  事情他没等到刘波亲口告诉自己,是从审问的过程里听到毒蛇帮帮众说的。

 

  那日是毒蛇帮开大会。高层中层在内厅,普通帮众和底层混混在庭院。虽然分得严密,但其实剩下的人也不算多了。丧波作为底层混混,自然在庭院。

  会其实没有开太久,前半夜就结束了个七七八八。

  本来到这就结束了,各回各家了。

  但……

  “丧波疯了,他那时候毒瘾突然犯了,不顾别人,直接踹开了内厅大门。”

  “那不乱了套了吗?毒蛇帮本就不让越级见面。丧波平日里越级挣钱,大当家本早就不满了。要不是因为他身份无足轻重,早死八百回了。”

 

  于是这一踹,把在气头上的大当家给惹了个透。大当家性格乖僻,他生起气来总是挂着笑,可懂的人都知道,大当家的笑起来,肯定要出人命了。

  丧波一进来就腿软着趴在了地上,还不待人去扶他,他就开始在石砖地上打滚。

  “还能干啥,肯定是要东西嗑了呗。”

  大当家就那么面带笑意地看着丧波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地折腾了一个钟头。又是磕头,又是发癫。到最后丧波额头也磕破了,力气也没了,只是躺在地上抽搐。见状,大当家伏在手下耳边说了一句话。

  不一会儿,手下从仓库搬来一箱货,丢在地上,扬起的灰呛得丧波直咳嗽。

  “那可是一箱啊!什么粉儿啊、片儿啊、水儿啊,市面上的都有。”

 

  大当家最后起身看了一眼地上蜷着的丧波,笑着说了两个字:

  “慢用。”

  然后又冲着门外的帮众和混混们鞠了一个很夸张的舞台式那种躬,说道:

  “各位也——慢用。”

  说罢笑出几声刺耳的尖笑声,带着高层们往里间去了。一众人头也不回地跟着进去了。

  “也不是,二当家的还回头看了几眼地上的丧波,但最后也还是跟着进去了。”

  “后来呢?”龙傲天感觉自己再不说话,后槽牙都要被咬碎了。

 

  后来?

  后来丧波自己应该是不记得了,因为他脑子彻底让药费了。

  剩下那几十号人都进来了,一个个都没见过这场面。一箱子好东西,都争着抢着瓜分起来。丧波趴在地上,扒拉着来往的众人,嘴里不停念着“求求了大哥,给我一口。”可当下谁都没想起他。

 

  直到大家都上了状态,才想起来丧波。

  这时候他们才懂大当家第二句“慢用”,指的是什么。

  然后大家就和平常一样,先给他嗑够了,就把他放倒。

  “倒也没人争,提着裤子一个挨一个上的,都过了瘾。”

  不过因为货够多,样式也够足,所以最后几乎每个人都给他来了点。因此,没人知道丧波那天具体嗑了多少。但八成最后他那血管里流的都是药,没剩几滴血了。

  后来丧波脑子就坏了。

  “他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了。”

 

  丧波最后挂着一脸的眼泪瘫在沙发上笑得一抽一抽的。

  旁人都说,你看他还笑呢,就说是贱货吧。

  丧波说:你们都死定了。

  众人笑道:丧波你被药疯了吧。

  他却突然来了精神,支着身子坐起来:我不是丧波,我是警察刘波。

 

  “他就是疯了。”

  现场静了两秒,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丧波撑着身子的手也失了力气,倒回沙发上。

  根本没人当真。

 

  有人来了精神,想要逗逗他。

  那人拍着那神志模糊的脸问:丧波那你是多大的官儿啊?

  丧波声音变得不太清楚了,仔细分辨半晌,才听清他说的话。

  初级警员。

  又是一阵哄笑。

  那人接着说:丧波你不行啊,十年了,毒蛇帮是个底层混混,条子那儿咋也是个初级的啊?

  丧波没再回话了。

 

  “啪——”

  龙傲天手里的圆珠笔被捏了个粉碎,黑色的油墨顺着指缝淌了一桌子。

 

  如果不是需要调配人手,他当晚肯定是要立即行动的。

  这本是从大局出发,可龙傲天还是自责。

 

  他凌晨带一大队人而去,破开门后,在一众惊慌窜逃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那躺在沙发上那静如摆件一般的刘波。

  一身朱红色花纹长袖衬衫被扯得皱皱巴巴,仓促地包裹着那消瘦的身形。手臂绵软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那未扣袖口下的手,毫无生气地点在了地上。龙傲天伸手去抓起那手,却早已冰凉得再没了温度。

  龙傲天坐在沙发旁边的地上,精心地帮刘波重新整理好衣服,抚平了每一条褶皱。再用自己的袖管沾了水,给刘波把脸擦干净。最后,他俯下身子,靠近刘波的耳边,轻声说:

  “师哥,我来接你回去。”

  抱起那人的时候,龙傲天只觉得太轻了,明明是和自己相似的身高,怎么现在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刮走。

 

  刘波来警队的时候没有仪式,无人知晓,走的时候却场面盛大,整个警署都为他默哀,流泪。

  其中也包括卧底至毒蛇帮“二当家”的位子上的警员,他的愧疚感不弱于龙傲天。可当下他要心软是暴露身份,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卧底就是这样。

  活着的,大都背负了满身同伴的鲜血,余生都将困在愧疚里。相比之下,死了的反而轻巧许多。

 

  花圈簇拥中的,还是刘波十年前的照片,意气风发,笑脸盈盈——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留下一张近期的照片。

 

  队伍前排那个年轻的署长,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师哥不会死,他只是变成了暑气下的清风,久旱后的甘露,黑夜里的明月。

  他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龙傲天时常设想,刘波平安归队后的画面。

  那会是什么样子?

  十年挺久的,不知道那些基础的警务,师哥他还记不记得,办手续需要一寸照,工本费要收三十。不过以他当下的样子,处理基础警务八成会把居民都吓跑吧。

  龙傲天低头笑了笑,抚摸了一下桌面上放的那份刘波的档案。

  最后一栏写着“因公殉职”,然而详情栏,却只字未提那期间晦暗经历,避而不谈。

  龙傲天的手悬了半天,迟迟没有在签字栏落笔。

 

  那天看见师哥敬礼的样子,看来我还得给他再正正。

  师哥以前枪法那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还能记得多少。不过没关系,他要是不记得了,这次,换我手把手指导他。

  对了,那样的话,我就要告诉师哥,这次我来做诱饵。他教我的那些,我都记下啦。

 

  骤然起了一阵风,撩动了两下档案的边角。还来不及多想,随即门被吹了一个大开,一阵带着暖意的穿堂风飕飕吹过。

  龙傲天低头看了看桌面上的档案,又看向大开的门口,耐着鼻头的酸涩,他冲着灌满了风的门口微微一笑:

  “师哥,欢迎归队。”

 

  风止之前,龙傲天确定他听到了一声悠远的应声。


  

  (完结)

  

————————————————————

你看完啦,抱抱你。

此文收录于个人合志《隔岸》 


注:文中某些对于毒蛇帮某些产业情节的描写,来自于影视和一些实际案例分析。

  遵纪守法,请勿模仿。

  

剧情向剪辑在这里:《十年生死录》剧情向剪辑 

(b站同步发布)

  

b站也上还发布了配上音效和音乐的文字视频


鸣谢:感谢小伙伴@目送在五月 帮忙起的名字,真的很喜欢💕


谢谢你看完,你真是小天使!

b站:薯片味儿狐狸

GALLETE

【少爷和我】旧梦万寻(一发完)

*全文2.3w

*非典型替身文学,借用华子哥当工具人,谢谢华子哥(x)

*我流天波,是略黑化的不洁少爷(注意避雷)和他惨兮兮的小狗管家不那么美好的爱情

————————


〈壹〉


龙傲天端着粥上到二楼,在刘少爷房门前站定时,发现门是虚掩的。


这是常有的事。刘府下人不算多,主子也只有刘波少爷一个。除了管家龙傲天外,没人被允许在晚上来到二楼伺候。


“少爷,您没用晚餐,我来给您送些夜宵。”


龙傲天叩了门,片刻后听见门里面的回应。


“端走,别进来……”


少爷的声音比平时哑软一些,带着气力不足的尾音。


“……是,少爷。”


龙傲天应过却并没有离开,...

*全文2.3w

*非典型替身文学,借用华子哥当工具人,谢谢华子哥(x)

*我流天波,是略黑化的不洁少爷(注意避雷)和他惨兮兮的小狗管家不那么美好的爱情

————————


〈壹〉


龙傲天端着粥上到二楼,在刘少爷房门前站定时,发现门是虚掩的。


这是常有的事。刘府下人不算多,主子也只有刘波少爷一个。除了管家龙傲天外,没人被允许在晚上来到二楼伺候。


“少爷,您没用晚餐,我来给您送些夜宵。”


龙傲天叩了门,片刻后听见门里面的回应。


“端走,别进来……”


少爷的声音比平时哑软一些,带着气力不足的尾音。


“……是,少爷。”


龙傲天应过却并没有离开,静静凝视着从门缝里透出来斜落在昏暗走廊地面上的黄色亮光。


少爷的呻吟与喘息如他所料那样伴着光亮流泻出来,唇齿间以万般缱绻爱意轻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龙傲天垂眸转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后,算着时间把少爷的药煎上。


今天是冬月初十。所以少爷一天基本都没吃什么东西,连房门都没怎么踏出来过。


龙傲天并没能见过那位张姓先生一面,甚至不曾得见他的一张照片。就连他名字的三个字在这个家里,都好像是不能言说的禁忌。


龙傲天只知他们长相肖似,因而当一年多前他从组织里出逃,只剩一息奄奄倒在路边时,客居北平城的刘少爷才会驻足在雨地里,用手掌毫不嫌弃地拭去了他脸上的脏污与血迹。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你随我去沪上罢。”


刘少爷说这话时,声音里满是强压着的,那时龙傲天尚且无法理解的情绪。


不甚清晰的视野中,龙傲天看见刘少爷因为把伞举到了他头顶而淋湿了自己的肩膀,却没看出刘少爷在隔着他看另一个人。


所以龙傲天点了头,在那一天迎向他维以映亮余生的天光。


只是他后来才知这光到底是他偷来的。因而既是福祉,也是祸端。


一个钟后龙傲天再次敲响了刘波的房门,这次却是来送药的。


刘少爷年纪尚轻却怀疴婴疾,终日与药为伍,似乎性命全凭借一副副汤剂吊着,管家对此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最开始龙傲天担心少爷嫌药苦还佐以些糖块儿备在一旁,可见少爷一次都没动过,渐渐也就不再准备。


“明日在府上宴请王老板的事,都安排妥了吗?”


一袭素白长衫的少爷搅着汤药漫不经心地问。


龙傲天颔首:“都办妥当了,少爷。”


“那就好,”少爷将药饮尽后放下汤匙,抬眼看恭立在他面前的管家,“我还以为我最近太惯着你,让你已经不听我吩咐了。”


龙傲天听出刘波意有所指,心虚地低眉道:“对不起,少爷。”


刘波冷了声:“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跟主子站着道歉?”


龙傲天即刻跪下,挺直脊背重复道:“对不起,少爷。”


刘波按着发涨的太阳穴:“傲天,你在窥伺什么?我明明告诉过你的,唯独今天,你不可搅扰我。去年我谅你不知,今年你还能说不知么?”


“是我僭越了,请少爷责罚。”龙傲天抿唇。


刘波走到龙傲天跟前,抬起龙傲天的下巴:“傲天,你为何这般表情?你是不是又在嫉妒他?”


龙傲天并不知他此时表情究竟如何出卖了自己,只好欲盖弥彰地闭了闭眼睛:“我不敢,少爷。”


“你要是真不敢,这一年多里也不会挨上我那几顿鞭子。”刘波的声音里揉着一把叹息,“傲天,你嫉妒他什么?我把你从鬼门关拉过来,给你身份,给你吃穿,给你安稳日子。可他……他守了我一辈子,我却什么都没给过他。他因我而死,我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少爷说着红了眼睛,抬手将药碗拂到地上。清脆的裂响过后,碎瓷迸溅,在跪着的龙傲天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线,即刻鲜血蜿蜒。


这情景让刘波终于冷静了一些,他深呼吸后冲管家摆摆手:“你出去吧。”


龙傲天应过,起身将散落的碎瓷片干净利落地一一拾起,向刘波浅鞠一躬后离开房间。


出门以后他靠在墙上,身影融进走廊的薄暗里。


少爷刚才说,自己什么都没给过那位先生。


可龙傲天猜想,那位先生死时,葬下的却是少爷的生气和魂灵。




〈贰〉


翌日。


王老板离开后,龙傲天服侍刘波脱下西装与衬衣,换上刘波惯常在家时喜穿的长衫,认真地帮少爷把前襟处的褶皱捋平。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刘波就把目光落在龙傲天脸颊边轻微红肿的伤口上,抬手捧住龙傲天的脸。


龙傲天感受着刘波指尖的凉意,在刘波眼里看到了几分充满矛盾的怜惜。


“傲天,你这伤处理过了吗?”


龙傲天本想回答“只是小伤而已,少爷无需挂怀”,却在刘波殷殷的打量下反应过来,少爷最挂怀的,也无非是他这张与“故人”相似的脸。


“回少爷,上了些药。”


刘波神情松动些许,继续嗓音温柔地问:“还疼么?”


“不疼的。”毋宁说这伤对于一度在刀光血影下苟活于世的龙傲天来说,实在过于微不足道了。


可刘少爷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轻轻触碰着龙傲天的伤口,语气像是想起了一些悠远的往事:“傲天,你若是疼,便可向我讨要些补偿的……”


是谁曾在如此境况下示弱,答案昭然若揭。


龙傲天心下了然,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我疼,少爷。”


少爷环住管家的脖子去亲吻他的嘴唇,是缠绵而热烈的。年轻的管家面庞染上动情的玫瑰色,逐渐反客为主,不再满足于少爷安慰性的唇瓣相贴,舌尖探入少爷口中攫取日思夜想中的那份甘甜。


他一点点舐去少爷唇角来不及吞下的涎水,情丄色又虔敬,痴缠又委屈。


少爷在此时突然轻笑了一声,语间还残留着微微的气喘:“傲天,今天王老板对我说,他很欣赏你,还问我是在哪儿寻得了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管家。”


“忠心耿耿”四个字被少爷刻意咬重了,与此同时他曲起大腿,隔着衣物磨蹭食髓知味的小管家已然起势之处。


龙傲天不解少爷何来对他的这般捉弄戏谑,犹豫间下意识地向后退欲躲开少爷的发难,却被少爷阻止下来。


“没关系的,傲天,”少爷再次贴紧龙傲天的身体,喟叹般地说,“你不用躲,是我把你教成这样的。”


“少爷……”龙傲天僵着身子哀求般地低唤。


“嗯,来吧。”刘波应着,牵住龙傲天的手放在自己的襟扣上,“是你帮我穿上的,辛苦你再帮我脱了它。”




〈叁〉

 

主仆二人间从一开始就是这般不清不白。

 

当年龙傲天被刘波带到府上,伤一养好就跟着沈老管家学习打点府中事务,不出半月便摸着其中门道。老管家没少向少爷夸赞龙傲天做事干脆伶俐,可对此少爷却多是笑而不语。

 

彼时龙傲天尚不明白少爷笑容里的意味深长,因而也无所觉知少爷在之后某个夜里进到他房间里时,究竟怀着何种意图。

 

少爷在灯烛下同他嘘寒问暖,他受宠若惊,说少爷对他恩同再造,他甘愿衔环结草。可少爷在听他一番剖心坼肝之言后,目光变得温软却促狭:“阿天,我带你回来,可不只为着让你接揽沈伯的行当。”

 

——被少爷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时,龙傲天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只告诉少爷旁人都唤他“阿天”。“龙傲天”这名字是少爷后来取给他的,在宣纸上落下这三个字给他看时,少爷说,傲天,你莫信名贱才命长。

 

你信我,命定八尺,谁都难求一丈。

 

那晚少爷攀附着他的肩膀引他倒在床榻上时,龙傲天不能完全解会少爷眸中的风月之意,却也兀自红了脸。

 

“阿天,你多大了来着?”

 

“回少爷,过了年就十八了。”

 

“便也不是娃娃了。那你知道——两个男子间要如何行事么?”

 

刘少爷这话问得露骨,就让纯情少年的脸由薄粉色烧成了虾子红,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沈伯还没教过你,主子问话,不可支吾不答?”

 

少爷骤然的追咎使二人间暧昧不堪的气氛冷下些许,龙傲天连忙低了眉:“我记下了,少爷。您刚才所问之事,我……知之不详。”

 

“那便也是知道的。”少爷敛了愠色,将一件温凉的玉质物什塞到龙傲天手里嘱咐道,“若你着实对男子硬不起来,一会儿可用此物为替。只是莫在半途搅了我的兴致。”

 

说罢,少爷亲吻着龙傲天解了自己的衣衫,亲口亲身地把龙傲天“知之不详”的那些细节一一教与他年轻的管家。

 

那物件儿到了却是没用上。

 

情酣意浓处,少爷环着龙傲天的颈,水汽迷蒙的一双眼睇着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口里糅了气喘,不住地喃喃。

 

这种时候你连声音都像他几分。你是不是他还的魂?

 

见我轻贱自己,你也来指谪我,是不是?

 

可我太苦了啊……你带上我吧。

 

不,没能让欧阳偿债,我尚走不得。

 

你再唤我几声罢。

 

那夜少爷指代不清的混沌絮语像是某种顶针续麻的咒,长久地萦在龙傲天心里,让他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落下了后遗一般执着于留意少爷在同他说话时,是否会叫他的名字。

 

人若心生偏执,面上总会露出端倪。刘少爷剔透精明,自然听得出龙傲天藏在缄沉里的弦外之音。可除了对基本礼数做些要求,刘府并不拘执许多繁文缛节,因而小管家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心思在刘少爷眼里虽属节外生枝,却也无伤大雅,便懒得劳神理会。

 

龙傲天的心思不显山露水,刘波就佯作不知。这般表面平静维持了半年光景,终于还是因一方与日俱增的不甘失了衡均。

 

一次情事后,刘波端详着龙傲天的脸,想起先前晚宴上他偶然从小姐们口中听来的几句含羞带怯的窃语,就捡了一句转达给龙傲天听。

 

“傲天,你生得好看,该多笑笑的。”

 

管家对这话不明所以,被少爷眸中二簇被倦懒洇湿的星火迷了心窍,竟大着胆子反问:“少爷觉得我笑起来会更像张先生吗?”

 

龙傲天始终记得少爷那时震怒而无措的神情。

 

该如何形容那神情?

 

仿佛看到素来温顺的家犬头一回露出了尖牙利齿,做主子的自然无须反省到底是谁先被弄疼的。

 

少爷把嘴唇抿到失了色,颤抖着眼睫对龙傲天说了句“滚”。并且他也确实因这管家这次逾矩,于第二日地把人召到跟前,云淡风轻地下了逐客令。

 

“傲天,你到我府上已有些时日,在外头也听了不少关于我的风言风语——无需尽信,也不可不信。你既已知我当日留你所图为何,就该明白,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刘波撇着盏中茶叶,“今明两日内你将行李收好,盘缠已给你预备过了。”

 

血液从指尖凉了开来,龙傲天难以置信地问刘波:“少爷……是在赶我走?”

 

“是放你走。”刘少爷这话轻巧而堂皇,“我给你取名傲天,也是盼你有朝一日乘云得雨,勿要长久囿于此地。”

 

“少爷既不是赶我……我便不走。”

 

“那就算我赶你。”

 

“少爷……”龙傲天攥紧拳头,难得展露出少年人的倔强,“我错不至此。”

 

刘波不置可否,只让龙傲天再考虑考虑。他想管家还是太过年轻,听不明白这并非责罚,而是宽赦。

 

龙傲天自是没抓住这个机会。

 

两日后刘少爷从一夜芜杂梦境醒来,见龙傲天又已在庭院洒扫时,不由苦笑着说:“傲天,从面上看我尚是个全人,内里却尽是腐的坏的——你最清楚不过了。如此何苦执意留下,难道你就中意这抱病之身?”

 

龙傲天听进去少爷的揶揄,却依然脊背笔挺:“少爷当初留我,本就为了治病。是我没医好少爷,您不弃我,我又怎会弃您?”

 

少爷沉默一会儿叹了气:“出言不敬,依家法,该罚。”

 

 

 

〈肆〉

 

在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里,刘家少爷曾经也是个温润宽蔼,质如璞玉的性子。只是在与欧阳家旷日持久的争斗纠葛中,刘少爷遭遇了某场变故,才成了现在这样阴晴不定,乖戾佻薄的模样。

 

旁人或哀其皎者易污,身不由己,或唾其滑泥扬波,自甘堕落。

 

至于那变故具体为何,外人语焉不详,刘家上下也讳莫如深。而龙傲天待在刘波身边,也像是跟着进了漩涡正中平静无澜的风眼。如今三年过去,他依然只能从旁人的三言两语中寻些蛛丝马迹,把少爷不愿提及的过往拼凑出个大概。

 

少爷这些年带着他,与几家商界头面人物交际周旋,陈仓暗度,只为彻底扳倒欧阳铮的势力。昔日温吞之人变得长袖善舞,用起手腕来颇有几分佛口蛇心的狠劲儿。于是在刘少爷千般苦心万般经营之下,欧阳家已渐如鱼游沸釜,日暮穷途。

 

十年一剑,刘少爷这剑磨得锋利漂亮,可这一路下来步履维艰,自是躲不过一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他那一身的病,多数是积郁成疾,但也不乏引虎自卫,拨草寻蛇之后的遗疮。

 

龙傲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少爷总是有办法缄住他的口,让他有心无力。

 

这天夜里谢家七少爷带着满身的酒气登了刘府的门,还当着管家的面就摸上刘少爷的脸蛋醉醺醺地叫着“宝贝儿”,口里抱怨那些新欢小姘头们个个泼皮娇纵惹人嫌,不似刘波这旧爱柔情似水,体己熨帖。

 

龙傲天登时眼里冒了火星,手上骨节攥得发白,生是被刘少爷拦下了才没动手。刘波也不傻,谢家的利用价值已所剩无几,犯不着他再舍身逢迎,就用几声温言软语将谢七少哄将出门,不忘嘱咐谢家司机把人平安送回去。

 

可还是不免被摸了几把腰,揩走一些油水。左右不是少了块肉,刘波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可龙傲天那张俊俏的脸却因血气上涌涨得通红,仿佛吃了亏的人是他一样。

 

刘少爷生了逗弄小管家的心,故意用着轻佻语气:“傲天,你跟这种人置什么气?我跟你睡过的觉,可比跟他睡过的多多了。”

 

被这么一调侃,龙傲天更觉委屈:“少爷明知我不是因为这个——”

 

刘波像以往一样示意龙傲天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末了摇摇头:“这些不过是为了成事所做的必要牺牲。”

 

少爷口中的“成事”,自然指的是将欧阳置于死地,好为那位张先生报仇雪恨。

 

龙傲天又想起了少爷的那句“没能让欧阳偿债,我尚走不得”——长久以来,少爷都是以这一执念作为依凭才能存活于世的,龙傲天怎会不知。

 

那么如若少爷果真夙愿得偿,之后会发生的事情,龙傲天便不敢想象。

 

他多想问少爷既能为那人而死,那能不能也为他而活。

 

而这话是问不得的。经过这么多年,龙傲天已经意会到,少爷待他素来宽和,在某些时候甚至都可以说是纵惯着他的,但唯独不许他将自己与那位先生并论相提。这是少爷的底线,他触一次便吃一次苦头,渐渐也就学乖了,再不做这般试探。

 

哪怕不甘的藤蔓在他心底日复一日地潜滋暗长,他也得咬牙忍耐着,不让那种丑陋虬曲显露到少爷面前。唯恐不这样做,偷来的光就要被没收回去。

 

少爷也好像猜到龙傲天想说出些痴言疯语似的,先他一步发了话:“你与其杵在这儿,不如替我打盆热水来净面。你家少爷的脸可是刚刚被不干净的东西碰了。”

 

龙傲天依言去办,可他其实不愿见少爷这般举重若轻,好像生与死都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从不在乎他有多么看重少爷的命。

 

水打来后,刘波闭着眼让龙傲天给他擦了脸。睁开眼后看见小管家依然是五赌六气地板着脸,就掐了把人的脸蛋,学着谢七少流里流气的口吻:“别气了,宝贝儿,今晚我都是你的好不好。”

 

刘少爷分明手上悠着劲儿,管家的双颊还是泛了红,脸也再板不成了。




〈伍〉

 

规规矩矩的三声叩响后,龙傲天进到刘波的书房。

 

“少爷,宋婉玲小姐刚才来电,邀请您这周日去听音乐会,您是否赴约?”

 

龙傲天口中的这位宋小姐算得刘少爷的青梅竹马。多年前刘老爷还在世时,刘宋两家交好,甚至还口头给刘少爷和宋小姐定下过娃娃亲。可惜后来刘家遭逢太多变故,宋小姐也被家里送到欧洲留学几年。兜兜转转,直到一年前宋小姐学成归来,二人这才恢复了来往。

 

刘波放下账本,淡淡开口:“宋家现在也是咱们得罪不起的,婉玲小姐既然不嫌我名声不好,我岂有不赴约的道理。这样,你明日去趟素屏阁,把我新制的那身衣裳取来罢。”

 

“是。”

 

龙傲天答应时未多说一字,应过更是闭口不再言语。

 

言多必有失,缄默是下人的本分与美德,可刘少爷见管家年纪轻轻就常常一副老成持重的做派,不免反省起是不是自己这几年对他太过严苛了。

 

总是闷在这死气沉沉的府里,就是蛟龙也得憋成小王八吧。若是再不让小王八晒晒太阳,只怕壳上都要生出苔藓了,不然怎么总是脸色铁青铁青的呢。

 

这联想让刘少爷自己几欲发笑,于是他清清嗓子对龙傲天说:“取来衣裳后就给你放假一天吧,素屏坊挨着什锦街,想逛就去逛逛,想买什么就买。别那么节省,少爷不会亏待你,还用你自己攒老婆本?”

 

少爷说了许多,没一句是龙傲天想听的。但他又不可失了分寸,只好谢过少爷退下,心里负气般地盘算究竟要攒多少老婆本才能娶了少爷过门。

 

刘少爷定制的是袭月白长衫,龙傲天从裁缝手里接过时就知道它很能衬出少爷那一身儒雅的文人气。

 

龙傲天是喜欢看少爷穿长衫的样子的,尤其是那些浅淡素净的颜色,或许在常人看来不够出彩显眼,可穿到少爷身上就成了一抹摇曳生晖的鲜活月光。

 

所谓爱屋及乌,起初龙傲天自己也想像少爷那样穿长衫,可少爷却坚持说他更适合穿西式服装。龙傲天想西服的确行动更为方便,就乖乖跟着少爷去做了衣裳。可当发现绣锦坊的薛裁缝见到跟在少爷身后的他就活脱见了鬼一样,拿着软尺给他量体时手都是抖的,龙傲天才终于领会少爷说他适合穿西服的根据是从何而来。

 

少爷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哪怕送来的衣服龙傲天穿着十分合宜,此后也再不光顾绣锦坊了。

 

那日薛裁缝的反应,就好像把龙傲天一直以来只得暗自窥测的往事掀开了一角,让他再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之后一日,龙傲天借着帮少爷给某位老板的掌珠置办生辰贺礼的由头,瞒着少爷又来到了绣锦坊。

 

薛裁缝这次见他时已经比上次镇定许多,恢复了生意人的秉气,直待龙傲天在店里订下三匹金玉缎,才愿同他交谈上几句。

 

龙傲天直接问薛裁缝,以前跟少爷来过的那位先生到底与他有几分相似。薛裁缝打量他一会儿说,身量有八分,眉眼却有十分,着实太像了,不然他那日也不至于如此失仪。

 

听了这话,龙傲天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像灌了汪水。

 

薛裁缝继续说看二人也不可能是双胞兄弟,他记忆里那位张姓管家长得也显小,可怎么也得有个二十四五了——这还是两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时的印象,而龙傲天明显看上去更年轻,所以身材也更纤瘦些。

 

随后龙傲天又得着一些诸如张管家穿衣似乎偏好蓝色之类的细枝末节,毕竟裁缝所知也仅此而已了。那以后再去制衣,当少爷拿匹靛蓝格纹料子往他身上比划时,龙傲天不情愿地张了嘴,末了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不喜欢”。

 

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确实不过徒增烦扰。如是想来少爷在他面前绝口不提那个人的事,倒或许是真的存了几分仁慈。

 

 

 

〈陆〉

 

龙傲天走出素屏阁时,天正下着蒙蒙的雨。沪上比北平雨水多,龙傲天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年头就养成了出门带伞的习惯,这点倒比在这里土生土长了三十载也没学会为自己操这份心的刘少爷强上许多。可是龙傲天的雨伞也向来是为少爷备着,今日少爷不在,他出门时就忘了带。

 

龙傲天自己无所谓淋这些小雨,但他惦记着手里少爷的衣裳,此刻便有些懊恼,把那袋子在胸前捂好了,才疾步向前走。

 

雨一落下,深秋街头的肃杀劲儿就上来了。凉凉的空气里裹着十足的水汽,沉甸甸悬停在皮肤表面上,这种若有若无的湿重感绝说不上教人感到舒适,可龙傲天却是喜欢下雨的。

 

他遇到少爷就是在个雨夜里,而再进一步追其原因,他也是为借着雨水消掩自己的踪迹,才会选择在那夜逃离。

 

龙傲天已经很久不曾想起遇到少爷之前的事儿了,那样暗无天光的日子他过了五年,却也只像终而复始的同一天。

 

他曾听人说,人只有眼下过得不好才会不断追忆过去。他在少爷身边很好,所以那些记忆对他而言早已恍如隔世。

 

可少爷呢?少爷留他在身边,却只是为了能够假想自己仍旧活在过去里。

 

雨势渐渐小到了难以觉察的程度,龙傲天放下心来,决定按照少爷建议的那样去什锦街逛逛。

 

许是受这阵雨的影响,街上行人不多。龙傲天见印象里总是大排长龙的那家糕点铺今日也难得稍显冷清,就去买了些蟹壳黄。龙傲天吃糕点还是甜口的更吃得惯些,可因为少爷偏爱咸口,他每次都是多买咸口,甜口只象征性来一点。

 

走了不远见着卖梨膏糖的,龙傲天就想起今天早晨出门前听见少爷有些咳嗽,又买了些梨膏糖。他知道少爷不爱吃这个,嫌甜嫌腻嫌有药味儿,可是能润肺清火,总归比真吃药强些。少爷脾气犟,可如果他想办法哄一哄,倒也还是能让少爷听进一两句劝的。

 

什锦街上竟还新开了一家眼镜店,龙傲天走近了才看出来。他本没想进去的——他一向觉得只有读书人或者像少爷这样颇具文人风度的才适合戴眼镜,不过店墙上挂着的那副密密麻麻的视力表倒让他觉得新奇。他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还没能看出什么门道,就被店里伙计招揽了进去。

 

伙计直夸龙傲天长得白净有书卷气,戴眼镜准保很合适。龙傲天推辞一番,伙计就说:“我见您刚才看视力表时眯了眼睛,还是让咱们店里的大夫给您测下视力吧,测一测不收钱的。”

 

没想到这一测倒果真测出来龙傲天的视力有问题。大夫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远处东西的,龙傲天也说不上来。离远了看不清,走近点就行了,反正他也不是做学问的,就没怎么留意过。

 

以前一直这么模糊着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戴过大夫给他装配的临时镜片,龙傲天就真有点舍不得这种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活泛起来的感觉了。他又按照伙计的推荐试戴了一副金丝镜框,虽然自己看着镜子觉得十分别扭,伙计却说是极合适的。

 

这话虽有自卖自夸之嫌,不过龙傲天的注意力已不全在镜框的款式上了——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陌生,是不是也就说明戴上眼镜以后,他和那个人就会少几分相似。

 

龙傲天付了定金,伙计说要三日后才可取镜,叮嘱龙傲天不要过度用眼,不然近视还会加深。龙傲天虽对自己近视的原因依然存着疑惑,不过更多还是在担心少爷不喜欢他戴眼镜的模样。

 

其实有时候龙傲天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究竟愿不愿意再像那个人一些。




〈柒〉

 

龙傲天回到刘府的时候少爷已经用过晚饭了,却还是赏光地尝了他带回来的蟹壳黄,就连梨膏糖也吃了些,都没等龙傲天哄。

 

待到晚上龙傲天给少爷送药时,看见少爷正倚在床上看书。他想起白天那眼科大夫对他的一些嘱咐,忍不住劝少爷说卧房里灯光昏暗,您还是莫在这里看书,对眼睛不好。

 

这话让刘少爷感到稀奇,就从书上抬起目光看龙傲天:“不过给你放了一天假,就在外面学坏了,教训起少爷了么?”

 

“不是教训您,我是关心少爷。”龙傲天想少爷这是有些恼他真的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就解释着,“我今天去得久,是配了一副眼镜。”

 

“眼镜?”刘波放下手里的书,“你近视了?”见龙傲天点头,刘波蹙眉,“是不是因为我最近让你看了太多账本?……沈伯这阵子身体不好,给你的担子确实是重了些。”

 

“少爷,我没事。我的视力从很久以前就不太好,不赖少爷的。”

 

少爷没再追究龙傲天那句“不赖少爷”又属大不敬,只是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在床上趴过身去叫龙傲天给他按按肩背。

 

“傲天,我想象着,你戴眼镜应当也是好看的。”

 

刘少爷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回头看正认真给他按摩的管家。

 

龙傲天的手顿了顿:“只是要等三日才能取镜……少爷是真觉得——”

 

后半截话龙傲天咽了下去,少爷既然这么说了,他又怎好质疑,实属莽撞。

 

少爷笑着轻叹一声:“傲天,你是不是吃准了我今日有些想你,才胆子这么大?”

 

这问题问得狡猾,龙傲天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但从少爷氤氲的目光里,龙傲天反应过来,刚才那话的真正意图其实是在前半句。

 

于是他俯身亲了少爷的嘴角,依着少爷的意,把嗔怪他胆子大的那句给落了实。

 

 

 

〈捌〉

 

黄昏时分的街景在车窗玻璃上向后倒退着,刘少爷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转过头去看他身边的管家,不想却把也在偷眼看他的管家逮个正着。

 

夕阳光从车窗照进来,路过龙傲天的金丝眼镜框时,在他的鼻梁上投下小小一片阴影。戴上眼镜后的龙傲天更添了些斯文稳重的气质,刘波看着便觉得真真是诗里写的那样,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不过这如金似璧的人却躲开了刘波的视线,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刘少爷一手托了腮:“傲天,我去赴宋小姐的约,你是不是不高兴?”

 

心事突然被言中使龙傲天有些无措,可他又端的是无立场介怀自家少爷同谁来往的,只好避重就轻地闪烁其词:“少爷说过,宋家是咱们得罪不起的,所以——”

 

刘少爷截断他:“我是在问你,有没有不高兴?”

 

龙傲天垂下眸子:“少爷何苦为难我,您这问题要我如何回答呢?”

 

“自然是要你如实回答。”

 

见少爷如此不依不饶,龙傲天被逼无奈回了嘴:“我若说我不高兴,少爷便打道回府吗?”

 

刘少爷扬扬眉:“那倒不会。”

 

“那我便没有不高兴。”龙傲天话说到这已经有些赌气的意味了,刘少爷倒也没生气,小管家毕竟年纪轻,偶尔展露些少年心性倒还显得活泼些,他也不是包容不得,就无奈地叹了句“你呀”。

 

龙傲天不是不愿对少爷说实话,可他明知他的实话都是少爷听不得的。他想说,少爷去赴别人的约他自是不高兴,可这些个宋小姐谢七少林老板却都不是最打紧的,他最想的还是让少爷忘了那位张先生。

 

昨日少爷第一次见他戴眼镜便夸了好看,可龙傲天还是捕捉到了少爷眼中转瞬即逝的茫然若失。所以夜里同少爷温存时,龙傲天没摘去眼镜,有意无意地以这种方式提醒少爷自己与那人终是不同的。

 

少爷也由着他,只打趣他像穿了新衣服就不舍得脱的小孩儿。可待到攀上顶峰,少爷蕴着春水的眼睛闭了又睁开,在看到龙傲天的脸时,露出了一种如梦初醒的恍惚神情。

 

少爷的唇动了动,却没吐出任何一个名字。

 

到这儿就够了,龙傲天想,点到为止,何必自讨苦吃。他认命地取下眼镜,抱紧还在失神的少爷,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好的视力——若看不真切,便还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少爷在看向他的时候,入眼的也唯他而已。

 

一路上直到安华剧院门口,两人都再无话。

 

宋婉玲小姐醉翁之意全在邀请刘少爷,却也记得给龙傲天预备了门票,只是位置与和她和刘少爷的离得挺远。

 

龙傲天曾听少爷说留过洋的宋小姐思想十分开化,所以他想宋小姐如此安排并非完全出于主仆之序的考虑。不过这时他的不高兴是断不好再挂在脸上了,礼貌地对少爷和小姐欠欠身后就去寻他的座席。

 

宋小姐其人性格爽朗,谈吐大方,加之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刘波并不抵触同她来往。毋宁说他对宋小姐所分享的留洋见闻还颇抱几分兴趣,偶尔也会向往那些描述里远在海外的自由空气。

 

宋小姐见刘少爷听得有兴味,也从来不吝分享。一个姑娘家,竟连曾在英格兰街头看见两个大男人毫不避讳地牵手一事都讲给刘少爷听了。

 

“他们手上还戴着对戒呢。”

 

刘波以为宋小姐说者无意,是自己听者有心。他面上从容自若地笑了笑,心里却禁不住以自己为主人公想象起宋小姐所描述的场景。

 

想象中他与那人也是这样旁若无人地牵手,走在落满异国月光的街头。他或许会拒绝那人给他披过来的西装外套,那人便闹了别扭,借故向他讨要一个吻。

 

那人的面孔刘波早已印刻在了心里。至于那面孔之下究竟宿着谁的灵魂,刘波自问之间,视野突然落入一片黑暗里。

 

整个会场先是静默须臾,随后便炸开了锅。听众小声惊呼,工作人员高喊着很抱歉暂时出了电力故障,请女士先生们请稍安勿躁。

 

这场电停得突然,故障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剧院只好用发电机进行应急照明。那光亮将将能让人看清眼下的路,观众们在昏暗中摸索着向出口疏散。

 

刘波小心地搀着花容失色的宋小姐把人送了出去,这场约会到此自然不了了之。可在嘈杂的出口处刘波遍寻不到龙傲天的影子,就等人流稍息后又折返回大厅里面去找。

 

他凭着印象去看龙傲天的座位所在,果真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立在那里不动。刘少爷有些纳罕,摸索过去正欲打趣小管家怎的今日如此不中用,保护不了少爷不说还得让少爷来保护,却见龙傲天的眼神空洞又惊惶,像是失了归处的羔羊。

 

刘波不无担心地唤了句“傲天”,龙傲天才察觉到少爷的存在一样,下意识地向前伸了手,被少爷牵住了。

 

“傲天,你这是怎么了?”

 

管家抓牢少爷的手,头一回在少爷面前失态地带了哭腔。

 

“少爷,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呢。”




〈玖〉

 

刘府的夜晚几乎没有黑灯瞎火的时候,因为曾经住在这的某个人怕黑。因此龙傲天也没能及时发现,自己的夜盲症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他当年之所以会逃离组织,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在晚上的视力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差了。不堪重用的人留在那种地方境遇如何可想而知,龙傲天也是为了保住性命才会选择孤注一掷。

 

可那时他在雨夜都还能看清刘波为他打伞的动作,甚至半月前还能扶着晚宴上醉了酒的少爷坐上汽车,眼下怎么在暗处就几乎一点儿都看不见了呢。

 

刘波牵牢了龙傲天的手一点点往出口走。傲天看不见路,所以他必须要比搀扶宋小姐时要再小心百倍。不过走了短短的距离,二人掌心里都攒着汗,把一个人的恐惧与另一个人的担忧紧紧地黏合在一起。

 

这时人群基本上已经散尽,刘波带着龙傲天挑了处明亮无人的地方站定,问龙傲天现在是不是可以看见了。

 

龙傲天点点头,脸色却是惨白的。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嗫嚅在了嗓子眼儿。

 

可刘波听懂了,就把龙傲天拥进怀里说:“别怕,傲天。少爷明日带你去看医生。”

 

纵使刘少爷读过不少书,算得个广见洽闻的人物,也还是不免觉得那些医学术语艰涩难懂。杜医生一番话让他如堕云雾,但“不容乐观”这四个字却是被他刻肌刻骨地听了进去。

 

据杜医生说,龙傲天这个眼疾,夜盲和视力下降都是典型的症状,病发以后患者的视野会渐趋狭小,慢慢地看东西就像隔了根管子,只能看到中心小小的一圈,而再以后,就会失明。

 

只是这病究竟要多久才会致盲就因人而异了,五年,十年,幸运的话二十年或更久都有可能。杜医生告诉刘波,就目前来看,龙傲天的病程发展得算是快的——发现得还是有些迟了,这病虽然治不好,早些干预的话应该会比现在情况好些。

 

刘波的心随着这宣判一点点沉下去。傲天对他体贴入微,他却对傲天生病一事毫无觉察。

 

傲天知道他身体不好,在他身边伺候的这五个年头,煎汤送药一次没落下过,用心程度甚至可说诚惶诚恐。老管家年事已高,近年来越发力不从心,刘波完全相信许多事务若没有傲天帮自己料理,他在搞垮欧阳之前便要先把自己折进去。

 

虽然杜医生说傲天这病是遗传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可刘波还是不由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傲天。

 

杜医生是单独跟刘波讲的病情,至于要不要告诉龙傲天实情,就让刘波自行定夺。刘波拖沓着脚步回到诊室里,年轻的管家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里盛了不安,却依旧是清透明亮的,教人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少爷,”龙傲天的声音带些嘶哑,“您别瞒我。别让我糊糊涂涂的。”

 

少爷就把杜医生的话如实说与龙傲天听。管家的反应比少爷想象得要平静,似乎也是带了些心理准备的——毕竟在那个人头攒动,纷乱嘈杂的剧院厅里,他一个人已经把那种密不透风的黑暗所带来的绝望体尝过了。

 

管家见到少爷比他先红了眼睛,遗憾而歉疚地对少爷说了对不起。

 

他原以为他还能照顾少爷许多年的。

 

 

 

〈拾〉

 

冬天是个危险的季节。

 

寒冷一词被具象化成不可计量的,微小冰凉的刀刃侵入肌体,削薄血管,磨损骨骼,驱使旧疾复燔燃,疮疥入膏肓。

 

所以人们才说冬天死人多,阎王都赶在这个时令收人。在刘府鞠躬尽瘁了大半辈子的沈老管家,也是在这个冬天走的。

 

老管家起初只是感了风寒,可人一上了年纪便扛不住病,断续反复地发热了半月余也不见好,病灶就落到了肺上。肺上的毛病容易传染,老管家就独自搬到了别院,说什么都不让少爷探望,就连龙傲天和其他仆人都见不上几面。

 

直到冬月初六那天,老管家终是托人把少爷叫来屋里,肺里拉着风箱一样已经发不出什么清晰的话音来,却还是用眼神示意少爷别靠得太近。

 

颤巍巍地把留给少爷的绝笔塞到龙傲天手上后,老管家竭了力对少爷说您别难过。趁着少爷抹泪的功夫,又用已经浑浊的眼球看着龙傲天,没嘱咐他照顾好少爷,却用口型告诉他:孩子,少爷心软,念旧……你别怪他。

 

龙傲天其实想不太通老管家这话,少爷与他之间的因缘,竟真是一个“心软念旧”就能厘得清的吗。不过老管家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他自是不怪少爷的,现在的他只想多追随少爷一会儿,哪怕多一天都好,在他这双眼终于失光之前。

 

老管家就走在了那日,跟那张先生的祭日只隔了三天。少爷这几日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吃了医生给开的助眠药也无济于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下眼睑红肿又泛青。

 

看着龙傲天仔细地用勺子一点点帮他把药澄到可以入口的温度时,刘少爷又想起沈伯遗书里的那些话来。

 

沈伯是和刘老爷一起长大的,主仆间情同手足。不想刘老爷英年早逝,夫人隔年也因思念成疾而香消玉殒。沈伯始终留在刘府,照料少爷的起居。

 

沈伯书中自陈他几十年来唯一后悔之事,便是一时心软收养了那个姓张的孩子,原想给幼年丧亲的少爷做个伴,却误了少爷终身。

 

沈伯还劝少爷勿耽于旧,人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

 

可眼下前路在哪儿呢?

 

刘波放下药碗时,抬头看了眼电灯。恨那灯不能再亮一些,好把傲天眸子里印着的暗驱赶得再彻底一些。




〈拾壹〉


冬天虽危险可怖,在沉重的雪被下却也总是埋着些希冀的。这便是世界赖以劝诱生人前赴后继的伎俩。


与刘家争斗了将近十年的欧阳铮也死在这个冬天。


在刘少爷的推波助澜下,几家豪商巨贾终于联合着将欧阳家的产业尽数蚕食鲸吞。眼看着半生心血毁于一旦,欧阳铮的精神本就濒于崩溃,刘少爷又专挑了个好日子登门造访,绵里藏针一席话凿骨捣髓,彻底把欧阳激出了失心疯,于第二日自投了浮着薄冰的河。


听到欧阳的死讯后,刘少爷背着管家流了场泪。


“哲华,”他哽咽地念着那个久违的名字,“咱们的仇我报了,可我知道,你其实从来不愿我随你走……”


“既然余生还长,你就误我到这儿吧。”




〈拾贰〉


转眼便到了冬至。


刘少爷是在龙傲天来的第三年才想起,北方这一天是要吃饺子的。刘少爷不爱吃饺子,龙傲天也说自己不讲究这些,跟着少爷吃些汤圆就算过了这冬团圆。


不过今年冬至,少爷似是兴致不错,除了让厨娘把沪上这时候常吃的汤圆,酒酿,花糕做上,还特意吩咐为龙傲天准备了饺子。


吃饭时刘波难得在家里饮了酒,微醺之间用自己虚握的拳支着头看龙傲天,目光被醉意晕染得像沾着雨水的桃花瓣。


傲天,少爷说,今天是一年里夜最长的时候,等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龙傲天花了一会儿功夫听懂少爷这句话——今天过后天会亮得越来越早,所以他每日都能比前一日少受些长夜漫漫的磨缠,多看见一寸天光。龙傲天感念少爷对他的挂念,也疼惜少爷的天真。


即使白昼渐长,他的病情也是江河日下的,两者究竟哪个能抢到前头,谁都预测不了。


而这个赌龙傲天打不起。其实他一开始忘了今日是冬至,身上都揣好了辞职信。


眼疾确诊后不久龙傲天就有了离开的念头,只是老管家的离世给少爷造成了太大的打击,他无论如何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留少爷一个人,就将这想法暂且搁置了。而后来欧阳死了,少爷并没像他所害怕的那样失了精神支柱,反倒比原来笑容多了些,这让龙傲天安心些许的同时,也冥冥觉得这就是命运安排给他的告别时机。


也不必即刻离开刘府,但要提前着手准备,至少像老管家当年培养他的那样,他得为少爷寻着称心合用的下家,万不能让少爷以后无人可用。


龙傲天原是这么打算的,可那日与宋婉玲小姐的会面却让他打消了这念头里私心使然的迂缓拖沓。


宋小姐把约见的地点定在一家咖啡馆。空气里咖啡的苦味芳醇浓厚,龙傲天说不上不喜欢,倒是刘少爷不怎么习惯这味道。旁人送来家里的咖啡龙傲天也试着给少爷煮过几回,少爷吃药不嫌苦,喝咖啡时却总是要放糖。


“龙先生的时间很宝贵,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宋小姐的脸蛋粉白如瓷,口脂红艳饱满,衬得她笑起来时有种明丽热烈的风情。


“您是心明眼亮的人,应当也知道这街巷里弄间都如何传言阿波哥哥与您的关系吧。”


龙傲天当然知道宋小姐要同他说少爷的事,却也着实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


“众口铄金,宋小姐,传言不可尽信。”


“龙先生何必诓我,”宋小姐的笑意又绽开几分:“你们两人的确有那种关系不是吗?我起先只是怀疑,那日在安华剧院出言试探了一番,阿波哥哥下意识地就往你那边看。”


龙傲天无言以对,宋小姐就接着说:“其实我在国外也见过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不过龙先生猜怎么着?他们终归都还是各自结婚生子了。”


这时宋小姐已经不等龙傲天搭腔了,拿起咖啡匙在面前精巧的小杯子里搅了搅。


“不用我说您也明白,阿波哥哥若想结婚,是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的。”


宋小姐之后又说了些感谢钦佩龙傲天多年来对少爷无微不至的照料之类的话,仿佛已具几分刘家女主人的风范,殊不知龙傲天在想,宋小姐最应介怀的对象其实并不是他。


少爷的心里淌着一道月光,而他不过是仰赖那光而生的影。某种程度来说,他与宋小姐甚至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宋小姐放心,”龙傲天起身告辞前自白,“我从未想碍着少爷。”


经着几日偷偷忙活,龙傲天已经帮少爷挑出一些新任管家的人选,就差带给少爷见见,做最后的定夺。


他本想在白天就跟少爷说这事的,可少爷见了他第一句便问他吃饺子喜欢什么馅,让他准备的那些话都出不了口了。


今天合该是团圆的日子,怎么说也得陪少爷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一天。龙傲天总算给自己找着了聊以宽心的借口,可在他回答少爷想吃白菜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鼻子泛了酸。




〈拾叁〉


吃过这顿饭后刘波已经醉得走不稳路了,让龙傲天半搂半扶地送回了房间。


“傲天,你今夜留下睡吧。”


共赴巫山许多回,两人却极少共枕而眠。少爷不留,管家也不好主动提。而此时少爷这样要求,龙傲天自是欣然同意的。


两人躺在床上,少爷被酒精蒸得微热的身子隔着两层衣料贴着龙傲天,却也只是如此而已。房间里留着通明的灯,刘波靠到龙傲天怀里说,傲天,你当年年纪明明还小,是我教坏了你。你怨我吧。


龙傲天轻声说,少爷,我不怨的。


“当真不怨?”


“当真。”龙傲天重复过,宠溺地笑了笑,觉得少爷这般果然是醉了。


少爷的脸颊愈发红扑扑的,眸光却晶亮起来:“既然这样,今天晚上不做那些事,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有一瞬间,龙傲天简直要相信他这虚影终于守得云开,只差一些就可摇身成月明。可不等他惊喜若狂地迈出这一步,缺了半壁余光的视野和宋小姐的那句“结婚生子”又生生将他锢在原地,警诫着他——


不可动。听过少爷这话便足矣,你复何求。


后来少爷在他的臂弯里一夜睡得酣甜,龙傲天却始终没能合眼。


重新开始不了了,就让他再多看看他的少爷吧。




〈拾肆〉

 

原本的那封辞呈已经被龙傲天攥得磨了毛边,他重新誊了一封才递到了刘波面前。

 

少爷接过时,面上倒是没露什么情绪。快速浏览过后,他点头应允:“管家这个职务你要辞便辞,但你还得定时去杜医生那儿拿药。”

 

龙傲天颔首:“谢谢少爷。”

 

“我还没说完,”刘波把那封信仔细叠起,“你搬离刘府后,还须每三日与我通一次电话,每周回来与我一叙,每半月与我修书信一封……你可能答应?”

 

龙傲天怔怔,未置可否间又为难地唤了句“少爷”。

 

刘波这才抬眼定定地看龙傲天:“所以傲天,你并不是不想做刘府的管家了。你只是要弃我而已。你是觉得已经医好了我,还是我已经无药可医了?”

 

少爷竟还记得从前他说过的话。这让龙傲天本已经疼木了的心口又被刺得出了血。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少爷先叹了气:“傲天,我那时便说过,我会放你的。现在只要听到你亲口说你要弃我,我绝不纠缠。”

 

龙傲天怎可能说出这话?少爷倒不如让他以死明志。


他掐住自己的掌心,硬着心肠说:“少爷,我待在刘府五年,寸步不离地守着您。我能看见的时日,不知还有没有五年,您就让我走吧,让我再四处看看。”

 

就这样,没能遂老管家的遗愿,龙傲天终究还是利用了少爷的心软。

 

因少爷说无所谓,所以还是龙傲天自己敲定了新任管家人选。他为少爷选的是位沉稳温文又不失果敢麻利的青年,出身清白,读过几年书,还会些拳脚功夫。不管怎么说都要比少爷当年只是看脸就把他捡回来靠谱。

 

对新管家不厌其烦地叮嘱伺候少爷服药的讲究时,龙傲天注意到青年的目光始终是清清渟渟的,便猜想这样的一双眼在看向少爷时,许是永远不会掺杂暗昧的欲念。

 

这样很好,能护少爷周全。

 

龙傲天临行前一日,正在屋里做最后的整理打点时,少爷敲响了他的门。

 

龙傲天恭敬地把少爷让进来。少爷没动他沏的茶,开口便问他为什么想去津门。

 

龙傲天说他到底生在北方,这些年也有些想念那里的风候。北京他回不得,就想着去个离故土近一些的地方。不过也未必会长久待着,若有机会能去西北看看也很好。

 

少爷接受了他的说法,却又摇摇头:“我以为你至少会把年过了再走。”

 

龙傲天不做声。过了年便是春天,万物伊始的节令,哪里还容他这旧时之人流连。宋小姐那日告诉他,她的生辰在正月,宋老爷也希望能赶在宋小姐生辰宴前,让她跟刘少爷把婚事定下来。

 

“小时候,那算命先生分明没说我是个伶仃命,怎的一个两个,我谁都留你们不住。”

 

龙傲天终是不再纠结在少爷的这“一个两个”里,他与那人究竟可否平起平坐,只是衷心地祝福少爷吉人天相,定很快得与良人为伴,余生顺遂圆满。

 

少爷却像没听见他这话似的另起了话头:“傲天,津门也有许多大医馆,你多仔细自己的眼睛,定期复查。别心疼钱,走的时候再多带些盘缠——就是把我这刘府搬空了都好。”

 

龙傲天苦笑:“少爷说笑了,您先前帮我预备的已经够多了。”

 

“不是说笑,我是真的觉得无处补偿你。若是当初——罢了,没什么意思。”少爷自嘲地摆摆手,“你明日的车太早,我起不来,便不去送你了。”

 

“少爷歇息好便好。”

 

“你那辞呈递来许久了,倒也不必还一直叫我少爷。”

 

丢下这句话,刘波踏出龙傲天房门的同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吗?”

 

见少爷回头,龙傲天赶紧憋住即将夺眶的眼泪,答非所问地说:“盘缠我带足了,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少爷。”

 

刘波明白了,他给什么傲天其实都会收着的,傲天真正不要的,唯有他的心。

 

 

 

〈拾伍〉

 

比起沪上,津门的冬天要干燥许多。因多年未经这种干冷天气,龙傲天到这里不过三日,晨起后整张脸都干得发疼。这时他想起刚入冬时刘府小丫鬟分给他的那罐雪花膏,走的时候也忘了带上。

 

少爷早些时候曾劝他别光闷在府里,天气好时多出去走走,就算是邂逅着心仪的小姑娘了也无妨。可他其实是甘愿一直待在府上的,因为只有在少爷身边的五年,他才像是真的活过。

 

仔细想来,这些年少爷明里暗里也提过几次让龙傲天留意着自己的姻缘。二十多岁了,也可谈婚论嫁了。龙傲天当时只当少爷心思不在他这儿,所以是无所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的,可现在回味起来,就难免要怀疑少爷当时说这些话,或许真也有与自己现在的心情类似的时候,一回也好,两回也罢——我给不了你的,就换个人给。

 

所以龙傲天想,他不过是做了少爷也会做的选择。可即便这么自我安慰了,心里却仍是不好过。

 

他听了少爷的话,到津门落脚的第二日便去看眼睛。这里医生的说法与杜医生几无二致,只是给他查验视力时,发现情况比三月前又糟糕了一点。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所幸的是,医生说得这个病的多数色觉也会出问题,不辨蓝黄,龙傲天倒是幸免于此。他站在宁园一座小石桥边张望着那些叠山理水时,看见天仍是蓝的,水仍是碧的。

 

这些色彩都令他万分留恋,恨不得能镌在视网膜上。不过少爷的容颜倒是不劳他如此费神,是烙在他心里的,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得分明。

 

来到津门的第七日,龙傲天在北滦国剧社谋了个当账房先生的生计。说来也惭愧,他这一辈子先是被迫干过打打杀杀的勾当——这自然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经历——逃出生天后当了刘府的管家,虽然把刘府和少爷都料理得不错,但管家一职说到底也是个样样通样样松,没有什么专攻的活计。

 

硬要说龙傲天还有什么本事的话,就是跟着少爷和老管家学会了做账看账,虽然他做的账跟少爷的亲笔比起来还差一大截,但总归也算拿得出手的。

 

剧社的副社长曹先生听说新晋的账房先生一表人才,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就专程过来一趟同龙傲天打招呼。在得知龙傲天姓名后,曹先生两道眉毛惊讶地挑得老高,拍着龙傲天的肩膀称赞着:“好嘛,介可是个了不得的名字!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哇!”

 

龙傲天礼貌地笑笑,又想念起少爷当年把这三个字落书于纸时的神情。

 

转眼到了年关,剧社也要放年假了。龙傲天知道社里一位叫阿英的化装师老家在上海,过两日要回老家过年,犹豫一整天终于厚着脸皮将刘府所在的街区告诉阿英,托请人家过了年帮忙打听一位刘姓少爷和宋姓小姐的婚讯。

 

阿英是个热心肠,但答应之后仍不免八卦一句,问龙傲天如此惦念何不亲自回去一趟,是跟这刘少爷有亲还是跟宋小姐有亲。

 

这问题让龙傲天扯个谎给糊弄过去了。虽不能算是有亲,但若有他在,这个婚却是订不成的。这种事自然说不得。

 

剧社里也有一些不回家过年的社员,除夕这晚大家凑到一起包了津味素饺子。知道龙傲天没吃过,饺子出锅以后社员们就先给他盛上许多。

 

吃过饭后,剧社的几个演员来了兴致,吊吊嗓子后唱了一段《龙凤呈祥》,不会唱戏的伙计也都能抓着快板儿来段贯口。到了龙傲天这里,大家伙没有为难这位从上海初来乍到的小账房,几个女社员还打趣说他只要人往这儿一坐本身就是一出节目。

 

众人欢闹到午夜才各回各的宿舍歇着了。然而这时外头还净是鞭炮声和烟花声,轰轰隆隆的。龙傲天站在窗边,烟火应接不暇地绽着花,夜幕一亮一亮,光也忽忽闪闪地映到龙傲天的瞳仁上。

 

只是在他的视野里,夜幕还是太黑,烟火还是太黯,不努力分辨便什么都看不出来。

 

少爷是锦心绣口,珠玑满腹的,龙傲天想如果他还在少爷身边,少爷便会亲口描述给他听,帮他看见此时的烟花漫天究竟是怎样流光溢彩的场面。

 

他是那么想少爷。却希望少爷此时不要在想他。

 

龙傲天拿了纸笔,把他离开沪上之后的经历叙写下来,这时才惊觉自他到此也不过二十余日。他写了他所见所闻,也写了他所念所思。写到一半自己回看一遍,又觉言辞太过唐突缱绻,虽然这信他并不打算寄出,可毕竟是在抬头处写了“少爷亲启”的,所以他将那信纸揉作一团,另取一张。

 

而这一次,犹豫许久,落笔之时,千万妄思只化作一句“敬愿少爷,新年胜旧年”。




〈拾陆〉

 

收了年假,阿英回来后告诉龙傲天,确实打听到了一位刘少爷,但并没有听到什么婚讯。

 

龙傲天的心坠了坠,又安慰自己这正月还没过完,再说宋小姐那些话可能也只是为尽快赶他走的托词。谈婚论嫁毕竟是终身大事,若没有他妨碍,确实也不必仓促决定。

 

随后凛冬散尽,春天就声势浩大地来了。春天的阳光长着毛茸茸的边儿,铺天盖地地晕了众生的眼,心神也跟着荡漾起来。春光酿进几位国剧社的小姑娘心里,教她们不排练登台的时候就挤到一处,压低着声音笑语不歇地看龙傲天算账。

 

曹副社长则是单刀直入地替自家堂妹萍秋问了龙傲天对她印象如何,见龙傲天错愕,又紧接着说他两人站在一起时,看起来真是璧人一对,佳偶天成。

 

龙傲天对曹先生的这个萍秋堂妹倒确实有些印象。前些日子一些津埠太太们为了给女子学校筹款,在他们剧社办了场义演,曹萍秋也作为女票友之一登台唱了段《玉堂春》。台下的萍秋姑娘模样娇憨可人,谈吐间顾盼流转,听曹先生说她还正在南开大学里读书。这样美好的女子,却被胡乱牵线给自己,龙傲天只觉无奈头疼。

 

他将自己患眼疾的事情跟曹先生说了,曹先生的表情跟着凝重起来,再看他时就多了几分惋惜和同情,让龙傲天以后有什么困难就随时开口,剧社里的大家都古道热肠,不吝与他照拂。

 

曹萍秋也是个大气的姑娘,没因为这事与龙傲天起隔阂,在玩票之后还会同龙傲天说话,跟他讲学生们最近又组织了什么游行活动,同他分享诗社成员新作的爱国诗。

 

一次有听众往后台给萍秋送了个花篮,萍秋还从中抽了一支送给龙傲天,见龙傲天为难着不愿要,便对他说这只是友谊的象征。

 

这还是龙傲天第一次收到花,他叫不上来这花的名字,只知道不是玫瑰。玫瑰他认识的,谢七少曾经往少爷府上送过,火红火红的一大束,让少爷转眼就十分嫌弃地丢了。

 

龙傲天找了个高些的杯子接了水把那枝花插了进去。他想如果当初少爷也从那束花里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或许也会接过的。

 

没成想后来萍秋这诗念着念着,就从丹心热血念到了风花雪月。龙傲天觉出不对劲后,萍秋就索性对龙傲天摊了牌,一双杏眼饱含着柔情和勇气:“傲天先生,我喜欢你。我哥跟我说了你眼睛的事,但我不怕。好的爱情就像炬火,是能帮我们照亮前方的黑暗的。”

 

“爱情”这个词把龙傲天烫得心脏一蜷。

 

若真如萍秋说的这样,好的爱情是能让人不畏黑暗的火,那么他点火都怕灼烧到少爷,便把火生生攥熄在自己掌心里,这样的感情又叫什么呢?

 

不过龙傲天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对少爷抱有的当然也是爱情,只是不如秋萍的、宋小姐的好,不似她们磊落光明。

 

遇见少爷之前他尚不识爱恨,因此从始至终一颗心原原本本都是少爷一个人的。他的爱情纵有千般不好,鄙陋到连他自己都愧于捧到少爷面前,却是谁都抹消不了的。

 

萍秋转身离开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上还挑着泪珠。

 

“我可能很久都不会来找你了,傲天先生。”她说,“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人,可你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所以我不怪你的。”

 

 

 

〈拾柒〉

 

国剧社是个热闹地方,在刘府清净惯了的龙傲天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转眼一年过去,倒也不知不觉地喜欢了此地吹吹打打里的烟火气与人们粉墨板眼下的真性情。

 

可是这样平和的热闹也恐是不能长久了。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国内战局日趋紧张,虽然天津城眼下尚且算不得岌岌可危,战争的紧迫感也已经像阴云一样渐渐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

 

来年冬末春初时,一二八事变的消息传来。龙傲天惴惴忧心,夜不能寐,唯恐少爷在战乱中有个三长两短。他再顾不得许多,给少爷寄了信件问安,终是石沉大海,没能得到答复。

 

那几个月时间里他因担忧消瘦得很快,只寄希望等战事停息后,阿英回乡探望时能帮他探寻一些少爷的消息。

 

阿英在四月份停战后回去了上海,再回来时已经到了五月。停战协议已经签订,既无割地也无赔款,实属百年罕见,民心暂慰,楚囊之情已然觉醒。

 

阿英告诉龙傲天可以放心,他所打探的那位刘少爷好端端的,不仅如此,阿英在刘府跟前晃悠时,还听见小丫鬟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他家少爷的文章登了杂志一事。

 

“我打听着把书都给你买回来了,”阿英递给龙傲天一本封面上书《商人救国》的杂志,“你看看哪个是你家少爷写的吧。”

 

龙傲天惊喜不已,千恩万谢地接过那杂志,在目录上发现一篇署名“刘寻”的文章,心中一动,照着页码打开来,一字不落地看,看着看着就知这“刘寻”定是少爷,那行文风格和遣词用句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文章里少爷沉静又辛辣地批判国民政府的因循不决,呼吁民众奋起抵抗,勿在这国事蜩螗之际麻木消沉,偏信政府虚无缥缈的口号。

 

他的少爷不仅平平安安的,还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竭力地散着光热,龙傲天等了几个月等到这样好的消息,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

 

阿英见龙傲天激动成这样,觉得很是稀奇。他一向觉得龙傲天是个顶好的青年,美中不足便是情绪流露得太少,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眼下看着龙傲天热泪盈眶,阿英也为自己帮上了这个忙而由衷感到开心。

 

不过龙傲天口中的刘少爷并不叫“刘寻”,又为什么取了这么个笔名呢?阿英摸摸下巴,揣测着这“寻”究竟是寻觅的意思,还是寻常的意思。至于其他的词语,他一时是组不上来了。

 

那天龙傲天把刘波的文章读到了可以背出来的程度,后又将那本杂志上的其他文章尽数看完,只觉身上热血流窜,心头涌着前所未有的淋漓慷慨。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少爷一样为抗日救亡尽一份力,可他写不出这些文章,又因受着眼疾拖累,那些个民间先锋团体也不要他。至于那封他鼓足勇气才寄出的信,不知少爷是没有收到,还是不愿给他回。

 

心头血热了又凉,龙傲天辗转半夜也没睡好。不过在天光快要破晓时他发了个梦,是个有少爷在的梦。具体的内容他醒来后回忆不起,但臂弯里仿佛还存着少爷的温度。

 



〈拾捌〉

 

龙傲天按着那册《商人救国》上写的方法征订了这杂志,等了两个月后终于又等到了“刘寻”的文章。这次是号召商人们勿再在商言商,应切实抵制日货,并且称其为商人救国最重要的途径。

 

这个时候龙傲天的眼镜已经又换了一副,原来那副已经不太中用了。副社长看出来以后,就提出不再让他做账房的活计了,眼睛能少费点就少费点。龙傲天表示自己不愿做个闲人,副社长灵光一现想起社里唱了三十年武生行当的老傅这段时间总吵吵着要徒弟,就让龙傲天跟着老傅学习。他说龙傲天身板直撵,举手投足间动作爽脆,一看便是个唱武生的好苗子。

 

龙傲天心里清楚,副社长说是让他做学徒,其实还是找个由头关照他,二十好几的人了,又能从头现学出个什么名堂?

 

但他也没拒绝副社长的这份好意,真的跟着老傅学起了京戏。龙傲天本来就有武术的底子,加上已经在剧社耳濡目染了一年半,竟也真的很快上了手,学了三四个月就第一次登了台。

 

登台的时候戴不了眼镜,看台下也只是黑黢黢的一片,却歪打正着地帮着龙傲天舒减了几分初次登台的紧张,谢幕时倒也博得不少彩。后来送到后台的花篮,间或也有龙傲天一份。

 

随着民众的爱国情绪日益高涨,天津城的不少票房都开始组织抗日义演,把挣得的钱抽出几成捐款出去支援前线。刚刚入门的龙傲天有时也会参加票友们的义演,觉得自己总算是为救亡图存尽了些绵薄之力。

 

日子一天天过着,战争的阴翳也一点点迫近过来。又隔两年,战火还是烧到了华北。

 

阿英这次临行前邀请了龙傲天:“阿天,如今天津也不太平,要不你随我回去上海吧,你还回去投奔刘少爷,我估计也不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剧社的人们又都亲昵地管龙傲天叫起“阿天”了,仿佛他兜兜转转许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了,”龙傲天对阿英笑笑,“你多保重,一路顺风。”

 

上次阿英回来时告诉龙傲天,他听人说刘少爷今年开春时与宋小姐订了亲。龙傲天这次闻讯依旧惊喜,但眼泪硬是忍到了夜深人静时,才止都止不住地流下来。

 

上海于阿英是家,于龙傲天是梦。大梦一场,既已清醒,何以复耽。

 

阿英走后,龙傲天订的《商人救国》邮来一册又一册,却许久不再见“刘寻”的文章了。

 

龙傲天想少爷的心力许是已往别处倾斜,那么他也该翻新篇了。他当年跟少爷说的是他想去四处看看,却在这里停留了那么久,也该换个地方待待才是。

 

当他跟副社长辞行时,副社长拍拍他的肩,没有执意留他让他为难,只让他记得好好跟大家告个别。

 

社员们听说龙傲天明日要走,就约定着今夜的演出结束后聚在一起热闹热闹,给龙傲天开欢送会。盛情难却,龙傲天自然是答应的,他的车明早七点半钟发,时间还很充裕。

 

龙傲天已经有些日子不再登台了,现在的他若没了眼镜,是连走路都得多生小心的。阿英走后,他被剧社当了半个阿英用,在后台给演员们画画脸,打点打点服装。今天帮了忙后,他就在后台坐着,等待演出结束。

 

晚上这出唱的是《霸王别姬》,因为秋萍邀请来了许多学校的进步青年,里面不乏有平时鲜少听戏的,社员们便选了个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剧目。

 

四面楚歌,垓下风寒。虞姬不要她的霸王无可奈何,宁愿自刎而死,这心情龙傲天自是能感同身受的。

 

可霸王与虞姬道尽涂殚,少爷与他当年也真如这般毫无生路么?当年离开刘府时龙傲天对此笃信无疑,可这些年过去,少爷曾说的那句想与他重新开始,却愈加频繁地现于他梦里。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再听不得这出《霸王别姬》的?


许是从看到“刘寻”这个名字起吧。

 

阿英曾问过他这“寻”字是取寻常之意,还是寻觅之意。其实都不是,少爷告诉他过,但他没告诉阿英。

 

八尺为寻。

 

少爷当初给他取名时,对他说命定八尺,谁都难求一丈。龙傲天知道少爷说得不错,他命真的不好,先天带病,后天流离,咬牙抵死万般磨难也抓不住许多。

 

原来少爷却愿意做他那仅有的八尺。

 

“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龙傲天收拾着妆台上的油彩,听前台的念白清晰可辨地,一句句传到后台。

 

 

 

〈拾玖〉

 

自华北战事告急,天津城的电力供应时常失稳。龙傲天将收拾停当,只听“嗵”的一声闷响,整个化妆间便陷入黑暗之中。

 

对此龙傲天已经见怪不怪了,通常只消等上大约十分钟光景就会重新有电的。只可惜了前台的演出还没进行完,希望观众们也足够镇定,不要出什么意外才是。

 

龙傲天坐在黑暗里静静等光明重现。

 

这四年里,每遭停电,他都会想起在安华大剧院里的那个晚上。宋小姐说那晚她曾拿话试探过少爷,试探的内容究竟为何,龙傲天不得而知,但她说少爷当时看了他。

 

少爷其实一直看他的。温柔的,愤怒的,嗔怪的,缠绵的,悲伤的,怜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是他当时少不更事,遮住眼睛硬要少爷唤他的名字。

 

情何须问其所起,一往而深便足以。在安华那夜少爷踏过黑暗来牵了他的手,其实已经给了他这八尺之命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爱情。

 

龙傲天在至暗里睁着不剩一丝光感的眼,叹了一句少爷,我依然是看不见,可这辈子,您都不能再来牵我了。

 

这时,一阵窸窣响动从化妆间门口传来,龙傲天循声望去——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同时又听见匆忙的脚步声和因急跑而气喘的呼吸声。

 

来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是龙傲天从没在这把声音里听过的急促。

 

“谁说我不能了?”

 

“我反悔了……傲天,我不放你了。”

 

 

 

〈贰拾〉

 

“傲天,我带你到外面亮地方去,还是咱们就待在这里?”

 

“再让我抱一会儿吧,少爷。”龙傲天闭着眼,下巴抵在刘波肩头,“到亮地方,梦容易醒。”

 

“小傻子。那你也别把我压到妆台上啊,我背都硌麻了。”刘波拍拍龙傲天的后脑,龙傲天就依言把用手掌垫在刘波腰后,帮他抵着桌沿,却仍是抱着不撒手。

 

刘波抱怨起那个叫阿英的年轻人也是个不精细的,直拖到最后才把龙傲天这些年一直在记挂着他的事吐了口。

 

“我一下车便找过来,却听你们的社员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刘波笑起来,不冷不热的季节里,额头上却带着跑出的汗,“还好赶上了,要是错过,又让我等个三五年,想个三五年,怕是只剩鬼魂来与你相见了。”

 

“您一直在等我,想我……?”


“想了四年,一日未歇。”


少爷这般坦言想他念他,是龙傲天这么多年来连梦都不敢梦的。心绪像涨了潮的水喧嚣翻涌着,龙傲天万分欣喜间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着刘波的手不自觉松了劲儿,迟疑地开口:“可是少爷,我之前听阿英说,您和宋小姐订了婚……”

 

“是,我现在已和她结婚了……”刘波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傲天,就委屈你给我做小情儿吧。”

 

听见这话,龙傲天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刚才还当宝贝搂在怀里的少爷突然就成了烫手山芋,烫得他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他看不见少爷此时促狭的表情,所以真心实意地为这句玩笑话难过起来。

 

“……少爷,我不该、不能——”

 

龙傲天话音里的颤抖让刘波意识到自己这玩笑开得过火了,赶紧抚着龙傲天的脊背:“好了,我是逗你的,莫急。怎么你能丢下少爷,少爷连骗你一句都不行?”

 

龙傲天被搞糊涂了:“您……没跟宋小姐结婚?”

 

刘波同龙傲天解释,当年龙傲天走后,宋小姐很快便与他谈婚事,他心里起疑,就与宋小姐生了嫌隙。但宋老爷一年后患了绝疾,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女儿寻得个好归宿,刘少爷念在儿时也曾受宋老爷许多关照,便同意与宋小姐演了这出戏,让老人家在闭眼前算是得了个安慰。

 

“傲天,你会不会嫌弃我悔过婚,不愿跟我好了?”

 

刘波抚上龙傲天的脸颊,几年过去他的小管家又长开了些,英气而俊朗,更教他移不开眼。

 

龙傲天想象着刘波注视他时的表情,心脏满满当当的。他反问刘波:“少爷呢,会不会嫌弃我快要盲了,不敢跟我好了?”

 

他们为确认这答案蹉跎了太多年,如今彼此终是心知肚明,便用亲吻代替了迟来的言语,恨不能把喷薄欲出的思念融入对方的肌骨与血液。

 

“少爷,您刚才既然骗我,何不等我把话说完?”

 

刘波攀着龙傲天的肩,已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分神去回应:“你都说了你不能、不该……我还等什么?”

 

“我说我不能,也不该给您做小情儿,”龙傲天紧扣住刘波的手指,“因为我想要旁人都离您远些,少爷从此心里只放我一人。”

 

刘少爷微讶,能说出这话的人,还是那个多年前隐忍克制到他都不敢出言挽留的小管家吗?


但惊讶归惊讶,刘波自然是欢喜傲天这样说的。心头甜得要溢出糖水,刘少爷嘴上却忍不住翻起旧账来:“那你当年离开前,怎么还要祝我有良人为伴,顺遂圆满?”

 

龙傲天默然一会儿,虔诚地亲吻了刘波的手背。

 

“少爷,傲天命只八尺,不清不白,不健不全……却想斗胆,做您的良人。”

 

龙傲天话音落下的瞬间,化妆间里灯火骤明。

 

他因不适应眯了眯眼睛,待视野逐渐清晰后,在少爷盈着泪花的眸子里,认出了他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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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的走向和我最开始设想的非常不一样,本来是冲着百分百的be去写的替身梗,写着写着却下不去手了呜呜

第一次写天波中篇,断断续续写了一整周,也用了不少真情实感,把我自己都写伤了qwq

所以如果有宝儿能不嫌弃看完就太好啦,啾咪


白熊Sofia

三生残局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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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

*全文3.7w+ 一发完

*这是一个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内含有关《少爷和我》《警察和我》《德古拉和我》三个故事的妄想,ooc有,时间线混乱,不知道算be还是he

*祝阅读愉快


——————————————————————————————


零.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的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壹.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上一段的记忆还是雨夜逃亡,陷入重伤的我和姐姐躲避着范海辛的追杀,我的胸口应该被银子弹击穿了才对,然而现在衣服上的血污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人清洗过,仔细闻闻还能闻到残留的洗衣液味道。

我正疑惑,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却瞬间让我精神紧绷,一个箭步蹿到墙壁和衣柜的角落中,生怕进来的是一个拿着枪的猎人。


“你醒了?”


拿着菜刀的男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激动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堆我听不明白的车轱辘话。

 


这个人类太奇怪了。

 

我仍是警惕地盯着他——或许这人只是不清楚情况,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类对待,我应该让他清楚我究竟是什么生物,人类都是一样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都会因恐惧而疏离,或许还会将我们驱逐:“可能你还不明白情况,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我想要说的话全都怼回了肚子里,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差把真诚两个字直接刻在脑门上了。我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听我这么说,了然地啊了一声,两手一拍道:“你姐姐不就是吸血鬼么,那你肯定也是啊。”


“我姐姐……我姐姐也在你这儿?”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他告诉我说我姐姐上集市买东西去了,马上就能回来,让我先暂时在这里待一会儿,其他的事可以等姐姐回来再决定。这套说辞我在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只是那个人最后把我们姐弟俩都出卖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等等,你伤还没好透,你都昏迷一年了,一年没吃东西你哪儿有力气出门。”他好像完全不怕我似的,拉住我的斗篷指指旁边看起来像是砖块垒起来的石台让我坐下。我的手刚接触到那个东西就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很清楚我为什么被吓到,轻轻地拍了我两下道,“别怕,这是炕,不是什么会把吸血鬼烧死的处刑台,你可以把它当床,很暖和的。”


我有些不习惯,紧张兮兮地贴着边坐下,把斗篷从他手里抽出来——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我不进食的话,身体情况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类,别说找姐姐,可能走不出这个村子就又昏过去了,但是我没办法信任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行。


“你姐姐叫玛丽,你叫傲天,你们都是吸血鬼,因为躲避范海辛的追杀跑到这里,你们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摔在村子头那边的菜地里,那天我正好有事去一趟菜地,赶巧就把你俩都带回来了。”这家伙突然说起这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姐姐没受什么伤,休养了一周不到就没事了,只有你伤得很重,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们的事都是你姐姐告诉我的,这回你能信了不?”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我心里总是有芥蒂:“我姐姐跟你说这么多,她没告诉你把我放在棺材里可能会恢复得更快吗?”


“她说了,我觉得不太好,万一你有幽闭恐惧症呢?”


我有些无语。


“我是吸血鬼,吸血鬼怎么可能会有幽闭恐惧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他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等一会儿,别偷摸走啊。”



 

这家伙确实是个傻子。


他一来一回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他告诉我门外头就是厨房,端个东西也就一下的功夫,费不了什么时间。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放在桌子上的东西,胃已经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出于自尊,我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酸菜和血肠,我没放蒜,炖得也很烂,你吃了不会伤胃的。”他递给我两根长条木头,好像是告诉我可以用这个来吃。我试探性地用那两根木头扒拉了几下,那东西闻起来确实是血,他没有骗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说什么。


或许可以尝尝,就尝一口。


我稍微咬了一口,味道有点奇妙,是血的味道,但是和我们平时会喝的血味道又不一样,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只是闻了这香味,胃里的饥饿感就更加明显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盆,那家伙就在旁边看着,表情好像有些心疼,他正想说些什么,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我猛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和姐姐对视上了。


她好像变了很多,穿着和从前完全不相像的衣服,我清楚地看到她瞪大双眼流了泪,连手里的菜篮子也不顾了,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我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一年了,都一年了……”

我急忙把手里的血肠放到一边,拍了拍姐姐的后背,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冷静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兴奋的模样让我不忍心打断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像个人类一样,但她这个状态又证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是刘波,咱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姐姐说到最后,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声道,“记得跟人家说声谢谢。”

我侧头看向刘波,他也没靠近我们姐弟俩,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留出足够的空间。把最后一口血肠咽下去之后,我开口道:“这一年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救了我们,我和姐姐一会儿就离开……”


“傲天。”姐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攥紧我的手认真道,“傲天,姐姐想留下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气地把手从姐姐的手里抽出来:“姐,你忘了妈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吗?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或许……或许这个刘波是好人,但是你能保证这个地方其他人是吗,你能保证那么多人不会有人出卖我们吗?”


姐姐沉默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可能说错了话,这种时候我不应该提及父母的事。许久,她低下头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傲天,姐逃不动了。你陪姐姐在这里待到过年,就三个月,到时候你要是不能接受,姐姐跟你走。”


据我对姐姐的了解,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思考片刻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三个月对于吸血鬼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最开始的几天,刘波跟姐姐俩人带着我在村子里闲逛,或许是怕我的行头太过扎眼,刘波把他的衣服借给我穿,只是按照身高体型来说那些衣服确实小了些。村子里头的人没见过我,刘波跟他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弟,最近在他们这儿住一段时间,那些人也不介意,甚至村长还带着他家女儿跑到刘波家来说媒,兴许是看我不乐意,他都帮我挡了回去。

 

天气好的时候,村子里会弄个小型的篝火晚会,说是篝火晚会,实际上就是村民围着小火堆跳秧歌,我姐姐也在其中行列,看得出来,她确实很高兴,只是我还不太习惯火焰的温度,坐在人群的外围扒着苞米粒。


刘波那家伙原本坐在篝火边,或许是发现我不愿意掺和在人群中,便特地从他们中间钻出来凑到我身边坐下:“不用扒了,家里那些够了。”


“我就是想找点事儿干。”我手上的动作不停,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秧歌队,“你们人类怎么总喜欢这种蹦蹦跳跳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这叫秧歌,这是劳动人民淳朴快乐的娱乐方式,你们这些洋吸血鬼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因为我上次看到这种场景,还是我们一族的人被架在火上烧成灰烬,那些巫师也是像这样围着火架跳舞,只不过伴随的不是这些音乐,而是我同伴的惨叫。”

"你……"刘波一时语塞,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低落,话题一转道:“诶你看你姐,跳得多开心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说的没错,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到姐姐这么开心过,自从父母离开后,她永远是愁容满面,永远是惊慌的,如果是从前的她,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安全意识地跟一群人类混在一起,更别提围着火焰跳舞了。


“你喜欢我姐姐?”


好像是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刘波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连忙摆摆手:“哎呀可不敢,只不过你姐来得突然,为了方便我们都跟村里说我们是两口子,但是可没你想的那层关系。”


我勉强信了他的话,只是这样的话我又有其他的疑问了:“既然你不喜欢她,你对我们这么好是为什么?”


“就不能没有理由吗?”刘波伸手从我旁边的簸箕里拿了一棒苞米,跟着我一起弄苞米粒,“或许我只是单纯的真心想帮你呢。”


听到他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真心?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是那群人混蛋,他们辜负了你们的真心。”我没想到刘波会这么说,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继续弄着手里的活儿,“真心,可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感觉怪怪的,刚想说点什么,却正赶上换歌的间隙,秧歌队领舞的大爷趁机过来拉着刘波的胳膊道:“刘波你平时不最能跳了吗,咋今儿个不跳了呢,走走走,跳一会儿去。”


刘波听他这么说,想到什么鬼主意似的目光游移了一圈落在我身上,他拉住我的手腕,小声笑道:“别扒苞米了,正好,哥带你玩会儿。”


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了起来,我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跟着他穿过人群站到了秧歌队的队伍中间,这里可比刚刚坐着的地方喧闹多了,我叹了口气道:“你……”


还没反应过来,两把扇子就塞进了我的手里,刘波站在我身前,因为周围声音大,他就拢着手凑到我耳边稍微大声些道:“你要是不喜欢火,就看着我,我教你怎么跳!”


他说完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去,我对着手里的扇子发呆了一会儿,新的音乐已经响起,围坐在一起的村民们拍着手唱着歌,那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舞蹈的人们也都笑着,跟着唱着,我听不懂,也不会唱,视线避开燎眼的火焰和嘈杂的人群落在刘波的背影上,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和脚步,别扭的总像要把自己绊倒。


“傲天儿!看我!”我正低头走步,刘波那家伙突然转过身喊我,他可能是看我不熟练,一边倒着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一个秧歌步,末尾还把俩扇子在脖子处一横给我展示了他灵活的脖颈动作,“咋样!好玩不!”

可能是他那几个动作做得确实好笑,配上他那个表情,我憋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破了功,笑着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看我笑了,一拳轻轻打在我肩膀处:“你这臭小子这么多天终于肯笑了哈。”


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差点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这时候已经接近初冬,奇怪的是,他那一拳留在我肩膀处的温度,好像比身边的篝火更无法忽略。

 

 



刚入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困。


刘波家的衣柜早就被我霸占了,虽然他总说衣柜没有外面的炕暖和,但毕竟我是吸血鬼,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么在意。只是后来他一直说这样家里头放衣服不方便,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炕头的大柜子给我腾了出来,这样我也有个专门的住所,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得个安生。


“来傲天儿,我按你姐说的尺寸去村头给你打了条棉裤,试试。”刘波那家伙拎着那条一看就很臃肿的裤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眨眨眼睛,假装没看见地钻回了柜子里。刘波在外面轻敲了几下柜子门,继续道,“这玩意儿一斤呢,老暖和了,你试试,总不能让你一冬天都穿我的衣服啊,你看你那脚脖子都露出来了。”


我拉开柜门和他大眼瞪小眼,看看他,又看看那条棉裤。吸血鬼不怕冷几个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人一吸血鬼僵持了一会儿,我还是一把扯过那条裤子关上了柜门。

 


“好像有点大。”刘波上下打量着我。


他好像没发现我都快皱成一团毛线的表情,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棉裤上,经过他炉火纯青的缝纫技巧修改后,我还是穿着那条棉裤被刘波拉出门了。

讲真的,我从小到大从没穿过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厚重的有些走不动道。他好像觉得我没见过雪一样拉着我跑到一片雪白的田里头,像个面饼一样把自己盖进雪里,留下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状:“快来!傲天你没玩过雪吧?”


我刚想说你是不是傻,我可是全世界跑过的,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却转念想到,好像每年的冬天自己和姐姐都疲于奔命,从来没什么机会停下来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真正的去欣赏雪景。


“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刘波看我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已经爬起来在地上滚起了雪球,没过多久已经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雪球,他拍拍那个雪球顶示意我,“快弄个小点的雪球过来。”


我模仿着他的样子在地里搓了一个小一点的雪球,只不过没有他滚得那么圆,按我的话来说,也是有一些不规则的美感在的。他用手给雪人画了一个笑脸,又从地里刨出几根树枝给雪人做手,做完这一切他转头跟我显摆:“咋样,大雪人。”


“还差点,我能让它活过来。”


听我这么说之后刘波一把拉住我已经伸过去的手,好像有点哭笑不得:“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让它活过来。”

“你不相信?”我挑眉。

“我相信,我特别相信你。”刘波真诚地点点头,“咱那点法力省着点用吧。”


我收回手揣进口袋里,我当然知道我的法力应该省着用,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不乐意:“你知道我们的能力来源是什么吗?”

看他不说话的样子我继续道:“是人血。你不是说什么真心想帮忙吗,不然你给我吸点你的血,也成全你的善心。”


我都做好了在他脸上看到慌张神情的准备,结果他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行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脸色一变,笑着从背后掏出一个雪球朝我砸过来,我一动不动地被砸了一个正准:“不过那得等真的有用的时候,不然我一个人也扛不住你吸多少次啊!”


“看招!”


我还没开口接茬,又一个雪球直冲面门。


我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耳边还环绕着刘波那家伙挑衅的声音,这要是还能忍我就不姓德古拉了。下一秒我低头从脚下抓一把雪朝他扔过去,他转身就跑,我就追在他后面到处捏雪球砸他,时不时还要躲他丢过来的袭击:“刘波!你别跑!”

 



我们几乎是一路追逐回家的,到家门口刘波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说休战。姐姐看我俩玩得浑身是雪笑得不行,我们简单地换了衣服之后,刘波去做饭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学着刘波的样子搓小雪球,心情莫名其妙的好,甚至忍不住轻声哼起了歌。但可能是我太过专注,居然没有注意有人推开了栅栏门:“天哥!”


我抬头发现来人是村长家的女儿,村长好像还为了她来这里说过媒,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好像是来送东西的:“二叔跟二婶呢?”


我有些膈应这个称呼,但还是平静地回复道:“在屋里做菜。”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这些鸡蛋是我跟我爸送给你们家的!”小姑娘脸冻得红扑扑的,半张脸缩在围巾里,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一瞬间手指突然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炙热的灼烧感带来的疼痛让我下意识松手,那一篮子鸡蛋就这样都掉进了雪地里。


“天哥你怎么了!”


小姑娘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我看着手上被烧掉一层皮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对手镯:“你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吗……这个是我爸爸给我的银手镯,我戴好些年了呀。”

她好像看到了我手上的伤,想要过来帮我看看,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将那些还没碎掉的鸡蛋捡起来,忍着剧痛道:“没事,谢谢你们的鸡蛋。”



进了房间后那股灼烧感减轻了些,我透过窗子看向外面,那姑娘已经离开了。姐姐还在后院,正在做菜的刘波看我表情不对,放下铲子跑到我身边,他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皱着眉问道:“咋回事,你碰什么了?”


“村长家的闺女来送鸡蛋。”我把手里的鸡蛋先放在了一边,刘波盯着我的手吹了一会儿,好像吹吹就能让它恢复一样,“她带了一对儿银镯子。”


“银的啊,难怪……等会儿,我给你弄点雪敷一下,这样好得快。”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等着他给我敷伤,其实这点伤我能自己痊愈,冰敷其实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没有告诉他。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这是在享受他的关心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小姑娘都没再来过这里。我没怎么在意这件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刘波和姐姐都忙着给家里置办新东西,刘波更是早早地出了门,我在家也是无事可干,便端着浆糊贴窗花。

最近村里都热闹的很,家家户户都弄得喜气洋洋的,不过这也意味着,我跟姐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原本我以为这点时间过得飞快,到时候我离开不会有任何芥蒂,我和姐姐还会像以前一样到处流浪,会永远远离人类。


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天刚黑下来,我便透过窗户看见刘波抱着一堆红色的盒子回来。我匆匆忙忙地跑到院子里接过那些东西,他却告诉我说不用拿进屋里,就放在院子里就行。我嗅了嗅那些东西,皱眉头道:“火药的味道。”

“什么火药,这是烟花,集市上买的,今晚带你们放烟花。”刘波有些无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拍了拍我让我把我姐姐叫过来。我姐姐正在盛饭菜,不知道是不是跟刘波那家伙商量好的,今晚的饭菜异常丰盛,连血肠都炖了两大盆。


“怎么啦把我叫过来。”姐姐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披上外套跟我来到院子里。看到刘波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地上摆成一排的烟花,姐姐瞬间就明白了,她笑着道,“干嘛浪费这钱啊。”


“就当庆祝傲天在家里过的第一个节了,多少算点心意。”刘波划火柴点燃烟花,随后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站着。


一股绚丽的火光冲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亮起红色的星星点点。我很少看到烟火,更长伴随我生活的是无止尽的枪声,虽然在刘波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实话实说,这的确是我几百年来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到安心。


感觉手边传来一丝热度,我转头看向刘波,他好像被烟花炸开的那一下吓了一跳,但也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常态。那家伙总是一脸兴奋,好像对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乐观,即便只是看烟火,也能在他脸上看出不同平时的喜悦神色。


真的有这么奇怪的人类吗?


那时候,我在一片荒野中圈定一小块自己的安全区,那里很小,只能装得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周围大雾弥漫,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声音,那长达三个世纪的寂静折磨着我的精神,在我已经平静地接受世界的荒凉时,一个人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雾中,他点起烟火,绚烂的火光破开迷雾落在我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景色。

  

姐姐先走出了那个圈,然后是我。

这么想来那个人从未踏进这片领地,是我自己走出去的,是我自己要去见他的。


  

“那个,我……”我清了清嗓子,刘波和姐姐都转过头来看我,好像好奇我究竟想说什么,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过完年,如果没什么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再留一段时间。”


姐姐和刘波两人像是没听清我说的话一样,天上的烟花绚烂,他们却纷纷愣在原地。我有点尴尬,正想着要不要改口,却看到我姐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刘波倒是坦然地笑了,他长舒一口气,好像眼睛也有些泛红。


“我只是说再留一段时间,说不定哪天想法突变我就又跑了也说不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场面,嘴硬地接了一段。


姐姐自然是懂我的意思,她用手擦着眼泪不停点头,说好。刘波那家伙好像也明白,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看着烟火道:“没事,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能你们吸血鬼命长,但是只要我还在……三百年不行,三十年我还不能陪吗?”


说完,他又恢复成那副憨笑的模样。烟火就快放完了,姐姐说屋里还弄了很多好吃的,赶紧回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刘波也附和着点头,他们俩搂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姐姐好像突然间放松了很多,搂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着话,刘波在旁边搭茬,两人你来我往的——很奇怪,明明我很不喜欢吵闹,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跟着他们笑起来。

 



最后一发烟花在我们身后的天空中熄灭了,巨大的响声紧接而来,我们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搂着我的那双胳膊逐渐滑落,我僵硬地转头,上一秒还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故事的姐姐,那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心脏处的血洞。我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生气。


“傲天往后退!”

刘波飞快地把我挡在了身后,可能我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村长和几个人带着一个西洋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口枪口的白烟道:“死人血加银弹,一枪毙命。”


“就是那个人,他之前突然出现在我们村子里,前一阵子我闺女跟我说他碰到银镯子手就被灼伤了。”


我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开枪的那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就是导致我昏迷一整年的罪魁祸首范海辛。而刘波还是死死地挡在我身前,他朝门口几个人大喊道:“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连人血都不喝,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刘波,我念你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之前肯定是被这俩东西骗了,你现在过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村长朝刘波招招手,希望他站到他们那边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我记得那次在爱尔兰也是这样,我们总是会被人类背叛,以前因为背叛失去的是父母,是同伴,这次我和姐姐恐怕都要死在这个地方。我看向刘波,他听了那些人的话也转过来看我,我原以为可能会在那双眼睛中看到妥协,然而他只是十分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他们没有骗我,我是自愿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猛地拉着我跑进近在咫尺的房门,门口的范海辛见势不对又开了一枪,幸运的是,那枪并没有打中我。刘波嘴里不停念叨着后门什么的,他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喘着粗气:“傲天,傲天你的能力呢,现在是需要你的能力的时候……”


“没用的。”我没有灵魂地跟着他跑着,“我剩下的力量根本瞬移不了多远,很快我就会被抓住的。”


“那他妈的也要先用了才知道!先用!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刘波带我从后门跑进空旷的大地,身后的那群人早就闯进了屋子,很快就能发现我们两个,这时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脸道,“我能保护你,相信我。”


我抬眼看着他,可能是被刺激地出现了幻觉,以至于感觉他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了许多。我听他的话闭上双眼,用尽我最后的那点力量,将我们两人瞬移到了一片荒芜的雪地中,即便是在这里,我还是能看到远处村子的亮光和他们挂着的一排排红灯笼。



果然没有多远,这么算一下,用不了十分钟范海辛就能找到我们。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就这样摔在雪地里躺着不想动了。刚刚我好像马上就能拥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告诉我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这么想着,我苦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幻想,我就应该强硬一点拉着姐姐一起逃跑。”


刘波并没有回复我。我感觉到一点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我许久未闻到的味道。那些血液已经将他身下的雪地融成一片殷红,即便如此他还喘着气想要发出些声音。我用尽力气爬到他身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范海辛的那颗子弹究竟击中了哪里——人类终究是脆弱的,并不是只有心脏中弹才能让他们迎来死亡。


“现在还有时间。”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子,强行把我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去,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是合适的时候,吸我的血,然后跑得要多远有多远。”


“不要。”我挣扎着想要逃开,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直按着我,本身就脱力的我更没办法挣脱。


我只得伸手抱着他,不知道是他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可能是太冷了吧。一股酸涩感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不这么做我也会死,还不如让你逃走,尝试去做个普通人,这样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拥有一个家。”


“没有了,不会有了,不可能再有了。”我收紧双臂,却又不敢收得太紧,他的血早就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我们拥抱着,我很清楚地能够感觉到他下降的体温和逐渐微弱的呼吸。我有点慌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对,我可以转化你,我可以把你变成吸血鬼,变成吸血鬼的话这些伤早晚能够恢复,你会没事的……”


这么想着我没有犹豫,露出了我几百年来不曾露出过的獠牙,对着他已经有些冰冷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他没有反抗,多年来不曾品尝过人类鲜血的我感觉到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原本按着我的那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时间差不多了后我咬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刘波的嘴里,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不对不对,按理来说你应该能够被转化,你应该能的……”当时的我可能已经不太清醒,或者说我就是在自欺欺人,转化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刘波本身将死的状态就证明这注定是徒劳无功,而我也不过抱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幻想在安慰自己罢了。


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的尸体,他的表情很平静,只是他越平静,我越慌乱。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他们的味道,我迷茫地环视了一圈,抹了抹嘴边的血渍,移开视线,跌跌撞撞地向着被大雪覆盖的另一片苍茫中走去。

 

 

 

 

 


贰.

 

“妈妈!他醒了!”

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看书的小孩大叫一声,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老远,没过一会儿,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士便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也是很欣喜,坐在床边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却被我警觉地躲开了,看我这副模样她摇了摇头道:“可怜的孩子。”

 

据她所说,我是在开春的时节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最开始大家以为我死了,胸口上都是血,体温还低得要命,就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可检查后却发现我仍旧有微弱的呼吸,他们对此表示震惊:“我看你那身衣服,应该是东北那边的孩子吧,怎么会到北平来?还弄成这样。”


我不愿意回答。


她也不强求,觉得我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把汤放在床边告诉我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记得自己当时走了很久,走到精神已经恍惚,不知道在何处的冰面上一脚踩空失去了意识——醒来以后就在他们说的北平了。之前自己割开的手腕处突然生出一道痛楚,那道疤并未如以往的伤口一般愈合,而是狰狞地留在那里提醒我,那过去的短暂时光并不是梦,像一个标记,也像一个烙印。

我陡然生出一股迷茫来,这种感觉是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不曾有过的。如果不是身体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血液提醒我,我可能会以为我在来生。

 

说起来也是好笑,吸血鬼怎么可能有来生。

 


我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身体好些便离开了救我的那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好像有些心疼我孤身一人漂泊北平,送了我一些她丈夫的旧长衫,她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得感谢她一番收下了那些衣服,至于我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穿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北平。


北平城的人类很多,凌乱的气味让我不是很舒服。

普通人类会做什么?我兜兜转转,在某家小店里找了份工作,老板见我不要住处也不要工钱,很高兴的就收下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在北平城里打工。刚开始我自然是不习惯的,我鲜会照顾别人,最早时多是姐姐照顾我,就算是那段时间,也是刘波照顾我多些——因此我闹出了不少乱子,上错菜记错账这些都算常见,老板为此发了不少火,但是像我这种白打工的伙计,他也舍不得开除我。


打最初在夜里我都是在店里找个柜子钻进去睡觉,按理来说在这种封闭环境我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但我现在只要一钻进去,手腕处的疤痕就会发疼,脑子里就会重复那些画面,我会看到那场烟花,姐姐的尸体,还有他安静的表情——记忆枪林弹雨般轰击着我的思维,把我的大脑搅得一团乱。


后来我再也不在柜子里睡觉了。

我学着那些乞丐的样子住在天桥下,住在胡同里,他们没见过像我这样穿得体面还来睡大街的人,偶尔在闲暇时他们会跟我聊两句,也会在我回去比较晚的时候给我的位置垫上两张报纸。我好像接受了他们这种无声的帮助,于是在我饿了去酒楼的后院里偷鸡吸血充饥后,剩余的肉便当做回报送给了他们。即便如此,等天气冷起来时,还是有人一夜过去再也没睁开眼睛,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没熬过那个冬天。


或许是之前那短暂的三个月里,那个人确实把我养得太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茹毛饮血了。一来二去,我的胃莫名其妙糟了病——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一个吸血鬼,同时得了幽闭恐惧症和胃病。

 

简直是吸血鬼之耻。

 



春去秋来,从北平到天津,再一路向下,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一样徘徊,装作普通人的模样混进人群,见过家庭离散,战火纷飞,只是我从未如同他当初所说,找到第二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原本我以为三百年很长,五十年够短,可自从那一天起,我感觉这五十年的每一天,都是三百年。

 

 




上海近来的天气不算好。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窗前,犹豫半晌才打开,那里面是我十几年前曾经跟着学习过的老师寄来的信,我们虽已多年未见,却时常保持着书信联系。只是这次我拿到的信却有些不一样,那里面是一封推荐信,信上写他最近已然病重,多年来他一直在刘宅做管家,现如今刘家少爷迁家去上海,他无法伴随左右,便想起了我,他说若是我需要工作,可以拿着那封信去刘家在上海的居所。

那封信后面的内容并没有多引起我的兴趣,我便没有再读下去。只是刘宅两个字太过刺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不过自己心里的那股劲,弄了身合适的西装便拿着那封信敲响了刘宅的大门。

 

刘宅里下人很少,招待我的是个丫鬟,她看了老管家的推荐信之后招呼我去厅里等待,他们少爷出门办事去了,此时还要等少爷回来再做定夺。我点点头走去厅前等候,冷静过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很合理,仅仅因为一个常见的不得了的姓氏就跑到人家做管家未免有些过激,做了管家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久,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我还在思考时,一道人影背着光从走廊那头投了过来,他步履匆匆,在离我不远处站定了脚步,一身长衫站得笔直,应该就是那位刘家的少爷了。


原是背对着光少爷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我向前迈了一步正准备开口自我介绍,却在看清他的那张脸时哑了嗓子——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但是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位少爷长得更年轻一些,还戴了一副陌生的眼镜。


手腕处的疤无端疼了起来,身体中那股特别的血液不安分地翻腾着,在推搡着我向前。我知道那些血液是属于谁的,它在逼迫我开口,让我开口喊出那个名字。


那少爷的脸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或许是我愣神太久,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就是新来的管家吧?”


那个名字我还是没说出口。我冷静片刻,开口道:“是的少爷。”


那少爷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话便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老管家选的人我信得过。”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这刘宅现在是多缺人,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把我留下了,是不是不太妥当?这少爷一点没有警惕心的样子……还真跟那个人有点像。


“对了,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傲天,少爷叫我傲天就行。”


我微微点头,少爷听到我的名字后目光挪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很特别,不多见。”


“少爷见笑了,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个问题好奇,于是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相信少爷的名字才是不同凡响。”


那刘家少爷听我这么说,做了一个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尴尬的表情,轻声道:“我叫刘波。”


 

我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即使是在我那些噩梦里,我都好像选择性地不去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只要忘掉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连带着他带给我的所有生活所有记忆一同忘却——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那三个月的烙印,哪怕我再等上三百年也无法消除。


“很特别的名字。”


少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好像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是我确实是没有说谎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特别的。

“傲天你就叫傲天吗,你姓什么?”少爷兴许是来了兴致,慢悠悠地散起步来,我就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曾经是有的,但在下已然忘记了。”


毕竟我现在人在中国,顶着一个英文名到处招摇也不好,那简直就像是在和范海辛的后人大喊向我开炮。更何况当初姐姐和刘波总是一口一个傲天的叫我,我早就无所谓什么姓氏不姓氏的了。


少爷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做出一个像是文人念诗一样的动作:“你说龙傲天这个名字如何,听起来像是话本里的人物。”

 

龙傲天。

 

那群不知道活了几十个世纪的龙族要是知道我一个小吸血鬼拿他们当姓起了这么一个猖狂的名字,还不把我整个吸血鬼都扬喽。不过看刘波一脸期待的表情,我退后半步欠身道:“少爷喜欢的话,那便这么叫吧。”


我原以为少爷会欣然接受,可没成想他却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道:“算了,还是叫你傲天吧。”


我不清楚他是哪根弦搭错了,或许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吧。



 

自那天后,我便留在了刘宅做事。

 

刘宅跟我所认知的几乎一样,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下人,除了我也就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厨娘,厨娘那家伙身上喜欢戴银饰,就算干活也总是戴着,据说是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求来给她辟邪的。我得知这个情况后便总是绕着她走,因为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拎着鸡蛋的姑娘,手指就会泛疼。

少爷不知何时注意到我总是绕着厨娘走,便问我是否与厨娘生了嫌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他说,我拗不过他,只得编出一个我对女人过敏的理由,听上去好像有点扯,可那个傻子少爷就这么信了。


直到那天丫鬟与我商量府中事务被少爷撞见,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和丫鬟两个人,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直到闲暇时候少爷跟我提及此事我才想起我曾经编出过这么一个离谱的理由。

我的脑子运转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发现我好像对她不过敏,然而就是这个更为离谱的解释,少爷又信了。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丫鬟,若是喜欢,他可以帮我问问,正好我们年岁也合适。


我心想哪里合适了,按年龄来说我做人家太爷爷的太爷爷都有余。我礼貌地拒绝了少爷的提议,他听我这么说却好像松了口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畅了。


 

少爷也是个十分没有边界感的人。兴许是宅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丫鬟和厨娘又是从小陪着少爷一起长大的,少爷时常会在晚饭时叫她们一起上桌吃饭,最开始他也招呼过我,只是那时候我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层障壁,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伪装成不介意的样子,便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见我不愿意,倒也不强求。


就这样,十月份初的某一天,我出门替少爷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事关刘家王家的一批货物,少爷和王家的这笔生意若是能谈成,那刘家少爷才算真正在上海滩立了足。只是最近这笔生意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上海的大家欧阳家横插一脚,少爷原本谈成的两成利润被欧阳家用一成利润压制。王老板本就是个商人,也自然是知道哪一方对自己更有利,少爷也因为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我作为他的管家也确实应当帮他分担一些工作。


吸血鬼的语言其实是有魔力的,不是心想事成的那种,而是在注入力量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更像一种心理暗示。所幸王老板并不是什么心智坚韧之人,我当年残存的那些力量没用多少便摆平了这件事,甚至用四成利的价格谈下了这笔生意。只是使用力量后我总有些乏力,想着回去后可能要睡上很久,却在刚走到刘宅门口时,闻到里面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兴许是半个世纪没有闻到过那个味道,我一时间没有辨别出那是什么。

 

先发现我回来的是丫鬟,她好像奉了少爷的命令在门口等候我,一见我回来,便夸张地大声说管家回来啦,生怕少爷听不见。我跟着丫鬟往平日里吃饭的地方走去,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那股饭菜的香味也越来越清晰。

而当我走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少爷和厨娘都在饭桌边等我,看到我来,少爷手忙脚乱的跟厨娘对视了一眼,两人毫无默契地开口道:“祝傲天生辰快乐!”


两个人能每一个字都说的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也是蛮厉害的。


我低眼看向桌子上的那些饭菜,那些菜大多是东北菜,而那我一直觉得有些熟悉的香味就来自放在桌子中央的炖血肠。少爷见我不作声,先开口介绍到:“这么久了你都没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看你是从东北那边来的,我就跟厨娘准备了这些,厨娘说你都不怎么吃有蒜的食物,这次我们可一点蒜都没放。”


“我也没怎么做过东北菜,味道不对也请多多包涵。”厨娘点点头,也看向我。


“少爷从何处得知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一时哽咽。少爷说他是从老管家的推荐信中得知,甚至也是在信上得知我来自东北那边,我心想原来如此,那生辰不过是我随口编来骗人用的,时隔几百年,我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早就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忘到脑后去了。


看我愣神,少爷过来拉着我就把我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甚至为了照顾我之前编出的荒谬的对女人过敏的借口,厨娘都被安排在离我最远的位置。等我们四人落座,他们三人都不动筷子,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意思像是先让我尝第一口。


我拿起筷子,这个感觉有些熟悉,就好像当初我第一次从刘波家醒来,而他递给我一盆血肠让我吃。只是现在的我学会了使用筷子,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狼吞虎咽。我夹起一块血肠,在大家的注视下咀嚼,说实话,味道并没有那么正宗,但是我还是微微一笑抬头道:“很好吃,谢谢。”


这下其他三人都舒了一口气,纷纷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我恍惚间在少爷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刘波。


彼时天气渐冷,他和姐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血肠进屋,我就坐在那儿等晚饭,看到我把筷子当叉子一样用,姐姐忍不住笑了我几句,刘波看我吃得开心跟姐姐摇头,我看看姐姐,又看看他,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刘波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后来的日子他时不时会在饭桌上把着我的手教我用筷子,最开始我嫌弃他,义正言辞地说人类不要随便碰我,他就只是傻笑着说行行行,不碰你,然后又不厌其烦的教我,直到我学会的那天为止。


真的很奇怪,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饭后我随少爷在宅子后的小花园散步,和他提及那笔生意,他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傲天,你不经商真是屈才了,这都能让你拿下。”

我说不敢,能帮上少爷的忙,我很开心。少爷说不用这样,既然来了刘宅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朋友——说实话,我对朋友和亲人这种字眼已经产生了一些没由来的恐惧,感觉只要我对这种东西产生了眷恋,下一秒它们就会在我的眼前被撕成碎片,怎样都寻不回来。

 

“少爷,您对谁都这么好吗?”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爷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看我,摆摆手道:“也不是,我要是对谁都这么好,那我还经什么商,直接散尽家财做慈善家去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说到这里,少爷后退一步和我并肩,带着些好奇的神色问我:“诶对了,能跟我讲讲,你怎么说服王老板的吗,那可是四成利啊,直接要了王世昌半条命呢。”


他凑得近了些,我微微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我就是真心地跟他谈了谈,坦诚布公要四成利,王老板就答应了。”

“啊?你忽悠鬼呢,还真心谈了谈,用真心就可以吗?”少爷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嗯。”我确实没有骗他,我的确就是那么说的,只是删减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语言魔力。“真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

 



又是一年初冬,上海下了场大雨。

丫鬟近来家里出了事,跟少爷告了假要回家一趟,少爷自然是允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宅子变得更冷清了。那天少爷正在书房检查账本,我就在旁边帮着他查缺补漏,只是少爷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往我这边看,兴许是实在憋不住了,少爷放下手里的账本清清嗓子:“那个……傲天,你来我这里这么久了,怎么从未见你给家里写过信?”

 

我抬眼看他,他的心思实在是有点好猜。

我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孤僻的弟弟。那个弟弟讨厌家里所有人,总想要离家出走,但家里人还是对他很好。长大后,他家里的仇家寻到我家来,我家里人为了保护这个弟弟,都被弟弟的仇家杀死了。”


少爷好像有些被震惊到了,他愣了一会,开口道:“啊,这样……你那个弟弟……”


“也死了,我杀的,我恨他。”我一脸平静地说道。少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你居然讲故事诓我,这不是话本子上的那种经典复仇戏码吗,你这人胆子大了啊,都敢忽悠少爷了。


我跟着他笑了笑,说这都被少爷听出来了,看来我的火候还是不够。


 但我也确实恨这个“弟弟”,恨了很久很久。

 


自那之后少爷便很少提及我的家庭了,反倒莫名其妙的对我照顾了起来,有时候我都有些好奇,明明我现在是管家,我才是那个负责照顾人的角色,但是在很多时候,却好像还是他在照顾我呢?

 

冬日的那个下午,少爷坐在房间里喝茶,我就站在他旁边候着。


这时刘家大门突然被一群人踹开了,我的视角一眼便看到那群人手中拿着的枪,我手疾眼快冲过去关上了房间的门,急忙喊道少爷蹲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不知多少声枪响。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喊道:“刘家少爷,或许您还不知道咱们上海滩的规矩,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只是这么久以来,敢跟欧阳家抢生意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上海滩。”


欧阳家在上海属于大家族,传闻他们在军方和警方都有路子,才在多年来一直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这次和王老板的合作也不知道触碰到了他们的哪个底线,竟然就这么直接的杀到人家家里来。


可能是听枪声停止了,少爷从书桌边露出头来,额头上有一道被子弹燎过的擦伤,那一点鲜红有些刺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荒芜的雪原上,殷红的血不停地蔓延,交叠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似乎听见少爷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并没有理会,无端的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人群,人类的枪支打在身上虽然很痛,但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我能感觉得到手指略过鲜血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周围逐渐变弱的枪声,等到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慢慢回过神。欧阳家那些打手的尸体都倒在地上,不知道他们还是我自己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喘着气,双手有些颤抖地抬到眼前,我正盯着手上的血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枪响。

 

我猛地回头,却发现在我愣神时,一个还活着的欧阳家的打手正举着枪对着我,而他倒下后,我才看到站在房间门口举着枪的少爷。少爷好像也很慌乱,略过他我能看到他房间里撒了一地的钱和没有合上的箱子。少爷一直觉得没有人发现他把钱藏在地毯下这件事,然而我和丫鬟早就在一次打扫中发现了那些钱,只不过我们都默契地选择当做没看见。


少爷见那人倒下,好像烫手一般地丢掉了手里的枪,想也没想地朝我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摸了摸我身上那些血:“傲天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血,我们去找个医生……”


“刘……”我差点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视线挪到他的额头上,那被子弹擦过的伤痕已经不流血了,但那道疤还是刺眼的让人不舒服,“我没事,少爷枪法不错。”

“只是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少爷拿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血,见我好像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他说他那点伤本就不算什么,反倒是我快要把他吓死了,什么都没说就像丢了魂似的冲出去和欧阳家几十号人打,他都差点以为我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里不能待了,我们走吧,欧阳家家大势大,很快就会继续派人追杀我们的,我们先离开上海滩去外面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我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吸血鬼猎人也不是没可能闻讯赶来。少爷给丫鬟和厨娘都批了无限期的假,她们俩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尤其是丫鬟,哭着说舍不得少爷,少爷只得安慰她说没事,等风头过去,他回到上海滩,还会给她们写信叫她们回来。有了这个保证,那两人才勉强点头,那天我们两人登上火车,她们还偷偷地来火车站帮我们送行,给少爷塞了一大包吃的。


“傲天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少爷。”丫鬟扒在窗口,眼圈刚哭红,却还是认真的看着我,“你答应我。”


我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为如何安置那些食物而发愁的少爷:“我会的,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他的。”


 

看着两人在窗外挥手告别,少爷好像也有些舍不得。


火车渐渐启动,我和少爷所在的车厢并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反倒适合看风景。火车驶离上海后,少爷寻思着跟我讨论起我们这段时间应该去哪里,他提了广东和香港,最后又都被他自己一票否决,安静片刻后,少爷又开口道,傲天,你觉得东南亚怎么样?


我说都可以,少爷要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他点点头没再作声,好像在心里盘算着去东南亚之后的生活怎么办。没过多久,他便靠着窗子睡着了,我把西装外套盖到他身上,靠着椅背假寐。


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好像才是常态,我带着他四处漂泊应该也不是难事,在路上,吸血鬼猎人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找到我,而普通人类又不可能对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燃成灰烬的心脏又一次恢复了跳动,我找到了能够前进的方向,至少陪着他的这段时间,我都有了目标。

 


列车在不同的车站停下了几次,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夕阳下,列车驶进山中。我休息够了,起身去寻一些热水,或许少爷醒了之后可以喝。打热水的位置在车厢尽头,我时不时观察着少爷的情况,却恍惚间看到车厢的另一端好像有一个奇怪的人影掠过。


一股不安的情绪从我心底蔓延开来。我将打来的热水放在少爷身前的桌子上,刚刚那道黑色的人影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厢的另一端,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似乎就是在这里等我,见我走来,他猛地撩开衣服,腰间绑着一圈炸弹笑道:“去死吧,刘家的狗东西。”


我反应过来要去夺他手中遥控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少爷!!!!!!!”

 


遥控器按下,火光乍起,炸药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和火焰将我炸飞,我只感觉周围地动山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某处,然后便是一阵长长的耳鸣,变形的火车将我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就像一口棺材一样。

 

我咳了两声,睁开双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黑暗。

 

我慌了,我害怕被困在黑暗封闭的地方,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想要逃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枪声,烟火声,尖叫声又在我耳边萦绕,好像要把我逼疯,我受不了那些声音,大声叫喊着想要逼退它们,只是那样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恍惚之间,那些快要把我逼疯的声音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从雪山深处传来,绕过所有的喧闹,传进我的耳中。我渐渐停止了叫喊,那声呼唤却依旧在,好像就在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他的声音,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


循着方向,我用尽力气推开了压在前方的一块铁皮。


光亮透进来,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只是我距离爆炸的地方太近,虽然并不会死,但身体的重生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被火焰灼烧的感觉真的很痛。


我半截身子探出去,却已经能摸到冰凉的铁轨,灰烬飘在空中,就像一场大雪。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正看到躺在不远处的少爷,他也被压在一块铁皮下,额头正流血不止。刚刚好像就是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见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他笑了一声,被烟熏的嗓子早就变了调:“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啊……”


“对不起少爷,我失态了……你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我用胳膊使劲想向前,大腿部却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一拳砸在地上骂了一句,回身想要去扒那块弯曲着插进我腿里的铁皮。少爷说别费力气了,说完又话题一转,虚弱的说道:“傲天,你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手上动作一僵。

 

“我可能有时候是不太聪明,但也没傻到那种地步。”他这么说着,不知道压迫到了哪里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对付得过几十个拿着枪的打手吧。”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那股视线,一滴温热的泪水不知从何处坠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咬牙硬生生把那块铁皮从我的血肉中拔了出来,那副模样有些惨烈:“对,我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是个吸血鬼。”


少爷念叨着这就说得通了,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忍着剧痛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经过的地方都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痕。我感觉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整个世界都在跟我开玩笑,他们在我漫长而又痛苦的时光中留下一粒微光,让我生出希望跟着它奔跑,随后又毫不留情地掐灭它,看着我绝望,当我绝望到没有方向时,它又将那点星火丢到我眼前,让我重新站起来,追逐那点光芒前行,而现在他们玩够了,看腻了,又要把他从我眼前带走。


我努力地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垂在外面的手:“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求求你了少爷……”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大雪,鲜血,同样的那张脸。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瞬间错了位,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嘶喊:“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少爷似乎是听见了我的那句话,他瞪大了眼睛,不顾身上的疼痛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好像在试图把我的模样永远记下来,我听见他轻声说道:“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一愣神的时间,那双眼睛就那样没了生气,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的耳边又恢复成了一片平静。


没有呼吸声。

没有血流声。

没有心跳声。

 

什么都没有。

 

 



 

 

 

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我们居无定所,路过人类的村子也几乎不会靠近。夜晚我们窝在山洞里休息,我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那里热闹,温暖,闪着温和的光芒,那些人类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围坐在火堆前唱着歌,歌声能飘得很远。


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她悲哀地看着我们说,我的孩子,不要靠近人类,德古拉家族不能和人类产生联系,人类很脆弱,都是喜欢作出承诺却又食言的骗子,无论是恨还是爱,最终都只有你会被这份痛苦折磨一生。

 

我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父亲和母亲被人类出卖,被捆在火刑架上烧成灰烬时,我还是不明白。

 

我只是固执地开始憎恨人类,和以前一样远离他们,在姐姐想要寻求安定时斩钉截铁地拉着她逃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相信人类,人类都是骗子,于是我们不停地在半个世界里游荡,以为这样就不会产生那些所谓的联系。

 

可是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德古拉的血,也是我不可能躲开的必然。

 



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坚持着要去东南亚,兴许是因为那个人最后的愿望。


全新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地域,我趟过雨林深处,穿过嘈杂的集市,眼看着街边的小贩从少年模样到白发苍苍,一切都在变,没变的好像只有我,我不知疲倦地走过无数个朝阳到夕阳的距离,烈日烤在身上原是会疼的,只是现在我的灵魂早就飘走了,肉体上的疼痛,也仅仅只是疼痛而已。

有时候我会想,我现在太像人类了。

 

直到那天,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


尸体应该是被潮水冲上岸的,男孩很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左右,他放在海边的盒子里装着很多东西,身份证明,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些杂物,还有一封遗书——他是自杀的。我无力深究他自杀的原因,只是拿着那份写着“德肖恩”名字的身份证明时,我萌生出了一个卑劣的想法。


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我像那时候的姐姐一样,没有了继续远行的动力,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我却总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他说得对,或许我真的应该如他所言,停下来,过他想让我过的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于是我窃取了男孩的身份,像个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的家中,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去了那座东南亚警校。



人类的世界变化的总是很快,我在那群学生中总是格格不入,他们几个人总是打趣我说我像个老古董,思维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样。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毕竟我也是个快五百岁的老怪物了,无所谓他们怎么看我。


我第一次摸枪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其他人看我这样有些不解,他们说你这家伙什么都那么厉害,结果短板居然是枪,这可不行啊,你要是开不了枪,怎么当警察啊。我没怎么理会他们,但不出意外的,我这门课的成绩成了垫底。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学校里的训练靶场,这时候靶场里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到人。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个人练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总会让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我强装冷静地开枪,可每一枪都打到八百里开外,看着干干净净的靶子我有点烦躁,摘了耳机和眼镜正想休息一会儿,却看见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刚刚练完一梭子,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头顶,我后退两步避开视线,但那人却一脸平静地重新上膛,端好动作扣动扳机,一气呵成连开十枪,完后挑眉看了看自己的靶子,似乎是不怎么满意自己还有两枪没有正中靶心,摇了摇头。

 

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最好离开这个学校,再也不要回来——这是我的大脑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脏却好像有别的主意,我清晰地感觉到它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的速度像是要振破胸腔。它说,不要走,我还想见他,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为什么不能靠近?

 


“你的枪法真好。”

 

我还没想清楚,这句话便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听见了,他转过头拿下一边的耳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好像恍然大悟般开口道:“诶你是那个……新一届里特别厉害那个德肖恩吧,抱歉刚刚光看枪和靶子去了,没注意你。”


“你居然会说中文,我之前总听我宿舍兄弟提起你,看你那名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像看我表情有点尴尬,这才想起来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对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你上一届的,叫我刘波就行。”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目光游移到那只手上,犹豫再三还是握了上去,我现在明明都不会恐惧太阳的温度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烫伤:“师哥叫我傲天就行……龙傲天。”


刘波明显愣了一瞬间,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不是,你这名字不是忽悠我吧,龙傲天……怎么听着那么像小说人物名呢?”

 


我含糊道是我家里人取的名字,师哥说,那你家人一定很爱你,希望你的人生像小说主角一样披荆斩棘走上巅峰。我哈哈两声没接话,他倒是很热情,说很少在这边见着中国人,看到我觉得怪亲切的,非要和我交换联系方式。


我告诉他说我没有手机。


你这是活在哪个世纪的人啊。刘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安静片刻后,我抬眼看他,我问师哥你能教我开枪吗。他倒是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可以啊,跟你说你师哥我可是警校打枪最厉害的,今天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我先给他演示了一下我的枪法,说实话,我挡子弹的能力不错,开枪的能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看我打完一梭子,眉毛都揪成一团,说:“这挑战可不小,傲天你这手也太抖了。”


“以前受过一点小伤,可能是后遗症。”听我这么说,师哥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他一边念叨着你这孩子以前过得是啥生活啊,一边过来把住我的手,用他自己的力量让我的手稳下来。这让我的脑子更乱了,但是他在身边后,那种拿起枪之后的心慌感变轻了,我这样顺势开了几枪,虽然还不怎么准,却已经不至于歪到八百里外去了。

 

 

“砰!”

 

最后一枪开完,我的室友都有些愣住了,他一脸不信地盯着我:“你小子进步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多月,你是谁,你把之前那个一枪打不中的室友还我。”

我放下枪,说只是最近练得多罢了。事实上从那天我请求刘波教我开枪后,每周的周末两天我们都会去训练场,一练就是一天,其实我本身也知道,我手抖的原因和受伤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应激反应,一种因为他产生的应激反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我和姐姐,他还将全部的耐心都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然后因为我的靠近,他死在了大雪之中。后来,他的身边换成了丫鬟和厨娘,却依旧为我留下特殊的位置,可我却食言了,没有保护住他。现在,他的周围有很多人,有他的好兄弟,有他的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有很多人爱他,我才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甚至能够成为他师弟的这个身份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这么说来,我当了一个世纪的窃贼,我所有所谓的幸福生活,都是从他的生命中偷来的。


 

夏初的夜里,那天他没有来训练靶场。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完成我的日常训练后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宿舍,却正看见门口处刘波探出一个头来,朝我招招手,嘴里还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师哥,你逗小孩呢?”我走过去一把拉开门,他因为我的动作差点没站住,两只手按住门框才稳下来,我挑眉到,“怎么了?”


“这不是怕别人听见吗,里面有我熟人。”刘波尴尬地越过我扫了一眼靶场,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我问他做什么,他却只是回头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任由他这么拉着往前走,他所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唐人街的一家小餐馆,餐馆人不多,店面也挤在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如果不是很熟悉可能很难找到。而师哥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刚进店就把我按在一个位置上,跟老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还贴心的问了我的口味,得知我不吃蒜之后还咂咂嘴说那可太可惜了。


“这唐人街上就他家做的味儿最正宗,之前我总是一个人来吃,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我有共同话题的,怎么能不让你尝尝。”说完,他还神秘兮兮的凑到我耳边道,“你师哥我是熟客,老板还能送啤酒,你要是想喝就随便喝。”


我点点头应下,不过我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我一直觉得酒精有股腐烂的味道。只有百年之前,刘波那家伙给我包了一顿血肠饺子,而我当时看他倒了杯白酒,有点好奇,趁他转身去厨房拿醋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喝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吱哇乱叫,就因为这件事他还取笑了我好几个星期。


想到这里我又不作声了,师哥看我忧郁的模样,开口道:“诶,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师哥,之前我老师也说,我什么都好,要是能像你那样稳重点就更好了。”

我说师哥现在也挺好,我还得感谢师哥这么久以来教我练枪。他说这都是小事一桩,以后出了警校遇上什么事,也都可以找他。


“师兄,总是当好人不好,你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好人。”

“咋的,你不是好人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我不接话又继续道,“我这人吧,有点英雄情结,我当警察也是,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别人。”


“我以前也这样想。”老板端了刚出锅的饭菜放在我们两人身前,白茫茫的水蒸气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强大得不行,以为没有人能伤害我要保护的人,后来才发现,是我太自大了。”


“那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你别这样。”不知道师兄在脑子里都脑补了些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想表达的那些,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骄傲的说,“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我恍惚间好像感觉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我看他的动作有些滑稽,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他说得兴奋还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假模假样地吹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枪口,“怎么样,帅不帅?”


我笑着点点头,捏着筷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刘波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认真地看着我:“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警校课程繁忙,那日之后我们虽然还会偶尔一同跑出去吃东西,却也还是聚少离多,也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师兄弟关系。那天晚上我正在操场上夜跑,一扭头却看见刘波正在看台上朝我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来这儿干嘛,他神秘兮兮地叫我上去,我听了他的话上了看台,却发现他拎了一个背包,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师哥?”我拿起他放在我身边的毛巾擦了擦汗,却看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给我,我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他却告诉我自己打开看,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转头看他,“手机?”


“毕业快乐傲天!这是师哥送你的礼物。”


我做了个怪异的表情,说师哥我现在还有一年才毕业。他呃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拿过手机一顿操作,又塞回我手里说,“就当提前送你了,师兄快毕业了以后也不能常见面,我把我手机号给你打在备忘录里了,以后想找我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谢谢师哥。”我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几遍将那些数字铭记于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像他一直有什么话想说,却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是和我一起坐在看台上吹风,他不说话,我也不接话。


我们两个一直在看台上坐到操场上空无一人,师哥这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太晚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师哥,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其实我是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些什么的,虽然在吸血鬼中我还算不上什么前辈,但对于人类来说,我见证过岁月变迁国家兴亡,有些事情我清楚得很。他近来反常的忙碌,一定和最近突然在东南亚这一片闹出乱子的毒蛇帮有关——我觉得人类有的时候还真是怪奇妙的,我们吸血鬼可从来没有时间搞内战,也从来不会戕害同胞,但人类却能毫无顾忌地下手,恶毒程度连我们这些怪物都自愧不如。

我孤身一人坐在看台上,手里捏着那部崭新的手机,脑子里想了很多,从那座村子到那片宅邸,再到这所学校。他是有机会度过正常且安稳的一生的,我在心里盘算着,我不知道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但我清楚的是,或许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见到他了。

 


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了学校里。


最初偶尔还有人提起他,好奇他去哪儿了,不过人类总是健忘的,这事不过三四个月便没了消息,大家的生活还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产生什么改变。


只是我更少同别人交流了,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想法,但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自他离开后,那部手机我只是一直带在身上,备忘录里的号码就安安静静的躺着,从来没有被我打开过。室友总吐槽我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幽灵一样抓不住,他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孤僻。我其实有些意外,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也得是几百年前。


那时候是在爱尔兰的那人家,我和姐姐都受了伤,在姐姐强烈要求下,我们暂居在人家的农场里,彼时我还是副小孩模样,那一家三口对我们笑脸相迎,为我们准备了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姐姐试了那些食物并没什么问题,便喂给我吃,我本就不太开心接受人类的施舍,又一言不发,那农场主脸色便不太好,笑着说这孩子可真有点孤僻。我姐姐只是笑笑,说我可能是刚刚在外面遇到了野兽,受惊了才会这样。

 

我固执地不愿意住在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在农场熄灯之后,带我钻进农场的窝棚里睡了一晚,农场后面有个管理员,那家伙特别粗心,窝棚里多了两个人他也没有发现,甚至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忘记关后院的栅栏门,因此农场里还跑出去不少羊。

 

大概住了两三天,我跟姐姐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打算离开。姐姐郑重地感谢了他们这几天对我们的照顾,那一家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强行挽留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留下来再吃最后一顿饭,我们俩答应了。

 

我跟姐姐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那股味道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在晚餐的食物里掺进了大量的圣水,那东西对我们来说与硫酸无异,我恍惚间已经能听见房子外范海辛的脚步声,就意识到这家人把我们骗了。

 

所以说人类有的时候,真的是很残忍的生物。



 

毕业后,我跟着警署里的一些前辈解决起了毒蛇帮相关的案子。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过于不要命,反倒帮署里办成了不少案子,立的功多了,我的职位也越坐越高。警署里的前辈提起我总是会叹一口气,说这个新人努力的让人害怕,对毒蛇帮的案子那么上心,前途不可限量。

 

一次出警的路上,我们想要抓捕一整条销赃链,却意外打草惊蛇,我们可不能等他们醒神,既然错过了大鱼那就只得将下面的马仔抓捕归案。只是毒蛇帮的人跑得挺快,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身影转头跑进了巷子,我想也没想就提枪追了上去,他的体能不是我的对手,巷子只有一条长线,他在拐角之前无处躲藏:“站住!举起双手!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应声停了下来,我端着枪慢慢朝他走去,听我的话他举起双手转过身,但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留了胡子,喘着粗气流了不少汗,整个人看起来比离开我的那一年消瘦了许多。他可能没想到见到的会是我,表情有些错愕。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还是放下了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像是也明白我意思,很快便跑进了一旁的巷子里了无踪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也不是我们应该的会面。


我回去后告诉其他人我跟丢了,他们好像很震惊,没想到我也会跟丢,这应该是我几年的警察生涯里第一次滑铁卢,居然败给了一个普通小混混。


人总会失手。我这么说道。


回到警署后我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第一反应是庆幸他还活着,还是难过他简直变了副样子。那部手机被我放在左手边数第三个柜子里,和他的警服放在一起,我拿出手机,翻开拨号页面,手指在那几个数字前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绿色的按键。

 

再等等吧。

我想。

 


升任吉普岛警署署长后,我对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便将毒蛇帮连根拔起,现在除了一些残存的余党,他们已经不再有威胁了。警署的兄弟们连夜庆祝了一番,毕竟毒蛇帮的案子大家已经追了近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我就坐在人群外看他们玩得开心,有位今年刚调到我们警署的小伙子见我不怎么和大家一起,便凑过来问,署长,你怎么不开心啊,剿灭毒蛇帮不是大好事吗。


我端着水杯,只是微微笑了一声,说我很开心,只是表现得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激动。听我这么说,小伙子来劲儿了,他说署长你才多大,三十多岁也不老,怎么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我闻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你才看破红尘,去一边玩去。那小伙子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说了声那署长你忙便又扎进庆功的人堆里去了。

 


后来刘波的那份材料被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回到了我们警署,是我为他重新办理了手续,只是他的变化太大,让我都有点不习惯。现在他反倒是拿着枪手会发抖的那个人了,总是弓着背,像是为了压抑自己有些凶狠的气质总是表现得唯唯诺诺——十年的时间,他当年的那些意气风发早就被磨没了。


“你现在都是署长了。”

我转过身去给他归档,听他这么说我只是低头不语,将他的警服和警用装备都交给他,他虽然仍有些下意识害怕那些东西,却还是接下了。

 

“师哥,你现在还在用曾经的那个电话号吗?”

 

他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服,眼睛向上看似乎在思索:“啊,卧底的那个电话已经丢了,现在用的还是曾经那个电话。”


听他这么说,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手机,手指熟练地按下那个我已经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一阵铃声从房间的那头响起来,师哥好像被吓了一跳,他掏出手机,见是个没见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起来:“喂?”

 

“师哥。”

 

刘波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我的声音和电话里的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就这样举着电话望着他:“欢迎回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在我们警署里做基础警务。最开始他还会因为那改不过来的凶恶口气吓跑一些市民,但经过我耐心教导,他身上那些从毒蛇帮里染上的习惯已经都去除的差不多了,至少现在很少有当地居民见到他会吓得躲起来了,有些大胆的,还会试着举手跟他打打招呼。


一年又一年,这应该是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驻足最长的一段时间了。闲暇时师哥总是会调侃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我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都会被外人误会差了辈分。


我说这不是正好,这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认成你师哥了。


后来他再说的那些话我便都没有再听,也是,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活也步入正轨,在大家心里也是个好警察,巡逻的时候还会有人给他送一些小零食……我这十几年所做的事情,拼命用最快的速度除掉毒蛇帮,帮他回到安稳的生活中去,可能都是为了这些吧。那天下班后,我带师哥去了一家他应该会喜欢的小店,他一边吃一边感慨我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就只是笑,笑过了,我才缓缓道:

 

“师哥,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了。”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你去呗,需要我陪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去,就应该不会回来了。”

 

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拢共不过百年的光景,被困在名为生和死的绳索内,绳结的头是生,转过一圈来,却发现死也是绳结的头。而我却跨越了那些绳结,像小偷一样偷走上面的线,将它们织成一个相似的绳结,却骗自己那东西叫幸福。到头来那绳结断了,我偷来的东西也没了用处。

 

我第一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两个月零十三天。

 

第二次偷走的时间长度,是一年零一个月。

 

第三次,我更是无耻地偷走了十四年的相处时间。

 

我的母亲告诉我的那些话有时还会在我耳边徘徊,我体内的那些血液就是我们的锁链,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无妄之灾。这么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初一个蠢得不行的荒唐想法,这个想法折磨了我半生的时间,只是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其实早在师哥仍在毒蛇帮的时候,有个家伙便又一次追到了我的身边。我现在再看到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毕竟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那么久,他迟早会找到我的。他说他是范海辛的后人,是来追杀我这个吸血鬼的,我也不反对,我说那好呗。这年轻人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他举着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有点疑惑地问,你不反抗吗。


我说,我活累了。看他迷茫的样子我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纯种吸血鬼了吧?他犹豫着点点头道,知道。我继续道,那你杀了我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他陷入了沉默,杀吸血鬼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固定的家族使命,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吸血鬼,他们的存在好像也就没有了意义。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小年轻,一时间拗不过那个劲儿来,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挥挥手道,你走吧。


我说帮我个忙。他却好像有点生气了,说你要干什么,我都放你走了。


帮你找点你能做的事,就算赎罪了。我笑着说。

 



我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一天,师哥来送我。


他说,要记得经常联系他。我说没事,不过我老家信号不太好,有空我会给你写信。他就笑着拍拍我说,还写信,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这什么老古董。


临走前我抱了抱他,抱了很久,我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用拥抱来表达情感的家伙,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是只想着拥抱他的。或许是我体内的那些血液作祟,它们仍旧翻涌着永不停歇,不愿意让我离开他,我们相隔越远,便越感觉那股拉扯的痛楚。

 

“再见了,师哥,祝你幸福。”

 


这趟火车之旅很漫长,却没有让我感觉到烦躁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轻松和舒畅。从东南亚回到上海,再到北平,一路上我只顾感慨景色变换太多,已经和我曾经所见完全不同,而我这趟旅途的终点便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我当初狼狈逃跑的地方。


来时正遇上大雪封山,不过那东西是拦人的,对我这种吸血鬼来说只不过是要绕一些路。范海辛家那小孩在山脚下等我,看样子是错估了天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冻得发抖。我说你这样冻死了可不怪我,他倒是嘴硬,硬跟着我往山上去。


“诶,我还没问,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啊,冷得要死。”他不停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衣袖,兴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冷,开口和我聊起天来。


“来这里归还我偷走的东西。”我瞥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远处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雪地上,“因为我自己是个傻子,也因为年轻,我害了一个本应该幸福的人。”

转念一想,我还是忍不住给旁边小孩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做,瞪着我说你干嘛啊。我说,“那个人死也有你家祖宗一份,我想起来有点生气,既然你家祖宗没了,我只能拿你撒撒气了。”


他听了我的话到也没反驳,只是嘟囔了两句。


“而且,我累了。说实话,我早就应该听我母亲的话,或许现在我还跟姐姐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游荡,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停下脚步,那小孩也跟着我停下,透过茫茫雪雾我恍惚间已经能看到一排房子,只是过了百年,那些房子应该早就不是原来的居所了,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却好像仍是原来的模样,那间小房好似跨越时间,穿透云海,落在我眼中是那座警校,是那栋只有四个人的宅子,最后便是冬日烟火下的平房。

 


“就到这里吧,麻烦你了。”我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房子的方向,“做你该做的事情,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那孩子表情十分复杂,他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方向慢慢前进,身后那孩子咬着牙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口对准了我,缓缓扣下扳机。



 

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跨越山川河海,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我偷窃他的时间在世界上茫然的前进了百年,却到如今才意识到如何彻底斩断这繁复的因果。朦胧中我闻到那天夜里还未吃到的那顿晚饭的香味,看到那个房子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姐姐,另一个远远地朝着我挥手,脸上还挂着我熟悉的傻笑。

他好像在跟我说:


 

回家吧。

 

 

 

 




 

尾声.

 

我叫刘波,算命的从小就跟我说我注定有一份没头没尾的孽缘。


我爸妈自然是不信那些邪的,俩人都是纯正的唯物主义战士,顶天立地不信鬼神,于是我也没跟着放在心上,只是觉着没头没尾这个形容词太过抽象,怎么会有缘分是没头没尾的呢。

家里唯一在乎这件事的就是我太奶奶,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她老人家总喜欢念叨一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甚至还会看风水,只不过她脑子本身就有点不好,年纪大了犯了阿尔兹海默症,说话总是东一撇西一撇的,没个连贯性。但她安静的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好像还把我当成四五岁的小孩子。


她讲的那些故事里最好玩的就是关于来生。她说我们刘家人祖祖辈辈上,是真的有人见过来生的,只不过见来生总伴随着一道无端的孽缘,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我应着她的话嗯了两声,就只把这当了一个故事。


然后在我进警校的第二年,我遇见了那个有点奇怪的师弟龙傲天。我们一见如故,他身上有股奇怪的魔力,总让我觉得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的朋友有时候跟我提起他,用来形容他的词语都是孤僻。我就反驳他们,我觉得傲天那孩子不孤僻啊,还挺贴心的。他们就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说刘波你不对劲。


我挠挠头,心想难道傲天不是个挺成熟乖巧的小孩吗。


只不过他好像不太愿意麻烦我,哪怕我跟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帮忙,他也只请求过我教他练枪。提起练枪的事情我还有些心疼他,这孩子不知道以前经历过什么,总感觉精神上留着一些抹不掉的创伤,还常常坐在原地发呆,看向我的眼神也总是无比哀伤。


后来我跟太奶奶聊起过他。原本只是无聊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她却好像正清醒着,听完我的话后轻声念着他是个骗子,他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只当太奶奶被什么刺激到了,没在意她说的那些事,只是安慰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安心睡去,才离开房间。

然后我被上头选中去毒蛇帮卧底。那其实是一个挺重要的活儿,我们警校生档案干净,本就是不错的人选。临定下来前的一段时间,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放不下龙傲天那个家伙,心里总是想着,我不在的话他还会不会和周围人好好相处,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用。于是在那之后,我送了他一部手机,那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让他有事打给我,我原以为我离开后他可能会想起打给我,可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进毒蛇帮之后,那个手机号便闲置了,我们也有长达十年多没有再联系,时间久了我总产生一种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错觉。一次行动中,我给警方透了底,却意外打草惊蛇,听见警笛声我变下意识逃跑,结果却和已经做了警察的龙傲天面对面——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放我走了。

夜深时我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看向我那哀伤的眼神。后来毒蛇帮被剿灭,我也回归了警队,招待我的就是龙傲天,只是没想到多年不见,他到成了警署署长,却在见到我时还保留着曾经的那个孩子模样。



我跟着他学做基础警务,空闲时警署里的新人都好奇的不行,跑来问我跟署长是什么关系。我有点不理解,说我们以前是师兄弟,怎么了吗。他们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然后悄悄地跟我说,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对署长的印象都不太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当年端了毒蛇帮的事情,署长可是占了头等功。那几年你不在,听署里前辈说,署长当年特别不要命,遇见事儿冲得比谁都前,天天就想着怎么把毒蛇帮连根拔起,从来也没见他对谁这么有耐心。


这还是和我印象里的龙傲天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在警署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龙傲天那小子几乎耐心地改正了我所有从毒蛇帮里带出来的坏习惯,甚至还会陪着我去街上巡逻,美其名曰要和父老乡亲们建立深厚感情,有时候我都会想着,要不干脆以后老了,退休了之后,跟傲天去海边买个房子,就我们师兄弟俩一起养老算了。


而我也确实有了这个打算。

那天傲天带我去了一家不错的饭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正打算开口问问傲天愿不愿意,毕竟人家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黄花大小伙子一样,万一有小姑娘追求,我也不好意思这么把人拐走。而当我正要开口,他却突然先说了话。


他说他要回老家了。


我说那你去呗,用不用我陪着。


结果他告诉我说他是要回老家,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噎回了肚子里,想来也对,他还有家人,也不可能会同意我的提议。于是我只是说祝你一路顺风,记得常回来看师哥。



 

他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听他提起过,他的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每次提起那个地方他的神情就很复杂,却又带着些释然。这么想着我也回家休假了一段时间,我的太奶奶最近状况不太好,夜里时常听见她在哭,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常常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见我许久没回警署那边,她问你最近很空闲吗?我说我师弟要回老家了,我去送送他,请了几天的假放松一下心情。她看看我,好像察觉到我心里有些难过,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有些人总会离开的,我当年也等着,带着期望等了两个人十年又十年,他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太奶奶经历了什么,就只是难过。

 



龙傲天离开后不到几个月,我家附近搬来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有点毛手毛脚的,人却很热情,很快就跟我的家人熟络起来。我们时常会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兴许是孩子年纪不大,憋不住事情,有时会难过的跟我说,他家里祖祖辈辈承下来的工作在他这儿断了,他人生的目标都没了。


我说,那你得找到新的方向。


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勉强算找到了,他一个朋友让他替祖上的人赎罪。我问,让你赎罪,那你朋友人呢?他说,那家伙回家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跟他的家人们葬在一起呢。

我连忙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这件事的,对你朋友的离去我很抱歉。

他说不用抱歉。只是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谈论起关于朋友的事情了。


后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重复的生活,重复的日子,安稳的不得了,小偷小摸没在我家发生过,来寻仇的帮派余党也从未靠近过我的家门,就好像被什么人一直保护着一样。退休之后我还是在海边买了一栋房子,像一个有点固执的心愿,只不过和最初的打算有点偏差,住进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还时常会在心里念叨龙傲天那个家伙,回了老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他说老家信号差,会给我写信,结果信的影子我也没见到。


当时的我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要不我去他东北的老家找他算了,结果细细思索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并不知道他老家到底在哪个位置。那个小孩还是会时常来照顾我,为此我还打趣道,到时候我死了可没财产留给你。他就白我一眼也不说什么,继续帮我打扫卫生去了。


大概六十多岁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熬不住了。


估摸着是早些年做警察的时候太过放肆,落下了不少病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兀地想起来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一段孽缘,可人都行将就木,我却并没想到我那孽缘在哪里。想到这里,我还笑着对那小崽子说,看来算命的说的还真是不准啊,我哪有什么孽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可能是那人自己亲手把孽缘断了吧。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也没有机会再开口去问了。

 



我死了。


不过说实话,自己说出自己死了这种事还是有点诡异。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点残留的意识,我在意识海中看到了一束亮光,脚步不受控的朝那个方向迈去,直到触碰到那股炙热的温度,我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进了亮光的另一端。

 


现在我相信我太奶奶说的话了,这世界上真有来生这种东西。

 

只是这来生总有一股往生的味儿。我出生在一座人丁兴旺的大宅子里,家里人都叫我少爷,名字也和上辈子一样,叫刘波。说实话,我总觉得我这个名字才是孽缘,能跟着我两辈子。而且我还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从小跟我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字和我太奶奶一模一样。

 

好尴尬,这种尴尬一般人不能体会。

 

然后我又一次遇见了那个人。那时我二十多岁,自己搬到上海滩学做生意,不太喜欢陌生人便只带了丫鬟和厨娘,原本从小陪伴我的老管家也不堪舟车劳顿,无法陪我来到上海滩,他告诉我他找了他当年一个不错的学生,应该过几天就能来我府上帮忙打理事务,我虽应下了,心里却已经盘算好怎么把人撵走了。


结果我没想到我会看到他的脸。


原本心里打的小算盘早都丢得没影,嘴比脑子先应了下来,想也没想就把他留在了我的府上。只是蛮奇怪的,他说他叫傲天,却不曾提起姓氏,我试探性的问他,他却说他的姓氏不重要。这可让我犯了难,我装作打趣的样子说龙傲天如何,他却只是很冷淡地说随我做主,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这家伙应该不是龙傲天吧。


只是他顶着那张脸和熟悉的名字,我还是很难不去注意他。然后我发现,这个傲天,比我所熟悉的那个龙傲天更像个年轻人,他虽然会拒绝我让他一起吃饭的提议,但却还总是会在我们几人相处时投来关注的目光,即便他总是端着一副管家的优雅架子,却还是会情绪外露,还会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

 

但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他对女人过敏时,我还是有点绷不住。看他严肃的表情我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我原来那个师弟就怪得像个战神,或许这个傲天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小毛病也是正常。因此当我看见他和丫鬟相处甚欢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他不会是喜欢我太奶奶吧。


我突然想起我太奶奶曾经无意识念叨的那些话,什么骗子,什么没有回来,难道我太奶奶是在说这个负心汉当年离他而去吗?这么想着,我对傲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来他向我证明我想的故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人家对我太奶奶没那个意思,两个人是正直的不得了的的工作伙伴友谊。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个结果后我还放松了些。

 


后来一段时间我总是偷偷摸摸往厨房溜达,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厨娘管家最近都吃什么,厨娘犯了难,她说管家胃不好,几乎吃不了多少,有时候放了蒜他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这我可有点迷惑了,这家伙跟我师弟一样都不吃蒜,这一点还真是像得不行,然后鬼使神差的,我想到了我师弟的老家,于是我跟厨娘说,我们做一顿东北菜吧,管家是东北人,应当爱吃。

厨娘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说自己不是很擅长东北菜。我说没事,重点是心意,管家来咱们这儿这么久了,给咱们家做了那么多事,咱们也得接纳人家是不是。于是我便跟着厨娘弄了一桌子丰盛的东北菜,虽然她极力阻止我下厨,却还是抵挡不了我因为好奇而跑锅里划拉两下的决心。


当那家伙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万一他不是东北人呢,我这样一腔热血地搞出来会不会搞了个乌龙?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还真是东北的,只是他问我如何得知时,我只编道是老管家推荐信里说到的,他也并没有怀疑——正是这种时候,我反倒更能意识到他和我师弟的不同之处。


他虽然看起来更加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更容易被感化,即便是丫鬟和厨娘,也从来没有人说管家“孤僻”,他们俩只觉得管家有边界感,是个假装冷漠的好人。


这一点我倒是有点同意。




不过即便我知道他厉害的不同寻常,在听到他跟我说用四成利拿下了王老板的单子时,还是免不了震惊。我好奇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却说是用真心。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真心要是这么有用,这世界上还哪来那么多勾心斗角,只不过他的表情太过诚恳,我一时间竟然不觉得他在撒谎。

话说回来,王老板这单虽然谈下来了,我心中却总有不安,毕竟此事涉及到欧阳家族,提心吊胆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什么动静后,我都以为没什么问题了,麻烦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枪响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免吓了一跳,听见傲天让我躲在书桌下,我的反应倒也还算快,却还是被子弹擦过了额头,有点火辣辣的疼。这件事果然还是惹到了欧阳家的头上,他们这群家伙在上海也算横行霸道贯了,想要捏死我这么一个还没扎根的刘家少爷简直易如反掌,我本想告诉傲天我们可以从后门逃跑,却没成想他看到我额头的伤口却突然愣住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愤怒,眼睛里的血丝红得吓人,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他却没听见似的转身推门冲进了欧阳家的人堆里。

 

当时我吓得浑身一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见枪响后我连忙爬起来,掀开地毯把钱都拿出来,我知道欧阳家其实只是恨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我可以把钱还给他们,但是傲天那家伙万一出了事,我会觉得全都是我的错。然而我拿着那些钱冲向门口的时候,却被院子里的景象搞愣了,欧阳家的那些打手都躺在地上没了生气,而傲天一个人站在他们中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我来不及思考,注意到有一个打手好像还活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了傲天的背影。那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喊了傲天的名字,上辈子残存的那点属于警察的意识指示我飞速从地上的尸体边上捡起手枪扣动扳机。

 

一击毙命。

 


回过神来后我丢下手枪,跑到傲天身边,我好像还是会把他当成我的师弟,原本是我说好要保护他,现在却是他一脸自责的说没有保护好我。我见他并无大碍,当时只急着跟他说我们要离开上海,却没去想他是怎么从那么多枪下活下来的。直到他去换掉那身全是血污的衣服的时候,我才意外注意到那衣服上凌乱的弹孔。

我的目光从那件衣服游移到他收拾东西的背影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送别我们的那一天,丫鬟好像在和傲天说着什么,表情很是严肃。后来我很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毕竟人家也没跟我说,我没那么好意思去询问。火车开动,我看着外面的景色,脑海里却想的是傲天,自从我发现那件衣服之后,我就总觉得他就是我师弟,却又隐隐约约有哪里不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起我太奶奶在我小时候给我讲的那些鬼故事,自我否定后又飞快地把它们都甩出脑子。


算了,他是什么都一样,人家又不会害我,我们这样流浪,还有点以前在一块的感觉了。

这么说着我又有些怀念在警校和警署里的生活,我装作不经意提起要去东南亚,他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一样。师弟和管家两个人的模样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绕得我脑袋疼,我觉得他是我师弟,他却用各种行为告诉我,他不是。这么想着其中因果,我却越来越困,最后靠在窗户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了傲天在叫我,我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师弟,却只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朝我奔来,而下一秒便是巨大的爆炸和漫天的火光,不知道多少次冲击后,我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破碎的火车内,我虽然看不到伤口,却也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在从我体内流失——杀千刀的欧阳家人,为了报复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炸药都用上了。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中传来傲天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好像很害怕,从里面不停撞击着,看起来他还活着,这倒是件好事。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许久,他推开身前的一块铁皮,半截身子探出来。

他的状况不比我好多少,毕竟他离爆炸那么近,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看他钻出来我忍不住调笑了一句,说你可真能叫唤,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幽闭恐惧症。


他听我这么说也不反驳,只是摇头说他这就过来救我,咬着牙想要往我这边爬,然而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主了,我看他拼命想要扳动那个东西的样子有些心疼,跟他说别费力气了。我自己能清楚的感知到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只是我庆幸他还活着,不过死到临头,我倒忍不住我一直以来好奇的那个问题了,我问,傲天,你不是普通人吧。

 

说完我便注视着他,他的身体很明显的僵硬了一瞬,一瞬过后他却更用力地扳动插进腿里的铁皮,说对,他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个吸血鬼。


那一瞬间我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我从小不怎么关注吸血鬼的传说,但其实带入一下却发现管家的某些行为完全说得通,只是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跟我的师弟有什么关系,我呼吸渐弱,那些疼痛感都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管家这么痛苦,他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自责和懊悔几乎要把他压垮,他的嗓子现在听起来嘶哑无比,我正想开口安慰他两句,却听他喊道:

 


我求求你,你自己说过要陪我三十年,哪怕只有三十年……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原本想要说出口的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他那两句话里蕴含了太多情感,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想到我的师弟,他总是成熟而冷漠,大家都说他孤僻,他却对我表现出无尽的耐心,我想起他拿着电话微笑着对我说,师哥,欢迎回来,又想到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不知所措的管家,他不是龙傲天,他也不知道东南亚,他却对我拥有着一股难以表达的愧疚——他不是我的师弟,但他会是我的师弟。



这么想着,我强撑着转过身体,仔细地端详他的脸,即便他的皮肤已经被灼烧的看不出模样,但我却还是看着,轻声念着:

 

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无端的孽缘啊。

 

 



我又死了。


说实话,这句话即便是说第二次还是很奇怪。


我没想到我太奶奶提到的来生还可以有第二次。我又一次穿过那片光芒,降生在了一个新的时间之中。

如果这是孽缘所导致的,那我这一辈子应该还会遇见傲天才对。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和期许等待了近四十年,然后在一片菜地中看见了那两个浑身是血的吸血鬼。我一眼就认出了傲天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人,她还残存着一些意识,朝我伸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昏了过去。


于是我弄来了平板小车,把两人顺着我们村子后面的大地里运回了家里,那个女吸血鬼苏醒得很快,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安慰她说没事,我救你们回来就自然不会害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帮傲天处理伤口,取出了那颗卡在胸口的致命银子弹之后,他胸口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开始愈合,我抬头问她,他大概多久才能醒过来?


她摇摇头,说银子弹对他们来说创伤太大了,虽然侥幸避开了心脏,造成的影响却也不容小觑,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是两年才能从昏迷中醒来。


或许你们这儿有棺材吗,把他放在棺材里会好得更快。她这么说着,我却下意识想到困在废墟里的管家而一口驳回了,察觉到我太过斩钉截铁好像不太好,我便话锋一转笑道,在我们这儿放棺材不太吉利。她虽好像有些疑惑,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跟傲天便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或许是出于恩情,她平时也会帮我做一些农活,我倒也不拦着她,只是她出现在我们家的情况太过突兀,商量过后我们暂且对外宣称是两口子,实际上却保持着相当礼貌的距离。


那天我正在喂鸡,看着院子里干活的玛丽,不由得想起师弟和管家,他们可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姐姐,况且他们都说自己的家就在东北某个地方,现在我也在东北,或许有机会可以去他的家里看看。于是我装作不经意间询问玛丽他们老家的位置,玛丽却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在罗马尼亚。

这下可给我整不会了。罗马尼亚可跟东北一点没有关系,那傲天那个家伙为什么总是说他的家在东北,这么想着,我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你们没来过东北吗,没在这边住过?


她摇摇头,她说他们从小便居无定所,父母死去后他们便在地球上四处流浪,三百年,半个世界,最后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吸血鬼了,现在的这个地方,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那可就奇怪了。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总觉得再问下去对人家来说也不礼貌。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玛丽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而我时常会去帮傲天换洗衣物,顺便看看他的情况。等了整整一年,我那天推开房间门看见他站在房间里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一个惊慌失措,迷茫,尚未融入人类社会的小孩子。他比我之前遇见的傲天都要年轻,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当时正值午饭时间,我给他端了适合吸血鬼吃的血肠,他甚至连筷子都不会用,小心翼翼地扒拉两下,像个小狗一样,警惕地尝了一口之后眼睛亮了起来,便大口大口的开始吃着那盆食物。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可以慢一点吃,但总感觉他应该是饿坏了,我不由得想象他以前究竟是在流浪中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想象出来心疼的不行。只是这孩子现在对人类的警惕心高到一定的程度,他不愿意留下来,在他姐姐的劝说下,他才勉强答应陪他姐姐在我们家待到过年,过了年他不愿意留下,就带着他姐姐一起离开,对此我也没有太大的意见,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有时候面对这个还是一张白纸的傲天时,我总忍不住想要照顾他。他身上还保留着不少吸血鬼的习性,喜欢往我家柜子里钻,喜欢吓唬我家养的鸡仔和大鹅,然后被大鹅追得满院子跑,喜欢拿袍子把自己裹成一根柱子,天冷了我觉得这样不行,硬是把他那斗篷换成了大棉被。他虽然总是用一种极其无语的眼神看着我,却也不对我做的事情有所反驳。


那次晚上村子里组织跳秧歌,他就坐得老远,没有灵魂地扒苞米,我看到这幅场景其实是有点想笑的,他这副模样总会让我想起管家,那家伙有时也会给厨房帮工,扒菜切菜的动作熟练地像是机器,让厨娘都有些自愧不如。我坐到他旁边陪他聊天,他总归对人类还是心存芥蒂,只是我没想到他语出惊人,竟然问我喜不喜欢他姐姐,我自然是否决,他便追问既然我不喜欢他姐姐为什么会帮他们。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因为你,却又说道,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帮你们吗?


我以为这句话他应该会相信,结果他露出了一个比当年的我还要疑惑和嘲讽的表情,念叨道,人类的真心能值几个钱。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确是一无所知。


 

其实相比较我做警察的那一生,和我做少爷的那一生来说,我和傲天相处的时间都要更长。只不过我当初还想不明白他们的区别在哪里,现在我倒是想清楚了,从现在,到他的未来,他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总觉得,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了。


过年前的一段时间,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烟火,这东西过年放才热闹,但我想让傲天看看,便盘算着今天放给她们姐俩看。回到家的时候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傲天坐在里面向外张望,或许是看见了我,他便跑出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他有些疑惑,我便告诉他这是烟花,让他把他姐姐也叫出来,这样我们一起看才热闹,说完,他难掩兴奋的神色去房间里把他姐姐叫了出来。


我点燃了烟火的引线,飞快地跑到傲天身边。只是那第一声爆炸让我有些恍惚,那声音好像让我想起上辈子的爆炸和管家呼唤我的模样,我下意识拽了一下傲天的手,他好像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甩开。反应过来后我放开了手,就这样看着烟花,傲天那家伙却突然吞吞吐吐地说他过年之后可以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其实我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他想要留下来,却又不好意思明说。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困扰我的事情,原来我一直寻找的傲天的家,并没有那么难找。

 


这里就是他的家。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往房间里走,傲天好像放松了许多,玛丽也开心得不行,毕竟他们流浪了那么久,能够找到让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也并非易事,或许我能够多陪伴他们一段时间,陪着他们走过百年后他们再前往下一个地方……

 

这么想着,管家的那句话却突然在我脑中回荡。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伴随着最后一声烟火爆炸,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精准无误地击穿了玛丽的心脏。

我本能的向前跨步,牢牢地挡在了傲天身前。屋子门口站着的那些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为首的便是村长,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傲天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姐姐的尸体,村长跟我说让我跟他们站到一起,我心想你是谁啊。转头却看见傲天已经心如死灰的模样,他好像觉得我会放弃他——他为什么觉得我会放弃他?


我咬着牙说我是自愿的,想也没想便拉起傲天的手往后跑。身后响起枪声,我突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痛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热且麻木的痛——我中枪了,我很清楚。

我拉着已经没了魂的傲天往雪地里跑,告诉他现在是该使用他能力的时候,他说没有用,跑不了多远,最后还是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我骂了一句,说那也要用了才知道,但看到他那张脸又消了气,我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我几乎下意识就要喊出那声师弟,却还是忍住了,我说我能保护他,让他相信我。

 

我们最终传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但至少这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时常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怎么开始的,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衔尾蛇,我们找不到开端,也找不到终结,但这份孽缘确确实实是我亲手种下的。


我按着他的头,让他吸我的血,他挣扎着并不情愿。我跟他说,跑,然后做个普通人,去找你的第二个家。但这个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个孩子,慌乱的流着泪,连转化我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

我其实对自己的死没有那么难过,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生,我过得很好很完整,后面的这两辈子反倒是我不应该记得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偷来的时间,我用偷来的时间参与傲天的生命,我不为自己难过,却为傲天而伤心。

 



失去意识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正当我以为这段孽缘应该到此为止时,黑暗之中却又出现了那道刺眼的光芒。



本以为的结束并没有到来,我反而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还是老天的操作出了纰漏,这一生过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我六七十岁的时候,我还只是每天帮着农场主在农场里放放羊和牛。



然后我便在某个夜里,看见了两个受伤的小孩。他们警惕,恐慌,是我不认识的模样,但是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是谁。


恍然间,我看见了坐在篝火边的傲天,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表情。

 

“上一个这么口口声声说会帮我们的人类,还是在爱尔兰。”

 

“那群家伙表面温和善良,转头就联系上吸血鬼猎人。”

 

“如果不是那个农场的管理员忘记了关后院的栅栏门,我跟姐姐早都死在那里了。”


 

那两个孩子逃跑的时候,甚至回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跑进森林之中,我转身看向身后的主人家,他们带着一队吸血鬼猎人,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以后你真遇上危险了,师兄保护你。”

 

“师兄打算怎么保护我啊?”

 

“这样,师兄我做诱饵引诱敌人,你就从另一边逃跑,然后我再掏出手枪啪啪啪几枪把那些犯罪分子都毙了。”

 

“那万一对方人太多了怎么办?”

 

“那也没事,你就跑,不用回头,还是师兄做诱饵把他们都引走。”

 

“那你呢?”



 

跑吧,一直跑下去。

 

然后在时间的另一端,我们再见。







END

 

 

 

清华落榜生

【少爷和我】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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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是三喜

祝阅读愉快 祝得偿所愿


“爱是场阵痛,但爱人可止痛。”


-

“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飞上海拍个杂志封面,下午和晚上有空的话还有几家媒体的个人采访。”

张哲华闭着眼靠在保姆车的后座,听着经纪人捧着电脑给他念着接下来的行程,刚刚杀青的欣喜化作疲惫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回了个好。

女人顿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

“对了,哲华,三喜邀请你以师兄的身份作为助演嘉宾参加下一期的录制……”

经纪人后面又说了什么张哲华没能听清,也许是因为私生在后面鸣笛,也许是因为他走神儿了。


原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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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是三喜

祝阅读愉快 祝得偿所愿



“爱是场阵痛,但爱人可止痛。”



-

“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飞上海拍个杂志封面,下午和晚上有空的话还有几家媒体的个人采访。”

张哲华闭着眼靠在保姆车的后座,听着经纪人捧着电脑给他念着接下来的行程,刚刚杀青的欣喜化作疲惫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回了个好。

女人顿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

“对了,哲华,三喜邀请你以师兄的身份作为助演嘉宾参加下一期的录制……”

经纪人后面又说了什么张哲华没能听清,也许是因为私生在后面鸣笛,也许是因为他走神儿了。



原来已经一年了,他茫然地想。



在这个高速旋转的信息时代,每个人都像是无法停止的陀螺,被无形的皮鞭抽得习惯这种痛感,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而一年过去,在时间的螺旋里足以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了。

那年二喜结束之后,几乎每位参赛的选手都被更多的人看见了,甚至在决赛夜当晚的满天绚烂彩带之后他就收到了各个制片导演递来的橄榄枝。

他在节目里没完成的愿望在节目外完成了——演个反派以及第一次在荧幕里演了回穿正装的男主角。

算不上大红大紫,但也是会在打开微博时看到铺天盖地的未读消息,夹杂着粉丝在评论私信里感慨般的几句“华你终于红了”、“总算熬出头了”、“祝得偿所愿成名在望”之类的消息。



张哲华想,他本人其实对红没有太大概念,甚至不如外人了解他现在的知名度。

他出于演员的职业素养所能感受到的生活变化只不过是他已经不再能像从前那样穿个羽绒服连拉链都不拉严,露个牙在米未大楼傻笑,而是回到酒店都要穿得严严实实带着口罩先翻一遍有没有哪个角落躲藏着年轻而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还是那个人从前和自己聊天时说的。

——我觉着私生粉,它这个东西吧,它就不能算粉,粉面子都不算,顶多是、是、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他甚至能在瞬间想起那个人的说话语气和神态表情。

可他们明明再也没见过了。

可张哲华还是忍不住想起少爷、想起师哥、想起刘波、想起詹鑫。

想起他们在摄像机前说笑,在友人前牵手,在无人处接吻。



经纪人看着张哲华明显走神的反应叹了口气,她想,这点不好,太挂相了,有什么都表达的太直白。

以至于亲近些的人没人不知道张哲华在喜剧大赛第二季出来之后像是产生了某种戒断反应,他开始对喜剧有关的一切过敏。

就像他曾经在某个综艺上说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包袱,所有人都在笑,尽管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但那时刚刚好碰上张哲华的一部剧小爆。

张哲华也和他们一起笑,可笑着笑着他的笑僵在了脸上,眼神茫然,他下意识想看向身侧,又在半途活生生停住,像发条锈住的机器人。

主持人开玩笑问张哲华找什么呢,张哲华回过神接了句找包袱呢,圆的漂亮又好笑。

这回所有人真的笑了出来,但张哲华笑不出来了。



经纪人坐在台下看着她的艺人,在某个瞬间和他共情。

她想,张哲华也许不是对喜剧过敏,他只是对一个人过敏,而谈到任何有关和那个人的回忆他都会被迫的再次撕裂伤疤。

她知道这是一个人被准许拥有的反应,但娱乐圈里是没有人的,或者说是没有活人的,身边哪个不是拿着放大镜想拉你下水的妖魔鬼怪。

他成名在望,不该在这个时候跌倒。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被千万人审视着,每一步都是走在钢丝上,动一动就是掉落万丈悬崖。

都说孽镜台前无善人,但聚光灯下每个人都必须表演圣人。



经纪人收起脑海里的纷乱思绪,看了看对方发来的嘉宾名单,又看了一眼张哲华,在心里叹了口气做出了最优选择,给了个台阶道。

“我看了下行程估计很紧,正好我这边还没有和他们导演确定,如果你不想接的话我来替你回绝。也算在下部戏进组之前给你放个假,好好休息。”

嗯,张哲华眨了眨眼睛,是他无意识的动作,以前还被詹鑫说,傲天,你板一板,你在台上老咔么眼跟勾引刘波似的,那都不能播,知道不。

那时候的张哲华只会故意变本加厉的对着詹鑫不停wink比心,故意夹着嗓子叫鑫仔哥哥,惹得后者一脸承受不住苦不堪言的表情,一边说着哎呀哎呀,一边装模作样的拿手挡脸。

他垂着头傻笑了一声又愣住。

经纪人不得而知她艺人一秒钟转过的八百个想法,在她回绝米未导演的前一刻听见身后对张哲华突然笑了,然后和她说,姐,我去。





-

我去两个字的尾音被拉长,以至于和詹鑫一起三排打游戏的李逗逗不知道他是在因为游戏骂街还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这次师哥师姐帮帮赛你去吗?

詹鑫总是这样,习惯以一种嘻嘻哈哈的方式回答一切。

李逗逗觉得这是一种伪装,一种名为詹鑫装作他不在乎无所谓的胆小伪装。



于是她小心观察着詹鑫的脸色,“这次阿奇阿成也是助演嘉宾,阿奇还张罗着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说是都一年没见了,怎么着也得喝点。”

土豆倒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里的英雄,一开口就像是新闻联播活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比喻是严仔之前说的。

“这次大明星也回来,赶紧多要几张大明星的签名照,卖的钱都够把阿奇当人参泡酒里的。”

“大明星?什么大明星?”鑫仔茫然地抬头,在李逗逗这个角度看来有点可爱,但又有点傻。

她一直觉得搭档之间的能量守恒也包括傻,张哲华现在在电视上不那么傻了,鑫仔就会更傻一点。

她脑海里刚转完这个想法,就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们不再是搭档了。

因为土豆很自然地提起了那个本该熟悉,但又因为太久没听到那个曾经念叨最多的人提及,而变得陌生的名字。

他说,哲华啊。

鑫仔愣了下,也点头笑着重复,哲华啊。

口吻熟稔的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消失在彼此地生活里整整一年。

他们最后的默契是彼此闭口不提。



李逗逗突然感觉心情很奇妙,就像是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已经结束,连当事人仿佛都能坦然面对这件事情,而她作为旁观者却像是陷入沼泽,留恋着过期糖果。

她刚想说什么,游戏界面就显示出一个大大的失败 

又输了,詹鑫哎呀一声,有点愤愤的撅着嘴说不打了,好不容易打上去的几颗星星都掉下来了。

恰好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站起身出门接电话去了。

偌大的烧烤店就只剩下三颗豆,毛豆、土豆、李逗逗——这个破包袱来自坐着拿起一颗毛豆的土豆。



李逗逗笑着白了一眼他,听他继续开口。

“我怎么感觉鑫仔这么反常,以前提到哲华,他都是滔滔不绝的那个人,满口的哲华。”土豆睿智的眼神穿透眼镜看向毛豆,顺便用手机给自己放了一首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然后用一种沉稳低沉且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口,“但今天他闭口不谈,糟糕糟糕,大事件发生,难道鑫仔失忆了?”

“他还不如失忆了。”李逗逗说。

结果一转身就看见詹鑫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蠕动着嘴唇,“我是不是不该现在就回来?是不是该配合你俩一下子。哎呀哎呀,这是哪儿啊,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啊!”

浮夸地演技成功把李逗逗逗笑,她打趣道,你哄小孩的功力有所退步,不如德古拉二哥时期精湛了。

詹鑫也笑,你俩也不配合我。

李逗逗嘴比脑子快,我俩又不是张哲华。

李逗逗和詹鑫同时愣住。



李逗逗咳嗽一声,迅速转了下一个话题,只是在愣神的那一瞬间,她想,人是不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也不能替别人沉浸一段感情。

但詹鑫在短暂地愣神那么一秒钟里没来由地想到一句话,张哲华也许是德古拉家族的一句神秘咒语,仅仅那一瞬间,像是人死前的走马灯,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年轻人总是一个眼神就配合地接过他的即兴,想起他在上台前轻轻握自己的手说别紧张,想起他眼睛亮晶晶的笑着叫自己哥哥,想起他偶尔调皮捣蛋故意和自己逗闷子,想起他在满天彩带落下时说其实最感谢鑫仔。

想起年轻人眼神清亮的注视着自己,在创排间、在采访里、在路灯下、在舞台上、在万众瞩目之下。

全世界看着他们参演一场心知肚明的限时爱人戏码。

詹鑫想,他们应该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而他太不擅长告别,索性不告而别。

在决赛夜之后,他选择缩回自己的壳里,用一种温吞的方式单方面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蜗牛的速度选择遗忘。

张哲华应该走向更高处,而不是和詹鑫一起坠落。



詹鑫又想起去年冬天的二喜节目里,他在台上歪戴着那顶滑稽的帽子一脸认真地对张远说,哥就觉得你行,哥一直觉得你能站上更大的舞台。

那些话是刘波想对张远说的,也是詹鑫想对张哲华说的。

只是很可惜,当时张哲华站在张远背后垂着头看地上,所以无论是傲天还张哲华都没能得以见到鑫仔越过一切看向他的眼神。

他想,哲华,哥一直觉得你能站上更大的舞台,哥相信你,可哥呆在这挺好,所以哥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恰巧土豆文绉绉的提议干一杯,詹鑫也跟着举起杯,每个人都说了两句吉祥话,反正喜剧演员的肚子里总是不缺讨喜的俏皮话的。

可到了鑫仔这里就只剩干巴巴的四个字了。

得偿所愿。

也遥祝他不在场的那位小朋友得偿所愿。

也许是李逗逗和土豆频繁说出张哲华的名字,以至于詹鑫今天频繁的想起他。

詹鑫仍然记得张哲华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都时候会在片尾曲响起的时候习惯性的感叹一句真好。

张哲华说,好就好在他得奖了。

詹鑫不认可的撅着嘴摇摇头,我觉着这片子一般,不咋地。

张哲华问,咋的呢?

詹鑫一本正经的点评,你看这个演员表的男一,就应该写张哲华,保他冲击什么奥斯卡白玉兰的,直接大满贯。

张哲华假装没听过这个名字,还要假装惊讶的偷摸小声问,张哲华这么厉害吗?戏那么灵呢?

詹鑫不假思索的点点头,那必须的,我就没见过比张哲华更厉害的演员了,又灵又帅,老带范了。

这段莫名其妙的即兴以张哲华有点害羞的捂着脸往詹鑫身上靠结束。

“给我夸不好意思了都。”张哲华放松地瘫在沙发上,“但是我还是挺希望有生之年能拿个奖的,不是那种水奖嗷。”他解释道。

詹鑫比张哲华还认真,甚至坐直了身子才开口。

“你指定行,咱拿个影帝那不是手到擒来、手拿把掐。我就是你的头号粉丝,苟富贵勿相忘,哲华老师。”

张哲华也来劲了,“那等咱们节目录完,你就是未来的线下喜剧之王,创作帝王。娱乐圈的半壁江山已然被咱俩拿下。”



很可惜,一年过去,詹鑫还没成为喜剧之王,但张哲华今年已经拍了一部电影,听说预计明年上映,还是男一。

他似乎还在原地踏步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但张哲华已经带着他的祝福走向更高处。

就像他曾经用小号偷偷在张哲华的新剧点击破亿的微博下评论祝福了一句,夹杂在上千条评论里显得特别不起眼。

【哲华你看我说你指定能行吧,祝得偿所愿,成名在望。】

詹鑫发完又刷新了一次,瞬间被新的回复压的找不到了,他翻了半天也没看见自己那条评论。

他又想,这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给他的一种预示,代表他最终会在张哲华的人生中消失,但他又觉得不可能,毕竟百度百科一辈子都得写着张哲华曾参加二喜,搭档叫鑫仔。

脑海里刚转过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脑海里同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和他说,爱是占有欲。

詹鑫你终于明白痛了。





-

车上助理正在给张哲华对接这一次三喜的相关工作,原本应该是米未的导演来对接的,但张哲华因为临时增加的工作通告导致比预估的晚到了一天。

今年三喜的赛制还是团体赛,一共三个社团,作为师哥师姐的助演嘉宾可以选择一个社团加入,和选手一起共创本赛季的作品。

张哲华的助理也看过一喜二喜,据说当初还因为二喜邀请第一季的搭档回来助演,却把搭档拆组而怒喷节目组三万字。可这一次的赛制出来,助理却哑了声,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艺人的脸色。



这一次,节目组一共邀请了六位嘉宾重回节目,分别是土豆、吕严、郭耘奇、谢泽成、张哲华,还有詹鑫。刚刚好是上一季的三对搭档,米未还把他们单独拉了个群。

土豆和吕严倒是天天在群里开玩笑彼此嫌弃,说这次说什么都不想再天天呆一起合作了,两个男人凑得太近会变得不正常。

阿奇和阿成倒是坚定选择了同一个社团,郭耘奇还大咧咧地说着他离不开阿成,有阿成他才踏实。

唯独张哲华和詹鑫没怎么在群里闲聊过,像心照不宣地彼此沉默。



助理问,华哥,导演组再问咱们选择去哪个社团。

张哲华坐在保姆车里刷着微博,他一早从上海飞北京的路透图已经被发到了网上,看着微博评论和私信里偶尔出现的“哲华回三喜了,是不是可以浅浅梦一个少爷和我合体”一类的话。

“他选择了哪个战队?”哲华问。

他没说名字,可助理却意会。

“黄渤老师的战队。”

张哲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助理也识相的给导演组回复,顺便提醒艺人快到了,记得注意一下形象,可能会有代拍来抓拍,米未的人也会全程录像后期剪素材。



车停在了熟悉的米未大楼门口,张哲华戴着帽子下车的时候正好撞见一个熟悉的人,穿着黑色的T恤,带着熟悉的镜框,拿着杯咖啡。

米未的导演举着手机从张哲华下车就开始录,嘴里还调侃了一句,鑫仔特意来接哲华老师的吗?

詹鑫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有些慌乱的笑。

他说,哲华啊,好久不见,越来越帅了。

感觉有三十一年没见了,二哥。张哲华说。

鑫仔顺着他入戏,又开始不分时间地点的在米未楼里演起德古拉续集,像是回到那年他们都还籍籍无名的时候。

鑫仔笑着说,这孩子记得日子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在城里过的怎么样啊,还是回屯子里得劲儿吧。

詹鑫指着米未大楼的睡眠舱,“你看咱家这大炕咋样,带劲不。”

张哲华看着詹鑫突然笑了,说,真好。



詹鑫下意识地回过头,是那半年里形成的习惯,他总想在开口说话前看一眼他的搭档、他的傲天、他的哲华。

他原以为自己适应的很好,在和张哲华分开后就再没出现过这种习惯,直到张哲华时隔一年再一次站在自己身边,他才知道那种习惯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一种触发式隐疾藏在了骨子里,他以为的只是自欺欺人。

可当他真的回过头撞进那双清澈眼底,曾经那些默契该死地在这一刻出现。

张哲华说的不是睡眠舱。

摄像机没能收音到张哲华刻意压低声音的话,只有詹鑫能听见他说,鑫仔你看,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回来了。





-

张哲华经历了一个花哨的整活欢迎仪式之后就陷入了紧张的创排之中。

剧本里给张哲华安排的角色是个被捕的卧底,詹鑫是他的军官,最后会因为卧底一系列的怪言怪语把他放了。但其实军官也是卧底,所以故意放了卧底。

他开玩笑说了句,哪位老师写的本子圆了我二喜做坏人的梦。

说完他又意识到,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社团的本子是鑫仔提前几天就过来和选手们一起提点共创的,倒不是他突然变得勤奋,而是这一次参赛的也有单立人的选手——他的前搭档佳佳。

他可以算是被佳佳的大嗓门吼来帮忙的。

张哲华突然陷入纠结,他一方面觉得是鑫仔特意为他写的角色,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他老相好的附属品。

自己连旧爱都算不上。

他们是没名分的过期爱人。



他们确实在一起过,在隐匿角落里,在众目睽睽下,但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短暂地在夜里相拥取暖。

他们是默契的喜剧搭档,外人是这么评价他们的。

张哲华也偶尔会在鑫仔那间小出租屋里说出一句,鑫仔,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像偷情,又或者是半开玩笑的,二哥,咱俩这事我姐知道吗?

鑫仔多半会顺着他演戏,但语气是臊得慌的。

“晚点你姐回来了,一会儿吃完饭你就赶紧走吧。”

张哲华偏偏不放过他,他几乎病态的喜欢看詹鑫下意识看向他求助的目光,喜欢被需要的感觉,贪婪的汲取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于是他伸手搂上詹鑫的腰,那样一双漂亮修长的手指在腰间软肉上留下些红印,又转瞬即逝,继续向下探去,看后者有点讨好又可怜的看着自己。

他说,好二哥,那趁姐姐回来之前你再疼疼弟弟。

每当这个时候,张哲华就觉得詹鑫像温驯的羊,又像宽厚的长者,带有一种温柔的纵容。

美好的像一场假象。

而张哲华贪心的并不满足于此。



所以他在二喜的决赛夜忐忑的站在天台上举着鲜红的玫瑰,面前是他一个一个摆成心形的蜡烛,两边是固定了位置的氢气球,他还借了个投影仪,里面是他和詹鑫的点点滴滴。

李逗逗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提前来看了布置,评价是俗不可耐,但张哲华第一次追人表白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用真心就可以。



可他等了一夜,等到蜡烛烧尽熄灭,他就抱着玫瑰在黑暗里朝着门傻站着,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直到天边破晓,詹鑫始终没来。

他的腿早就僵硬了,九十九朵玫瑰花很重,他把花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他坐在地上看了会日出,然后缓慢的站起来,把气球一个一个踩爆然后扫起来,蜡烛也捡起来扔进自备的垃圾袋,投影仪还了回去。

只有玫瑰花带回了家。

他想,也许鑫仔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他可以等,幸好玫瑰花还没有枯萎。

可他等了好久好久,等到玫瑰花枯萎成褐色,北京又下起了大雪,詹鑫也没有给他发一句消息。

他盯着他和詹鑫的对话框很久,天秤的属性又冒了出来。

算了,有什么可问的呢。

所以这次也一样,谁写的剧本也不重要。

算了。





-

创排过程中,就连第三季的选手都看得出来詹鑫和张哲华虽然表面看起来很配合创排,但私底下两个人几乎不怎么交流,像是在冷战。

其实鑫仔也察觉到张哲华在犟着一股劲,你和他说话他也礼貌笑笑回答你,但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敢问,就像是二喜决赛前张哲华认认真真地和自己说录制结束之后叫他来天台,有很重要的话和他说。

但他下意识的逃避了,他没去。

他不知道要怎么定义他们的关系,是身体交流的默契伙伴,还是无名无份的短暂鸳鸯。



詹鑫之前没和男人谈过恋爱,他是谈过女朋友的,只是每次都平平淡淡的在一起,然后平平淡淡的分开。

他的前女友在走之前和他说,詹鑫,其实你不适合谈恋爱,因为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詹鑫想不通怎么才算爱,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是好脾气的问,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所以我当然爱你。

可她只是笑着摇摇头,眼里有雾气氤氲。

她说,“詹鑫,我承认你对我真的很好,可你永远都是礼貌的,就像是我说我和男同事出去玩你也只是沉默一下然后叫我出去注意安全,甚至不会打电话催我回家。”

“但爱不是这样的,爱是占有欲和控制欲像野草一样病态的疯长,爱是狼狈的,是歇斯底里的,爱到最后总会变成这样的,不会是高高在上理智冷静的,没有人能在爱里保持冷静,詹鑫,就算有也只不过是有些人隐藏的很好。”

“你显然不是后者,詹鑫,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他还想辩解,可对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詹鑫,我走你会感到疼痛吗?”

詹鑫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形容太抽象了,以至于让他觉得无法理解。

女人了然的笑笑拉起行李朝门口走去。

“爱是痛的,詹鑫,希望你能遇到那个让你痛的人,再见。”



那时的詹鑫还不能理解。

他从小被影视剧熏陶,看到的爱情都是美好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永恒不变的happy ending,唯独不可能是痛的。

后来,在他无数次的想起他未赴约的天台时,詹鑫都觉得他的前女友一语成谶,他开始感觉疼痛,从胃里翻滚着绞痛。

他后来也无数次的想,如果他那天去了,会有什么不同。

他们会短暂的在一起,然后被媒体拍到,张哲华就此息影,像是生生折断他的翅膀。

他总不能害了他,詹鑫想。

詹鑫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并靠着这种想法镇痛。



直到三喜演出结束的后一晚,北京下了场大雨,张哲华湿漉漉的敲开了詹鑫家的门。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鑫仔。”

这话没头没脑,鑫仔尚不知道该问你怎么来了,或者是你怎么淋雨来了怎么不打伞。

张哲华就那样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落进眼睛里又落在地上。

他说,决赛那天我在天台等了你一宿,你连机会都不肯给我。你连陪我三十年都没做到,还倒欠我一年。

詹鑫见过张哲华笑着的、沉默的、愤怒的等等无数种样子,唯独没见过他像一只落雨的狗狗可怜又悲哀的站在自己面前,他几乎能听出哭腔,闻到哲华身上浓郁的酒气。

詹鑫突然说不出话,他该说什么。

说他这一年里其实看了他演的剧,上的每一个综艺,发的抖音微博他也一一看了;

说他回到线下之后总是下意识想看自己身旁的空位置,用习惯怀念一个离开的人;

说他感觉家里每个地方都有他的痕迹,说自己甚至过年没敢回鞍山,怕触景伤情;

说这次帮帮赛本子有一部分是他写的,因为他记得张哲华的每句话,自然也记得他曾经像只大狗一样拿头蹭自己撒娇讨要一个反派角色。

所以他赋予他一个可爱的反派角色,而自己明面上和他势不两立,背地里却和他一起沉沦。

李逗逗作为朋友,只看了一遍剧本就跑过去和佳佳吐槽鑫仔私心太重,看似傲天是刘波的俘虏,实际上是刘波被傲天俘虏了,才会让他心甘情愿放他走。

詹鑫想说他其实后悔了。

他后悔放张哲华走了。

他又开始尝到久违的疼痛。

可他只是说,哲华,我们都该出戏了。

詹鑫笑的眼睛红红的,他说,哲华你现在终于被看见了,哥一直相信你能做到的,现在咱们也是大明星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还有大好前程总不能折在这儿,不值当的。



张哲华又想起詹鑫用小号偷偷给自己评论的那条微博,他曾经无数次翻看微博的评论期待詹鑫也许会出现,所以那条评论出现的时候,他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是他起名的风格,认出他说话的语气。

他看到詹鑫祝自己得偿所愿成名在望,他在那一刻突然恍然大悟,明白詹鑫的离开,明白詹鑫的担忧。

张哲华从来不是野心极强的人,他只是要强,是骨子里生来的倔强。

他要成名在望,可他从来没想过代价是詹鑫。

这才是不值当的。

他有从头来过的勇气,可他怕身边不是詹鑫。

可詹鑫怎么能说过去就过去了,明明他们深陷其中痛不欲生,他和他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抽不出身了。



张哲华愣愣的盯着詹鑫,然后失魂落魄的垂着头不知道在问詹鑫还是自己,怎么能过去呢,怎么能就这么过去呢。

詹鑫察觉到不对劲,伸手去握对方的手腕,想把人带到屋里先擦干,一碰到才发现他皮肤滚烫,眼神也开始因为发烧而失焦。

“你发烧了。”

他难得强硬的不松手想把人拽进来,但青年只是站在门口动也不动。詹鑫用了点劲想张口劝骨子里和他一样是犟种的张哲华——他还是会下意识关心他。

张哲华只是站在原地一步都不肯往前走,像一只从海里换了双腿出来的美人鱼。

“鑫仔,你祝我得偿所愿,但你从来没问过我要的是什么。我是演员,不是你脱口秀里说的那些靠着女友粉打投的选秀爱豆。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他几乎是恳求,“詹鑫,我们都勇敢一点好不好。”



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是怎么知道的,明明那条评论如石沉大海,这一刻他又开始感觉到一阵隐匿的欢喜和疼痛,但他不是一个擅长解决情绪的人,水瓶座尽管跳脱但大多数情况永远都是理智先行。

所以他只是问,哲华,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哲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只问,你希望我要什么?

詹鑫觉得自己胸口处的闷痛开始泛起一丝细细密密的痒意,像伤口即将愈合,又像有野草疯长,叶尖划过皮肤。

于是他问出了曾经有人问过他的问题,他当时觉得无厘头且抽象,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能比那个问题更具象。

“哲华,有人和我说爱是阵痛,所以在那之后我常常感觉疼痛。你能理解吗?”

张哲华想,他理解,理解这种不经意间冒出的疼痛,像潜伏期极长的病症。

但病情的征兆早在他们第一次演出后,詹鑫站在舞台上望向他那一刻就开始显现。

爱是场阵痛,但张哲华知道怎么止痛。

从鞍山来的男美人鱼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拥抱住他的爱人,他眼神清澈,双腿完好,他赌赢了巫师,不会再疼痛和失语,也不会化作泡沫。

那一刻,疼痛不再蔓延,北京的明天依旧晴朗。



爱是场阵痛,但爱人可止痛。

R.K.B

魂断吉普岛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还有食指得碰太阳穴,味儿不对。”  


  刘波“唰”地把手严丝合缝地放到裤缝儿上,整个礼有始有终。板正不过三秒,整个身子泄了气,顿时矮了半截儿:“你懂?”


  王利发就悠悠燃了根烟,说我好歹做过一年警察。

  刘波抢过烟甩地上还踩两脚:“他不喜欢烟味儿。”


  “操。”王利发拿了第二根烟叼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自个儿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刘波王嘴夺烟:“那是人娘胎自带的,改不了。”

  “还有体香,优雅,真是优雅。”



  王利发在刘波的攻势下狼狈地保住了第二根烟,安全将其送回烟盒。他整了整衣服,开口道:“波儿啊,真不来跟着我干?”


  “咱这片儿的警察,做着卖白菜的事儿操着卖白粉儿的心。你看看你回来才多久,头发掉成什么样儿了。”


  “别碰。”刘波拍开王利发的手,“我今儿扑了发际线粉。”

  “讲究。”王利发嫌弃地双手拍了沾上的粉,又说:“你再看看我,我现在挣的能包下十个警局!你来,我直接给你整个空降。”


  刘波看看白花儿,再看看王利发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点点头:“世昌啊,那你给我空降个警察署长当当。”


  “老子改名儿了!”王利发怒道,“说了之前那名字赚不了钱,你不愿意直说呗,断人财路啊还。”

  “咋这么叛逆。”


  刘波就勾了人的背,把人转正了对着墓碑:“您对着前警署署长的墓挖他墙角,不叛逆?”


  “波儿啊,我记得他是你师弟吧。升这么快?”

  “是。所以天妒英才,这不就给他弄走了吗。”


  王利发就势鞠了一躬。他在警察队伍里头呆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住脑袋别裤腰上的日子,辞了职下了海,摇身一变成了王老板;但总还有些警队的消息。比如现在躺底下这位,王利发如雷贯耳。


  龙傲天,吉普岛警署最年轻的署长。文能发表千字讲话自个儿写稿,武能单挑道上百号人马安然无恙。据说以前是底下扫黄大队的,前两年揪了毒蛇帮埋警署里多年的卧底,一战成名;再后头势如破竹端了毒蛇帮,威名更显。

  一个人,生生活成了道上的“阎王爷”,手底下人的东南亚版“美国队长”;兼盘靓条顺,顺带成了警校招生办活招牌,吉普岛警署附近十条街的春闺梦里人。


  “到底不是真阎王。”王利发叹口气,把一旁的酒洒了,说:“波儿他师弟啊,敬你。”

  刘波拿过墓前另外一杯酒,自己喝了。

  天上下了雨,头顶的发际粉花了,糊了半片脑门儿,顺着水流进刘波眼睛里。他伸手去揉,又痛又痒,就流了泪。


  王利发说:“波儿啊,我可不想有一天为你哭啊。”

  刘波说:“眼睛痛的事儿能叫哭吗。”

  “你跟我干,安全。”王利发锲而不舍。

  “我安全够啦。”刘波持之以恒。

  “这玩意儿谁嫌多。”王利发再度出招。

  “你听听他怎么死的。”刘波翻了王炸。


  王利发就闭了嘴,洗耳恭听。


  毒蛇帮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伊斯兰教的自杀袭击风气跨过阿拉法特山、越过印度洋,污染了毒蛇帮一干帮众;数百号人直愣愣往警署冲,值班的龙傲天和刘波撞了正着。

  刘波卧底十年,没见过这么热血沸腾的毒蛇帮。西边儿来的东西就是他妈的歪风邪气,迷得一窝老鼠都能转头从猫身上撕肉。带头的阿坤在一堆人里头左躲右闪,拿了人当盾牌藏后头放冷枪。里头的俩人打一枪换地方地找掩体,无师自通地在P大个警署打起了游击。


  龙傲天问,师哥你描述的有事儿真跑咋还变成没事儿找事儿了。

  刘波回,一朝离帮,规矩茫茫。可能是扛把子变了加上这社会人人都想死导致的。


  龙傲天问,师哥你想死吗。  

  刘波回,老子好不容易活的,有事就跑履行了十年,你说呢。

  龙傲天就说,那就好。


  两个人从营业厅转战办公室。


  龙傲天问,师哥你归队之后有啥想法吗。

  刘波说,师弟人生哲学咱之后可以和你聊通宵,现下咱先狙人。


  龙傲天动作帅气地换了弹匣,藏在西边儿承重柱后头一阵比划。

  刘波走到东边的窗口,探了头开始唱打靶归来。


  龙傲天吼,你回来!

  刘波没听。

  龙傲天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刘波的曲儿短暂地停了一下,他说,当警察的嘛。


  龙傲天就扑过去摁着人脖颈把人掼着蹲下了。


  刘波说,我教的,我记得。

  龙傲天吼他,你记得啥!你连刚说过的话都不记!

  刘波说,我还记得你那手势呢。你年纪轻轻的,冲什么冲。


  外头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


  “来人了。”刘波说。

  “都不用死了。”龙傲天松了口气。

  “你惜点儿命吧。”刘波说。

  “师兄你说和我聊通宵……”龙傲天话说了一半。


  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那个带头的放冷枪的阿坤。他的冷枪射中了收发室的报纸、营业厅的电话、办公室的吊扇,终于射向了龙傲天;伴随着他要给老大报仇的泰普,正正好好。

  刘波身子下意识地躲脑子叫嚣着让他上,后者伴随被突然唤醒的警校中的肌肉记忆占了上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扭了身子要调位置。


  龙傲天比他更快地迎了子弹。


  阿坤被同僚姗姗来迟的子弹击穿手掌,再握不住枪。他就躺在地上,束手就擒。


  龙傲天说,师兄,你惜点儿命吧。

  刘波揽着他,说傲天,你挺住。

  

  龙傲天说,我终于比你快啦。

  他气息见虚,还疑惑道,奇怪,我怎么说终于。


  刘波说摁着他伤口,说傲天,你挺住,咱还要聊通宵呢。

  龙傲天说,挺不住啦师兄,好想有下辈子,至少陪你个三十年的。

  刘波吼,我他妈要这辈子。


  龙傲天闭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

  以上的波澜壮阔在刘波心里过了一遭,他说:“给我挡枪死的。”

  “那你更得好好活下去。”王利发再接再厉。


  “你说得对。我要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就是你,手脚全乎无病无灾就是你。”

  “我是警察刘波。”

  “你是活成你心里想的他心里的你。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你。”

  “你说得对。我想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想的话,那没人能阻止啦。”王利发说,“再说我就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生意人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你是个好商人。”刘波夸。


  王利发就递了烟过去。      


  刘波摆摆手说:“你抽吧。我不行的。”

  王利发不客气地自个儿点上了,问:“你师弟还管你抽烟?”

  刘波说:“他不管。但你知道,沾了毒再戒的人,一点碰不得烟叶子。”


  王利发就把烟灭了。鞋在地上碾过三圈,开不了口。

  刘波伸手接了捧雨水,糊弄在脸上,把乌漆嘛黑的发际线粉块儿擦了。

  “有点狼狈。”他说。


  “没事儿兄弟,我这金链子也掉色儿了。”王利发说。

  “你咋还弄假链子,还假得这么廉价。”

  “我是个好商人,又不是冤大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有钱,我这玩意儿就是金的。”

  “可它就是假的。”

  “你之前不也没怀疑嘛。”


  “也是。”刘波点了点头,“那你下次换个不掉色儿的。”

  “对。”王利发附和,“换个单纯能浮的。毕竟我也不可能落水,这很难露馅儿。”


  雨还在下,两个人也没躲没闪,在墓碑前伫着。王利发站了半天,问:“波儿,我这辞了职的警察,能敬礼吗?”

  “下雨你那肩膀不是该痛了,能举吗?”刘波反问。


  王利发用行动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动作牵动肌肉,他似乎感受到那一小块子弹残片的拉扯。

  

  “你这礼,标准。当年你们队长赶你走真是浪费。”刘波说。 

  “前线哪有端不动枪的警察。”王利发回 

  “挺好。”刘波伸手去摸墓碑上的字,“安全。” 

  “利发啊,你说我味儿不对,我知道。”

  

  “那不是他还没给我掰过来嘛。”

  刘波看了碑上的照片,龙傲天对他行了军礼。 

  他就直了身子,照着一点点做了。王利发拍拍他的肩膀,夸:“这次标准。” 

  “他还是给你教回来了。”


  


二.

  继墓园之后,王利发开着新买的大G把人民警察刘波同志送到了看守所。 

  “你先别走。”刘波说,“一会儿还得去领狗呢。” 

  “逮我一个人当司机是吧。”王利发忿忿道。

  狗是龙傲天养的德式杜宾,长得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龙傲天两年前进出一趟局里的心理咨询室,回头就谨遵医嘱地养了狗。这狗旺主,养完龙傲天屡建奇功,狗窝跟着龙署长的办公室逐渐变大。 

  但流水的窝铁打的牌儿,龙傲天最开始亲手刻了“花衬衫”的木牌挂狗窝上,再没变过。

  “那你快点儿出来。和个死人有啥好墨迹的。”王利发把椅子放倒了,躺着说。 

  “遗愿是见我一面,你知道,咱警署很讲求人道主义,不见不行。”刘波下了车,往看守所里走。

   

  王利发叫住他:“他激你你可别动手。犯不着。” 

  刘波没回头:“我知道。我是警察嘛。”

  刘波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完成上头任务见一面即刻就走,句话不聊。 

  他怕忍不住。  

  阿坤坐在见面室,手被拷住,掌心还缠着纱布。他说:“丧波,好久不见啊。”

  刘波转头对一边儿的协警说人看了我走了。 

  协警就关了门站边上,说哥你再做做样子,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阿坤说:“丧波,你不想我吗?我可想死你了。”

  “对,我他妈可想你死了。”刘波面对着被关上的门咬牙切齿。

  门边儿的协警背后一凉。


  阿坤就笑,很神经质地,几乎背过了气:“丧波儿啊,死的人是不是你小情儿啊。”

  “关你屁事。”

  

  “还矫情。”阿坤弯下腰,从鞋底儿开了条缝取了张照片,“谁把不相干的人的照片带身上。”

  “你会吗?!”阿坤转了脸冲协警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抖了三抖。

  

  刘波就站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哪儿来的?”

  “你自个儿掉的,可不怪我。”


  刘波想起来了。

  那时候毒蛇帮刚被剿,警署不可能有个吸毒的警察。他带了一身瘾和这张照片东躲西藏,防着毒蛇帮余党和龙傲天找上门来。

  死又不想死,活也不能活。人鬼不沾了大半年,毒瘾快发作就把自己捆起来硬熬过去,练就一身作茧自缚的好手法。弄坏十八张凳子、塌了四张床,磨破绳子若干,才堪堪戒了毒。


  然后他就原地不动,等了龙傲天找上门,领了那句“师哥”。


  他辗转过太多犄角旮旯,没在一个地方安稳呆过半个月的,属实不知道照片丢哪儿了。刚找不到那会儿刘波以为是自个儿毒瘾犯了把照片丢了,他那几个月第一次白天出门,看着人也不避,就顺着街一寸寸找过去。

  顶着晨雾出门,披着夜雨回屋。刘波回去把水龙头开了最大,头伸过去张开嘴,水压直冲嗓子眼儿,咳得撕心裂肺暂时压了钻心蚀骨的痒;又轻车熟路地要把自己绑起来。

  外头的简易机关动了。

  有人来。

  刘波就带了半身毒瘾从后窗跑了。

  这次再没能带上什么照片。


  “你小子老鼠似的可会藏,那次太高调啦。”阿坤笑吟吟地说。“照片在床头缝儿里翻到的。”

  “还我。”

  

  “嘿,兄弟们当时想找点儿肉来当个夜宵,他妈的就一张破照片。”阿坤拿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啧啧啧,还是双人合照。”

  “还我!”


  “这背景是警校啊?丧波儿别说,你那时候真神气。”

  “你他妈还我!”

  “波儿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过来我就给你。”


  刘波就走过去。

  阿坤撕了照片,天女散花似的一洒。落了两人一身。


  “关心则乱,不稳重。人都死了,在乎这干嘛呀。”阿坤摇了摇头。

  刘波捏了拳头,阿坤就问:“你要揍我?”

  “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是真的。我死不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露了个奇奇怪怪的笑,低声道。


  刘波松了手,看傻子似的看对面儿的人。

  吸毒果然坏脑子。他想。


  “我不揍你,你自己往桌子上撞。”刘波说。

  “你他妈当我脑子坏了?”阿坤咬牙切齿。

  “我就是试试,万一成了呢。”刘波面带遗憾。

  “我没疯!”阿坤嚷道。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老大以前经常见一女巫,可神了,能让他借尸还魂。


  “那你老大怎么没活?”刘波问。

  “你怎么知道他没活?”阿坤继续神神叨叨。

  “他活了能要你做老大?”

  “这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自个儿活了啊,是禁忌。只能别人猜。”

  “严谨。”刘波点头表示知道了。


  旁边儿的协警忍俊不禁。

  刘波就看了过去:“你听到了什么?”

  “兄弟,这人是不是……”协警指了指脑袋,“有点毛病。”

  “他说了没有嘛。”刘波走过去拍了拍协警的肩:“你可别说要让上头给做精神鉴定的话。”

  “这么个人弄死咱好多兄弟,为了个死刑犯不值得多此一举,对吧。”

  协警愣愣地点点头。


  阿坤在后头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泪:“波儿啊,你还是丧波儿啊。”

  “你回不去啦!”


  刘波两步上前踹了凳子,让人止了笑。

  阿坤躺在地上,眼睛带了笑出的泪花花看他,扬了嘴角用唇语说:我死不掉的。


  刘波就俯身下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你就是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那借尸还魂可能存在,但你自个儿也不敢真信,是不是?”


  阿坤的嘴巴就闭上了,不动了。


  “你告诉我就为了给自己个底,对不对?”

  “就像吃了伟哥到处宣扬自己金枪不倒一样。”

  “实际上就是心里头虚。”


  阿坤颤了嘴唇,终开口道:“那女的真的,邪得很……”

  “药或许有用,但得分人啊。”刘波直了身,甚至还帮人把椅子扶起来弄正了。

  

  “你他妈就五秒,不能再多了。”

  阿坤瞪他。


  刘波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们整自杀式袭击不会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阿坤几乎被气红了眼。


  刘波想,果然还是贪生怕死。


  洋玩意儿传着传着就就变味儿了,洗脑式的自我牺牲变成反正死不了,南辕北辙,因地制宜。

  牛逼。


  到了门口,协警问:“哥,你真不揍他?”

  “开什么玩笑。”刘波说,“咱又不是毒蛇帮。”

  协警低头自我反省,或许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把人带出去吧。”刘波说。

  “哥你也得……”

  “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刘波示意那堆照片残骸。

  协警就点了头,把人押出去了。


  刘波看着人走远,才又关了门,往地上的碎纸片走。他蹲下来,拢了大概的,又一寸寸找过去,终于完完整整聚齐了一堆。他脱了刚在车上换的干外套,有内兜那面朝上,在地上铺开了,又拿手一抔抔捧了碎片,平直地滑进兜里。

  最后以内兜为中心,把衣服叠成了个方正的包裹,抱在怀里往外头走。


  “咋这么慢。”王利发见人出来,熄烟开窗散气一条龙,“我这第四根了。”

  “你可少抽点儿吧。”刘波说,接着给他讲了和阿坤的对话。

  “疯了。”王老板盖棺定论。


  “你帮我找找这女巫呗。”刘波说。

  “你疯了。”王利发一针见血。


  “不是,我想着说这女的不经常和黑老大见面吗,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挖出来。不是说我就信了阿坤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我能信嘛,虽然他看上去是很清醒,但是……”

  “你话特别多,知道吗。”王利发说,“速度明显加快。”

  “诶你拒绝就拒绝呗,咋还说人撒谎。”刘波争辩,“我真这么想。”


  王利发定定看了他半晌,说,你最好是。

  刘波就点点头。

  王利发说,行,我帮你查。


  


三.


  有钱有权了总想着自己掌握命运,玄学在上层圈子总是流行的。王利发在身边儿的生意圈打听打听,还真给刘波找着了人。

  他任劳任怨地开车上门,准备送佛到西。


  刘波把他邀进屋子里,给他展示领回来的狗:“来,握个爪。”

  王利发伸了手,杜宾没接。


  刘波打圆场:“唉呀,可能不熟。这狗威风吧,傲天当军犬训的。”

  王利发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兜里了,说:“是,威风。”

  刘波就很骄傲地蹲下来,摸了摸狗头。


  “这可是烈犬。你这才养多久,养熟了?”王利发担心地问。

  “嘿,你说怪不怪,这狗跟我天生亲。”刘波头也不回地撸狗,“一点儿沟通成本没有。”

  “物似其主,不稀奇。”王利发吐槽。


  王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本不该这么提起故人。但刘波自个儿把狗弄回来放身边儿了,丁点儿不在乎睹物思人。王利发就琢磨着估计是以毒攻毒,也就顺坡下驴了。

  刘波果然很开怀地笑。


  狗原先还好端端坐着,昂首挺胸的;被摸了两下,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头往刘波怀里窜,身子也慢慢往地上躺。


  “这狗叫什么?”王利发也凑过去准备上手。

  杜宾灵敏地往后头一躲,从刘波手底下退出来,跑远了。

  王利发觉着自己就多余把手拿出来。太多余了。

  

  “说来话长。”

  “?”王老板疑惑,王老板全表现在脸上。


  杜宾犬大名花衬衫,王利发看着刘波身上的花衬衫若有所思。

  因为过于拗口,所以还有个小名儿,随前主人,叫啸天。

  一个承担象征意义一个注重实用功能,虽然大小名毫无关系但是作用互补。


  “傲天取的,怎么样?”

  “大名独树一帜,小名旁征博引,不错。”王老板这辈子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毕竟他做生意也向来用真心。


  刘波又跑花衬衫边上说什么我去去就回,你乖啊,顺手摸了把狗头,才对王利发说:走吧。

  王利发事后郑重发誓,世界上一定有母性的光辉这种东西,并且在那一刻降临在了刘波这个糙汉身上。


  上了车刘波说,利发你别介意,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老烟民了。

  王利发没说话。

  因为他槽多无口。

  一时话太多了堵心上,闷得人躁。王利发一脚油门下去,心头松快了大半,打算一个个问。


  王利发:你咋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心有灵犀懂吧。而且你都说了,物似其主。 

  好荒谬,但由于过于荒谬而根本无法使用逻辑反驳。


  王利发:狗不亲近人的理由千千万,怎么就因为我是烟民了?

  刘波:说了啊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身上味儿太重了。

  王利发拒绝这个循环论证,另寻突破。


  王利发:龙傲天身上也有。

  刘波:你俩不一样。

  绝杀,王利发无言以对。


  总结下来,刘波十分唯心完全不讲逻辑,但居然神奇地形成了逻辑自洽;王老板节节败退并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俩必须疯一个。

  他抓住了最后一个槽点,只求一击毙命。


  王利发:为什么我一个大写的人要和只狗计较?我介意啥?

  刘波:不知道哇,我又不是你。

  刘波又说:我只是预判你的感受。


  预判,一个带入他人角色、估计该角色对当前情境可能做出的反应,从而针对该反应采取措施的策略性举动。

  刘波很明显代入得很失败。王利发想。反正我不会因为摸不到狗头就介意的。


  他这么想,但他不能说“对不起我没预判你错位的预判。”

  于是他说,哦。

  刘波就接话,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王老板越发觉得他们讨论的不是一条狗,是刘波傍家儿一类的人物。

  这句道歉他接了啼笑皆非,不接刘波好像又很认真。

  王老板机智地选择了第三条路,靠边停了车说,到了。


  有本事的玄门中人可能多是大隐隐于市的。王利发把车停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市集口,带着刘波七拐八拐,到了个小门前。

  门外熙熙攘攘晴天朗日,门内静可闻针晨昏不辨;刘波的眼睛尚未看清什么,鼻子就嗅到股药味儿。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刘波想。


  下一秒,屋子里头就亮了灯,豪华水晶吊顶功率千瓦往上,每一片水晶都折射出不同凡响的光芒。

  刘波的眼睛又瞎了一次。


  “抱歉啊,这破地方采光不好。”正对二人的真皮沙发里陷了个打扮入时甚至有点超越时尚的高挑女人,大波浪红嘴唇,烟熏眼妆小吊裙儿;戴了黑绒丝的长手套,腕子以上是渔网的样式。

  “但没办法嘛,租金便宜。”


  王利发瞅着这吊灯眼熟,他想买没舍得,够盘下这整个屋的。他刚想开口说您谦虚了,刘波就大咧咧地寻了空位坐下:“挺好的,这不挺安静。”

  他是真觉得好,但凡他东躲西藏那大半年寻个这住处,说不准能呆满一个月。

  王老板没跟上节奏,这头两个人已经开门见山。


  刘波:怎么称呼啊?

  女人:我喜欢布鲁斯,江湖人称RnB,你可以叫我R老师。

  刘波:行,这个布小姐啊,我是阿坤介绍来的。

  女人:……我知道。

  刘波:知道啊,知道就好。这个,借尸还魂什么说法?

  

  女人就坐正了,不知道摁了哪儿,吊顶的光变得昏暗,堪堪罩住两个人。她的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沙哑,像是600目的砂纸在磨贝壳上结满的藤壶疙瘩:

  

  “你是想让什么人活?”


  刘波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您这边涉及勾结黑恶势力,封建迷信,请配合调查。


  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刘波简直要怀疑顶上的水晶会被震下来。他不能像踹阿坤的椅子那样打断施法,只能说:

  “布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没理他,兀自笑完了才从沙发垫下面抽出几页纸递过去。


  第一张,吉普岛巫术协会荣誉会员。

  第二张,宗教活动场所许可证。

  第三张,巫术营业执照。

  第四张,三好市民奖状复印件。


  女人说:我是合法经营。

  刘波想合理怀疑对方买假证,他再往后头翻。


  第五张,吉普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毕业证复印件。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刘波随口闲聊:你一名牌大学研究生搞这个?

  女人就说:社科人文专业加现在就业形势,你懂的。

  刘波:哦,知道,没工作嘛。 

  女人问:您倒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张往后,客户登记信息。

  刘波去找阿坤的名字,在第七张的头上看到三个字:  

  

  龙傲天。




四.


  刘波翻页的手停了。他说:“世昌,要不你去外头等我?”

  “说了我叫……”王老板话说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波儿,你要干嘛?”


  他给屋主人赔了礼,把刘波拉到一边,悄声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刘波没说话。


  王利发就急了:你他妈接受的唯物教育都喂狗了?

  刘波说:这布小姐还是马克思学院毕业的呢。


  王利发说:我就说你怎么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憋着大招发疯呢?

  刘波说:我没疯。


  王利发说:你和我说狗的事儿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你把狗当谁呢?

  刘波就很严肃地说:我有爱心,喜欢狗,当儿子养,咋了。


  王利发瞪了刘波半晌,问:好,退一万步,借尸还魂。你他妈借谁?龙傲天早被烧了就剩灰了!

  刘波说:我没想借尸还魂。

  王利发很怀疑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我没想。我没疯。你放心吧。


  王利发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波看上去确实很正常,那些偶尔的怪异感他也抓住细细问了,但对方回答得很有条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

  波儿是卧底了十年的人。王利发想,心智早比我坚毅多了。

  这么一番自我说服,他才终于说:行,我在外头等你。


  刘波重新落座。

  女人啧啧摇头:你那朋友做了两辈子老板,精明了两辈子,就被你们这真心拴住了。

  刘波:两辈子?

  女人就住了嘴,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说:你都和阎王抢人了,还怕天机?

  女人说:人有钱有权了就不想放,想长寿很正常嘛。只是容易想疯咯。

  刘波问:你骗人?

  女人说:这话可不能说。我是诚信经营。

  说完,她又从垫子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选了个文件开始放。

  刘波听出来,这是毒蛇帮老大和女人的对话:



老大:

R老师啊,您说这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女声:

不可知啊。

老大:

这什么意思?

女声:

您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吧。

老大:

是啊,不然问你干嘛。

女声:

您听过“黑天鹅”的故事吗。

老大:

我小学没毕业。


女声:

哦,是这样,人凭借经验认识万物,但无法认知全貌。这是马克思哲学里面最原初的“不可知论”基本观点。


老大:

再说明白点儿,我咋听着想睡觉。

女声:

实践出真知。您得自己死一回才知道。

老大:

我明白了。

女声:

明白就好。

老大:

你他妈这是忽悠老子呢。来人!


女声:

不不不,您莫激动。我的意思是,您身边没有,并不代表这个事情一定不存在。

事实上,科学也是解释事物的一种体系罢了,它的证伪只能存在于自身运作体系内。简单来说,科学何尝不是一种迷信。


老大:

哦,你的意思就是是真的了。

女声:

我的意思是它不能被证明是假的。

老大:

好!太好了!咋这么好呢!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女人说:你看,我没骗他。

  刘波觉得眼前这个女巫很神棍。但是他没有像毒蛇帮老大那样被洗脑,他脑子里只有第七页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一看就知道,是龙傲天自己写的。


  刘波指着纸问:他来过?他做了什么?

  女人就说这是客户隐私,不方便透露。

  刘波脑子乱得想掏枪。

  

  女人突然闭了眼睛。再睁开之后她说:你叫刘波。

  刘波说是,我是他师哥。

  女人就笑了,说:行,给你破例这一次,你问吧。


  刘波就问:傲天什么时候来的?

  女人说了个数。

  刘波算了算,那是他卧底第七年,打入毒蛇帮内部第六年。

  也是和龙傲天不告而别第七年。


  刘波又问:他怎么来找你?

  女人说:我在我们这行很牛的,首选人才,不稀奇。

  

  刘波:他为什么来找你?

  女人说:他来找我问了个问题。

  刘波:什么问题?

  女人说:他问我,他师哥在什么地方。

  刘波就说:不可能,他根本不信这些。

  女人就笑:你不也不信吗。


  女人又说:他说他实在找不到了。

  刘波的肩就塌了。


  女人:还有问题吗?

  刘波:你怎么说的?

  女人: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红了眼睛哑了嗓子:你他妈也不会别的了吧。

  女人说:你怎么不问问他还问了什么。

  刘波就说:他还问了什么?


  女人说:好多呢。什么师哥之前说一直想当警察,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还问什么为什么师哥不联系自己,还有什么师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女人说:太琐碎了。


  刘波使劲儿睁了眼,他怕一松劲儿就掉眼泪。这次再没什么“眼睛痛”的借口了。

  

  龙傲天没给他说过这些。什么找人,什么等待,什么绝望到把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是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很快活地说:师兄,欢迎归队。

  

  刘波就真的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挣扎了十年。


  这些问题龙傲天是憋了七年,无人可诉,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个畅快。

  刘波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虽然渺茫,但刘波还是抱了希望。或许这个人能回答一二,无论真假,都足以给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师弟一个慰藉。

  不需要十足真实。人是很智能的生物,也很擅长欺骗;只要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他能合理化所有过程。人能凭空建造海市蜃楼,也能重构理想乌托邦;现实是黄沙漫漫还是废墟残桓,都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


  于是刘波问:你怎么说的?

  你快说,说你师哥没有不联系你,说他过得很快活。说呀!刘波想。

  女人回道: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低了头握紧了拳头,说:艹。


  他抬头想露个笑,但没笑出来,就显得很狰狞:你这是假证吧。

  女人说:24k纯。

  刘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说:我没有不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很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说:我至少还是答了他一个问题的。

  刘波忙问:什么问题?

  女人就靠在真皮沙发上,翘了腿,说:他最后问我——


  “我师兄还活着吗?”


  活着。女人说,这是我当时的答案。

  刘波说:谢谢。


  女人说:我可不是蒙他。我说了,我都知道。

  刘波说:是。我刚才冒犯了。

  女人就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刘波:他还做了什么吗?

  女人:没有。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刘波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您能告诉我——


  “我师弟还活着吗?”


  女人就笑了。她说:你不是刚去送花了吗。

  刘波又说:他还活着吗。

  

  女人便回,说你那朋友刚不是让你别信这些吗。

  刘波就说:他活着,我就信。


  女人摇摇头:你魔怔了。

  刘波笑:我不在乎。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骗人的呀,我是诚信经营的。

  刘波就问:那都说借尸还魂,人死了有魂魄的吧!那你让我见见他的魂成吗?


  刘波说:当我求你了。




五.


  女人一边念叨着自己心软,一边画了个阵。刘波在对面眼珠不错地盯着。

  屋里凭空起了一道风,头上的水晶片儿相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女人在响声中收了手。

  她说:奇怪,没有。


  刘波忙问:什么意思?

  女人说:字面意思。下头没有他的魂。


  刘波喜道:就是说他没死?

  女人撇了他一眼,说:人都火化了,你说呢。


  刘波就蔫儿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反正下头没有他的魂,别的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刘波若有所思。


  女人说:你莫要想太多。死者不可追,你师弟若在,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刘波就想起那句“师哥你惜点儿命吧。”

  他说:我知道。


  女人又说:你们这缘分,早开始啦,长着呢。

  刘波说:我知道。我和他警校的时候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

  女人就笑:我说的不在这儿。

  刘波就问:那在哪儿。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也笑了,说:谢谢。


  王利发在外头等得昏昏欲睡,刘波才从里面出来。他甫一上车,王利发就起了身盯着他:“你没干嘛吧?”

  “我能干嘛。”刘波笑。

  “我哪里知道。”王利发嘟囔着。

  刘波就说,你要实在担心不过,这样,今晚陪我喝一场,咱就当这事儿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波不太愿意这时候回去。他想着家里的啸天,觉得这可能是近乡情怯。

  他得把自己迷得晕晕乎乎,才敢回去。

  刚把啸天接回来的时候他就莫名觉得亲切,结合着看守所里阿坤的那一通神神叨叨,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看。刘波对自己说。哪有狗不吃狗粮,不睡窝,他说渴就叼瓶水过来的呢。

  他根本没怎么挣扎,就陷入这种令人目眩的猜想里。

  他的理智拉扯着告诉他说:这是假的、巧合,不要陷进去,不要疯。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魂有归处。

  傲天那么好的人,总不可能人间不容,地府不收吧。


  这猜想像瓶馥郁的酒,刘波只想喝下去,才不管是不是穿肠毒药。

  他举了杯,理智最后一次负隅顽抗: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刘波说:总有理由的。比如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比如有什么禁忌不能说、比如……

  一条狗能活多长时间,他不想让我再伤心。


  所以诸位看官,你看,我说过,人总是很擅长给想要的真相找借口。

  然后轻而易举地接受它。


  王利发接了邀请,和刘波到了一个宾馆对面的大排档。

  他说: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今天记忆不过夜。

  刘波就说:好。

  他就真的说起来。


  刘波是在卧底第八年遇到龙傲天的。他的师弟当时还不是警署的明日之星,没有揪出警署卧底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还被分到了扫黄组。


  刘波后来问龙傲天在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怎么毕业这么多年没步步高升。

  龙傲天就说他惜命,没立下什么功。

  刘波就诧异:你还惜命啊。

  龙傲天就又挂上那副很活泼、很亲和的笑:是啊。没见着师兄,我不想死啊。 

  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地把刘波的心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就说,傲天,我回来了,你也得惜命。

  龙傲天又说,那是。没看够呢。


  回到第一次久别重逢。实在不是什么诗意盎然的场景。

  那是个晚上,天上下大雨,雷声震天响。


  刘波指着大排档对面的宾馆:看见了吗,就是那里头。就前两年,我们在那儿见了面。

  王利发就点点头。

  刘波继续说下去。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房间里的墙纸边上都生了霉斑,灯泡是那种廉价的白炽灯,用久了就黯了,照不清楚。灯罩上头还蒙了灰,边边角角挂了几条蛛丝。

  是个标间,两张床上两对男女。地上散落着衣物和泛了黄的被罩。


  刘波是被叫过来送套子的。宾馆的套被之前的住客用了,还没补上。他本想顺着门缝把套子塞进去,走进前了才看到宾馆的门根本就没关。

  里头的人叫:“丧波儿,你进来吧。”

  刘波就拿着塑料袋推门进去,他特意拿了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


  里头的人脱了光溜的,一个男的转过头说:“丧波儿,要不你一起?”

  刘波摇摇头。

  那男的就转过去冲着身下的女人笑:“嘿你看他,还害羞。”

  女人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刘波说:“我先走了。”

  男的就说,别走。又让旁边床的人停了动作,他说:“这样。”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丧波儿开过荤。你们俩今天谁能让他破了戒,老子价格翻倍给。”


  刘波就笑,说哥啊,我哪有什么戒。

  你这,不是让我白嫖嘛。你们一人一个正好,我不就不掺和了。

  

  那男的就稀奇道:“让你白嫖还不肯啊。”

  接着他又从床边的衣服里掏出钱,拍到女伴的胸脯上:“还不快去。”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就从床上站起来,捡了地上的东西胡乱地披着,迎了上来。

  刘波看着白花花的肉随了扭动的腰身在抖,他走也走不得,钉在原地,抬头望了灯。

  那几条蛛丝在荡。


  一女的娇声娇气地靠过来,叫好哥哥,一手拿了刘波的手往自己胸脯上贴。

  刘波触了电般往回缩。

  那女的被这力量一带,就往刘波怀里扑去。刘波忙侧了身,用肩膀顶住。那具滑腻的白肉就顺势缠上他的胳膊。

  另一个女的就跪下去,手解了腰间的绳结。


  妈的。刘波就想起上头让他做卧底。

  前辈告诉他卧底没有清白。


  没说连这清白都他妈保不住啊。刘波想。

  要不说我不行吧。


  宾馆门被突然踹开。一堆人涌了进来,大吼:“警察!”

  “不要动,蹲下!”

  床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钻到被单里,又被推搡着下了床穿了条裤子,举了手蹲在墙角。两个女的也急忙窜到床边遮了身子,捡了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刘波一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听着入门的声音腿一软,反射性地抱头蹲下了。他后边儿的警察踢了踢他的脚,让他往边上走点儿:

  “挡道了。”

  “咔嚓”。腕上套了个冰冷的铐。


  刘波听见一个声音说:搜一下有没有违禁物。

  更低、更沉,但还是熟悉。

  刘波被惊得抬头,又赶忙佝偻了下去。他用胳膊挡了脸,悄悄转了头,斜了眼睛往后看。


  他的师弟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警服,站在人群中央。

  屋里的白炽灯不亮眼。但刘波看着看着就被光线刺了眼睛,眨出点湿润来。


  他想拿个面具口罩什么都好,罩在脸上。

  但是各位,那还不是疫情时代,口罩这种东西着实不是随身携带的。

  刘波就只能使劲低了脖子,拿两只胳膊尽量夹拢了,遮住脸。


  警察把人往警车上带,还拍拍刘波的肩说:放松。

  刘波瓮声瓮气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警察就笑一声:那有什么。等会儿不也是要拍照的。


  刘波生无可恋。只能寄希望于负责登记的警察不是龙傲天。

  他该怎么解释,消失八年后,曾经说要当警察为民服务的人出现在扫黄现场,身上缠了两具赤条的身体,边上还有个装了套子的塑料袋。

  

  他穿着衣服,但他觉得浑身赤裸。


  老天爷满足了刘波的愿望但没有完全满足。

  登记完了之后,警察押着其他几个人离开。龙傲天推门进来,把刘波抱头的胳膊从脑袋上放过去挪到身前,手搭上人的背,说:走吧。

  刘波就低了头跟着往外走。

  龙傲天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肩上,导着方向。他一路把人送到卫生隔间,锁上门,说:师哥。

  刘波低着头没应。

  

  龙傲天就说:师哥,别以为留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

  刘波就抬了脸,挂上个笑:这位警官说什么呢。

  龙傲天说:师哥!

  刘波继续笑:诶你叫我师哥,那咱俩有缘。不如把我放了?

  他抬抬自己的手,示意胳膊上的手铐。

  金属反了光,刺眼得很。


  龙傲天的眉眼就耷拉下来:您不认我。

  他又说: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好。

  师哥。龙傲天又叫,你还活着。


  刘波其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选做了卧底。他心肠软,本来不适合的。

  他现在看着年轻人垂下去的头,防线塌了半截。再没忍住应了那声师哥,用带了镣铐的手牵了龙傲天的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扑腾得厉害。

  

  是。刘波说,你听,师哥活得好好的。




六.


  王利发又叫了箱啤酒:“波儿,你现在挺能喝啊。”

  “练出来的嘛这不是。”刘波就开了一瓶,灌了一大口。

  “道上还讲求这个?”王利发问。

  “什么生意不是先礼后兵?”刘波就笑。

  王利发就沉默地也开了一瓶,兀自和刘波的一碰,说你继续。


  刘波从兜里拿了张照片递过去:“你看。”

  王利发接过来,是张合影。上头划拉着横七竖八的条儿,密密麻麻得像破碎的网。

  他摸着不对劲儿,照片有些厚,背面像是糊了一层胶。


  “我给重新弄好了。”刘波说,“但还是比不得以前。”

  王利发就说,手挺巧,看不出来。


  刘波就拿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认:这是咱警校以前那操场,还记得吧。

  王利发说:记得。是不是你俩刚演习完那天。


  刘波就说是。

  王利发说:我那天没来。听说现场出情况了,炸弹提前爆了?

  刘波就说:问题不大。我俩不还拍照嘛。


  警校演练,安排在一栋烂尾楼里。玩角色扮演,学生分成劫匪与救援。

  刘波和龙傲天是一队,烂尾楼六层,其他队友在前五层选择自我祭天,换他俩冲到最后。两人时间卡得正正好,要把人救出来。

  结果炸弹提前炸了。威力不大但奈何前期安全措施不够,引了场小火灾。


  刘波让龙傲天带着人先走,自个儿断后。

  龙傲天说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波说这时候就不用电视剧那一套了,你快走我还能抢救一下。

  龙傲天说,你以后也这样吗。

  刘波说,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烟飘过来,龙傲天被熏得眼睛发酸。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

  很利落。

  刘波最后一个拉着绳子往楼下降,落地时绳子刚好被烧断。


  那次演练虽然过程有些惊险,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无一伤亡并且成功爆破一栋烂尾楼的完美结局。


  刘波后来回想起来,那只是场小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场面。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么悲壮的你死我活。

  但在那时的刘波和龙傲天看来,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不确定、伤亡和命悬一线。

  这对于安全保底的阁楼里的大学生来说,属实是一次大考验了。


  刘波说:可惜啦。和傲天就这一张翻得出来的合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王利发说:这挺好看,挺好的。

  好多年了。刘波又把照片放回去,说。


  照片最初不在刘波这儿。他当了卧底,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暴露他过去是个什么人。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最常见的小混混,见条子就跑,看女人就撩,衣服从来不好好穿着,嘴里永远是烟酒不离,脏话齐飚。


  刘波偷偷回过几次家,正屋墙上还挂着他在警校门口报道的照片,脸光生儿的,不像他。

  刘波也悄悄去过龙傲天的毕业典礼,没进得去,就在外头隔着栏杆看。


  毕业典礼是室内。他看不见。只看见了空荡的操场。

  他就支了耳朵去听场馆里的话筒声,隐隐听到请优秀学生代表龙傲天上台致辞。

  刘波就在外头鼓起了掌。


  再后头警校的围栏上头安了铁刺,栏杆缝隙被移栽的树挡住,再看不见了。

  他再想起来在这里上过学,不觉得恍若隔世,只觉得荒唐:那是纯然的陌生。

  你是刘波。他告诉自己。

  但他想不起来刘波什么样了。


  久别重逢后龙傲天在厕所隔间里拿了照片,很骄傲地给他看:我带身上的呢师哥。

  是求夸的语气。

  照片上的刘波脸光生儿的,咧着唇,笑得很清楚。  

  原来这是刘波啊。他想。

  

  他就问龙傲天要了照片。龙傲天起初还不给。

  刘波知道他师弟是个很敏锐的人,也很聪明,话不明说。但龙傲天问他:师哥你方便吗?


  理论上是不方便的。丧波就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但刘波有点怕这样下去,他就变不回刘波了,于是他说:方便。

  

  龙傲天就把照片给他,又说:师哥,你得拿个东西跟我换。

  龙傲天倒也不是在乎白嫖,就是这照片早成了他的念想,撑了他好多年。


  刘波说:我这也没东西啊。

  龙傲天就上下打量他,给他开了锁。

  然后扒了他的花衬衫。


  “你这师弟也挺变态。”王利发评论到。

  “外套。”刘波说,“老子里头还有件背心儿呢。”

  王利发就撇嘴点头,不评价了。


  刘波又说:他甚至没问,直接认准了我是卧底。

  刘波说:他怎么这么信我。


  王利发没回。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谊他羡慕,但他不懂怎么会有。


  王老板选的大排档很有档次,塑料椅子都是带靠背带扶手的。刘波躺了进去,望着天,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着再回去了。”

  王利发就疑惑问为什么。

  刘波说: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刘波是卧底第七年头儿的时候和上线断了联系的。他换了个接头的人,一次没碰上,帮内就开始清洗内鬼。

  出问题了。刘波想。有人玩儿无间道呢。


  龙傲天见了刘波之后申请了调队,一次前线任务中端了毒蛇帮的一分堂口,但后援的警队没来,他就落了人手。

  龙傲天就明白过来,他们原计划都是送的。没成想真的捣了一个窝点。

  也值。他想。他们一个小队拉一个分堂口垫背,不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呵,哥几个都在啊。

  他睁开眼看过去,师哥逆了光站在门口,一边手上提了几瓶酒,另一边儿抱了几桶方便面。


  刘波说,兄弟们出去买点儿下酒菜,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我看着就行。

  其他人就说丧波儿真他妈贴心,然后四五个人吆五喝六地都走了。


  龙傲天说,师哥,不对劲。

  刘波泡了碗面走到龙傲天面前,蹲下了,用叉子给他绞了一卷喂到嘴边:别叫师哥。

  龙傲天用嘴去接,还抬了眉很疑惑地看他。

  刘波说:你先吃点东西。人还没走远,等会儿的。

  卧底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谨慎早刻进了骨子里。


  龙傲天说,今天本来该有后援的。还有,我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找到。

  刘波就骂了声操,说,我早猜到了。署里头有老鼠吧。

  龙傲天就点头,说我觉得应该是,还不低。

  刘波就说,行,你一会儿赶紧走。回去之后悄没声儿的,别张扬。装傻,知道吗?


  龙傲天就急了,问:那你怎么回去!

  刘波说:我早没想着回去了。

  龙傲天面也不吃了,很犟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这不有你在吗。你们到时候端堂口的时候,龙警官下手轻点儿,留我个活口就行。


  龙傲天说,你说什么?


  刘波就笑:实在不行,傲天你努努力,给我弄个什么污点证人,什么线人身份也成。

  龙傲天说:不可能。

  刘波就又舀了面递过去:我就知道有点困难。

  龙傲天没接,说:师哥,你想回来吗。

  刘波没说话,把那叉子面自己吃了。


  龙傲天就说:我知道了。

  刘波没问他知道什么,只是给他解了绳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让他快走。

  他又寻思这么个从小阳光到大的人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于是刘波说:


  “傲天,你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警校学的东西。错的不是这些,是人。”


  龙傲天就说:师哥,我看着你,我就没什么怀疑的。


  刘波只觉得受之有愧。他拿了枪往自己腿上来了一子弹,说:

  “你走吧。”

  龙傲天回头看他:

  “师哥,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鲜血有点灼眼,龙傲天没敢多看,走了。

  看上去还是很利落。


  王利发抓了个最无足轻重的问:“你档案呢?”

  刘波说:“我最开始的上线是因公殉职,估计也是察觉了什么。提早把档案给毁了。”

  王利发说:“那他不是害你嘛。”

  刘波又仰头灌酒,一瓶见了底他才说:“哪里是害我,他人都没了。”

  “档案不毁,卧底直接指名道姓,哪还能在清洗里头浑水摸鱼。”


  王利发就点头,说是没办法。

  这些东西太重了,他没办法再提。只能起了别的话头:“你师弟那花衬衫是那段时间养的吧?”

  刘波说是。


  他笑着说龙傲天嘴上说不怀疑,估计心里头也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头进了趟心理咨询室,医生让他养狗调节心理状态,别这么绷着。

  什么睡不着,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养狗都是龙傲天亲口说的,他也不是什么都瞒着刘波。偶尔也会泄露一两句,轻飘飘地卖个惨,让刘波自个儿掂量着惜命。


  王利发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龙署长不就是那段时间屡建奇功,揪出卧底,一飞冲天的嘛。

  刘波说是。


  王利发就咂舌:“他说要把你带回来,还真就……”

  话渐渐消音,王利发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不能再说啦。这不是给人心上撒盐嘛。


  刘波说:“咱回吧,花衬衫还在家里呢。”

  “谁跟你舍命陪君子,你一个人没牵没挂的,我家还有人等呢。”

  真把狗当人养啊。王利发腹诽一句。他低头去摸车钥匙,手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刘波问。

  

  “你等着我叫个代驾。”王利发说。




七.


  刘波手里攥了个酒瓶子,里头还剩半瓶酒。

  他刚在家门口前判断了一下,目前属于一个能走直线但脑子不知道走没走直线的状态。

  然后他就掏钥匙开了门,一次成功。


  “还不够醉。”刘波想。于是仰头就把剩下半瓶酒喝了,瓶子咣当一声落地上,裂成几块。


  花衬衫从客厅里飞窜过来,眼瞅着就要往刘波身上扑。


  “站住!”刘波喊。

  花衬衫果然就站住了。

  “有玻璃渣呢。”刘波就关了门,脱了鞋跨过地上的碎片,扑到客厅的沙发上。

  花衬衫一路小踱步地跟着。刘波安全在沙发上着陆,它就在一边趴下了。


  沙发腿矮,刘波的手耷拉下去,刚好可以顺到杜宾光滑油亮的毛。手底下的皮肉微微起伏,带了点儿温度。刘波摸上去,这才感觉到手冷。


  屋里没拉窗帘儿,外头是个朗夜。刘波家在一楼,月光很潇洒地攀过客厅的落地窗漫进来,投了层叠的树影。

  还有一张沙发,一条狗。


  “天儿,你去开个灯。”刘波喃喃道。

  手底下没动静。

  刘波就睁了眼,说:“天儿,开灯。”

  杜宾就站起来,走到墙边,立了身子,用爪子够了开关。


  “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太亮了。刘波扯了沙发上的靠枕,捂在脸上。

  他觉得右腿隐隐的痛。

  矫情,他想。之前没人注意你怎么不痛呢。


  是王利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问了。他们在车上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刘波说龙傲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自个儿的档案又回去了。

  刘波说:我是光明正大回警署的。他甚至还想给我申个三等功。


  王老板想:真就带滤镜呗。你那师弟两年成署长,你他妈十年卧底啥功没立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心里没点儿数吗。

  你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你占个负二百五知道吗。


  他转头看刘波:人已经有点儿醉了,俩双眼皮撑着迷迷糊糊看挡风玻璃。

  王利发只觉得那大双褶皱里满是天真的单纯;那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能怎么回去?原始文件都被销了,伪造呗。

  想法刚涌上脑子,就被不多的清明拉扯回来。一是这是他王利发的妄自揣测,二则是……


  把明明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算什么伪造。

  龙傲天只是把欠刘波的东西,给他原封不动地讨回来了。

  应该的。


  代驾小哥支了耳朵听八卦,越听越怕,越怕越爽,越爽越热血沸腾。激情上脑到差点儿红灯路口一脚油门轰过去。

  王利发就阴恻恻地说:好好开车,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哥儿听了一段无间道,对此深信不疑。浑身热血化了冷汗,之后的车程鼻观眼眼观心,闭耳塞听噤若寒蝉,连车速都降到了最低限速。

  本来能降到二十迈往下,王利发说车速不够拍了照被扣分用命填。  

  小哥儿看着仪表盘,仿佛看到自己的命上蹿下跳,随时都有丧失的风险。

  他上一次在车上这么胆战心惊,还是在考手动挡科二陡坡起步的时候。


  王利发从来不在刘波卧底这段日子的事儿上多口舌。不问,但说了他就听,听了就忘。

  不知道王老板纠结了多久,到了小区门口他才开口问了一句:“波儿,你那腿还痛吗?”

  刘波说:没你那肩膀痛。

  王利发就笑:难兄难弟。


  刘波说的是真话。他这腿自个儿下的手,精准、治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

  龙傲天走了,他躺地上,等出去的人回来他就哎哟哎哟地哀嚎,说那警察有两下子,抢了他的枪,还打了他。


  他在毒蛇帮贪生怕死没本事的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刘波可以骄傲地说,他卧底十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这些人就信了,顶多骂他两句废物。

  刘波接了话谄媚地说,这种事儿果然还得各位兄弟们来,他就跑跑腿。

  

  领头的人说:这人身上有伤,还没跑远,咱去追。

  刘波就哭丧了脸说,各位兄弟,他早跑了。追不上了估计。

  领头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追。

  刘波指指还在渗血的腿:我这……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事儿就往上参了一本。


  后头帮内到处找内鬼,本来没盯着他这个不成气的小混混。奈何这件事被翻出来,上头顶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把人叫到了堂口。

  刘波提前得了消息,在屋里头对着包白粉坐了一夜。


  第二天疯疯癫癫上了堂口,面色青白眼下带黑,嚷嚷着说有什么屁话快放,别耽误老子飞叶子。

  分堂口的老大说丧波有人告密你是卧底,私自放走了人质啊。

  刘波就说哪个傻逼,叫他当面出来和老子对峙。

  老大又说,没听人说过你也飞叶子啊。

  刘波就说,这又不是什么挣面儿的事。


  他突然头上就流了汗,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把在场所有人的家里人,上到老大下到门口看门儿的问了个遍,后头据在场的嫌犯说第一次发现丧波贯口说得不错。


  但能做老大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被人问候了家人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看着刘波在下面打滚。

  刘波开始随便抱着周边站着人的腿开口,说求求了,给他。他满脸的汗泪混作一团,被碰的人嫌弃地躲了,刘波就换个人继续求。到第五个人,被纠缠的人甩不开,一脚踢了过去,堂上的老大说:够了。

  又说:给他吧。


  东西就丢到刘波面前,他捡起来,从口袋里哆嗦着取了张纸,娴熟地卷了圈儿,对着粉吸了。


  艹。刘波想。这浓度。

  还好昨晚真的吸了。不然直接嗨死。


  他瘫软在地上。别人看他像团陷在泥地里的烂肉。

  他在想:刚刚那段儿骂得真他妈爽。


  他翻过身,支棱了身体,然后说:谢谢老大。

  老大就说:你回去吧。之后买粉儿跟帮里兄弟说一声就是了,给你内部折扣价。

  刘波就臊着脸问:免费给不成吗。

  老大就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放心。只要是咱帮内人,就没有没肉的一天。

  刘波就顺了势地表忠心。

  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他妈差个包饺子。


  回忆到表忠心那段儿,可能酒劲儿翻上来了,刘波觉得想吐。他起了身往厕所走。杜宾把自个儿垫子叼来坐沙发边上,本来睡下了,又被刘波没轻没重的一脚踩醒。

  它就跟着人去了厕所。

  刘波吐了个昏天地暗,洗了把脸靠着马桶蹲下,浑身上下软成一滩,再不想动。

  

  厕所的灯是刘波喜欢的暖光,昏黄的、雾蒙蒙的。刘波一贯不太爱那种刺眼的亮堂。

  太锋利了。

  杜宾就在厕所门口站着,看着他。

  刘波低了头,抬手摸摸心口处的照片。又抬了头,看厕所门口的狗。


  诸位,前面说刘波早就有了荒唐的猜测,龙傲天的魂借了狗的身体守着他。

  您各位敞开了心地想,若有至亲至爱离世,这般猜想那就是琼浆玉液,诱着人一口下肚。

  刘波不是什么看得清楚高歌红颜枯骨的圣人。

  他理智再拉扯不住,抬头痛痛快快干了那杯早就想喝的馥郁美酒。


  刘波说:傲天,过来。


  杜宾被刘波盯得眼神胡乱飘,然后低了头升了前肢,是个臣服的姿势。

  刘波说:过来。

  它就跨进浴室,一步到了刘波身边。

  刘波就搂了它的脖子,落了泪:傲天,你回来啦。

  

  “你别担心,陪不了我三十年,十年也赚啊。”




八.

  过了些时日,王利发秉承了“兄弟遇了丧事得多陪陪”的原则再去刘波家里,特意带了一大袋进口的狗粮。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牌子,王老板大手一挥:最贵的。

  他上门的时候刘波还在值班,就给了他钥匙说要是不怕天儿就自己先去。

  王利发问:怎么叫上天儿了。

  刘波说:昵称。


  这话说的。王老板能怕吗。他当即就又回宠物店扫了通货,什么点心肉干磨齿棒通通安排上,势必要用物质把这条给他冷脸的狗砸得晕头转向。

  于是刘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王利发拿碗盛了狗粮,企图用糖衣炮弹腐化人民警察的狗。


  刘波心头一悸,吼:你给他吃什么?

  王利发很无辜地端了碗给他看:Primal。1500泰铢(大概300元)400克的狗粮,我吃了都心疼。

  

  刘波无语凝噎。他叫:天儿,过来。

  花衬衫就叼了根肉干溜达过来。刘波拿了肉干叫它松嘴,到手一看,已经没了一半。


  王利发就很骄傲:店员说什么狗都抵抗不了这玩意儿,刚开始它还不愿吃呢,你师弟训狗训得是真好。陌生人的东西它真不要。


  刘波想叫祖宗。

  他师弟不是训狗训得好,这他妈就是他师弟。


  他拍拍杜宾的头说:你真给面儿,委屈了啊。

  王利发那头先委屈上了:它有什么好委屈的。

  刘波就抬了眼沧桑地看他:你不懂。


  王利发的确不懂他不懂什么。但他看得懂字儿,而且因为沉疴旧疾对医院的各种单子极为熟悉。

  他蹲下身逗狗,视线堪堪和茶几下面镂空的板平行,里头堆了杂物,边上一张纸折着,折痕对着外面,王利发就扫到了内容。

  他放下碗,拿过了纸来看。

  是张注射记录。


  他问刘波:“这是什么?”

  刘波就拿过去叠了,漫不经心地放在身后桌子上:“就例行检查,打了次针。”

  王利发沉了声音问:“营养剂呢?你哄鬼呢?”

  刘波说:“真没事儿。”

  王利发就掏出了手机自个儿查。他搜了针剂名,又找这是治什么的。查到最后他撂了手机问:“刘波,你他妈对狗过敏啊?!”

  刘波就应了。


  王利发:你之前不这样啊?咱在警校的时候你不还养警犬吗?

  刘波:飞叶子把身体弄垮了,免疫力下降了。

  王利发就说:操。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杜宾:这狗你不能养了。

  刘波:我真没事儿,这药按时打,后头脱敏了就好了。

  王利发:你当时是门门课第一,但老子也不差,脑子是有的。你忽悠谁呢?

  刘波就说:真的。我再打几次就好了。


  王利发:这可能会复发,我看到了。

  刘波:可能嘛。又不是一定。

  王利发就吼:严重过敏会引发休克!

  刘波说:没这么严重,真的。


  刘波又说:你再上网查查,我可以直接抬走入土了。


  王利发攥了单子喘粗气:我看你就是奔着入土去的。

  刘波一语点破:我没想着殉情,这太不现实了吧。

  王利发说:你俩都疯,没现实过。自己还不觉得。


  屋子里就沉默了。


  王利发起身坐到沙发上,刘波也坐了。花衬衫就又把垫子叼来,自己趴下了。

  王利发看着狗说:波儿,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和你师弟不怎么熟,但我梦到过他。”


  刘波就问:你梦到什么了。

  王利发说: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说是。让我看顾着你。


  梦醒来后王利发只觉得什么都迷糊了,只记得自己答了句好。他嗤之以鼻地想这我兄弟,还用你打招呼?

  但他还是记了那句好,记了人特意来给他托个梦。

  他觉得玄乎,于是把这个归结于刘波天天三句话不离师弟给他造成的ptsd。


  刘波听完就笑了:你唬我呢。用我师弟压我?

  王利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狗你不能养,不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声兄弟。


  刘波说你带走他才算不上兄弟。

  王利发就摇头:这狗必须走。


  刘波说:他不能走。这事儿你别管。

  王利发笑:这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空气里都仿佛起了火星子。趴一旁的杜宾就站起来,跑到刘波身边,冲王利发吼。

  刘波听了声音就红了眼,挺直的背塌了、高昂的声音落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低而悲伤。


  王利发没见过这样的刘波。他只见过哭非得扯个理由说眼睛痛的刘波、轻描淡写说“天妒英才”的刘波、最多不过一句“有点狼狈”的刘波。

  他这个同窗卧底了十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装疯卖傻技能点了个十成十,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还能拿出来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他听见这么个人说:


  “我太苦了。你把他留下吧。”


  王利发差点丢盔弃甲,不战而败。

  刘波就听他拿了手机打了电话,问对狗过敏有法子治吗,又问了那个针剂。这药名字很长,王利发展开医药单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对面不知道答了什么,王利发回好。


  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吸过毒的人怎么个说法?

  对面可能在问具体的情况,王利发就说人以前对狗不过敏。

  对面又说了什么,王利发就挂了电话。

  他转过头来,刘波很期盼地看着他。

  

  王利发说:“你放心,我肯定给咱啸天找个好下家。”

  “你先把身体养好了,之后咱也能去看看。”

  “我给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贼好的那种。我都不配养它。”


  刘波说:你不懂。

  王利发就急: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倒是说啊。

  刘波就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怕你不说。”王利发叫苦不迭。

  “他是傲天。”刘波一鸣惊人。


  王利发心里头纠着两个声音,一个“竟然这样”一个“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刘波疯了。

  他都说不上来,刘波是具体什么时候疯的。


  他想到自己说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得满眼荒唐景,难解其中味。

  一时戏言,一语成谶。


  但王利发不能直说“你疯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刘波回:你信了?

  王利发就扯了个笑,说:我将信将疑,你给我说道说道。我来辩你。

  刘波就说:行。




九.


  刘波说,他刚领了狗那些天就在想啦,因为看守所听的东西。

  王利发就在心里对阿坤进行了人身攻击,面上笑眯眯地问:怎么说。


  刘波说:天儿刚来就和我亲啊。一点儿不带生的。

  王利发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它太熟悉你的声音了。

  刘波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啊之前。

  王利发就给刘波讲了个他不知道的事儿。


  刘波刚入校时做了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龙傲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渠道,找了完整的影像还他妈刻成了盘。

  刘波悄无声息那七年,除了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盘把人撑着。王利发因为和刘波的关系也和龙傲天见过几次面,只要是去人家里,十次有九次那都是背景音。

  王利发都能全文大声并带有感情地背诵了,甚至可以挑战一下倒背如流。


  “所以我说你俩都疯。”王利发盖棺定论。“五分钟不到的视频能看七年。”

  “牛逼。”


  刘波又说:哪有狗不吃狗粮的。

  王利发就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不吃狗粮。话一出口莫名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问过“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当时怎么答的?哦,他好像说心有灵犀。

  原来疯这么早,王利发想。

  他抢了话说:你可别说心有灵犀。


  刘波:因为他没吃过啊。

  王利发指了指剩一半的肉干。

  “那是你他妈逼着他吃。”刘波说。


  “你给它吃过吗?”

  “他不能吃我怎么能给他吃?”


  又来了。王利发想。循环论证。

  因为预设这狗是龙傲天,刘波觉得龙傲天不能吃狗粮,于是他不给狗吃狗粮。

  他还赖狗头上,说人家不吃狗粮,所以这是龙傲天,不是狗。

  没有逻辑全是感情,蒙了眼地硬要逻辑自洽,自说自话。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今天必须把刘波叫醒了。


  王利发就把装了狗粮的碗端过来,放到花衬衫边上:你喂它。

  刘波说:我不能。

  王利发就说:刘波你他妈当年考逻辑考审讯差点满分的,你比我懂。

  

  “你扪心自问,你那东西有逻辑吗?”


  刘波抓了一把狗粮在手上,握得都润了,他松了手,说:我不能。

  狗粮一下子撒了满地。

  花衬衫拱了鼻子去嗅,但还是很有规矩地没张口。

  龙傲天你他妈把狗训得太好了。王利发恨恨地想。


  刘波闭了眼,说:还有别的。

  王利发:比如?

  刘波就说:我说渴他给我拿水。

  王利发说哦这个我知道,龙傲天训练的,可神了。诶你俩都喜欢把矿泉水箱子摆电视柜哈。


  刘波:他能开灯。

  王利发:这个没有拿水神。

  

  刘波就想起那个晚上。他说“去开个灯呗”,花衬衫没动静。

  他说了第二遍“开灯”,那是个命令的语气。

  他说“过来”,也是命令词。


  刘波说:我叫它傲天,它来的。

  王利发说:你不是叫天儿吗。


  “我有时候也叫傲天的。”

  王利发就拿过手机搜了给他看:“波儿,你不是养过警犬吗?”

  刘波接过来,上头是一行字:


  “狗是通过发音的时长强弱来区分自己的名字的。”


  王利发又说:“你还记得你警校那只狗不?”

  “大名刘小丫,你们丫丫,丫妹儿一通乱叫,它不也能认出来。”

  “啸天、傲天。”王利发翻来覆去倒腾着念了几遍。


  “真像啊。”


  刘波瘫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上头的吊灯像吐了白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他,他不堪其扰,就躲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浴室里看着门口的狗。狗就低了头——“和狗眼神对视不能躲闪,否则无法立威。”

  训狗的一本野路子的书上这么说。

  他在警校时看过很多训狗的书。


  他当时想的什么?哦,他想,傲天不看我。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傲天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穿成了条狗。

  情真意切,还很贴人设。

  他当时还安慰:能陪十年就赚啦。

  安慰的到底是谁。


  诸位,你看,人真的就是很会自圆其说的生物。

  选择性看见,选择性视而不见。


  刘波觉得头顶的眼睛太亮了,他就起身去关了开关。

  王利发站在沙发前看着他,等着辩他。

  刘波说:我再说一句。那个女巫,你找的那个。


  “她说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王利发说:龙傲天是个好人对不对?

  刘波重重点头。

  王利发就说:这样的人早该投胎去了,不受苦。大好事儿啊。


  刘波站在开关前,他又觉得屋里太暗了。就开了灯。

  吊灯五个灯罩,最左边儿的一个闪了闪,灭了。

  火焰就灭了。


  刘波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的啊。

  王利发很冷酷地回:假的真不了。


  刘波就说:你再带我去趟那市集吧。


  王利发开着用了几个月的大G带着失了魂的人民警察刘波到了市集门口。

  他靠边停了车,再领了人七拐八拐地绕进去。

  还是那个隔音贼好采光贼差的小屋。

  刘波敲了门,没人应。


  “不赶巧了。”王利发说。

  刘波轻轻推了门,开了。

  “巧了。”王利发补充说。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这个时候屋子正中坐了那个时髦的高挑女人,她应该手夹一支烟,不过肺地吐了,在云山雾罩中缓缓地说:  

  “我等你们很久了。”  

  顶上的水晶吊灯彰显她的低调奢华,靠着的真皮沙发体现她的内涵优雅,黑发红唇弥漫着神秘性感,垫子下头的五张证书执照说明她的知法守法。


  但是诸位,这是篇主角疯了一半的文,是一股清流,是不走寻常路的。


  所以刘波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室空荡。头顶上的吊灯也换了,换成了刘波在宾馆里见到的那种方形封闭的白色灯罩。

  旁边还荡着几条蛛丝。

  刘波就进去翻。没有什么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该醒了”、“龙傲天转世了”之类显得了若指掌的条子,没什么神棍的把戏。

  当真是一场空。

  无只言片语,却道谁痴儿。


  “跑路了?”王利发问。

  

  刘波想起这个R老师说他们的缘分很长,长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着傲天是个好人,转世了,是好事。

  他还想着王利发说龙傲天给他托梦要他看顾好自己。


  他就蹲下来,遮了脸:“我疯我的,你叫醒我做什么呢。”


  呜呜咽咽的声儿传来。

  王利发想,是穿堂风过吧。




十.

  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合着王老板买的一堆精品用具。

  前脚刚送走,后脚王利发就和刘波到医院做了次全身体检。


  你最好没事。王利发说。

  我能送走你。刘波回。

  王利发就笑了,说,操。你他妈有本事别说话不算话。


  过了仨月,刘波让王利发告诉他谁养了花衬衫。

  王利发就开着新买的路虎带他到了个草坪前。

  草坪后头是别墅群。


  万恶的有钱人。刘波说。

  我赞成。王利发回。

  方向盘上的车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刘波就下车去,他一眼就看到草坪上的花衬衫。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的花衬衫身边站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

  刘波走过去:“您好,您这狗好威风。”

  女孩儿嘴角弯得很灿烂:“是吗!谢谢!”

  刘波伸了手去摸花衬衫的头,对方就扑过来,很高兴地要舔他的手。

  

  女孩儿惊奇道:“Steven平时很不亲人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不能近身,你很不一样诶!”

  

  刘波说:一样。没有不一样。

  女孩儿就笑说您说话怎么绕来绕去的。


  刘波说:“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波,是天……”

  “是Steven的前主人。”


  “前主人!”女孩儿眼睛里蹦出一阵“看到活人了”的奇怪光芒,“您好,我叫李小豆。”

  怎么有点熟悉,刘波想。


  他没来得及再回应什么,女孩儿就夸开了:“我一直在想Steven的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呢!”

  “您太会训狗了,Steven甚至会拿水给你喝!”

  刘波就笑笑,说你太夸张啦。


  女孩儿很热情地说,我家在后头,您要不要来看看Steven现在的生活环境呀。

  刘波说好。


  他们就一起走了十几米,停到一栋别墅前。

  别墅有个前院儿,里头摆了一座很气派的狗屋,是木头的,原色没刷漆。

  李小豆很骄傲地指:“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刘波就说,好看。


  他仔仔细细看过去,木屋子上头挂了个牌儿,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了“Steven”。还上了金属的镶边儿,太阳一照亮眼得很。

  狗屋旁边有一个碗,边上放了一个袋子,刘波定睛看去,是一袋子狗粮。


  刘波问:“天……Steven吃狗粮吗?”

  李小豆很疑惑地反问:“啊它……不吃吗?”

  刘波就没说话。


  李小豆像是反应过来,说:“您是不是之前都给它吃自己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养狗,实在是不懂。”

  “我不知道它不吃狗粮,就一直给它喂……”

  “没事。”刘波打断了李小豆的自责。

  

  “它吃的。”

   

  “只是时不时可以加个餐,喂点儿肉。” 

  

  刘波就把自己在警校的时候给刘小丫的加餐食谱大致说了说,李小豆听到中途开了手机备忘录开始记。

  说到后头有些口干舌燥,李小豆说“渴。”

  Steven就窜进屋,飞快地叼了一瓶水出来。

  刘波接过来喝了。


  李小豆拿出盒烟,掸出一根送到刘波跟前儿,刘波摇摇头拒绝了。李小豆就自己拿出来,问:“您介意……”

  刘波说不介意。

  李小豆就点了烟。


  Steven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李小豆把烟叼嘴里,蹲下来用刚夹了烟的手去摸它的脖颈。Steven就很舒服地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真好,刘波想。他就起身告了辞,回了王利发的车上。


  外头阳光正正好好。暖得很。

  刘波想着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假假真真的词儿也被阳光照了个没影儿,飘飘忽忽地散了。


  刘波突然想起什么,问王利发:你那金链子呢。不是说换个做工精致的假货吗?

  王利发就说,不带了。

  刘波就问,怎么不带了?

  王利发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王利发接着说。

  

  “比如我真的很有钱。”

  “比如你真的很欠揍。”刘波说。


  “想必我上辈子也是个有钱人。”

  “那我呢?也是个警察?”

  “你这辈子这样,上辈子肯定是个少爷命。”

  “这样是哪样?”

  “你自己知道。”


  车里就静下来。

  良久,刘波说:我不苦。

  他想想,又补充道:至少甜了几年。

  王利发就点头:甜了好几年。


  刘波又问:那……傲天上辈子呢?

  王利发说我哪儿知道。

  刘波就说,你说错了。肯定傲天才是个少爷,我顶多能当个管家。

  王利发说,你说得有道理。


  刘波接着问:你说傲天转世了……他做个什么才好。

  

  刘波就在一边点:不能再像这辈子这样命悬一线英年早逝了,要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没人伤得了他才好。也不能像这辈子这样亲缘浅薄,最好有能陪他的家人;还要有个好出身,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意。

  

  王利发就吐槽:吸血鬼伯爵怎么样。出身好死不了,财富自由还有堡。


  刘波说:到了。


  “我很忙的。”王利发说,“实在不行我给你配个司机。”

  刘波说您破费。

  王利发就把车停到墓园边上,说我就不进去啦,你俩好好唠唠。

  刘波说,谢谢。




十一


地点:龙傲天墓前

时间:王老板屈就当司机的某一天

天气:晴转太阳雨

人物:扑了发际线粉的人民警察刘波

道具:小白花、白酒若干

场景描述:


  刘波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墓前,一杯自己拿了。他说:“傲天,我现在敬礼很标准啦。”

  “听着警笛也不会跑了。”

  “看着手铐也不会伸手了。”

  “不再说条子改口叫兄弟了。”

  “枪也用得很对,前几天有个兄弟说我打枪帅气,我说你教的。他说难怪。”


  “前阵子余党攻击警署,咱两人顶住了。上头给你追了个二等奖。”刘波掏出盒子,把奖章打开对着墓碑,“这玩意儿烧不了,我回头就和你那光碟放一起。”


  刘波又掏出个盒子:“你看,这是给我的三等功徽章。”

  “你说要给我的,我都有啦。”

  刘波顿了顿,说:

  

  “还差一件,就都有啦。”


  天空又洒了雨。刘波的发际线粉还是照样狼狈地晕开了。

  刘波趁着酒还算干净,一口喝了。然后亮了嗓子唱打靶归来。


  没谁来阻他,他就唱完了最后一句。


全文完

2022.11.24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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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商向 桑葚甜 番外2 生病

    袁慎很是不理解,为甚他府上一个月大夫要来七百次。因着大夫的频频造访,他的大舅哥程少宫没少逮着大夫问详情,生怕袁慎是表里不一的恶人,欺负了他家妹子。

    好事不出门,这事都传到少商的娘家,萧夫人都想过来说说,程少商却依然我行我素。

       “嫋嫋,还疼吗?”袁慎坐在塌边,正在想法子让少商能把他带过来的苦汤药一饮而尽。

       “善见,我疼了一晚上觉得...

    袁慎很是不理解,为甚他府上一个月大夫要来七百次。因着大夫的频频造访,他的大舅哥程少宫没少逮着大夫问详情,生怕袁慎是表里不一的恶人,欺负了他家妹子。

    好事不出门,这事都传到少商的娘家,萧夫人都想过来说说,程少商却依然我行我素。

       “嫋嫋,还疼吗?”袁慎坐在塌边,正在想法子让少商能把他带过来的苦汤药一饮而尽。

       “善见,我疼了一晚上觉得好多了。要不,我去院子里溜达两圈给你瞧瞧。”少商生着病,脑子发昏,肚子难受,仍对袁慎端过来的药心怀敌意。她是个怕苦的孩子,对于苦汤药极为抗拒。

       “嫋嫋,我看你脸色苍白,要不咱们喝点药解痛,你看好不好。”袁慎家里没有姐妹可以帮忙,面对朝他撒娇的夫人只能哄着来。

      “善见,你要是不让我喝药,才是我的好夫君嘛。”少商吃冰酪,再浅酌二两酒,还在袁府存冰的冰窖里呆了两个时辰,此刻依旧嘴硬得不肯喝药。

   没办法,善见公子只得使出老法子,表示他可以麻烦点,以口渡药。

    如此这般,少商经过大夫一个疗程的汤药伺候,才缓过劲来。

       少商的体弱,一是从小受了罪没调理好,二就是她总想尝尝什么新奇的玩法。比如这次,她就是受了姎姎她夫君的启发,别人大漠里大块吃肉,她就冰室里啖冰。

      面对耍无赖的少商,袁慎怎么可能没有办法呢?他是个果决的主,袁府冰室自此不对贪凉的少商开放,厨房里媚上的人也被发落了。

本文的看文诀窍:

1.前五段,少商的虚弱有没有可能不是生病呢,请大家意会一下。

2.品鉴一下程少商在冰窖里吃冰喝酒的理想生活,不可效仿哦。

3.好的爱情能弥补你受到的苦,少商幼年受到的虐待,在婚后有人愿意包容她。

         

   若得一心人,护你孩子心性,的确是件不错的事。当然,少商大多数时间还是靠谱的,偶尔尝试下幼年缺憾,实属小小圆梦哩。

    最后,明天开新坑。

南衡-

何尚 碎嘴的小朋友

尚九熙有个小习惯,睡前会自己哄自己睡,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能自己一个人碎碎念好久。


何九华已经习惯在尚九熙碎碎念到一半时转身过去拍着他背慢慢哄他睡,再时不时的答应他两句,大部分时间这招是管用的,拍不了一会尚九熙就会睡。


但今天不一样了,大概是因为晚饭尚九熙多喝了半杯奶茶,整个人都处于亢奋阶段,那叫一个嘴碎,何九华耐心哄了好久,尚九熙还是天马行空的到处扒拉话头子,何九华把灯一关,眼一闭,决定实行放养政策,我看你还能...


 

 

 

尚九熙有个小习惯,睡前会自己哄自己睡,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能自己一个人碎碎念好久。

 

 

 

 

何九华已经习惯在尚九熙碎碎念到一半时转身过去拍着他背慢慢哄他睡,再时不时的答应他两句,大部分时间这招是管用的,拍不了一会尚九熙就会睡。

 

 

 

 

但今天不一样了,大概是因为晚饭尚九熙多喝了半杯奶茶,整个人都处于亢奋阶段,那叫一个嘴碎,何九华耐心哄了好久,尚九熙还是天马行空的到处扒拉话头子,何九华把灯一关,眼一闭,决定实行放养政策,我看你还能叨叨多久。

 

 

 

“你说奥特曼有多高?”尚九熙眼睛一亮,这是个好包袱。

何九华嘴角抽了抽,今天说破天老子也不理你,看你还能说多久。

耳边悉悉索索的应该是尚九熙翻身起来找手机的声音,何九华无语了,这熊孩子该不是上百度查了吧?

 

 

 

“迪迦53m。”

“欧布50m。”

“赛罗49m。”

尚九熙沉默了好一会儿,何九华差点没忍住问他怎么不接着往下报了,毕竟他也有那么一丢丢好奇。

“何九华1.76m。”

 

 


......

???

?!?!

 

 

 

 

尚九熙给自己逗乐了,谁让你这老半天不理我。

 

 



这谁能忍???

 

 

 

 

何九华转脸过去就咬住了尚九熙的下巴颏,没使多大劲儿,酥酥麻麻的痒得很,尚九熙往后缩,“我不闹了,该睡觉了,”

密密麻麻的吻又落在锁骨上,何九华含糊不清的回应他,“都别睡了。”

 

 

 

 

 

 

 

 

 

 

 

 

 

 

 

 

 

 

 

 

 

 

 

 

南衡-

何尚 谁也不让着谁

纪实文学


尚九熙取关何九华了,移除粉丝那种。


七队队群里鸦雀无声,但私聊列表里可就热闹了,不仅是七队队员,连栾哥都来问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样?刚从组里出来的孟鹤堂连妆都还来不及卸,打了个飞的回北京,这俩人,一天天的可真闹心。


上飞机前在群里通知了一下七队团建,说是要给大家过个儿童节,地点选了一家新疆羊肉串。


张九泰:谁家孩子过儿童节吃羊肉...

纪实文学

 




尚九熙取关何九华了,移除粉丝那种。

 

 

 

 

七队队群里鸦雀无声,但私聊列表里可就热闹了,不仅是七队队员,连栾哥都来问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样?刚从组里出来的孟鹤堂连妆都还来不及卸,打了个飞的回北京,这俩人,一天天的可真闹心。

 

 

 

 

 

上飞机前在群里通知了一下七队团建,说是要给大家过个儿童节,地点选了一家新疆羊肉串。

 

 

 

 

 

张九泰:谁家孩子过儿童节吃羊肉串啊?

二哥:张席仔,我关注你了,等会你吃一串我就拿这个聊天记录打你脸。

孙九香:嘟嘟就吃,撒点孜然再来点辣椒面儿,能给他馋哭!

张九泰:馋哭??那是辣哭的吧!

孙九香:帅哥的事你少管。

小丁:队长,我在陪小朋友过节呢,来不了。

集体@党弘涛

党弘涛:都@我干什么?真晦气!

秦霄贤:我想吃海底捞!

周九良:吃什么海底捞,羊肉串它不香么?

秦霄贤:我想吃海底捞!(土拨鼠咆哮)

 

 

 

 

 

 

 

秦霄贤很无奈,抬脚踢了踢拿着手机出神的何九华,“你晚上去不去啊?”

何九华没理他。

“孟哥可说了啊,没事的都得去,人小丁是特殊情况,在家陪老婆呢,你要是不去可就不合适了啊。”

何九华还是没理他。

“你要是没特殊情况,九熙肯定也没特殊情况。”

何九华好像哑巴了。

“那你陪我去吃海底捞?”

何九华理他了,“我看你像海底捞!”

 

 

 

 

 

尚九熙看着群里聊天记录犯了难,毕竟下午才取关了前搭档,没成想晚上还得和前搭档一起出去吃肉,草率了。

为了避免大型社死现场,尚九熙果断点开孟鹤堂的对话框,点开转账功能,豪气的转了2000块钱过去,而后卑微发言,“孟哥,我今晚上来不了,高烧,额头能摊鸡蛋那种,我请大家吃肉!”

“发烧了呀?那咱不吃肉了,孟哥带上全队队员慰问你去。”

好嘛,后路堵的死死的。

“不是孟哥,我确实是有事。”

孟鹤堂发过来一条语音,“我刚从组里出来,妆都来不及卸,就想着给我队员过个儿童节,熙熙,给孟哥一个面儿,晚上等你。”

 

 

 

 

 

尚九熙在车里座了挺久,叹了无数声气,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但就是他妈的有点心虚。

孟哥跟这家老板挺熟的,又是常客,在二楼留了个包厢,尚九熙推门进去的时候,酒都快喝了一轮了,何九华正跟个上跳下窜的猴子一样,哪里有碰杯哪里就有他。

张九泰正张罗着山寨版深水炸弹,也不知道是谁还带了几瓶红酒来,红的白的啤的往里一兑,还加了点冰红茶,尚九熙看着,觉得有点口吐莲花那意思,这么喝不会窜稀吗?

 

 

 

 

“哟,九熙到了?”

孟哥声音啥时候这么大了?

“熙熙,座我这来。”秦霄贤热情招手,看戏我要在第一排。

我才不,你旁边就是何九华。

“我搭档座你那干啥?九熙,来。”

老汉可能是要报电热蚊香片的仇,但按目前形势来看,喝饮料的老汉旁边最安全。

 

 

 

 

社死虽迟但到,何九华过来提一杯几个意思?尚九熙手里的冰豆奶硬是不好往何九华的白酒杯上靠,“我喝的豆奶,要不你也喝个豆奶?我也不好占你便宜不是。”

“你也喝白酒不就得了。”

“我喝不了酒。”

“有东北人喝不了酒的吗?”

尚九熙礼貌性微笑,“你听过一句话么?”

何九华歪头等着他的下半句。

“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喝趴五个大汉。”

 

 

 

 

尚九熙撂下酒杯,看着喝趴在桌上的何九华撇撇嘴,一脸深藏功与名。

小样,当爷跟你闹着玩呢。

 

 

 

 

“谁灌醉的谁管,不想管留店里睡一宿也行。”孟鹤堂大手一挥,刚刚还闹哄哄的包厢一下走的没剩几个了。

尚九熙想了一下,没打算管,反正他的绯闻男友兼室友老秦在这,顺路给何九华带回去的事儿。

“九熙,哪去?不说了么,谁灌醉的谁管,那么大个何九华你不给弄回去啊?”

“没事孟哥,老秦会带他回去的,他俩关系好,又住一起。”

孟鹤堂走过去,精确找到一把椅子晃了晃躺平在椅子上的人,“老秦,醉没醉,没醉起来走两步。”

 

 

 

 

 

尚九熙好嫌弃,真的好嫌弃,不知道是这地方太偏了还是太晚了,迟迟没有代驾接单,刚想剑走偏锋自己开回去,何九华却动作利索的从后座上滚了下来,摇摇晃晃的替尚九熙关上了车门。

 

 

 

尚九熙都懵了,刚刚为了通风,把何九华放进后座就没关车门,怕闷着他,也怕他吐车上。何九华从车上滚下来的动作是真利索,就是摔在地上的姿势有点狼狈。

 

 

 

 

“欸欸欸,去哪?”何九华关好车门后不管东南西北抬脚就走,别说,走的还挺快。尚九熙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

“我回家。”

“你走回去?老秦已经回去了,我给你送回去。”

“老秦,老秦,你他妈就知道老秦。”

人在路上走,锅从天上来,尚九熙好脾气的选择不跟何九华计较,这孙子喝醉了,跟他讲不了道理。

“尚九熙你凭什么?”

“你取关我也就算了,凭什么还移除我粉丝?”

“你礼貌吗?”

“我刨你家祖坟了?这么对我?”

“实在不行,咱俩打一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好吧?”

“别他妈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你走的干干脆脆的。”

 

 

 

 

 

 

 

 

 

 

 

 

 





南衡-

何尚 双向取关

凭我乐意·上

 


尚九熙今天干了件大事。


 微博里的双向取关功能,尚九熙是第一次用,不是很熟练,但切小号看到双超里一片鬼哭狼嚎倒也确定是真的取关何九华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双向的奔赴才有意义,没有道理但是很应景。

前两天,何九华跟老秦的机场糖有多甜,何九华在他这就死的有多凉。


老汉送的儿童节礼物虽然看起来很丑,但毛绒绒的手...

凭我乐意·上

 






尚九熙今天干了件大事。

 

 

 

 微博里的双向取关功能,尚九熙是第一次用,不是很熟练,但切小号看到双超里一片鬼哭狼嚎倒也确定是真的取关何九华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双向的奔赴才有意义,没有道理但是很应景。

前两天,何九华跟老秦的机场糖有多甜,何九华在他这就死的有多凉。

 

 

 

 

 

老汉送的儿童节礼物虽然看起来很丑,但毛绒绒的手感意外的还不错,尚九熙rua了好一会儿,想起何九华今下午发的那条微博,配图是hello,文案模棱两可,说老秦也行,说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所以尚九熙觉得有点累,在这不长不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两个人之间停不下来的周旋,试探,左右推拉,都太消耗人了,不值当,也对不起之前那七年时间。

 

 

 

尚九熙一条道走到黑,不仅是微博取关,微信电话也都拉黑了。行云流水的操作完尚九熙满意的点开外卖软件,准备奖励自己一顿丰盛的晚餐。


 

 

 

 

双向取关真的是秀了何九华一脸,不气,一点也不气,淡定,一定要淡定,hello机灵的感受到一股杀气,一溜烟的回了狗窝,他爹今下午带他去洗了澡,回来的路上神神叨叨的说要发个什么情侣微博?拿着手机对着自己好一顿摆拍,hello觉得自己刚洗的刘海都要被他爹薅油了。

 

 

 

何九华面无表情且毫不意外的看着微信上那鲜红的感叹号,电话里的机械女声也只知道重复那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嗯,是尚九熙的风格。

 

 

 

 

Hello从狗窝里探了个头,视线一路追随着他爹的步伐,一身杀气走的飞快,还不算太热的天气穿了个半袖就出了门,感觉是要去打架,有点担心,也不知道他爹能不能打得过。

正打算过来串门兼分享炸鸡的秦霄贤被何九华甩门的声音吓的差点没把一桶全家桶扬到何九华脸上去。

 

 

 

 

 

丰盛的晚餐被保安拦在小区门口了,尚九熙踩着个大拖鞋下楼接外卖小哥,没有外卖小哥,但有个何九华提着他的外卖。

尚九熙在脑子里飞快的理出一条逻辑,晚高峰再点个丰盛外卖可能要两小时后才能吃上了,这顿丰盛外卖花了不少钱,不能不要,问何九华要外卖他能给么?不给能抢么?抢能抢赢么?

尚九熙正在组词,盘算着如何优雅高贵的要回他的外卖,爸爸已经很饿了,爸爸要吃饭。

 

 

 

 

“你微博取关我了?”

 

 

 

尚九熙不能理解小区安保这么严,外卖和快递都不能进,怎么就不能修修门口这截的路灯,坏了大半年了,还黑着呢,不过也幸好是黑着的,没有被粉丝认出的风险,“嗯,取了,怕您麻烦,特意点的双向取关。”

 

 

 

两个人都黑着脸站的笔直,尚九熙突然很不耐烦,“有意思没意思?你特意跑过来问这事?”特意跑过来也就算了,还偷我外卖,完了见到正主了也不还。

“微信电话我也问不了啊,不都在黑名单里了么?”

尚九熙一点也不心虚,“对啊,都在啊。”

 

 




“凭什么?”何九华问的直接,凭什么你点双向取关。

尚九熙答的云淡风轻,“凭我乐意。”
























激情速打 可能删 可能不删 

东方败败和猫

【六一快乐】栾堂发糖,熙华插刀

🙂🙂🙂很好,我六一很快乐。


栾堂好甜♥️

副总不止一次在直播说过,我没有独宠小孟儿,谁说我独宠小孟儿了?那我和烧饼还好呢,怎么不说我独宠烧饼,杨九郎还亲我呢,怎么不说我独宠杨九郎!


你自己说说为什么!


你和主任是不是也很好?那让人家下去,让小孟儿上来!

你看见孟孟儿你笑什么!

还“诶呦!祖宗!”

我简直……“诶呦!两祖宗!没眼看!”

人家小孟儿下去半天了,还在那乐,被师父抓包了吧!但我是副总我不怕,我就是回味小孟儿呢!

我是在看什么玛丽苏甜宠剧吗?


熙华好狗🐶

那俩甜得我叫祖宗,这俩狗得我叫祖宗……

二位,分手……不是,拆伙半年了!还记得吗?...

🙂🙂🙂很好,我六一很快乐。


栾堂好甜♥️

副总不止一次在直播说过,我没有独宠小孟儿,谁说我独宠小孟儿了?那我和烧饼还好呢,怎么不说我独宠烧饼,杨九郎还亲我呢,怎么不说我独宠杨九郎!


你自己说说为什么!


你和主任是不是也很好?那让人家下去,让小孟儿上来!

你看见孟孟儿你笑什么!

还“诶呦!祖宗!”

我简直……“诶呦!两祖宗!没眼看!”

人家小孟儿下去半天了,还在那乐,被师父抓包了吧!但我是副总我不怕,我就是回味小孟儿呢!

我是在看什么玛丽苏甜宠剧吗?



熙华好狗🐶

那俩甜得我叫祖宗,这俩狗得我叫祖宗……

二位,分手……不是,拆伙半年了!还记得吗?

还是队友!还记得吗?

在搞什么分手半年纪念仪式吗?还是又吃醋吵架互怼了?

没发现分手半年,何尚圈更加发展壮大了吗?没发现各路嗑其他CP的姑娘都涌进来嗑何尚了吗?

想避嫌解绑吗?握手言和、和平共处才能解绑,真的!

天天上演狗血离婚大戏只会越绑越紧……

因为姑娘们一被虐,就想虐你俩,写文的激情就蹭蹭上涨🙂

杭嘉湖的世纪星

这下真急眼了// 何尚

今晚这俩人真给我整笑了,下午还叭叭和郭郭磕糖,晚上俩人就取关了,这辈子没磕过这样的正主,后来分析分析,好像懂了点啥


下面都是我编的!很短!

禁上升!!


完了完了,这下真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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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hello小朋友来家一周年纪念日,老何忙忙叨叨一天搞了个小party,其实就是借着hello的光,跟几个朋友一起聚聚。


中午吃完饭午休,尚九熙放在床头柜的手机一直嗡嗡响,是郭霄汉,要给尚九熙买儿童节礼物。


尚九熙困蒙了,迷迷糊糊回了消息,不一会,闪送敲响了尚九熙家的门,闪送的快递到了。尚九熙拆开,一只……看上去非常潦草的……柯基...

今晚这俩人真给我整笑了,下午还叭叭和郭郭磕糖,晚上俩人就取关了,这辈子没磕过这样的正主,后来分析分析,好像懂了点啥



下面都是我编的!很短!

禁上升!!



完了完了,这下真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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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hello小朋友来家一周年纪念日,老何忙忙叨叨一天搞了个小party,其实就是借着hello的光,跟几个朋友一起聚聚。


中午吃完饭午休,尚九熙放在床头柜的手机一直嗡嗡响,是郭霄汉,要给尚九熙买儿童节礼物。


尚九熙困蒙了,迷迷糊糊回了消息,不一会,闪送敲响了尚九熙家的门,闪送的快递到了。尚九熙拆开,一只……看上去非常潦草的……柯基


“这是柯基,嗯,这应该是柯基”尚九熙怀疑了,“这玩意长得也太潦草了”


给郭霄汉去了微信,有觉得不行,还发了微博,顺便告诉何九华,二胎到了……


何九华这边忙活hello的party热火朝天,微信响了,是尚九熙“你儿子玩具到了”附赠刚刚那个玩具图片


“尚老师,是二胎吗?”

“去你的吧,什么二胎,你才生狗呢!”

“别急啊,三胎政策都放开了,咱再努努力?尚老师再辛苦辛苦?”


就知道何九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尚九熙干脆不理,继续睡觉,为了晚上去何九华闹腾养精蓄锐。


睡醒了已经靠五点了,点开微博发现何九华发了微博,“相互陪伴?互相成就?共同成长?永远相爱?”


要不是何九华的微信,尚九熙还能高高兴兴的觉得这是对hello的祝福,但是何九华的微信,明晃晃的告诉尚九熙“熙熙,微博是表白你的呦!”


表白我配图是hello?是只狗?合着这七年陪伴你的,一起成长的,是只狗呗?还互相成就?你跟只狗有啥可互相成就的?还永远相爱?还表白我?你这是骂我呢吧何九华!


尚九熙越想越气,给何九华发了微信“永远相爱是吧!你跟狗相爱去吧!”


何九华再发微信给尚九熙“熙熙,收拾好了,亲亲~~”

(您的消息已被拒收,请添加好友之后再发送)


不死心,给尚九熙支付宝转账

(为了确保您的财产安全,请互相加为好友再进行转账操作)


嗯?完了,真急眼了?继续,微博发私信,总不能微博也取关了,粉丝还看着呢!何九华信誓旦旦点开尚九熙私信界面

(关注对方才可以给对方发私信哦)


老何下意识点了关注,然后反应过来又点了取消


艹……都给我取关了?何九华蒙了,我做错了啥?这是真急眼了?


赶忙开车去了尚九熙家,艹!尚九熙你大爷的!指纹也TM给我删了!


接下来便是何九华追妻火葬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何九华终于哄好了尚九熙,微信重新加了好友,支付宝也加了回来,只有微博,尚九熙觉得,关注回来会显得自己没有骨气,说什么也不关注!


何九华没办法,只能惯着,何九华发誓,这辈子都不逗尚九熙了,代价太TM大了!




叨叨:

大家六一快乐!虽然过了零点了,但都是小朋友!俩正主幼稚的不得了,没见过他俩这么幼稚的!在最幼稚的节日干最幼稚的事🙃。

其实搞不懂他们到底再干啥,只是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了,甚至有点想笑,看到有很多妹妹都要中高考了,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俩不做人的老头影响复习心情哈!






Re_

《散了之后》

    “说真的怪我没出息,我又想你了!”


      当两人拆搭档已经四个月的时候,某杨姓九字科相声演员找某孟姓相声演员投诉

    杨九郎:孟哥,能不能管管你的两位队员,尤其是尚九熙同学,简直了,昨天半夜又给我打电话,我和张老师在一起呢,到今天我还在沙发上

  孟鹤堂:九郎,我好想笑啊 真惨,你放心我已经把他俩拉到黑名单里了,我拿九良手机给你联系去


昏暗的房间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怎么了怎么了还好有你们...

    “说真的怪我没出息,我又想你了!”



      当两人拆搭档已经四个月的时候,某杨姓九字科相声演员找某孟姓相声演员投诉

    杨九郎:孟哥,能不能管管你的两位队员,尤其是尚九熙同学,简直了,昨天半夜又给我打电话,我和张老师在一起呢,到今天我还在沙发上

  孟鹤堂:九郎,我好想笑啊 真惨,你放心我已经把他俩拉到黑名单里了,我拿九良手机给你联系去


昏暗的房间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怎么了怎么了还好有你们陪我……”

尚九熙这才翻了个身,拿起手机“喂,队副,有事吗” “没事给你打电话干嘛”孟鹤堂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队长啊,你咋不拿你手机打电话呢”“闭嘴,这不重要,你和何九华到底怎么处理”这一句话直截了当,对面沉默了一会  “我和他……没关系了啊”   “没关系了大半夜打电话给人杨九郎哭诉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   “嗯,队长,这事吧,怪我,我完了和辫儿哥说说就行了”  孟鹤堂听到这句话又心软了  “九熙,不是,我不是说不让你找别人,也不是说不让你哭,只不过,那是一定得迈出的一步,你必须做的事,你得好好想想”对面似乎抽泣了一下 “我知道了,队长,麻烦了”挂断。

  孟鹤堂摇了摇头,他最觉得九熙发愁就是把所有都揽到自己身上,太敏感的一个小朋友了。

  尚九熙坐了起来,拿起手机关掉了正好响起来的闹钟,走到自己的画室,他看了看墙上的画,笑了笑,那是何九华画的尚九熙,简直丑死了,那天,何九华给他唱了一首歌《好久不见》还好,不怎么难听,只不过,有点悲伤,之后呢,何九华就走了 他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他们一直回头可能是回头的时间不一样,默契呢,不见了

  

开箱后

七队后台

尚九熙来到后台,一股烟味扑鼻而来,头疼的他皱了皱眉,直径走到了更衣室,没有看清沙发上坐的有谁,换完衣服,一出来,老天,何九华!手心还出汗了,不管了,反正也没关系了,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躺着休息,他感冒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从家开车完好无损来到后台的

“九熙,九熙,该上台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上台了,何九华看着他走上台心想这人怎么了,仔细一琢磨,坏了,铁定是发烧了,总不能把人从台上拽下来吧,先出去买药吧,正好回来的时候,九熙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小脸红扑扑的

  “尚老师,坐起来先把药喝了”  “我不喝”  “你看我是谁”  “爱谁谁”  何九华差点口吐芬芳,算了,是自己的前男友兼前搭档 “九熙,喝完药我就和你走” “好啊,何九华和我走”何九华莫名心头一震,自己对这个小朋友来说就是一个不可抹去的人,这个小孩只不过是犟了点,两人都舍不得认错

   他摸了摸尚九熙的头,半蹲在他面前,清了清嗓子“九熙,如果说有一天你再次推开我我似乎不会再走,我承认我有好多好多的不好,可是我突然发现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作为依赖,如果你愿意,能让我继续在你身边吗?”  尚九熙傻乎乎一笑“何九华,我还是很舍不得你”


不出所料,两个人还是两个人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在 反正我会一直期待”

  #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