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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攻提及⚠️猫娟描写⚠️娟猫描写⚠️注意避雷⚠️

·常言道，兄弟俩做1做0都精彩的，对作者来说只要是这两个人就好=w=

·“想知道是谁偷走我安睡，蒸发我灵魂内抹不干的那点泪”

      刘家娟过去从不失眠。

      失眠，多么奢侈的字眼。该是怎样的幸福生活，才值得将深夜宝贵的寥寥数小时休息时间花在这徒有浪费的失眠？

      第一次睡不着，还以为是认床。

      时隔七年重返校园，在异地，呼吸尽是干爽的风，不似广州潮湿。

      同学才十七八岁，长着乳鸽似的透明眼睛，刚由旧校园进入新校园，与他同寝，七嘴八舌问这问那，好奇外面的世界。象牙塔内的生活，已然远得记不清了，陡然重拾，竟然无所适从，教务处报完到后立即站到兼职岗位开始做工才觉得这是生活不是发梦。

      还是睡不着。

      眼前悬着学校配发的棉蚊帐，并没蚊子。上床下桌六人寝，室友发出恬静深睡的响动。

      刘家娟静静看着蚊帐纹路。

      最初失眠时满心烦躁，辗转反侧、想尽办法找睡意，数羊到几万，也才将将浅眠三四小时，梦里光怪陆离，睡得并不好。往后次数多了，竟然习惯，睡不着就直愣愣望呆，望久了不知不觉也能睡去。

      也许是突然脱离了奔忙的环境？

      从前大量做工，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后来无需那般劳力，但要重新高考，从早到晚勤能补拙，四五小时睡眠时间恨不得深深睡出十小时效率，也不失眠。反倒现在住校受人管理，早睡早起，即便兼职也是短期工，太清闲、太奢侈了。

      他阖上眼，想刘福军有没有戒烟。偶尔也想点别的，声音、身体、味道，但想多了更睡不着，只好尽量不要去想。

      第一个学期结束，放寒假，回广州。刘福军走不脱，妈来车站接他。妈如今做住家阿姨，就在广州，送他到家只来得及寒暄几句，立刻火烧屁股走了——雇主有要求，要考个驾照方便接送孩子，她忙着去驾校。妈眉宇间愁苦之色尽消，叮嘱放假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一定来。

      一进家门就好像中间这段迟来的大学时光都没存在过，刘家娟趿着自己的拖鞋站在门口，恍惚感觉不过是刚刚出门买了趟菜，只是手中额外提着行李箱罢了。

      这种飘飘浮浮并不真切的感受直到听见楼底自行车花鼓声狂响时还没止歇。花鼓声一停，很快是楼道里风卷残云足以震塌楼梯的脚步声，步与步之间间隔很大，咚咚咚的，大概一步迈掉好几阶。

      刘家娟拎着筷子，正在吃妈接站时顺手带来的炒面，过了几小时，已经凉了，面坨中央留着点余温。他听着动静，脑中如梦似幻地过了个念头：啊，刘福军回来了。

      饭桌正对大门，两声门响后，被猛推开的门板后是刘福军气喘吁吁的笑脸：“阿娟！”

      “猫……”刘家娟有点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反正做梦也是这样情景。

      刘福军鞋也不换门也不关，饥饿地扑过来，险些把他搡到地上，胳膊一把搂紧了，小半年没见，满心喜爱无处发泄，只能咬牙切齿地叫名字：“刘家娟！”

      叫完一声，只恨不能拼图似的把他拼进自己身体里，只好又恶狠狠地叫：“刘家娟！”

      刘家娟撞进他敞开的外套间，脸皮实打实贴着他肋骨上传来的体温，呼吸间一股挥之不去的二手烟味，刘福军下巴上有些胡茬狠狠擦过他额角，刮得生疼。五感齐动，顿时像被人拿吸铁石从宇宙另一端把意识咻地吸回了地表。

      这是真的，不是脆弱睡眠间隙中的梦。

      “阿猫！”刘家娟扔开筷子，惊喜地同样用力地勒紧他的腰，“我回来了！”

      刘福军在上方抱着这颗脑袋直搓他头发，一连串问：“路上怎么样？累不累？这么晚才吃饭？你晚上就吃这个？面都坨了，别吃了，留做宵夜给我咯。我们出去吃吧？”

      九点钟，清汤羊肉腾腾冒气，发出浓郁的香料气味。

      刘家娟连喝两碗，食物落肚，沉甸甸的胃袋带来脚踏实地的实感。身旁刘福军的碗筷碰撞发出真实的叮当声，令他终于从延绵几月的混沌中醒过神，仿佛冲破了一面玻璃，忽然又能看清这个世界了。

      “喂，怎么这么憔悴？水土不服喔？吃不惯？”餐厅大灯雪亮，照出刘家娟泛黄脸色兼一双乌青眼眶，刘福军皱着眉咋舌道，“不是说食堂挺好吃的？怎么搞成这样，又学又工太辛苦是不是？”

      “哪有辛苦啊，简直是享福。”刘家娟笑了笑，捞粉丝吃，“十点落锁，十一点就熄灯，不想歇都要歇了。一日三餐又准时，除了上课，兼职也就抽空兼几小时，同以前比，湿湿水啦。”

      “真的假的，莫骗我啊。”刘福军伸手用拇指揩了揩他眼眶，“早睡早起，还搞成这样……”

      他手热乎乎的，刘家娟舒服得眯了眯眼。

      “只是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

      “你室友呼噜声太吵吗？还是学习压力太大？能考上已经超级了不起了大学生，不是还要争什么奖学金吧？别那么大压力。”刘福军有些担忧，还是笑着说，“我们吃快点，吃完回去睡觉。”

      刘家娟听话地盛了碗饭，一边猛扒一边说：“以前更吵也睡得，我想了半天，也许是太闲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

      刘福军也开始猛扒：“……别讲这么贱骨头的话，往后好日子那么多，不得熬死你？”

      回家洗过澡，刚过十一点。刘福军专程绕到超市买了桶奶粉，浓浓地灌了刘家娟一杯，把他催到床上，说睡觉，又说实在睡不着就聊聊天。

      刘家娟枕住自己枕头，只听见耳畔刘福军夜话的两句开头，接着就像有人拉了他脑中电闸一样断崖式地昏睡了。

      再一睁眼，已是清晨，一夜无梦，久违的神清气爽。刘福军似乎早醒了，听他呼吸节奏一变，立刻转过脸，笑道：“早啊。”

      “早啊猫……”刘家娟惊奇道，“我睡得好香。”

      “简直太香了！”刘福军控诉，“娟你竟然会打呼！咕嘟嘟响了一宿你知吗！”

      “啊——”刘家娟不知道说什么好，窘了半天，说，“难怪觉得嗓子很干……”

     刘福军睨他几眼，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这不是睡得很好嘛？每天一杯奶，强壮中国人，娟，多喝牛奶。”

      当晚刘福军值夜，刘家娟喝过奶粉，卧在枕上瞪着天花板发愣。

      原来——

      共枕三年，养出惯性了。

      他这些年吃过很多苦，唯独恋爱的苦头是头一回品尝。与生活的苦相比，甚至尝不出苦味。像嚼一根苜蓿草，明明是清爽的酸汁，咽下去，似甜似涩，却隐约蜇得喉咙发刺。

      刘福军睡觉穿的一件旧长袖胡乱塞在被窝里，刘家娟拽它出来，搭在脸上将就睡了。

      再醒来，脐带似的绕了一颈。

      刘福军夜班，过了上午九点才回来，洗完澡就往床上赖。刘家娟本想出门看看寒假短工的招工情况，可刘福军唤了他两声问他来不来，他就鬼使神差回到铺盖里一同躺平了。

      一觉睡得骨头发软，一室昏暗，后背倚着刘福军胸膛，两层体温，熨帖如暖气。刘福军的手搭在他胸前，听见他醒了，不规不矩地开始蠢动。刘家娟挪了挪，他立刻凑上来，鼻子顶住刘家娟后脑勺，说：“娟。”

      刘家娟身后也顶着一节鼻子似的精神火热的玩意儿。

      本来一向要猜拳决胜的，不过刘福军坏心眼地没提。正巧刘家娟现下对让他占点便宜也没什么意见，便放任他把手摸进衣裤，扭过头，自觉与他接吻。

      睡觉前没想那么多，房门没关，隔着一间堂屋，楼道里邻居经过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老楼就是这点不好，墙薄得发指，谁家打电话谁家剁肉根本逃不过左邻右舍的耳朵。

      刘福军托着他后臀，好整以暇地抵住了慢慢磨，又分出只手拉开刘家娟总想往脸上遮的两条胳膊，说：“干嘛把嘴闭那么紧？妈都没在家住，听不到的啦……”

      刘家娟不理，咬紧嘴唇，鼻孔来不及换气，间或张开嘴呼口气，马上又紧紧咬住。他在校半年，免于日晒雨淋，皮肤已渐渐蜕回白底，一旦发红就更显眼，此时尤其像煮过的虾一般。身体也像虾，反反复复弹动着。

      刘福军一笑，突然用力一撞，撞出刘家娟半声惊喘。

      刘家娟直到去年春节才彻底辞职，多攒那一年钱，做备考资金用。他同刘福军商量，为将来计，还是要把书念完，什么文凭都好，起码要超过高中毕业证。成人高考，没那么易，但他肯学，下限放得又宽，于是相对也没那么难。

      娟爸逐渐恢复，无需照顾，在陈家村附近做些零工；娟妈来广州，原先只是做上门打扫，她手脚麻利又本分，主顾间互相介绍，渐渐除了打扫也开始上门做中晚餐，再后来有主顾实在喜欢她照顾，请她做了住家阿姨。

      娟妈正式成为住家阿姨之前一直跟他们住，一来省了房租，二来刘家娟悬梁刺股需要照顾。刘福军想把西间收拾出来住人，她不肯，刘家娟已经算犟的，不料娟妈更是人外有人，两个刘说不赢一个妈，只得任她在堂屋睡折叠床。

      在妈眼皮底下，大家言行举止不由都庄重了起来。白天还可兄弟一般——反正各自要忙，也不是时刻得见——晚上歇下来，关了房门，躺到床上身体一挨，实难庄严肃穆。手瘾嘴瘾轮番过，可毕竟开过荤，食髓知味，一切反成了隔靴搔痒。刘福军自诩是个庸俗透顶的大俗人，饮食男女——男男也一样，总之，忍不了了。

      于是晚上锁住房门，刘福军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一边说：“娟，你知道吧，李白说，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李白没说过，”刘家娟纠正道，“那是司马相如。”

      “那李白总说过花开堪折直须折吧？”

      “也不是李白说的，是佚名。”

      “佚……叼！”刘福军在被子里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按，“反正叫你折你就折就是了！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原来他刚才窸窸窣窣是在偷摸脱裤子。刘家娟陡然摸到一具裸/体，不由大惊：“猫……！”

      刘福军一把捂住他的嘴，腿缠过来：“嘘，小声点，妈睡了，别吵醒她。”

      刘家娟吻他手心，毫无骨气投了诚。

      现在刘福军也要叫他投诚。他把刘家娟翻面朝下，从后方一手向下握、一手往上摸，两根指头撬开他牙关，俯身低声道：“你不想出声就随便咬咯，我不疼。”

      刘家娟含着指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又狠不下心真咬，只好小狗磨牙似的磨几下泄愤。刘福军任他啃了几啃，一改水磨工夫，腰上用力，手也动作。双管齐下，实在很有感觉，刘家娟撑着床头摇摇晃晃，被迫哼出了声。

      再开学，刘家娟整装待发。学校那里气温还很低，妈现在阔绰，一出手，买新的，线衫外套装了一箱，差点崩掉行李箱拉链。

      刘家娟要了一件刘福军的旧衣服，穿在身上带走。刘福军眼睛温柔得要融化，嘴还不认输，贱嗖嗖问：“你挂念我啊娟？”

      “是啊。”刘家娟温声道，“没你不行，我睡不着。”

      这下刘福军的眼睛真要融化了。

      “五一回来么？”他问。

      刘家娟摇头：“回来一趟不划算。”

      “多打电话给我。”刘福军说，“发消息也行，换了新手机，多用用。”

      他年终奖给刘家娟买了支尖货，全触屏，一个按键都没，又能拍照又能玩游戏，彩信也收得。自己还用带按键的，不过总比刘家娟过去的老诺基亚强。

      “嗯。”刘家娟想了想，掏出来手机，高举着让背面摄像头对准他们，把脸凑到刘福军旁边，“阿猫，来照张相。”

      刘福军咧开嘴比了个耶。

      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中，拍下一张尽是噪点的合影。背着光，人脸有点发黑，但两张脸全须全尾地朝镜头笑。

      刘家娟打开蓝牙把照片传给刘福军，踟蹰了一会，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摆摆手，站到了进站的队伍里。

      刘福军在队伍外发来短信：夏天见！

      刘家娟转头找到他，冲他奋力挥了挥手，回复：夏天见！

      2013年5月5日，立夏。

      刘家娟课程中途接到电话，学校东门有快递，到付。八成是妈或阿猫给寄了什么，借口上厕所一骨碌往外跑。

      门口却没快递员。门禁岗亭旁，他男朋友背着包，头发被深春的风吹得乱飞，笑得见牙不见眼，叫道：“阿娟——”

      ……谁？

      刘家娟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快要化灰，一猛子冲到他旁边，语言系统却全面停摆，支吾半天蹦出两个字：“你……你……”

      “到付二十多谢。”刘福军摊手要账，朝他一挑眉，“说好夏天见嘛。是不是想不到？”

      “嗯……”刘家娟眼巴巴地紧盯着他，“真的想不到。”

      “别看啦……”刘福军被盯得忍不住想抱他一把，大庭广众的，只能挠着头说，“下课了吧，出去转转？”

      “还没！”刘家娟想起来自己是半途开溜，慌忙道，“还有半小时！你……你等等我！别走啊，等等我！”

      坐立难安的半小时，人在教室，脑中全是刘福军。昨晚电话里的人怎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仔细一想，昨天那通电话又短又急，刘福军说是因为要出警，八成那时候已经在路上了，列车信号不好，才那么急着挂。

      刚才那通电话呢？

      “我托你们门卫帮忙打的嘛，”终于捱到放学，一起晚饭时刘福军交待，“他人很好喔，我说来找发小想给他一个惊喜，他就很主动帮我打电话……有没有吓到？”

      “电话没有，但你有。”刘家娟喜悦之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做什么突然过来啊？这么远……我下个月不就放暑假回去了？”

      “是，但我们说好了嘛。今天立夏，‘夏天见’，不可以骗阿娟的嘛——再说，”他朝刘家娟挤挤眼睛，“这么久了，那件衣服还顶用吗？我亲自送件新鲜的给你，开不开心？”

      刘家娟有点脸红，抗辩道：“我……现在习惯了，睡得还行……”

      “不要习惯。”刘福军笑容一冷，他意识到什么，立刻调整了语气，“哎呀——有什么好习惯的，我不是就在这里？”

      刘家娟看他一眼：“阿猫，那你睡得好吗？”

      刘福军不答，笑道：“你晚上住寝室吗？”

      刘家娟可以不住寝室。携“发小”逛了一圈校园，请同学帮忙打掩护，钻进刘福军暂住的宾馆房间。

      好卡通，墙壁涂刷成上半黄下半紫，床头一只阿拉丁神灯样式的壁灯，靠窗一张大床，门旁是两块玻璃隔出的淋浴间。

      玻璃只有下半截磨砂，搞不懂老板为何如此执着于拼色。

      刘福军往床上一倒，狠狠伸了个懒腰。刘家娟坐在床畔，耐心等他打完哈欠，然后迫不及待弯腰吻他。

      刘福军好像真戒烟了，没从他头上脸上身上闻到二手烟味，只有一些闻起来发暖的他的味道。刘家娟吻着吻着嘴唇就开始往下落，边嗅边亲，触到喉结，轻轻啃了一下。

      “……”刘福军被他一口咬得两端翘起，弹起来推他，“我先洗澡。”

      刘家娟站在玻璃旁，视角居高临下，半截磨砂只起到个形式上的点缀。

      刘福军在洗头，后背薄肌轻轻颤动，泡沫和着水沿脊柱淌向后腰。他体脂率低，又常骑车，竖脊肌和臀肌都算发达，于是两厢合作显出两块腰窝，随着双腿重心的变化时深时浅。

      很难说刘福军身材不好，瘦归瘦，还谈不上柴，天生扁胸腔，腰短腿长，手腕过裆，手指脖颈都修长，因此穿什么衣服都像风过般舒展。刘家娟偶尔在校内碰到兼职模特，常觉得他们像光鲜版的刘福军。

      水汽蒸上来，糊得玻璃一片朦胧。热腾腾的沐浴露香味溢出门缝，他冲水，花洒隔着玻璃淋到刘家娟的脸，也冲掉玻璃里黏着的一片雾，水珠滚落间，刘家娟再度看清他的线条。

      他关上龙头一转脸就看见玻璃对面刘家娟的脸，不知看了多久。刘福军没觉得不好意思，挑衅似的笑了笑：“看什么呢？”

      “看你啊。”刘家娟诚实道，拍了拍玻璃，“快出来，我洗。”

      等刘家娟洗澡的工夫，刘福军趴在床上拿他那尖货玩红色弹球闯关小游戏。红球暴毙时刘家娟正好出来，他扔下对方的手机一翻身，顿时无语道：“……还穿着呢？新的呢？”

      “都没坏，我轮着穿，刚好轮到了。”刘家娟搓着自己老头内裤的裤腰，朝他讨好地一龇牙，“其实穿着真的很舒服，你要不要试试？”

      “你还是穿黑色四角裤更性感啦娟。”刘福军扶了扶额，又怀疑道，“真有这么好穿？”

      刘家娟扑上来：“等下你试试。”

      他热情得事到临头刘福军才觉出不对，叫道：“……娟！不是说好回合制！”

      本来是猜拳，刘福军手气差，连输两回，吃了大亏，遂经友好协商改为回合制。

      刘家娟露出一双小狗般的圆眼睛，奋力用头蹭了他两下，讨好道：“猫哥，猫哥——你让让我。”

      “……”刘福军觑他。

      于是刘家娟向下转而拿嘴讨好另一处，含含糊糊地嘀咕：“我都好挂念你喔……昨晚电话，你好快挂断，我其实有点难过。不过没想到你突然来！猫哥，我真的好高兴……”

      刘福军一声长叹：“……让你一回，就一回啊。下次不许这样耍赖！”

      刘家娟没刘福军那么多磨人花样，虽然耳濡目染，但没能近墨者黑，羞人之前先把自己羞死了。他只识埋头苦干，一下下凿得又深又重，刘福军颚间挤出发沙的急喘，反手抵着床头，咬死了不出声。刘家娟倒不介意这个，凑上来轻轻咬他耳廓，向下吻脖子，再重重咬他肩膀，感觉刘福军一缩，忙道歉似的舔了两下。

      “你……”刘福军尽全力抻平颤抖的声带，说，“是狗啊？”

      “猫哥——”刘家娟很久不叫哥了，这会儿得了好处，叫个没完，一边举高他两条长腿，按着膝弯折到胸口，一边轻声说，“你总不记得，我属兔。”

      口中轻言细语，动作半点不含糊，快撞碎刘福军。前有娟后有墙，躲都没处躲，刘福军只得喘道：“死仔，轻一点——”

      “好。”刘家娟应承着，俯下身，牙齿由轻到重，在他颈窝又咬一口。

      “你哪叫属兔，我才是属兔的。”刘福军说，“你是操/我呢还是吃我呢？”刘家娟非让他试试老头内裤，盛情难却，只得换着穿了，正不满地扯着内裤脚发牢骚，“我看你干脆把我切开吃了好啦。”

      刘家娟摇头，并肩躺着，看他单手操作红球乱滚，说：“阿猫，对不住，我……我下次轻点。”

      “不叫猫哥啦？”刘福军笑着用额角撞了一下他的头，“好现实喔娟。”

      刘家娟一阵脸红，讷讷半晌才想起来问：“你几时回去？”

      “嗯……大概下周三或四吧。”

      “这么久？能请这么长的假吗？”

      “不是请假，我辞职啦。”刘福军漫不经心地说，“你想要我多留几天都行，学校旁边宾馆便宜。”

      刘家娟之前从未从他那里听过一句关于职业的讨论，一来就是劲爆消息，不由大惊：“啊？！”

      “很突然么？”刘福军重开了一把，眼睛黏着屏幕说，“你也知我是辅警啦，涨工不涨薪——从前我一个人怎样都可以啦，考着试试，没想到考上了。反正混混日子，死在岗位上还能算个英雄事迹，现在有家要养，那样下去不行的。”

      刘家娟毕业还要三年，毕业后又没有年龄优势，其实也说不好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实在没办法夸下“交给我吧”的海口。

      “那之后准备做什么呢？在广州吗？”

      “在广州吧。这两年也算大城市了，而且不用交租……”刘福军笑了起来，“我想还是继续做后厨，我专业嘛，我大专学的烹饪喔。红案做得好，也能前途无量，起码工资高点……也许之后自己摆个摊？见步行步咯，我看你学校旁边这些小吃车都热火朝天的。”

      好像都不错。和这个人在一起，总是很好的。

      刘家娟说：“嗯。”

      他轻轻阖上眼，阿拉丁神灯的柔光沁进眼皮，留下一点微弱的橙红，那颜色说像夕阳也行，说像日出也行，总之很静谧。

      “阿猫，唱首歌听，好不好？”

      “我啊？我唱歌没调喔，你声音好听，不如你唱啦。”

      “唱唱看嘛。”

      “好吧。”刘福军笑了笑，斟酌道，“那唱首夏天的歌。”

      他声音低低地响起来，近在耳畔，是刘家娟也听过的歌。

      “有你味道的风……”

      刘家娟翻过身，把胳膊横到他腰上，轻轻和声。心像黏住了胶水，沉沉、沉沉地落到底，落在身旁这个人的体温上。

      刘福军覆住他手背，往下唱了一句。

END.

      2010年2月14日，大年初一。

      “娟，你真要上？感冒还没好喔……”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点鼻塞，我等下用嘴呼吸就好。”刘家娟关切道，“穿得上吗？”

      “长度还行，腰大了点，等会再系根腰带，万一裤子掉了多现眼。”刘福军低头看了看自己，提着裤子挺了挺胸，问，“怎么样？”

      “还没见过你穿舞狮服，很精神，很适合你，猫哥。”刘家娟由头到脚细细打量他，满眼新奇，又由脚到头一路看上来，“都没排练过，不知等下能不能赢。”

      “重在参与嘛。哎呀——”刘福军被他看得面皮发胀，摸着头讪笑道，“要不是有这个好理由，就得麻烦大家跑到广州过年啦。”

      强叔的舞狮服刘福军穿着挺合身，刘家娟弯腰帮他系了条腰带，防止他舞到一半风光大露。两人找空地磨合了一会脚步，就听那头锣鼓一响，舞狮赛开始了。

      虽不及花市繁华，陈家村的新年有自己的热闹。本村舞狮图个吉利，不正式，也没太多规矩，刘福军那晚一夜失眠，早晨起来一拍脑门想出这个点子，当即撺掇刘家娟打电话给强叔替他们加塞比赛。

      队友而非男友，讲义气来兼下狮尾，多么正大光明冠冕堂皇——

      强叔骑摩托来村口接他们，因刘福军要值班，他们只待两天，就没带几件行李，倒是节礼拎满了四只手，红金色的礼盒和塞满的大红塑料袋。

      刘福军本想再买多点，刘家娟连劝不用把超市搬回去，刘福军在超市楼下点了根烟，深沉道娟你不懂。

      刘家娟笑了起来，说：“猫哥我懂的。我那天起床给阿妈阿嫲上香也好忐忑，你不在家，我同她们说了好多话。最后那香好好地烧完了，我想，大概是她们没意见的意思吧。”

      他也不怕烫，说完伸手轻轻捻灭了刘福军唇间的火星，搓着指头上的烟灰说：“不是多大事，不用这么发愁，少抽一根算一根。我爸妈你早都见过啦，他们都好喜欢你……就算我们没拍拖，你今年也要同我们一起过年的，人到就行了嘛。”

      刘福军闻言举起两手狠狠揪住了头发，咬着熄了的烟含含糊糊抗议：“顶，你讲过了？我还没向阿妈和阿嫲交待，不知怎么讲——再说这怎么能一样！”

      “功在平常，”刘家娟认真道，“猫哥，你不用再做这些事，你已经特别好了。”

      刘福军坚持认为这是礼节问题，并决定把年终奖全部花在这件事上。要不是刘家娟拦着，这次回来可能需要强叔借辆三轮车来拉。

      “哈哈哈，阿猫，多亏你答应帮忙！强仔咸鱼狮队好几年没上场了，师父老喽！阿娟，今年你找到这个狮尾，看来我们狮队又能大放异彩一次！”强叔送他们到屋口，刻意大声说给聚在路旁闲聊的一帮阿婆听，接着跟闻声迎来的娟妈说，“这只狮尾就交给你啦，留他住两日，比完赛再回广州！”

      刘家娟笑着点头，领他进门。

      娟爸早在桌旁等，见他们进门，拄着拐杖站起来，第一句说：“阿猫，来啦！”

      刘福军自诩是个能收能放的人才，此生鲜少有这般局促时刻，先前大包小包占满手还好，进屋一放下负重，顿时觉得手脚都成了多余，惶惶不知该如何摆放。明明在上海陪护才是第一次面见阿娟爸妈，但那时只想着阿娟辛苦、为他两肋插刀义不容辞。阿娟爸妈都温柔可亲，刘福军也尽心尽力，相处几天，当真亲如一家，从医护到病友都当他们是一家人，听说刘福军只是“儿子的朋友”，每每都要张大嘴巴露出相似的惊讶表情。心无旁骛，自然游刃有余，反倒现在……

      他摸着后颈点头哈腰，赔笑道：“来、来了……”

      强叔从后拍他一掌：“还不问新年好？”

      “叔叔阿姨师父新年好！吉星高照、旺到飞起、家肥屋润、要乜有乜！”

      刘福军忙拱着手说一串吉祥话，身旁刘家娟也腼腆道：“爸妈，师父，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娟妈说了句“乖”，似乎被情绪冲击得难以继续成句，有些哽咽地低了低头。娟爸忙接上话：“你们都乖啦。阿猫，别这么客气，这里也是你家，我们——不嫌弃的话，我们、我们也是你爸妈。”

      嫌弃？怎会嫌弃！

      还是强叔识气氛，见大家都嚅嚅要落泪，忙拍着手唤道：“哎哎哎，说归说，红包呢？拜完年要给红包啊！来，师父先给！这个是师父的，这个是师母给你们的，她等下收拾完店就来……”

      两人手里被齐刷刷各塞了四个红包，红色的硬纸壳，封面烫金一个福字，摩擦几下，掉了一手金粉。

      不知多久未收过红包，刘福军攥着竟觉得它们烫人，手心像要起燎泡。他吸了吸鼻子，紧捏着咧嘴一笑：“是，多谢爸妈、多谢师父，新春吉祥！”

      刘家娟好半天才抬起脸，眼眶鼻尖憋得红通通，也轻声道谢。

      年三十，七个人满满围了一桌。刘福军陪强叔和阿娟爷爷喝了几杯，怕刘家娟喝多了半夜又要发神经，好歹拦住了只让他以茶代酒。刘福军上一次过年还是十岁，此后十多年没有正经过春节，习俗几乎尽忘，饭中竟把筷子伸向桌上那盘清蒸鱼，被珍姐眼疾手快打落筷子，说这是讨彩头的年鱼不能吃的。

      刘家娟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绷着嘴忍笑，刘福军讪讪说不好意思，弯腰捡筷子，刘家娟去拿了双新的给他，悄声说：“猫哥，你馋鱼，回去广州蒸给你吃。我煮东西手艺不行，清蒸还是可以的。”

      “哎，我、我不是馋，我是忘了过年要有年鱼……”刘福军窘然地搓着膝盖，“嗐，之前不大过年嘛……”

      刘家娟眉眼一展，几乎温柔地侧目看了他片刻，装作低头吃菜，手在桌下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一桌子人，桌上没铺桌布，根本毫无掩藏。不知是怕羞还是酒喝了上脸，刘福军脸热得发痒，他做贼似的低着头，半晌没忍住，还是翻过手握住了刘家娟的手。

      晚上他们在屋口放鞭炮，几百响，好快放完，一地红纸伴硝烟。邻居也在放，大概万响，黑夜中火光闪个不歇。两人捂着耳朵看放炮，刘家娟凑到他耳边大声说：“猫——跟我来——”

      刘福军不明所以跟住他，跑远些，炮竹不再炸耳，他松开捂耳朵的手问：“去哪里？”

      刘家娟回头笑道：“跟我来。”

      跑出村部范围，道路变得粗粝，不像村中道路常有行走显得平坦宽敞。路灯与路灯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个别灯泡已经坏了，照明甚至不如月光顶用。

      刘家娟牵住他：“当心脚下。”

      刘福军不知怎的想起自己那时踩中刘家娟的那一脚。来不及细思，刘家娟已经拉紧他跑起来，穿过一片及膝的枯草地，再几转，一片荒地中竟然有瓦遮头。

      两个人跑得微微喘气，刘家娟说：“这里，以前是我的秘密基地。”

      “这是……庙？”刘福军只觉得自己走了一趟迷宫，四下打量，看见一尊庄严佛像，佛顶屋檐破败，月光如水淋下，如同佛垂下的目光一般。

      “嗯，这里只有我会来。”刘家娟转过头，眼神同月光一样亮，“以前我爸妈打工总不在家，没人同我说话，我有什么想说的，就来这里，说给佛听。”

      刘福军敢毫不夸口地对他说出感同身受四个字。他笑了笑，举起胳膊，故作潇洒地把两只手枕在脑后，说：“我明白。以后有话讲给猫哥听咯，不用藏着掖着。”

      “真的？”

      “当然是真的咯，佛前不打妄语嘛。”刘福军冲他一扬下巴，龇牙一笑。

      于是诚实的刘家娟两步上前抱紧了他的腰，好险挤出他满腹年夜饭，还没来得及抗议，刘家娟下巴垫到他肩头，轻声说：“那——多谢你。”

      刘福军浑身一松，在这无人之地轻轻回抱住刘家娟，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我多谢你才是。”

      刘家娟短而软的头发上沾满硝烟味，刘福军从中勉强分辨出家中洗发水的味道，令他忽然有些想念他们的家。

      “现在几点？”

      刘家娟松开拥抱，从裤兜掏出诺基亚看了看：“十二点半。怎么了？”

      “那就是第二天咯。娟，节日快乐——”

      “不是过年吗？”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刘福军，“什么节。”

      “情人节啊！”刘福军笑道，“二月十四！我道歉先，对不住，没买礼物给你，回去广州一定补上。”

      刘家娟惊讶地“啊”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又检查了一遍手机日历，看见果真写着2月14日，不由窘迫道：“我……我忘了日子，最近过年，光挂念二十九三十了……”

      “那我们扯平啦。”刘福军抓住他手腕，悄声说，“或者，我送这个给你。”

      他怕羞似的把刘家娟扯到佛旁高大榕树下，直到树影完全遮住彼此身影，才凑过脸。于是刘家娟收到一个与自己醉酒时截然不同的、货真价实的吻。

      刘福军晚饭喝了酒，虽没醉，难免几分醺然。他将就抓着刘家娟一只手腕，伸过脸，嘴唇贴到他唇上，吻了吻，又舔了舔。原来嘴唇是这样柔软的东西。长在自己身上没觉得，贴住刘家娟的，才知道竟然这么软。

      刘家娟并不排斥这亲近，起初的一阵羞赧过后，他抬起没被刘福军抓住的那只手，横到对方后腰，将两人胸膛间的距离尽数消去。抱紧了，再循着本能，用唇舌制造出更大的悸动。

      杂乱呼吸重重落在彼此脸上，同是男人，互相知道情难自禁，不由一齐住了嘴，默默把脸倚到对方肩头。好一会，气息渐缓，刘福军才直起身：“回去吗？”

      刘家娟摇头，拉他坐下，两人并排坐到树旁一截花坛残垣上，四周尽是植株尘土的气味。交握的双手出了一层热汗，分辨不出谁更热，刘家娟咬了咬嘴唇，扭头道：“猫哥。”

      这次是刘家娟先伸过脸，又一吻，更深更久，寂静中只听得见一片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刘福军舌间过电般酥麻，裤裆早已难堪地撑起一块，却不舍得叫停亲吻，只好难耐地反复抚着他后背，希望借此分散注意力。

      第一次尝到阿娟的味道。阿娟尝起来……很好味。

      刘家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最终还是他意志稍强，先撤了动作。呼吸间鼻息火烫，嘴唇恋恋不舍挨在刘福军唇上，保持着嘴唇相贴的姿势模糊说：“……阿猫。”

      刘福军竟听得出他的潜台词，只是他也同样难以启齿说出那句话，肉麻。因此也只轻声道：“娟。”

      刘家娟笑了起来，指腹硬茧亲昵地蹭了蹭他手心：“嗯。”

      疏于训练——准确来说压根就没有训练——在陈家村舞狮赛上勉强拿了第二名。两人都挺惊讶这成绩，刘家娟说还以为一上场就会被KO呢。刘福军一挺胸开始过嘴瘾，说有我做狮尾我们怎么会那么逊。强叔给他一下，笑骂那你怎么没拿到冠军！刘福军强词夺理，说冠军要留到广州市舞狮赛再勇夺的喔……强叔又给他一下，一屋子人都笑开了。

      初一傍晚的车，午饭后开始整理行囊准备回广州。刘福军此前没住过平房，昨晚后来大家一起守岁不得空，这会趁几个长辈都不在，新鲜地在刘家娟屋里东抠西摸，恨不得把床头缝里绒灰都掏出来看看。刘家娟带着两颗苹果进屋时，他正趴在墙上研究刘家娟过去留下的铅笔涂鸦。

      “……你在看什么？”刘家娟汗颜道，“墙怎么了？”

      “在看你乱写乱画。”刘福军笑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有气魄喔。”

      “李白是我偶像嘛。”刘家娟给他一个苹果，刚洗过，还沾着水。到墙边小柜上翻出本蓝皮书，“我还有他的诗集呢。”

      刘福军逐页翻看，书的主人规规矩矩做满了笔记，间或夹杂着几个圆珠笔涂鸦，画着打架小人、邪恶骷髅头、阳光云朵小树苗、以及一头雄狮。挺传神，画着鬃毛，一看就知是公的。

      “我画的，不过画得不太好……”刘家娟嚼着苹果，发出持续的喀嚓声，他赧然笑了笑，“师父说，不论在哪里，都要做一头雄狮。”

      “哪个说画得不好，明明画得很像嘛！”刘福军说，“看这鬃毛，这利爪——”他转过脸，煞有介事地学了声狮吼，“你走到今日，早就是雄狮啦。”

      刘家娟听得抿嘴直笑，他唇边沾着苹果汁，亮晶晶一片，看得刘福军一时色令智昏，未经思考，身体已经自发凑上前，在他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还在家里，爸妈就在隔壁。

      刘家娟大惊，连退两步，刘福军这下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鬼迷心窍，连忙找话口岔开此节：“我——嗐——娟——呃——那是什么？”

      刘家娟把他指的书脊抽来，两人并排坐到刘家娟小床上，红着耳朵埋头各啃各的苹果。原来是相册，难怪书脊空白。翻开来，圆嘟嘟的脸和眼睛，还没长牙的小婴儿朝镜头不满地吐着口水泡。

      刘福军边看边高高扬起眉毛，问：“娟，这是——你？”

      刘家娟有点不好意思，点头道：“嗯，是我。”

      “好得意啊！”刘福军迫不及待翻到下一页，“你还有这么小的时候呢！”

      “我又不是孙悟空，当然有这么小的时候啦。”刘家娟的笑容刚展开就僵在脸上，“呃……”

      下一页，略大些的小刘家娟光着脚，一脚着地、一脚踏着学步车的坐垫要向外爬，头顶扎着一根冲天小辫，笑得阳光灿烂，露出牙龈上新生的四粒小牙齿。比笑容更瞩目的是他身上一条黄白条纹的小连衣裙，随着攀爬的动作，短短裙摆下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让人知道这的确是个小男孩。

      “娟你……”

      “……”刘家娟捂住脸，“下一页。”

      “我可不可以带走这张相啊？”刘福军不理他，新奇地凑近看，快把眼睛贴上去，“嗯，好得意喔……这么一看，还真像小女孩……”

      “不要了吧……”刘家娟伸手去捂，被刘福军闪身躲开了，只好无奈道，“你也知我叫娟啦，小时候身体差，说起女名有福气，我那么小，还不是爸妈给什么就穿什么了……”

      刘福军唔唔应声，欠揍地把相册举到刘家娟脸边，夸张道：“这么一看，变化不大嘛！哗，还是这么靓！”

      “……猫哥！”

      刘福军见好就收，贼笑着往后翻。再往后，是五六岁时全家一起过年的合影、十四五岁留着妹妹头的孱弱少年和得胜舞狮冠军的寸头小子。刘家娟的照片不多，几下就翻到底，薄薄一本相册，大半都是空的。

      从相片上抬起视线，眼前是刘家娟又急又窘的脸。步入新年，他已算二十三岁，跟照片里修眉俊眼尖下巴很大不同，宽胸厚背、神态平和，脸蛋并不细腻，晒得黢黑粗糙，额角脸侧有些旧伤痕。这会儿眼神有些谴责，不过倒是刘福军熟悉的样子。

      要是更早一点认识刘家娟就好了。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回去我们也照张相吧。”刘福军收了调笑的心思，温声说，“年年都照，装满这本册子。”

      刘家娟一把抢过相册，把它紧紧合上，这才松了口气，轻声说：“好。”

      “你怕丑啊？哎呀，我们阿娟真是，由小至大都这么靓，我要带回那张相去照相馆影多几张，摆满整间屋——”

      “——刘福军！”刘家娟终于立起了两条温和的眉毛。

      刘福军连咬几口苹果，埋头讨饶道：“不讲了！不讲了！”

     下午两人轻车从简，四位长辈送他们到村口坐大巴。

      刘家娟几年间数度离家，每次离开，心情总是沉重。唯独今日，与刘福军并肩在村口等班车，与至亲至爱顶着快要落向傍晚的和煦日头闲聊，心情竟前所未有地轻快，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是要从一个家奔回另一个家里去。

      刘福军回到广州就马不停蹄去所里值班，刘家娟先回家。春节放假，又无需再玩命做工，一时间闲得几乎发慌，把家里打扫个底朝天，差点连窗帘都拆下来洗过。刘福军回来时远远在楼下就看见刘家娟坐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擦玻璃，吓得吱哇乱叫，旋风般狂奔上楼，让他大过年的不要搞出什么人命官司。

      “新年新气象，要大扫除……”刘家娟骑在没装防盗网的窗台上，捏着抹布对屋里说。

      “大哥啊，现在九点，天都黑完了，就是擦成水晶都没人看得见。”刘福军无语，过去张开双臂，“下来先，明日我在家里，我们一起擦。”

      刘家娟老实地哦了一声，收回伸在外面的那条腿，扶着他的手跳下来。刘福军拉他到堂屋，送他一束玫瑰。浓郁的红色，包着玻璃纸，用彩带扎过，标准一副送礼相。

      刘家娟惊讶问：“给我的？”

      “爸妈同师父师母一共包我八十块压岁钱，我又添了点，送情人节礼物给你。”刘福军笑道，“之前你不是说，超市老板娘让你长大了再去找她买花送女友？现在你长大拍拖啦，当然要收一束花，纪念下嘛。”

      “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得？”刘家娟惊喜道，接过花，左看右看，又收了笑，怯怯道，“我回来忘记准备礼物……”

      “你不是送我一双父母？这还不算大礼？”刘福军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头，指点道，“最好用水养起来，不然又像上次的花一样，摆着很快谢了。”

      刘家娟忙奔进厨房翻箱倒柜找容器。刘福军进了西间，屋内线香味还未散尽，想来是刘家娟回家后已经上过一次香。他在案上抽出两支香点了，往两个女人的香炉中各插一支，望着墙上相片。她们含着笑，神采奕奕，隔着玻璃相框与他对望。

      刘福军心中万语千言，停顿良久，最终只是一笑，轻声说：“我大个仔了，一切都好。我——我过了海，不回头了，你们放心。”

      屋外刘家娟大声问：“猫哥，没有花瓶，我用凉水壶养花行不行啊！”

      “当然行啊！”刘福军笑着，带上西间的门，走到他身边去。

END.

21

      年底刘家娟过寿，他晚上没空，刘福军只好把庆生仪式挪到了中午。明晃晃的午后，天光大亮，奶油蛋糕上的烛火并不清晰，年轻的寿星公神色凝重，许愿前颇花了一番功夫思考，吹气时蜡烛熄灭的油烟轻轻扑到对坐的刘福军脸上。香火似的。

      “许什么愿了？”刘福军好奇。

      刘家娟摇了摇头，斟酌道：“也不算许愿吧，只是一点小期盼。”他捏起手指比了比，“很小。”

      “为什么啊？哦——我知道，你怕愿望不灵嘛。”刘福军帮忙捻掉蛋糕上吹熄的蜡烛，“这容易，你去房间拜下菩萨好啦。”

      “求神无用……”刘家娟没再说下去，转而笑道，“不如拜下你啦，猫哥。”

      刘福军夸张地皱起脸，往后一靠：“哗——生祭啊？”

      刘家娟大笑。

      腊八节后娟爸正式出院，带回一大摞医院发票，一张张算下来，竟还有结余。只是所剩不多，大有人生推翻重来之感。

      刘家娟没急着回家看望，过不了两个礼拜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再回也一样。他问刘福军过年怎么办，刘福军答不怎么办，该吃吃该睡睡该值班值班。刘家娟又问你自己过吗，刘福军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慈爱道当然啦想要红包的话提前包你十块钱。

      “不如，到我家一起过年？”刘家娟试探道，又抛诱饵，“陈家村过年有舞狮，很热闹的……”

      “……”刘福军在他头顶搓了一把，笑道，“再说好啦。你还不睡觉？我先洗澡。”

      “哦……那我去铺下床。”

      夏天过去很久了，折叠床却一直没再拿出来用。刘家娟忘了这茬，刘福军却也没提。

22

      小年那天，家里来电话。

      “妈？怎么了？是不是爸……”刘家娟下意识做坏打算。

      妈连说不是，爸在背景里也慌忙应了两声作证。他松了口气，肩膀和脸夹着手机，手上翻着刘福军堆在洗衣机里的脏衣服，问：“那是……”

      “没事、没事。你现在没在忙吧？就是想问问你几时回来。”

      妈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一种灰尘闷住的听觉。

      “还没到上工时间，现在在家呢。打算二十八回来，店里那时候放假。不过还没去买票……怎么啦？”

      “那，阿猫呢？”

      “阿猫……前阵问他，说要自己过年。”刘家娟把刘福军一件脱得内外乱翻的制服上衣翻正，重新扔回洗衣桶，“妈，我正想同你们商量呢，请他来我们家过年可以吗？”

      妈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透着小心：“爸妈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在广州过，好不好？我们同你师父师母商量了，他们也说没意见。我们四个买好年货，一起在阿猫家吃年夜饭，我们自己住宾馆，不麻烦的。”

      “阿妈？”刘家娟愣了愣，顿在洗衣机旁，腾出只手握住手机，“干嘛这么折腾？我们回来就好啦？舟车劳顿……”

      “阿娟，你孝顺，爸妈知道。”妈斟酌着艰难地说，“为了我们，你吃了好多苦。现在终于有人疼你照顾你，男也好女也好，爸妈……爸妈怎么都不会不同意的。阿猫也是好孩子，他一个人，长这么大过得也好不容易，现在你们两个彼此互相照应都好……”

      刘家娟听得稀里糊涂：“同意什么……”

      妈支支吾吾的，但还是把话一口气说完了：“你小时候，我们出去打工，留你自己在家已经叫你挨了许多欺负，你不讲，难道我们就不知道吗？只是那时候实在没办法……后来又为了我们，连累你小小年纪就那么辛苦，书都念不成。是爸妈对不起你……我们只是跑一趟路换个地方过年，不紧要的。现在能有个人这样真心对你，是男是女爸妈都不介意，阿娟，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了。我们知道契兄契弟不少见，不过村里人嘴杂，爸妈不想你为这个再被人讲闲话。只是跑一趟路，有什么麻烦？我们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点小事了。”

      刘家娟出离震惊了。契兄弟。谁和谁？

      他慌忙解释：“阿妈，我们不是……”

      “阿娟，你不愿讲也没什么，不过阿妈有眼睛，看得出来。这次去上海，跑前跑后，都是他一个人忙，劳心劳力，再是好朋友，也不至于做到这种份上，爸妈心里明……阿娟，他是不是男仔都好，是这份真心难得。”妈叹了口气，吹得听筒沙沙一响，“上次妈从广州回来，就同你阿爸和师父师母在一起商量过，总之，阿娟，这件事，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我们都支持，我们没意见的，绝无二话。你别挂碍，我们现在这样多个儿子，心里不知多高兴……过年的事，你再同阿猫商量下吧，明天给妈回个电话，我们好买车票。”

      妈说完火烧屁股撂了电话，刘家娟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才慢慢收起手机。他应该马上拨回电话奋力澄清的，但妈笃定得像下判决，反而害得他有点啼笑皆非，想马上拨个电话给刘福军分享这乌龙。莫须有的事，没什么大不了，晚点再说也一样，于是他盘算等确定好过年的事再一并回电。

      手上还在理衣服，洗衣机桶最深处那件拽出来是条裤子，刘福军的，必须掏下口袋。果然裤兜里揣着遗漏的纸团，揉皱又压扁，看得出是黄白色的纸张，很薄，隐隐透着字，像医院的单据。印象里刘福军办出院时穿的就是这条裤子，不知道先前被他塞在哪里，也许带去派出所了，总之现在才想起来要洗。

      是单据就不好随手扔了，刘家娟保守地展开它检查。确实是医院单据，挂水的，写着各种看不懂的学名。除机打的铅字外，反面还有笔迹，水笔印子透了上来，他翻过纸。

      《遗书》。刘福军的字，讲究地括了书名号。

      往下是简单的两行字：本人刘福军，身份证号4401XXXXXXXXXXXXXX，身故后名下房产及财产均赠与刘家娟，身份证号4401XXXXXXXXXXXXXX，由其处理一切后事。

      然后是落款，日期是刘福军进医院的第一天。

      笔迹并不稳当，笔划写得有些吃力。说是遗书，也太不近人情，跟洋洋洒洒毫无关系，既没有生的留恋，也没有死的向往，连句嘱托都欠奉。值得称赞的只有格式，比先前那张借条正规多了，有标题有落款，有人名还有身份证号。

      刘家娟脸和脑子比刚掏过的裤兜还空白。

      ——原来他是知道这些文书应该怎么写的。——原来他知道啊。知道还把借条写得乱七八糟，绝对是故意的，故意的。

      他胸口发胀，好像一下吸入太多空气，过量的氧让大脑蒸发般眩晕。

      无端端写什么遗书，大概以为自己要死了吧。要死还想着刘家娟？原来当他是生死之交吗？生死之交又不肯差他去医院。遗书。遗书是那么随便的东西吗？落笔前有没有考虑过，还是不假思索就那样写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话是没错。可也不用留给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没有一张拥有法律效力的租房合同。还是说从比借条更早的时候起，他就打定主意要给自己兜底了吗？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没有头绪，冒出来的尽是问题。

      “再是好朋友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阿妈这么说。

      刘家娟匆匆忙忙的人生中尚未来得及真正结交一位好朋友。时时考虑日日挂念，这样是好朋友吗？超过好朋友吗？刘家娟不懂。刘福军是他的房东、室友、债主、厨师、聊天对象、预定狮尾……也许还有更多无法准确概括的头衔。所有相加，究竟算什么？

      这样……不是好朋友吗？只是好朋友吗？

      衣服堆散发出陈味，好像刘福军本人就在近旁，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等他搭话。就算现在把问题全部抛给这个人，他也不会回答，想必只能得到嬉皮笑脸的敷衍，刘福军不想回答的事谁也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答案。

      但是还能问谁？应该问谁？什么时候开始日子的锚点成了这间屋和它的主人，喜也好悲也罢，第一时间只能想到要在这里向他分享。这场景日复一日太过自然，让刘家娟一时竟想不起之前那些单打独斗的时刻了，好像睁眼闭眼前都能看到刘福军才是生活的常态。看着刘福军时，心脏像被一下一下慢慢揪紧、满得发酸，好像也是生活的常态。

      难道不是吗？

      契兄弟……

      刘福军在想什么呢？

      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23

      天黑之后开始落雨，雨势与时俱增，到刘福军下班时成了雷雨，电闪雷鸣伴一场瓢泼。他冒雨骑车，回来心疼地在楼道里拿抹布擦了半天飞轮和链条，但雨太大，估计免不了生锈，只能明天抽空再慢慢修整了。

      今天气温最高才十度，浇得一身湿，要当心感冒。刘福军急急忙忙脱了湿衣服去洗澡，阴雨天，热水器拧到最热也才温水，将就把头竖在花洒下猛冲，盘算着等下要再烧壶热水泡泡脚。

      风不大，只是雨。又一道闪电劈过，竟亮过厕所灯泡，雨珠劈头盖脸响成一片，如同鞭炮油锅一般，似乎卯着劲要击穿玻璃。刘福军闭上眼睛专心冲水，过了十几秒，雷声隆隆，响得又低又近，窗框也跟着发颤，幽幽一阵冷风吹中他湿透的后心。

      有点冷。刘福军闭着眼琢磨，哪来的妖风……

      “猫哥。”

      耳朵浸满水声，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冷不丁被人幽幽一叫，吓出刘福军一声国骂，慌忙扒开眼皮扭头看：“……你小子！”

      厕所门大开，门口站着刘家娟，从头到脚湿淋淋，外套滴水，裤子湿得全吸在腿上，袜子大概脱鞋时一并脱了，正光脚站在地上，被黯淡的节能灯一照，只有两只眼睛幽幽泛着光，炯炯盯着这边。

      “叼——你没带伞？雨这么大，冷不冷——马上啊，我让你洗，小心感冒。”

      刘福军抹了把脸要关水，手刚挨上水龙头，小臂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往后一拽。刘家娟说：“猫哥。”

      花洒打在他外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室内也落起雨。他凑近了，刘福军闻到一股经过人体烘熟的酒味。

      当下一丝不挂，不好转过身面朝刘家娟，刘福军只得像嫌疑人一样由得他反绞右手，另只手抵着墙，别扭地歪着头问：“……你喝酒了？”

      “嗯。”刘家娟在身后一板一眼地答，“新来的女孩，才十八，喝不动，我替了。”

      刘福军笑了一声：“替了多少？仗义啊娟，英雄救美——”

      刘家娟捏他的手更用力了，把骨头当橡皮泥，攥出他一声痛叫，这才被吓得松了劲，但没放手，仍紧抓着。

      难怪常说老实人发起疯来更吓人！

      刘福军面壁质问：“刘家娟，你什么意思？我碍着你啦？你撒手，我出去还不行吗？让你让你！喝了几口啊这么不讲理，多大的美女让你逞这个能……”

      “‘爱’着……”窗外一道猛闪，刘家娟喃喃重复他某个字眼，反应了一会，开口道，“你……”

      雷鸣炸响，恨不能震碎窗户，淹没人声。刘家娟比赛似的毫不犹豫提高声音，几乎喊了起来：“你喜欢我吗？”

      话头刚巧接住沉寂下去的雷尾，在狭小的厕所里吼出一阵水纹般扩散开的回音。

      他是真喝多了，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刘福军想。跟醉鬼没道理讲，这是普世真理。

      “……别发酒疯啊，扯什么有的没的。”

      好，这句不爱听，手快被捏断了。刘福军嘶着气低声告饶：“松松手啦大力士，有事出去再说。”

      “你喜欢我吗？”声音轻，态度犟，手劲大。

      问，还问，真话说不得，敷衍又不爱听。到底发什么神经，上班被人骂了回家找点存在感？多大的人了，还问这种问题——

      “你松手我就喜欢——”

      话音未落，刘家娟立时松了手。刘福军自由得猝不及防，尚未做出反应，醉鬼又上前一步，追问：“为什么？”

      他墙似的杵在身后，几乎整个压住刘福军，外套拉链清晰硌在赤裸后背，冰得他一身鸡皮疙瘩。刘家娟的气息很近，紧挨着后颈，吐息间尽是浓烈的酒的味道。热水器储存的热水即将耗尽，屋内的雨水渐渐真同冬雨一样冷，刘福军脸快被挤到水管锈渍上，他猛地关上龙头，咬牙道：“刘家娟！你让我穿件衫再说行不行？”

      又一声雷，醉鬼直愣愣走着神，刘福军见机从对方抵在墙上的臂弯下矮身钻出，随手扯了条毛巾，跳着脚窜进卧室套衣服。刚穿上条内裤，厕所传来一阵呕声，刘家娟吐了。

      还好知道呕吐要抱住马桶，不知道算不算种耳濡目染的职业病。刘福军忙不迭套上短袖返回去帮忙，刘家娟吐得翻江倒海昏天黑地，听得他也犯恶心。好不容易等他吐完，刘福军屏着气冲了水，将就着拿湿毛巾给他抹了几把脸。淋成那样，该洗个热澡，可热水器没水了。最后刘福军勉强想出个主意，拿茶壶兑了保温瓶的热水，一壶壶从头浇下。

      刘家娟被剥光了坐在地上倚着马桶，还算乖，脱衣服知道自己缩手缩腿，但宁死不从不肯让人脱内裤，一番争抢，本就不大结实的内裤差点腰裤分离，刘福军只好由他去了。刘家娟迷迷蒙蒙仰着头，热水流过脸，他顺势喝了几口。

      刘福军看得直拍腿：“刘家娟！不会喝酒就别学人家逞英雄！”

      “猫哥。”刘家娟仿佛被骂得很高兴，吭哧笑了两声，“你为什么……”

      刘福军发出个不怎么高兴的鼻音。

      刘家娟听得迟疑了几秒，没忍住，还是就近抓住他蹲在近旁的脚腕，继续说：“……这么好？”

      这手现在热了，烫得惊人。刘福军伸了伸腿想踢开他的手，没成功，没好气道：“少拍马屁。”

      “为什么？”热水向下浇到胸口，刘家娟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求知若渴的眼睛看牢他，执着要个回答。

      刘福军不自在地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他烫红的胸口：“我对你很好么？”

      “嗯，太好了。”刘家娟温吞道，“好的不得了。”

      “你要是每天都喝两杯，早晚能在凯撒混成头牌。”

      “为什么？”

      “嘴甜呐！还问！问！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啊！”

      “哦。”刘家娟缩了缩下巴，过了两秒，又仰起头，“可不可以再好一点？”生怕刘福军不同意，还补充道，“就一点。”

      刘福军无奈道 ：“那你想怎样啊？”

      刘家娟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他的踝骨，好像周身只有被攥着的这块在持续发热，几乎要烧上他的面颊。可面前的只是酒精上脑的醉鬼罢了。

      刘家娟低低问：“你喜不喜欢我？”

      “你老问这个干嘛？要不你给个标准答案我念一遍得啦。”

      刘家娟又开始摇头，要求得不到满足，眉头丧了起来：“对我再好一点。”

      刘福军刚要说话，他又说：“……求你。”

      声音放软了，像撒娇。

      蒸汽熏得人眼晕，地上刘家娟满脸祈求，肩胸头脸一并通红，嘴唇微张，一副上头得厉害的样子，看得他心像饿了似的咕咚一响，竟然口干舌燥起来。

      “什么啊……”

      刘福军放下茶壶，劈头盖脸开始擦他头上的水。刘家娟喝多了，说什么都正常。至于自己，就算面对醉汉也不必说得人尽皆知，万一一觉起来什么都没忘记，以后要怎么相处？保持现在的步调未尝不是件好事。

      “求求你，告诉我啊。”毛巾下刘家娟还在问。

      刘福军沉默以对。

      始终得不到回答，那只手不依不饶地攥着他脚腕，终于在湿滑的瓷砖地上成功把刘福军拽了个屁股墩。刘福军已经折腾得没了脾气，叹一叹气就要往起爬，刘家娟趁乱又拽他手腕，这下总算成功把他放倒在地，后脑勺咚一声磕得七荤八素，心道酒精果然是文明的腐蚀剂，好好的一个刘家娟喝点酒退化成蛮夷了。

      还来不及摸一摸生疼的后脑勺，刘家娟不知哪来的灵活劲，已瞅准时机爬到他身上，两手撑在耳旁，一只膝盖跪在他腿间，摆明了不想再让他躲掉。

      刘福军破罐破摔，两手一摊就地躺平，叹道：“……阿娟。”

      刘家娟紧盯着他，执拗地轻声问：“猫哥，你喜不喜欢我？”闪电劈亮他的面孔，他的目光密不透风，撬不出一条可逃脱的罅隙，脸色整肃，眼神却截然不同的热，从没见过的刘家娟。

      刘福军局促地偏了偏头，却立刻被刘家娟小臂抵住，他只好又转回头，却也不能正视这艳红而咄咄的脸，干脆闭上眼睛拒绝配合。

      刘家娟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只等来又一声雷。

      于是他垂下头说：“我喜欢你。”

      雷声吵得刘福军幻听。假如不是幻听的话，当然是因为他人很好，人人都爱好人，仅此而已。

      刘家娟没再絮絮叨叨做解释，只是一味望住他，呼吸间浓重的酒气熏得刘福军也快醉了。或者已经醉了，不然怎么总想把醉话当真。

      雷还在响，绵延了数个小时，终于让老楼跳闸。仿佛早有预谋，与黑暗一并落来的是刘家娟的吻。

24

      回家之前，刘家娟想了很多很久，几乎开膛剖腹地拆了自己一遍。举一反三是他的长处，于是轻易便可得证他对刘福军的感情的确不纯。这确实很易论证，简直是他的思考中最简单的一部分：只消假想一下是否抗拒和对方接吻做|爱。

      按刘家娟的原定计划，应该先有一番促膝长谈——起码要搞清楚刘福军的态度——然后再依照对方的想法给二人的关系做出界定。

      只是没成想凯撒的洋酒混着喝有如此威力，更没想到自己酒品稀烂至此，走在路上尚且自觉清醒，到家一开门，看见刘福军脱在门口的鞋就想马上从他嘴里得到答案，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要问，问清楚，最后由促膝长谈一蹴而就精简成了逼供。

      还亲了他——不过，什么后果也没有。印象里他只是奋力推开了自己，摸黑出门推电闸，推完回来给仍赖在地上的刘家娟穿衣服换裤子扔上床。没挨骂，也没疏远，照旧睡在身旁。

      ——是的，刘家娟直到此刻才陡然意识到同床共枕的含金量。原来如此意义重大。

      万幸醒来时刘福军业已出门，免去一场毫无准备之仗。刘家娟心里有一万句难听话在沸腾，憋了半天，憋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淋过雨还要收拾残局到凌晨三点的是刘福军，最终感冒的却是刘家娟。一天劳碌，傍晚开始发烧，烧得恰逢其时，夜里下班深一脚浅一脚带着这枚筹码回了家。

      快两点了，刘福军还没睡，不知是刚下班还是睡不着在等人，总之状似寻常地在堂屋吃泡面。听见他进门的动静，刘福军瞟了一眼门口，大概先没准备搭话，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才忍不住拍案：“刘家娟，你又喝？！”

      “我没……”刘家娟软绵绵地笑，“今天没喝。”

      “还说没喝！”刘福军一蹦三尺高，窜过来骂，“挂你在路口都能兼职做红灯了！”

      “猫哥，你别生气，今天真没有……”刘家娟弯腰脱鞋，头一低，眼前窜起一片金星，控制不住就往地上栽，还没过年，先给刘福军行了大礼。

      刘福军吓得哎哎直叫，赶紧拉他，一攥住他胳膊，隔着两层衣服摸出烫来：“……你发烧了？”

      “是有点，”刘家娟倚着他的手站直了，吸着鼻子温顺道，“我买了药。”

      刘福军欲言又止，面色复杂，脸上无奈自责心疼担忧什么都有。

      奏效了。刘家娟见状立刻张大两只烧干的眼睛，努力扮无辜，站立不稳般一把握住他的手，说：“猫哥，帮我倒杯水，好不好？要吃药……”

      刘福军怕他再摔，托老佛爷似的一路牵他进卧室。刘家娟坐到床上却还不肯松，仰面道：“猫哥。”

      刘福军被他拉住只手，神情有些警惕，却连句重话都不忍说，只问：“……做什么？不是要喝水？”

      刘家娟拍了拍床：“你坐嘛。”

      刘福军没理他，自顾自出去了。手心骤然空落，这下预备的后文不知道展不展得开。正沮丧的工夫，刘福军端着杯子回来，问他：“药呢？”

      展得开了。

      刘家娟笑眯眯地摘挎包，轻声说：“在包里。”

      吃过药躺进被子里，再叫刘福军坐，刘福军总算勉为其难地坐下了，低头看脚，问要干嘛。

      现在不想促膝长谈了，不谈也罢，刘福军虽然话多，深究起来其实都是废话。刘家娟虽迟钝了点，但并不笨，一朝醒悟，再一条条倒推回去，才发觉岂止蛛丝马迹，简直像硬币掉在脚边，只等他弯腰去捡。

      “我们就在这里过年，好不好？”他鼻音重得像嘴里塞了一头牛，哞哞地说，“我爸妈，还有师父师母都过来，我帮他们找宾馆住，在家里吃年夜饭。”

      “喂，干嘛这样折腾？不是因为我吧？都说我一个人行的了，往年不都这样……”

      “现在不一样啊，猫哥，”他攥住刘福军外套后摆拉了拉，“现在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刘福军还在看脚。

      “我在啊，”刘家娟的声音嗡嗡地回荡在鼻腔，“有我在。”

      “所以你也要在，在一起才完整。”他补充道，又轻声细语，拖着鼻音黏黏地说，“猫哥，昨天的事，我没跟你开玩笑。酒后吐真言，听没听过？”

      “……睡觉啦你，再不睡明天烧成傻的。”

      刘福军想走，刘家娟手上与语气截然不同地发狠拽了一把他后襟，硬留他坐下了。

      “猫哥。你看着我。”

      床边一颗倔强的后脑勺。

      刘家娟瓮声瓮气道：“刘福军，你看着我。”

      刘福军侧过脸小气地觑着这边。灯光下，他脸侧颧骨上一道伤痕显眼，刘家娟想起他在群租房楼道上血流满面的样子。还是老样子，粗眉细眼，皮肉瘦削，与那时执法的紧绷面孔不同，现在神情局促得很，耳廓发红，抿着嘴，几乎快把两片薄唇吃进肚里。

      “你喜不喜欢我？”刘家娟盯着他，烧红的眼眶发痛，渗出生理泪水，“我喜欢你。”

      刘福军叹了口气：“阿娟，我们两个都是男人，不好再说这种话……”

      “那你下次不要把男人的名字往遗书上写。”

      “……”刘福军唰地转过头，愕然得眼珠要落地，“我他妈不是扔了吗？”

      对，对。就是这种表情，这种因为要迁就所以没有办法、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的表情。刘福军拿他没有办法。硬币长了脚，自己跳进刘家娟的口袋了。

      “嗯，是扔了。”刘家娟打了个喷嚏，边吸鼻子边笑，坐起来抓他小臂。抓住了，轻轻一晃，哑着喉咙很可怜地问，“猫哥，你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了。”

      说完上颚又一阵痒，连打三四个喷嚏，眼泪蓄了一眶，泫然欲泣似的直直望着刘福军问：“你喜不喜欢我？”

      “……”刘福军脸色又青又红，噎了半天，垂下眼皮认输一样哼了哼，“……你能不能不问了？”

      “不能啊，猫哥，”刘家娟说，“我答应家里要同契兄弟一起过年。你不回答，我怎么办？”

      “……”他从刘福军脸上至少读出了四五句粗话。刘福军咬牙切齿问，“我们什么时候是……”

      “我们什么时候不是？”刘家娟今晚反应奇快，全不似平常温吞水样，扮天真反问道，“原来不是吗？”

      刘福军没说话。于是他十拿九稳地乘胜问：“你喜欢我吗？”

      “……嗯。”刘福军别过脸，露一只和高烧中的刘家娟一样通红的耳朵，讷讷道，“很喜欢的。”

      刘家娟长出了口气，一阵力竭后的头晕眼花，重重倒回枕芯，细声说：“好难受，可能有三十九度……猫哥，你陪我躺一会，好不好？”

      刘福军没作声，全不似平常能言善辩，默默拧了条湿毛巾给他，飞快刷牙关灯上床。刘家娟越过两床并排的被子，轻轻握住他相比之下显得微凉的手，刘福军顿了顿，紧紧回握。

      佛堂线香燃到尽头，今夜的最后一缕香烟缓缓散去。夜风中，常绿植株的叶片娑娑作响，乍听仿佛潮汐阵阵。川流到海，悠悠止息。

（正文完）

END.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接下来会有2篇左右（≥2）的番外，交待和回收正文里没有来得及写全的部分。希望有展现出两位刘生各自的一些可爱之处吧，祝愿二位在所有世界都欢喜相逢、团圆和美。

·AU，捏造

·不出意外下章能结束了

18

      “治好你爸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刘福军突然一问，把刘家娟问蒙了。

      “不知道？”没听到回答，他漫不经心地追问，一边弯腰挑选冰柜里的冷饮，把包装翻得哗哗响，“吃什么味道？”

      “……我没想过。”

      刘家娟随手指了一个，轻声说。

      

      留守、家变、辍学、打工、顶梁柱。于是梦想好像只有做梦的时候才配想，双眼睁开，就不可以再考虑了。眼睛盯住脚尖那一步，不要远望，就不会觉得痛苦。

      刘福军拎着两根冰棍结账，临付钱时又多买了包烟。

      自行车被随手靠在墙上，快到半夜两点，一点微风、人影全无，飞虫勤勉地扑着灯光。24小时便利店外设了长凳，两人并肩坐下吃冷饮。

      “怎么不想想？”刘福军靠着椅背，卖力嚼了一口冰，咯咯吱吱脆生生问。

      刘家娟看得牙酸，捡微融的边缘啃了一下：“以后的事，太远了。”

      刘福军赖着椅背，伸长两腿，没骨头似的仰面道：“远什么啊，明年你都二十三了——不是我说，你这行吃得都是青春饭吧？”

      刘家娟认真想了想：“体力活，其实再干十年二十年也没问题。”

      “……凯撒又不招中老年。”刘福军盯着便利店招牌上方飞舞不休的蚊蠓，咔咔几口把冰棍嚼到底，才说，“你这么拼，迟早要攒够医疗费的。那之后呢？总不好一世就这么过？”

      刘家娟这才被他推着思索起来。再过十年二十年，爸妈也老了。他们没有保险，也就没有退休金可领，再加上没什么存款，光是养老一条就……

      他不禁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下是真的不知道。

      刘福军嗦了嗦染着色素的冰棒棍，笑嘻嘻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去学校继续把书读完啦，你阿妈说，你从前年年三好生喔。再说，大学生，要找工作都好说得多，选择也多嘛，不像现在这样只有这些工可捡。”

      刘家娟张了张嘴没出声。刘福军坐起来，还是没骨头样，这下换成了朝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歪头问：“你说呢？”

      广州长夏，国庆后气温依旧居高不下。刘家娟吃得慢，冰棍底已融得滴落。糖水滴下来，手背一凉，他慌忙舔了舔，又着急吮干净冰棍融化部位，一番抢救，才来得及咂着嘴答话：“那样当然好啦，可是……”

      刘福军看他吃冰，脸色似乎有些微妙，但没等刘家娟看清，他已经掏出烟盒埋头在两膝之间拆塑封，拆毕，飞快地点了一根，连吸几下，朝空无一人的长椅另一头吐了口烟。

      “猫哥，你还记不记得，”刘家娟被来自记忆的反差逗得嗬嗬笑了几声，说，“你们执勤那次，你在凯撒走廊里，冲我吐烟……”

      “……大哥，我警察啊。”刘福军睨他，“我抓你天经地义好不好，只吐口烟算客气了吧。”

      “我签了合同的，”刘家娟喏喏道，“又不是黑工，你都说抓人要讲证据咯。”

      刘福军夹着烟搔了搔头。刘家娟这下切切实实看清了他的脸，那表情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不过他立刻就笑了起来，玩笑道：“是不是黑工都好，涉黄都要抓啦，我现在都算窝藏包庇喔。”

      “啊？”刘家娟惊疑地揪了揪裤管，“让顾客揩揩油，也算涉黄吗？我还以为只有……咳，我还以为，只有那……那种才算。”

      “……”刘福军欲言又止。刚才几口抽得太猛，烟草燃得快，火星烧到了他的手，烫得他一甩，连忙踩熄了重新点起一根，笑道，“不打自招是不是？你小子——”

      “我没有啊警官。”看刘福军笑眯眯，刘家娟便也笑眯眯同他讲笑，“我以前打拳，虽然没拿到奖金，但是上过电视的。有些老板知道我，在凯撒遇到，就说想摸下拳手的身材——反正，摸就摸了，我也不吃亏，还给小费。”

      “不过，脱离那种特训环境，肌肉自己就萎缩了。”他说着举起胳膊比了比二头肌，冲刘福军笑道，“你看，比之前差了好多，没那么结实了。前两个月我在街上碰到黄阿姨，她也这么说，‘阿娟缩水了呀’——”他捏起嗓子模仿女人说话。

      “黄阿姨？”

      “啊，是我之前在上海租房子的房东阿姨，她来广州旅游。”刘家娟连忙作解释，放下胳膊，吃掉剩的一丁点冰棍，“居然这样都能在路上碰到，还真巧啊。”

      刘福军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吁出来。他新点的那根烟才抽了两口，刘家娟就看他按熄了塞回烟盒，不禁纳罕：“怎么了？”

      “没啊，不想抽了。”刘福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最近瘾大，决定戒烟。回去吧，累了，阿娟你载我好啦。”

      今晚刘福军值班到前半夜，干脆拐了一下到凯撒接他一起回来。来便利店时是刘福军载他，现在回家换他载刘福军。

      出于骚包的前提考虑，这车并没加装后座，只有一块挡泥板。因此乘客只剩下单车的一条前杠好坐。

      刘家娟跨上车，把斜挎包甩到身后。刘福军斜坐到前杠上，握住车把里侧靠近龙头的部分，微微俯身，好让自己不要遮住他的视线。

      刘家娟用力踩了几下，蹬起车。

      夜风潮湿温热，带着植被尘土的青苦味。刘福军弓背俯在龙头上，留一颗毛躁的后脑勺，头发尖略微搔着刘家娟下巴，像被小飞虫扑击似的痒，他因此闻到随风卷来朦胧的烟味。刘福军的衣服灌满风，胀得鼓鼓囊囊，贴到刘家娟伸在他身体两侧、抓着车把的双臂上。

      模糊像被自己圈在怀里。

      刘家娟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迫切甩脱似的下意识猛踩一轮。加速加得毫无预兆，刘福军扭头莫名其妙问：“你尿急啊？”

      山地车把位本来就低，骑车时略要趴下身，刘福军这一转头，后背几乎贴上他胸膛，慌得刘家娟差点松开双手弃龙头于不顾。

      不知惊慌什么。

      刘福军看他没说话，转回脸犹自念念叨叨，声音不甚明朗地荡过来：“我太重吗？不是吧？阿娟你好歹一个前拳手，不是载不动我吧？那换我来？”

      没有太重，载起来还算轻松。平时看他站在那里一大挂，原来坐在前杆上蜷起来并不怎么占空。也许是那次受伤还没彻底补回来，毕竟也才不到三个月……

      横膈膜处有股莫名其妙又难以忽视的、毛茸茸的痒意，似乎有什么正蠢蠢欲动想钻进他胸口。

      刘家娟攥紧车把，强迫自己专心蹬脚踏，轻声说：“你瘦了点，要多吃饭啊，猫哥。”

19

      也许受睡前聊天内容影响，刘家娟做了个冗长的梦，似乎有些瑰色，但记不清了。梦害得他没听见闹钟响，彻底醒来时床畔竟然空着，没有刘福军在旁边翻来覆去地赖床。

      刚疑惑，下一秒刘福军就心有灵犀地推开门叫他：“醒啦？醒了起来，同你说事。”

      刘家娟连忙爬下床。刘福军正站在八仙桌旁捧着凉水壶灌水，看他出来，拿胳膊肘指了指桌上一张纸条，说：“签个字。”

      是张借条，写着刘福军今借给刘家娟七万四千元整，借款人落款的地方空着。没写起借日，也没写还款日。

      “……猫哥？”

      “给你阿爸治病，加上你这几年打工赚的钱，应该够了吧？”刘福军放下水壶，微笑着循循善诱，“你打工攒钱也是攒，同我借、再打工还我也是攒。而且还能提前带你阿爸治病——不管什么毛病，拖久了总不好吧？那话怎么说的，沉疴痼疾……是不是？能早点治就早点治咯。”

      “……”刘家娟直盯着他。

      一大清早，蝉叫就起起落落，简直如他的心情一般。

      “再说啦，我又不是送给你。”刘福军理直气壮地抱起胳膊回视他，“是借，借！看到没，这是借条来的嘛——要还的。只不过我无需用钱，所以大发慈悲允许你慢慢慢慢、慢慢还。好啦，快点把字签了，阿娟？”

      论口舌，刘家娟从来不如刘福军灵巧。刘福军围绕一个主题换了三四种说法，总之是说“给谁打工不是打工”“不如当我是一次性预支了七万工资的老板”“先预支后偿还”“绝对是借不是赠”，还勉为其难加上了借款十年的期限，哄得刘家娟晕头转向，到最后竟觉得他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直到哄他签了字，刘福军才轻飘飘丢下一句：“你收好吧。”

      这下刘家娟清醒了，皱眉大声道：“……猫哥！哪有借条给借钱的人收住！”

      楼下的蝉帮腔似的放声大叫。

      “阿娟，你瞧我这丢三落四的样，东西放在我这不保险喔，”刘福军并不怵他，身体重心吊儿郎当歪在一只脚上，笑嘻嘻说，“哎呀，没准哪次洗衣服就揣在口袋里一起洗了……你说呢？”

      刘家娟确实常看见刘福军洗完的衣服上黏满了纸巾屑，因此后来每次他都要先帮忙掏一下刘福军囤积待洗的脏衣服的口袋。

      他还要再说，刘福军冲他一摆手，一溜烟钻进厕所刷牙去了。

20

      陈家村好像永远是这个黄蒙蒙的样子，每一粒尘土都是熟面孔。

      刘家娟不年不节的突然回家，在常年缺少新闻的左邻右舍间引起了一场小轰动。他帮妈晾衣服，站在屋口就看见不远处几个阿婆正相互咬耳朵，话题中心显然是他，几双眼睛偷偷摸摸觑着这里。

      “去上海？这么突然……”

      “嗯，妈，我同之前的医院咨询过了，先手术，再复健，阿爸很快就能恢复的。”

      娟妈犹疑道：“阿娟，你……哪来那么多钱？”

      娟爸也跟着看他，刘家娟忙解释：“是猫哥借我的。”随即简单陈述，以宽父母心，以防他们怀疑自己乱借高利贷。

      爸妈听完并未像他想象中松一口气，反而对视了一眼。娟爸有些吞吐，问：“这么大笔钱……”

      刘家娟早有准备，忙拿出借条来展示。

      这张格式上不伦不类、正文上显然与落款的“刘家娟”三字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的小纸条，看得两位家长哑口无言。

      半晌，娟爸捏了捏娟妈的手，两个人连忙齐齐端出笑来。娟妈起身道：“那……那我们就放心啦！是要准备收拾东西啦，阿娟，几时的票？”

      刘家娟没在上海逗留，上海太远，列车单程要二十小时，他只从凯撒请了三天假，一天入院、两天来回。负债在身，更要努力做工。

      到娟爸正式手术附近，正巧刘家娟一份服装店装修的工做到末期，老板着急验收不放人，又不好叫师父师母抛下干货店不管。焦头烂额之际，还是刘福军自告奋勇，软磨硬泡跟所里请了几天年假，跟去上海陪床。他知刘家娟挂心，日日短信回禀，刘家娟闲时一掏手机总有数条未读短信。

      爸体检了、爸禁水禁食了、爸手术了、爸预后良好、爸的复健安排……

      “都很好！”刘家娟在广州站接到风尘仆仆的刘福军时，他还没走出闸口，远远就迫不及待冲刘家娟喊，“娟！你放心啦！”

      硬座二十小时，脖子痛屁股麻。上海十月底已经入秋，刘福军下车时还穿着夹克，挎个行李袋，脸上沤得一层油汗，活脱脱像刚走出春运潮的民工。

      “你阿爸有毅力喔，复健的苦都吃得，还有电疗，哇……不说完好如新，我看他日后扶拐杖走路是不成问题啦！”

      刘家娟看他刷完车票大咧咧笑着走近，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酸楚，似乎前几年吃的苦全都找到了出口，一窝蜂翻滚，拧成一股浓浓委屈，要从眼睛喷薄而出。

      终于——

      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说一句终于——

      出站口人来人往，刘家娟使劲深呼吸忍耐，憋得胀红个脸。刘福军热得忙着脱外套，脱完两只袖子，听他没动静，抬头看他，刘家娟连忙掩耳盗铃地把脸别到旁边去。

      刘福军眉毛一舒，露出个仿佛好笑又似乎无奈的表情，捏着外套犹豫了片刻，还是张开手煽情地抱过来，手掌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柔声说：“好啦，好啦。”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破了刘家娟的表面张力。他死死咬着嘴唇，两手垂在裤腿边紧攥成拳，闷着头，把眼睛捂在刘福军颈侧略微汗湿的皮肤上，呜呜地，让咸涩液体滚进他衣襟。

      耳旁刘福军似乎叹了口气，因为他的胸膛短促地塌了一下。但旋即他抱在刘家娟背上的手就紧了紧，将温热胸口熨帖地靠了上来。

      烟的味道，汗的味道，列车上杂七杂八赶路的味道。安慰的味道。胸中酸痛仿佛被这乱七八糟的气味轻轻揉平了。

      刘家娟松开拳头，用力回抱住他。

TBC.

15

      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另论。

      刘福军这一伤给所里挣了个大表彰——虽然荣誉落不到个人头上，毕竟只是辅警——起码医药费不用自理、病假一月、还挣了笔奖金，于公于私都算伤得不错，甚至还不缺人照护。

      老实说，刘福军没受过太多照顾，如今在家养病，头一回被三百六十度照料，才知道刘家娟除了打工之外还有成为田螺姑娘的潜质。本来一直是刘家娟感激对刘福军收留自己，这下形势调转，真说不好刘家娟当初住下来究竟是谁的福气。

      凉席轻轻一响，有人摸了摸刘福军手背温度，接着“滴”地关了空调，蹑手蹑脚爬下床，把床边立扇开到小档。

      “……阿娟？”刘福军迷迷糊糊问，“起来了？”

      “嗯。空调我关了，你才好一点，不能贪凉。”刘家娟出了卧室，拿来水和药搁在床头，熟练地托起他，“猫哥，吃了药再睡吧。”

      出院开了一周消炎药，这是最后两粒。刘福军被搀起来喝水吃药，刘家娟坐在床边，自然地掀起他衣摆，揭开他腹上胶布。

      “都好多了喔……”

      几天招护，洗头洗澡洗衣做饭都要帮手，两个人对此已习以为常。刘福军靠着床头，抬起胳膊方便他查看，也跟着低头看刀口。伤口长合，皮肉微微向内凹陷，四周残留着睡前搽的碘伏印子。

      刘家娟拎过床头碘伏，沾湿棉签消毒刀口，等这块皮肤彻底被电扇吹干才重新贴上纱布，接着如法炮制处理了他臂上肋侧的伤处，才起身绕到床另一侧，叠好自己那条毛巾被，出门给他买馄饨去了。

      刘福军也跟着起床，离开卧室，堂屋扑面一股湿热，蒸得人立刻出汗。沙发旁被人折叠床收了起来，恢复了去年刘家娟没来时的宽敞。

      家里只有主卧一台空调，贴张写着“小绿洲”的标签，外壳虽旧得通黄，制冷效果倒很好。广州酷暑，刘福军出院了，刘家娟夜里没了病房空调蹭，睡堂屋热得躺不住，刘福军半夜起床一出卧室就看见他躺在地上纳凉，神似桥洞流浪汉，场面真叫个凄凉。

      刘福军目不忍视，大叫怎么热成这样还不进屋，当即连推带搡赶他进卧室吹空调。刘家娟打地铺，不料夜里蟑螂异常活跃，他睡地铺的第一晚，没两个小时就被蟑螂在腿上啃了四个坑。

      刘福军听见他在摸黑除虫，开了灯。刘家娟对吵醒了他很不好意思，指着腿和虫尸一番解释。刘福军跟他小腿上四个绿豆大的血坑面面相觑，大惊道，知道蟑螂猖獗，怎么原来他妈的蟑螂连人都吃？！

      刘家娟倒没什么怨言，被咬醒就拎起拖鞋殴蟑螂，大半夜的，收拾完虫尸，坐在地铺上安静且低眉顺眼地搽绿药膏。

      刘福军心情复杂，觉得这衰仔瞧着未免可怜得过分，时运似乎也不怎么济……

      “你睡床啦，这么大张床，睡我一个，多浪费。”一米八的床，睡一条人，多余一大半。刘福军提出邀请，猜他又要客气个没完，补充道，“这样有事也方便叫你嘛，我坐起来还有点困难。”

      刘家娟将要出口的拒绝果然一顿，想了想，自己拎着被子枕头爬上床，不忘叮嘱：“那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我啊。”

      听刘福军连声答应，刘家娟才放下心，关灯倒头接上睡眠。

      楼上楼下的空调压缩机嗡鸣成一片，冷凝水滴在窗外遮阳板上好似雨声，草丛中虫鸣猫叫清晰可闻。吵闹的夜。

      刘福军悄悄把脸扭向左边。真怪，多个床伴，怎么也没觉得不适应。看来一米八的床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多余了。

      枕畔刘家娟不知是不认床还是对室友太放心，神经松弛，不多时已再度熟睡，在卧室清凉中静谧地呼吸着。一线月光越过窗帘缝隙，让刘福军得以分辨黑暗中他的轮廓。

      刘家娟……

      刘家娟果真随着他一声默念翻身朝向了这边。刘福军立刻摆正了头，做贼心虚地紧闭上眼。

16

      刘家娟没空吃馄饨，送回早点自己啃着包子急急忙忙走了。刘福军吃完馄饨出门，从银行回来，一身汗，腌得刀口蜇痛，进屋好一顿擦洗消毒。

      他刚换过衣服，还在卧室就听见有人敲门，叩叩叩三下，声音很轻，拘束有礼，听着不像抄煤气抄水表的。

      “谁啊？”

      刘福军边问边过去打开里头这扇防盗门。隔着外头的铁栅门，中年女人闻声有些紧张地抬头跟他对视。

      “刘警官，你好。”女人露出个局促的笑，“我是阿娟妈妈，听阿娟说，你受了伤，我来看看有没有要帮手的地方……”

      谁来了……？怎么刘家娟一点也没提过……

      “阿姨好！！”他连忙开门，请娟妈进来。

      娟妈像之前强叔珍姐来时一样带得大包小包，刘福军想帮忙——他一个大小伙子，没有让阿姨自己拎东西的道理。

      可手还没摸到袋子，就听娟妈好一顿道谢，然后提溜着包裹绕过他一口气全拎进来，以实际行动温和又强硬地婉拒了。

      好熟悉的一套小连招。刘福军恍然大悟。原来刘家娟嘴上一套手上一套的做派师承于此……

      刘福军连忙拿来刘家娟的拖鞋，又拿他杯子倒了杯水，狠狠拧开吊扇，请她落座：“阿姨坐啊。阿娟在上工，我打个电话给他——”

      娟妈只坐了半个屁股在沙发上，闻言赶紧摇头：“就不打扰他工作了，阿娟总报喜不报忧，昨天才告诉我们刘警官你受伤的事，还非说自己顾得过来。他打工忙，哪顾得到两头，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特别是你，刘警官，伤筋动骨的，没人管你哪行啊。”

      刘福军听她埋怨刘家娟，忙替这位任劳任怨的护工开脱：“阿姨，您别怪阿娟，这段时间多亏有他照顾才能好得这么快。现在我出院了，就算阿娟不在家，我一个人也没问题啦。”

      “报上都写了，失血过度，还输血了，哪能没事……”娟妈说话节奏跟刘家娟如出一辙，她喝了半杯水，起身问，“刘警官，早点吃了吗？”

      “阿姨叫我阿猫就行了，强叔他们也都这么叫，我小辈嘛。”刘福军摸着后脖子讪笑，“吃了吃了，阿娟买了早点才走的。”

      娟妈笑了笑，像因听说了好消息而松了口气似的。她微笑的弧度像极了刘家娟，眉尾微垂，眉心舒展，一副温和性子。

      刘家娟人到中年大概就这个样子吧……

      刘福军走神的功夫，娟妈叫了声阿猫，自说自话找到扫把开始扫地。

      他忙说刘家娟昨晚才拖过地，眼看劝阻无用，赶紧跟着忙活，开始分拣娟妈背来的物资。只是伤在腹部，弯腰两下就不行了，娟妈眼疾手快搀起他，说自己来就是帮忙的，千万别客气。

      她几下把粮草塞进冰箱，看刘福军在旁手足无措地干笑，想了想，分他项任务，问：“还给阿娟带了几件衣服，不知道收在哪好……”

      刘福军总算不用做甩手掌柜，如蒙大赦：“我来收，阿娟衣服都在卧室柜子里。”

      刘家娟的衣服总共加一起没多少，他现在长住，成天堆在编织袋里又受潮又难找。正巧刘福军一个人也装不满整个柜子，上次他师父师母来带了几件汗衫，整理时刘福军干脆分了半个柜子装刘家娟的家当。

      他偷摸给刘家娟发了条短信，从塑料袋里逐件重新叠了往衣柜放。娟妈为秋冬做准备，带来两件长袖衫、一件外套并一包新内裤——好眼熟的蓝色——这下刘家娟那几条丑得出奇的老头内裤也有了解释。

      刘福军怕她误会自己虐待刘家娟，边叠衣服边解释，说虽然屋子小只有两个房间还占了一个做佛堂，但刘家娟有床睡，下工休息得很好，请她多多放心。

      娟妈没看见这个家里除主卧大床之外哪里还有第二张床。只见双人床上并排摆了两个枕头，两床毛巾被一散一叠，一看就知道哪边是自己儿子在睡。    

      她站在主卧门旁看了看衣柜，一列摞得清爽分明，另一列只有最底几层衣服好生叠着，其余往上乱糟糟一塞了事。再看刘福军，收个衣服而已，他神态却莫名一股温柔，垂着眼睛低头专心叠。自己的衣服懒得管，她儿子的倒是连内裤都一一折了，按刘家娟的习惯，仔细折成四方块再摞进衣柜。

      娟妈抿了抿嘴，背过身继续扫地。

      刘家娟隔了两个小时回了一条震惊得哇哇大叫的短信，可惜他一时回不来，只能由刘福军暂行地主之谊。

      到半下午，午饭后昏昏欲睡之际，楼道里脚步声响成一片，接着是着急忙慌捅锁眼的声音。

      刘福军急忙去开门，被刚拉开铁栅门闷头直冲的刘家娟撞个满怀。他扶住刘家娟的肩，刘家娟来不及站直，迫不及待问：“我阿妈呢？”

      娟妈听见声音正从房里出来，见刘家娟从刘福军怀里绕出来，抿了抿嘴，笑道：“……阿娟。”

      刘家娟两步窜过去抱紧阿妈，抱完才顾得上问：“你怎么来了？都说了我自己行的了……”

      “从前你在上海，家里帮不到你，现在就在广州，这么近，有事叫阿妈来帮手就好了……你阿爸有阿爷照顾，不用担心。”娟妈心疼地拍拍他胳膊，又笑着说刘福军，“头先强哥说你现在过得不错，阿妈还怕你又是报喜不报忧，刚才阿猫同我聊了半天，知道你们现在互相有照应，阿妈就放心了。”

      刘家娟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摸着后脑勺说：“你放心好啦，猫哥很照顾我。”

      难得阿妈过来，刘家娟今晚专程换了班不去凯撒，才四点半就急着张罗晚饭要让阿妈吃饱吃好。两个人说什么也不让娟妈进厨房，她只好缩着手在堂屋里无聊。

      “我今天听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喔。刘家娟，原来你以前不像名字这么文静。”

      刘家娟有点被揭穿的赧然，嘿嘿笑道：“小时候嘛……还说我什么了？”

      刘福军站他旁边洗菜：“你的丑事。”

      “……啊？”刘家娟扭过头探察他的脸色，以确认对方是否在说笑，“什么丑事？”

      他张着眼睛一副懵懵然又心虚的表情，看得刘福军大笑：“骗你的啦！”

      刘家娟松了口气，跟着呵呵笑了几声，转而问：“猫哥，要是被人转错账，是找派出所还是银行？”

      “……”刘福军顿了顿，把一盆菜在水中搓得哗哗响，“怎么了？”

      “上午收到条汇款短信，有人转了五千到我卡上。不过最近不是发薪日，再说也没有这么大笔的薪好发，肯定是转错了。”刘家娟边切菜边说，“转错这么多钱，那人一定急坏了。”

      “……转给你就当白捡不就得了？”

      刘家娟摇头道：“我先去问问银行，不行再报警。”

      早知道这人死心眼。

      刘福军低声道：“不用报警啦，是我转的。我那奖金到账了嘛……你银行卡就在衣柜里，卡号我早知道喔。”

      “猫哥你干嘛啊？”刘家娟皱着眉，罕见地有些愠怒。

      心虚的人换成了刘福军，他手上使劲洗菜，嘴上轻巧道：“阿娟，我嘛孤家寡人，有吃有穿有住，实在用不上什么钱。你照顾我半个多月，耽误许多工，算误工费嘛……不然看护费也行，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咯。”

      刘家娟开始组织语言要反对。

      刘福军欺负他笨口拙舌反应慢，抢先道：“我今日同你阿妈讲，你怕丢钱，放了五千在我这。如果你退给我，那我明日取现金交给你阿妈好啦，就说她这下来了正好带回去，省得她还要再跑一趟银行取钱。”

      他吃准了刘家娟存款亏空，不可能一下拿得出五千给娟妈做交待。一番威逼利诱，说得刘家娟哑口无言，刘福军大获全胜，心不禁落回肚子里，边哼起歌边给快被洗烂的菜沥水。

      刘家娟吃瘪不说话，闷头把菜下锅，唰啦一声，好似抗议。刘福军知道他生气，笑嘻嘻在旁插科打诨，问今天能不能不喝瘦肉水。刘家娟意料之中说不行，刘福军大叫整天这么喝太热气要流鼻血啊。

      刘家娟关掉油烟机端盘上桌，他心中气恼，边走边报复似的阴阳怪气说：“那执翻剂好啦，猫哥，保证药到病除。”

      刘福军听得舌根发苦，咂着嘴不说话。

      八仙桌离厨房门不到两米距离，两人说话声尚算清晰。那句话后，刘家娟放下碟子转回去烧下一道菜，油烟机再度启动之前，厨房中传来刘福军拖长声音告饶的动静。

      娟妈坐在桌旁，抿紧嘴唇看着桌上热菜，攥着双手，好半天，妥协似的泄了口气。

17

      两个小伙子确实顾得过来，于是娟妈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不知为何，离开时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病假快到期时刘福军基本恢复健康，刘家娟总算放心他居家自理。又因为刘福军养病实在太闲，于是刘家娟甚至过上了打工时有新鲜盒饭可带的日子。

      养病一月，没瘾也有三分馋。刘福军列菜单买菜，闻到身前路人吐出一大股二手烟，有点蠢蠢欲动。本来买完菜要直接回家，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往街上拐，去买包烟。

      买完烟，听见背后一阵自行车花鼓响，他扭头一看竟是刘家娟骑着自己那骚包山地车滴溜溜往家赶，心道这小子今天收工倒是早，深吸了口气，准备大叫一声吓他一跳。

      “哟，这不是阿娟嘛！”

      倒是有人比他先出声了，外地口音，声音宏亮，还打的似的招了招手：“阿娟！”

      于是他看见刘家娟在越过杂货铺五六米的位置刹住脚跳下了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赧然地摸了摸后脑勺，略弓下背对叫住他的女人轻声说了什么。

      女人发出愉快而略显夸张的笑声。她珠圆玉润，个头不高，只到刘家娟胸口。一头中年女性间流行的小卷发，穿条泛着真丝光泽的连衣裙，手伸出来，腕上一条宽厚的碧绿镯子。

      戴着镯子的手亲热地拍了拍刘家娟后心，又沿他后背来回摸了摸，停在腰上。刘家娟说了什么，于是那只手抬起来，捏了捏他袖口下的胳膊。

      广州开始频繁落雨，衣服难干，刘家娟衣裤早已告急，上周洗的还通通挂在阳台隐约一股霉馊味，只好借刘福军的衣服穿。

      他今天正穿着刘福军一件卡其色的旧短袖。

      看到女人的手沿着刘家娟身上属于自己的短袖袖口伸进去，刘福军才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前第一次见刘家娟时，凯撒包间里小服务生被掀起的衣摆。

      好像很久了，久得他都快忘了刘家娟还有这份兼职。

      其实女人只轻轻一捏就松了手。刘家娟推着车，两人并排走了一小段，接着在路口挥手作别，刘家娟跨上车轻快地回家，挎包中空饭盒当啷一响。

      “还要点什么啊？彩票要不要啊？”刘福军站了半天，杂货铺老板终于不耐烦。

      “……要只打火机。”他捏住烟盒。

      刘福军家在隔壁几栋单元楼下抽了根烟，久违的香烟，却不如想象味美，似乎有些刺鼻。病了一个月，病得快戒烟了。

      他出神地反复撵着踩熄了的烟头，着魔似的想：刘家娟愿不愿意？

      刘家娟确实不像那块料，又土又单纯，漂亮话都说不了几句。但刘家娟需要钱。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了。还从没听他说过什么愿不愿意的——其实他们根本没聊过这件事，聊了也没趣，他心里清楚结论无非一条：揾食艰难。

      同样艰难的还有此刻刘福军脑子里难以摆脱的、围绕刘家娟的冶艳幻想。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会有吻、烫红的面颊、滴落的汗和男男女女。是，也有男人。好比初次见面伸在刘家娟腹肌上的中年男人的手。

      于是冶艳之上，有种硬而尖的心情硌在胃里。好似某次吃到变质盒饭导致食物中毒一般，既烧又酸且胀，隐隐有些作痛。

      他重又点了支烟，轻轻吸了一口。

      刘家娟愿不愿意？

      刘福军不愿意。

      一股由过去每一次注视刘家娟时涌起的怪异心情集结而成的、巨大的不情愿。

      至于这不情愿究竟从何而来，刘福军没有那种把自己剖开分析的心情，也不想再深究。人一辈子就活个糊涂，这点他早很清楚。

      刘福军咀嚼似的细细抽完这支烟，边抽边盘算了一遍财务状况。妈留下的钱和他自己近年工作的存款，再加上之前的五千，总共能有小八万，刘家娟这几年也陆续攒了不少，两厢凑个十万给他爸看病肯定绰绰有余。

      等治好他爸……

      楼道口锁着自行车，看来刘家娟已经到家。也是，他慢吞吞抽了两根烟，这半小时都够刘家娟徒步走个来回的。

      刘福军上楼，不料门却锁着，家里没人。楼上邻居在听怀旧金曲DVD，老楼隔音差，听得一清二楚。烦人得很，一句句词曲缱绻，害他不禁又以小人之心揣度起刘家娟的去向。

      ……算了。阿娟不在也好。

      刘福军进厕所刷牙，盘算着等下要再换件衣服，省得被那衰仔闻到烟味又要大惊小怪。

      他刚漱完口，大门一响，只听刘家娟轻快道：“猫哥？你回来了？”

      “……你今天收工早喔。”刘福军用毛巾狠狠搓了把脸，笑着走出厕所。

      “嗯，今天干得快，就回来了。”刘家娟有些异样雀跃，防盗门也不关，光站在门口不动，说，“猫哥，你过来一下。”

      他没像自己想象中去“加班”，让刘福军莫名松了口气。他一步三晃过去问：“做什么啊？”

      “你让我带包味精回来，我忘买了，刚才去买，超市老板娘说——”

      刘家娟双眼晶亮，裤兜里露出半包味精袋子，背着手扮神秘，从头说起：“她先问我，要不要买束花送女朋友。我说我还小，没有女朋友，老板娘就让我等长大了再来找她买花。好有意思的说法，猫哥，你觉得呢？说等我长大再找她——我要走的时候，老板娘送我这个，说品相不好，不过是自己家种的，算点气氛。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七夕！猫哥，没过过这节日吧？哈哈，我也没有——怎么都好啦，大小是个节，节日快乐——其实还挺好看的，是不是？”

      刘家娟献宝似的从身后抽出一把玫瑰。五六朵，说是玫瑰，其实长得不怎么好，发白的粉色，花瓣又薄又软，散塌塌的，有些焦边，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了几瓣。

      但刘家娟并不在乎玫瑰是浓是淡，他咧着嘴冲刘福军笑，迫不及待要向他分享这份陌生人赠予的好意。

      阿娟比以前爱笑啊。刘福军恍了恍神，看见刘家娟一口天生好牙。齿列齐整，犬牙尖尖，要是咬人，大概会在肉上留下两个圆点似的牙印吧。

      “……你抽烟了？”五讲四美并不咬人的刘家娟嗅了嗅空气，小心求证地瞥他，“抽了吗？医生说抽烟影响伤口愈合……”

      “你属狗啊？抓犯人要讲证据。”刘福军笑了笑。

      “我属兔。”刘家娟一本正经答了，一手抓花，一手抓住他胳膊防止嫌疑人逃逸，凑到他衣领旁咻咻闻着。

      刘福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实在大了。他骨架小一号，刘福军又爱买大码，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统统荡得叮咣响。

      刘福军并没伸手挑他衣襟，他才不是光顾凯撒那些人。可衣领自己太宽，刘家娟仅仅这么歪过头，那条大领口就斜过去快露出他半个肩膀。两人身量相近，热腾腾的脖颈近在眼前，散发着湿雨天不该有的肥皂味。

      真是弊。

      邓丽君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透过铁栅门，脉脉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一片憋气过度导致的大脑缺氧中，刘福军不肯深思的那部分和着心跳拼命翻腾起来。

      ……完蛋了。

      刘家娟直起身，他手上没留神，玫瑰花枝们娇嗔地在刘福军臂上一划。

      刘福军额角发胀。

      

      完蛋了。

TBC.

·“执翻剂”原意抓服药，指喝凉茶去火，根据语境也可引申为干一炮去火

·AU，捏造

12

      七月底，刘家娟发觉刘福军似乎从周二起就没再回家。

      

      刚过六点，上一份工到凯撒开工之间还有一小时，刘家娟抓紧回家对付两口晚饭。经过楼道口，看见刘福军的自行车停在楼道没骑走。

      车架是骚包的宝蓝色，跟刘家娟小时候骑的二八大杠长得不太一样，刘福军说这是山地车，拉风，花了他一月工资。刘家娟咂着嘴肉疼，刘福军说但是拉风啊。刘家娟憋了半天，说可拉风还得是摩托拉风。刘福军听完给了他一下。

      这辆备受主人喜爱的拉风两轮，跟刘家娟清早出门时一样，前轮朝墙歪着，被车锁缠了两圈拴在楼梯扶手上。

      好像前两天看到它也是这个样子。

      猫哥上班改步行了？前天下大雨，这两天不是晴了吗？

      这念头短暂飘过，刘家娟开锁进屋到饭桌上找水喝，端起壶来，他突然意识到凉水壶的水位好像有三天没变。

      天热，平常他早起晾的水到晚上都会被刘福军喝干，再重新满满地倒上一壶。刘福军比他豪横，每次非要把水装到快溢出壶口才满意，似乎生怕刘家娟少喝一口被渴死。

      本来他并没把水壶水位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刘福军终于听劝不再倒得那么泼泼洒洒的，早起之后照旧倒空隔夜陈水再洗壶重新晾上。

      现在仔细一想，竟然连续三晚都一样，似乎水位一直是自己出门前的样子。

      刘家娟喝过水去厕所洗脸，擦水时看见毛巾架上刘福军的毛巾干巴得发白，好像很久没被用过。

      临时出差？

      不会吧。

      前几天……也就是周一。周一夜里他下班回家还碰上刘福军不睡觉在堂屋吃泡面，刘家娟洗澡，刘福军端着碗站在门口，隔着厕所门跟他聊天。聊得很普通，没听说什么出不出差的。

      刘家娟从冷冻室摸出个碟子放进微波炉加热。他平常时间紧，还是刘福军得空时料理了一批师父师母送来的菜，做熟了冻起来让他要吃的时候加热，总比买饭便宜。

      微波炉打开，热气一涌，一屋子菜香。

      夜班回来，屋里一片黑漆漆静悄悄，刘家娟开了灯，不知道刘福军是已经睡下还是根本不在家，看着八仙桌上与他出门前分毫未变的一壶凉水，踟蹰了一小会，偷摸拧开主卧的门，猫着腰往里看了两眼，手中一顿，接着把门整个推开了。

      主卧空空如也。堂屋的光映到床上，刘福军夏天盖的那条大花毛巾被卷成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凉席上。

      ……猫哥呢？

13

      派出所热闹非凡，刘家娟推门进去的时候前台民警正在接电话，他双手捏着挎包带局促地等了一会，好容易民警撂下听筒，刚要张嘴，又来了一帮送锦旗的。

      大厅里一下人满为患。刘家娟被挤到一旁，伸着脖子四下张望，没看见刘福军。

      送锦旗的走了刘家娟还没走，东张西望，一副有事的样子。于是大厅的民警来了一个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刘警官，他在吗？”

      民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刘家娟忙笑了笑，试图用淳朴打消疑虑。

      “你找哪个刘警官？”民警问。

      “刘福军。”刘家娟小心地问，“……他在吗？”

      “军仔啊。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刘家娟一愣，说是租客室友又怕民警不重视，说，“刘警官朋友。”

      民警点头道：“他在区医院。”

      刘家娟接过出租车司机找来的零钱，数也来不及数，囫囵往包里一塞，旋风般奔进区医院。

      区医院原址是座山，各种楼在坡子上盖得见缝插针，刘家娟第一次来，分不清哪是哪，边问人边闷头跑了几栋楼，最后才找到住院楼。

      他按刚才民警说的上了五楼，气喘吁吁，沿着走廊找二十七号病房。

      走廊上一股消毒水味，半上午的，来来往往的人，消毒水味道中掺着形形色色的早点味和窸窸窣窣的人声。

      刘家娟数着门牌疾走，一路到底，又拐了个弯绕到对面那条走廊，终于找到写着二十七的门牌号。推开门，先是靠窗病床床尾的两个病人家属齐刷刷转头看他，陌生的两张脸突然对准他，看得他一愣。

      转过头才看见靠门的病床上躺着刘福军。

      两张病床之间拉着隔帘，因为正是白天日头烈，病房里没开灯，光线隔着绿幽幽的帘布透到刘福军脸上，显出一种异样的黯淡。

      病房里播着电视，病友家属正在聊天。刘福军对这些异响毫无反应，平平躺着，头略歪向大门，双目紧闭，一只胳膊从病房的薄被里伸出来，肘弯扎着留置针，指头上夹着血氧和血压仪。

      吊瓶早空了，输液管里醒目地回着满管黑红血液，已经一路回进上方的输液滴斗，蓄了大半壶。

      刘家娟猛抽了口气，调头几步奔到服务台找护士。护士嫌他大惊小怪，不紧不慢来了，拔下输液管，往里推了一小管生理盐水把血冲回血管，原样贴好留置针，拎着打完的空吊瓶翩然离去。     

      一番摆弄，刘福军醒了，迷迷登登问：“……娟？怎么你在这？”

      他气虚，嗓子又哑，一个“阿”字没发出声，说得像叹了口气。

      刚才护士拔开输液管时，里头的血按弧线洒了出来，一些淋在床畔，一些滴到了刘家娟鞋面上。他低头看着那点血花，看见床栏上拴着尿袋和引流袋，两根导管一直伸进被褥下。

      刘福军天生皮肤黄黑，此时肤色却不止天生，透着股显然是病态的蜡黄。三天不见，他的脸颊飞快地凹了进去，两块颧骨高耸得形销骨立，身上病号服领口间露出一截包紧肩头的纱布，肘弯上留置针管的另一个头连着床头一个拳头大小的塑料瓶——后来才知道那是镇痛泵。

      刘家娟有点恍惚，仿佛在上海的拳台中央被人一下打懵了头，呼吸困难，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像在病房，又像站在老家平房门口，床上躺着的人既像刘福军，又模糊像当年失去意识的爸。

      “……猫哥。”他的灵魂好像短暂地飞走了，张开嘴说话，却一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凭本能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刘福军对他笑。

      他那嘴唇血色尽失，跟一张黄脸混在一块找都找不到，这一笑裂开道口，渗出两粒血珠，反倒醒目了。

      刘福军连忙舔了舔嘴，轻声说：“哎呀，事发突然，来不及同你讲，反正现在都没事啦，不用担心。”

      “……”刘家娟张了张嘴，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只果篮和小半瓶插着吸管的矿泉水，忙端到刘福军嘴边喂他喝了，又问，“……猫哥，怎么回事？”

      “你都不看新闻么？”刘福军喝了几口，从吸管上挪开嘴，呵呵笑了一声，随即变作一脸抽痛，皱着脸捱了捱，才轻轻呼了口气，笑道，“不就是猫哥我见义勇为挺身而出啦。”

      刘家娟怔了怔，想起先前在派出所时仿佛听见那帮送锦旗的人在说什么“挡刀”“制服”“好险送命”，他心急刘福军下落，无心细听，没想到那几耳朵竟然就是事情始末。

      “没事啦。”刘福军扎着针的那只胳膊费劲地伸了伸，碰碰直愣愣站在床边的刘家娟，“坐啊，看你满头汗，坐下静会。现在几点？你等下还要上工吧？我没事啦，不用担心。”

      “上午不要做工……”

      刘家娟在床沿坐下，托住刘福军的手指，小心地把那只胳膊平移到病人腹部。

      病房空调只开到二十六度，这层楼人又多，根本觉不出凉快。刘福军明明盖着被子，手指却仍旧凉滋滋的。刘家娟跑了一路，浑身汗，手心滚烫，低头握着他的手没放，有心分点体温过去。

      刘福军手都乏力，挣了一下没脱出来也就随他去了，又笑了笑，重复道：“真的没事，输液手凉嘛。”

      果篮底下压着张报纸，刘福军说点话就累得慌，努着嘴让他自己看。刘家娟捂到那只手微微回温才松手去看，本地早报，他翻到第六版，看见标题写着《商场道旁甘作‘人盾’   广州辅警救下3人》。

      细看内容，是说商场附近有人闹事，尾随并当街按倒了同行三个女孩中的一个。正巧刘福军在临街商铺调解摩擦，见状提着警棍就往上冲，不料那人铁了心要上社会新闻，有备而来，见刘福军单枪匹马的，毫不犹豫亮出水果刀就扎。

      刘福军边用身体挡住女孩边反击擒拿，他虽受过专门训练，到底棍不如刃，最终被群众帮着拿下闹事者时身上已经挨了五六下，最重的一刀在腹部，血流得按住伤口都不顶用。

      “经抢救，该辅警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报纸上写。一切经过，只一句话。

      刘福军等他逐字将一段简报读到末尾，才笑着慢慢说：“我当时觉得自己简直是武林大侠，那么刀光剑影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最衰都是叶孤城啦……”

      病房好像忽然变作了回南天，闷得刘家娟透不过气，他丧着眉毛，附和着难看地笑了笑。

      沉默的当口，医生查房终于轮到二十七号，刘家娟连忙起身让到一旁，听医生问：“刀口感觉怎么样？”

      刘福军说还好，医生又问其他地方怎么样，也答还好。医生便上前掀开薄被和他的衣摆，戴好手套，揭掉敷在他肚子上的纱布。

      于是刘家娟看见他右腹一条缝合过的伤口，六七公分，涂满碘伏趴在皮肤上，好突兀。引流管硬生生插在伤口里，管壁略黏着血污，看得刘家娟肋骨一阵钝痛。刘福军胸前和一直藏在被子中的那条胳膊也齐齐裹着纱布，大概是被捅的其他几刀。

      医生做了消毒，说引流管和镇痛泵不必再用了，又问刘家娟：“你是家属？”

      不等刘福军说话，刘家娟先点了头：“嗯。”

      “都三天了，家属该早点来嘛。”

      医生说了一串注意事项，刘家娟拼命抢记，等医生说完去查看隔壁床，他赶紧翻出包里一册小软面抄把内容誊到纸上。

      “……不用你来，没多大事嘛，你看医生把镇痛泵都撤了。”刘福军舒了口气，轻轻笑道，“不紧要的。”

      他说话全不似平时中气足，软绵绵的，几个字说得后继无力。刘家娟心知是伤口痛，兼又失血，医生说刘福军运气好，腹部一刀只切到肝叶边缘，没伤到什么大血管，身上除了肋骨骨裂，余下都是皮肉伤，养一养也就好了。

      运气好……

      圆珠笔尖抵在纸上顿了顿。

      肋骨像完全闭合了，紧紧箍住胸腔，心脏一顿咕隆乱跳，刘家娟不得不奋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感觉到肺里有空气涌入。

      猫哥……就打算这样一个人躺到出院为止？

      刘家娟写完字合上本子，刘福军见他看过来，赶紧露出个笑，勉力说：“还不快走？耽误你赚钱啦，娟。”

      “我早上出门前供过香了。”他答非所问，弯腰理了理被医生弄乱的床铺，托起刘福军绑着绷带的手仔细盖进被子里。

      这只手没有输液，却也一样很凉，刘家娟忍不住攥了一下，想起自己手劲大，忙又松开了，低声说：“昨晚也供过了。猫哥，你放心。”

      刘福军大喇喇笑：“那都没什么紧要啦，菩萨慈悲不会怪罪嘛……”

    

  刘家娟头一晚上香时还只是单纯想着猫哥不在不能断了香火。躺到床上，线香味仍绕着鼻尖，熏得他左思右想睡不着。一个大活人怎么好端端消失了三天？报警都能报失踪人口了。他脑子里过了一堆可能性，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有可能是出了车祸。

  

  一夜清醒。等到天亮再上香的时候刘家娟忍不住多拜几下，念念叨叨，求菩萨保佑不要真的出了什么事。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灵不灵。他出门的路上还抱着侥幸，心想要是能一进派出所大门就看到刘福军在服务台后面抖脚就好了。

  

  刘家娟看着面前这个活生生望着他笑的青年，心想菩萨也算保佑了。

      “医生话头三日禁食，明日我送饭来。”刘家娟没跟他对视，只是俯身伸手托住他后颈，把病号在枕头上挪了个舒适的姿势，再从包里掏出个老诺基亚，解开键盘锁，心平气和问，“你电话多少？日日回家见面，没想起要留个号码。不然你该第一时间打个电话给我，猫哥。”

      刘家娟背着光，明明稚气的一张脸，拢在阴影中却面沉如水。刘福军不禁抿住嘴，一时不敢嬉皮笑脸了。

14

      下午护士来拆了引流和导尿管，又停了镇痛泵，疼成一片，无奈刘福军伤得翻身都难，只有躺平生捱。刘家娟静悄悄推进门时他还醒着，掖在被窝里出了一背心冷汗。

      楼里又黑又静，刘福军同屋的病友和陪床家属睡相斯文，床帘那边没点额外动静。刘家娟也不说话，借着床头监护仪的光，窸窸窣窣摸出袋从凯撒顺来的湿巾抹了一遍他的脸，抹完脸抹脖子，又喂他喝了水。

      刘福军看着这团人影默默弯腰把陪护椅展开成床，虚声道：“阿娟……”

      人影直起身。

      “扶我一把，起不来……”刘福军没喊疼，只说，“躺了几日，躺得骨都痹……”

      昏暗中他听见刘家娟叹了口气，握住他伸在床栏边摇人的手腕，怕按到伤处，留心用手指顺着胳膊找到肩膀才一把托住他后颈。另一只手揭开薄被，托住他后腰，半搂半抱地把刘福军搬了起来。

      手中的人体温不高，后心衣服倒汗湿了。一定很疼。刘家娟小心翼翼扶着他，听刘福军先狠狠憋了口气才绷紧腹部把腿挪到地上，不肯因扯到伤口就嘶嘶呼呼地痛哼。

      站到地上刘福军松了口气，讪笑道：“阿娟……”

      撤了尿袋，晚间同事探望过后一直憋到现在，刘福军着急上厕所，好容易下床，没个搭手却也不良于行，只好又厚着脸皮拜托刘家娟。

      刘家娟不知在想什么，默不做声给他做拐，走出病房才闷声道：“……你不要命了。”

      真是迟来的怪罪，好像他消化了整个白天才理清思路。

      “一时情急，再说我都估不到那个人随身带刀嘛。”刘福军不知自己为何理亏，但确实心虚得很，倚着刘家娟打哈哈说，“啊呀，下次我会记得打电话给你啦。”

      “你不会真当自己是九命猫吧？”刘家娟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把他扶进厕所，站在小便池旁脱他裤子。

      大可不必！

      刘福军大惊，苦于喊不出声，嚅嚅道：“这个……”

      还好刘家娟把手伸到裤腰上摸到是松紧带就停下了——病号服，方便穿脱——乖觉地站到厕所门外，等他出来原样扶他回去。

      后脊密密出汗，里外煎熬，还是疼。刘福军偏了偏头，床旁模模糊糊一团身影，刘家娟不知睡着没有，默默朝墙躺着。

      刘福军真是不愿耽误他时间，或者说不愿耽误任何人时间，否则也不会跟所里扯谎说自己叫了亲戚来照顾。本来他想着凑合挺过头几天就好，刘家娟自己巴巴跑来了，又不得不承认这当口没刘家娟在真不行。

      等刘家娟终于翻过身望向病床，刘福军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晨起一早刘家娟买回粥汤，刘福军一手扎针一手带伤，半残之躯，只得倚着床头由他喂。偏偏刘家娟人又仔细，一勺勺吹过、抿过温度才往他嘴里送。

  

  小半碗下来，喂得刘福军如坐针毡，直赶他回去。刘家娟也不辩驳，温顺说好，出门调头买了只保温桶，回家开火，不多时回来灌他菜粥并一碗瘦肉水。

      刘福军过意不去，软磨硬泡，又是吹牛又是威胁强调自己无碍。刘家娟听得嗯嗯点头，嘴里一句反对不提，边赞同边麻利地给他抹脸漱口摇起床来看电视。他借了刘福军的自行车，于是一日三餐更是准时准点，恼得刘福军直想踹他两脚。

      刘家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温吞样，边应承“今晚不来了”，一边深夜下班照旧睡到陪护床上。刘福军也不知为什么，灯一熄就失眠，到刘家娟摸黑一进门却又困了。

      捱够十天，终于拆线，可以回家休养。

TBC.

·AU，捏造

09

      对两个刘而言，这房子算是间大号群租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尤其刘家娟还要息得更晚、作得更早，刘福军几乎见不到他人，偶尔怀疑收留刘家娟是不是自己某天发梦的幻觉。但转念想到他干这行全靠吃口青春饭，必须抓紧肉体的时间，理解之余又生出一股诡异的同情。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比如八仙桌上擦洗一新的旧玻璃水壶、洗手台边新来的仿佛一碰就要碎成渣的塑料牙杯、在屋主允许下终于雄踞了半根晾杆的发硬的条纹毛巾——

      以及屋子的气味。

      刘福军独居，人又不常在家，记不起要开窗通风。这间屋已经很久没有线香或香烟泡面之外的余味，他也早习惯了推门而入的气流是这种混杂着尘朽鲜香和香火的味道。刻板的他的家的味道。

      怪就怪刘家娟太爱干净了！

      也许是长期打工形成的习惯，他还没看过刘家娟用洗衣机——不像他，衣服都丢在洗衣机里，双桶洗衣机又难用，要洗衣服必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而刘家娟衣服几乎一天一洗，几件汗衫和两条牛仔裤根据晾晒程度及时洗换，整洁得要命。刘福军每早起床都能看见相同的蓝色大内裤和不同的湿衣服挂在阳台里，被从刘家娟打开的窗户小缝中吹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还挺谨慎，不晾出去，大概是提防广州说来就来的雨。

      满屋子幽幽的肥皂气味，好像老房也随这味道重新变得明净温情。刘福军捅开门锁时常要恍惚一下，分不清自己是二十一岁刚下夜班还是三年级放学回家要吃外婆做的晚饭。

      这天刘福军宵夜跟派出所几个哥一块吃了一堆油炸串，回来渴得把刘家娟晾在桌上的凉水一口气全灌了，涨成个猪尿泡，躺在床上稍一动弹就听肚子里一阵叮咣乱响，水帘洞似的。

      被尿憋醒时他正做梦通街找公厕，结果推开隔间门里头全是水泥桩子，一个坑也没有，急得满头包，好险尿床，醒了第一件事是赶紧把手垫到屁股底下摸摸床单湿了没有。

      还好他钢铁般的潜意识守住了成年人的底线。

      解决完问题，在马桶水箱淅淅的上水声中，他听见刘家娟嘎吱翻了个身。

      折叠床那晚从大排档回家就支了起来，跟沙发并排，拼成一张长短高低各不同的瘸腿大床——如果这俩玩意能合并到一起还能称为床的话——起到一个理论上的防止翻身掉落作用。

      ——刘家娟选择睡正常的床。

      天渐渐热了，他睡觉穿了件背心，毛毯一角盖着上身，其余部分都滑到了沙发上。刘福军带上厕所门，看见刘家娟从先前蜷缩的侧睡换成了躺平，一只手规矩地搭着肚子，睡梦中也不忘预防着凉。四肢修长，神态舒展，发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阳台没装窗帘，月光照进来，屋里一片淡蒙蒙的光。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投下一片半透明的影子，遮住了刘家娟的脸，令他这甜睡显得更安逸了。

      马桶水箱声停了，露出春夜里微弱的零星虫鸣。

      不远处的刘家娟胸口微微起伏，散发出热腾腾的生气。

      刘福军站在厕所门口，看着熟睡的、暂且说不上多么熟悉的室友，心中涌起一阵久违到几乎说得上陌生的踏实，踏实得让他简直想叹口气。

      刘家娟床在大门旁，又打过拳，要说不能看家护院，那真是小瞧他了。

      养狗看门也一样这么踏实吧？

      刘福军想了个万全的解释。刚才起得急没穿鞋，光着脚本来就没多大脚步声，但他还是提起脚跟，蹑手蹑脚回了屋。

10

  同住好几月，也算相熟，刘家娟还是整天刘警官长刘警官短，听得刘福军直腻味，让他别叫了。刘家娟眨巴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叫他军哥，跟派出所同事似的，这下听得刘福军更腻味了，直言让他不如随家里人叫他阿猫。刘家娟还是客气，不肯直呼名讳，非得按年龄叫他声哥才舒服。

  

      “猫哥，有件事……”

      “喂，都说这个月是我交水电费，”刘福军高高扬起一边眉毛，“不是又先斩后奏吧你？”

      刘福军纯公益不收租，刘家娟过意不去，偷偷交了两个月水电，终于在第三个月没找到空闲，被刘福军收到了催费单子。

      刘福军这才依稀记起自己似乎有两个月没缴费，然而还没停水停电，水电公司竟然也没派人上门探查他的死活？本想着万一意外死亡借此机会还能有人收尸。这不白按月缴费了吗？

      缴费时一查账单他就猜到原因了。当晚熬鹰一样枯坐到两点，刘家娟下班悄悄开门，进屋一开灯让坐在折叠床边的刘福军吓得一蹦。

      刘福军被陡然亮起的大灯晃得睁不开眼，这么眯着眼睛又觉得不够占上风，于是抱起胳膊，做了个倨傲的姿势，抬着下巴说：“你都干了什么自己交代吧。”

      “啊？”刘家娟瞪圆眼睛，“……我？”

      虽然各自奔忙，但同个屋檐下，总要碰面。整个春天过来，早已相熟，刘家娟都快忘了面前这个人差点对他秉公执法。此时冷不丁被刘福军硬声一问，不由原地立了个正，紧张地抿住嘴，拼命绞动脑汁。

      想了半天，刘家娟试探道：“猫哥，凉水壶沿上磕掉了一块，是我不小心弄的，对不住……”

      “是吗？”刘福军根本没发现，闻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八仙桌，又拽回注意力摆手道，“谁问你这个！刘家娟，谁让你交水电费的？”

      “呃……”刘家娟扶着门框弯腰脱鞋，一边回避刘福军的眼神一边拖延时间，弱弱道，“就是我看到门上贴着缴费单……”

      “谁允许你交啦！”刘福军直拍床板，“我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是你不一样啊？下次你再看到单子扯下来贴到饭桌上就好啦！我看到会去交的！”

      “我们平常在家的时间少，回来之后基本都是谷电，一个月下来也没多少钱……”刘家娟声音弱，主意倒是一点不弱，趿上拖鞋，坐到刘福军旁边期期艾艾地说，“猫哥，你又不收租，再不让我交水电，我都不好意思住……”

      “那你搬走好啦？我又没给你包吃，有什么不好意思？”刘福军哼了哼，愤愤道，“还有工夫管那么多，你先顾好家里再说吧。”

      “不行的。”刘家娟扭过脸看着他，认真道，“你人好，但我不能因为你人好就故意占你便宜，猫哥，没有这样的事。”

      日头渐烈，晒得刘家娟比初春刚认识时又黑了，短袖袖口下隐约露出一截尚未变色的皮肤。他走回来，前襟后背汗湿了，除去从凯撒包间带回的烟味，刘福军却没从他身上闻到什么异味。不像在所里，出趟警回来一屋男人都是被气温熏烤过的人肉腥臊。

      刘家娟说话时眉头微微皱起，脸色少有的严肃，眼神直直望过来，好像凌凌的一道水流。刘福军被他盯得色厉内荏极了，又不肯就这样弱了声势，只好把眼神转到他眉心上去，装作跟他回瞪。

      咦，原来刘家娟额头上有两颗痣。也许是晒的，如果是痣的话颜色好像有点浅……

      “猫哥，我看，这样好了。”刘家娟拿了主意。

      刘福军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于是他看见刘家娟右颊正中原来也有一颗痣，一样很淡，不这样面对面的话很难注意到。

      “我们轮流，一人交一个月，怎么样？”

      刘家娟说完松开了眉头，像往常一样腼腆地垂下眼睛，等待刘福军的回答。

      原来他的睫毛有这么密。刘福军还是第一次发现。直直垂着，盖住眼神。

      “猫哥？”

      半天没有等到答案，于是刘福军正看着的那双眼睛抬了起来。清凌凌的一道水流。

      刘福军稀里糊涂说了好。

11

      刘家娟要奏的不是水电费，而是教他舞狮的师父师母要来广州办事，打算顺便来看他。

      “会不会不方便？他们可能要带不少东西过来……”刘家娟看他脸色。

      “什么不方便啊，难得来一趟，热闹下咯。”刘福军说，“我在才不方便吧，他们几时来？我等他们走了再从所里回来不就行咯。”

      “后天来，你有时间吗？我算过了，那天你休息。”刘家娟露出一脸巴结的笑，“你也一起来，好不好？他们都想见见你。”

      刘福军没什么意见，于是就这样敲定了。

      刘家娟少有的兴奋，到师父师母要来那天，刘福军起床时他已经买回两兜菜，正在厨房埋头苦择，刘福军过去一伸头，看见水池里还躺着条开膛破肚奄奄一息的鲫鱼。

      “大手笔啊。”

      刘家娟坐在地上仰头看他，手里掐着菜，话还没说，脸上已经笑开了，嘴巴眼睛愉快地弯成三个勾，露出一嘴牙，衬得他晒黑的皮肤更黑了：“嗯！难得来一趟！”

      他的快乐好像一块有实体的积木，一下嵌进了刘福军胸口。

      “……我帮你吧。准备煮什么？”刘福军问。

      刘家娟这才第一次知道刘福军的厨艺不止泡面。原本他打算把菜弄熟再稍微调调味也就算烹饪完毕了，反正儿时在师父师母家里蹭饭也都是这样的简餐。

      不想刘福军帮忙择完菜，看他炒第一道菜就叫了起来，说难得师父师母来看望你就拿这个搪塞大家？然后从他手里夺走了锅铲。

      “猫哥，你要是没干警察，绝对能开大排档。”刘家娟把折叠床折好推进主卧时由衷说。

      刘福军正把八仙桌往堂屋中央搬，嘲笑道：“还没吃就知道啦？”

      刘家娟收好床过来搭手，闻言又忍不住嗅了嗅空气：“好香……”

      “好香啊！”刘家娟师父进门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阿娟，你现在厉害啦！”

      “不是我做的，是猫……刘警官。”

      刘家娟笑得见牙不见眼，手提肩扛大包小包地跟在师父后头，刘福军甚至看见他手上拎了一板鸡蛋。

      他师母在后面杵了他师父一下，他师父连忙来握刘福军的手：“刘警官，早听阿娟说过你，多谢你留阿娟住下，等下我写一封感谢信送到你们派出所……”

      他师母忍无可忍地把他师父挥到一旁，接力似的也握住刘福军的手：“刘警官，多谢你照顾阿娟，要是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直说啊，我们教训他。”

      刘家娟挑着行李挤进门，在后面傻呵呵地摸着脑袋笑。刘福军被他们一人握住一只手，汗颜道：“没有，没有，阿娟平日都好乖巧，不用教训……强叔珍姐别叫刘警官啦，我辈分小，叫阿猫就得了。”

      两个中年人听完齐齐松了口气。见过面说过话，确信了刘福军真是好人、不是阿娟报喜不报忧。看他们这样子，要不是刘福军提前知道，简直要把他们认成刘家娟的亲生父母了。

      倒是刘家娟，听刘福军被带着叫了声阿娟，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饭中三人对刘福军的手艺不免又一顿感叹。刘福军从十一岁外婆生病开始掌勺，居家私厨直到妈去世，大专毕业后又干过很久后厨，之后才考了辅警。这辈子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绕着灶台打转，要是再难吃灶王爷都看不过眼了。

      “我以前做后厨，术业有专攻嘛。”他笑道。

      刘家娟好奇：“猫哥，你做过后厨？”

      他今天高兴得要命，比平时活跃多了。

      刘福军并没打算细说，囫囵道：“同你一样，打工嘛——”又笑眯眯问他师父，“强叔，我看过阿娟舞狮，舞得很好哦，那只狮尾都跟不上他节奏。练了很久吧？”

      一提这个，强叔红光满面：“是他悟性好！这小子，练了几个月就拿到了广州市的舞狮赛冠军，只可惜……”

      那年舞狮赛刘福军知道，不过赛场在其他区，他又有事，就没特意去看。原来冠军竟是手边坐着的这个毛头小子。

      刘家娟望着刘福军，大概在好奇他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自己舞狮。未解之谜，至今没得到答案。

      珍姐眼疾手快地在强叔腰上捅了一下，把他后话一股脑捅了回去，低声斥道：“吃饭啦你！”又问刘福军，“阿猫，怎么你对舞狮很有研究吗？”

      “我小时候做过狮尾嘛。”

      话说到这，他干脆去卧室找了本相册出来。

      扉页是一张四五公分高的黑白照片，很旧了，边缘毛毛躁躁发着黄。尺寸不大，勉强看得见照片中央远远拍着高桩上一只醒狮，狮头威风凛凛扬着，狮尾俏皮地弯过来。

      “这只狮尾是我阿妈年轻时。”

      他翻了一页，后一页照片是彩色的，红彤彤的舞台布景，顶上挂着“元旦快乐”的横幅，台上三头少儿狮子一溜排开。

      “这只是我。”刘福军指着最右边那只。拍照角度不好，狮尾被狮头遮得严实，只露了半条裤腿。

      “我力气大，个头又高，不好做狮头，刚好我阿妈教我做狮尾，从前年年要表演呢。”

      “女狮尾少见哦！要好些力气！”强叔惊叹道，“你阿妈呢？什么时候可以交流交流……”

      身强体壮也难抵绝症。

      “她逝世啦强叔。”刘福军笑道，“不过我都学得不赖，步伐也还没忘。不如你同我切磋啦？”

      珍姐险些捅穿强叔的肋巴骨。

      强叔也大吃一惊，闷头吃饭不敢再多嘴，刘家娟见势不妙，连忙一抹嘴说：“猫哥，不如我做狮头，你试下？”

      强叔连忙捧场，用力鼓起掌来。

      刘家娟两口扒干净饭，起身从他那只大编织袋里找出腰带扎紧了，挪到厕所门口——从这儿到八仙桌还算有点距离——问刘福军：“行不行？”

      刘福军站到他身后的工夫，师父师母张罗着把八仙桌挪到了阳台。

      这下空间大了。

      刘福军弯下腰，抓紧他腰带两侧。刘家娟轻声数了一二三，刘福军道：“好。”

      他跟着狮头的步伐走了两步，顺着刘家娟跃起的力，一把举起狮头。

      虽知道刘家娟身量小些，但看他肌肉扎实，还以为很重。却比他想象中轻多了，重量还不如一只满罐的餐饮液化气。

      刘福军抱着举起庞然巨物的心情发力，谁知估错体重，一下子差点把刘家娟掀到屋顶吊扇上，唬得狮头和两位观众一同惊呼。

      刘福军连忙用头顶住他尾椎。刘家娟坐在他头上，看着眼前旋转的吊扇，心有余悸：“……猫哥，怎么你力气这么大的吗？”

      “是你白长这些肌肉，我还以为你很重。”刘福军小心放下他，“我在饭店搬一罐液化气都有两百斤，你多重？”

      刘家娟站得很近，刘福军闻到他后脑勺头发上一股热乎乎的油烟味。

      “我没称过，”刘家娟羞愧道，“肯定没有两百斤。”

      强叔遥遥倡议：“我看你们两个练一练组个狮队好啦！”

      刘家娟赧然地摸着后脖梗笑，珍姐也笑，一屋热闹气，刘福军便也哈哈笑起来。

      中饭后刘家娟送师父师母去车站，回来看见刘福军已经把摊了一地的各类农产品收拾齐整，不免又是一番赞叹。

      刘福军骂他大惊小怪，叮嘱道：“鸡蛋蔬菜在冷藏，肉和咸鱼在冷冻。分量实在多，现在天热，你抓紧吃啦，特意带来，放坏了多可惜。还有衣服，我没动，跟你那袋行李放一起了。”

      刘家娟连声道谢，又嘿嘿笑，眼珠直转，一脸努力掩饰又毫无成效的心机。他在屋里来来回回兜圈子，看了冰箱两趟，忍不住扭头问刘福军：“猫哥，等下……”

      刘福军懒得掀眼皮，指挥刘家娟把堂屋桌子床复原：“去楼底试下舞狮是吧？”

      刘家娟直点头，谄媚道：“你放心，狮尾的动作我也教得。”

      “莫看不起我的童子功啊冠军——”

      半下午的，太阳晒得人眼晕，楼下空空没人。

     刘家娟捡了块石头在水泥地上划了几个圈做桩，扎紧腰带。刘福军抓牢了，再度弯下腰，低头看见前面穿着帆布鞋的一双脚，刘家娟的腰胯在他手中轻轻动了动。

      “准备——”刘家娟轻声说，“猫哥，跟我的节奏。”

      刘福军抛开杂思，本能地跟着那双脚，一二一二，在眼前轻盈跃动。

      一二一二。

      许久没做狮尾，脚步动作竟还悉数留在身体里，幼时阿妈教他舞狮教到耐心尽失时的暴喝也似乎尽在耳畔。

      “阿猫仔，不好回过头看，后面有鬼跟着。过了海就是神仙啦！”

      刘福军迈着步子。不料脑中蹦出的竟然不是声声暴喝，而是妈临走前的交代，清晰得像妈在他耳边念了一遍。

      阿妈，该怎过海。

      一二一二。

      狮头牵引着他，跃到标记尽头。

      刘家娟开心道：“配合好好！猫哥，再来两趟！”

      刘福军随着指示，圆润地划了个圈，以刘家娟的脚步为圆心调过头。

      一二一二。

      狮头一跃，刘福军抓紧手中腰带，用力将他托起腾空。

      真是不重，脚步轻盈，腰肢也细，灵巧的一只狮头。

      刘家娟落地站直，卸了力劲，转身调侃道：“好熟练，童子功没荒废嘛。”

      才初夏，广州已是烈日炎炎，浓荫难掩暑热，几番跳跃，身上早已大汗淋漓。

      汗珠在刘家娟脸上倒像清早洗脸尚未擦干的水。他身上舞狮的劲头还未散尽，身姿笔挺，神采奕奕，脸上尽是少年意气。刘家娟望着刘福军笑，难得扬起声音朗声道：“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参加舞狮比赛。”

      刘家娟长得明明并不出众，刘福军却不知为何一时挪不开眼。也许是他笑得实在太快活，又或者是他这会说话的声音的确太大。

      树间早蝉骤歇。

      一二一二。

      “……有我做狮尾，那你岂不是又有冠军拿咯。”刘福军笑了笑。

      他耳畔有咚咚的声音，好像狮鼓，又像洋流触礁一瞬止歇。

TBC.

      

·全部捏造的猫娟猫AU

05

      刘家娟舞狮尚算有段典故，可这么晚了，不知道刘福军有没有闲心听一通长篇大论。左思右想，去粗取精总结成一句儿时身体太差，爸妈说学舞狮能强身健体。

      一嘟噜答完才发觉不对。刘家娟惶恐。怎连他会舞狮都知道？不至于私下做背调吧？他、他可从小都是守法公民来着……

      显然刘福军没打算答疑，对他满脸想问又不够胆的踟蹰视若无睹，问过就进屋关门了。刘家娟困得五迷三道，实在坚持不住，等刘福军吃完泡面出来刷牙，一推门，看见刘家娟身上搭着毯子，面朝卧室，在屋顶大灯的照耀下已经睡熟。睡姿还很客气，蜷着身体，脚跟后面硬从一米五的小沙发上留出小半个人的空位来。

      刘福军照旧卡点起床，闹钟响了三轮，才跳起来急吼吼地冲进厕所，一手夺牙刷一手掀马桶盖，恨不能再多只手脱衣服。

      厕所开着窗通风，但仍扑面而来一股肥皂水汽味，似乎有人清早洗过澡。再一抬眼，毛巾架上多了条没见过的黄条纹毛巾，没完全展开，窝窝囊囊地缩在他毛巾隔壁剩余的一点杆子上。

      

      屋里空荡荡，没点多余的人气。毛毯叠成个四方块摞在沙发角落，茶几上那堆陈年食品包装袋尽数消失，几个瓶罐从小到大齐齐靠边排了一溜。阳台晾衣杆上一件洗过的白短袖正迎风招摇，瞧着像刘家娟昨天身上那件。

      刘福军费解。干了这么多事，这人几点起的？

      来不及想那么多，他匆忙冲了个澡，跑到一楼忽然想起来忘了早上那炷香，赶紧七手八脚地又调头奔回去。骑车去派出所的路上死活记不起自己回去那趟究竟锁了门没——他家是没什么可偷的，万一刘家娟的东西丢了怎么办？难不成要赔？这不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好像话不是这么用……

      推开派出所大门他就把鸡和米忘到了脑后。张叔丢狗李太丢金，出完两趟警，午餐的盒饭已经送来。

      平常的一天。本来今晚不是刘福军轮班，怎料下班前两分钟突发警情——幸好他还没换衣服，连忙扣上帽子跟汪哥出警。

      报警的是个妇人，女儿离家出走一夜没回，捱到这会实在坐不住报了警。

      “没收本小说，就气得跑出去，没去学校也没回家……”妇人白话说得并不十分地道，边说边抹了两把眼睛，“四周都找遍了，没看到人……”

      汪哥做了常规问话，张罗着刘福军来给妇人做登记。

      她报了姓名和身份证号，从证件年份看刚三十七岁。头发用一只抓夹一把拢在脑后，身上穿件常见的花布棉绸睡裙，身高刚到刘福军胸口，拘谨地攥着两只手，低头看他在登记本上写字。

      刘福军从听清她姓名时落笔就有些卡壳。她比刘福军七岁第一次见她时老了，身材还算苗条，额头眼角长着并不影响容貌的细纹，脸虽有些年龄的浮肿，但仍瞧得出当年艳光。

      仔细看，其实变化不大。可不知怎的，刚进门时竟没能一眼认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会一世牢牢记恨眼前这个人，结果居然连她的脸都快忘光了。

      粗算有十年没见了吧？

      他转头打量这间屋。三室一厅，干净齐整，室内有股洗衣粉的香气，堂屋宽阔明亮，墙上挂着只钟，钟下墙壁逐年刻着小孩身高记录，大开的卧室门里隐约瞥得见墙壁上挂的大幅结婚照的一角。

      “吴阿姨，你不认得我啦？”刘福军笑着说，“是我啊，刘福军。”

      妇人错愕地抬起头。

      “原来你还在广州啊。妹妹出走，我爸也不帮手找找，怎么让你一个人着急。”他还是笑着。

      “阿猫……军、刘警官，”妇人几番斟酌，求助似的扭头望了望正在给居委会打电话的汪哥，小声道，“这不是你妹妹……我老公马上回来，他、他不是你爸。”

06

      凯撒也不是一落地就是凯撒，最初那是个荤素搭配的足浴城，门口LED灯牌常年滚着招聘魅力技师。吴阿姨还是小吴的时候，正巧是位魅力技师，又正巧刘福军那不着四六的爹最钟意按摩。

      吴阿姨是荤是素他不知道，他们有过怎样的爱情火花他也不知道。总之他爸领着小吴出现在小学门口的时候，几乎打定了主意要给他添个年轻后妈，他不肯张嘴叫妈，他爸险些一掌把他掴到马路上。

      折腾了两年，还是离了。

      还好离婚时他已满九周岁，相当能够表明自身意愿，跟了妈。他们搬进外婆家，刘福军还记得搬家是个大晴天，好多袋子，好多箱子，妈找了拉板车的，他楼上楼下地跑，觉得搬家真是有趣极了。那天晚上妈跟他睡在西间的小床，妈紧紧牵着他的手，说阿猫呀我们以后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妈面朝着窗户，月光照进来，她笑弯弯的眼睛也像两只月牙。

      家里总是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有说有笑。

      起初外婆只是健忘，年纪大了多少有点。突然一天刘福军放学时被她拿晾衣叉赶了出去，说他是入户抢劫，还报了警。妈上着班赶回来，外婆紧张地拉住她咬耳朵，说这个冚家铲的小孩在家翻箱倒柜还打人，惊得刘福军和片警面面相觑。

      带去医院，阿兹海默，没什么好办法。外婆症状越来越坏，于是发粪涂墙、溜门撬锁、喊打喊杀都有，一时健忘一时动武，发起狠来时年十岁的刘福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时常挨完打再通街找人找得焦头烂额，后来街坊邻居都成了人形监控，各个替他指路。再后来外婆连怎么吃饭都忘了。妈辞了信用社的工作，打些能顾家的散工，幸好还有积蓄，不至于太艰难。外婆去世那天——也许值得说一句终于——他甚至不知道是悲是喜，只是空落落地去了火葬场。

      妈重振精神，办完外婆后事去面试了份公司会计的工。没两天，刘福军上着课被老师叫走，医院来电，让他快去。

      卵巢癌。一个他没有的器官，一种他没听过的病。妈笑嘻嘻的，说之前还以为肚子疼是肠胃炎呢。又搂着他说阿猫仔不用担心没事的，切掉就会好了。

      妈一向爱开玩笑，这次竟然也开玩笑。

      外婆一直供观音，然而病时连菩萨也不认，妈只得把观音像收进西间，吩咐刘福军早晚记得上香。他模模糊糊不知道自己信佛还是不信佛，日日打卡一般，点两炷香，知道过完一天。西间两个女人并一尊菩萨，香烟缭绕中含着相似的笑意望着他。

      也许一切都怪吴阿姨。也许要怪那个爹。

      怪谁呢？

07

      原来吴阿姨女儿一直藏在这栋楼的地下室，那里几乎荒废，也没人去，刘福军跟她说完话转身出门要去组织居委会分片搜索的时候，黄毛丫头正巴巴地从底下爬上来。躲了快一整天，肚子太饿，回家要饭吃。

      她爸刚好到家，见状逮住女儿一顿臭揍，吴阿姨又哭又劝，一屋子鸡飞狗跳。

      这趟警到此结束，吴阿姨在登记本上签了字送他们下楼。临了，拉住刘福军，低声说：“我同你爸爸早就分手了，后来他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犹豫了片刻，又说，“阿猫，从前的事……对不起。”

      “没事啦，”他笑笑说，“都是从前的事了。”

      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从前的事了。

      回过所里上交器械，这下才正式下班。刘福军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路灯把他影子照得时圆时扁，那头毛躁的头发本被帽子压扁，现在在晚风中又被吹得蓬松纷乱起来。

      风吹过他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实体，只是一个模模糊糊人的轮廓的空洞。但因为洞里没有帆布之类兜底的物品，所以并不能起飞，也无法发出一丝风过的尖啸声。只是空落落。仿佛刚刚排着队又领了一次骨灰盒。

      老实说，刘福军还没适应空置了七八年的家里陡然多了人，上楼捅进锁眼发现门开着，第一反应是早上后来果然忘了锁门，然后才心急火燎地回想起刘家娟那包行李。再一推门，早上出门前还在沙发旁的那只大袋子竟然不翼而飞！

      坏了，这下报警岂不是要自己管自己？这也太出丑了！

      他赶忙冲进堂屋四处打量。屋里一股肥皂味，阳台上早晨那件白短袖不见了，换成了件红的，湿着，仍旧迎风招摇。编织袋被人小心地搁在阳台角落，靠墙放着降低存在感，没丢。

      刘福军大松口气。厕所淋浴适时一响，他过去敲了敲厕所门：“刘家娟？”

      “刘警官，你下班啦？”刘家娟的声音在水汽中显出一股潮湿的文弱，“我马上就好，十秒钟！”

      刘福军没想用厕所，只是想确认一下里头是不是他。不料刘家娟话音刚落就真的关上了水龙头，急吼吼地跳着脚窜出来，全身透湿，只来得及套了条内裤，捏着他那条纹毛巾贴边让路，后脖子上还粘着一大片肥皂沫。

      “你洗吧，我不上厕所……”刘福军噎住了。

      都说现在是买方市场，可是怎么做鸭也他妈的有高门槛？

      刘家娟略矮他一截，身量在广州其实尚属正常范围，没什么特别。他这时没穿衣服，才看得出原来腰细腿长，比例优美。更醒目的是——那条土得掉渣的肥大蓝色老头内裤之上，有一身显然精心锻炼过的紧致扎实的肌肉，线条分明，观赏性极佳。

      刘福军脑中难得蹦出个文词：板肋虬筋，虎背蜂腰……

      他考辅警前为了应付体能测试锻炼了不少时间，力气虽说不小，可现在身上也不过薄薄一层肌肉，幸好天生肩宽骨架大，穿上制服也能以假乱真带点震慑性。要是跟刘家娟扳手腕的话……

      刘家娟那厢自行解读了他这冗长的沉默，水汽蒸发得有点冷，他捏着毛巾弱弱地问：“刘警官，地上的水等下我会收拾干净的。你要是不用厕所，那我先去把肥皂冲干净？”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刘福军，光着的脚边积了一小滩腿上淌下来的水，裤腰沾湿了，显出斑斑驳驳的深蓝。

      刘福军突然奇迹般地理解了这土鳖为什么能在凯撒卖得出去。

      趁刘家娟回去冲水的工夫，他拖净了地板，又敲了敲厕所门：“你不去凯撒？”

      “我……”刘家娟呼噜噜抹了把脸上的水，再开口时声音清晰多了，“今天休息，等下吃过饭要去卸货。刘警官，你休息，我回来的时候动静会很小的，你放心。”

      刘福军早在提供临时救助时就听简略听说了打工的事，只是没想到刘家娟竟然连这样的一晚轮休也要去做工。看他浑身上下没二两金，凯撒的工资还养不活他吗？

      不过他懒得追究，抱着胳膊吊儿郎当地倚着墙问：“你也没吃饭？请你吃饭，去不去？”

      里头刘家娟惊讶地“啊”了一声，关上水，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为什么……”

      “我一个人吃饭没劲呐，”刘福军冷不防看见一张单纯的小孩脸，不禁又单方面加深了对刘家娟销路的理解，立在那抖着脚说，“去不去啊？大排档。”

08

      大排档不远，走着去的。坐下点了几个炒菜，刘福军要啤酒，刘家娟摇头说不喝等下还要做事，自己端着个一次性杯子有滋有味地喝白水。这老派作风害得他又想起刘家娟身上那条老头内裤，两只裤脚洗松得宽如裙边，刘家娟是怎么把它服服帖帖塞进牛仔裤里的？

      刘福军一口气喝了半罐酒，感觉熟悉的温热的酒精往上一冲，问：“你练过？”

      刘家娟两腮塞得滚圆，听见问话，先把眼睛一抬，才小狗一样懵懵然问：“什么？”

      “你，”刘福军叨了口菜，拿筷子朝自己大臂胸前比了比，“练过？”

      “我之前在上海打过拳赛，当时要上台，怕被打死，为了奖金练了三个月，”刘家娟把嘴里饭咽了，说，“还好小时候舞狮有点底子，练起来不算困难。”

      “在上海混还回什么广州啊？那可是大都市——”

      “有人打黑拳，我没拿到奖金，又需要钱，就回来了。”刘家娟笑了笑，“反正在哪里打工都是打工，回来广州还能离家近点。”

      “凯撒工资很低吗？”刘福军本来不打算追究，话赶话说到这还是忍不住问，“你头先说兼好几份工？”

      “凯撒一个月有一千，晚上七点到凌晨一点，时间不长，有时候还有小费，待遇挺好的。”刘家娟一板一眼地认真答道，“只是我爸爸治病需要钱，在上海的时候问了医生，说大概要十万。我妈妈要照顾他，不能出去工作，我现在年轻， 能多做点就多做点，早点攒够钱就好了。”

      这简直不是鸭，而是仁义奉献的mai身，刘福军为自己那天喷在他脸上的一口烟深深忏悔。要是妈还活着，要他像刘家娟这样拼命，他一样十万分愿意。

      “……哎，”他拎起啤酒罐跟刘家娟的一次性杯子碰了碰，“敬你。”

      刘家娟慌忙两只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见他颊上的结痂，又诚恳说：“刘警官，我帮你买了新的碘伏和创可贴，就在饭厅的桌子上，你等下回去有空的话，可以消消毒，我看这口子还挺深的。”

      “不是要攒钱？我自己知道买。”

      知道买就不会一直晾着，早上还洗掉了一次痂。

      刘家娟笑笑：“没关系的。”

      空腹喝了一罐酒，酒精吸收得太有效率，脸颊已经开始发热。刘福军托着腮看刘家娟埋头苦吃，想了想说：“你也别找房子了，就住我这，不收你房租。我家有张折叠床，我小时候跟我妈一起睡的，回去支在客厅给你用。”

      刘家娟惊讶地抬起眼睛。

      “怕逝者用过啊？怕你就继续睡沙发咯。”

      “不是怕，是不好这样占你便宜，”刘家娟说，“刘警官，你临时收留我，已经是……”

      “这么说你要继续租群租房吗？现在抓得紧，随时查处。多交的押金还没着落吧？好几百哦？”刘福军盛了碗饭。

      刘家娟也知道群租房不现实，他舍不得凯撒这份钱多时间短的工，也就没法去做工地住那种宿舍，但是正经租一室刘福军那样的房子又实在不便宜。想了半天，朝刘福军道了声谢。

      “谢什么，”刘福军这会胃口好多了，筷子赶在刘家娟清盘之前迅速扫荡，“人民警察为人民嘛。”

TBC.

附图老头内裤一张：

•猫娟猫AU，2009年，辅警猫x打工娟，21岁x20岁，全是捏造，说不好最后会捏成什么样因为我很随便的…

·无差，作者什么都吃，猫娟娟猫都好吃爱吃多吃

 01

      又是大国喜。

      刘福军把烟盒随手塞进制服裤兜。里间带班队长跟凯撒娱乐二老板聊得欣欣向荣，按惯例至少还要半小时才收队。几个同事在走廊上抽烟，他闻了一会，不大想抽，但还是把烟盒摸出来跟他们借了火。男人间的社交辞令嘛。

      刚抽一口，走廊墙上一溜金碧辉煌的大门开了一扇，歌声溢出来，九曲十八弯，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门缝里挤出个服务生，捏着空托盘关好门，把歌声封得只余些不甚明朗的隆隆声。他的衣摆已经整理好，规矩地掖在裤腰里，不像刚才刘福军推门检查时那样，被人掀开了伸手在衣服里摸。服务生把托盘夹在腋下，飞快地朝他们瞟了一眼，正对上刘福军视线，忙怯怯地笑了笑，低下头从几乎占满了走廊的警察身边经过。

      现在怯怯，刚才被人摸可是面不改色。刘福军哧了一声，一口烟喷在路过他面前的服务员侧脸。那后生吭也没吭，只把头埋得更低，匆匆经过这群人，转进走廊尽头不知去哪了。

      “军仔眼里揉不得沙子呀，”副队长嘻嘻哈哈地说，“等下去发廊查人让你冲第一个啦。”

      “是啦，证据确凿随便抓，”同事一下搭住他的肩，压得他往下一沉，“凯撒就算啦，别像上回闹得那么不愉快——”

      “……”刘福军摸着后脑勺笑，“是，是，我刚上班不懂事，多亏各位大哥教我……”

      场面话说了，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顺势把刚收到手的烟拿来散了一圈。半个钟头后队长和二老板依依惜别，一队人准时准点抓获一车外市来走穴的暗娼，十几个人，环肥燕瘦蹲了一地，他挨个登记身份证，其中一个上缴账目一册，上书：x月x日二百元。

      五次够他一月工资。不禁想起凯撒那个年轻后生，刘福军暗暗撇嘴，挣快钱，难怪。

      扫黄收队比查凯撒快得多，回了所里，刘福军下车时瞥见队长从后备箱拎出三只大黑塑料袋，塞得几欲爆炸，袋口隐约竖着整条大国喜的一角。他赶紧蹦了几步，钻进审讯室。

      后半夜收工，刘福军锁好自行车停在楼梯口，提着脚跟窜上楼。他脚步轻，甚至没惊动声控灯，摸黑捅开两道锁，熟门熟路地瘫在门边沙发上。半梦半醒间，一下又蹦起来按开大灯，推开屋子西面小房间的门，匆匆忙忙上了柱香。

      佛龛上观音柔美的面孔含笑轻垂。刘福军上过香，又给另一面墙上两张黑白照片供好香，这才长出口气。

      “阿娟收工呐。”

      刘家娟锁好工作服，对同事笑着点点头。说话的年轻女子已经喝高，跌跌撞撞走进厕所，刘家娟很快听见门板后传来抠喉咙催吐的声音。

      他抿了抿嘴，到旁边开水房倒了杯热水，等了几分钟，把杯子递到扶着头走出厕所的女子手上。看她吹着气喝了两口，才挎好自己那个学生气的帆布斜挎包飞快走出凯撒。夜晚的凯撒被霓虹灯点缀得流光溢彩，五彩灯光在他脚下投出一道黑影。

      刘家娟脚步极快，踏着自己影子，不多时已转进居民区，上了楼，绕过一楼道煤气罐和自行车，偷摸进屋，爬到上铺将兜里揉皱的现金叠平藏进枕下一只小口袋。被摸几把，换五十小费，赚了。

      这几天得去把钱存了转走。他合衣盖上被子，闭眼迷迷糊糊地算账。房租要留下，还有伙食费……

02

      刘福军早点吃了盘肠粉，几口干完，火烧屁股去派出所签到。辖区今天新商场开业，维护治安，小辅警首当其冲。

      商场前搭了个大看台，什么方总圆总的上台放了一嘟噜狗屁，音响效果太好，刘福军在道旁执勤，感觉头顶四面八方都是总的声音。剪完彩，人群开始躁动，锣鼓一响，他条件反射扭过头，见台上跃来一只红狮。

      还请了舞狮，这下真跟春节花市似的，造势真到位。行吧，本来人流量也差不多了。

      “嚯哟，厉害哦，这么多人，”身旁汪哥说，“过节一样，怪不得我老婆死都要来看看。”

      刘福军忙着把喇叭打开搁在前引擎盖上，开始循环播放录好的“有序通行，小心踩踏”录音，闻言笑道：“新开业，打折嘛——我看那狮舞得不错。”

      “看不出名堂哦，热闹嘛是蛮热闹。”汪哥说，“这东西跟京剧一样，我们外行嘛就听个响。”

      刘福军没反驳，笑嘻嘻点头，扭回头接着看那红狮。狮头不错，精气神足，狮尾就差了，脚步拖拖沓沓，总慢半拍。正暗暗评头论足，汪哥胸前对讲机一响，说看台旁有纠纷速来。刘福军忙跟着汪哥鱼贯入人群，左挤右挤半天才游到看台边上。

      原来是推搡间有小孩跌跤，一跤连带摔出两个小偷——都是现行，手还伸在别人兜里。这下四周乱成一团，刘福军疏导交通兼安抚群众，喊破喉咙，暗恼自己没顺手带上那喇叭。

      嘈杂纷乱中醒狮舞毕，狮头狮尾摘了舞狮装备下台。其中一个小偷趁乱想逃，刘福军伸手抓他后领，不料那犊子情急之下莽劲极大，竟拖着他一路冲到看台边，幸好刘福军死活不松手，汪哥他们又及时帮手才没真让他跑掉。

      小偷被反剪双手按住，刘福军正了正帽子，往后一稍，刚觉得脚下似乎踩着什么，身后就有人顺手扶了他一把，轻轻说：“当心啊。”

      他一低头，原来踩着的竟是对方的脚，深绿色的解放鞋，脚一挪开，只见上头留了个醒目的鞋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留神有人，”刘福军转身说，“真对不住。”

      这人一手夹着狮头，弯腰拍了拍鞋面上灰，抬头好脾气地说：“没关系的，警官辛苦了。”

      刘福军一噎。年轻后生，他认识，前两天刚在凯撒见过。当时还查了对方身份证，看他一张小孩脸，本想着拿住了凯撒违法用工的证据，不想一看证件已经成年了。他在舞狮？

      戴着帽子，刘家娟没认出他。也许根本没看他。刘家娟轻轻垂着眼睛，目光回避着，脸上却又对面前的警察笑了笑，这才夹着狮头快步走开，看方向是往商场总务处去了。

      汪哥叫了他一声，刘福军回过神，上前把两个小偷押进警车，这次回来时没忘顺手带上喇叭。看台换了一波人表演，仍旧好不热闹，刘福军抬头瞥了台上一眼，又忍不住想：做那种工，还会舞狮？

03

      刘家娟把攒的现金连同舞狮的钱一起存进银行，又立即转账，把存折清得刚够生存，这才松了口气。钱不在兜里就是安全。

      之前现金存得不及时，丢了好几天工钱，根本不知道被谁偷了，后来只好锁在凯撒更衣室的柜子里，隔几天就存一趟。

      下午有个装卸的活，不算辛苦，起码他现在已经不觉得这种活辛苦。刘家娟领完工钱，盘算着回去冲个澡休息一下差不多到夜班时间。他住的这一片属于城中村，虽说看着也是小楼，但都是自建房，一间屋隔出八个上下铺。

      楼下停着辆警车，红蓝灯闪个不歇。可能遭小偷了吧。

      刘家娟一脚才踏进楼梯口，就听楼上一声暴喝：“警察打人啦！”

      二房东的声音。

      他心一拎，绕过杂物灵活地奔上楼，在四楼楼梯口就看见楼上站满了制服背影，警察说：“吵什么？你吵什么？罚款单子下了多久了你不知道？整改懂不懂？”

      二房东硬着嗓子：“什么罚款，我不懂！我又没违法！”

      警察气笑了：“当年清水河爆炸你不知道？房中房早就要拆！”

      二房东破口大骂，刘家娟隐约看见他上手了。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下一秒就见二房东被利落拿下。警察扭着他从刘家娟身旁经过，为首的吩咐道：“军仔善个后。”

      屋中有人应了一声。刘家娟跑上去，里头留了个穿制服的，正对几个租客说群租取缔的事。

      租客七嘴八舌地尖叫，把刘家娟想说的都说了。房租、押金、行李。更重要的是——住哪？二百一月的床位，到哪找？

      穿制服的等租客骂声告一段落才开口，不过没说两个字又是新一轮尖叫，他就闭上嘴再等片刻。说来说去还是些官话，一个字没能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刘家娟在门口听得头大，里头租客更头大，一片混乱中，突然有人开始劝架，仔细一听似乎是有人动了手。

      这个穿制服的比刚才那波脾气好，没说什么袭警不袭警的话，边劝边把规定又解释了两遍。倒是租客们见了血都不说话了。听他说完，知道明天就要来人强拆石膏板，横竖是群租不成，愤愤地瞪着他退出大门。

      刘家娟杵在门口正好跟这人打个照面。年轻人，估计跟他差不多年纪，粗眉细眼，皮肉瘦削，颊上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血流下来，邋遢地抹成一片。

      他赶忙往后退了一步贴到墙上让路。小警察却顿了顿脚步，停下问：“你也是这的租户？”

      刘家娟隐约觉得他眼熟，又不敢直盯着看，怕误会成挑衅，垂下眼皮说：“嗯。”

      “……刚才我说的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不让群租。”刘家娟想了想，还是低声问，“我们押金怎么办？”

      问完也知道小警察无能为力，于是又问有没有临时安置的地方。小警察说没有，他只好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身上余钱不够正经房租，别提押一付三了。

      小警察脸上的血还在流，他拿手背又抹了一把。

      刘家娟看着他那样子有点不忍，虽没想好自己的后路，还是说：“警官，我拿点纸给你擦擦啊，流血了。”

      租户们已不再聚集在门口，从里间传来摔摔打打的叫骂声。他进去拽了一大把卫生纸，顺便把平常自己用的碘伏棉签一起拿来。小警察没接，看着他说：“哎，刘家娟。”

      刘家娟被叫破大名，汗毛都竖了，心思急转，拼命回忆自己是否在不知情的时候上了派出所的监管名单。

      “我前几天在凯撒查过你。”小警察说着从他手上拽过卫生纸囫囵擦了几下脸，没什么用，那片血渍已经干结在皮肤上，一笑扯得脸皮发紧，“怎么，干那么久都没客户肯收留你两天啊？”

      凯撒灯暗，刘家娟当时没怎么看清，只顾祈祷自己别被当成黄扫了，不管怎么说，进派出所一趟太耽误时间。这会又碰上问话，大概知道是当晚那个差点在包厢直接把他当鸭捉拿的年轻警察，只好低头吭哧道：“我、我不是……我在凯撒做晚班侍应的。”

      小警察想说什么，看见刘家娟手里的半瓶碘伏，抿了抿嘴，把刻薄话咽了。他抬头看了看五楼那扇大开的群租房大门，顿了顿说：“你同我过来一下。”

04

      刘福军在楼道口摸黑锁车，忽然听见脚步窸窣声由后接近，吓得他赶紧摸腰间警棍，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下班时已经交走了。

      他手上蓄力，警惕地转过脸准备扑击，不料身后居然是刘家娟。

      “刘……警官，”刘家娟局促地捏着斜挎包带子，“麻烦你了。”

      他这样子哪像做夜场。穿了件不够合身的短袖，牛仔裤、解放鞋，挎个半旧的帆布包，腿边放着一只红白条纹的大编织袋。借着月色，刘福军隐约看见他露出个窝囊的笑，不说又钝又土，起码跟丰神俊朗半点搭不上趟。

      “……人吓人吓死人，听过没？”刘福军弯腰扣好车锁，“你是在等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

      刘家娟听出他有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解释：“呃，我……刚下班，要是就直接这么上去，太没礼貌了。”

      “三好学生啊你？”

      刘福军领他上楼，开门开灯，说：“你睡沙发，行不行？”

      屋子大约四五十平，两室一厅，老式的水磨石地面，干燥时也仿佛透着湿气。堂屋连着饭厅，饭厅靠墙摆了张空荡荡的八仙桌，上头只搁了烟盒和打火机。倒是茶几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边缘摆着个小不锈钢盆，汤水散发出隔夜泡面的气味。刘家娟嗅了嗅，似乎是蟹黄面。

      “没问题没问题，”刘福军还在看着他等他回话，刘家娟连忙保证，“我找到住处就搬走，多谢刘警官。”

      刘福军点点头，指着西边关着门的房间说：“那间是佛堂，你害怕就不要进去。”

      刘家娟惊奇地看了看房门，嗯了一声，问：“这么说房东时常要来上香吗？要是撞见我……”

      “什么房东啊，我就是房东。”刘福军笑道，“虽然是传下来的房，不过如今房本是我名。里头除了菩萨，还有我阿妈同阿嫲遗像，你害怕就别进去，不怕也莫乱动里面东西，明不明白？”

      见刘家娟老实点头，他继续说：“也不要带其他人回来，这不是凯撒——你自便吧。”

      “刘警官，我不是……”

      刘福军没等他说完，自顾自推开西间的门进去，刘家娟听见他按了几下打火机，接着隐隐闻到一阵线香气味。他去大门口把装着行李的编织袋挪到沙发旁，偷偷往西间望了一眼，看见刘福军没跪也没拜，正神色平淡地往香炉里插香。

      没过几秒刘福军就出来了，关上门，端过茶几上那盆剩汤去厨房涮了涮，又拿盆接了水座到灶上烧。接近两点，刘家娟已经困了，明早有份工，要去做绿化。但主人没睡，他也不好意思洗漱休息，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屏息等吩咐。

      倒是刘福军自己想起来了，抱了床毯子给他，然后拿个不锈钢的夹碗器夹着刚烧开的不锈钢盆——既是锅又是碗的——热气腾腾地泡了碗面进了卧室。临关门，看着抓着毛毯局促地坐了半个屁股在沙发上的刘家娟，刘福军没忍住问：“你会舞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