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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12

伊芙利特的耳朵特别灵敏。她一听到门外那特别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立刻关灯扯过毯子背对门口躺下。


电动门闷声滑开,像羽毛一样轻的脚步声飘了进来。


伊芙利特能感觉到脚步在床边上停下了,赶紧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伊芙利特?」


这里的关键是千万不能动弹。只要等上一会儿,赫默就会走掉了。


伊芙利特开始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她从一开始,一直往后数。前阵子塞雷娅还教了她十以上的数,她也学得很好。


十八。十九……十九……十九……


伊芙利特忽然心里着急起来。她知道下一个数字是什么,可是竟想不起来是怎么说的了。


想了好一会,也忘记了要注意床边上的动静。竖起耳朵听了听,...

伊芙利特的耳朵特别灵敏。她一听到门外那特别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立刻关灯扯过毯子背对门口躺下。


电动门闷声滑开,像羽毛一样轻的脚步声飘了进来。


伊芙利特能感觉到脚步在床边上停下了,赶紧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伊芙利特?」


这里的关键是千万不能动弹。只要等上一会儿,赫默就会走掉了。


伊芙利特开始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她从一开始,一直往后数。前阵子塞雷娅还教了她十以上的数,她也学得很好。


十八。十九……十九……十九……


伊芙利特忽然心里着急起来。她知道下一个数字是什么,可是竟想不起来是怎么说的了。


想了好一会,也忘记了要注意床边上的动静。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实什么声音什么气息都没有。伊芙利特悄悄将眼睛睁开,向外窥看着。


病房里黑漆漆的,面前只有一个黑黑的影子,她又赶紧闭上眼睛。


黑影笑了起来。


「你睁开眼睛了。」


床头的灯光被啪地一声按亮,赫默站在床前看着她。


「伊芙利特,你又没睡觉。」


「哇啊啊——」


伊芙利特蹬开毯子,翻过身仰面大字躺在床上,将怀里抱着的绘本——她没有按时睡觉的罪证,都显露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你的呼吸太紧张了。」


「那么黑,你怎么知道我睁开眼睛了!」


「因为我没有灯也能看清楚。」


伊芙利特一听,不服气地在床上闹起来:「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赫默作弊!」


她一打滚从床上爬起来:「我明天告诉塞雷娅!」


「塞雷娅要知道你不按时睡觉,她就要说你了。」


伊芙利特赶紧捂住嘴,但腮帮子还气鼓鼓地鼓着。


「那我不告诉她,你也不要告诉塞雷娅。」


「那你要好好睡觉。」


她眼睁睁看着赫默拾起床上的绘本,拿走,在小书桌的抽屉里放好。


伊芙利特住进这间普通病房有好一段时间了。她被允许离开隔离病房,终于可以在整间实验室里自由地行走玩耍,这间曾经短暂地住过几天的病房现在成了她的专用房间。塞雷娅给她的房间贴上了一些装饰,还给她的房间搬来一张充当书桌的小桌子。还有床头的猫头鹰闹钟也是塞雷娅送给她的。虽然赫默依然会在早上来叫她起床,但她还是会按塞雷娅说的,睡前定上一个闹钟,等着第二天在咕咕咕的闹铃声中醒来。


她现在可以自己开关房间的灯光,自己睡觉,自己起床。随之而来的,像这样和赫默斗智斗勇的机会忽然多了起来。一个睡前故事已经不足以满足她,在她躺下以后,刚刚的故事还在她的脑海中打着转。等赫默走后,她就爬起来,重新打开灯,把最喜欢的绘本抱回床上来看。


赫默送给她的书中,她能看懂的东西依然不多,大多数时候依赖赫默或者塞雷娅读给她听。但后来赫默又给她买了一些绘本,她就能够抚摸那些精美的话,与绘本中的美妙世界隔纸相望。


「好好睡觉。」


赫默哄她躺下,给她盖上毯子。


伊芙利特缩进毯子里:「赫默,明天我又要做测试了吗?」


赫默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拨开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


「塞雷娅说你做得很好。她下次会给你带一点奖励。」


伊芙利特点点头。


「晚安,赫默。」


「晚安,伊芙利特。」


从毯子里伸出的小小的手,伸长到床头的开关前,按灭了房间里的顶灯。


房间里重新被漆黑笼罩,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赫默能看见她。


她闭上眼睛,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离开。




赫默在玻璃门前等待了一会,那位上次接待她的佩洛族职员前来给她打开防卫科办公区大门。还未将这位楼上的研究主管迎进去,就仿佛已经洞察了赫默的来意,说道:


「早上好,赫默博士。很抱歉,我恐怕主任现在不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她说她今天早上要参加防卫科的训练。」


这位佩洛族的职员是位善言观色的人。他点点头:


「请进,训练任务应该还有一刻钟就结束了。如果您要等主任回来的话,我带您去办公室。但如果您有急事,也可以去训练场,离这里不远。」


赫默踌躇了一下,选择了训练室。


「您知道训练场的位置吗?可以从防卫科里面走,我带您去。」


他把赫默迎进来,说,训练室在下面。


「您下次先打个电话到防卫科就好,分机号2887,免得白跑一趟——走这边。」佩德罗在前面带着路,一边回身指了指自己胸前的ID卡「叫我佩德罗,我是防卫科的行政助理。」


医学研究所的内部构造错综复杂。他们从办公区内部穿过一道门禁,走下半道楼梯,穿过一条风景大好的空中短廊,再下了一道跨楼层的楼梯——不对,不对,赫默记得中间还拐过了一个拐角,她开始记不住路了。


「实际上这条路通往隔壁栋器械测试场的侧门,器械测试场和训练场在同一座建筑里。因为我们经常要在两座建筑之间来往,所以这样走更方便一点。但是去训练场和健身室的话,从一楼的正门走会更容易找一些。」佩德罗好像总能知道在什么时机搭腔,他刷开又一道门禁「是这里。」


两层楼高的室内训练场馆,一个个不同用途的室内训练场被墙壁隔起来,部分使用了全透明玻璃墙的场地兼作内部的免费健身场所,在门边的小窗上略一探头就能看到室内的情况。佩德罗把赫默引到其中一间训练场门口,寒暄了两句,就回去了。


赫默是第一次来训练场,这地方光是名字就和她这种办公室派无缘。她在门前略微踮起脚,从门上的一小方透明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第一眼就看到了塞雷娅。


塞雷娅抱着双臂站在场边上,侧背对着门口,冷眼旁观着场上打得火热的车轮挑战赛。银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穿着运动用的短装。瓦伊凡神色严肃,那样子——对了,那样子就和训练伊芙利特时一模一样。


被挑战的是一名比塞雷娅还要高大的乌萨斯人,赫默能想象自己站在他面前大概就像小黄鸡站在灰熊面前一样弱小。粗壮的手臂孔武有力,逐一将挑战者简单几招就压制在地。


赫默的视线扫过场上进行训练的人群,能想象为什么这名乌萨斯人被选为摆擂台的人。乌萨斯人在他们当中看起来最为高大强壮。如何快速制服具有体型优势的目标大概是这次训练的目的。无需讲究章法和场面,甚至可以几个人一起上,毕竟真的打起来的时候也不可能如电影中那般漂亮地有来有往。可惜的是,赫默站在门前已经窥看了一轮挑战,他们抱腿,抱腰,对拳,都奈何不了强壮的乌萨斯人。即使是身手矫健的菲林人,在乌萨斯人大闹四方时趁着空隙钻入他怀中,也没能成功把那头留着络腮胡子的大熊撂倒在地。


塞雷娅看起来不太满意。她叫停了,走上场去,大熊才把和他扭抱在一起的菲林人放下。


塞雷娅站到了大熊旁边,略微偏头,左手挡住大熊刺出的右拳,指着他的肘和肩关节,对着旁边围着的下属们讲解着技巧。


她用右臂从外侧绕过大熊的肘关节,一边说着,一边往内侧压了压大熊的肘部。但是大熊暗暗发力,示范性的动作并没有绞动大熊的粗臂。


毛胡子大熊忽然屈肘挣脱,然后用力量优势向塞雷娅的方向猛击。塞雷娅下意识地上半身侧过一边闪开了一下,往后一退。周围的职员们也都一惊,往后撤一步散开。


接下来的动作赫默便看不清楚了,回过神来只听到闷闷的「嘭——」地一声直传到门边来,让赫默听了也不由得肩膀一缩。


大熊结结实实被摔倒在地,塞雷娅骑在他肩上,膝盖抵着后颈和肩膀的关节,反扭着他的一只手臂。大熊不断试图反抗起身,在地上扑腾起来。塞雷娅却不太理会,甩了甩头,将垂下来的长发甩回肩后,一边若无其事向周围的职员们讲解压制的要点,拍打着乌萨斯人的腕关节,然后将手腕往反方向扭去,毛胡子大熊嗷地一声大吼,开始拍地投降。


赫默这才发觉自己扑在门板上往里看的姿势有些不雅观,但手心里着实捏着一把汗。她赶紧跳下来,走回到墙边,犹豫了一下,在门口的长凳收纳矮柜上坐下。


后知后觉地,赫默才想起来塞雷娅是防卫科的主管,想起她手上留下的伤痕和茧。「防卫科主任」的头衔平常似乎不过是几个稀松平常的字眼,一个用来和赫默在各种安全规范上争个高下的筹码。但今天亲眼看见这一幕,似乎才体会到这背后蕴藏的力量。


赫默甚至开始觉得塞雷娅确实很适合——也许更适合防卫科的工作。她犹豫了起来,是不是应该现在起身,悄悄离开。


赫默刚站起身,训练场的门后面传来一阵响动,她又赶紧坐下了。


训练结束的防卫科职员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从她面前走过,往走廊深处走去了。没什么人在意她,只有少数几人瞥过来一道好奇的目光。除了毛胡子的乌萨斯人,他揉着自己那被扭疼了的手腕走在最后面,就好像认识赫默一般,朝她摇了摇那只手,还咧了咧嘴角。


赫默也只好轻轻向他点头,算作不失礼的致意。


等大家快要散去,塞雷娅才拿着运动毛巾和文件册走出来。


赫默还没想好要如何和她打招呼,局促了一阵。塞雷娅见到坐在门口的赫默,微微一愣,随既紧张地沉下了脸色。


「发生什么事了?」


赫默赶紧摇头。


「只是……」赫默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和办公室,她就好像失去了应有的余裕「只是想和你谈谈。」


「伊芙利特的事情?」


「嗯。」


「很紧急?」


赫默摇摇头。


塞雷娅不相信。如果事情真的不急,她有些不相信深居简出的研究员会离开自己的领地,穿过医学研究所的玻璃迷宫,不辞辛苦地远征到一个与办公室派无缘的地方来。


她盯着赫默看了好一会,怀疑的目光上下审视。


「……只是想和你谈一谈,面对面地。」


塞雷娅的眉间这才舒展了开来,似乎放下了心,去将敞开的训练场的门拉过来关上。


「你可以在内线上留个语音留言,或者在我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塞雷娅对赫默苦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我以为实验室出了什么事情。」


「但你还是只能回办公室等我。」她和赫默刻意保持着一些距离,拉了拉身上的短装「我要先……清洗一下,会花上一些时间。」


赫默没有作声,也没有起身。


「三十分钟后我去找你,好吗?」


赫默的耳羽微微往下垂着,好一会,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回答:


「……我好像迷路了……」


塞雷娅挑了一下眉毛。


尽管面上克制,但还是没能压住微微上翘的嘴角,塞雷娅又欲盖弥彰般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好……吧。那就——跟我来吧。你可以在更衣室等我一会。」


来吧——


塞雷娅领头在前面走着,赫默站起身跟在后面。她从后面看着瓦伊凡那欣快轻甩的尾巴,心里逐渐腾起一股恼意。尽管她上次才答应过塞雷娅,不再对她的尾巴搞突然袭击,但眼下,确实是恨不得上去抓住尾巴。


赫默终于没好气地警告她:「你的尾巴每天都这么夸张吗?」


「咳——」


「……好笑吗?」


「奥利维亚·赫默博士,您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我要踩你的尾巴了。我提前提醒你了。」


「……啊、别。」





更衣室。


赫默捧着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牛奶咖啡坐在长凳上,背对着置物柜,等待着淋浴出来的塞雷娅收拾好东西。


她发着呆,背后是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布料摩擦的声音,和开关金属置物柜的响动。赫默听着,猜测着塞雷娅正在做什么。在擦干头发的上的水,在穿衣服,还是在柜子翻找个人物品。


在这些声音和声音的间隙中,赫默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开启话题来说一些可能很严肃的事情。


「呃……我看了你们训练……」赫默随意地提起了一个闲聊的话头「那个乌萨斯人……」


「嗯?他?是个攻坚的好手。他才是教官,现在负责一部分安全防务的日常工作。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参加日常训练了。一个月露面一次,监督训练的质量。」


「……他认识我吗?他好像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普通同事之间是会打招呼的,赫默,而不是只靠耳羽交流。」说着,赫默的耳羽忍不住微微一抖「他认识你也不奇怪,整个防卫科都知道我正在和赫默博士的项目合作,尤其是那两位防务和行政事务的负责人。」


背后又是一阵开关柜门和走远的脚步声,然后从柜子另一侧,传来吹风机的风鸣声。


那阵风鸣声响了许久,赫默端起咖啡罐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


——塞雷娅的银发很长,洗完后应该需要很长时间来护理吧。


忽然就,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


她想象着热风如何拂动银色的发丝。塞雷娅将纠结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分开,把它们梳理到应该的位置上。耐心,而且从容。


赫默在她的从容不迫中,也好像有了再喝一杯咖啡的余裕。


当风鸣声停下来,塞雷娅走回到置物柜旁时问起:


「你想要和我谈什么?」


赫默终于感觉自己准备好了要说起这个话题。


「伊芙利特的病情又发展了一点。」赫默说「今早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比起上个月,细胞融合率有所上升。」


塞雷娅正在取东西的动作蓦然停下来。


「……你认为这件事不紧急吗?」


「至少我认为不紧急。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即使没有诱因,矿石病的病程也一样会逐渐推进。虽然融合率比起最初有所升高,但是她的各方面的状况比起刚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好上很多了。」


「所以你认为还是有诱因的。你还是认为这会和伊芙利特学习源石技艺有关吗?」


赫默顿了顿,措辞谨慎:「这无从求证。」


然后在塞雷娅想要接着说什么之前,又说道:「请不要假设我的想法。塞雷娅,你不是这里唯一擅长源石技艺理论的人。我确实听说萨卡玆人有一种危险的技巧,利用自身的矿石病结晶来施放和强化法术。但那种偏门的方法与普通的施法过程截然不同。我不会将这种个例作为证据,来断定使用源石技艺一定会导致矿石病恶化。」


「但听起来,你还是有一些想法。」塞雷娅沉默了一阵,就好像不出声地叹过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柔和「抱歉,无意冒犯。你是伊芙利特的医生,我不质疑这一点。但这件事上我们确实分歧很大,我担心的是先入为主的成见会将思考带入歧路。」


「但我不得不这样去想。我也希望我能判断哪些因素会影响病情,哪些不会。但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因素……我做不到。学界对感染者缺乏研究,很多方面都缺少理论和数据支撑。就算有人对我评价再高,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那是她的天赋才能,也是萨卡兹人的传统。」


「但不代表她就必须如此。如果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源石技艺对矿石病发展毫无影响,那么只要伊芙利特愿意,我很高兴她能学习法术。」


塞雷娅沉默不语,赫默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充满了犹疑和思考。


「但有一点你是对的。」赫默叹了口气「源石技艺在这世界上这么重要,而现代对源石技艺和矿石病之间的关系却所知很少。莱茵生命在临床研究上显得太学院派,我们研究源石,也研究矿石病,但我们很少研究感染者。」


「你知道『罗德岛』吗?」


塞雷娅顿了一顿,对此不是很肯定地回答道:「听说过。」


「他们对感染者的了解和研究令人惊讶。」


「……想跳槽了?」


塞雷娅的语气轻松,但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柜子深处挤出来的。


「我不会留下伊芙利特的。」


塞雷娅又沉默了一会,然后便转移了话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想你已经有计划了。」


「你说过你整理过一个理论框架,基于那一系列论文和我们已有的细胞实验,以及对伊芙利特的测试数据。接下来我们需要在伊芙利特身上构筑出结晶和正常细胞共存前提下的新的循环系统,白面鸮需要尽快完成模型的建模和模拟。你给出的计算参数对白面鸮的工作将会很关键,那是整个理论的基础。」


「……共存?」


「是的,矿石病的可怕在于结晶化不可控制,而不是不可逆转。无序的结晶化破坏了循环系统中原有的重要器官却又没有形成新的替代品,最终使病人的器官受损或衰竭而死。但从已有的研究来看,结晶的生长是可塑的,并且能够替代小部分的生体功能。所以我们要控制它,让结晶生长在应该生长的地方,去除多余的部分,维持原有的生体功能,找到原生组织和结晶之间的新的平衡,让现有的系统依然能够维持下去。」


「新的平衡?我以为……」


「对于不可逆转的变化,强行寻求将其恢复原状并没有意义。只有定向引导系统去修复已经受损的部分。」


「那你要怎么做?」


「抽取伊芙利特身体中的细胞,用源石结晶碎片修改遗传因子的表达,然后通过体外培养的细胞回输。」


赫默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要重塑伊芙利特。」


背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赫默低头戳了一口咖啡,她似乎知道塞雷娅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她也早就对此做了许多次对话模拟的准备。


但是毗邻淋浴间的更衣室的空气又湿又热,耳羽似乎都因此变得沉重而僵硬。


赫默将一口咖啡从喉间生硬地囫囵吞下。


「……莱茵生命在生体组织和源石结晶的融合方面有许多相关的研究和实验成果,也做过体外培养。也许你在防卫科的时候未曾关注过,我也经手和参加过几个,找到过源石晶体使细胞晶体化的融合结构。现在的这个项目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这些成果和技术的最终目标。」


「那消失的项目记录和档案呢?你不打算弄清楚过去的事情再做决定吗?」


「它们的方向和思路本来就不一样,我们还是可以基于这个项目现有的数据和经验继续研究。塞雷娅,这和在实验室里不一样,病房里的情况一直在变化之中。即使是要在黑暗中摸索,我们也不能因为缺失了一两个条件就停下。」


「我只想关心一件事情。」塞雷娅的声音低沉「……伊芙利特会变成什么?」


「伊芙利特……还是伊芙利特。」


「身体的一部分变成源石结晶的萨卡玆,还会是萨卡兹吗?」


「种族分类学和哲学并不是最重要的。首先她要活下来,并且很好地活着。」赫默将手中的咖啡罐放到一边「然后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塞雷娅沉默了一阵。


赫默又接着说道:


「这还只是一个想法,如果你对细节有任何疑问,我可以解释。我们可以继续讨论,白面鸮也会做充分的风险评估,和足够多的模拟……」


塞雷娅忽然打断她:「你是在征求我的同意的吗?」


这次轮到赫默沉默了下来。


「你可以等我回办公室以后,等我们坐下来再慢慢说。为什么……这么急着跑来找我?」


赫默在沉默中摸过了放在身边的咖啡罐。但咖啡已经喝尽,将罐子在手里转上一圈,一口都没剩下,更得不出什么答案。


赫默瓮声瓮气地答道:「……我不知道。」


这似乎不应该是赫默会给出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要和你谈谈。」


「……也许是想确认一下,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我们会变得很忙,毕竟……」


赫默叹了一口气,她双手抱着那罐咖啡,手指绞在一起。


「防卫科就足够让你忙了,你现在又是做双份的工作。而研究员忙碌起来的时候……你知道的……所以如果,如果……」


「赫默。」


从后面伸过一只手,轻轻落在赫默的耳羽上。


塞雷娅轻手轻脚走到了赫默背后,将不知不觉竖起的耳羽抚平。


「这是你第二次这样问,我的回答不会改变。我希望保护伊芙利特的一切,甚至是她今后的人生。不仅是现在让她活下来,我希望她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在外面的世界里很好地生活下去。就像你所说的,我会救她……我不会再回避自己应担负的责任。」


「虽然我们在一些事情上存在分歧,但我很高兴你能和我分享这件事。我们当然可以继续讨论更多的细节,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出你想要的参数的。」


「我们一起。」塞雷娅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棕褐色的耳羽「相信我。」


赫默回头看向塞雷娅,那对赤橙色的眼睛也在定定地望着她。


赫默想,就像冰川里一抹暖色的夕阳。她在极北科考报告的照片中见过,是北地冰洋中最美丽壮阔的景色之一。


和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同样近在咫尺。


她的视线在那抹暖色里跌跌撞撞了一会。


然后一伸手,抓住塞雷娅套在身上那件纽扣只扣了中间两颗的衬衫前襟,将衣襟合了起来。


「……只要你先穿好衣服。」




测试开始前,塞雷娅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抓住了追着网球和小咪波玩抓球比赛的伊芙利特。她一抬手就捞住了弹跳的网球,伊芙利特不服气地撇起了嘴。球大概是麦哲伦带进来的,塞雷娅瞄向站在一旁的科考专员,麦哲伦挠着后脑勺的头发,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眼神顾左右而言他。


在实验室里大声喧闹不成规矩。


而且,要问起麦哲伦最开始是怎样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进入了这座实验室,见到并认识了伊芙利特的,防卫科主任就有些话要和梅尔谈一谈——


算了。


塞雷娅叹气。


伊芙利特能交上朋友,是好事。


一个开朗而且认真的朋友也许也能给伊芙利特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塞雷娅让伊芙利特和麦哲伦道别。伊芙利特不情不愿地嘟起嘴,嘟囔了一句,和麦哲伦挥了挥手。


伊芙利特还没有玩够,跟着塞雷娅走进用作测试场地的隔离室时,依然嘟着嘴。正和白面鸮讨论着数据采集的赫默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抬起头,眉头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些,但视线里的硬质在琥珀色中化开后,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忧虑。


「数据采集大致顺利。」白面鸮戴上了改良后更为轻便的辅助视镜,忽然就对赫默说道「塞雷娅主任是一个优秀的指导者。伊芙利特有很好的天赋和努力的愿望。白面鸮能从采集系统中感觉到。」


赫默看向不远处的伊芙利特,小家伙在塞雷娅的帮助下穿戴那些麻烦的仪器。伊芙利特依然对这些线缆显得不耐烦,而且机械重复的源石技艺的练习过程现在也让她感到无聊了起来,即使当初她是那么兴致勃勃地要学习如何变出一朵漂亮的小火苗。伊芙利特站在原地,不太合作地把身体左右转来转去。


直到塞雷娅帮她把仪器都穿好,在她身前蹲下身来。


赫默说你会给我糖果,伊芙利特说道。


如果你今天也能表现得好的话,塞雷娅拍了拍小萨卡兹的肩膀。


然后她才消停了下来,又摆出了那副伊芙利特大爷的样子。


白面鸮从辅助视镜和神经连接系统中听得一清二楚。


「您应该信任伊芙利特。」


赫默还是默默地望着,过一会,才松下了肩膀上的力,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测试开始了。


在结束了几次常规的练习后,塞雷娅开始教给伊芙利特新的技法。


学会了如何发动法术的伊芙利特,要开始认识精确控制源石技艺效果的方法。


毕竟,作为一名初学者,伊芙利特施法的时候只是在随心所欲地释放着自己身上的能量。而这正是她的麻烦之处——伊芙利特的火焰天赋有可能会在不恰当的时候燃起熊熊大火。


塞雷娅给她讲解起了其中的理论和诀窍。


但伊芙利特悄悄地走了神。


她在想一些别的事情,一颗喜欢的糖果,一些愉快的活动。刚刚在走廊里玩耍的兴奋劲头还没过去,想得她全身都按捺不住,想要放开手脚,在这房间里肆意地奔跑。


观测着这些神经活动的白面鸮,像是发现了小秘密一样,在辅助视镜后面,微微挑了挑眉毛,玩味地看着场地中央依然专心教导的塞雷娅和心猿意马的伊芙利特。


等到塞雷娅让伊芙利特上手实践时,伊芙利特又马上跳了起来,想要立刻一展手脚。


但很快,这股兴奋劲就落到了冰点。


伊芙利特的小火苗又变不出来了。


小萨卡兹懊恼地在空气里一阵乱抓。


这种不成功的施法是伊芙利特一直以来毛躁的老毛病了,就连旁边束手观看的赫默也微微苦笑。白面鸮瞄了赫默一眼,熟练地将一组又一组模式眼熟的数据保存为快照。


集中,伊芙利特。


「啊啊啊啊——俺明明试了!」


「伊芙利特,冷静。」塞雷娅的声音压在头顶上「按我教你的……」


「我就是那样做的!」


「……你刚刚有认真地听我说话吗?」


伊芙利特立刻又和塞雷娅赌上了气。


她在白面鸮面前的数据里,变为了一团巨大的能量。


终于白面鸮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伊芙利特周身的温度正在极速上升。


刚想出声警示赫默,忽然想起一阵不知来源的噪音,让白面鸮一惊。


但周围却都像没有听到一样,都不为所动。


噪音来自极近的地方,刺耳的蜂鸣如同几十根长针,缓缓刺进头颅之中。


白面鸮抬手按住耳旁,忍耐着这种刺痛感,四下环顾寻找着噪音的来源。


小小的火苗开始在伊芙利特周身的空气中爆开。而伊芙利特专注于要施放一个漂亮的法术,全然没发现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伊芙利特,停下!」


塞雷娅正要阻止她,赫默也跑了上去。


白面鸮看到火焰在伊芙利特周身的空气中爆燃起来。


那阵火席卷了眼前的一切。


她刚想叫住冲进那阵火中的赫默,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噪音刺穿了耳膜和大脑,周围失去了声音。


剧痛。眩晕。


火焰吞噬和扭曲了一切,炽热的冲击波如波浪般扫过,她在火焰中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再也无法维持源石技艺的白面鸮停止了施术,一把扯下头上的辅助视镜,丢在一旁,撑着法杖捂住一边的耳朵弯下腰来。


「……你……你没事吧?」


声音蓦然就回到了耳边。


梅尔惊讶地抬头望向白面鸮。她犹疑了一下,将膝上的工作站挪开到一旁的地板上,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关心地查探着白面鸮的情况。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突然……」


「火……」


这让梅尔十分困惑:「什么火?」


白面鸮猛地抬头。


噪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头痛也恢复了过来。


只是一阵阵眩晕还遗留在平衡感中,四周一切如漩涡般搅动。


在那漩涡的中心,伊芙利特委屈地跌坐在地板上,赫默弯腰倾身看着她。而塞雷娅还是一如既往,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没什么。」


白面鸮晃了晃头脑。


没有火焰,也没有不知来源的噪音。只有温控系统微弱的风声,此时格外清晰可闻。


一切如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11.5

塞赫休假了。

伊芙利特和麦哲伦,

和一闪而过的白面鸮,

和修东西的梅尔,

的故事。


————————


伫立在屋檐下,小小的园丁与小小的花。


可是人们匆匆走过。


谁也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


「不对!不对!」


伊芙利特掀了毯子坐起来。


「赫默才不是这样读的!」


伊芙利特打断坐在床前的白面鸮,一把将绘本拿了过来,有模有样地将刚才那段又读上了一遍。


「要这样,更加地——」


伊芙利特话音未落,被一阵「嘀嘀嘀」的蜂鸣声打断了。


她顿时泄了气——是白面鸮的闹钟,半小时前她们约定好,时间一到伊芙利特就睡觉。


但现在她...

塞赫休假了。

伊芙利特和麦哲伦,

和一闪而过的白面鸮,

和修东西的梅尔,

的故事。


————————




伫立在屋檐下,小小的园丁与小小的花。


可是人们匆匆走过。


谁也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




「不对!不对!」


伊芙利特掀了毯子坐起来。


「赫默才不是这样读的!」


伊芙利特打断坐在床前的白面鸮,一把将绘本拿了过来,有模有样地将刚才那段又读上了一遍。


「要这样,更加地——」


伊芙利特话音未落,被一阵「嘀嘀嘀」的蜂鸣声打断了。


她顿时泄了气——是白面鸮的闹钟,半小时前她们约定好,时间一到伊芙利特就睡觉。


但现在她们才磕磕碰碰念完了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伊芙利特最喜欢的这个,正要开始呢。


伊芙利特懊恼地把绘本丢去一边,将毯子拉过头顶蒙头躺下。


塞雷娅临走前叮嘱她,要听话。


如果到点了,赫默必会催她准时睡觉。不过若是平常,伊芙利特也还能再撒上一会娇,磨蹭上一会。


但今天不行,今天赫默不在,没人可以让她撒娇,她必须乖一点。


白面鸮拿过绘本,再度翻开。


「伫立在屋檐下,有一名小小的园丁,和他的小小的花。」


「人们匆匆地从面前走过。可是谁也没有停下脚步,看上他们一眼。」


伊芙利特悄悄拉下毯子,露出眼睛,瞄向床边的白面鸮。白面鸮从绘本上抬起视线,蜜橙色的眼睛看向她。


「我们念完这个故事。」


白面鸮接着念了下去,声音有些平板和寡淡。


伊芙利特在毯子下静静地听着,不知在何时阖上了眼。




实验室里变得空旷。


其实平常伊芙利特也未必会在实验室中遇见什么人。即使是实验室的医护职员们,似乎也只有给伊芙利特做那些讨厌的检查的时候,才会像一群白色的幽灵一般,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伊芙利特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敏锐的感觉像旋风一样卷过实验室的每个边边角角,有些徒劳地在空旷处重复搜寻。可是空荡荡的实验室中只有温控的微弱风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纵使今天是"周末"。


周末就是早晨检查会变得比平时简单的那两天。不过白面鸮说,下午和晚上就会有别的人来顶替白面鸮。


「那,你就不在了吗?」


「白面鸮在这里比较好吗?」


伊芙利特有些回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


伊芙利特无所事事地漫步在白色的走廊上,巡视着属于她的领土,小咪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脚旁。


最近常常出现的那个叫梅尔的家伙,正埋头在隔离室的一堆零件中自言自语,不管伊芙利特说什么也不抬头理会。白面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伊芙利特猜她和赫默一样要在白天睡觉。这让伊芙利特觉得一阵无趣,在第八次企图干扰梅尔无果后,伊芙利特背着手带着小咪啵像模像样地踱出了隔离室的门。


她的领土像无机盐的荒漠,只有空洞的风声。


直到她在走廊上见到一个陌生的探险者。


少女从走廊的另一侧路过,怀里抱着一沓纸张,红扑扑的脸颊就像绘本上画的太阳的笑脸。向内卷的发梢垂在肩上,随着跳跃般的脚步一颤一颤。


她从伊芙利特身边走过,然后微微侧过脸来,掩饰不住好奇地看向小小的萨卡玆,看过来的视线的位置略微比赫默还要高上一点。


这间苍白的实验室中,从未见过这样充满缤纷色彩的人。


伊芙利特停住脚步,倒退着走过去,拦在陌生的少女面前。


她看了看。凑近去又看了看。


然后向后跳开一步,指着少女对脚边的小咪啵说:


「咪波,咬她!」


「……诶诶诶?!」


咪波的工作指示灯转为充满危险的红色,抬起头对准了黎博利的少女。


这位黎博利少女,被称为「麦哲伦」的科考专员,浑身使出在玻利瓦尔丛林中学到的求生之能,躲避着子弹般飞扑上来的咪波,在走廊上狂奔起来。




「梅、梅尔……救……」


梅尔听到隔离室的电动门滑开、脚步声蹒跚着靠近,却也还是低头看着放置在腿上的一小方屏幕,头也不抬地朝半空中伸出手去。


麦哲伦把怀里的那沓纸交到了她手中,她拿过来,马上就提笔在纸上的空白处写画起了各种线条和符号。


全然不去理会,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呜咽求救的麦哲伦。


「看我抓到了什么!」


伊芙利特拖着咪啵的机械尾巴,而咪啵则挂在麦哲伦的小腿上。伊芙利特就像拖着渔网不肯松手的捕鱼人。她的网里有一条大鱼,绝对不能让猎物挣脱了。


只是梅尔对此无动于衷。


「喂!快看我抓到了什么!」


伊芙利特正要扑到梅尔面前,立刻被麦哲伦拉了回来。


麦哲伦将食指竖在嘴边,一直示意她小声点,再小声点,然后从后面拉着小萨卡玆地衣角,将她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


「不可以打扰梅尔的工作喔!」


「什么啊,真无聊——!」


伊芙利特一提高声音,少女马上又紧张地在她面前摆着手,让伊芙利特把声音再放小一点,再小一点。


「如果在梅尔专心工作时打扰她的话,她就会,嘎噢——咬你一口!」


伊芙利特被利博利少女忽然往自己面前扑了一下的动作吓到了,往后跳开了半步。然后才发现,只是少女逗她玩的。


少女将双手举在鼓起来的两颊边,一张一合模仿出爪子的样子。


「嘎噢——」


伊芙利特被逗笑了。模仿着她的样子,「嘎噢」地在走廊上喊了起来。


「嘎噢——萨卡玆的少女哟,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哈?什么意思……俺一直都在这里,这里是本大爷伊芙利特的领土。」伊芙利特有些不服气「你才是,奇怪的家伙。你又叫什么?」


「原来你就是伊芙利特大人呀~莱茵生命实验室科考专员,大家都叫我麦哲伦~来您的领土上参观了!」


「……你认识我吗?」


「嗯!梅尔偶尔会和我说,这里的实验室里住着一个小小的国王呢。」


伊芙利特的表情都亮了起来。


「哦、哦,你是个好家伙嘛!」小家伙挺着小小的胸膛,学着摆出了故事书里的国王的那幅架子,但掩盖不住连发梢都在往上翘的高兴劲头「那我就带你看看我的领土吧!」




麦哲伦不是很肯定,未经授权就在这样一间实验室里穿行是否是一件好事情。


她本来不过是遵照梅尔给的地址,来找梅尔维护测绘装备和无人机的。


然而从她稀里糊涂地被梅尔放进这间实验室以来,麦哲伦就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一件易碎品上。


尽管科考专员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无人荒野中度过,以至于麦哲伦不是很熟悉办公室中的一些规矩,但常识上来说,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意中从许多条条框框上踩踏而过了。


然而走在前头的伊芙利特似乎太高兴了。她的脚步都是浮起来的,像踩在云朵之上,脚下是她的真正的领土。她是这里的国王,享有所有自由的权利。


她兴致冲冲地拉着麦哲伦,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给她介绍着。


这里是赫默和其他人工作的地方。


这里是赫默和其他人休息的地方。


这里是之前住的房间,现在不能进去了。


那里是不能去的地方,赫默说是做手术才用的。


「这里是我现在的房间!」


麦哲伦的短暂旅途在一间病房前结束。


病房的门旁挂着可爱的橙色彩框牌子,里面镶有一张歪歪扭扭写着伊芙利特的名字的纸,用来充当门牌。伊芙利特打开电动门,大摇大摆地踱了进去,仿佛这里就是国王的宫殿。


当然,内室完全封闭,没有窗户。毕竟这里是A级实验室的深处。


麦哲伦跟着伊芙利特走进去。几乎全白的病室像是一个虚构世界的半成品,一切东西似乎都只有功能性的结构外形,却没有一丝色彩。直到麦哲伦注意到了挂在病床床头上的三角剪纸彩旗串,正对床铺一角的木色小桌子,它们给全白的病室装点上了一些暖色。


「伊芙利特……你住在这里?」


「赫默给我找的房间,塞雷娅帮我搬过来的。」


再看到伊芙利特头上布满结晶的角,身后坚硬的结晶尾巴,宽大的病服和写有名字的腕环。麦哲伦终于肯定,伊芙利特确实是住在这里的。


她是一名矿石病病人。


矿石病患者在莱茵生命的同僚中并不算稀有,至少对麦哲伦来说,不管是在冒险的旷野里,还是宽敞的办公楼中,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但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年少的病患。


伊芙利特在麦哲伦面前就好像一个刚刚步入童年的妹妹,好奇心和她的身高一样正每日渐长。每一件新奇的事情都让她满足,并急不可耐地扯着麦哲伦的袖子,给新朋友展示伊芙利特的宝物。


「这也是赫默和塞雷娅给我的!俺超喜欢!」


伊芙利特从木桌抽屉的深处抱出一本精装的书本来。


是一本水彩儿童绘本。


精致印刷的大开本绘本拿在手里姑且还有些重量,麦哲伦把绘本在桌上摊开,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画的是,屋檐下的小小的花和孤独的少女。


灰色的人影从少女和花的面前交错走过。


「谁也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


麦哲伦指着空白处的文字,小声地念了出来。


她瞄向旁边的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正乐滋滋地看着麦哲伦,似乎充满期待,又跃跃欲试。


然后伊芙利特那管不住的嘴巴,


「最后花和少女都有了很多朋友,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啦!」


给麦哲伦当头一记结局剧透的棒喝。


怎么这样——麦哲伦的内心落下了眼泪——这才刚刚看完第一页呢!


不要计较,麦哲伦。一个儿童绘本故事是不会有多跌宕起伏和悲惨深刻的故事的。不会有什么剧透是比从冰天雪地的极北回到哥伦比亚后被车站广告当场剧透了半年前的电视剧的结局更糟糕的!


「这个少女的名字和俺的好像诶,她的朋友叫她伊芙。」


伊芙利特伸手翻动书页,把被朋友们所簇拥着的少女翻出来指给麦哲伦看,就仿佛置身于通透温馨的色彩当中的正是伊芙利特自己一样,她不无得意地说道:


「俺也能和她一样就好了!」


对话忽然变得难以进行起来。


尽管伊芙利特看起来丝毫没有沮丧和寂寞的样子,反而洋洋得意地宣告着自己的愿望。但不管是考虑到伊芙利特生活在封闭的实验室深处的境遇,还是回想起她徘徊在实验室的走廊上形单影只的样子。


麦哲伦似乎明白了伊芙利特喜欢这本绘本的原因。


麦哲伦想了想。


「那……伊芙平常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平时……用花瓣的魔法帮助别人啦,和小鸟交上朋友啦……总之你看了后面就知道了!」


「那,你呢?」


「我?」


「你不也是伊芙吗?」麦哲伦转目一想「不如你就叫伊芙芙吧!」


「那是什么啊?!」


「朋友之间都是用很亲密的名字互相称呼的。你看,被人叫全名的话,就会有种很严肃很吓人的感觉……」


伊芙利特在自己的名字和全新到手的昵称之间咀嚼了一下,忽然脸色变得铁青。


「这么一说……俺感觉听到塞雷娅的声音在叫俺做作业……」


「对吧伊芙芙!不过作业是怎么……」


「塞雷娅走之前留了作业,说她和赫默不在的时候让我写完。什么数字啦,字母啦,这个加上那个……」


说着说着,伊芙利特猛地一拍桌面,烦躁地把桌子往外推了一下,跌坐在旁边的木椅子上。


「好烦!本大爷不写啦!她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


伊芙利特马上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完全将麦哲伦晾在了一边,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毫无预兆,如此突然地。


但又似乎一直如此。




「我也——伊芙芙,我也——经常一个人呢。」


在良久的寂静之后,伊芙利特听到头顶上不远的地方,传来轻柔的声音。


「作为探险家,像这样呆在哥伦比亚的时间里,一想起极北的秘密,都会感到有点坐不住呢——但是,当我真的站在极北的冰原上时,我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即使有一天我就那样走进暴风雪中,消失在极北的另一端,也不会有人知道。极北的暴风雪最长的时候能持续十几天,通讯完全断绝,没有人……会来找我的。」


「家人也好,同事也好,朋友……我在哥伦比亚也没有那么多朋友呢。啊、不过偶尔也会在探险的路上遇到一两个善良的朋友呢。然而大家总是会在旅途中某个路口道别。也许下次还会在哪里遇见,但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也许什么时候,我就是那个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了。所以……」


「……没人……没人会去找你吗?」


伊芙利特从臂弯和膝盖中略微抬起皱巴巴的一小半脸,看向麦哲伦,瓮声瓮气地问道。


麦哲伦摇摇头。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留守在因非冰原的观测站时的事情。当我望着观测站的出入口方向时,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从门外,暴风雪的另一头,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是在呼唤我过去一样。」


伊芙利特又再度抱紧了自己的臂弯,怯怯地问:「是有谁……在那里吗?」


「怎么会有呢!不过……是呢,其实暴风雪的另一头,就是能够通往哥伦比亚的航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中,太久没有与其他人说话,所以出现了幻听。可是每一天,那个声音都在变得更加清晰,出现得更加频繁,好像那个声音就在门外不远的地方,而我就像和她约好了要去参加朋友的派对一样,只要我打开门走出去的话……」


「……你……你没有去吗?」


「没有人能走进极北的暴风雪里再平安无事地回来。如果我当时真的走了出去的话,现在我大概已经和极北的那些秘密一起被埋在冻土底下了吧~」


「然后你猜怎么了?」麦哲伦那闪亮的眼睛凑近到伊芙利特的跟前「有一天啊,我在保养无人机的时候——啊,无人机就是一种小小的,能浮在空中的机器,在野外测量的时候非常有用呢。那个时候,我的无人机还是新研发的装备呢。因为天气不好,带过去之后还一次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就在有一天我决定把它拿出来保养的时候,哔——突然,无人机说话了!」


「说、说什么了?」


「倒是也没说什么啦。就是把我的代号登录到无人机的系统里后,一直用电子的声音『麦哲伦』『麦哲伦』地叫着……『哔,你好麦哲伦,欢迎使用语音激活与控制系统Beta0.7』呜哇我一直记得这个,保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麦哲伦有些气呼呼地叉起手臂。


「虽然,如果在野外勘探的时候能够直接用声音控制无人机的话是很方便——但是啊,在没有人的极北野外忽然发出声音其实也是很危险的!更别说……我甚至不知道无人机里安装了这种功能,虽然我猜肯定是哪个奇怪的工程师干的好事!语音控制系统打开之后怎么样都无法关掉,想要看看说明书上是怎么说的,结果光是研究说明书就花了我三天时间!看说明书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把这个系统装上去的,等暴风雪过去之后,我一定回哥伦比亚总部质问那个人!」


也许是麦哲伦模仿电子语音的声音太生动,也许是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的麦哲伦太有趣,把伊芙利特被逗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底下。


「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慢慢地发现,尽管那个系统只是一个试作版本,但是,仅仅是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能够做一些简单的对话,也让人感到十分欣慰。多亏了这个小小的意外,我终于能够忍耐暴风雪季节剩下的日子,直到可以和哥伦比亚联系的那天。也是因为这样,我和梅尔姐从陌生的同事成为了朋友。」


「从那之后,梅尔姐就一直都是我的探险装备的技术负责人了呢。当我需要离开哥伦比亚去很远的地方考察的时候,我就会带上用梅尔姐的声音录制的新装备的语音说明书。有时候,梅尔姐还会用自己的声音给各种测试用的系统录制语音指令——虽然用起来感觉很奇怪啦!不过只要听到梅尔姐的声音,我就会想起,在暴风雪的另一头的哥伦比亚,还有人在等着我的通讯,等我回传观测站的数据,报告新装备的使用感想,还有还有,在报告工作的间隙中,交换极北和哥伦比亚的见闻——所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把一些想要说的事情,写下来,或者录下来。」


「想要……说的事情?」


麦哲伦点点头。


「正是因为我知道有人正在哥伦比亚等我,我才能一个人走得更远,更久。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很想告诉我的朋友,家人,同事……和他们分享我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件事,还有我有多想念他们。」


麦哲伦拉起蜷缩在椅子上的伊芙利特的手,看着她那被水汽湿润过的眼睛。


「这个叫作『赫默』和『塞雷娅』的人,是伊芙芙的什么人呢?」


「……是……很重要的……」


「那伊芙芙现在,有什么想要对她们说的事情吗?」




伊芙利特在抽屉里一阵摸索,终于摸出了用来写作业的笔。


而麦哲伦则从准备室里找来了一些可以二次利用的废弃打印纸。她刚刚才从准备室去给梅尔找了一些这样的纸当作草稿纸,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更多的纸张并带回了伊芙利特的房间中。


伊芙利特在桌子前坐定下来,但不出一分钟,就开始抓耳挠腮,把笔一丢。


她连字母也写不好,想说的话也不知道如何顺畅地说出口,更不知道该如何写下来。


「那,就像绘本那样画出来,怎么样?」


「画?」


伊芙利特也没有画过画。


「很简单的!圆的,方的,总之只要先把形状画出来就好了!」


伊芙利特又抓了抓耳后的头发,先把笔捡了起来。


圆的是脑袋,三角是身体,还有直线和方形的手和腿。然后是黑点状的眼睛,弯曲向上的嘴巴,脑袋上锯齿状的头发,和两旁的黑色弯曲的角。


伊芙利特首先在中间画下了自己。


伊芙利特一笔一画地专心地画着那些几何形状的身体,然后就有点犯了难。


麦哲伦看到伊芙利特在纸张上方犹豫地挥动着笔尖却无从下笔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难处。


对伊芙利特来说,还很难把脑海中的印象搬运到纸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尝试表达一些什么。


「那个叫『赫默』的人……」麦哲伦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伊芙利特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耳朵。


「赫默是,这样……」她甚至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头上有羽毛,但是没有尾巴。头发到这里……有眼镜,只比我高一点点。」


「赫默总是穿着白大褂……但是!但是赫默和那些白大褂不一样!赫默的手能变成翅膀,能抱着我,总是在我身边,是赫默救了我……赫默总是在工作,赫默好累,塞雷娅说赫默需要休息……」


伊芙利特一边比划着,一边急不可耐地在纸上画了起来。一边画着,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塞雷娅很高,比赫默还要高很多!头发很长,和我一样有角,还有很厉害的尾巴!塞雷娅教了我很多东西,而且表情有点可怕。」


伊芙利特给塞雷娅画上长长的身体和尾巴,给赫默的手臂画上了翅膀,但只有塞雷娅的嘴巴是一条直线。


然后伊芙利特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写上名字,这些名字是她最近才学会书写的单词。


她们都站在伊芙利特身边,牵着伊芙利特的手。


还有,还有。


伊芙利特继续画了下去。


伊芙利特的脚下还有一只咪波。


赫默的旁边有白面鸮姐姐。但伊芙利特不会写她的名字,发音也不是很流利。直到麦哲伦跑到准备室中查找了一下这座实验室的负责人列表,才找到伊芙利特说的「白色的助手姐姐」的名字。


当麦哲伦从准备室回来时,伊芙利特已经在塞雷娅的旁边画好了麦哲伦。


她把画举起来给麦哲伦看。


「这是我……?」


「对!我也要当麦哲伦的朋友!你不要再去听暴风雪里的奇怪的声音了,只有听到我喊你才能回答!」


伊芙利特又把画收回来,盯着看了一会。


黑色线条在白色纸张上涂抹出来的画作,颜色和笔触都单调而凌乱。


但伊芙利特把每个人都画在了自己的身边,带着笑容,或者牵着她的手。


「我……我想要和大家在一起……」


伊芙利特张了张嘴,可又说不出来什么。


她正逐渐地,察觉到了实情。


当赫默不在的时候,她是回家休息了。


当塞雷娅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样。


不管赫默和塞雷娅如何轮流陪伴着她。


这个地方不是她们的家,只是她们工作的地方。


伊芙利特就是她们的工作。


可这里也不是伊芙利特的家。


伊芙利特只是不得不待在这里。这座实验室的面积,几乎就是她的世界的全部大小。


塞雷娅曾经说会带她回家,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在哪里。


更不知道赫默的家和塞雷娅的家在哪里。


当赫默和塞雷娅都离开实验室后,伊芙利特就永远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伊芙利特只知道,她们现在不在实验室里,不在办公室里,不在任何一个只要伊芙利特大声呼唤就会赶来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她们再也没有回来的话——


「……塞雷娅说,我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伊芙利特皱了皱鼻子。


「但我好想她们和我在一起……」


麦哲伦轻轻安抚伊芙利特那梳理整齐的金色的发丝。


「我啊,之所以能够一个人前往冰原,没有在孤独中迷失探险的方向,正是因为有亲爱的家人和朋友在我身后支持我,在这里等我回来。当我在探险的时候,我也一直很想念他们……因为只要带上这份想念的心情的话,不管走多远,我都一定能回来。」


「……回到这里,将自己的心情,告诉所有人。」




夜色已经深了,床头亮着温暖的灯光。


伊芙利特坐在床上,手中捧着自己的第一张画。


大家围绕在伊芙利特身边,这是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静悄悄的房间里,时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


伊芙利特将画小心地夹进心爱的绘本里。今晚没有人给她念故事了,她要抱着心爱的绘本入睡。


就像大家在她身边时一样。


当伊芙利特将硬邦邦的绘本藏进毯子下面,钻进毯子里正要躺下时。


电动门发出轻微的声音,向一旁滑动打开。


伊芙利特猛地掀开毯子,怀里抱着绘本,从床上跳了起来。


从昏暗的走廊走进来的是,一脸倦容的白面鸮。


伊芙利特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你去哪里了?」


「白面鸮处理了一些工作。工作遇到了意外的延迟,刚刚返回,比预定时间迟到5小时6分40秒。」


伊芙利特重新在床上坐下来,看着白面鸮也来到自己床前坐下,吞吞吐吐: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在了……你说晚上会有别人来。」


「白面鸮还是不在这里比较好吗?」


「也、也不是……」


白面鸮眨了眨眼睛。


她拿过了伊芙利特的绘本,让伊芙利特盖好毯子躺下。在读故事这件事上,白面鸮看起来比起昨晚,更有了几分自信和跃跃欲试。


然后她翻开绘本,夹在里面的画正跃入眼帘中。


伊芙利特将毯子拉到鼻子上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面鸮。


罕有地,用怯弱的声音问道:


「赫默和塞雷娅……她们还会回来吗?」


白面鸮将画移到绘本的封底和扉页之间夹放好,淡淡地说。


「她们一直都在。」




「和你在一起。」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11

我从新伊修加德回来了。

月更选手惊觉二月没有30和31号。


女子夜谈会(?)

20升流水账。

专业白开水批发商。

OOC都是我的。


私设那座山看看就好。

前情在合集。


——————————————


摆脱跨部门会议的重重包围之后,赫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几乎是撞入办公室的门中,想也没想就往沙发上撂下手上的工作设备和文件,躺了下来。


日间出勤的同事在上班的时候充分利用了赫默的每一分钟。她本应在上午下班,但休息时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只来得及在清晨和中午小睡了一阵,然后便穿梭于各个会议室和实验室中,从早上到傍晚,一直到日间出勤的同事的下班时刻,大家纷纷散...

我从新伊修加德回来了。

月更选手惊觉二月没有30和31号。


女子夜谈会(?)

20升流水账。

专业白开水批发商。

OOC都是我的。


私设那座山看看就好。

前情在合集。


——————————————




摆脱跨部门会议的重重包围之后,赫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几乎是撞入办公室的门中,想也没想就往沙发上撂下手上的工作设备和文件,躺了下来。


日间出勤的同事在上班的时候充分利用了赫默的每一分钟。她本应在上午下班,但休息时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只来得及在清晨和中午小睡了一阵,然后便穿梭于各个会议室和实验室中,从早上到傍晚,一直到日间出勤的同事的下班时刻,大家纷纷散去,才能松一口气。


塞雷娅从桌前站起身,走过来拾起赫默在沙发上胡乱丢下的文件和便携工作站,替她拿去桌上放好。


「你怎么还在这里……」赫默仰面看着塞雷娅在办公室中穿梭了一个来回的身影「外面所有人都在忙着下班。该下班了,塞雷娅。」


赫默将双掌盖在脸上,发出一声小小的悲鸣:「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周末前夜。」


从退勤时刻开始,便是日间职员的周末休息日了。


赫默叹了声气,她忽然明白了大家今天白天的工作热情如此高涨的原因。没人想把事情拖到下班之后,没人想在周末前夜留下来加班收拾工作。


而赫默自己,在一成不变的忙碌和颠倒的作息中有些失去了对日期的概念。况且,她现在没有周末可言。


向来勤奋的黎博利研究员也忍不住在沙发上伸开了懒腰,对一整天繁重的脑力工作和会议发出一串满含抱怨的呜咽声。


今天的会议内容着实让赫默感觉莫名其妙。她与从未谋面的器械还有工艺部门的源石技艺专家们围绕伊芙利特的源石技艺测试报告,深入地讨论了一整天源石技艺与法杖从生理层面到器械的驱动原理。


不过从中学到的许多法杖工艺的知识以及对施术原理的新的理解,这些都大大地满足了赫默的求知欲。罢了罢了。


「如果你上传了这周的实验周报的话,可以早点回去……」赫默翻了个身,把脸向下埋进沙发中「我明天再看。」


「我不赶时间。」


「塞雷娅顾问在周末没有安排?」


「……实际上,学姐刚发消息过来,约我晚上出去喝酒。你还记得吗,你在那次酒会上见过的,黑钢国际的那一位。」


赫默又从疲惫的大脑中将记忆倒出来扒拉着搜罗了一顿,搜出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也蒙在沙发上含糊地答应着。


塞雷娅走到赫默的头边上,略微弯身看着俯倒在沙发上的赫默:


「你应该下班休息。」


赫默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看起来像是在疲惫中努力传达否定的意思。


「……抱歉,下班前……你可不可以……」


赫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音却渐弱,落入了困顿的睡意之中。


这让塞雷娅一阵苦笑。但她似乎知道赫默想对她说些什么。


一定是伊芙利特的事情。


塞雷娅从柜子里拿出赫默的毯子给她盖上,取下她的眼镜放去一旁。又去拉下了百叶窗,将阴雨傍晚的朦胧的光线也挡在办公室之外。


然后悄悄地离开办公室,信步向实验室里走去。




塞雷娅在隔离室里找到了伊芙利特。


白面鸮和梅尔正在整修拆成了一堆零件和线缆的数据采集系统,两人嘴里不断蹦出一串一串数字。伊芙利特好奇地站在旁边窥看着两人,虽然不能理解那些数字的意义,也有模有样地在旁边重复着这些数字,偶有说错,就会被白面鸮和梅尔纠正。伊芙利特在面对面的两人之间担任着转达数字的通信员,玩得乐此不疲。


小家伙一见到塞雷娅进来,似乎有些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塞雷娅身后。


「赫默睡着了。她累了。」


伊芙利特睁大眼睛:「但赫默在白天睡觉,晚上醒来。」


「是的,但是今天她一直在工作,白天没有睡。赫默让我替她来看看你。」


伊芙利特甩过身去,不再面对着塞雷娅:「我不用你们陪也可以!」


「伊芙利特……」


「真的!我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玩!我不用你们陪也可以!」伊芙利特低下头「我知道,塞雷娅和赫默是为了我……」


塞雷娅愣了一会,她俯身看着伊芙利特:


「真的吗?」


伊芙利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真的!」


「伊芙利特,我们都很想能够陪在你身边。但我想你是时候学会独立照顾自己了。」


「听我说,伊芙利特。」塞雷娅牵过伊芙利特让她转向自己「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可以将赫默借给我两天吗?」


「嚯——」


白面鸮和梅尔双双投来充满好奇的视线。


白面鸮的灰色斑纹耳羽更是像天线一样竖了起来,眼睛仿佛快门一般快速地眨了好几下。


塞雷娅努力不去理会两人越凑越近的视线,只对伊芙利特说。


「赫默确实累了,我希望可以带她去休两天假。但是,伊芙利特,如果这两天你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赫默和我都不能放心地休息。」


「我可以。我保证,我会乖乖的。」


「你要像每天我们都在的时候一样,完成我给你的作业,按时吃饭和睡觉。还有——」伊芙利特一听,几乎就要跳起来保证自己能做到,塞雷娅按住了她的肩膀「每天早上还要做检查,不准推人发脾气,控制好自己,好好听话。」


伊芙利特一时就垂下头去了,但马上又抬起头挺起胸,鼓起腮帮子,就好像鼓足了勇气一样:


「我保证。」


「那我很期待。」


塞雷娅略微用力拍了拍伊芙利特那逐渐成长的肩膀。她直起身,然后看向已经凑到了伊芙利特身后的白面鸮。


「白面鸮本周末负责值班。」白面鸮抢在塞雷娅之前开口「不管塞雷娅主任接下来想要请求什么,白面鸮的回答都是『是』。」


「我也在。」梅尔也凑了上来「咪啵在就是我在。」


塞雷娅也只好点点头,叮嘱了几句交接事项,就准备离开。


她走向门口,途中回头看了一眼。伊芙利特已经回到刚才的通信员的游戏里去了。


她一直走到门口,再次回头看去。


伊芙利特在偷偷看着她,对她挥了挥手。




塞雷娅回到办公室时,赫默早已经醒来。


她披着毯子站在窗边,正在打一通内线电话。百叶窗略微拉了起来,没有戴上眼镜的睡眼惺忪半睁着。赫默将头抵在玻璃窗上,手指戳着窗台上塞雷娅移放过来的盆栽薄荷的叶片。


很快通话就结束了。赫默钻回了沙发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要躺下的睡意。


塞雷娅开口就问:「你上班带了换洗衣物了吗?」


赫默还未反应过来,塞雷娅又说道:「接下来我们要暂时离开这里两天。」


赫默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赶紧摸过眼镜戴上。


「你在说什么……?」


「我刚突然想到,是时候训练伊芙利特独立生活了,而且她在我面前保证她能做到。即使你和我不在,她也应该学会照常吃饭,学习,准时睡觉。我们不能总是跟在她身边,这是一种溺爱和教育失当。尤其是你,赫默,伊芙利特太依赖你了。」


赫默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内线电话吵醒,睡眠不足和疲倦让大脑变得迟钝。她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


「……我们?」


「我们。我们可以顺便去湖边度假区待上两天,休个短假。你最近严重过劳,从另一层面上来说,作为防卫科主任我也要保证你的休息,以免疲劳影响医生的工作状态和判断。否则我要将你的工作情况上报给健康安全部门。」


「休什么假?」赫默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瑟缩在沙发的一角,耳羽没有精神地耷拉着「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在家睡上两天?那样我就可以在晚上过来实验室,白天回去休息。」


「你需要的是隔绝工作的放松和恢复正常的作息。心旷神怡的景色和美食是人们去度假的意义,赫默。」


赫默当然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我不能走太远。而且我不认为陌生的环境对放松有什么助益。」


「陌生的环境和新鲜的环境可不一样。」


塞雷娅走进办公室里面,开始关闭这房间内所有的设备和电源。


「我们立刻就出发。」


「我不能走太远。就算伊芙利特需要学会独立生活,我也不能真的放下伊芙利特然后……」


「从这里开车到湖区甚至比去你家还要近。而且伊芙利特现在的病情和情绪都很稳定,也没有急症的危险。白面鸮也能帮忙照顾她,你的助手是有医疗执照的专业人员。」


「……那你呢?难道你这两天就什么都不做……专门监视我的睡眠情况?」


「是的。」


赫默对塞雷娅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哑口无言。实际上,她也没能很好地组织起反驳的观点和语言。赫默要承认,过劳的恶果现在正在侵蚀她的思维,给塞雷娅的每一句说法都做了旁证。


「你的、你的约会呢?」


「一开始就拒绝了。学姐只是想约我喝酒而已。」


赫默又想了一会,更加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她怯怯地说道:「我不喜欢度假区……我可以在家里休息两天。」


塞雷娅没有办法地叹着气,抱起手臂看着把自己裹成一团的黎博利,耳羽簇在潮湿的空气里蔫蔫地垂着。


「如果你不想走太远,又不喜欢度假区那种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又要在新鲜的环境里得到照顾和放松,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哪里?」


塞雷娅顿了一顿,仍下定决心说出来:


「我家。」




赫默在心里罗列了各种利弊、喜好、社交适应性与可能性,在好奇心和内向的胆怯之间反复权衡。


至少,塞雷娅的住处确实不远,在车流高峰中穿行也不过三十分钟。


况且,都已经来到门前了,临场反悔似乎会引起尴尬。赫默更不想麻烦塞雷娅再把自己送回家——因为她必会坚持如此。


不过她可以客气一点,大可不必真的留宿,象征性地吃个晚饭便回家。


而且,结果上来说,塞雷娅去过赫默的住处,赫默也可以去塞雷娅家看一看。


赫默认为这很公平。


最终心一横,赫默还是跨进了塞雷娅家的玄关,差一点撞在了正在自动闭合的门上。


「请进。」


赫默亦步亦趋跟着塞雷娅走进去。


一个人的住处的样子就是她内心的映射——在越过储酒柜当屏挡的玄关之前,赫默已经在心里啪啦啪啦翻起了心理学小抄。


她会看到什么。


这栋在楼下入口配备了电子锁的高级公寓的客厅,有整整两面是环绕着观景露台的落地玻璃。电动窗帘缓缓退开,可以从这里俯视连接城区的路桥,环视哥伦比亚城中心城区西面鳞次栉比的景色。


傍晚一时雨止,金红的夕晖从西面乌灰云墙的缝隙中,如同从时空之壁后面迸射而出的光,直直泼洒在象牙白色的背墙上,在极简风格的内装和烤瓷装饰的光滑表面上,给冷色昏暗的客厅里抹上一些难得热烈的颜色。


「客厅,餐厨。书房,浴室,卧室。」


塞雷娅带着赫默简单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认识了一下各个房间。赫默都只是在门外探头往每个房间里都扫了两眼,走马观花般,也没有看出什么感想来。


「请随意一些。」


赫默机械地跟着塞雷娅,终于跨进了一间房间的门里——喔,一张能躺两人有余的大床,这是卧室——赫默霍然反应了过来。


塞雷娅将赫默的行李放进卧室的衣帽间里,接着便脱下自己的风衣,用衣架挂了起来。然后又走到呆站着的赫默背后:


「外套需要挂起来吗,女士?」


「……不、呃……好吧。」


塞雷娅笑着弯下身,像是笑赫默的语无伦次,然后从双肩开始,小心地帮她脱下外套,拿去衣帽间挂起。


顿时赫默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卵壳的雏鸟,因为初生的好奇心,无意从熟悉的筑巢中跌落到陌生的地面,站在这卧室中手足无措。


「需要换衣服吗?」


「……呃?」


「你可以在各个房间里随意看看,书房里有有一些藏书,冰箱里有饮料和食材,你可以参考一下晚餐的菜单。随意一些,当成是在自己家里。」塞雷娅给赫默指了一条路「不介意的话,我先换一下衣服,马上就来。」


赫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直到见到塞雷娅开始解衬衫的纽扣,赶紧原地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门两步,不忘折返回来带上卧室的门。




落地窗外已经逐渐换上了乌云满布的夜幕,客厅的灯光将赫默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


两室两厅的公寓让赫默觉得空荡,夜色浮动,空气冷清。尽管家具都一应俱全,但似乎没有同居人的气息来给它们抹上足够的生活痕迹。极简风格的设计和整洁的打扫的一切都因为显得过于恰好,而精致得有些冰冷和不近人情。


赫默想象着塞雷娅一个人在这公寓中游荡的样子——从卧室经过客厅前,遁入餐厅夜晚的昏暗,经过那张看起来毫无必要的白色六人用的餐桌——就仿佛是独居在高地荒野古堡中的传奇生物一般。


白木餐桌像盐一样素净,无端让赫默想起塞雷娅的办公桌,只有正好背对着厨房水槽的位置上留下极浅的桌垫的印记。


但是餐桌的中间有花。柚木的方形托盘端放在白色餐桌的正中间,松果和干花装饰铺面,上面盛着广口的玻璃花瓶。香槟色的复瓣洋桔梗,还有几支赫默叫不上来名字的花,被簇拥在金黄火红的几支落叶中,辉映着餐桌上方的三盏铁黑色的复古吊灯。


赫默经过餐桌旁,俯身闻了闻秋叶,在昏暗之中它们散发着愈发清冽潮湿的草木味道,这味道仿佛昨日萧瑟的雨水。这盘插花没有放在玄关,也不在客厅的之中。赫默似乎能想象到塞雷娅平日就坐在那个经常放置桌垫的位置上,厨房和餐桌她最常逗留的地方,没有一人,只有一瓶插花相伴。


冰箱在餐厅的角落里。踌躇了几秒,赫默蹭着步子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双门冰箱的冷鲜柜。


真是眩目。


冷鲜柜内里的形色之丰富,分类之整齐,这扑面而来的精致生活的气息仿佛散发着辉光,让赫默看了一眼就感到自惭形秽。


毕竟,赫默自己的冰箱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牛奶、水和药品,甚至连冷冻食品都失踪已久。她经常用快餐三明治和公司食堂来解决三餐问题,进厨房仅仅只为了煮一杯咖啡。


赫默还抬头踮脚看了看放在最上层的罐装气泡水,易拉罐也是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罐上的商标名字一律都朝外摆放,又忍不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餐厅的灯忽然点亮,赫默转头看到塞雷娅穿过餐厅走过来。塞雷娅换掉了硬邦邦的通勤装,穿上一套柔软舒适的家居服,宽松的白色圆领T恤隐隐勾勒出身材的线条。赫默看着她走过来,并不如赫默所想的那样昂首阔步,宽松的衣着倒是让她显得气定神闲,让赫默的眼睛一时不能习惯这种风格的塞雷娅,定着看了好几秒。


直到塞雷娅走到面前来,赫默赶紧把脑海中那个在意塞雷娅的衣服码数的念头沉了海底。


「怎么样?」


赫默还没来得及反应,塞雷娅已经伸手取出了一罐气泡水。


「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个。」


塞雷娅作势要拿冰凉的易拉罐往赫默的面上靠,赫默往冰箱的门边上缩起了脖子。


「……有谁会喜欢。」


塞雷娅看着黎博利那翘起示威的耳羽,得了逞一样勾起一边的嘴角。然后又立刻将翘起的眉角、眼角和嘴角拉下来,换上若无其事的平静神色。


「晚餐想吃什么?我想你也应该饿了。」


赫默本想给掌握晚餐大权的主人腾让一个能够纵览冰箱的位置。塞雷娅却直接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在冰箱里翻找了起来。


「我们还有鸡肉,白鱼柳,菠菜,芦笋,蘑菇,烟肉,火腿,芝士。还有一些用来做沙拉的绿叶菜,不过里面有苦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塞雷娅的身体逐渐向着冰箱里前倾。她在各个冰格里清点着食材,顺手还将那罐气泡水塞进了赫默的怀里。赫默瞄着塞雷娅逐渐进入专注状态的样子,一边跟着她前倾的角度调整着躲避的路线。


但最终她被塞雷娅堵在了冰箱里,用前胸贴后背来形容大概也不为过。瓦伊凡弯身低头去开下面的蔬果冰格时,下颔刚好快要磕到赫默头顶那簇柔软的羽毛上。


「通常我会在周末再补充一下食材储备,做一些简单的烤制的馅饼或者点心。我们可以明天去一趟超市和市场,找一些你喜欢的食材。这里也有一些香葱面包和西西里小麦面条,如果你喜欢蘑菇白汁的话,我推荐放在明天的午餐……赫默,你的羽毛。」


赫默慌忙从揣着气泡水的怀里抽出手来去压头顶翘起的耳羽簇,却碰到了塞雷娅的手。


家庭冰箱十分适时地响起开门时间过长的警告蜂鸣音,如同给赫默心里拉响了一个小警报。


塞雷娅像是安抚小动物一样轻抚翘起的耳羽。怀里的易拉罐冰凉,冰箱里的霜风也寒气阵阵,让赫默觉得自己像北地风中的蓬松毛球。赫默甚至怀疑塞雷娅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取暖羽毛枕,用来抵御这台冰箱过于强劲的制冷效果。


「所以你想吃什么?」


「……随意。」


「有忌口吗?」


「……没有。」


「顺便问一下,你平时做饭吗?」


「……嗯。」


冷冻速食的肉酱西西里面条或者奶油鲑鱼派放进烤箱里叮一下可也是需要一点技巧的,至少赫默这样认为。


「你喜欢哪种搭配,鸡肉配橘皮酱还是鱼肉配奶油?当然也有一些别的选择。青酱,蘑菇汁,胡椒酱……只要手边的材料能做得出来。」


赫默毫不怀疑,等一下塞雷娅去拉开厨房上方的橱柜,里面也会同样整齐划一标签朝外地摆放着一排各种各样的调料。


她沉默了一会,在心里将这些名字罗列起来,正想着是否随意选上一个。最后发现,最好的答案还是:


「……随意。」


赫默快速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头顶上塞雷娅的反应,而塞雷娅只是探出身去,将食材逐一取出抱在手里。银发从她肩上垂下,撩在赫默的脸颊旁。


「你似乎只挑剔咖啡的味道。」


「反正都是糖分、蛋白质、脂肪和纤维素。」赫默干巴巴地回答「不是吗?」


终于头顶上传来了一声意料中的低低轻笑。赫默能从后背上感觉到瓦伊凡胸腔里那压抑着笑意的颤动, 怀里的气泡水似乎都被她捂得暖热起来,气泡在罐子里咕噜咕噜地冒出,等着拉开拉环的那一顺喷涌而出。


「你不做饭。」


塞雷娅忍着那些颤动的耳羽扫在下颔上惹人发笑的感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最后将一升装的盒装柳橙汁塞进赫默的怀中。


「但我喜欢你的咖啡。」




赫默在名义上负责饮料和摆桌。只需在桌子上铺好桌垫,摆好玻璃杯和餐具盒后,象征性地抱着橙汁和气泡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就好。


焯水的新鲜芦笋和蘑菇已经捞出沥干备用,用香料和白葡萄酒腌好的鱼柳放进抹有融化黄油和橄榄油的平底锅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和奶甜的香味。


「你可以趁现在小睡一会。」


「我不适应时间太短的睡眠,也不喜欢起床后立刻吃东西。」


赫默趴在桌上,把盒装橙汁挡在自己面前,堪堪能从盒子的边缘看到塞雷娅的背影。


塞雷娅将银发低低束起,穿着猩红色的围裙。就和她做实验时一样,专注于手上冒着香气的平底锅,一言不发,将鱼柳起锅转移至烤盘的动作熟练而且利落。二十分钟前在她要穿上围裙的时候,赫默从椅子上站起,试图要帮上一点小忙。然后看见塞雷娅手指灵活地在自己腰后绑了一个蝴蝶结,只好又默声坐了回去。


小火煮酱汁的咕噜咕噜声和从烤箱里溢出的香气填充着两人之间的沉默。赫默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在通讯器上翻看着最近被她错过的时事新闻。直到塞雷娅用银匙递来一勺酱汁让她试味,赫默也没细看就一口吞了下去。


「……你放了什么?」


「黑橄榄碎、柠檬汁、橙汁、黑胡椒和干制的综合香草碎。」


赫默舔了舔嘴唇上余留的酱汁:「我觉得有点酸……酸奶油的那种酸味。」


「答对了,基底是稀释的奶油沙司和一些酸奶油。」塞雷娅说「我还以为你喜欢酸味。你上次在酒会上一声不吭地喝了不少放多了酸橙汁的金桔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


「我给你的那杯。」


「……我不喜欢那个。」


「比预想中还要挑剔。」


塞雷娅挑了挑眉毛,往酱汁里又加了一些牛奶。


在塞雷娅开始切装盘用的水果时,赫默拿出移动通讯器,给正在值班的白面鸮发了一个消息。现在应该是伊芙利特的晚餐时间,如果她有乖乖听话的话。


「如果是伊芙利特的事情。」白面鸮回复消息的速度飞快,让赫默不禁怀疑助手是否私自把私人通讯器连上了神经连接系统「二十七分钟前塞雷娅主任已经发消息来询问过。一切如常,没有问题。」


赫默想了想,也许这时候发一张照片过去是一般做法——就像白面鸮夏天在海滨度假时用风景照片对赫默的邮箱进行轰炸那样——她可以从橙汁盒后面偷偷拍一张塞雷娅做饭的照片发给白面鸮,这样,白面鸮也可以拿给伊芙利特看。


等赫默回去后,她还可以拿出这张照片对伊芙利特说:你知道塞雷娅做了什么好吃的吗?


也许伊芙利特有一天也能吃到,小家伙可以从现在开始保持一个念想。


赫默从橙汁盒后面悄悄探出头来,架起了镜头。塞雷娅正好削下一片新鲜的柠檬,仿佛对赫默的视线有所感应般,在将柠檬片装入盘中时,微微转身回头看向赫默。


她刚一回头,橙汁盒子后面两簇翘起的耳羽就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移动通讯器从赫默手中滑落到桌面上,发出一阵与桌面磕碰的声音。


塞雷娅垂放下手里的陶瓷水果刀,看着努力变得服帖的小簇棕色斑纹羽毛将自己隐藏在自欺欺人的掩体后面,只有羽毛尖露在外面,微微颤动。


过了好一会,赫默从橙汁盒和玻璃杯后面直起身来。


「……白面鸮说伊芙利特很好。她吃完了晚餐。」


「我们的晚餐也将在一分钟内开始。」


「听起来不错。」


赫默挺着背从椅子上直直地站起来,拎起了罐装的气泡水:


「……我们的饮料也会在一分钟内准备好。」




注意。


当赫默踏进这间公寓的玄关时,想道,她应当要注意许多不易察觉的细节。因为这里的主人就是这样的人。


像塞雷娅这种做实验之前恨不得将手放在实验室操作规范手册上宣誓的类型,赫默觉得,比如说,在塞雷娅家吃饭可能会有一个开餐仪式:正襟危坐,肩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子下的大腿上,肃穆,并且心怀感激,不管是在感激什么。


她虽然会选择入乡随俗,但绝不想被同化。要怀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淡好奇心,眼观八方的视线要像掸子一样拂去房间中的蒙尘,就像上次塞雷娅调查她的房间那样,审视这些鲜有外客观赏的每一处角落。


但现在,这些想法,这些警觉,都随着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身体沦陷在身下的懒人沙发里。


塞雷娅的下厨手艺该死地好,配上蘑菇奶油酱的煎鱼柳和菠菜沙拉该死地好吃。连这个软塌塌的沙发和这些抱枕堆也是该死地舒服,它们怎么就偏偏如此恰好地放在赫默走进客厅第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一小时前她尚在心里批判这间公寓设计风格之冰冷,主人对菜谱量度之苛求,和对摆盘的形式主义美之偏执。


她便是要用黎博利骨子里随性与不羁的自尊批判这些繁文缛节。


而现在,黎博利的自尊在迷糊的困意中融化,连隐隐约约听到塞雷娅的健康劝告时,也无法发出一丝顽强的声音了。


也许今晚就住下吧,实在太困了。


赫默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她在半睡半醒间被塞雷娅拉起来去浴室里洗了一个澡。迷迷糊糊中打错了花洒的开关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这才稍微打起点精神。带过来的换洗衣物都是为上班准备的便装,没有特别适合当作睡衣的衣服,便从塞雷娅的衣柜里借了一件宽松的印花长T恤,衣摆一直快垂到膝盖。


赫默就这样滚在塞雷娅那张并排睡两个人也有余的大床上,不甚清醒地数着自己今天未能睡眠的小时数,这数字对嗜睡的鸮形黎博利来说堪称天文数字。她已经困得眼泪直流,但还是决定等塞雷娅洗完澡出来。一名夜行性的黎博利,和一名昼行性的瓦伊凡,两人似乎还需要商量一些作息方式习惯上的事情。


赫默的睡眠轻而浅,向来说不上安稳,夜晚入睡本已经是反作息,赫默猜测自己在半夜时分就会醒来。也许她应该裹一床毯子睡在书房或者客厅的沙发上,免得打扰瓦伊凡的正常作息。又或者睡在那个软塌塌的懒人沙发上,那也是她的心头所好。赫默必须承认,即使她给自己的公寓买一个同款的沙发,也不能将它摆放得恰好,利用得恰好,足以有余裕地每日在上面释放一天的疲惫。


这可能就是一种生活技能。


赫默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搂在怀里的枕头,翻了个身面向门口。她听到拖鞋踢在地板上的声音,正由远而近。


塞雷娅回来了。




赫默盯着她走进来,困意霎时被胸口的一个激灵给吹散了。


然后缓缓将脸埋回枕头中,羞赧之感如回涨的潮水一般漫回了空白的沙滩上。


尔后又为自己一刹间的反应过度而羞愧和懊恼——长尾的瓦伊凡人选择短款的吊带睡裙乃是适合生理结构的考虑,又何必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


……身材真好。


沐浴露的香味混合在一团潮湿的空气中,在赫默身边的床垫上陷下了几分。塞雷娅的声音低如耳语,像是怕会吵醒黎博利的困意。


「困了?」


「……醒了。」赫默从枕头后面露出眼睛来「我现在醒了。」


「你不应该在现在这么清醒。」


塞雷娅揶揄她的轻笑声像是拨动心弦的低音提琴。


若是平常在办公室,赫默大概是要懊恼地回上一句类似「现在才是夜行黎博利的活动时间」的话。


但她看了塞雷娅一眼。


光泽湿润的银色长发,黑色刺绣吊带睡裙。还带着温热气息的弯角的尖端像熔岩一样明亮,瓦伊凡的尾巴悠然地搭在修长的腿上,星形的尾尖轻轻地拍着。


清爽的沐浴露的余香钻进赫默的胸腔里,像是翻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田。


那些在各级同事之间流传的关于塞雷娅的传言和赞美,现在令她恍然大悟,又头晕目眩。不知道到底是困意让她的理智变得恍惚,还是连她也无法免俗的好美之心冲昏了她的头脑,甚至出于一种羡慕与嫉妒之心,赫默想要恶作剧地伸手在那白皙修长的大腿上戳上两下。


塞雷娅大概确实像居住在冷清古堡中的传奇生物,强大又傲慢,但优雅且美丽。这大概不算是同事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只能算是赫默未能挖掘的一面。而这就像线索已经出现在实验的现象中,赫默却不曾去注意过。


她一边懊恼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戳着塞雷娅的尾尖玩了。


瓦伊凡的那一小截柔软的尾尖灵活地摇晃着,和赫默的手指捉着迷藏。这一会它直立了起来,十字星形的尾尖棘和赫默的手指碰了碰,却让赫默十分煞风景地想起自然界中一种捕食者的诱饵。


「你知道长尾巴的种族很少养猫吗?因为怕摇晃的尾部会被爱玩的猫咪追着挠。」塞雷娅放下手中擦着银发的毛巾,饶有兴味地看着横躺在旁的赫默「你真的清醒了吗?」


「也许。」


赫默收回手,干巴巴地说道:「我想起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情了。我可能会半夜就会醒来,也许我最好睡在外面,沙发上之类的……」


「没关系,这张床足够大,我们可以各睡一边。并且,我更希望你能有一个一直到明天白天的充足睡眠,然后再一小段一小段地调整作息。」塞雷娅说「我刚有了新的想法。白汁西西里面条作为你的刚起床的早餐来说有些腻,明天上午我可以做点火腿蛋松饼,配新鲜的叙拉古产的咖啡。」


「……听起来我像是误入了夜行黎博利睡眠康复中心。」


「现在你也许可以试试这个。」


塞雷娅起身从梳妆台前取过一个玻璃小瓶。


赫默坐了起来,狐疑着伸手要去接。却被塞雷娅拉过手腕,在手腕内侧轻轻喷了一点。


「……香水?」


「可以用来安神的一种味道。」


赫默贴近手腕闻了闻,是一种柔和干净的味道:「……有点像你的沐浴露。」


「前调是柠檬草,中调薰衣草,后调加入了白麝香和雪松。」


「……那是什么?」


「气味的层次。」塞雷娅拉起赫默的手腕嗅了嗅「这支香水的气味以洁净感出名。」


说着,塞雷娅又凑到赫默的面前闻了一下。


赫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光能看到塞雷娅的长长睫毛的尖端,沐浴露的干净柔和的味道和香水留下的印象开始在脑海内氤氲模糊地糅合在一起。


「我的沐浴露带薄荷和岩盐成分的。」塞雷娅似乎在辨别着赫默身上的味道,从这距离,半垂着眼帘看着她「也许是清洁感让两种气味太像了。」


最后她向后直起身子退开距离:「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用酒精棉擦掉。」


「……我以为所有的安神产品都会主打薰衣草的味道。」


「主打薰衣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甜腻。」


「你用香水吗?」


「在大多数重要的场合会用。」


赫默似乎一下就来了兴致:「那还有什么样的?」


塞雷娅似乎没有料到赫默会这么感兴趣,反而局促地思考了一会。


「我的大多数香水都不适合你。」塞雷娅将手中的小瓶子放回去,在放香水的架子上犹豫着「气味虽然能用于塑造人的印象,但必须结合个人的气质和喜好。」


「如果说瓦伊凡能有什么适合黎博利,塞雷娅,那只能是头脑和才能了。」


「听起来赫默医生对我的性格有些微词。」塞雷娅挑出一支小分装瓶「那你应该试试这一支。」


赫默坦然地伸出手腕去,但塞雷娅却摇摇头,将香水喷了一小片在自己手腕内侧上。


「小心,前调和中调很刺激。」


因为塞雷娅的这句话,赫默小心翼翼地凑近塞雷娅伸过来的手腕,但还是被最开始那冲击性的气味吓退了。


苦,凉,锐利而浓烈,充满侵略性的味道,几乎能让一只昏昏欲睡的黎博利蓬起羽毛跳着往后退开。


「是的,这可真是适合你。」


「这支香水的前调和中调激烈但是短暂。喷在手腕这种体温高的地方,很快就会散去,后调的味道要等那时才会挥发出来。」


「谢谢解说,敬谢不敏。」


「这是一个维多利亚的老派品牌,在香水中以古典主义般的内敛印象出名。」


「我想你说的是哥伦比亚工业古典主义。」


「如果刚刚的刺激让你对这个品牌的香水有什么误解的话,你就应该试试这个。」


塞雷娅换了一支瓶子,这次则喷在了赫默的手腕上。


一股对赫默来说有些沉重的酒味扑了过来,如同锋利的冰块,清冽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但很快酒气下面浮现出了一股清香。如果滴酒不沾的人,出于惧怕与抗拒的心理,只是作势地轻轻舔上一小口,是绝尝不出优质烈酒的清香和甜味的。不管如何都要含上一口在嘴里,充满耐心地品尝,让越来越浓厚的木质香料的味道充满口腔,最后一口吞下,在味蕾上余留下植物和水果的香甜微醺,而温暖的感觉在胸腔和腹部慢慢扩散开去。


「『琴酒』。和烈酒一样的浓烈但清甜的木质和香料感是它的特色。」


「不算讨厌。」


「典型的薰衣草也许不适合你,我也不用。洗衣房里倒是有一瓶新买的薰衣草香型的柔顺剂。」


「……一边说着不适合我,却打算在未来几个月穿着被那种味道洗过的衣服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赫默又闻了闻手腕上沉稳清冽的香气,像是雪中的一杯暖茶「你可以喷上这种香水再来上班,喷多点,总比柔顺剂好。」


塞雷娅低低地笑了几声。


「那这种呢?」


她在自己的另一边手的手背上喷了一点,赫默还未凑近去,就已经闻到了一阵一闪而过的古朴的树脂味道。


赫默拉起面前的手,更为深沉的辛香味之中透露出微酸的味道,暗郁却不阴沉,透露出一种具有韧性的内敛的力量感,这种力量足以穿透木材每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缝隙。赫默想到了自己的那间一到雨夜就显得有些昏暗的古旧公寓——比那公寓更加广阔,也更加古老和深邃,在那古宅中点燃壁炉,将历史和时间的沉淀物丢进火焰之中的一瞬,火苗发出噼啪的干裂声,映红了整个壁炉的内壁。


就像深陷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伴随着表针转动的声音拍打着老椅子的扶手。老调,深沉,还有些年久磨损的光滑表面的舒适感。


但只有表针转动的声音似乎太单调了。


刚想评说点什么,片刻,一股隐隐约约的花香就出现了,透过古宅那木若坚石的每一根梁柱出现了。渐渐丰腴,又如果子一样甜美。甜美的花和辛香的木,还有凛冽的苦艾,愈加浓郁地混合在一起,酿造出了陈年藏酒的醇香。但那酒味顷刻间就散去了,再去寻找时又隐约寻找不见了,引得人又一次从头去辨别和品味那甜美的花,辛香的木,捕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的苦艾,再把它们用时间酿造成酒……


「老套骑士文学的味道。」


赫默的话有些意味不明,似乎又暗藏了许多意思。引得塞雷娅皱了一下表情,有些后怕地问道:


「……哪个年代的骑士文学?」


也许说是老银行家的高雅但又狡黠的味道也不错。


赫默的心情逐渐清亮起来,还想要揶揄她两句。


但她似乎开始辨别出了别的气味——和这古宅虽不相斥,可又独成一派。像是一位访客,从门廊里进来了。还没来到这起居室,就已经听到那疾快又沉稳的脚步声走来了,来者是个昂首阔步走在所有人前面的高傲者,所有锋芒都已被收纳在良好的涵养中,浑然的端庄和存在感步入古宅的起居室之中,蓦然生辉。


赫默循着气味找过去,拉过了塞雷娅另一只手的手腕,在手腕内侧嗅了嗅。刚刚那吓退了自己的侵略般的味道已经淡去,温和清新的松木香正像一缕烟一样挥发。


「松香和丁香,还有苔藓和肉桂。后调是挥发稳定的柑苔调香味。」塞雷娅看到赫默那因为藏不住的惊讶而睁开了眼睛,有些得意又欣慰地抹开一些笑容「名字叫『生命』。我总要等它的前调挥发完了以后才敢出门。」


「印象派总能给一个名字引申出上万种不同解释。」


赫默很快就平复了那种惊讶感,又对这香味不再感兴趣了。「还有什么?」她放开塞雷娅的手,像一个挑剔的顾客。


「还有一些……太浓郁的,我想你不会喜欢。会有些不适。」


「你也会用那种太浓烈的香水吗?」


「有时。在某些场合确实有奇效……很正式的商谈场合。」


「酒会的时候……那时候你走过来,我闻到了一种香味。」


塞雷娅有些尴尬地变了变脸色。


「你要知道,嗅觉也能引发一些很强烈的神经冲动。不习惯和不喜欢的味道并不适合今晚……你需要一个安稳的睡眠。」


然而赫默却很坚持,像是得不到新玩具就不罢休的孩子。塞雷娅没能拗过她,从架子上拈过了一个小瓶子。


她在赫默对侧坐下,用眼神询问着赫默是否做好了准备。在得到答复后,又极其小心翼翼地,在赫默的左耳耳后喷上了一点。


然后她收回手来,和赫默静静地对视了一会。


「这是一支很适合喷在耳后的香水,隐秘,但又容易挥发。香味会慢慢扩散开来,你应该能感觉到被这种味道环绕的感觉。」


赫默努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是有一些香气,但似乎还不太够。至少她还感觉不出和刚刚试过的几支香水的明显的差别。


「有时候,气味的喜好能帮助我们迅速辨别出适合和不适合的人。」


「听起来像是嗅觉对进化与生存的作用的小论文。」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


塞雷娅谨慎又严肃地解释着,并不像方才那样随意了。


「前调浓郁辛辣,能塑造出很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从一开始就处于优位。喜欢的人能够一拍即合,不喜欢的人则无法与之对抗。」


然后她又沉默下去。在等着香气挥发的这短暂的间隔中,赫默和那双赤橙色的眼睛对视着。


像熔岩一样炽烈的颜色,连带着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在逐渐升温。


当这股热度上升到一个临界点,香水的气味猛地挥发了出来。


极其辛辣和浓烈的味道有着熔岩迸发的磅礴之势,刚刚的几支香味相比之下,都被吞没在了这炽烈之中。如果说刚刚闻过的气味都是温暖的辛香料,那这股气味则是焦油和烟草,混合着蜂蜜,如红色的花瓣和黑色的树木在燃烧,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


赫默这次是真的醒过神来,就好像站立在被熔岩环绕的片刻立足之地上,赫默以为自己也会被这岩浆和滚滚烟火吞没,会被过于炽烈的温度烫伤。


但那余烬落到皮肤上,却温热如烟,袅袅缕缕,带着丝丝甜味。


塞雷娅慢慢靠近了来,长长的睫毛像是雾凇上挂的霜雪,熔岩湖一样的眼睛倒映出赫默的样子。她凑到赫默的耳边上,细细地闻了闻,说话的温热吐息打在脸颊和耳边上。


「中调的茉莉和焚香会逐渐出现,后调是雪松、广藿香和……一些烟草的感觉。」


赫默想起来了。


那种安稳,悠然,和典雅的气味,混合在杯盏交晃的酒气和会场的低语之中。


好像全场一下就没有了声音。大家都在说话,可是赫默却用不着去听了,杂音自然地从她的脑海中滤了出去,只有积雪簌簌扑落,只有空山旷林中如稀迹一般的一声鸟鸣,雪地上的一支苍兰花。


从烧得火旺的壁炉旁,眺望着雪松的森林,和这景色隔着将要触到却又未能碰触的恰好距离。有一丝烟草和药草的回味,仿佛一段故事欲言又止,始终还是没有打破这稳重的宁静。


「这支香水叫什么……?」


那个讲述故事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呢喃,就像是正在上松香的琴弦,轻轻拨动。


「『爱慕』。」




雨夜深了。




赫默像是打了个冷颤一样,在深夜里惊醒过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睡去,被一阵幻觉般的梦碾压了一遍,醒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一只手正抚在她的额上。


赫默快速眨了眨眼睛,在昏光之中努力鞭策着夜行黎博利良好的夜视能力聚焦起眼前模糊的影子的形状。


——是塞雷娅。


胸前重重的一口气忽地像石头一样落了下去。


飘散在不安稳的浅梦中的五感慢慢回到了身上。


雪松的舒缓清冽的香味浸透在淅淅沥沥雨声中。


塞雷娅的手抚过她的额头,温暖而平缓。


「你刚刚做噩梦了。」塞雷娅支起上半身看着她「听起来就像是要窒息了。」


「……抱歉……抱歉,我吵醒你了。」


「你还好吗?」


赫默点点头。


「我没事……」赫默努力想要用平静的口吻说话,但声音却依然干哑「我没事。抱歉,我还是应该睡在外面……」


嘘——


塞雷娅就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赫默的头发。


没关系。


没事的。


塞雷娅的掌心覆在赫默的眼睛上,片刻才移开。


「没事的。睡吧。」塞雷娅也重新在旁边躺下, 裹着自己的被子背过了身去「晚安。」


晚安。赫默瞄了一眼塞雷娅的背影,小声地说道。


她也翻身侧卧过去。雪松和药草的香味还环绕在身上迟迟不散,窗外淅沥的雨声遁入寂静中。雨声洗刷了困意,让赫默愈发清醒。


她瞪着眼睛看着夜色,卧室里的家具在良好的昏光视觉下浮现出轮廓。这些轮廓倒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她也只能在这雨声中用视线一遍一遍摩挲着这些轮廓。疲惫还紧紧地禁锢着身体里的活力,她感觉到过劳的遗留症状,可是唯独思考的清醒让人觉得一阵寂寥。


夜晚原来可以是这种感觉。


赫默在被子里蜷缩起身体。


忽然有什么东西灵活地着钻进了毯子里,可又不是很灵活地冲撞到了赫默的腰腿。它试探着,轻轻地甩上赫默的小腿,然后卷了卷。


赫默马上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塞雷娅。你是小孩子吗?」


瓦伊凡的尾巴赶紧往回收,被赫默用脚踝一把夹着拉住不放,逮了个正着,让偷偷摸摸的瓦伊凡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赫默放开那不安分的尾巴翻过身来:「你们瓦伊凡的尾巴能有些高级一点的用处吗?比如搬运枕头的时候是不是尾巴上还能卷上一个?」


塞雷娅忍着笑,可是转过身来时,脸上的笑意却被赫默看得清楚。


「尾巴并不能承受重物,医生。」塞雷娅低声地说道,依然好像不愿意打扰这寂静一般「我猜你现在其实很清醒。不过过一会还是会困的。」


「有点累。」


「嗯。」


赫默在夜色中看着塞雷娅一会。塞雷娅的视线也在望着她,但塞雷娅真的能看到她吗?


夜色隔去了许多太清楚的东西,像是占卜师神秘面纱。反而有许多隐秘,此刻却能更为大胆地敞开来。


「我梦见……」赫默不知怎么忽然说起来「梦见火焰……大火。还有烟……森林好像烧起来了……」


是睡前喷的香水过于浓烈的缘故吗?赫默也不知道,她在黑暗里摇摇头。


被子忽然被掀起来一边,赫默才发现是塞雷娅钻过来了。虽然不知道塞雷娅想要做什么,赫默不解地往后缩了缩,把裹在周身的被子腾了腾,努力给比她高大的瓦伊凡腾出空间,让她能整个钻进来不至于受凉。两人有些扑腾地调整了好一会位置,赫默似乎不小心踢到了塞雷娅的小腿,嘟囔着说着抱歉。但为了让被子把两人都暖和地裹起来,最终还是要膝盖碰着膝盖,只是一直曲着腿也有些难受。


赫默用脚点了点塞雷娅的脚背。


「嗯——?」


瓦伊凡在面上似懂非懂地哼了一声,底下的一双修长的腿却十分不客气地舒展着攀了过来。这让赫默不服,抽出腿来压在了塞雷娅的小腿上,结果为了谁的腿放在上面的问题,腿和腿又扑腾着打起了架。


几十秒后,赫默赢了。


最后,瓦伊凡的长尾巴也要收进来,试探性地扫了扫赫默的小腿,然后有些慵懒地在上面趴了下来。等落定下来后,塞雷娅在枕头上侧趴着,将下巴支在手肘上,半垂着的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钻过被子时长发的发丝被弄得毛燥,刘海凌乱地扫在眼睛上。


长发总有些麻烦,而塞雷娅平时却总是能把它们精心整理好,就像塞雷娅本人那样从容不迫,多猛的秋风也吹不乱一样。但现在发丝乱翘着,瓦伊凡晃了晃了头,在被窝里却怎么也整理不好。赫默也伸手帮她将肩上披着的长发拨到背后,于是她干脆就放弃了,慵懒地趴下,任赫默帮她把发丝梳理整齐。赫默整理好那些发丝,缩进瓦伊凡的身体在被子里造出来的一小块空间中,感觉里面像一个安全温暖的巢,近处浮动着塞雷娅身上的暗暗的香味。


「你睡着时的呼吸总是很沉重。」塞雷娅看着赫默「你在梦里烦恼什么。」


赫默摇摇头,沉默了一会。


「也许是因为我睡前忘了发个消息问伊芙利特的情况了。」


「我问过了,睡前,就在你开始打瞌睡的那时候。她很好。」


「那我不知道……我在烦恼什么。」赫默往巢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呢?难道你就没有什么会烦恼的事情吗?」


「有。但不是在睡着的时候。」


「那是在上班的时候?」赫默揶揄她「你最近上班时的表情很奇怪。」


「不。无时无刻。但那并不至于困扰我。」


塞雷娅十分认真地说:「我想让伊芙利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什么才算是正常的生活呢?」赫默淡淡地说「塞雷娅,这就和事物的正轨一样,答案是无解的。」


「我知道。但……」


塞雷娅似乎思考了一会措辞。


「五年、十年前……赫默,那时候你有想过自己将来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吗?」


「我想我会当上一个研究员,或者一个医生,八九不离十。」


「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一件好事……但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我不会想到我既要当研究员也要当医生,而且还要面对矿石病。最开始只是因为,我喜欢生命科学,有家庭背景,而且医生这个职业也很安稳。」赫默看到塞雷娅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事情即使走在预想的大方向上也会充满变数,但我们一直很乐于随着变化去改变自己。」


「哥伦比亚永远在变化着,充满活力……也躁动不安。」


「你对此感到无所适从吗?」


塞雷娅沉默了一会:「我在哥伦比亚认识的大多黎博利人,即使是最稳重的学者们,也能轻易跨越一切边界……大步地跨越过去。大胆并且正确地跨越障壁的作为才能被称作革新,这样的人才会被视为天才,天才对自己应该迈出多大的步伐,跨越多少边界总是心里有数的。但大多数人,他们都不是天才,只是一头撞穿了边界而已。我认为这样太激进了。」


黎博利似乎不像一般人印象中那样,是一群头脑伶俐有活力的家伙。他们坚韧,甚至凶猛,如同哥伦比亚的天空霸主一样盘旋在城市之中,让强壮的地上生物也能望尘莫及。


「不管是在技术上,学术上,哪怕是在社会结构中……在哥伦比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边界如此脆弱,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会在一团破碎的局面中迷失。」


塞雷娅微微眯起了眼睛,赫默在此刻能确定,塞雷娅是能在这夜色中看到她的。不全是用眼睛,而是用上了全部感官,上位捕食者的威压一瞬间在夜色中具形。


「几乎每个认识你的人都和我说,奥利维亚·赫默是天才。」


「如果是黎博利人和你这样说,这不一定是一句赞美。」明明是在谈论有关自己的事情,赫默却不知道为何有些狡黠地笑了笑「猎枪总是能指向最先露头的那只猎物。」


「你在研究领域里,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也是最聪明的。」


赫默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


「聪明可不一定能让人在演化史上留下痕迹。」赫默嘟囔着「客观来说,塞雷娅,像你这样的,更有可能留存下去。」


「……那你呢?」


「因为过劳而早逝。」


塞雷娅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真的。你大概不知道,哥伦比亚在不同移动城邦群里都有好几所专门为夜行种族开设的睡眠障碍治疗与康复中心,据说夜行性黎博利是最常见的患者。白面鸮曾经还建议我去预约一次检查。」


「……为什么?」


「公共卫生领域有专门的论文。从结论上来说,社会文明和技术发展过快,生理习性的演化却跟不上步调。」


塞雷娅在被窝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舒服的姿势,等着听赫默说下去。


「明亮的夜晚是发达的现代城市的标志,但夜晚的灯光让夜行黎博利的生物钟感到困扰,并引起了夜行性种族的睡眠障碍。除此以外,黎博利的演化史很短,演化速度极快,会带来许多困扰,比如只有羽翼的黎博利人……幸好哥伦比亚有一大批黎博利人,类似的需求繁多而且迫切。所以我们发展出了尖端的工业和医学技术,用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像莱茵生命这样的公司会存在于黎博利聚居的哥伦比亚,也许并不是偶然。


「只有羽翼的黎博利人……?黎博利人用羽翼要如何使用……比如说,刀叉?」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代我们把这样的黎博利人视为天生残疾。」赫默轻描淡写地说道「一般的做法是,用手术摘掉羽翼,并且终生装备义肢。哥伦比亚为此提供高额的医疗保障福利。」


塞雷娅有些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剪掉羽翼的黎博利人,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羽翼和飞翔似乎才是黎博利人的象征,现在他们都已经只凭借羽毛来缅怀逝去的传统。


「黎博利几乎没有源远流长不可违背的传统法则,我们首先适应并生存下来,再决定自己是谁。」


进化是对环境的抗争,也是对环境的顺从。


「即使是在充满矿石病的世界……塞雷娅。」赫默轻声说道「如果我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借助源石的力量,直到变成源石的一部分,才能生存下去……这对你来说,算是对自然法则的违背吗?」


塞雷娅沉默不语。


「我理解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但,赫默,我明白,这是从生命科学角度出发的看法。你是生命科学的科学家,源石临床医疗的医生,我不怀疑这一点。」


黎博利的研究员一听到这说法,浑身散发出一股备战的气势,全然没有了困倦。认真的研究员总是随时准备为真理而辩论,这让塞雷娅感觉钦佩,坦白说,也直率得可爱。


「我想说的是一些……更简单的。」


赫默狐疑地盯着她看,甚至有些懊恼地反问:「我刚刚说的很复杂吗?」


「不,不是……」


塞雷娅静静地思考着措辞。


「我……我从不认为自己已经融入了哥伦比亚。在移动城邦群建成以前,我的家族就迁移到这里,但至今……我一直认为这和种族有关系。瓦伊凡在哥伦比亚是怪异的,会被投以好奇的目光,会被人谈论,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同化的外来者。哥伦比亚的人们谈论瓦伊凡,当然还有萨卡兹……我们不是黎博利,不是鲁珀,不是沃尔帕,也不是在哥伦比亚也有近亲的玻利瓦尔佩洛人。大家都知道我们来自哪里,没有人会说,你是一名哥伦比亚的瓦伊凡。我们天然地不属于这里,尽管哥伦比亚已经是这片大陆上种族最为多元化的城邦群之一,它也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包容兼并。」


「年轻的时候,家庭和教师就已经告诉我们,未来应当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去上大学,找一份上流的工作,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似乎能像哥伦比亚的精英人士一样生活,就能成为真正体面的哥伦比亚人,至少也能掌握认为自己是哥伦比亚人的话语权。我在大学里师从优秀的教授,有过恣意的学生生活。现在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住在哥伦比亚城市中心的居住区,远离外来者聚居的外城区……赫默,我有变得比住在离外城区仅仅几条街之隔的你,更像哥伦比亚人了吗?」


赫默呆了一会,又支吾了半天。


「……荒谬。」


赫默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瓦伊凡有些无奈,但又有些释然地笑了。


「你比我认识的大多数哥伦比亚人……是的,这很荒谬。赫默,你一点都不像哥伦比亚人。哥伦比亚人的主流是标榜自由与进步,并在其中固步自封。」


「然后呢?」


「我去旅行了。」


「寻找自我之旅?」


接着,赫默又好像有些讽刺地补充了一句,大多英雄小说和电影里都有这种桥段。


「我在转入防卫科之前,请了一个长假,用大约半年的时间离开哥伦比亚城去旅行。首先去了哥伦比亚内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是玻利瓦尔,甚至是卡兹戴尔,萨尔贡,龙门,叙拉古,还有我从来没去过的祖辈的故乡,一些地图上难以找到的边境之地。矿石病开始在外面的世界肆虐,比哥伦比亚要严重得多。尤其是依赖矿业、冶炼和源石加工的地方,那里大多土地贫瘠,流寇众多,充满危险、恐惧和腐败。但也有一些地方,繁华快乐,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就像哥伦比亚……我就从一个地方游荡到一个地方……就像……就像。」


流浪。


「对的,流浪——矿石病和战火正在撕裂每一个原本美好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试图去理解那里的痛苦或者思考,不管对于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我说服自己:他们面临的每一个扭曲的现实,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我试图理解在那种情况下什么是对和错,好和坏。有时我也会试图帮忙改变现状,然后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最后事情总会变成我不愿意见到的样子。然而有人会告诉我,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没有人能选择什么对错好坏。然后我开始感到迷茫,逐渐失去思考和辨别方向的能力,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我本来是出来旅行,希望去看看其它地方,旅行结束的时候总是可以回到一个归属地。在我亲眼见过那些扭曲之后,我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能让所有的扭曲都回归到万物法则的正轨上。但我开始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如果我不属于哥伦比亚……如果我就那样消失在荒野的深处,也许也没有人会在意。」


赫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旅行了六个月之后我恰巧走到一个还算热闹繁华的小城市,打开通讯器一接入通用通讯网络里就接到几十通语音留言。我的假期早在一个多星期前就结束了,却没人能联系上我,人力资源部以为我彻底失踪,开始准备解除合同,我发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妙。」


「……噗。」


「前辈手上当时正好有一项业务想要找我在内部对接一下,却听说我快要被莱茵生命解约了,在语音留言里大骂。各级校友听闻了风声,都赶来拉我入伙,却不知道我正在荒漠的边缘野地求生。人事经理和同事的邮件和语音留言塞满了信箱,甚至开始缅怀我,我拨了一个通讯回去,他们以为都见了鬼。而且我的通行证也快到期了,身上的钱也没剩下多少,差点就回不去哥伦比亚城。我只好借口交通工具在荒野里抛锚了,申请停薪留职又一个月。」


赫默从中途开始笑起来,连耳羽都在颤。可塞雷娅还在说,就好像是有意要逗她笑,一时真假也难辨起来。


塞雷娅说完,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赫默,看赫默抬手揉着眼角,抿着嘴收也收不住的笑,耳羽簇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在夜色中一张一合。


赫默一边笑着一边说,荒诞。


塞雷娅整个钻进被子里,似乎满足了一样,慵懒地舒展开来。她从未见过赫默这种没有顾虑的笑,看着赫默好一会,像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一样,笑着,在一阵困倦中吸了吸鼻子。


「当我看到伊芙利特……我就想起了这些事情。」


等赫默收住了笑容,塞雷娅才轻声继续说。


「我希望能带她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有家,有朋友,有教师和同学……有人能和她在一起,这些联系和感情能让她能有所归属。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危险、邪恶和疾病,我希望当她以后遇到这些的时候,不会被扭曲的事物所挟裹,能够用学识和勇气,从容有余地选择天性的善良……能够从容地做出善良的选择,我想那就是一种正常的生活。」


赫默似乎有些惊讶。


「你指的是……你想要收养伊芙利特吗?」


「……我不知道……」


塞雷娅又思索了一会,想着想着,却罕见地,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我会说这个……」


「塞雷娅。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想说的话,不必顾虑那是不是应当的。」


「……曾经也许我不敢想象这些事情,不过现在我有……现在,我想负起一种责任,而不只是像上下班那样去对待这件事。我知道我并没能给予她太多的陪伴,她很依赖你……但我依然希望能从现在开始教给她尽量多的事情,让她终有一天能有所准备地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我知道萨卡兹即使在哥伦比亚也不会太容易,但我希望她能够有力量决定自己的一切……」


塞雷娅的声音逐渐伏低,轻缓。赫默看见她闭上眼睛一阵,又睁开,忽然说。


「是的。我想是的。」


「这间公寓有一天会变得热闹起来。」


「……是的。」


塞雷娅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第二次阖上眼之后,许久都没有睁开。


赫默又悄声叫了叫她。


「塞雷娅?」


近处只听到平缓的呼吸,远处淅沥的雨声却骤然清晰了起来。


良久,才听到塞雷娅含糊呢喃着应了一声。


「晚安,塞雷娅。」


赫默看着塞雷娅的眉头开始舒展,平日里锐利的棱角在安眠中逐渐平缓。身体里的倦意好像跟着她舒展的眉头在身体里平展开,沿着神经流淌到了每一个细微末梢,像托身于一股暖流之上,载人逐渐往梦乡漂去。


雨声又逐渐模糊着远去,只有近处的呼吸声依然平稳舒缓。


赫默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安眠。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10 一杯咖啡莫吉托

自娱自乐。

原本是打算在十月白面鸮生日时作为支线写的。

结果当时的剧情进度并没能赶上。

一直拖到现在。

十月之后工作忙到现在情绪失调,摸了多少短篇就有多少次失智

结果长篇写起来,所有角色和我一样不在状态(苦笑)

总的来说是白面鸮的搞事情时间。

如果在特别的新春时期,这文还能有那么一句话能让人觉得有趣。

算是没白写吧(笑)

大家新春快乐。


————————————————————————————


哥伦比亚城十月的雨像是时间的迷雾。


凝视这一片灰色的空旷,天边低垂的云,和绵延至彼端的雨,缝隙里渗进来的秋冬的寒气在满是水滴的玻璃上凝结成水雾。有限的视线被...

自娱自乐。

原本是打算在十月白面鸮生日时作为支线写的。

结果当时的剧情进度并没能赶上。

一直拖到现在。

十月之后工作忙到现在情绪失调,摸了多少短篇就有多少次失智

结果长篇写起来,所有角色和我一样不在状态(苦笑)

总的来说是白面鸮的搞事情时间。

如果在特别的新春时期,这文还能有那么一句话能让人觉得有趣。

算是没白写吧(笑)

大家新春快乐。


————————————————————————————




哥伦比亚城十月的雨像是时间的迷雾。


凝视这一片灰色的空旷,天边低垂的云,和绵延至彼端的雨,缝隙里渗进来的秋冬的寒气在满是水滴的玻璃上凝结成水雾。有限的视线被困在这方玻璃后面,寂寥无边无际向内里深处漫延。灰白色天光困住所有变化的可能性,时间就在这傍晚时分停滞了下来,好像不再有昼夜和晨昏,更不奢求对季节的一点期待。


白面鸮的侧影伫立在窗前,久久凝望着窗外的细雨。没有灯光的房间中,每一寸都是她的影子。




「白面鸮是不是故障了?」


赫默靠在那张宽大的椅子里,滑下了椅子的一半,几乎要躺到桌子下去了。纸质的报告盖在脸上,她嘟囔了两句,慵懒的声音中流淌着浓稠的困意,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不满。


「请不要把我的助手说得像是办公区的扫地机器人一样。」


「我刚刚去找她,她永远只会重复一句话。」


塞雷娅说。


「错误发生。」


听到塞雷娅模仿着白面鸮的机械语气,赫默抿紧了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我以为她故障了,因为文件服务器已经故障一天了。」


在见识过白面鸮的源石技艺之后,塞雷娅补充道,她差点以为实验室的私有文件服务器真正的处理核心其实是白面鸮本人。


没有忍住的笑声从那叠报告下面飞出来。塞雷娅没好气地探身越过桌子,把赫默脸上那沓报告掀了起来。


赫默收敛了一下笑意,抢回报告叠放在胸前。


她知道塞雷娅遇到了什么。


但该怎么给塞雷娅解释近几个月在她的助手身上发生的一系列黎博利的不幸?以及助手的特别的情绪表达形式?


「嗯……你不了解她。」


而塞雷娅看起来过于担忧:「她平时也会那样吗?」


「有时……没关系,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工作的话,可以先和我说。」


「我要上传这周的报告,但是文件服务器一直故障。」


「你可以先用邮件发给我。」赫默说「我会把审批意见用邮件回复给你,你可以早点回去,下星期一上班再来看。今天是周末。」


今天是周末,昼间加班的职员都已经下班,实验室里除了夜间出勤的赫默和白面鸮,只有加了一天班又照顾了伊芙利特一整天的塞雷娅还没回去。谁又不想在周末加班的时候早点回去休息呢?


但塞雷娅显得有些踌躇。


「你应该去看看。」塞雷娅十分严肃地说道「她一直站在窗前发呆,不理会任何人。你是她的直属上司,而且白面鸮非常在乎你的看法和意见,你应该去和她谈一谈。」


「也……没有那么严重。唔,我猜是因为最近天气不太好。」


「天气?」塞雷娅皱了皱眉「就因为这个?」


十月的阴雨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半个月,塞雷娅早就习以为常。


在报告纸页的翻动声中,赫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瓦伊凡是不会明白的」。


这句话击中了塞雷娅近来某种用工作与琐事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惆怅心情。


「我确实不明白。但我想这和种族没有关系。」


但赫默没有回应她,就好像为了掩饰自己曾说过这句话一样,缓缓地把报告立起来遮住自己的脸。


「如果这是哥伦比亚的黎博利特有的传统风俗,你可以提前告诉我。」


赫默在纸张后面应了两声,抬手在报告上画了一个圈。


瓦伊凡的尾巴低低地甩了一下,尾尖沮丧地扫过地毯。


「……我想可以多了解一些黎博利的事情。」塞雷娅顿了顿「有利于防卫科的工作……」


一声无情的轻声嘲笑从报告后面飞了出来。


「防卫科还兼职做员工的心理疏导吗?我还以为那是健康安全环境部门和医疗服务科的工作。」


「有助于我们了解黎博利职员。」塞雷娅低声说「毕竟防卫科的主管不是黎博利人。」


赫默从报告后面露出眼睛来,眯起来看着塞雷娅。那双眼睛,仿佛把塞雷娅的一点小心思都看明白了。塞雷娅从正面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的阴雨。


「……是羽毛的问题。」


「羽毛?」


「大多数黎博利人对空气湿度敏感,阴雨天气会让黎博利人感觉沉重。因为对羽毛的控制力反映着黎博利人的健康和精神状况,而哥伦比亚城现在的秋雨季对精神健康和羽毛都不好。如果你问白面鸮,她会告诉你哥伦比亚城自从有了秋雨季节,情志疾病发病率较夏季上升12%,其中黎博利人的占比上升20%,并持续走高直到第二年春季结束。况且白面鸮从夏末开始因为意外换羽已经持续心烦意乱了一段时间,但任何小事都可能导致应激反应,你也见过她的源石技艺,神经敏感对她来说既是天赋也是缺陷。」


赫默一口气说完:


「……我表达清楚了吗?」


塞雷娅点点头。


「工作固然重要,而且白面鸮总有办法按期完成工作,所以我不会过问太多。」赫默重新埋头于报告之中「你要了解怎么和性格各异的研究员一起工作,而不能单方面找上门去要求他们追随你的步调。」


领地——塞雷娅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比喻赫默的实验室,但那并不完全正确。


塞雷娅对防卫科的领导,和赫默对实验室的领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他们共同栖息在这片区域中,而赫默只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她知道这里的每条路的来龙去脉,尽管解释起来总是有些长,有些复杂,而你还要耐心地等她想好答案。但如果你在里面迷路了,那就应该来向赫默的羽翼问问风的方向。


「那我也想要提醒无尾的黎博利人。大多数有尾种族的尾部直连脊椎和中枢神经,任何对尾部毫无预警的接触都会导致难以自控的应激反应。」


赫默放下报告回想了一下,确有此事。


「抱歉……下次我会事先提醒你的。」


一种被领地的管理者所承认和庇护的欣喜感,带着得意,忽地在塞雷娅的胸腔里冒了出来。


「……那你呢?」瓦伊凡微微倚在桌边上探身询问,即使是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尾巴像是轻了几克一样欣然摇摆「你看起来……不在那20%的黎博利人之中。」


「除非我马上就能找到治好伊芙利特的办法,不然没有空闲时间用来伤感。」


赫默的心像一块浑然一体的琥珀石,没有一丝缝隙可入。即使能够捧在手里,也触碰不到永恒封印在其中的一瞬。




白面鸮在这时候突然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突然得让两人都一惊。


「赫默博士。」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表情,用极为沉重的语气说道「由于今日不具备开展工作所需条件,在出勤一小时四分钟零七秒后,白面鸮决定申请退勤。」


赫默愣了一会,才放下手中的报告。


「……是工作站坏了吗?」


「不。」


「……那是文件服务器的故障比预期严重?」


「不。」


赫默无语地看着白面鸮,猜不到原因。想了想好像这又不该是她帮白面鸮找借口的事情。


「是咖啡。」


「……咖啡?」


「咖啡。」


白面鸮笃定地说道。


赫默沉默了一会,拉开办公桌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袋冻干咖啡粉,静静地递了过去。


「不是这个。」


「这是我精心挑选过的咖啡。」


「不一样。」


「……那到底是……」


「说来话长。」


「那也要说清楚。」赫默无奈地把咖啡收了回来「因为喝不上咖啡而早退简直闻所未闻。」


「不是普通的咖啡。」


白面鸮郑重其事地说道。


「是,咖啡莫吉托。」


赫默茫然地看着白面鸮。


「您不知道咖啡莫吉托吗?」


赫默犹豫到底要不要诚实地摇头。她相信这不是什么常识性的词语,但在白面鸮的语气的渲染下,赫默对自己的无知感觉到了一种罪恶感。


塞雷娅甚至好心地补充说明,往赫默的罪恶感上又扔了一根稻草:


「是Filz的一种花式咖啡。」


「……Filz又是什……」


「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咖啡馆!」


在赫默的话音未落的时候,白面鸮就用坚定的声音把这问题打飞到了场外。


「白面鸮明白了。赫默桑之所以不知道Filz是因为,赫默桑不是哥伦比亚城市大学的学生。系统将更新关联信息……」


「塞雷娅也不是!」赫默揉了揉眉心「你都毕业多少年了……不要发散话题,Filz到底是什么?」


让现在的白面鸮解释只会越来越混乱,赫默用眼神把问题抛给了塞雷娅。


「开在哥城大学主校区旁边的一家咖啡馆,以咖啡浓香口感精致出名。他们的『咖啡莫吉托』是一种很受附近的学生和员工欢迎的夏季饮品,口味清爽冰凉。」


末了,塞雷娅还要补充一句,真的非常好喝。


「咖啡莫吉托对哥伦比亚城市大学的学生来说,就是乡愁,也是永远的怀念。而今天则是必须喝咖啡莫吉托的日子。一个月前白面鸮已经将今日放进了倒计时之中。然而,三十二分钟前白面鸮向咖啡馆发起外送请求,服务端竟然以产品已下架为由,拒绝提供服务!」


赫默认为这无可厚非。现在已经是秋雨细细的十月,早就过了喝冰品的季节了。


「……那去年你是怎么喝到的。」


「去年的今天,白面鸮亲自上门与店长交涉,以终身会员的特权喝到了店长的特调咖啡莫吉托。」


「……如果现在早退的话,你是打算去那个什么……Filz,的店里吗?」


「正是。」


「那边离公司也不近呢,而且去了一定能喝上的保证呢?」


「白面鸮已经做好了觉悟!」


这显然不是觉悟的问题。


按赫默对白面鸮的了解,以及数次不幸的经验和教训,当白面鸮心血来潮又拿不出详细计划的时候,往往不会有好事发生。


「申请驳回!」赫默有点没好气地说「先把文件服务器修好,提前下班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白面鸮像雨中的一片落叶一样飘向了办公室门口。


尽管那黯然失魂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可怜,但赫默的表情也没有展露出半分同情。


就在她按下门把手的时候。


塞雷娅忽然轻声开口:


「我想我可能会做。」


赫默有些惊讶地看向塞雷娅。


「但我们没有材料。」塞雷娅赶紧补充道「咖啡。糖。牛奶。薄荷。和一些工具。」


「完全没有问题。」


白面鸮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赫默的面前。没等赫默反应过来,就极快地敲定了主意。


「三十分钟后在茶水间召开制作讨论会。请各位按时参加。会议邀请邮件将在五分钟后发往各位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然后白面鸮便像羽毛乘着风一样轻盈地离开了,就像她进来的时候一样。


赫默的一腔惊愕和疑惑还没来得及凝结成哪怕一个字,助手的身影就从办公室中消失了。她临时酝酿的反驳与推脱之辞的腹稿也没有了用武之处,只随着埋怨的眼神统统无声地抛给了塞雷娅。




「今天是周末。」


塞雷娅轻松地说道,但赫默却表情凝重。


「你刚说过,要学会怎么和性格各异的研究员一起工作。」


赫默将椅子再往桌子里挪了挪:「……我正在反省我平常对下属是不是过于宽松和纵容。」


「那里的咖啡确实味道不错。」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防卫科,我相信塞雷娅主任就不会置身事外地对另一所大学的咖啡念念不忘。」赫默瞪了塞雷娅一眼「况且,白面鸮居然也会用这种措辞……咖啡是乡愁……」


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临时从哪本诗集里抄来忽悠人的。


而在同事中向来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塞雷娅主任竟略带笑意,不置可否。


赫默也不再揶揄她,重新拿起报告看了起来。


确实,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防卫科。塞雷娅带领下的防卫科职员们连生出这种心思的可能性都不会有。但也许正因为这种事情会在赫默的实验室里发生,并且确实地发生了,塞雷娅竟然只觉得有趣。


即使赫默埋怨她双重标准和置身事外,塞雷娅也不会觉得愧疚。


而且今天是周末,只是胡闹上一两个小时又有什么关系呢,令人愉快的同事们在胡闹时也总是知道分寸的。她对这件事不必担负多余的担忧和责任感,她是生活在这的领民,令人惧怕的庞大身躯也正在逐渐融入山石草木中。


塞雷娅就这样站在赫默的身边,看着赫默那软软地趴着的耳羽和起床后微翘的发尾。这办公室中令人舒适的安静,金褐色耳羽偶尔的抖动,甚至赫默看着报告有时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自言自语,都在向她诉说着更多的故事。


让塞雷娅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多翘了几分。


塞雷娅的笑意没来得及刹住车,赫默忽然抬头看向她,微微一顿,眼神有些惊奇。然后推了推眼镜:


「你的报告呢?还有,伊芙利特呢?」


「我下午给伊芙利特布置了一点作业,她正在房间里努力。」塞雷娅说「不过,如果伊芙利特也能参加的话,她会很开心的……但我想这需要主治医师的同意。」


「如果伊芙利特做完了作业的话……她可以在办公区玩一会。」


「那我去看看伊芙利特。报告稍后再发给你,如果到时候文件服务器还没修好的话。」


塞雷娅笑了笑,在赫默惊讶的目光中退出了办公室。


「三十分钟后见。」




赫默迟到了一会。


更准确地说,是带上没看完的报告,不情不愿地从办公室挪动到了茶水间。


白面鸮和塞雷娅在茶水间中间的长桌前面对面正襟危坐。灰色斑纹的新羽翘起了羽尖,瓦伊凡的尾巴垂在椅子后面悠闲地摇摆着。


愉悦的空气正在情绪寡淡的助手和不苟言笑的防卫科主任之间弥漫,这诡异的景象让赫默望而却步。


赫默喜欢这种加班的周末。


并不是因为工作狂之类的缘故,仅仅是因为周末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人少安静,也鲜少有别的部门的杂事从天而降,更不必像平常那样过于循规蹈矩。只有在这种周末,赫默才觉得自己能像一个真正的研究员一样,在本职工作上集中精神——如果不是白面鸮闹上这么一出,原本也能是这样悠然的一夜。


「全员到齐了。现在开始,系统将为咖啡补完计划启动倒计——」


赫默抬起手中的报告在白面鸮头上拍了一下,顺手把往上翘的灰色斑纹耳羽拍了下去,打断了她那谁都听不懂的幽默。


「……伊芙利特呢?」


「和咪啵去视察王国的国土了。」


「……什么?」


「梅尔的机械水獭。恰好梅尔在隔离室里整改数据采集系统,伊芙利特和咪啵玩起了扮演国王的游戏,正玩得高兴。」


想必作业是没有做完了。


赫默垂下肩膀,在塞雷娅旁边坐下,一阵疲倦。


白面鸮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耳羽尖又翘了起来。


蜜橙色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塞雷娅:


「咖啡补完计划。」


「我们需要咖啡,糖浆,牛奶,冰块,薄荷叶,和捣碎薄荷叶的工具。」


塞雷娅甚至准备了笔和便签纸,在便签上逐一写下了材料和工具。


「做法并不难。在杯底放上捣碎的薄荷叶、糖浆,倒入热咖啡,加入冰块搅拌,最后放入牛奶。」


即使办公区和实验室有恒温的空调,在听到冰块和薄荷的时候,赫默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以不要冰块和薄荷吗?」


白面鸮的眼神充满坚定的力量:「薄荷和冰块是莫吉托的灵魂。」


黎博利明明不是喜冷的种族,白面鸮的坚持让赫默觉得蹊跷。


「这款饮料的灵感来自莫吉托鸡尾酒中薄荷的清爽口感。」塞雷娅解释道「薄荷,冰块。还可以用苏打水替换牛奶,冰块换成碎冰,一起搅拌直到杯壁上挂霜。」


赫默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白大褂。


她拿起报告往旁边缩了缩,和开始准备材料的两人划清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


白面鸮从消毒橱柜里征用了三只玻璃杯和一根用于搅拌的茶匙。冰箱的冷冻室里有现成的冰块,咖啡机旁也常年备有糖浆球和糖包。感谢行政部和后勤部勤于补充茶水间的物资,眨眼间就已经凑齐了一半的材料。


「还有咖啡。Filz的咖啡每一杯都应该是手工冲制。」


「但我们没有滤杯和咖啡专用滤纸。」塞雷娅似乎知道白面鸮想说什么,及时按下了她的提议「不行,那违反实验室操作规范。」


「……漏斗。」


「不行。」


「定性滤纸……」


「定性滤纸的过滤速度太慢,影响咖啡的温度和香味。」


白面鸮终于肯妥协。


最后终于敲定了使用茶水间的自动咖啡机来煮咖啡的方案,但条件是要换用白面鸮指定的咖啡豆。


白面鸮从橱柜的角落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咖啡豆,纸袋上面印着大大的「汐斯塔咖啡推广协会」的金标。


拆开纸袋的瞬间,咖啡豆新鲜的香气随着空调的微风一瞬间溢满了小小的茶水间,就连在报告上缓慢地挪动笔尖的赫默也竖起了耳羽。


芳香浓郁,口味新鲜清冽五彩斑斓,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咖啡的火山咖啡,是白面鸮海滨度假时带回来的特产。白面鸮自己一包,送给赫默一包,还有一包则贡献给了茶水间。


赫默想起自己的那一包火山咖啡。由于工作忙碌,赫默已经很久没能在家里煮上一杯咖啡。上一次请塞雷娅来公寓里喝茶时才是第一次开封,就连赫默自己也没能喝上过一次。


这么一想,上次请塞雷娅喝了咖啡,她现在居然还在帮着白面鸮胡闹,赫默的心中竟郁闷了起来。


正想着,面颊上忽然一冰,把赫默吓得耳羽炸起。


「牛奶。」


一回头正对上那对闪耀着光芒的蜜橙色眼睛。白面鸮的手里托着一盒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升装牛奶,纸盒上贴着写有赫默的名字缩写的便签,正被细密的小水珠慢慢打湿。


「赫默桑的牛奶。」


白面鸮的眼神让人不忍摇头拒绝,但赫默也无意让步。


她质疑并非专业咖啡师的两人最后是否能折腾出成果来。作为一名成熟的研究员,赫默不做明知道会失败的实验。况且清静的周末难得,她不想被卷进这种突发事件里。


赫默不甘示弱地竖起了金褐色的耳羽。


「我拒……唔!」


话音未落,脸颊上又被冰牛奶盒挨了一下。


赫默垂下耳羽,委屈地捂住自己的脸上的一片冰凉退却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牛奶被白面鸮划入了征用材料中,塞雷娅在便签上打上了勾。


塞雷娅扬了扬手中那张马上就要完成的材料清单:「最后,薄荷叶。」


茶水间中瞬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薄荷的莫吉托没有灵魂。没有薄荷,所有的材料准备都没有意义。


但谁也没有拿出一个主意。虽然薄荷是一味常见的调味料,但没有哪个办公室的茶水间会放置薄荷叶。在短暂的沉默中,白面鸮的情绪指数开始随着耳羽尖的高度肉眼可见地下降。


助手是个理性的人,这正是劝说她放弃的好时机——但赫默事后回想起来,她犯了一个不理智的错误。


赫默现在满腔都是脸上挨了两下冰,以及自己连一次火山咖啡都没喝上过的郁闷,胸口的小气球颤颤巍巍地鼓着。


赫默捂着脸颊幽幽地说道。


「我记得,防卫科主任的办公桌上,养了一盆薄荷。」


塞雷娅从便签纸上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对上赫默的视线。


那是用于桌上摆设的小型盆栽。赫默在仅有一次前去拜访防卫科主任的办公室时见到过。平日里主人照顾有加,也算枝繁叶茂。


「那是,摆设用的……」


灰色斑纹的耳羽再度竖了起来抖了抖。


「防卫科主任办公室使用莱茵生命主管办公室通配电子锁,具备接触式磁卡、电子密码和物理钥匙三种开锁方式,适用BHA的二级制造标准,高强度商业与住宅使用,接入莱茵生命安全防卫部报警系统。」


塞雷娅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便签。


「由于未进行升级,该型号的内置芯片所刷写的固件并非最新版本,存在未修复的缓存漏洞。」


「……等、」


「现有的旁路攻击方式应能在一分钟之内成功开锁。」


「……等等!」


赫默得意地抿了抿嘴角,报复的快感渐渐扫走了胸中的郁闷。




在白面鸮用咖啡机煮好了第一杯火山咖啡时,塞雷娅抱着自己的盆栽薄荷从防卫科的办公室回来了。


三人围在一起,每人分了一小杯,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黑褐色的液体。


然后沉默良久。


赫默抬手就要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往塞雷娅的盆栽里倒,被塞雷娅横手拦下。


焦炭一般的味道苦不堪言。难以相信这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火山咖啡的风味。


「不是咖啡豆的问题。」


塞雷娅笃定地说道。她喝过赫默冲制的火山咖啡。虽然冲制方法不同,但也绝不是这种味道。


「是咖啡机的问题?」


「咖啡机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用茶水间的咖啡机煮咖啡。」赫默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分了好几次喝下,意图冲淡苦涩的余味「我以为所有部门都配备同一型号的咖啡机和同一种咖啡豆。但防卫科的咖啡就没有那么难喝。」


白面鸮坚持喝完了剩下的两口咖啡,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确实所有部门的咖啡机都是同一个型号。


「防卫科的咖啡机是梅尔改造过的。」塞雷娅说「沿用了鲁特拉工作室的改造方案。」


白面鸮双目有神地望向塞雷娅。


防卫科主任有些无辜地抱紧了怀里的薄荷盆栽:「……梅尔有现成的方案。」


赫默调侃着说道:「或者我们可以征用防卫科的茶水间。」


防卫科办公室里还有正在值班的职员,塞雷娅并不想带着两名黎博利抱着薄荷盆栽还有牛奶咖啡豆玻璃杯跑到自己部门的茶水间去做什么咖啡莫吉托。


被部下见到了,防卫科主任的威严怕是要毁于一旦。


「……现成的方案,施工只需要三十分钟。」


「这难道不违反什么规定吗?」赫默疑惑地看着平日里对各项规定极为啰嗦的防卫科主任「资产维护,电气标准,之类的……」


「莱茵生命对这一类资产没有太严格的维护要求,而且那个方案在防卫科评估验收过,没有问题。」


听起来像是钻了一些规定上的空子。赫默挑了挑眉毛,有些玩味地看着塞雷娅。


「从方便地享用咖啡的长期需求来看,白面鸮认为塞雷娅主任的提议有道理。基于防卫科的使用实绩,该方案的应该不会带来使用与行政上的风险。」


赫默再次看向塞雷娅,塞雷娅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次:


「梅尔有现成的方案。」


赫默这才严肃地点头同意,就仿佛做出了一个多么慎重的决定。


而金褐色的耳羽簇却高高翘起,和灰色斑纹的耳羽两相呼应。




趁着白面鸮拿起内线通讯器开始联系梅尔的空档,赫默才有空坐下来,继续翻阅实验报告。


塞雷娅坐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薄荷盆栽的叶片。


今天的塞雷娅让赫默觉得奇怪。


「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人?」


赫默想,她所以为的塞雷娅,一定是会在白面鸮想要开始闹腾之前就厉声制止的人,然后摆出三大原则八项规定,说不定还要开出一张防卫科的罚单。


雷厉风行,坚毅威严,不苟言笑,防卫科主任让任何人都从心底感到敬畏。


而不是一个,通晓一些鲜为人知的城市风物,会制作受欢迎的饮料,投入这样一次周末的胡闹的人。


但赫默想起了哥伦比亚大学微生物研究室的吉他手的轶闻,似乎在心底某处看到一个更青涩的塞雷娅,带着一些年轻的狂妄和傲慢,与她相视而笑。


赫默摇摇头。


「你是怎么知道那家咖啡馆的?哥城大学的主校区在城市的另一边……离哥伦比亚大学有十几公里远。」


「大学的时候我们和那边的研究室有一个合作的研究课题,后来我们开了几次联谊会……就在那家咖啡馆。那是夏休的时节,我记得咖啡馆的门前挂了很多小彩灯。」


「……联谊会?」


「聊一些学生的话题。」


「我从没去过联谊会。」


「体育比赛,生命科学业内的时事,主要是矿石病,还有恋爱,学校,就业……之类的。」


「难以想象你会参与这些话题。」赫默趴在桌面上,从下方窥看着塞雷娅,「如果你没有加入防卫科,还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我从不做过去的假设。不管我的选择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境况,我不会后悔。」


「只是……另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只是一个虚渺的词语。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觉得自己似乎能做成任何事情,但那都不是可能性。」塞雷娅说「我不认为矿石病的事情改变了什么可能性。即使不是在防卫科,我也可能会选择别的方式去保护我认为重要的东西。这些不同的方式,始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


「但你会成为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情,不管你选择的方式是否会带你走向想要的方向,它都可能会与你的天性热爱的事物背道而驰,并且越来越远。」赫默看向正打着电话的白面鸮的背影「我刚认识白面鸮的时候……她也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那你呢?你在大学里都在做什么?」


「研究。」


「如果你没有进入莱茵生命呢?」


「去别的地方做研究。」


塞雷娅看着茂盛的薄荷叶沉默了一会。


「……我也想像你这样。」


赫默干笑了两声:「当一个无趣的研究员?」


「不过,现在我也是研究员。」塞雷娅拨了一下叶片「又成了研究员。」


赫默想,但塞雷娅可要有趣多了。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握着笔在报告的空白处画着毫无意义的圆圈。


白面鸮恰好在此时挂上内线通讯,转过身来:「鲁特拉工作室的支援将在五秒后到达战场。」


五秒——白面鸮的话音刚落,还未等赫默仔细理解这句话。


一小群黑影涌到了茶水间门口。


咪啵。咪啵。咪啵。和咪啵。


梅尔从咪啵中冲出来,背着工具包,一手夹着便携工作站,另一只手下夹着抱住一只小咪啵的伊芙利特,在门口急刹住。


「听说,这里有人需要咖啡机?!」




茶水间被咪啵包围了。


咪啵们有驮着零件的,有背着折叠起来的作业机械臂的,还有一只在塞雷娅的脚边打着转,扑腾着瓦伊凡的星形尾尖。


伊芙利特坐在赫默的怀里,向赫默介绍伊芙利特大王的新随从。小咪啵乖巧地趴在桌上,向伊芙利特大王致敬。


有梅尔和咪啵的地方就有鲁特拉工作室,这景象大概就是这句传闻的真实诠释。


「这很简单。这样的咖啡机我已经改造过三台了!」梅尔自信满满地拍了拍咖啡机「改小进水口,调整水流速度和热循环,调整自动控制的参数,稳定外锅炉温度与水流压力,三十分钟就行!」


白面鸮稍微凑近了一些:「没有『那个』吗?」


「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


蜜橙色的眼睛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超文本咖啡机控制协议。」


「哦哦!是『那个』!」


梅尔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的数据存储器:


「鲁特拉的秘技,完全兼容莱茵生命的工作平台和服务器系统,使用命令行操作,完全可定制化,支持五种花式咖啡的制作,兼容多种型号的咖啡机和电茶壶。只需要在办公室里按下一个指令,就能控制茶水间的咖啡机开始冲制美味咖啡。工程师的瑰宝,完全的自动化控制,HTCMCP超文本咖啡机控制协议,2.0!」


白面鸮甚至小小地鼓起了掌。


「超文本咖啡机控制协议,2.0。」


「2.0!」


「命令行操作。」


「兼容五种主流命令行解释器!」


「全自动化。」


「全自动化!」


这个词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魅力,白面鸮的耳羽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不用了。」


赫默赶紧打断了梅尔和白面鸮那不断增长的兴奋劲头:「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咖啡机。」


「赫默桑,是全自动化。」


「不用了……」


转瞬间,白面鸮就贴到了赫默的脸上:「全自动化。」


「不用……」


「全自动化,完全可定义,2.0,兼容五种命令行解释器。」


「不行!」


赫默推开孜孜不倦地推销全自动化可编程命令行操作的咖啡机的白面鸮。


「不要给咖啡机加些奇怪的功能,给我三十分钟内改好然后回去工作!」




等梅尔叮叮当当地鼓捣好咖啡机,已经是三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当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褐红色咖啡流入白瓷的咖啡杯中时,围在咖啡机周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了惊叹声。


略带葡萄的醇香和清爽酸味,仿佛整个火山山坡上的夏季鲜花在口中绽放。尽管自动咖啡机制作出来的咖啡味道不能尽善尽美,却也足以让人享受。


「好喝。」


「不好喝!」


伊芙利特的声音在大家的交口称赞中蹦了出来。小家伙长长地吐出舌头,表情都扭到了一起。


她缠着赫默,从赫默的杯中分到了一小口。但只是用舌头好奇地舔了一下,就被苦得直吐舌头。


「像药水!」


「这是大人的味道。」梅尔将剩下的一小口一饮而尽「小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伊芙利特向梅尔回了一个鬼脸。


接下来则是塞雷娅展示身手的时候。


她绷紧了表情,从盆栽上取了四杯份的薄荷叶,并拒绝了白面鸮的借用器材仓库中的组织捣碎机来捣碎薄荷叶的提议,改用茶匙进行手工操作。


用茶匙拍散的薄荷叶铺进杯底,压上半杯冰块,浇上糖浆,倒入一杯份的火山咖啡,当薄荷的清香与咖啡的醇香交融在一起时,最后慢慢加入冰镇的牛奶,让乳白色的牛奶和褐红色清亮的咖啡自然交融。


本来还应在杯面上插上一支薄荷叶作为装饰,但出于对塞雷娅主任的盆栽的人道考虑,只好作罢。


咖啡莫吉托,总算大功告成。


四人围桌而坐。饮料中的冰块和薄荷的味道正散发着清凉的味道,大家都盯着玻璃杯一动不动,只有伊芙利特把自己那一小杯推得远远的。


似乎应该有谁来开一个头,说一句祝词,但谁也没有出声。


最终是白面鸮先拿起了杯子。


「十分美味。」


赫默叹了一声气:「满足了?」


「白面鸮心满意足。」


大家都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继而拿起玻璃杯享用了起来。


咖啡和牛奶的香甜中点缀着薄荷的微苦清凉的香气,不由得让人精神一振。不过,虽然美味,反季节的冰品还是让太阳穴刺痛,赫默放下杯子,抱紧了暖呼呼的伊芙利特。


「好喝确实是好喝,但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喝这个……」


「咖啡莫吉托是故乡。」


伊芙利特仰起头看向赫默:「赫默,故乡是什么?」


「就是出生长大的地方……」


「那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在哪里?」


赫默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和塞雷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人知道伊芙利特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哥伦比亚,也许是卡兹戴尔。据说,卡兹戴尔是所有萨卡兹的起源和故乡。


但白面鸮却不这样认为。


她看着伊芙利特说:


「故乡是想要回去的地方。」




「那是白面鸮还在大学时的事情。哥伦比亚城和其它几个移动城邦组成的城邦群,已经在气候稳定的哥伦比亚南部停泊了数十年以上。那时候的十月依然温暖干燥,日照时间虽然比现在稍长,但是也比夏季更为凉爽,在九月末的几场阵雨之后,就会迎来最受黎博利欢迎的十月。」


白面鸮放下杯子。


「我就是在这个季节的上旬出生的。今天是白面鸮的生日。」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茶水间里响起一片惊讶的呼声。


「在大学时每一年的今天,白面鸮都会赶在日落之前,前往Filz喝一杯咖啡莫吉托。十月是新的学年开始的时期,Filz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来客,因为天气温暖,咖啡莫吉托会直到十月末才下架。不管是即将毕业的前辈,还是刚考上大学的新生,大家都会点上一杯咖啡莫吉托,高声谈论接下来一年要选的课,要做的课题,参加的社团和比赛。所有人在学年最开始的时候总是精神振奋,认为自己能达成任何目标。」


直到天灾降临。


「我记得我记得!我还去看过哥伦比亚城的引擎区块。」梅尔有些自豪地说「虽然是有一些预兆啦,但是天气变化太剧烈,天灾形成得太快,引擎燃料准备得也不够。结果哥伦比亚城只好切断和城邦群的连接,带上几个卫星城向西北迁移。为了研究区块切离的方案,请了好多机械和电子工学的专家当顾问,当年导师也带我们去基础区块和引擎区块现场考察过!」


「还有矿石病,和卡兹戴尔。」塞雷娅说起的时候,不自觉看了伊芙利特一眼「卡兹戴尔正好是内战前夕,不少逃离卡兹戴尔的萨卡兹人恰巧在那段时间涌入了哥伦比亚城邦群,天灾来临时城区避难也变得尤其混乱。天灾之后更容易染上矿石病,加上矿石病易感的萨卡兹移民进入哥伦比亚城,感染人数在城区中出现了爆发式增长。」


「然后,哥伦比亚城在现在的地方停泊下来以后,十月就变成了秋雨季节。」赫默扶了扶眼镜「原来如此,由于十月气温下降,夏季缩短,冰品的供应时间也相应缩短……所以现在的十月已经喝不到这种饮料了吗?」


毕竟,即使是再受欢迎的饮料,也不会有人想在阴雨天走出门,走进咖啡馆,点一杯加满冰的咖啡。


「白面鸮十分怀念天灾以前的十月。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的季节。」


伊芙利特有些怯弱地问道:「那……已经回不去了吗?」


白面鸮看着小小的萨卡兹,眨了眨眼睛。


「但是现在的哥伦比亚城有夏天。日照充足,夜间凉爽,咖啡莫吉托在延长的鲜花季节和绿荫在六月交错的时候开始上架供应,并在夏休的节日里在中央城区公园里开设移动店铺。」


白面鸮把伊芙利特的那一小杯咖啡莫吉托推到她的面前。


「系统会不断修复受到损伤的秩序,寻找新的稳定态。直到有一天,在现在的哥伦比亚城中,也会有人找到新的故乡。这就是万物繁衍延续的规则。」


伊芙利特还未能理解这种话。


她不过是一个,不知来处,没有去处的孤儿。


「总之……」


赫默清了清嗓子。她向白面鸮举起玻璃杯,塞雷娅和梅尔举起玻璃杯,伊芙利特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捧起外壁上挂上了水珠的玻璃杯。


未融化的冰块碰撞着杯壁,相继发出清脆的响声。


「生日快乐——」




伊芙利特迫不及待地就啜了一口冰凉的咖啡莫吉托,然后吐了吐舌头,咖啡的清苦味让她皱着眉。


白面鸮看着小萨卡兹皱着的脸,向伊芙利特举起了杯。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08

自娱自乐时间。

十月和十一月难以形容怎么度过的。忙得情绪失去了弹性。

充满了悲观,包括摸鱼短篇的时候。

别问为什么每章更比每章长,总之先写个爽


违心时都是伶牙俐齿,真心却总是那么言不由衷。

今天煲鸡汤


都第八章了就不说什么私设警告。私设脑洞就是快乐的源泉。

前情都在合集里。

————————————


伊芙利特似乎是将她那无处挥洒的精力全用在了大嗓门上。


一早,只要钻入病房门里,就能听到那尖锐的声浪迎面拍打在面门上,仿佛浪花拍碎在礁石上。


「滚!!」


现在,她的哥伦比亚通用语说得就像上满弹夹的冲锋枪一样又快又好,还混杂着外城区特有的具有爆发...

自娱自乐时间。

十月和十一月难以形容怎么度过的。忙得情绪失去了弹性。

充满了悲观,包括摸鱼短篇的时候。

别问为什么每章更比每章长,总之先写个爽


违心时都是伶牙俐齿,真心却总是那么言不由衷。

今天煲鸡汤


都第八章了就不说什么私设警告。私设脑洞就是快乐的源泉。

前情都在合集里。

————————————



伊芙利特似乎是将她那无处挥洒的精力全用在了大嗓门上。


一早,只要钻入病房门里,就能听到那尖锐的声浪迎面拍打在面门上,仿佛浪花拍碎在礁石上。


「滚!!」


现在,她的哥伦比亚通用语说得就像上满弹夹的冲锋枪一样又快又好,还混杂着外城区特有的具有爆发力的粗鲁口音,表达豪放而不拘细节。但她的内心却细微得就像哥伦比亚城在秋季的阴云,每一寸都在昭示着如雾如丝飘落的雨,隔着窗玻璃难以察见,出了门落在皮肤上却是猝不及防的冰凉。


永远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大,也许是因为白手套不依不挠地碰触,或者是他们扬言要告状到赫默那里的威胁,抑或仅仅在床头放下采血管。有时不快的闷雷只是在积云深处轰隆滚响。但有时,下一秒子弹般的雨点就砸入地面的尘土中。


伊芙利特一阵歇斯底里的大闹赶走了早晨的医护成员们。但仅仅如此似乎并不够,就好像要和这病房本身对抗,她站在病床上双手叉腰。暖金色的头发已经长过了后颈,宽松的病袍挂在长高了的身上,露出了半截纤瘦的小腿。结晶尾巴比先前更为灵活,毫不在乎地甩动着,勾起病床上的一个枕头,她接在手里,对着病房入口的短廊下机械门打开的声音扔了过去。


「谁敢动本大爷!!」


枕头落到地上还往前滑了一点。但显然一次进攻不够有效,此刻不识相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朝内室走了过来。


「再过来——!」伊芙利特的周身迸发出一小簇暴躁的火花,她勾起床上最后一个枕头扔了出去「再过来我就——!!」


枕头腾空飞了过去,软绵绵地「噗」一声轻响被从空中拦截住。


伊芙利特看了,半张开的嘴巴都忘了合拢上。不是因为这如同戏法一样迅敏的动作让她惊讶,而是她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


那只在空中接住枕头的手抓着枕头放下来,露出了塞雷娅面无表情的脸,赤橙色的视线锐利硬朗。她另一只手把赫默挡在了自己身体的内侧,不然这枕头必定结结实实地砸在赫默的头上,连眼镜都会歪着掉下来。


——噢,完了。


金发小脑袋的角落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好像在嘲笑闯祸的伊芙利特自己。


叉在腰间的手和气势一起松了下来,慌张失措地不知把它们往哪里放。不是的不是的,伊芙利特赶忙向脑海里的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挥手解释,她怎会料到赫默和塞雷娅这时候走进来,千不该万不该差点砸到她最喜欢的人。


「伊芙利特。」


塞雷娅把语尾往上抬了半个高度,声音不怒自威。


被点到名的小家伙当即从病床上跳下来,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跑过来啪嗒啪嗒。尾巴急急忙忙地不知道怎么摆放,差点失衡绊倒,又被塞雷娅伸手拎住后领,像提着四个月大的小猫一样把她扶正站好。


「对、对不起!赫默……」


塞雷娅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盯着她,山一样的威严压在她头上。她只敢把眼珠子翻上来偷偷瞄着塞雷娅,刚刚眼睛里放任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一半。


「为什么发脾气?」「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控制好,不要放任自己的情绪,你又忘了?」


塞雷娅没有开口,这些话就已经在伊芙利特的脑海里排着队响了一遍。


「俺……呃,我……」


塞雷娅把枕头塞回伊芙利特怀里,话语掷地有声:「你该道歉的人是我吗?」


伊芙利特把枕头夹在身前,又慌张地转向赫默:「赫默……对不起……枕、枕头……」


现在轮到赫默那温吞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枕头的事情吗?」


「诶——?」


塞雷娅和赫默轮番上阵,伊芙利特被问得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彻底泄了气,怀里抱着枕头垂下肩膀。


「我都听说了。伊芙利特,为什么推人摔东西?」


伊芙利特的眼角瞄了一眼躺在不远处地板上的采血管,心里皱起一阵暴躁,但没有说话。


「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就可以这样发脾气吗?伊芙利特,我们怎么说好的……」


伊芙利特低头揪着枕套:「……我讨厌抽血。」


「伊芙利特……」赫默叹了口气,弯腰看着伊芙利特眼睛里的小火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要定期做检查,我才能及时发现你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能、能不能不要是今天……!」伊芙利特的两手恳求似地拉住赫默的手臂,枕头从她的手臂下滑落到地板上「赫默……赫默求求你……」


「为什么?」


「……我怕……」年幼的声音嗫嚅着许下急切的诺言「明、明天,一定……」


「伊芙利特,你记得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吗?」


伊芙利特不出声了。塞雷娅此时的目光也让她抬不起头。塞雷娅昨天是这样说的,「遵守诺言」。


她让塞雷娅和赫默失望了。


不过赫默的责问没有让她因愧疚和害怕而疏远开去,抱着赫默的手臂的双手更是贴近着卷了上去。


「明天……明天,真的,一定……我保证……」


赫默的叹气里带着一些妥协,和新的担忧。


「你的检查可以推迟,但是不能不吃药。」


「诶——太苦啦……」


赫默摇摇头。


伊芙利特知道再怎么恳求也没有用。昨天她也还是吃了,屏气凝息,和着水仰头就把药片吞了下去。但伊芙利特吃药总是不得技巧,药片在她舌尖上融化了一些,苦味让她直吐舌头。


伊芙利特讨厌苦味。每每想起这药片的苦味,今天才当了勇敢小英雄,明天就依然还是在吃药的事情上磨蹭半天。


她只是贴着赫默,窥看着她的反应。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撒娇是行不通的,但还是想着哪怕能将不吃药的时间多拖延那么一会儿也好。


塞雷娅在一旁看着小家伙和赫默这样对峙着。黎博利的金茶色眼睛同时有着琥珀的坚韧和柔润,即使被小火苗灼伤,也绝不退却。而伊芙利特,不愿正面违抗,却又不肯顺服。


这样对峙下去,也不知道伊芙利特要多久才肯放弃。


「如果你把药吃了,并且明天服从检查的话。」塞雷娅说「今天可以奖你一块糖。」


「真的?!」


「真的。」塞雷娅点了一下头,神情严肃「遵守诺言。伊芙利特,你也要一样。」


伊芙利特的脸上霍然就天晴了。


「真的真的真的?」


不等赫默向塞雷娅抗议,伊芙利特已经捡起掉在脚边的枕头,又光着脚啪嗒啪嗒跑回了病床前。她把枕头随手丢上床,拿来床头上的药片和水。


赫默想说,塞雷娅并没有寻求赫默作为主治医生的意见,这不合规,而且是越权行为。


但不管赫默再怎么用眼神谴责塞雷娅,来不及了。糖果诱惑下的行动力强大得令人咂舌,伊芙利特仰头就把药片和水吞了下去。苦得直吐舌头,张大嘴给赫默看,证明她真的吃下去了。


木已成舟。


然后伊芙利特便得意地伸手向塞雷娅讨要承诺的奖励。


「我没有糖。」


伸出去小手在半空中一僵,委屈地垂了下来。


「我没有糖。」塞雷娅露出一点神秘的表情「但赫默有。」


伊芙利特再次期待地看向赫默。不过赫默板着脸,她的左手拿着记录板垂在身边,抬起右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仿佛在说,


「没有。」


伊芙利特再度失望地看向塞雷娅。


塞雷娅也转而看向赫默,只被赫默医生回以谴责的眼神。


「没有……。」赫默冷冷地看着塞雷娅再一次说道。


是塞雷娅开的空头支票。她倒要看看塞雷娅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伊芙利特皱在一起的表情开始对着塞雷娅生起气来。


而塞雷娅望向赫默的眼神正打着赫默看不明白的哑谜。


在赫默用眼神把这些哑谜第五次顶回来后,塞雷娅终于行动了起来。


她绕到赫默背后,


「抱歉,失敬了。」


在塞雷娅从后面按住赫默的肩膀时,赫默不由得紧张地一缩。随后白大褂狭窄的口袋里钻进来另一只手,把黎博利吓得耳羽弹起。


赫默本能地意图挣扎,无奈背后就是高大的瓦伊凡,左边肩膀被紧紧按住,右边一抬头就看到塞雷娅的侧脸,让她一下也没敢乱动。塞雷娅的右手钻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所在的位置。


赫默感觉到塞雷娅的手心正摸索着自己攥紧了的掌心。塞雷娅用眼神示意着,但赫默只是呆望着她,全然没能理解这其中哪怕半分表意。在这思考的空当期中,塞雷娅已经缓缓撬开了攥紧的指尖,修长有力的手指和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口袋里打着架,只一会就将那不成样的慌张抵抗压制了下去,钻进赫默的手心中,剥出了那颗糖果。


塞雷娅夹住糖果的手迅速从赫默的口袋中抽出,像是变戏法一样将糖果在伊芙利特面前变了出来。


伊芙利特几乎是欢呼着伸出手去拿那糖果。


塞雷娅摇摇头,拿着糖果的手又往后收了回来。


「遵守诺言,伊芙利特。」


「嗯!明天一定!一定一定!」


塞雷娅从背后越过赫默的肩膀,伸长了手臂直接将糖果投进了伊芙利特伸出来的小手中。


伊芙利特拿着糖果,自顾自欢呼雀跃。




「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一走出病房,赫默就往塞雷娅那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里投下一颗石子,却发现那赤橙色的眼睛里连一丝认错悔过的涟漪都没有。她就知道,塞雷娅根本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询问主治医师的意见,擅自作主。还有……」赫默说着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塞雷娅看见医生那浅金色的耳羽直直地像风向标一样竖了起来「还有。原来你们防卫科都是这样搜身的?」


「不。」


赫默一个急刹,回头看向塞雷娅。


「不。如果你是指特殊情况下的强制搜身,」塞雷娅语调平静步履沉稳地从赫默身边走过「我们会把人压在地板上,肩关节反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搜一遍。因为拒绝配合的人往往可能藏有危险品。」


「真庆幸我带的只是一颗糖果。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塞雷娅主任的温柔对待。」赫默从后面跟了上去,感觉胸腔里像是有一个鼓鼓的气球「谢谢。我感觉被冒犯了。」


塞雷娅回过头来看着她,就好像在观察小生物的生物习性一样,饶有兴味地说道:「不,你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


「那我现在生气了。」


小气球不甘心地又膨胀了一点。


「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看到你把糖放进口袋里了。所以这是主治医师的本意,我只是协助执行,不算越权行为。而且一点戏法的演出对孩子来说是很好的调味料,不过,最好要坦率一点,这是防卫科的一点建议。」


「嚯。这么说防卫科还有经营托儿业务的经验?」


「在纷争地带出外勤的时候难免会遇到当地的孩子。」塞雷娅又回过头去看向前方,赫默想象不出那一刻她的表情「全副武装地和他们接触会是常有的事情。」


说得就好像和社区公园里的孩子们一起踢足球一样轻描淡写,塞雷娅说,多经历几次就有经验了。


「关键是,要随时注意周围的细节动向。」


赫默沉默下来,她感觉胸腔里的那个气球已经泄气了一半,一切逞快的话语都显得不再合适。但这又似乎是塞雷娅有意为之。塞雷娅就是那种会用大道理来堵上人的嘴巴,让人从道义上难以奋起反击的类型。


逻辑与实用性至上的黎博利科研人员认为这种类型的辩手麻烦又讨厌。她埋怨地盯着塞雷娅那颀长的背影和随着脚步一甩一甩的尾尖,一夜工作后的疲倦和烦躁让她心里生出了一个作恶的念头——走上去踩那尾尖一脚。


赫默咬着牙用成年人的理性把这报复性的想法压了下去:「我一直都很注意周围的动向,谢谢你的提醒。」


塞雷娅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赫默。


是那种赫默最感到厌烦的教官式的严厉眼神。


赫默想,该死,我不是找了一名研究顾问,而是一个安保教练。


「是吗?你刚才就错过了我给你的示意。」


「我被你吓到了。你负这个责任。」


「你应该随时做好准备。」


「做好随时扮演圣诞驯鹿的准备吗?」


塞雷娅看起来有些过分严肃,赫默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要上纲上线地讨论这个因小小的拌嘴而起的论题,心里的生气和烦躁也蹭蹭上窜,话语逐渐尖锐。


「况且,我们为什么要在伊芙利特面前……演戏?塞雷娅顾问如果有这个童心,恕我无法把关注细节的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除此以外请问我还有什么细节做得不够好,请顾问指教。」


塞雷娅的脸色真的沉了下来。赫默更不甘示弱地看着她。如果目光有着肉眼可见的形体,两人的视线恐怕已经在这走廊上打起架来,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和塞雷娅的争论将会伴随着整个项目,即使是喜欢平静与安稳的赫默也早就对此做好了觉悟。尤其塞雷娅现在已经是研究组的正式成员,她们最好能把工作的事情拿上台面明明白白地吵清楚,看看以后是不是每一次给伊芙利特带糖果之前都有必要召开一个简短的剧本会议,商量一下下次圣诞老人又要从哪个口袋掏出糖果来。


高傲的黎博利研究员素来以胆大心细严谨认真闻名,她怎能容忍有人在她的专业性里挑骨头。


赫默将记录板抱在怀里,叉着手臂,表情沉着,却好像一种挑衅——你还想说什么?我可是做好了准备的。


塞雷娅缓缓地开口了。


「还有你不知道我的名字的事情。」


胸口那个干瘪下去的小气球「嘭」地一下又膨胀了起来。


「邮件上就有,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给你发邮……」


甚至没等赫默自己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本能地冲了上去,用手中的记录板挡住了塞雷娅那没有遮拦的嘴。


塞雷娅眨了眨眼睛。


她看到金褐色的耳羽尖在微凉的空气中发颤。黎博利人满脸通红,炸开的耳羽簇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蓬软毛球。睁圆了的琥珀色的眼睛左右不定地摇摆着,羞愤中带着威吓。如果塞雷娅今天不郑重承诺不再提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赫默甚至可能会放弃下午的睡眠,在这走廊上和她对峙上一整天,不放她离开。


塞雷娅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无奈地将双手插进白大褂,放松了肩膀的力量让肩膀微微垂了下来。


赫默试探性地挪起了记录板,就好像要看看塞雷娅是不是真的乖乖放弃并闭上了嘴。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抹笑容,嘴角翘起,神秘莫测,不怀好意。


「还有论文……」


惊慌失措的记录板整个拍了上去。


「和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塞雷娅!!」




赫默在白面鸮旁边咕哝着这件事。


「塞雷娅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家都被防卫科主任那严肃的样子骗了。


她愤恨地抱怨:「不可理喻。」


白面鸮双手放在键盘上许久,看着屏幕也许久,一言不发。


今天的助手办公室没有开灯。几乎是唯一光源的屏幕冷光倒映在蜜橙色的眼睛里,看不出那眼里是在思索屏幕上的代码,还是在回忆那天晨会上赫默几乎要吃了一头瓦伊凡的神情。


良久,白面鸮才呢喃不清地复述着,「小孩子。」


赫默瞄了一眼白面鸮头上,新长的耳羽簇还是一片雪白,不见漂亮的灰黑色斑纹,羽根处甚至能看到一些没能服帖的绒羽。她猜想白面鸮现在确实心情不佳,这样意外的换羽对黎博利人来说总是一段十分难熬的时期。


赫默本来是来询问数据报告的进度的。但只要看到白面鸮对着屏幕发呆的样子,答案已经不问自明。


可能是上次塞雷娅去家里喝茶的事情不够有意思。


她本意是想给白面鸮讲些有趣的事情放松一下心情,可惜匮乏的幽默感没能在这关键时刻如期待一般超常发挥。也许,至少,她不该在白面鸮的面前抱怨塞雷娅,但话题说着说着总是没忍住。


「你们塞雷娅主任粉丝俱乐部难道不会觉得幻灭吗?」


「我不是会员。」


赫默有些怀疑。又或者是她这性格寡淡的助手比她想象的还要心胸博爱,至少赫默自己是不会无端去了解勾不起兴趣的事物的。


赫默放弃在这无益的八卦上深究下去。她看向白面鸮的屏幕,光标在没有写完的参数列表的逗号后面已经驻停闪烁了很久很久。


但这半道上的停顿并非因为思路的不畅,而是源于蜜橙色的双瞳深处一阵深深的无力和疲倦感。


赫默轻叹了一声。


「我不是想要催你。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白面鸮缓缓转过头来,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在键盘表面上如音阶演奏一般舞蹈了一番,然后又重新落定下来。


「赫默桑。可以请你说一句『要揉一揉羽毛吗?』吗?」


这套路赫默自认很熟悉。


就是那个所谓的「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已经感到了治愈」的邪门理论。


如果只是一句话就能让陷入工作和换羽期焦虑的助手感到些许安慰的话,那也算是性价比极高的安慰剂。


何乐而不为呢?


「那,要揉一揉羽毛吗?」


「要。」


「嗯……嗯?」


没等赫默反应过来,已经被白面鸮伸过手来在耳羽簇上一阵揉搓。


一切就像上次赫默在这里和白面鸮讨论塞雷娅时的倒带。


直到褐色的羽毛和头发都被揉得一团乱,助手才放开赫默,满意地眺望着自己的又一力作。


「谢谢。系统已从节能模式中恢复。白面鸮收集到了非常珍贵的社会医学研究的第一手数据。」


「……什么?」


「关于黎博利社会中的羽毛崇拜文化以及这种文化对个体心理与行为所产生的影响,比如说——嫉妒、憧憬与友爱交织的亲密关系中的心理冲突。这在即使保留了许多历史传统的有角族群中也已经罕见。」


赫默委屈又生气地整理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和羽毛:「……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面鸮认为塞雷娅主任说得有道理。您应该随时做好准备。不管是被人送回家,蹭咖啡喝,扮演驯鹿,抓住话柄,还是被揉羽毛。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动向,听取意见有助于固化的认知产生丰富的变化,从而衍生出全新的可能性。」


助手无声地哼着曲子,合着音乐的节奏轻盈地敲完了最后一行参数。


赫默就该想到,在乐于捉弄自己这件事上白面鸮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盟友。


「三十分钟后数据报告将发送到文件服务器。根据以往赫默桑制作报告的用时曲线分析估计,您和塞雷娅主任在月度报告上的第一次合作将有望在明天正午以前步入正轨。」


趁着程序运行无事可做的空档,助手再度期待地转向正气鼓鼓地整理头顶一片凌乱的赫默。


「请问白面鸮可以再揉一次吗?」


「不可以。」


赫默恨恨地把那簇翘起的头发拍了下去。




赫默对这所谓的第一次合作感到如临大敌。


并不是对塞雷娅的专业性有所质疑。


而是不定时从塞雷娅的嘴角边闪过的微小弧度,让赫默的心绪即使在工作中也跟着起起伏伏。


那是完全不可解、不可预判的信号。


赫默自认这段对本月实验工作的论述和解说写得还不算太差,但搭配白面鸮的一句「随时做好准备」的忠告,那抹弧度让赫默的内心警铃大作。


「……有什么问题吗?」


赫默将双手抽离键盘。


相信塞雷娅已经事先审阅过报告和演示文稿的草稿,现在她们正是在将真实情况的细节落实到最终版的报告中。将报告提交给项目部截止期限迫在眉睫,如果有什么问题,塞雷娅就应该马上提出来。


而不是坐在一旁,斜斜地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空空地盯着屏幕上的一行行字和一张张图表,嘴角似有似无地翘着。


「顺便一问,你想要负责实验部分的汇报吗?从第五张到……第十四张。」


「不,都由你来比较好。」


「……那有什么问题吗?」


塞雷娅否认:「如果有,我会说的。」


她在半秒之内就变回了肃穆专注的样子,是她在工作里给人一贯的印象。


然而结合塞雷娅最近一系列反常的情绪多变的迹象,赫默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双重工作的压力把塞雷娅这种坚韧的人也逼出了情感障碍症。


如果是真的——赫默再度把手放回键盘上时,竟然有些不安——那可就是身为主管的赫默的责任了。


赫默心神不宁地敲了半句话,就被塞雷娅用一声拉长了的嗯哼声打断了。


她的欲言又止听起来满是跃跃欲试。


在赫默的注视下塞雷娅说了起来:「这里的最后两句话最好留一些余地。这样可以衔接到最后对计划的叙述上。」


「计划?」


「未来的目标和计划,或者一些让人可以期待的前瞻猜想。」


「我从来不在月度报告里写目标和计划。」


「我发现了。所以我建议你从这个月开始加上。这些是听报告的人乐意见到的。」塞雷娅说「并且,工作有一些计划和目标总是好的。」


「我有。但我不认为那和你所说的『计划和目标』是一回事。」赫默狐疑地看着塞雷娅「那和空头支票没有区别。」


「不完全是,这取决于表达的技巧,以及和实际情况之间的平衡……或者至少,告诉听众接下来的大方向是什么。」


「基于源石免疫学的矿石病治疗方案——我们的项目方向一直都是这个,有必要在月度报告里再强调一次吗?」


「——比这个更具体的,更小的目标,至少是一些下两个月你就想开展的工作。」


「治疗第二阶段的细胞培养。」


看到塞雷娅那重新开始组织语言试图进一步解释的样子,赫默感到一些郁闷。她隐约知道了塞雷娅指的是哪一种令听众乐意的『计划与目标』。但即使要写,赫默也不会写下那种漂亮又充满激情的废话,用于加强赫默与听众之间根本不存在的良好关系。


「那是一个将你的想法推送出去并用于影响所有其他人的机会。如果你不首先摆明你的方向性,那迟早他们会把一些想法加在你的身上。」


「这只是一个每月进度报告,我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赫默重新在键盘上敲起字来「如果你有一个漂亮的计划的话,你可以现在开始写,等我看完后再考虑要不要在报告会上把它读出来。」


塞雷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赫默沉着脸色说出这句正中下怀的话让她觉得有趣,不小心就笑出了声音。结果当然收到了赫默的抗议的眼神。


「我确实有一些计划。」


「在验证实验不过刚刚步入正轨的时候?」


赫默看到塞雷娅打开了便携式工作站,才意识到她是要来真的。原本键盘上行云流水的打字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迟缓,最终停了下来。


「什么……计划?」


「我将你先前的一些想法和笔记整理了一下。关于细胞活动与源石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我可以完善它,并试着以此为基础建立一个新的理论框架。」


赫默压下了想要质问塞雷娅是从哪里搜集来这些笔记的冲动,决定不要去回想她曾在研究实验室哪本笔记本上留下了喷火瓦伊凡的乱涂乱画,也不要去想象塞雷娅发现火柴人勇者在氧化作用反应链大桥上大战巨龙时的表情。


「……听起来不错,我想做这个很久了。」


赫默几乎梗咽着说出这句话。


「这会有这利于以后更系统性地思考和验证这些实验和理论,甚至从新的角度去收集一些更精细的数据,包括先前没来得及采集的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这样我们也能进一步完善治疗方案的模拟用模型,我和白面鸮聊过这个,她也对数据收集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塞雷娅从容地将一个又一个想法抛出,似乎早就为这一刻准备好了演讲的腹稿。这样眉飞色舞思维奔逸的塞雷娅很是少见,甚至让赫默觉得有些即视感——也许是这劲头太像去年夏天的那个实习生,因为得到了生涯中第一份工作任务而兴奋不已并为此全力以赴。


但赫默恰巧没有这个心情。


哥伦比亚城邦群的秋季满是阴雨,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沮丧的灰冷水汽,能附在心情的海绵上,让人充满沉重的疲倦。她刚刚结束了一整夜的工作,早晨为了安抚在检查中哭泣的伊芙利特花掉了她残存的力气,办公室的白炽灯晃得让夜行黎博利觉得心慌,只想赶在正午之前将报告写完。


赫默给报告新起了一个段落,而塞雷娅在打字声中继续说着。


「……相应的,我们应该考虑重新进行源石技艺测试。不拘泥于源石技艺形式,也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而是更全面和系统的测试。所以我会开始教伊芙利特如何使用源石技艺——不仅是源石技艺,上次教伊芙利特学习走路的事情之后我有了一些想法。伊芙利特可以学习更多的……」


敲打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源石技艺?」赫默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她不太乐意听到的关键词「什么源石技艺?为什么?」


「各种源石技艺。不拘泥于形式的,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


「为什么?」


赫默用干涩的声音斩断了兴致迸发的演讲。


「而且你也没有事先和主治医师商量这件事。」当赫默将视线从屏幕转向塞雷娅时,琥珀色的深处已经被忧虑灼出了阴影「……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开始教她这个了?」


塞雷娅一时没有回上话,表情一夜转入阴雨之秋,夏花灿烂的色彩都逐一从嘴角、眉头和眼瞳中褪去。


这失措的沉默正无异于肯定的答案。赫默的情绪开始像加热的炭火一样慢慢烧红。


「为什么你总是……我到底要重复多少次?你应当和主治医师商量并征求同意——」


「我没有发现不能这样做的原因。」


塞雷娅的语气冷静,然而,直到适才还在半空中转着圈,刹时被赫默拉回地面的话音透露着茫然。


原因?


这话像是往炭盆里鼓了一阵风。赫默霎时瞪开了原本倦怠的眼皮,接着眉毛就拧在了一起,仿佛囫囵吞下了什么异物。她瞄着塞雷娅的眼神有多惊愕,背后就藏有多少随时会引爆的炸药。


「当初以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不明、结晶灶有活化破裂危险为由反对手术的,是你,塞雷娅。」赫默压抑着声音说道「伊芙利特依然是一个矿石病人,我们还没弄清楚源石技艺的施术对体内结晶的活性的影响……我更惊讶你居然会问为什么?难道适应性测试做一次还不够吗?」


「但手术还是……」


「那时候不一样。病灶危及到了性命,那是冒了风险的手术,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现在也不一样了……这和适应性测试没有关系。」


塞雷娅用更为平缓的语气说道,仿佛这样就能让赫默也平静下来。


「伊芙利特不能整日待在病房里无所事事。她从前已经错过了很多,现在这里对她来说太小了,其他孩子在这个年龄已经比她懂得更多……」


「我送了她一本书。也读给她听。」


「仅仅是给她书本显然并不……」


「为什么不行?小时候我也只有几本书。然后我也这样长大了。」


塞雷娅竟一时语塞。


「……伊芙利特已经放弃那本书很久了,里面太多她看不懂的字词。而且她需要的不是仅仅看懂一本故事书,她需要的是教育和学习,需要接触更多的事物。」


「但不一定要包括源石技艺。」


「在现代教育里源石技艺是基础部分之一。」


「但也许不是对一个萨卡兹矿石病患者而言。」


「正因为她是一个萨卡兹感染者。她有这个天赋和能力,而且你也看到过,火焰经常不受控制地释放,她需要学会控制和掌握自己的能力。」


「那更可能是她身上的源石活性偏高导致的。如果能量失控是矿石病进程中十分常见的情况,那我们就应该考虑施放源石技艺会激活体内的源石结晶的危险性。」赫默瞪着塞雷娅「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可别说你忘记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认为学习源石技艺有助于伊芙利特学会控制这些力量,而不是等到力量失控的时候再采取措施——何况她已经失控过一次了。就在睡梦里,我想你没有忘记那件事。」


「我怎么会忘记那次的事情。」赫默的眼神发冷,就像她们大吵的那天晚上一样「我也要说,和那次一样,这都只是你认为。你不能按照你的想法一意推行,完全不经过主治医师的同意。」


「我没有说我要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我们……」


「你确实没有说,因为你连整个计划都是刚刚才说出来,在已经开始实行后才说出来。在这之前我当然连这件事有多少人参与都不知道——而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了,塞雷娅。」


赫默带着一些怒意重重地强调了一次——不是第一次。


不管是工作也好,玩笑也好。


「按你的说法,我到底要随时做好多少准备才足够……?!」


对于塞雷娅来说,非常难得地没能掩饰住眉间骤然出现的沟壑。


一刀在上面刻下的是惊讶,另一刀刻下了一些悲伤。她尝试了一下把靠得太近的眉头分开,但却不是很成功。


「……那是……只是、那只是句玩笑……」


「先斩后奏是一个玩笑?那你想要我怎样对待一个玩笑,才算得上风度翩翩呢?」


「……不,半……不,我是认真的,当然。」


塞雷娅很快就把多余的惊讶扫了出去,只是眉间并没有变得更轻松一些。


「我当然知道与主治医师商量的重要性。」


似乎就像为了与医生那猛烈的怒意所匹敌,充满如常的威压感的话语也像点上了引擎一样急促了起来。


「但我也要指出,主治医师的想法和计划也同样无人了解。并且那些想法大多只是来源医生的角度。」


「医生做医生的决定,我想这没什么问题。」


「对于单边的想法,根据公平性,我想任何人都有理由和权利质疑其偏颇和片面性。况且有许多情况并非都需要医生的意见来处理,它们并不是医疗行为。难道这就不会演变成以医嘱的名义控制病人的行为吗?至少,我以为是两人……」


「控制?」


赫默轻声说道,好像不过拂落一点火星。


然而这火星却点燃了一团团杂乱散落的糟糕心情,剧烈的燃烧引爆了理性,黎博利的耳羽在爆炸中如尖刺般竖起。


「『控制』?」


塞雷娅立刻噤了声。当她看到赫默将下唇咬得发白时,不能说没有感觉到一丝被抽了底的慌乱。


但更多的,情绪却像是恰好地要与赫默那膨胀上升的怒火形成反相的对比,愈来愈多地向下淤积在心底,深深堆积起来,淤塞了言语的通道。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再温润柔软如羽毛的视线经过怒火的锻造也能变得如刀刃般锋锐。斜斜地从面颊上缓缓擦过,过于缓慢和沉重,每一小寸肌肤都被迫舔尽了刀口的锋利和血珠的味道。


「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你……我……」


「……不……是、没错,是的。『控制』。」然后就为了弥补什么纰漏一样,快速而高声地抢在前头说道「但不完全是那个意思的……」


「那请精通多门语言的塞雷娅告诉我哥伦比亚语里的『控制』还有几个含义?!」


塞雷娅无法接下这句话。


它就像不小心扇了一阵风,激起一撮火星,全碰在正脸上,会令人想起第一次野营生火的经历,火势总是难以控制,手上和脸上全是烟灰的狼狈和挫败感。


而且熊熊大火眼看就要随着一阵爆响窜起几尺高。


颤抖的金褐色的耳羽就好像在空气中也能摩擦出火星来。


塞雷娅做好了承接怒火的爆风的准备。至少,如果赫默下一秒就会掀了桌子摔门而去,她也不会太吃惊。


赫默死死地盯着她。


几次张口,都几乎要爆起,但动了动嘴唇又闭上,把话吞了下去。几次之后,就不愿再看着塞雷娅的脸。赫默转过头去,将视线放在屏幕上那份临到截止期限的报告上,只是气急了还会再瞪她几下。


赫默伸手搬过键盘,搬远了一点,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放。


「……等我写完报告再跟你说。」


然后又开始了一阵急促又沉闷的噼啪往复的打字声。


在沉默中,塞雷娅缓缓地将椅子和便携式工作站悄声挪远了一个手掌的距离。然后打开空白的文档,也开始敲下几个字。


赫默的打字声像是怒意的洪流,便携式工作站的一体化键盘那浅薄的敲击声相比之下不过是气若游丝的游鱼,不多时就没了声气。


良久,取而代之的是塞雷娅低沉的声音,就像要避免打扰这静默一般,轻声说道。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我希望能为一些事情做好准备,只是我认为应该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来讨论这件事。而且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人一……两人中的一个人,如果医生无意参与,我会负责推进这件事。」


「……伊芙利特正在长大,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治病,她还应该要有正常的生活。如果要等到矿石病治愈才能离开那个房间去学习她应该学习的知识,那个时候伊芙利特一个人要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


「即使在哥伦比亚,对待伊芙利特这样的外来种族和移民也并非总是友善和公平的,人们的好奇心也会招来麻烦。也许你会认为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也许你没有察觉到,也无需察觉……难道你从来不想知道一些,源石和研究以外的事情,不想关心一下她可能要面对的问题,哥伦比亚的形势……」


「……还有城邦间的事情,萨卡兹们的事情,……」


岩石投水般低沉的话语逐渐在打字声的洪流中下沉,到最后只剩下喃喃自语,几乎轻不可闻。


「……我的事情……」


就像拖曳了一串气泡,最终轻触河床,变成一声被洪流吞没的叹息。


「……难道你从来都不想知道吗?」




赫默一口气就写到了报告的结尾。


只差一段对实验结论和结果的总结陈述,再检查两遍就算完成了。


……又或者,再放上一个「目标与计划」章节。


她停下来,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瞄了塞雷娅一眼。


塞雷娅斜对桌子在右边背着她而坐,恰好挡住了便携式工作站的屏幕。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打字的声音不紧不慢。


也许是在写那份漂亮的计划,即使赫默可能不会同意把它放进报告和演示文稿里去。


——不,绝不会同意。


赫默对塞雷娅这先斩后奏自作主张的行为埋怨了一百次,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


即使塞雷娅把计划书写得足够好,在没有充分讨论情况下,赫默也不会同意把这些计划加进月度报告里,她必须确保这些事情不会给伊芙利特的病带来不利的影响。


而她们现在不会再有讨论的机会了。


如果塞雷娅真的是那样想的——哼,她就是这样想的。


两人怀抱各自的想法,即使分不出对错,也不会有人让步。


况且,塞雷娅的字典里没有「对不起」这个词。


赫默重重地敲下按键,另起一个章节开始写总结陈述,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也许不小心嘟囔着骂出了声,总之就是狠狠地骂了一句。


——她居然也会这样背着人坐,还要挡住屏幕不让人看见——塞雷娅这行为让赫默觉得像小孩子赌气一样幼稚。


噼啪往复的打字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没有方才那样凶猛。


还没写上两行,赫默忽然感觉脚踝上发痒。


然后她确信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绝对不是无意踢到了桌子底下的书箱或者收纳柜那种坚硬的物体。也不是蹭到了堆在桌子底下的书本和资料,因为它们好几天前就都被塞雷娅收进了新搬来的资料柜里。


是某种条状的,有些硬度,但又十分柔软,像藤条一样,轻轻蹭着脚踝。


……硬质的磕碜中还带点温度。


赫默顶着心里发毛的感觉,低下视线看了一眼桌子底下。


尾巴。


有着星形的尾尖和橙红色尾棘的褐黑色的尾巴。


循着尾巴伸过来的方向一直往上看去,尾巴的主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敲着键盘,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赫默决定不去理会。也许是这些有尾巴的人坐太久了,尾巴也会和腰椎一样受累,需要左右活动活动罢了。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希望塞雷娅能管好自己的尾巴。


如果塞雷娅的尾巴再伸过来,赫默想,她就一脚踩上去,了却这桩她好几天前就想动脚的心事。


赫默一边想着,一边反复修改着报告上一个她一时想不出恰当表达的定语。直到她第五遍重写那一整句话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嘀咕起来——那条尾巴,该死的,跑过来侵占了她用于思考的空间。


而尾巴就像不言放弃的爬山虎,在磨蹭中轻轻勾住了赫默的脚踝。


如果两人再坐得更近一些,时间回卷到几十分钟前,手肘碰到手肘,椅子挨着椅子的话,赫默毫不怀疑,它就会尝试着在赫默的脚踝上卷起来。


这对赫默而言,绝不是被街角的小动物在傍晚的偎依那样温暖并且温情的事情。它可能是许多个赫默读不懂的预兆的一部分,某种藏身胸腔黯淡深处的未知心绪在身体外的延伸。由于无法读懂,甚至无法判别它是否就属于那种未知的事物。以至于,就算它真的伸到了脚下,赫默也不能就这样踢开它,然后再回报一脚。不然谁知道抬起脚底后,残留在下面的是不是一个被踩碎了的重要的实验线索呢。


赫默几乎不敢动弹那条腿,怕是出于自身多么无意的动作都会将一条生物的尾巴像玻璃一样击碎。因此转而祈愿起了一些更加无望而胡乱的可能性。


比如过来问她中午是否需要外带三明治的助手,一份敲响门扉的加急签批的文件,又或者是来自实验室的一通内线电话。


最终,赫默抓到了一丝闪过的灵感。


她退开椅子站了起来,轻而易举就踢开了那条尾巴。


「伊芙利特的午餐时间。」


赫默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绕着从办公桌的另一边,背对着塞雷娅走了出去。


不紧不慢的打字声在门的响动不久后,也适时地告下了一段落。




塞雷娅放慢了穿过了气密门的脚步,进入病房时,恰好是赫默摸了摸小家伙的金发和黑色硬角,将要离开的时候。


「我还有些工作……等一下塞雷娅会陪你吃午餐的——不准挑食,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努起嘴,但看来赫默的到来还是让她高兴,让她能情愿着送赫默离去。


那位医生冷着脸从隔着两三步远的地方走过。视线没有交错,塞雷娅停下来侧身为她那股气势让了让路,和她快步掀起的风擦过。


「上午怎么样?」


伊芙利特睁圆了眼睛看着塞雷娅,塞雷娅在她旁边坐下来:「检查还好吗?」


伊芙利特马上沉下脸来。


「我讨厌那个。」伊芙利特阴郁而暴躁地说道「讨厌那个。」


「不要让赫默担心。」


「我知道!」伊芙利特几乎大喊起来,但又马上咬住牙关沉下声来,耷拉着脑袋「我知道……赫默是不会害我的对吧。」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样说?」


「赫默救了我。」


伊芙利特转身扑在塞雷娅身上:「我要变强,把坏人都打跑。我要保护赫默。」


塞雷娅沉思了一阵。


「关于我答应要教你的源石技艺,暂时我们不会继续下去了。」


伊芙利特一听,惊讶地从塞雷娅身上弹了起来。


「为什么?!」


塞雷娅又沉吟了一阵。


「……赫默不同意。」


「这不可能!」伊芙利特在病床上站起来,恰好能扶着塞雷娅的肩看着她「这不可能,塞雷娅!」


「我和赫默讨论了一下……」


「你们吵架了!?」


塞雷娅再次语塞。


小孩子的准确直觉也许是来自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细腻感受力和出其不意的直白。


她勉强否认着:「我们讨论了一下你的病情……」


「你们吵架了!赫默都不理你了,你说什么了?!」


无忌的童言就像剔骨的尖刀,太恰好地插在不愿被发现的骨肉间隙里。


「听我说,伊芙利特,我们讨论了一下你的病情。赫默认为现在让你学习源石技艺太危险。嗯……赫默还不知道你学习源石技艺这件事,她听说后认为还太危险……」


「赫默、赫默不知道吗?!」


赫默怎么会知道呢——总不能说,嘿伊芙利特,你记得我们说要对赫默保密然后挥舞着小火苗给赫默一个烛光惊喜吗?


毕竟,也是塞雷娅反复对伊芙利特强调,要控制自己,不要让赫默担心,才让伊芙利特学起了这个。


现在从赫默的反应看来,幸好她们没有给她这个惊喜。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赫默这件事情。但我认为你应该学习。」


「……那赫默是不是生气了。」伊芙利特抿起嘴唇「赫默说有事情就要和她商量,要讲道理。」


塞雷娅在心里再次和气得耳羽刺起的黎博利人讲了讲这个道理,觉得至少有两成错不在己。


「你、你快去和赫默说说!」伊芙利特着急地推了推塞雷娅的肩膀「我也会和赫默说的!」


「伊芙利特,我和赫默吵架了。」塞雷娅干脆地承认了这个现实「我们不能现在去和赫默说这件事。」


「那就……就,道歉……」


「我道歉了。」


「……你跟赫默说了『对不起』吗?那、那……」


「不,没有。我们有不一样的……」


「你要说『对不起』!」


塞雷娅正色道:「瓦伊凡人有不一样的做法。」


「赫默说,做了错事就要说『对不起』!」伊芙利特那义正严辞的大嗓门盖过了塞雷娅未曾明述的理由「你不说她怎么知道呢!」


塞雷娅怔了怔,苦笑了一阵。


她的直言不讳却是最对的。


白大褂下服服帖帖地卷着的尾尖从后摆的分叉中抬起来,然后轻轻地勾在伊芙利特的小腿上。


「……这是什么?」


「瓦伊凡的一种传统。用把尾巴缠在对方的身上,表示……亲密的好意。」


「尾巴?」


伊芙利特侧过身去,摆动着看起来坚硬而且笨拙的结晶尾巴,搭在塞雷娅的手臂上。结晶的硬质感有些沉重地卡在手臂上,不似有生物的柔软,也没有生物的温度,笨拙的动作和力度也让结晶块拍得手臂有些生疼。


但伊芙利特笑了起来。她似乎从中发现了独有的有趣之处,又把尾巴卷在塞雷娅的手腕上,甚至瓦伊凡的尾巴上,每成功一次,就为自己从未了解、从未察觉也从未尝试的新奇感与微不足道的快乐而开心。


「赫默就没有尾巴!」她大声说道「但赫默有翅膀!」


塞雷娅把咯咯发笑的伊芙利特抱过来放在怀里坐着,像赫默一样交叉着手臂揽着她。


塞雷娅见过赫默也是这样抱着伊芙利特,宽大的褐色羽翼覆在小小的身体上。黎博利的怀抱像是一个松软的巢,柔软的羽毛的每一片都被这团会跳动的火焰烘得柔软和蓬松。寄宿了源石力量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在这小小的身体里冲撞着,那些力量是她的这些火热的活力,将年幼柔软的生命变成了被加热的糖果,连空气里的都是甜蜜的味道。


她看见过困倦的黎博利在早晨逐渐被拉入这糖果色的梦境中,下巴刚刚好贴在那暖金色的细软头发上,嘴角微微翘起。隔着单向玻璃的无声的距离,她不知道黎博利是否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梦里想必是一片没有浮沉博弈的黑色泥沼的明净旷野。


塞雷娅没有那样柔软蓬松的羽翼,伊芙利特的温暖会从手臂的缝隙里逃逸,渐渐冷却在病房微凉的空气里。她的小萨卡兹是最透明无粹的红色宝石,她抱着这颗世间的宝石,好像也能在透明的梦境里一望到底。然后从逐渐流失的温暖中,看到岩浆肆虐后冷却,黑色的结晶撕裂大地的未来。


——你有真正接触过伊芙利特吗?


——不是指教和训导中的接触,而是更加亲密的……拥抱,牵手。能感觉到她贴在你身上,紧密相连的感觉。


伊芙利特在怀里仰头看着塞雷娅开始出神的表情。塞雷娅比赫默要高出许多,她的怀抱伊芙利特并不习惯,仰头也够不到塞雷娅的视线的感觉也不习惯。


「赫默要这样~」


伊芙利特抓着塞雷娅的手臂,又把它们环紧了一些。塞雷娅只好再弯低身体,将这团火苗更严实地抱住。


这样只要伊芙利特仰起头,就几乎可以脸贴着脸。


「你会和赫默说『对不起』的吧?」


伊芙利特在塞雷娅的脸边严肃地说道:


「我会说的,你也要说。」


塞雷娅觉得,这就是糖果色的梦境,没有黑色泥沼的明净旷野。她们紧密相连。




塞雷娅在踱回办公室的路上,看见已经换好了便装外套的赫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工作ID卡还挂在胸前没有取下。结束了超时工作的黎博利研究员阖眼靠在门上,耷拉着的耳羽恰好地落在门扉上塞雷娅的名牌上。在塞雷娅走近来的时候,赫默睁开一只眼睛,瞄一眼从走廊那头走来的人。


塞雷娅走上前去。


赫默直起身,一言不发向这座实验室的大门外走去。


塞雷娅无言地跟在身后,一直到电梯前。


电梯液晶板上的数字开始不断上升。


她们并肩站着,心照不宣地看着液晶板上的数字,赫默忽然开始说道:


「我会给她准备一些更简单的书和作业。」


「如果检查和测试的结果足够好,她就能到外面来活动。」


「但是,病房里禁止教授源石技艺。」


「没有实际数据支撑的计划书也不允许通过。」


「没有下一次。」


星形的尾尖试探般伸了过去。


「……抱歉……」


也许会被一脚踢开,但赫默没有。


电梯门滑开时,尾尖适时地收回,赫默才走了进去。


她转过身来,琥珀色的湖泊如明镜般坦率,让瓦伊凡的一切疑虑,不合宜的多愁善感,若有若无的期待,永远笔直的身形和形单影只的高傲都无所遁形。


「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那就是两个人的事情。」


在钢铁色的门开始关闭之前,赫默说道。


「我们一起。遵守诺言,塞雷娅。」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07

自娱自乐喝茶聊天型莱茵生命工作划水日常。

偶然会听说有人在问这系列还不更新吗?

不更新的那星期不是在深刻自我怀疑,就是在工作,或者在赶去工作的路上。

这叫更新咕咕咕(不确定性)原理。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是白开水型喝茶聊天写手。

可能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上一章喝茶聊天这一章继续喝茶聊天,

对写喝茶聊天乐此不疲。

还是带薪喝茶聊天真是太爽了我早就想这样干了。


私设很多。

前情在合集里。


——————————————————————


塞雷娅在早上开车上班。


7点整,把洗干净的马克杯和餐盘放在沥水架上,擦干手准时出门。


今天开始出门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平...

自娱自乐喝茶聊天型莱茵生命工作划水日常。

偶然会听说有人在问这系列还不更新吗?

不更新的那星期不是在深刻自我怀疑,就是在工作,或者在赶去工作的路上。

这叫更新咕咕咕(不确定性)原理。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是白开水型喝茶聊天写手。

可能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上一章喝茶聊天这一章继续喝茶聊天,

对写喝茶聊天乐此不疲。

还是带薪喝茶聊天真是太爽了我早就想这样干了。


私设很多。

前情在合集里。


——————————————————————



塞雷娅在早上开车上班。


7点整,把洗干净的马克杯和餐盘放在沥水架上,擦干手准时出门。


今天开始出门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平时早高峰堵得无法动弹的莱尼尔大道此刻就显得有些空旷。早晨新闻还没有开始播报,车载播放器里流淌着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从高楼之间穿出的曦光,点亮了近处轻白的薄雾。庄严、真挚而又明朗的金色的早晨在赤橙色的眼底像油彩一样蔓延,在黑色耳钉的棱面上,在银色的发丝间,在自由的和弦与柔美的波音中,一点点铺满了柏油的路面。


塞雷娅像一阵银白的风一样从停车场穿过莱茵生命的园区来到医学研究所,披着金色的晨光。


没有了行政部同事热闹的叽叽喳喳,安静的空气从前厅的大理石和玻璃的缝隙中渗透出一丝入秋的凉意。塞雷娅步入无人的电梯,直接按下了赫默的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来到赫默的办公室门前,敲一下,停顿两拍,再敲三下,然后等待五秒。


这是先前塞雷娅借用这间办公室作为等待室时,与赫默定下的暗号。


如果五秒后依然没人应答的话,塞雷娅就可以自行开门使用这无人的办公室。如果赫默在办公室内又不愿意让塞雷娅打扰的话,便可在这五秒内回绝她。


彼时水火不容的两人互不情愿地定下这条规矩。而现在这却已经成了塞雷娅的习惯和两人的默契。但今天,塞雷娅在敲完门后,想起这件事和这个举动,忍不住觉得有趣。


塞雷娅数了五秒,推门而入,距她和赫默约好的时间分毫不差。


办公室内昏暗依旧,空无一人,仅有早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洒落,在灰褐色的地毯上如同斑纹模样一样整齐地排列,暖金色看起来就像羽毛一样柔软而温暖。塞雷娅顺手将手中的包在沙发上放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房间的模样,空气的味道,乃至靠在布面的沙发上微微往里陷去的触感,都让人觉得熟悉。但这些熟悉的环境,习惯了的举动,又都好像因为换了一身衣服,换了一个时间点,换了一个不同的情境,而蒙上一层新鲜的陌生感。


让人回想起多年前她坐在莱茵生命的面试等待室的早晨,满腔的自信和亢奋的斗志撞击着胸壁,一阵一阵的钝痛从前胸一直传到后背。


一分钟后黎博利学者匆匆打开门,白大褂的下摆在她身后扬起一角,比起塞雷娅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神情又憔悴了几分。


「不好意思,约了这么早的时间。」


赫默有些抱歉地看着刚上班就径直来到这里的塞雷娅。


在这办公室中见到的塞雷娅似乎永远都穿着标配的防护制服。今天瓦伊凡那一身通勤装的样子,让沉闷的办公室在早晨有了一抹新鲜的白色。


赫默没有拉来椅子坐下,站在窗前的微光里,有些新奇地暗暗打量起今天的塞雷娅。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跑过来时弄乱的头发,随手顺了顺。


「无需在意。这是我们共同定下的时间。」塞雷娅说「尽早讨论也有利于安排今天的时间。」


毕竟赫默有一张拥挤到匪夷所思的工作日程表,塞雷娅也还要兼顾防卫科的管理事务。两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工作时间只在这晨昏时有短暂的交叠。


如果塞雷娅的加入足以分担大部分研究实验组的压力,赫默想,在理想状态下,哪怕只有早晨或者傍晚的共同时间也是足够她们完成许多事情。


这个估计可能有些盲目乐观。毕竟,作为一名本该在夜间出勤的黎博利,赫默深深体会到了和日间上班的同事的合作是如何无情地侵占了她的日间休息时间。而这对日间的同事来说其实也一样。


尽管如此,却依然让人感到期待。


「根据我事先得知的日程安排,研究实验组在今天傍晚将会组织一次内部例会。」


「我想在例会上介绍你的加入会比较……正式。」不擅交际的研究员努力挑选着显得更郑重的说辞「你也可以从例会了解一下实验组目前的情况……不过目前为止的实验组工作的交接,将主要由白面鸮负责。」


「稍后我会联系她的。」


「白面鸮已经下班了……她从今天晚上开始又有好几天要连续加班处理数据,所以我让她早上先回去休息了。」赫默说「那些数据要赶在月度会议之前处理完成。而且月度报告也将会是我们两人合作完成的第一件工作。」


「我会跟进数据处理的情况的。」


「……对了,你还需要一个更衣间的置物柜和,一间办公室……不过目前办公室空间有点紧张……」


「在实验组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就足够了。」塞雷娅严肃地打断了赫默「我期待的并不是任何特殊的待遇。」


但赫默坚持要给塞雷娅找一个独自办公的地方。


「大家一致认为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会令人紧张。」


显然防卫科主任的压迫力已经经由一系列事件,粉碎了所有组员原本对塞雷娅所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面鸮的办公室也不行……她最近有点掉毛。」


塞雷娅的反应慢了半拍,露出了没有听懂哥伦比亚通用语的表情:「……抱歉?」


赫默轻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连续加班太频繁,她最近有点焦虑。」


其实具体原因连赫默也不得而知。


只是好几次在加班时间去找助手时候,发现助手的手里拿着白色的羽毛,目光黯淡地喃喃低语着什么,海风和阳光对黎博利真是灾难,之类的没头没尾的话。


起初赫默只当是假期综合症晚期,直到赫默发现白面鸮的灰斑纹样的耳羽变得不再柔软顺滑有光泽,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都说羽毛是黎博利们的珍贵之物,工作再繁重也不会疏忽了对羽毛的打理。赫默对此尤其感同身受。


……瓦伊凡大概是无法明白的。


「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用我的办公室。」


赫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


自然是比不上塞雷娅的办公桌那样整洁和丰富多彩。书籍、资料和文件常时像槲寄生一样依附在这张办公桌上,占得几乎满满当当。但好在三面环绕的办公桌足够大,只需再搬来一张椅子,便可供两人同时使用。


「……我可以收拾一下。」


「当然,我不介意。」


赫默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


两人似乎都开始各自思考。


她们互相用视线在对方身上试探着。就好像在对方的眉毛、眼睛和嘴角里,或者衬衫和白大褂的衣褶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那些看走眼的暗示和考虑不周的风险。


赫默踌躇了一会,决定把话题摆上明面。


「如果你对加入研究组还有所顾虑……我也完全能理解。」


「人事令公布已有几天,这是一次正式的任命,并不会因为你我一时的冲动而轻易改撤。」


「和人事令无关,我是指……」


赫默有些局促地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边移到右边。


如果塞雷娅并不愿意回到实验室,如果塞雷娅并不想加入研究组,或者塞雷娅并不愿意和赫默共事——赫默至今不敢相信塞雷娅真的答应了。当她睡眼惺忪地打开收件箱看到那封正式申请加入研究组的邮件时,恍惚间怀疑那个如金刚石雕像一样的塞雷娅是否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刻。


如果塞雷娅现在告诉她,实际上有什么搞错了,赫默也不会觉得意外。


她就好像在帮助塞雷娅找一个借口:「同时做两件工作会是很劳累的事情……」


「我会安排妥当的。」


「我不怀疑这一点。我是指……」在犹疑之中,赫默又将重心缓缓朝着另一边倚去「我知道,防卫科对研究组有一些想法……」


「请不要将我假设成一个对自己的诺言出尔反尔的人,赫默医生。」


塞雷娅的视线像那天一样坦诚而笔直。


「如果我的同事能像我信任她一样,同样信任我,那么我也会如她期待的一样。」


这一切都是赫默自己内心的期待,对此,似乎不应再闪闪躲躲。


「……当然。」


赫默终于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手来,伸向塞雷娅:


「欢迎加入研究组,塞雷娅。」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后勤部里适合塞雷娅的尺码的实验室白大褂竟一时缺货,幸好塞雷娅考虑周到地带来了从前使用的白大褂。以及塞雷娅最终发现赫默收拾办公桌的办法就是把右半边桌面上的东西全部堆到左半边去,足以把完全地把瘦小的黎博利淹没在其中。


小跑着踩点冲进来参加会议的实验组职员们会发现平常总是有说有笑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然后抬头便看见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上的塞雷娅,最终都缩着脖子贴着墙边排队向会议室最里面的空座走去。


然后是没什么特别的介绍和自我介绍,欢迎的掌声拘谨而又充满敬畏。尽管塞雷娅表示实验组的工作日常和工作方式将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在一个充满威严和震慑力的新上司面前,崇高的科学探索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觉得欢欣鼓舞了。甚至,这周负责汇报进度的组员在塞雷娅倾听的目光下还不小心咬到了两次舌头。


这些微小的插曲都没能使事情偏离它原有的轨道,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在一次又一次晨昏交叠中推进着。塞雷娅逐渐习惯了散漫和紧张交替进行的实验组的工作节奏,以及研究主管的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各种各样的另一面——傍晚后上班迷迷糊糊走到办公桌一头栽下的赫默,因为疲惫而少言寡语但依然耐心于医护组晨会的赫默,平时说话慢吞吞地拖长尾音的赫默,以及,走路像羽毛一样轻缓的赫默。


塞雷娅一度怀疑只有黎博利才能注意到黎博利的脚步声和存在感。当她在实验室和白面鸮一起确认细胞培养的情况时,白面鸮有时会在关键处征求赫默的意见,话语的转向流畅自然就好像赫默一直在那里一样——确实,那时候只要一回身,就会发现赫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们身后了。


塞雷娅刻意观察过几次。赫默走路确实是有声音的,是沉沉压在她肩头的困倦使脚步发出的声音。不是如此的话,她便要怀疑赫默能像先民们一样无声滑翔。


她们碰面的次数比起先前变得更少。除去在日间的会议上以及有时的实验室里,见面的时间也总是固定在早晨或者傍晚。但是在有限且固定的时间中见到的赫默,却似乎更接近一个她不甚了解的平常的赫默。尽管她也还是会在讨论中变得锐利起来,或者不甘地在塞雷娅让她不爽快的地方刻薄两句,但是更加平静。似乎平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塞雷娅想。


塞雷娅想,她为什么会去想这些事情?


她推开门走进办公室——她和赫默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现在不是赫默的上班时间,但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倾斜。她已经不再需要那个小小的敲门仪式了。一开始她依然习惯于敲门,终于有一次赫默从里面给她打开了门,只开了一点点,攀在门边上,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戏谑她不懂变通:「你是谁?没有人在进自己的办公室前还敲门的。」


然后她从赫默那里拿到了备用的办公室钥匙,赫默让后勤部给办公室门上挂上了塞雷娅的名牌。


——她又想远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但是塞雷娅会想起赫默在这里的时候的一举一动。她经过闭合的百叶窗前,只将窗叶打开一半,让阳光只斜在属于她那半边的桌子前,就和赫默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一样。


实验组的职员们依然带着敬畏感称呼她「塞雷娅主任」,就像她也还是会称呼赫默为「赫默医生」。


只有赫默会对她直呼其名。


塞雷娅——慢吞吞的尾音就撞上了一团软羽毛一样。




「塞雷娅……」


「我在听。」


「我很怀疑。」


「我在听,是伊芙利特的事情,你继续说。」塞雷娅拉回了自己飘远的视线和思绪「我只是在思考。」


「我很怀疑。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会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思考。」赫默说得对,有时候塞雷娅觉得赫默其实已经把她看透了「那么你都思考出了什么结论?」


「尾巴。」塞雷娅的尾巴在椅子边上扫了一下「我知道你在说伊芙利特的尾巴。」


伊芙利特长出了「尾巴」。


不知何时从腰末端以下的地方钻出皮肤的源石结晶开始逐渐向外生长,不多日就长成了多面结晶的长条状,像是一件拙劣的手工制品一样弯弯曲曲,甚至在肌肉的控制下还能僵硬地摆动。在询问了有尾种族的同事们的意见后,赫默判定,伊芙利特是长了一条源石结晶的尾巴。


那条尾巴让伊芙利特烦躁。


只有当塞雷娅白天去探望的时候,伊芙利特才会变得安分一些,不会因为尾根的疼痛和频繁的摔伤而敏感地对医护组员的任何举动都歇斯底里地发怒。


只不过通常那时候伊芙利特都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对尾巴的不适应让她愁眉苦脸。她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睡姿,这让她在晚上睡得很不好,噩梦更加频繁,连带着让赫默也整日无眠。


但情况并没有因为伊芙利特多长了一条尾巴变得更明晰。


由于伊芙利特身上出现的这费解的现象,病情和新药的药效都越发扑朔迷离。这让这个月的月度报告的编写变成了一种挤牙膏般的苦难。想一想,在充满肃杀之气的报告会上说「患者长出了一条尾巴」该是怎样一种美妙的场面,赫默反复把报告上那句「患者背部尾端体表的源石结晶表现出了相当于动物体尾端部分的表征和机能」删除复原再删除了好几次。


更别提那条尾巴长得一点都不合理,赫默甚至怀疑这条结晶尾巴的生长位置不符合解剖结构。当尾巴在伊芙利特不自觉的控制下摇摆了起来把小伊芙利特自己掀倒在地时,赫默觉得自己更像是在观看一场魔术。她愣了三秒才想起来去把在地上懊恼大喊的伊芙利特抱起来。


「俺,讨厌这个!拿掉!」


伊芙利特甚至推开赫默的手,坐在地板上生气地拽着自己的尾尖,像一头和自己尾巴较劲的幼兽。


幸运的是,赫默和塞雷娅最担心的那种情况没有出现。那些源石结晶就好像知道自己该长在哪里一样,始终没有侵入到脊柱。但是结晶钻出皮肤肆意生长的疼痛似乎让伊芙利特身体各处的慢性疼痛也逐渐跟着复苏,不易控制的新尾巴更让伊芙利特常常摔倒,膝盖和手肘处徒增擦伤和淤青。


赫默也曾考虑过对这条莫名出现的尾巴实行切除,但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和手术带来的伤害让赫默又再度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一条额外多出来的结晶尾巴和覆盖在弯角上的结晶层都不对性命构成任何威胁。


现在塞雷娅的建议是,让伊芙利特自己去习惯尾巴的存在。


「你也说过,矿石病是一种全身性的疾病,而且像是一种慢性病。」塞雷娅说「它会改变现有的生理结构和机能,不仅仅包括对内脏和循环系统的影响。除了像上次那样会危及生命的情况,我也更赞成消极处理的方式。患者需要习惯和自己的病和平共处。不过,提醒你的组员,在处理尾巴的时候记得戴防护手套。」


「如果结晶尾巴也是因为矿石病改变了生理结构导致的……你认为这也是生物演化的结果吗?」


塞雷娅没有回答。


「如果是的话,也许我还应该高兴。大多数患者身上的源石结晶都是无序生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结晶能够形成特定形状并具备功能性的情况。虽然我也不知道给无尾种族增加一条尾巴有什么用处,但这可能说明源石结晶的生长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具有可控性。」赫默说「不过这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结晶也能像细胞分化一样遵循某种设定好的程序生长成形的话……到底是什么在控制它们?」


过了好一会,塞雷娅只是说:「我……我们可以帮她习惯。伊芙利特只是需要一些练习。这很快,我们今天上午就可以开始。」




塞雷娅一遍一遍教着伊芙利特控制尾巴和身体平衡的方法。


只不过没有手把手教导的温情。塞雷娅教起人来可谓严厉,并且有一系列的规矩。


比如摔倒了不准哭,要在三秒内爬起来。


比如走路不准歪歪斜斜,不准连跑带走,否则翻倍重来。


还有趴着睡的时候不准把尾巴胡乱翘,侧着睡的时候也不准用腿夹着,原因是对发育中的脊椎不好,还会养成不好的睡姿习惯。


就连一旁的赫默都看不下去了,她不能理解有尾种族怎么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可能玻利瓦尔的佩洛族群的去尾传统也不是没有方便性上的理由的,至少剪掉后一了百了。


她不相信这些瓦伊凡人就从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并且已经就「尾部作为运动器官对直立结构的必要性」这个主题打好了八百字小论文的腹稿。


「『礼仪造人』,赫默医生。这是维多利亚最古老的公学里的一句古训。」塞雷娅在伊芙利特面前板着脸说「恰当和良好的举止反映一个人的品性,而这些当然是以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为前提的。精神和身体从不是相互独立的因素。至少你也不愿意看到她连走路也走不好。」


「但伊芙利特不是天生的有尾族群,而且每个人的运动协调能力不一样。你这是强人所难。」


「这和是否天生有尾没有关系。」塞雷娅看着伊芙利特,语气更加锐利地说道「我相信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佐证。」


伊芙利特又被自己的尾巴绊倒了。她气急了,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往垫子上一坐,全然忘记了刚刚绊倒自己的这条尾巴,结果挫到了尾巴根,疼得滚在垫子上哭了起来,并且更不愿意起身了。


就在塞雷娅和赫默争论的时候,其实伊芙利特觉得那阵疼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也不再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是偷偷地看着为自己的事情争论的两人。直到塞雷娅看向她,伊芙利特赶紧翻了个身背对了过去,又哼哼唧唧了起来。


「她应该长大。再过一年她都要长得比你还高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指,你可以不要总是这么凶。」


赫默有些气呼呼地走过去,把伊芙利特从垫子上拉起来,看了看她摔到的地方。


塞雷娅说得对,伊芙利特长得很快,骨头的发育情况开始逐渐赶上了她的估测年龄。但只要一抱住赫默,仍然就好像粘在了赫默身上一样不肯放手,还悄悄地对着塞雷娅做了个鬼脸。


赫默心软,塞雷娅有些无奈地背过身。


终于在赫默第三次想要走过去把摔倒的伊芙利特扶起来的时候,她抓住赫默的手臂把刚要走出去的医生拽了回来,把她拽到身后的墙边上:


「给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伊芙利特也很是不服气地,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她生气地向原点的地方走去,中途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这才对。重来。」


伊芙利特从几十步以外的软垫的另一端向塞雷娅走过来,而塞雷娅抱着双臂站在软垫的这一端看着她每一步的动作。如果走得歪歪斜斜,或者控制不住尾巴的平衡和动作把自己绊倒,就重新来过。


直到她能走到塞雷娅面前为止。


赫默在后面看着塞雷娅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重来,把伊芙利特每个不对的地方都指了出来。


那条长有红色棘刺的黑色瓦伊凡尾巴垂在白大褂下面,渐渐变为红色的尾尖和星形的尾棘从下摆的开叉中露出来,一左一右小幅度地甩摆着。


赫默蹲在尾巴后面,看着那摆动的尾尖。


「重来。」


伊芙利特又一次因为走得太急乱了节奏而被尾巴绊倒,她垂头丧气地向原点走去。


「……赫默医生,你又在做什么?」


「观察生物行为。」赫默淡淡地说「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塞雷娅不想多说。


「为什么你的尾巴一直在动?」


「没有为什么,有尾种族的无意识行为,就和走路会摆动手臂一样。」


但是说着,赫默发现那节尾尖摆动的幅度好像变大了一些,不如刚才那样轻松自在了。


她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节尾尖。


赫默感觉到尾尖开始变得僵直,但这不是她想关注的重点。


「你可以不要摆吗?就像走路的时候也不是非要摆动手臂一样。」


塞雷娅整个人都僵住了,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蹲在身后的赫默。而赫默却抬起头看着背对着塞雷娅拖着脚步向原点走去的伊芙利特。


「我发现了一件事。伊芙利特没有这种无意识行为。」赫默看着伊芙利特身后那即使在走路时也不会自然摆动的源石结晶尾巴,实际上,她的尾巴总是摆动得不太协调「交叉摆动手臂有助于协调走路的平衡,学步时学会摆臂也是学习身体协调性的一部分内容,但是习惯了以后就不再意识到走路时需要特地摆臂这件事情……我不确定有尾种族在学步时是否也会学习怎么甩尾?」


然后赫默又低声自言自语般说道:「……但是对源石结晶尾巴的控制能一直到尾尖吗?里面并没有肌腱和神经……」


塞雷娅的尾尖在赫默手里轻轻拍了一下:「……当然,会学。但我希望下次医生能换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或者提前提醒我一下。」


塞雷娅向伊芙利特走去。赫默看见她弯低身体对伊芙利特说了些什么,伊芙利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尾巴,摇了摇。塞雷娅还转过身来用尾巴给伊芙利特做了个示范。


过一会儿,塞雷娅又回来了。伊芙利特重新开始了走路的练习,走得比刚才更慢,更机械,但是尾巴的摆动也变得更有规律了。赫默看到她的结晶尾巴尖像钟摆一样左右划动,停在半空中时尾尖微微颤动。


在这样重复了几次后,伊芙利特可以不被绊倒的距离越走越长,尾巴摆动也越来越熟练。她学得很快,令赫默也感到惊讶。


终于,伊芙利特跨过了最后一步,来到了塞雷娅面前。


站定,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高举手臂跳了起来:


「成了!俺做到了!哇——啊!」


落地没站稳的伊芙利特一个踉跄,直朝前扑去。本以为又会和垫子还有地板撞上一次,却落进了一片坚实可靠的温暖中。


塞雷娅伸手接住了伊芙利特。


「不要这么着急。」塞雷娅摸了摸她那短发的小脑袋,放轻了声音说道。


伊芙利特抱住塞雷娅,高兴地扑腾了起来:「俺做到了!俺是不是超强!」


「你会变强的。」塞雷娅没有忘记说教上那么一句「但是不要忘记第一步很重要。」


「尾巴还能做什么?我也要学!塞雷娅,教我!」尝到了一次甜头的伊芙利特的眼中,迫不及待地放出了期待的光芒「可以,咻地一下,把四十个大盗贼都扫走吗!」


塞雷娅还装出了认真思索的样子。


但是在她说出「也许连巨魔都能扫倒」这种话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赫默已经走了过来。


她要从后面按着伊芙利特的肩,踮起脚才能越过伊芙利特的头顶朝塞雷娅凑近了去。理性的医生严正地抗议塞雷娅这种用不存在的事实诓骗小孩子的行为:


「伊芙利特会当真的,请不要教她一些不现实的东西。」


塞雷娅被赫默盯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低头看向被夹在两人之间的伊芙利特,无奈地回答:「赫默医生说不行。」


伊芙利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温度有些冷的病房里,怀里的小萨卡兹却温暖得刚刚好。


恰好的温暖感让人觉得放松,甚至让赫默开始觉得犯困。上一次入睡是多少个小时之前,她已经忘记了。


「赫默?」


伊芙利特抬头叫着她,赫默才发现自己好像有那么几秒钟晃神了,靠在伊芙利特的身上,意识不断往下沉。


「你累了。」塞雷娅一如往常严肃地说「最好回去休息。」


「我可以在办公室睡一会……下午还有……」


「你应该回去休息。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塞雷娅放开伊芙利特,但伊芙利特还有些不舍地靠在赫默怀里「伊芙利特,中午好好吃饭,不要挑食,睡个午觉。」


赫默摇摇头:「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


「我送你回去。」


塞雷娅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拿好你的东西。」




赫默拉开副驾座的车门,但并没有马上坐进去。她弯腰看向里面的司机:「难道你这不算翘班吗?」


「如果你还记得防卫科有监察指令的执行权的话,这就算是工作。」


赫默轻哼了一声。


塞雷娅打开车载导航系统,看向坐上车来正在摸索安全带的卡扣的赫默,等待着赫默告诉她地址。


「……难道对防卫科来说查出被监察对象的居住地址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够做不代表会去做,女士。」


赫默扣上安全带,盯着塞雷娅看了一会,就好像是在较着劲,直到塞雷娅轻轻敲了敲车载屏幕。


车子沿着车道离开树荫交错的园区,驶入宽阔的城市道路。即使在入秋之后,没有遮挡的阳光依旧发挥着夏末尚未用尽的最后余力,在挡风玻璃上闪着眩目的光。


开上高速路桥之后,窗外飞快倒退的单调景色就显得无趣,也让人昏昏欲睡。赫默并不想在车上睡着,尽管导航系统告诉她车程长达三十分钟以上,而令人放松的古典音乐让眼皮变得越发沉重。


赫默看向正在开车的塞雷娅。即使是在自动驾驶模式下,塞雷娅也会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言不发。她沉默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显得冷漠少语且过于严肃。但赫默知道,事实上塞雷娅说起话来相当能言善辩,也比赫默更擅长社交上的交谈。


她们之间只是没有闲余话题可谈。


上一次赫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倒是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胡话。她当时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会在下一秒就跌入沉睡的谷底。而当时说了些什么,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是遥远。


记忆中只有掠过眼睑上一道又一道的光,点亮了昏沉不安的梦境。


赫默从那一道道光中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拐入了公寓所在街道。


她终究还是睡着了,座位前方的遮光挡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


但塞雷娅那严肃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多了一句话:


「到了。」


车子在公寓门前的街道上停下。塞雷娅拉好手刹,而赫默把遮光挡板打回去,解开安全带。


两人坐在车内,仿佛还在回味那首早就被关掉的音乐的最后一个弦音一样,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赫默低声道谢。


「你想要请我上去坐一会吗?」


赫默惊讶又困惑地看着塞雷娅。


「社交辞令。」塞雷娅淡淡地说,看不出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通常大家都会这样说。」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别在意,那不是必要的。


赫默又呆坐了一小会,再次道谢。


然后她下了车,将包挎在右肩上,手里挽着薄外套,越过街道和公寓之间宽阔的人行道,向老式独栋公寓的狭小入口走去。


塞雷娅目送着她那纤瘦的背影走进车窗外金白色的阳光中,就好像走进被打翻的糖霜粉中,然后消失在可可饼干的小屋里。


塞雷娅把视线收回来,靠在椅背上呆坐了一会。 她回味着刚才的对话,觉得并没有说错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不太恰当。对于不受用这些社交辞令的人来说也许反而是一种冒犯,而塞雷娅曾经熟练地使用这些标准范式时也未必有多少心甘情愿的真心实意。


塞雷娅那贴着腿边收起来的尾尖不安分地抬起来拍了一下——反正,即使赫默这样说了,通常被邀请方也必定会拒绝的。


社交辞令。明明没有意义,但却是必须完成的仪式。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传统和礼节,但繁文缛节又空洞得让人感到厌烦。


塞雷娅转动钥匙重新发动引擎,然后叹气一般敲了敲车载屏幕,唤醒了导航系统的界面。


然后她的余光看到可可饼干小屋的门又一次打开,赫默再度穿过那金白色的阳光,像一个慢慢具现出现实轮廓的金色幻影,快步地走回到塞雷娅的车边上。


赫默俯低了身子,从塞雷娅降下的副驾座的车窗看进来。


她抿住了嘴唇,显得有些紧张,好几秒后才开口说道:


「……你想要上来坐一会吗?」




公寓入口的玄关和门廊短而窄小,只留下了左边通往厨卫的入口,狭窄而陡峭的楼梯直通往二楼的起居室,是有些老旧并且布局不是很合理的阁楼式公寓。


太短的玄关甚至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人好好地穿脱鞋子,根据赫默的说法,需要坐下来穿鞋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上。


「……想喝点什么吗?咖啡,和……咖啡。呃……牛奶。」


塞雷娅几乎能猜到赫默的冰箱里空空如也的样子。


她礼貌性地表示随意就好。紧张得耳羽尖都在颤动的黎博利点点头,然后反手按下厨房的门把手,倒退着闪进了门后。


主人甚至忘记了要先把客人引到起居室里安顿坐好,塞雷娅无奈地笑了笑,只好自便,向着楼上的房间走去。


楼上是没有分隔的房间。老式百叶窗的窗叶是闭合状态,只微微渗进一些光,在昏暗之中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和位置。塞雷娅走过去,将许久未曾开启的百叶窗的窗叶打开一点,让房间里不会太亮,却又足够看清楚,就像在办公室那样。


她从窗前再度回过身去打量这房间。陈旧的皮质沙发、矮几、书桌、衣橱、穿衣镜、落地灯和卧床占满了房间里的主要空间。而无处不在的书,则填满了剩下的空隙。书桌上当然不说,床头的矮柜上,沙发上,茶几上,甚至书桌的脚边上,茶几的脚边上,书籍像是从满满当当的书柜里溢出来的泉水一般,充盈着整个房间。


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里,不管是半双人的床榻,单张的椅子,和沙发上仅有的两个叠起来的软垫,都显现出极为简洁的独居生活形式。而挂在落地灯的灯绳上、台灯的灯架上甚至夹在书里的褐色斑纹羽毛,更像是黎博利对这个地方的主权宣示。这里的似乎已经是赫默全部的生活,没有对同居者或者来访者的任何准备。如果说有谁会和赫默一起同住在这里的话,似乎就只会是书本中的那些伟大思想者们。


塞雷娅捡起沙发和矮几之间堆叠的几本书中最上面的那本,『结晶的翅膀——候鸟迁徙生态与源石病传播路径研究』这个标题跃入眼帘之中。塞雷娅压抑住翻开它的好奇,只是暗暗记下了书的标题,然后把那几本书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地毯上放下两个柔软的软垫。


她站在矮几旁安静地和拉普拉塔当代最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矮几上那几本他所著的诗集互相对视了一会,直到听到从底下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咖啡和牛奶的温暖香气从下面一直飘上来。


赫默端着两个马克杯走上来。对着起身迎上来帮忙的塞雷娅,递出了装有咖啡的那一杯。


两人隔着矮几在软垫上坐下。塞雷娅坐在靠沙发的里侧,赫默坐在外侧。各自捧着杯子,互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赫默隐约觉得应该先说点什么,但是搜尽枯肠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她在欢迎辞上的纠结比小论文要更煞费心思,但却远不如学术报告那般精彩流畅。更何况她们之间握手言和不过二十来天,远没有到可以随时随地找到闲余话题的地步。


最终还是由塞雷娅先开口了。


「……谢谢。」她就好像假装主人已经致过欢迎辞了一般「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那样说。」


塞雷娅本应礼貌地拒绝这个邀请并祝赫默午安,似乎才是更合乎礼节的做法。但她却似乎在某种不可抗力下点了头,走进了这栋公寓中。


她就好像在打趣赫默最开始的话一样说道:「这算是在翘班吗?」


「……如果你的项目主管要求你和她聊一聊新工作的近况,并顺便为此提供了饮料,大概就不算。」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塞雷娅也好像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


赫默举起杯子:「所以……欢迎加入研究组。」


杯沿轻轻叮当一碰。


塞雷娅喝下一口咖啡,褐色饮料的烤坚果的香味滑过味蕾。透过袅袅热气看向矮几对面的人,似乎还能感觉到嘴里有着牛奶的醇厚香味和蜜糖般的回甘。


赫默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很好喝。」


「白面鸮休假带回来的海滨城市特产,当地名产的咖啡豆。非常新鲜,有坚果和奶油的香气。」


赫默全将这美味归功于名产的咖啡豆,而塞雷娅只是十分诚实地阐述着感想:


「非常好喝。」


「很少看到你会夸奖什么。」


「只对值得赞赏的事物。」


「……防卫科的咖啡也很好喝。」


「喜欢咖啡?」


「唔……对我们来说像是生活必需品。」


「哥伦比亚是世界最大的咖啡进口地和消费地。」


「也是世界上喝咖啡最粗糙的地方。」


「既然每天都要喝。」


「当然要喝美味的咖啡。」


会心一笑。


「喜欢书?」


「……嗯。」


显然易见。


塞雷娅又说出几个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代表作。这些被提到名字的伟大作者好像都纷纷从房间各个角落的书堆里跑出来点头赞同。


「……还有他的小说。」


「……我很少看小说……」


「他的小说就像诗。」


「……好吧。」


「生态研究?」


「……」


「源石生态已经是每个源石研究者不能忽视的课题,水文却是一个很少被注意的方面……」


「……等等。」


赫默打断塞雷娅。塞雷娅今天意外地多话。


她微微撅起眉:「你都从我的房间里调查到了什么?」


塞雷娅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她这下没有再说话,却微微撇开了视线,低下头喝起了那杯被她盛赞的咖啡。


在喝下第二口之后,塞雷娅镇定地放下马克杯,看着赫默,用更低沉一些的声音说道:


「这公寓……很有意思。」


就仿佛是对方才的一切的回答和总结。


「这里吗?」赫默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这公寓的有趣之处,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久居在此「这里已经很老了。」


「一位老人留下的公寓,因为老旧而且这里离外城区不远,所以租金很便宜,我从读大学开始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为什么不搬去离公司更近的地方?更安静,也更安全……」


相信莱茵生命给赫默开出的待遇足够在内城区租下一套别致的一室公寓。


「只要有个住处就好。」


对话再次中断,没有人在三秒内找出下一个话题来,这大概就是不擅长聊天的感觉。塞雷娅又开始无言并专心地喝起了咖啡。赫默想,她可能真的很喜欢那杯咖啡。


当赫默也端起杯子,刚送到嘴边时,就看到塞雷娅放下了杯子。赫默发现这就像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塞雷娅要说些什么了。


「我在大学里听说过你。」塞雷娅不紧不慢地说「我选修过一个学期的源石临床理论。和临床医学理论不太一样,很有启发性。」


「我也听说过你们微生物和生物合成学的研究室。」


「传染病学的研究?」


「是重金属。」看到塞雷娅怔住的样子,赫默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正上方的微生物研究室在我们研究室有几年以拆楼闻名。」


塞雷娅露出了无从辩解的无措样子。赫默趁着这空档享受了牛奶的美味,然后继续说道:「有一年研究室里来了一名新生,白天正在研究室里补觉的时候被拆楼的声音吵醒,差点要抱起源石概论上楼去和他们理论一下……所幸被助教拉住了。」


这本大名鼎鼎的『源石概论』一点都不概略,装帧大概比一块砖头还要厚实。


「呃……嗯。是的,我们,嗯,前辈们有一个小型乐队……他们还……挺喜欢的。」


「你也喜欢重金属?」


「不。」


「我好奇一个开车时听古典的人是怎么在里面活到毕业的。」


塞雷娅含着一口咖啡,表情有些苦涩。


「……实际上,他们有一个吉他手弹得还不错,至少不像在伐木,但是音乐理念不合,很少加入……」


赫默挑了挑眉毛:「乡村民谣派?」


「……维多利亚摇滚和速度金属的区别。」


维多利亚摇滚啊——赫默有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就好像在审视和回味许多年前那场未曾互相谋面的小小的恩怨。


「幸好我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实验室里就是在上课,而且经常在晚上才会去研究室里工作,那时候楼上多半已经消停了。」


说着,她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耳羽扬了扬:


「我不介意维多利亚摇滚。」


「……不错。」


「你不想问我喜欢哪支乐队吗?」


「……哪一支?」


「我不听维多利亚摇滚。」赫默眯起了眼睛,嘴角有些得意地翘着「我喜欢安静。」


塞雷娅那平静的语调又化为了无声。尽管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赫默从未见她有过这么丰富的反应。她开始能够理解白面鸮开起那些不大不小的恶作剧玩笑时的愉快和满足感。甚至在想,下次可不再让白面鸮得逞了。


「……我应该早点回去。」


只可惜赫默没有白面鸮那样的定力,见到塞雷娅闷声放下杯子的样子,赶紧说道:


「也不是一首都没听过。它们很流行……很受年轻人欢迎。」


「不错。」塞雷娅点点头,语尾开始有些上扬「但我还是应该早点回去,下午还有工作。」


「……那就,谢谢白面鸮吧。别忘了告诉她下班前把报告上传到她的神奇小箱子里。」


塞雷娅点点头。




塞雷娅坐在楼梯上穿好鞋子。


这狭小的老式公寓对高大的瓦伊凡来说有些难以伸展。她坐在楼梯的第二个台阶上,才刚好够在玄关前面伸展开腿,而一扭头就能看到坐在她后面的赫默。


那么近,能看到琥珀色眼睛里蒙着困倦的雾气的,睫毛微微颤动。


听说这一支黎博利人继承了部分先民的特征,眼睛像装满星辰一样漂亮。


但也像星辰一样遥远,远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触手可及。


就在这一刻,忽然地,塞雷娅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顾让赫默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想伸手把黎博利人那永远不松开的眉间给抚平,轻声问道:「你会来上班吗?今天晚上?」


「……当然。我还要看白面鸮的报告,还有很多工作,还有伊芙利特……」


「真的吗?从傍晚,到明天早晨吗?」


「防卫科不仅喜欢催人下班,还兼职替人力资源部督察上岗风纪。」戏谑她的声音有些慵懒,听起来像是放慢了的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绵软而且悠长,让人觉得舒缓,但更觉得急切「为什么这样问?」


塞雷娅摇摇头,她拾起手边的车钥匙,站起来,走到楼梯下的玄关里。


赫默也站起来,站在楼梯上,才略微高出她一点。但因此她得以平视那块封存了整个星空的琥珀。那里面的星光看起来正在逐渐远去,从现在开始到夜晚,她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四百八十光年那么长。


推开门往外跨了一步,又远了一些。


塞雷娅匆匆地问道:


「……维多利亚摇滚,你都听过什么?」


赫默走下楼梯来,在玄关里站定,又近了一步。她摇摇头说,我忘记了。


「怎么了?」


塞雷娅不再说话,却又好像还有许多话还要说。赤橙色的眼睛变成了将落未落的夕阳,使漫长的白昼在最后一刻变得意犹未尽。如果可以,塞雷娅会希望这夕阳是属于夜晚的飞鸟在傍晚醒来时看到的那一抹最绚丽的余晖。


「我该走了。」


「午安,塞雷娅。」


「午安……午安,赫默。」


浮潜熊

午后(塞雷娅x赫默)

我重新想起了短篇的定义,这回真的足够短。


灵感来源于前两天亲爹未完成的一张赫默,所以来了个激情慢打。


对我来说这二位的热恋期可能就是这样了x


祝大家周三愉快——


正文


在莱茵生命的局域网内赫默医生并不难找,为确保那些长期性的实验能够顺利开展,每个项目负责人都会随身配有呼叫终端,24小时全年无休。


当然,凡事都会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说项目已经完成了收尾复盘工作,又比如说当前离午休结束还有30分钟。结束了长达4个小时的检讨会,当绝大多数黎博利研究员人手一个枕头卧倒在工位上的时候,她们会半贴心的选择对被放置在赫默医生工位上的终端视而不...

我重新想起了短篇的定义,这回真的足够短。


灵感来源于前两天亲爹未完成的一张赫默,所以来了个激情慢打。


对我来说这二位的热恋期可能就是这样了x


祝大家周三愉快——


正文


在莱茵生命的局域网内赫默医生并不难找,为确保那些长期性的实验能够顺利开展,每个项目负责人都会随身配有呼叫终端,24小时全年无休。

 

当然,凡事都会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说项目已经完成了收尾复盘工作,又比如说当前离午休结束还有30分钟。结束了长达4个小时的检讨会,当绝大多数黎博利研究员人手一个枕头卧倒在工位上的时候,她们会半贴心的选择对被放置在赫默医生工位上的终端视而不见。

 

大概是属于办公室娱乐的一环,将脸埋在枕头里的白面鸮在塞雷娅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刻便举起了手里的A4纸,上面清晰打印的箭头直指窗户外的观赏庭院。又当塞雷娅拿起工位上孤零零的呼叫器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将纸张翻了过来,上面只是大大的印了两个字。

 

勿扰。

 

于是瓦伊凡默默地将呼叫器装进口袋,体贴的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两度,走出了异常低气压的实验室。

 

塞雷娅是在庭院东南角的橡树下发现赫默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低矮的树荫晃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于是塞雷娅低下头绕过了繁茂的枝叶,淡咖色的袖摆飘荡在根颈边缘露出了一角。顺着衣袖的痕迹绕到橡树的后面,在纹理斑驳的主干枝半人高的位置上,天然形成的局部空心被熟睡的黎博利所占据。她侧靠在树干上,头顶的耳羽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医疗外套随意的被垫在身下,搭在树洞外沿的外套下摆和小腿上零星地散落着树荫下的光斑。

 

塞雷娅看着贴附在树颈纹路上的外套挑了挑眉毛,她十分确定全身消毒的繁琐步骤会让任何科研人员下意识避开任何需要清洁的环节,而就目前看来,赫默医生要想进入无菌实验室至少要消毒三遍。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

 

塞雷娅侧过身子,小心的避开一片泛黄的檞寄生来到黎博利的身边。她安静地斜靠在一旁,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颗橡树在她入职莱茵生命的那年就已经是这幅枝繁叶茂的样子,她丝毫不怀疑那粗壮的茎干能完全遮挡住对方那娇小的身躯。

 

视线重新落回到黎博利身上,石墨色的哑光镜框已经随着主人不自觉的点头滑落到了鼻尖,不知为何胸口的透明口袋中斜插着几簇不知名的灌木植物,轻举起食指的第二关节抵在唇间,塞雷娅忍不住抿起了嘴角。

 

她想了想,摘下了自己挂在呼叫器上的十字装饰,小心翼翼的单手挂在对方右侧的镜架上,金属扣在指尖的发力下逐渐旋合。

 

咔嗒。

 

黎博利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

 

在赫默睡眼惺忪的揉着脖子清醒前,塞雷娅平静的收回了手。尾巴悄无声息的在对方摇晃的伸展着四肢时护在身前。她环抱双手依靠在树干上,等待着意识朦胧的黎博利顺着亮橘色的棘刺找到自己。

 

“希望这些灌木植物不是在我找到你之前自己长出来的。”塞雷娅柔和的说着,言语中的笑意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加明显。

 

“你再来的晚一点,它们就会长出花。”

 

缓缓地打了个哈欠,像是毫不在意对方的忽然来访,赫默推了推持续下滑的镜片,前倾的身体在下一秒便被尾巴尽职的撑了回去,星型的棘刺越过身前绕了个弯,定在了树洞另一侧的外沿。

 

抱着睡大概不会舒服,赫默小声的嘀咕着,却又自然的将一半的身子支撑在龙尾之上。

 

“所以你希望被我找到是么。”

 

看着赫默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镜架上的十字随着主人一起轻巧的摇晃起来,塞雷娅笑了笑。

 

“你知道你现在名副其实的处于树洞之中,没有什么不可以讲的。”看着赫默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口袋里的枝芽,塞雷娅忍不住补了一句。“那些灌木是怎么回事?”

 

“你又暴露了中午没有吃午饭的事实,植验室的人在食堂的门口在推广他们新项目成果的副产物。” 

 

“杂交作物?”

 

“不,是高效栽培营养液。”

 

赫默指了指身下外套的另一个口袋,一些柔嫩的细枝正在从布料的边缘蔓延探出。

 

“如果你再晚一点来它们会开花这点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塞雷娅点了点头,不禁想象了一下林间的黎博利被枝条缠绕花朵簇拥的画面,一时间甚至有些遗憾没能让赫默再睡的久一些。

 

“所以说,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带你的呼叫器,虽然我知道这个项目已经基本结束,但没有完成项目审计之前我还是建议你带着它。”

 

看着身旁的黎博利一副意料之中的苦笑样子,塞雷娅没说什么细致的将呼叫器挂在赫默的医疗外套上,她认为自己可以再耐心的等一等。而那不知名的种子就如同赫默所说的那样,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已经生长成了藤蔓,缠绕在衣摆之上,并开始试图沿着黎博利的小腿向地面进发。

 

实验材料真的合法么。望着这夸张的效果,塞雷娅心里不禁寻思着下午要不要往植研室走一趟。但没当她思索完,赫默将她的尾巴又向上移了移,俯趴在合拢的棘刺上淡淡的开了口。

 

“我正在尝试适应。”


“什么?”


“我的项目正处于一个全新的领域,而它最终得到的数据没有能达到预期指标。”

 

赫默轻叹了口气,扶正因不知名重量而下滑的镜框,她摇晃着小腿躲过了打着旋的细小藤蔓,再轻柔的将它们勾起搭在一旁的树枝上。

 

塞雷娅有些为自己在几分钟之前的举动犯了难,一方面毫无察觉十字吊坠的黎博利从塞雷娅的角度看去实在是相当可爱,但另一方面她又苦恼于自己已经错过了向对方坦白的时机。于是她靠的更为贴近了一些,用手轻轻拨开散落在赫默周身的树叶,耐心的听着黎博利的喃喃自语。

 

“我明白这在科学研究中十分正常,所有领域突破成功都是经过相当数量的失败进行铺垫的,期间投入的人力物力数以万计,这些我在项目开始之前我就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

 

说到这里时,塞雷娅正捏起一片飘落在耳羽附近的叶子,手里动作一直没停,她认真的注视着眼前的黎博利,赫默显得有些苦涩的朝塞雷娅笑了笑。

 

“我想我在尝试着适应失败。”

 

塞雷娅没有回应什么,那些缠绕在树枝上的枝蔓蜿蜒的变更了路线,不去理会那些灌木植物逐渐的攀爬上自己的角,她笑着偏了偏脑袋忽然起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出于一些安防原因的考虑,我曾经提出过将这颗橡树迁移出这个庭院。”见赫默迷惑的挑了挑眉毛,塞雷娅抬手指了指树冠的边缘接着解释道。“它的枝叶太过茂盛了,部分甚至延伸到了围墙之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赫默有些坐立不安的抖了抖耳羽,将坐姿向外侧挪了挪,几颗小巧的橡果身下的衣料连带着掉落出来,塞雷娅笑意更甚接着说着。

 

“不满这一变化的研究员很多,他们甚至还在午休的时候进行了反对的签名征集。但很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我在签名箱里发现一份由一位实习生提交的文件。”

 

 赫默无奈的用手背抵住了脸,十字装饰微微摇摆,反倒是更加凸显出她羞红的耳根。即便是事到如今稍显装模作样,塞雷娅还是感慨的摇了摇头。

  

“那位实习生以《周边环境对人员工作效率影响机理与研究》为题写了32页的论文,虽然引用的部分有些牵强,但依旧十分令人印象深刻。”

 

赫默自暴自弃的放下了手,学着对方的样子不满的环抱着手臂,瞪视向那位仿佛沉浸在怀念中的瓦伊凡。

 

“……所以这就是你留下这棵树的理由?”

 

“我会留下它是因为那位实习生在论文最后页的便签上承诺她每个月都会来修剪枝叶。”说着塞雷娅又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树荫范围,满意的点了点头。“事实上她也的确做到了。”

 

赫默没有回话,她回望着塞雷娅沉静的视线,又忽然有些难捱的移开了视线。品味着回忆之外的意思,她心不在焉的拿起了一颗身边的橡果,试图将注意力放在那凸起的柄端。

 

“我的确有想过你会来找我。”

 

赫默声音压得很低,塞雷娅不得不离得更近一些,直到耳羽轻颤的触碰到被灌木缠绕的角。

 

“我心想着,如果你是来对我说教的话,我可能会直接拿橡果打你。” 

 

“毕竟现在还是午休时间。并且我十分怀疑即使我是来安慰的,你还是会拿橡果丢我。”

 

塞雷娅轻笑着看了看表,缓缓地收回了环绕的棘尾。像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赫默点了点头轻巧的落地站稳,转身拾起自己垫在身下的外套。

 

回头看过去时,塞雷娅正在收拾自己龙角上的藤蔓,尖角末端那抹颜色在光斑的映衬下,像是在藤蔓之间开出了橘黄色的小花。油画一般的场景在赫默心里仿佛永远与秋日的午后系在了一起。


恍惚间,赫默突发奇想的问出了口。

 

“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会让小鸟停在角上的人,是这样的么?”

 

将手中的藤蔓放在一边树枝上,塞雷娅眨了眨眼睛,指尖沿着角的边缘划过,像是思索了一番之后摸着下巴回答道。

 

“我没试过,或许这得看小鸟的意思。” 

 

赫默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淡然的取下了眼镜,端视着那十字形的吊坠,仿佛刚刚察觉到镜框上那不一样的部分。


微微的抬起眉毛轻瞥了一眼无措的瓦伊凡,接着又在对方犹豫不决的想要开口解释之前,慢条斯理的重新带了回去。

 

“午休结束了,塞雷娅主任。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望着瓦伊凡无言以对将食指的第二关节抵在唇间,赫默难掩调笑之意,她推了推再次下滑的眼镜,故作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自己的医疗外套。

 

“让我们趁我口袋里有更多种子发芽之前回去吧,希望今晚约会时您能带给我一些真正的花。”

 

 

END

 

 

 

 

 

 


浮潜熊

一次任务(塞雷娅x赫默)

成熟的成年人总是懂得公私分明不让情绪影响任务。


在我的理解中她们的吵架连声音都超不过40分贝,所以就变成了下面这种相处方式啦。


写着写着又有点长了,好像1w5左右,大家看累了可以去休息下。


起名字这块我还是不折磨我自己了,是没什么内涵的爆米花文学(至少希望是


正文


01


罗德岛训练室的空调温度总是调的很低,或许对于长羽期的赫默来说不算什么,但通常那些时候她都不会出现在训练室里。


这大概是属于黎博利的特权,除了赫拉格先生以外的黎博利干员们通常乐于在...

成熟的成年人总是懂得公私分明不让情绪影响任务。

 

在我的理解中她们的吵架连声音都超不过40分贝,所以就变成了下面这种相处方式啦。


写着写着又有点长了,好像1w5左右,大家看累了可以去休息下。


起名字这块我还是不折磨我自己了,是没什么内涵的爆米花文学(至少希望是

 

 

正文

 

 

01

 

 

罗德岛训练室的空调温度总是调的很低,或许对于长羽期的赫默来说不算什么,但通常那些时候她都不会出现在训练室里。

 

这大概是属于黎博利的特权,除了赫拉格先生以外的黎博利干员们通常乐于在长羽期逃过煎熬的体能测试,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训练结束时打扫满地的羽毛。

 

但今天她怕是逃不过了。

 

解开略显厚重的外套,十指交叉着尽可能向前的延伸手臂,在拉伸时忍不住轻微的打起了颤。从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空气的那一刻起,赫默就开始怀念起她的实验室,以及服务器的机箱风扇里常年会吹出的温暖的风。

 

然而令人羡慕的对象就站在对面。

 

“需要我把温度调高两度吗?”

 

赫默心情沉重的看着对面将头发高高束起的瓦伊凡,此时的她似乎完全不受冷空气影响,神色如常的查看着手里的记录表格。耳羽耷拉着贴服在头顶,她摇了摇头,轻叹的开了口。

 

“我原本以为离职之后再也不用经受这一遭了。” 

 

塞雷娅从表格中抬头看了眼略显沮丧的黎博利,她一身训练着装一如既往的清爽干练,黑白相间的运动背心紧贴着皮肤,背心之下露出的紧实腰腹反倒是让赫默觉得更冷了。

 

“从记录上显示你从半年前就没再踏进过训练室了,赫默医生。” 塞雷娅点了点手里的表格。“即使是从预防职业颈椎病的角度上,我也建议你适当的保持训练。”

 

“我有在保持适当的运动,我的体能成绩至少在普通的水平以上,就和还在莱茵生命时没什么两样。”

 

赫默小声嘀咕着,她多少可以认同由塞雷娅负责罗德岛全体干员体能测试的选择,不得不说,或许没有比前保卫科负责人更适合给科研工作者留下恶梦的人选了。

 

“事实上还在莱茵生命的时候,你的体能成绩稍微的有些水份。”塞雷娅将表格放在一边的地上,她偏偏脑袋,试图将过去放水的行径说的很委婉。

 

 “……我原以为你是不会念私情的人。” 

 

“没办法,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参加第二天晨会。” 

 

两人的通讯器同时传来熟悉的声响,简单的扫了一眼内容,赫默将外套和通讯器收拢在一边的地上,看着对方已经娴熟的架起了起手式,她推了推眼镜,耳羽像是不服气的竖立了起来。

 

“有工作了,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02

 

 

“请给我一块两公分见方的医疗胶布,0.3mg布洛芬,谢谢。”

 

听着医疗机器人尽职的环绕在头顶上方开始了制作程序,赫默看了眼镜子中左脸上那处明显的擦伤长叹了一口气。

 

赫默不太想知道自己最后的成绩怎么样,但据旁观的华法琳说,至少她被甩出去的时候落地受身的姿势极为标准,应该可以加分。

 

要相信每个人都是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部分,你的武器就是你的头脑,奥利维亚。

 

但她恰恰就是因为撞上了对方的脑袋而落败的,毕竟她头上长着角。

 

她试着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仍然忍不住在最后补了一句。

 

从罗德岛赶到哥伦比亚城邦大约只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当抵达位于市东的临时据点时甚至还是第三天的凌晨。

 

一同前来的红色鲁珀按照计划在太阳升起之前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队伍,作为医疗援助的赫默一如既往的等待在据点中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位同样编入小队的瓦伊凡,似乎为了确保据点周边安全,一到达便换上了便装出了门。

 

关于这点,还带着几十分钟前被对方丢出去的不满,赫默曾在出发前询问过负责人凯尔希,问题直指这位几乎只参与正面剿灭战的重装到底要在队内担任什么位置,还记得那时的凯尔希回答的十分轻描淡写。

 

“必要的时候我们或许需要塞雷娅女士的力量。”

 

“……您是指石化半个城区这种能力吗?”

 

“您对塞雷娅女士的高评价倒是让我感到意外。”

 

凯尔希从签批到一半的文件中抬起了头,略显同情的看了一眼赫默脸上的伤口和头顶凌乱的羽毛。

 

“虽然我们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必要的时候,是的。”

 

想到凯尔希的说辞,想象着那个画面和第二天新闻的头条,赫默不禁开始胃疼起来。

 

将胶布覆盖在伤口之上按着边缘抚平,过度运动之后残留的酸痛有一下没一下的刺激着身上的各处神经,赫默有些不自在的揉了揉后脖颈,转身离开了洗手间。

 

“我应该提示凯尔希让其他的医疗干员来替代你。”

 

从厨房传来的声音着实吓了赫默一跳,紧接着又因为这熟悉平稳的语气放松了下来,赫默有些不满的靠着厨房的墙。她看着塞雷娅依旧不知疲倦尽职的检查着据点室内装潢,仿佛真的会有敌人埋藏在橱柜中企图用一把叉子使两人毙命。

 

“擦伤而已,这才是真正的擦伤。”

 

“至少你应该冰敷一下,我知道我的角有多坚硬。”

 

“当时你应该躲开的,在测试中依仗种族优势并不公平。”

 

“关于这个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如果我躲开你会扭伤你的脚踝的。”

 

“我是个医生,如果真的扭伤了脚踝我才需要冰敷。”

 

瓦伊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接下去,但她沉稳的态度让赫默觉得仿佛是她输掉了这轮对峙。再检查完左手边第二排柜子,塞雷娅终于抬起了头,她见赫默像是在等她一样就站在一旁,塞雷娅明显有些意外,她拍拍手将水池旁的纸袋递了过去,袋子上印着楼下那家咖啡店的标志。

 

“你这一身看上去很适合来杯咖啡。”

 

伸手接过咖啡,赫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回的任务比起正面突击更倾向于潜伏搜查,她难得的脱下了医疗大褂,蓝靛色半身裙搭配简洁的白衬衫,纽扣习惯性的系到领口的第二颗。

 

苦涩的口感让赫默下意识皱起了鼻子,基本上只要是能提神的,她什么咖啡都喝的下去,但这是塞雷娅带给她的,根据过往的经验那意味着从温度到口味一切都应该刚刚好。

 

像是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塞雷娅从冰箱门后探出了头,手指冲下的转了几圈。按着指示赫默从纸袋中拿出了一根搅拌棒,拌匀了杯底的糖粉,重新将纸杯凑到嘴边,适中的甜度与咖啡的香气在嘴里扩散开来。

 

嗯,多虑了。

 

“谢谢,而你看上去……”

 

自从两人加入罗德岛之后,赫默就很少见过塞雷娅的便装,这一身黑色长裙大机率是两人分开之后才买的,从上面的淡雅精致的纹路来看应该是维多利亚的瓦伊凡定制款。但这双高跟鞋,她过去时常见到,应该是塞雷娅最喜欢的那双。刻意忽略掉瓦伊凡腰间的羽毛装饰,赫默的视线从淡咖色的开衫针织外套一路追随到下摆延伸出来尾巴尖,它此刻正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来摇去。

 

“看上去适合下厨。”

 

塞雷娅接上了赫默停在一半的句子,合上了空无一物的冰箱,她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练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车钥匙举到赫默眼前。

 

“我有些饿了,可以请你载我去趟超市吗?”

 

如果提前被收买,你就不得不答应对方的请求。接过钥匙,赫默叼着咖啡的杯沿如此想到。 

 

 

03

 

 

哥伦比亚的交通十年如一日拥挤不堪,街道上缓慢前行的汽车像是流水线上的沙丁鱼罐头,车与车之间几个滑板少年轻快的穿行,在每一辆铁皮上留下了传单贴纸和无言的嘲笑,不满的汽车鸣笛声此消彼长。

 

在汽车惨遭毒手之前,赫默选择直接按下车窗从一名佩洛少年手里接过了传单,换来了对方一个嬉皮笑脸的敬礼。

 

快速的升起车窗隔绝掉嘈杂的车鸣,赫默将传单扫了一眼便折好随手放在挡风玻璃前,她斜靠在座椅之上,一手虚握着方向盘,一手轻按着左侧脸颊上那块明显的医用胶布,指尖烦躁在上面来回剐蹭着。

 

糟糕的路况绝对是还在这座城市时赫默会选择住在公司宿舍的主要原因。她在这个路口前已经堵了二十分钟,红绿灯在她眼前至少变化了三次。

 

而副座的位置上,仿佛是竭尽全力的想要降低自身的存在感,塞雷娅一言不发的目视前方,丝毫不在意汽车在二十分钟内只前进了三米。手里的任务资料还停留在第一页的位置上,像是担心翻动纸页的声音都会激化驾驶人的路怒症。

 

但显然,这样的努力并没有任何效果。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没有考取驾照。”

 

 “……抱歉,我大概真的不适合开车。”


一句话像是将塞雷娅从石化中解放出来,她有些尴尬的揉了揉眉心,借着说话的机会将材料又向后翻了一页。

 

“开车时你不得不紧靠着椅背,尾部神经被压迫的感觉会让我感到很焦虑。”

 

这点赫默当然知道,即便前保卫科主任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个人喜恶,但她总能从对方眉毛弧度判断出来对方的心情和当晚的菜单。


想了想没有人知道仪态端庄的瓦伊凡每次只坐椅子的四分之三的背后竟然还有这么悲惨的缘由,赫默有些幸灾乐祸的抿起了嘴角,紧接着又因为再次变化的红灯垮了下来。

 

“从上面能看出来我们还需要在哥伦比亚待多久么。”

 

脑海里迅速回现着几个尚未完成的医疗项目和伊芙利特不满时瘪嘴的模样,赫默拿起了已经变温的咖啡,指了指对方手里的材料,塞雷娅摇了摇头,在十分快速的翻动了一遍任务材料后将它放在了一边。

 

“目前还不清楚,这涉及到一场由整合运动发起的交易。据凯尔希的线人所说,对接人是应该是活动在外城区的玻利瓦尔帮派中的一员。” 

 

“玻利瓦尔……佩洛人?”

 

“我想应该是。” 

 

“但范围依旧很广。” 

 

听着塞雷娅的介绍,赫默抿着纸杯,视线随着那几个年轻的佩洛少年的身影穿梭在车流之间。

 

“据情报显示,对接人只有一只耳朵。”

 

听到这里,赫默有些难以接受的皱起了眉头,塞雷娅不动声色的将尾巴从安全带之中解放出来,接着解释道。

 

“剪耳和剪尾一样也是佩洛人比较古老的传统民俗,以前多用于避免在争斗时因为种族特征被抓住而处于弱势,现在除了玻利瓦尔的国民警卫队一直在坚持这项传统之外,越来越多的年轻佩洛也将这个行为作为一种作为象征意义的示威。”

 

“如果你主管全市最大的医疗公司的安全保卫工作,你就必须要知道这么多。” 看着身边的黎博利投来的疑惑眼神,塞雷娅善解人意补充着。

 

“这是凯尔希医生让你参与这次行动的原因么。”

 

“或许是吧。”

 

赫默点了点头,出于习惯如果不是现在开车,她可能会把塞雷娅传授的经验学知记在本上。


视线随着那几个滑板少年的身影来到巷口,那里蹲守着的成年佩洛嘴里叼着香烟,目光冷峻将又一批的传单和几枚硬币散发给少年们,他用手捋了一把凌乱而油腻的头发,重新将头顶的鸭舌帽戴好,遮挡住残存的一只耳朵。

 

怎么可能如此巧合。

 

赫默扭过头去望着塞雷娅,但显然一直伺察着四周的瓦伊凡早早就发现了这点并不以为意。

 

“生活在哥伦比亚的剪耳佩洛有很多么。”

 

“近年来相当多。”

 

塞雷娅又前倾着挪动了一下坐姿,手里安抚着尾部的棘刺。

 

“玻利瓦尔近年来与哥伦比亚因为源石开采问题摩擦不断,这也间接地导致了在哥伦比亚生活的佩洛移民处境并不是很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因为找不到一份不受歧视的工作而加入同族的帮派组织。他们需要一个群体的符号来作为象征,显示自己的人数与规模。”

 

等待着领取新一轮传单的佩洛少年们咋咋呼呼的讨论着今天的成果,那个受到赫默礼遇的年轻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的注目,向同伴说了什么然后开始欢乐的朝着这边挥起了手。在成年佩洛的探究视线扫过来之前,两人不约而同的移开了视线。

 

帮派。赫默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

 

“我原以为还有更合适处理这个任务的干员。”

 

“不好说,哥伦比亚是座复杂的城市,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在这里留有故事。相比起来没有交辞职信就擅自离职可能是件小事。”

 

“他们无法证明这点,只要他们不敢把那些项目曝光,我甚至都不算在职。”

 

赫默无奈的看了眼纸杯底部残留的咖啡,沉淀下来的甜腻感让她一阵恶心,一旁的塞雷娅在适当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了一瓶拧开的水。贴心的举动显然没有得到黎博利的重视,像是第一次发现对方那些不自在的小举动,赫默故作语重心长的开了口。

 

“塞雷娅,我需要请你把尾巴收回到安全带后面去。”

 

路口红灯再一次变换,余光瞥到瓦伊凡稍显不满的将脑袋撞向椅背,赫默有些愉悦的轻踩油门终于驶过了这个路口。

 

04

 

半个南瓜。

 

“24元。”

 

小袋装的蘑菇。

 

“43元。”

 

见塞雷娅将手里的青椒放在西芹的边上,赫默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购物篮,毫不怀疑对方正在严谨的按颜色对食材进行排序整理。

 

习惯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悄无声息的持久性。

 

比如说瓦伊凡依旧会在人员众多的密集场所刻意用尾巴护在黎博利的身后,替她推挡开烦人的宣传招牌;又比如说赫默还是会下意识的计算着每一件塞雷娅精心挑选过的商品,避免采购经费的超支。再一次不经思考的加算上了塞雷娅手里一打鸡蛋的标签价格,赫默放弃的推了推眼镜,将自己定位成人形计算器。

 

她还在思考着这回要阻止的交易会不会与自己的老东家有什么必然联系。说实话,她能联想到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还记得驱车前往超市路过的那栋巨型建筑时,两人很默契的都没有扭头看过去,一排排透明玻璃组成的墙壁早已成为哥伦比亚的地标型建筑物,观光的游客依次在门口的观赏植物前合影留念,谁又能想到它真正的核心实验都埋藏于地下。

 

 “还记得你捉捕的入侵者之中用时最长的花了多久么。”

 

当她开口询问同伴时,塞雷娅正在翻看着手里的茄汁豆子罐头,情侣特惠80%off的标签让她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听到赫默的询问,塞雷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2分34秒。”塞雷娅又想了想。“是位灵敏的沃尔珀,最后在他的犯罪报告后面附上了很长的一段医疗报告。”

 

赫默稍显同情的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她看了看塞雷娅手里的罐头拧起了眉毛。塞雷娅见状正打算放下,但赫默却抬手阻止了瓦伊凡的解释,简洁的表述了为了教导伊芙利特,自己早已不再因为个人喜好而挑食的事实。

 

误会一直持续到两人结账的时候也没能被解开,当收银员扬起职业微笑说着祝福二位并将一支香槟玫瑰递过来的时候,赫默一脸迷惑的望着塞雷娅,而处于半放弃状态的瓦伊凡心虚的摸了摸头上的角,在黎博利察觉到那些特惠标签之前将食材按颜色分装到纸袋之中。

 

“所以说,莱茵生命的安防体系是牢不可摧的么。”

 

回程的路上,将玫瑰放在前挡风玻璃上,赫默不经意的再次提及了这个话题,像是知道了黎博利的想法,塞雷娅皱起了眉头。

 

“赫默医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在我看来即使在我离开之后,莱茵生命的安防体系依然十分值得信任。”

 

“值得信任到让两名科研人员可以带着患者逃脱的程度么。”

 

“这点我只能对您在每次预案演练的认真参与感到欣慰。”

 

赫默没有再将话题接下去,或许塞雷娅是对的。

 

汽车拐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几个小时前还在尾气与车灯间穿行的滑板少年不见了踪影,但独耳的佩洛依旧还站在老地方窥伺着周围的一切,不同的是他手里携带的箱子。

 

或许她是错的。

 

纯白色金属材质的外壳上没有一丝缝隙,坚固而密闭小型低温培养仓。赫默曾经在总部与实验室之间转移样本的时候用过几次。

 

副座上的塞雷娅同样注意到这点,捂着额头为几十秒前打脸发言懊丧的样子让赫默心底一沉,下意识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尖锐的刹车声不幸引起了独耳佩洛的注意,他向两人的位置瞄了一眼便敏捷的闪进了小巷之中。

 

“如果我还在,他们都不要想拿年终奖了。”

 

快速的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塞雷娅语气不佳的小声抱怨着,打开车门时挣开了束缚的尾巴重重的甩在车窗上,还没来得及嘱咐同行的学者把车停好,只见对方早已先一步熄火下了车,她略显烦闷的声音紧跟在身后。

 

“我认为这就是他们高薪聘用你的缘由。”

 

 

05

 

 

在遇到这种事情之前,赫默一直认为出门买个菜都能推动剧情发展的桥段只存在于三流小说之中。

 

“……我有三分之二已经开到停车位里去了。”

 

“客观来讲人家拖的也是没开进去的那部分。”

 

赫默攥紧手中箱子的把手,扣住掌心的指甲几乎快要陷进了皮肉里,她无语的看着眼前车辆上违章停车的标签,甚至没能分出精力来理会面前交警递来的罚单。

 

从汽车后座上拿出两大纸袋的食材,塞雷娅一转身便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她叹了口气,谦和的从交警手里接过罚单,点了点头,在两人的注目下,闪着警灯的拖车拖着汽车渐行渐远,只在两人面前留下了一排尾气。

 

“交通违章的罚单一般是怎样的处理流程,寄往罗德岛么?”

 

塞雷娅认真的研究着手里的罚单,简单的询问却换来了对方刀片一般的凌厉视线。

 

显然被对方的情绪吓了一跳,塞雷娅收紧了怀里的纸袋,那只香槟玫瑰被她斜插在纸袋的一侧。她有些无辜的眨眨眼,寻思着要如何安慰着眼前的处于愠怒之中的同伴,事实上塞雷娅并不是很在意步行回家这点,毕竟这里离据点大概只有两三个街区那么远。

 

但显然赫默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件事上,十几分钟前的惊险行径对于赫默来说还历历在目,而塞雷娅却像是对此毫不在意的样子,对此赫默几乎气到说不出话来。

 

“把手给我。”

 

瓦伊凡抿了抿嘴,在这种情况下似乎选择了温顺行事,将罚单折好放进了怀中的纸袋里,塞雷娅掌心朝上的将右手伸了过去。

 

摩挲着塞雷娅的皮肤,几分钟前在手腕内侧留下的细小伤口几乎消失不见,但在皮肤内侧留下里块清晰的黑色轮廓却让赫默被刺痛般眯起了眼睛。

 

“你刚才的行为并没有任何问题。”见赫默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想要收回的手被对方牢牢握住,塞雷娅有些无奈的开口安慰。

 

是啊,这都是拜我所赐。

 

不顾脸颊上的擦伤传来的阵痛,赫默咬着牙想到。

 

她相信即使不用法术,塞雷娅也有不下二十种方法把对接人和箱子一起嵌进小巷的砖墙里。而执意跟来的自己却成为了道尽途穷的佩洛最后的突破口,于是他打开了手里的小型低温仓,面对下意识想要伸手想要阻止的学者,果断的打碎了散发着冷气的试管,然后趁着瓦伊凡抬手护住同伴的间隙从巷尾溜走。

 

而那原本被存放在试管中的物体,在刺向赫默的一瞬间被瓦伊凡先一步的挡了下来,无论它是什么,现在都狡黠的潜伏在塞雷娅的手腕内侧。

 

或许是凝视着手腕的视线太过用力,想到这里,赫默感到眼眶酸痛不已,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如果此时此刻自己是有羽期的话,她一定会羞愤不已的将自己遮挡在塞雷娅宽慰的视线外,或者回到几天之前,一头撞死在瓦伊凡的角上。

 

如果有什么比这些还要更为可气的事。

 

该死的,塞雷娅在体能测试上一定还是给她放水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尝试着平复着呼吸,她感觉喉咙有些哽塞,艰难的小声询问着。

 

塞雷娅听闻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好似在感受着周身的变化,而赫默目不转睛的紧张着观察着对方神情上的每一处细节,仿佛担心着下一秒瓦伊凡就会痛苦的倒在自己面前。不过一会儿,塞雷娅便叹着气睁开了眼睛。

 

“感觉有些饿了。”

 

塞雷娅看着身前哑口无言的医生,偏着脑袋示意着手里那一大袋子的食物。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回去边吃边说。”

 

黎博利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扣住手腕上的阴影连同瓦伊凡一起,竖立着头上的耳羽,气势汹汹的开始大步向着据点所在的街区走去。

 

 

06

 

 

显然两个人对路程的把握都欠缺着一些精准,当阳光西斜着从落地窗中倾撒进来,赫默才火急火燎的拧开了门锁,不去理会一进家门便直径去了厨房的瓦伊凡,她侧身撞开卧室的房门,忙乱的去翻找自己的电脑。

 

袖子挽到了手肘,早上刚换上的白色衬衫此时已经因为一天的奔波显得有些凌乱,但赫默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这种小事,她抱着手臂斜坐在沙发上,过去经手过病例被打印出来零零散散的铺满了半张地毯。在过往的研究实验中她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毫无进展的调查所带来的无力感从某种程度上延缓了赫默的焦躁不安。赫默沮丧的扔下手中又一份毫无用处的病例,脑子里重新梳理起目前的状况。

 

目前棘手的问题有两点。

 

第一点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赫默惊悚的发现了一个事实。

 

[那个东西]是会移动的。

 

当她松开了拉住塞雷娅的手,抱臂回忆着紧急开刀程序的时候,那团阴影就像是挣脱了束缚,尾巴甩了两下就沿着小臂消失在了塞雷娅的袖摆之中。

 

简直像是个会移动的纹身。

 

塞雷娅盯着自己的手腕如此客观的评价着,成功的换来了赫默没好气的一道猛禽瞪视。

 

黑影成两指宽轮廓清晰没有扩散迹象,没有明显趋光性,赫默只能从它的行为判断是寄生生物一类的东西。而自己唯一的线索只有一个明显是产于莱茵生命的箱子,但那东西基本什么都能放,伊芙利特曾在很久之后告诉过她,梅尔会偷偷的用这个给她夹带香橙味的冰激凌。

 

“不管怎样,我不认为这是带状疱疹的症状。”

 

塞雷娅的声音伴随着奶油浓汤的香气从身后传来,她漠然的看着塞雷娅将两人的晚餐放到一旁,开始收拾起散落在茶几上的文件。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塞雷娅的态度。

 

在简单的联络过凯尔希过后,赫默立刻返回罗德岛的主意就被塞雷娅驳回了。她只是简单的叮嘱凯尔希将对接人的体貌特征全部发送给那个红色的猎手之后结束了通话。

 

这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让赫默回想到她拿到自己矿石造影检测报告的样子。她当时只是平淡的将报告放在一旁开始为自己的病例建档,每个矿石病人都会有一张类似遗嘱的财产分配表单,她会十分现实的想到塞雷娅——在她的关系网之中唯一健康的那个人,现在她十分担心这张表单上她会没有名字可以写了。

 

“我这个时候倒是希望是因为我做的太难吃你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将病例按类型分类码好,塞雷娅坐在茶几的对面,托着下巴纵容的望着赫默食不知味的用勺子搅动着浓汤。

 

奶油的香甜已经难以引起她的食欲,她看见黑影从塞雷娅脖颈上爬过消失在领口的位置,一幅幅血液从皮肤表面炸裂开来凝固成矿石结晶的画面浮现在赫默的脑海之中,遥望着桌角香槟色的玫瑰,她放下勺子艰难的吞咽下内心的苦涩。

 

“很遗憾,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美味。”

 

07

 

当晚赫默并没有能够睡着,静悄悄的离开了卧室,凭借着良好的夜视绕过满地的纸张,她坐靠在客厅沙发的一角,那里正对着另一间卧室的门,她知道谨慎的瓦伊凡通常习惯在睡觉时半掩着房门,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塞雷娅的犄角末端和尾巴上的棘刺总是会在夜晚发出淡淡的荧光,在很久以前,赫默曾嘲笑过她像是一盏夜灯,而在这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那抹橘色的微光却是赫默的视线唯一可以聚焦的地方。

 

恍惚间荧光在眼前闪动着,房门那侧床单与布料间窸窣的声音让赫默敛回视线,由远愈近的脚步声更像是无言的叹息,她蜷缩着膝盖耳羽平顺的贴服在头顶之上,直到身侧的沙发下陷,赫默默许那熟悉的荧光将自己包围。

 

“你应该休息。”

 

塞雷娅斜靠在沙发上侧撑着脑袋,她略显沙哑的嗓音中没有任何的不耐。

 

“我不明白你的淡定从何而来。”

 

仿佛像是卸下了浑身的防御,赫默乏力的向身后靠去,沙发的凹陷将她与塞雷娅更近了一些,近到足以上赫默勾起过去的回忆,但赫默并不在意,此时此刻她只想和对方好好谈谈。

 

“如果陷入这种处境的人是我呢。”

 

或许是因为她的言语透出太多无力,橘黄荧光的作用下她看见对方眉间微微皱起。

 

塞雷娅没有回答,尾巴的尖端在环绕赫默背后一圈后从另一侧递送到了她的怀中。轻捧着手里微微闪烁的荧光,赫默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勾动起嘴角,这是塞雷娅哄伊芙利特睡觉的独门手段。

 

“不说吗?”

 

“什么?”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之类的,这大概关乎到瓦伊凡天生的保护欲。”

 

“事实上,这是一种对种族的刻板印象,有研究表明所有的种族性行为习惯都来自于大众的附加印象和后天养成。”

 

“受教了,但同样也有研究表明在说正事的时候谈论科普真的很想让人把你踹飞。”

 

“前几天你已经尝试过了。”

 

赫默听到了上方传来的轻笑中似乎还夹杂着叹息,玩弄着手里的微光,她仰视着身边的瓦伊凡,黑暗之中那双柑橘色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在注视自己,察觉到了这一点,赫默不留痕迹的挪动着双腿,将从左脚踝蔓延至上的黑色矿脉的隐藏在龙尾的棘刺之中。

 

“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过了一会,赫默感受着布于身后的棘刺逐渐收拢闭合,脸颊的胶布上传来塞雷娅掌心的温度,她细心的避开了龙角的尖端将两人的额头抵靠到了一起。赫默有些无措的睁大了眼睛,此时塞雷娅坚毅的眼眸之中只存在她一人而已。

 

“这无关任何关于瓦伊凡的主观映像,只是关乎我个人的承诺。” 

 

“如果你的离开是决心要修正错误,你就必须是正确的。”感受着额头上传来的温度,赫默喃喃低语着。

 

温存良久之后塞雷娅开了口。

 

“……你和伊芙利特永远不会是我的错误。”

 

紧握着手中的泛着橘光的十字棘刺,闭上眼睛之前,赫默想起了那孩子曾经兴奋的向她描述着塞雷娅是怎样让她在夜晚的病房够到了星星。

 

 

08

 

 

事情当然不会因为睡过一觉之后便有所好转。

 

当赫默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时,惯于早起的瓦伊凡已经将头发挽起开始准备两人的早餐。看着阴影从那人的后颈一闪而过,赫默蔫着耳羽站到了塞雷娅身边,拿起昨天买来的茄汁豆子罐头,绝望的注视着上面成分表。

 

“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我可以不加。”

 

偏头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黎博利,塞雷娅苦笑着晃动着手里的煎锅,将芝士盖在了半熟的煎蛋上之后,细致的将它放在了已经烤至金黄的吐司旁边。她擦了擦手,转身将桌台上的一杯咖啡和一小块被毛巾包裹住的冰袋递了过去。

 

“如果要提神的话,我只需要其中之一就可以了。”

 

并不在意昨夜的亲昵气氛荡然无存,见赫默还是一副要将铁皮看穿的样子出神的盯着手里的豆子罐头,塞雷娅毫不气馁将咖啡放在一旁举起手里的冰袋贴敷在黎博利的脸上,冰冷的触感让赫默缩了缩脖子。

 

“我猜你只用了止疼药,脸上的伤口有些肿了,建议冰敷一下。”

 

“冰敷……”

 

赫默重复着塞雷娅的叮嘱,脑子里各种思绪杂乱无章的交织在一起,像毛线团一样理不出头绪,转动着手里的罐头,一角的特惠标签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挑了挑眉毛扭头看向一旁的忽然显得有些慌乱的瓦伊凡。

 

“这个、当时我的确有注意到,但出于经济实惠上考虑……”

 

“别动。”

 

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赫默忽然拉近了距离,偏头观察起对方稍显慌张的神色,紧接着伸手摸上了对方耳垂,塞雷娅下意识挣扎的想要后退,却又被紧追不舍的赫默钉在了冰箱门上,尾巴习惯性的将两人圈在一起。

 

不去理会眼前塞雷娅几乎快要僵直成一块冰箱贴,赫默眯起了眼睛等待着,紧接着如她预想般的,黑影蔓延穿行过脖颈与下颌线,顺着赫默的指尖溜到了塞雷娅泛红的耳后。

 

“奥利维亚?”

 

“话说冰块是哪里来的。”

 

“楼下的咖啡馆?”

 

“那么我再去借点。一秒都不等了,我现在就要把那个东西给弄出来。”说着赫默拿起了外套三步并两步的走出了房间,关门前不忘追加了一句。

 

“此外如果你不想在脸上开刀的话,建议冰敷一下。”

 

大门砰地一声震醒了独留在厨房的瓦伊凡,随着一声长叹,塞雷娅无语的将冰袋扣在了脸上。

 

09

 

当最后一桶冰块倒进浴缸中之后,狭小的浴室中只剩下塞雷娅略显颤抖的呼吸声以及水滴顺着龙角尖端滑落到水面上的声音。

 

“你是怎么借到这么多冰块的。”

 

“我和店主说我买了很大一块三文鱼需要冷藏。”

 

“你确定这听起来不会太像处理尸体时会用到的发言么。”

 

将水桶倒扣在浴缸的一旁坐好,赫默靠着墙上的瓷砖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的点了点头,举起手指。

 

“最多20分钟,在你出现低温症和警察找上门来之前我会将它剖出来。”

 

在往浴缸里倒水同时开始动手解瓦伊凡的衣服的时候,赫默解释了她的想法。

 

那东西具有一定的趋温性,我们可以通过短时间降低你体表温度来延缓它的活动,然后手术的简单程度大概就是从手指间拔出一根木刺。说着赫默拉着塞雷娅的外套领子将它从手臂上剥离开来扔到了一边。

 

或许你有更好的想法?当时赫默停下来放在塞雷娅腰带上的手抬头问道。

 

当它移动到不影响作战的部位时,将身体的一部分钙质化然后敲碎它。塞雷娅回答的很认真,但仍然不能避免被愤怒的黎博利脱光了全身的衣服推进水里。

 

瓦伊凡的承受能力永远不能用表情来观测,赫默拉来对方的手,心率脉搏一切正常。塞雷娅的手臂此刻就像是冰冷的石膏,褪去血色的肌肤看起来甚至比浴缸的内壁更要有陶瓷质感。赫默的视线快速的扫过全身,阴影此刻停滞在小腹之上,久经历练的躯干线条让赫默下意识觉得难以下刀。

 

“我知道这毫不正规,但为了确保流程完整,还是需要您在这里签字。”


赫默将手上的手术同意书递了过去,上面的内容多少自己已经填完了,就像塞雷娅还记得自己的咖啡需要加多少糖一样,她也清楚的记得对方的过敏源和麻醉反应。

 

“此外,您的身材真的很好。” 


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环境中通常有不同的意境,在工作时不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病人是赫默的准则,但她同样不清楚在手术前要和患者聊些什么,那通常是麻醉师的工作。

 

“谢谢您为了摆脱尴尬气氛做出的努力。”


冰水的温度让塞雷娅都不免感到有些难耐,简单的填写着纸张上的空白递了回去,她挪动着上身,将尾巴从身后解放出来搭在了浴缸的边缘。


手指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拭抹着星型棘刺尖端的水珠,赫默抬起眉眼看了一眼潮湿的纸面,开始思考起紧急联系人填写上主刀的名字是否合乎逻辑。

 

 “嘶……我有压到你的尾巴吗?”

 

“并没有。只是有些……”

 

仰头望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黎博利,短裙的下沿在水面起起伏伏最终还是吸尽了水分贴服回大腿之上,难得对用词有些拿捏不定的瓦伊凡抿着泛白的嘴唇艰难的描述着此刻的心情。

 

“……出乎意料。”

 

“你要是有想过这样的场景才让我感到意外,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姿势。”

 

天知道塞雷娅是怎么在这个温度下保持一动不动的,但正如赫默的预想一样,黑影在缓慢的游动之后停滞在了塞雷娅左侧锁骨的下方,肌肉组织较少,表面平整。于是赫默咬咬牙止住颤意,开始挽起了袖子准备结束这场闹剧。

  

水面之上冰块浮动在腰间,不似身下塞雷娅表面上的惊诧,感受到冰水中合拢棘刺的尾巴缓缓移动到身后支持起她的体重,赫默甩了甩手上的水,招来无人机在双手上喷涂上一层疏水隔离膜,从消毒舱室内拿出了手术刀。

 

“现在开始手术流程。”

 

10

 

伏在塞雷娅的身上,在围绕着肩上的阴影小心的勾画完定位线之后,赫默指挥着无人机对表面的皮肤进行消毒麻醉,能感受到塞雷娅周身紧张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分钟,她希望可以尽快结束这场完全不正规的手术,以避免出现低温休克的症状。

 

等待麻醉生效的同时,塞雷娅逐渐绷紧的肌肤让赫默不禁想到在每次给伊芙利特注射疫苗的时候,她会用来安抚萨卡兹的手段。小小的萨卡兹会对着认真讲解着无痛静脉注射原理的黎博利侧头询问着,是不是如果她乖乖听话,赫默就可以亲吻自己的角。

 

瓦伊凡或是萨卡兹通常都会极其爱护自己的角和尾巴,纵使坚硬的角质层中不含有任何触觉神经,但被认可之人的抚摸与亲吻却会给她们带来慰藉。赫默快速的看了一眼龙角末尾处那明亮的橘色,或许她可以在结束手术后追加一个环节,摸摸它之类的。

 

沿着定位线切开肌肤的动作并没有赫默想象中的困难,瓦伊凡的皮肤表面并没有任何坚硬的成分,她熟练的沿线划出了四分之一个圆,少量的血水顺着肌肤表面滑落到水面之上扩散开来。

 

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很快她们就能离开这里,裹着毛毯喝着兑入威士忌和奶油的热咖啡,等待着红带来独耳佩洛的新消息。想到这里,赫默有些放松的舒了口气。

 

但意外总是会戏剧性的发生在你断定的结束之后。

 

在手术刀斜进皮肤的那一刻,一团黑影直径弹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的医生肩膀,感觉到皮肤一阵刺痛时赫默才发觉想要抬起手臂抵挡已经晚了,她无措的想要挣扎起身,但比她更快一步的是身下的瓦伊凡,全身肌肉的紧绷仿佛都是为了在这一刻释放。

 

两人的位置发生了颠倒,眼看对方脸上的不忍一瞬而逝,下一秒,赫默置身于冰水之中。

 

透过水面与漂浮的冰块,赫默看见塞雷娅果决的抬起了手,肩膀第二次的疼痛要剧烈很多,丝毫不怀疑塞雷娅那经过钙质化的指甲可以轻松的贯穿自己,本能的呼喊化作几个气泡浮上水面。或许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三十秒之内,但在被塞雷娅拎着领子拉出水面之前,赫默感觉自己窒息了有一个世纪。

 

水珠沿着颤动的耳羽滑到脸上,她哆哆嗦嗦的用抵挡在身前的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镜早已不知掉落到了哪里,另一侧肩膀上钻心的疼痛拉回了她的意识,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中多了一丝痛苦的低吟。

 

发生了什么。

 

隐约记得塞雷娅从她的肩膀取出了什么甩到了一旁的地上,赫默费力偏头看去,瓷砖上炸裂出了一朵呈放射状的石晶。她想要起身去查看,却又被瓦伊凡不可撼动的力量控制在浴缸的内壁上。不断流血的伤口被塞雷娅用手捂上,压在身上的冰冷体温和伤口的痛意让赫默脸色发白嘴唇止不住的抖。

 

后脑撞在陶瓷上的疼痛让赫默忍不住来了气,但真当她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伏在身上的人让她一下子停止了挣扎。她从未见过塞雷娅如此动摇的表情,眼神中的痛苦脆弱像是磐石风化成了细沙,比起血流不止的伤口更能揪紧赫默的神经。

 

赫默觉得该说点什么,咒骂也好,安慰也罢,但一句话磕磕绊绊的到底也是没说出来。无可奈何的结束了无用的纠结,她用手揽住了塞雷娅的后颈,仰起脖子迎了上去。或许是太过用力,贴合住熟悉而又冰冷的柔软之后赫默尝到了嘴里血腥的味道。

 

你守住了承诺,保护了我。

 

呢喃低语在唇齿之间流转消融。赫默拉开了塞雷娅按在伤口上的那只手,指尖划过掌心,十指相交坚定的握住。转瞬之后,她感觉到僵硬的身躯放松了下来。

 

卡啦一声,浴室的门被轻轻的拉开。

 

要不是龙尾恰到好处的勾来了一条宽大的浴巾,赫默险些想护住一丝不挂的塞雷娅重新潜回到水里。

 

“红、不打扰……” 

 

只见满身血腥气息的红色兜帽猎手乖巧低着脑袋,手里紧抱着自己的尾巴,灵敏的鼻子在空中闻了闻,贴着墙边蹭到了目标前,连同着瓷砖一起拔下了塞雷娅制成的石晶,紧接着闷头蹭了回去,轻轻地带上了浴室的门。

 

“你刚刚做了什么。” 

 

“用钙质化把它封起来了。”

 

无人机浮动在两人的上方,持续的治疗着赫默的肩膀。而本人却捂着太阳穴,仿佛头疼占了上风。原本在报告中应该被抹去的一笔,现如今她毫不怀疑红色的鲁珀会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的汇报给监护人。


带着点迁怒的意味,一块医疗胶布啪的一声拍在塞雷娅的伤口上,但被人却像毫无察觉一样的继续解着黎博利的衬衫,将她用大块毛巾裹住。

 

“你确定我们可以把它活着带回去么?”

 

赫默皱起了眉头,裹着浴巾坐在浴缸的边缘,擦拭着从龙尾从水里卷起的眼镜。

 

“……[那东西]根本不是生物。”

 

重新带回了眼镜,轻瞥见塞雷娅在谈论时眼底流露出的一抹厌恶,那铭刻在心中两个棘手的问题好像都有了解答。赫默没有作声,任由着她走上前来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或许瓦伊凡的保护欲就是天生的,我现在感觉糟透了。”

 

塞雷娅的脸色依旧苍白的不像话,她嘀咕着缓缓的将赫默横抱起来,离开了如同冰窖一般的浴室。看着盘腿坐等在沙发上的红在看到两人后依旧捂住了眼睛,赫默自暴自弃的靠在塞雷娅怀里,用指尖划过湿哒哒的耳羽。 

 

“再缓半个小时,记得提醒我把这条也加进任务报告里。”

 

 

11

 

 

“塞雷娅女士的半截手指还带着血,而赫默医生的手里拿着手术刀。红对我说她赶到现场时候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应该庆幸二位打了个平手么。”

 

坐在罗德岛的办公室里,凯尔希双手交叉的抵在桌子上,对着分别处于两个屏幕上的两人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表述着。

 

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看了一眼左右屏幕上两人同样位于肩膀上的绷带,没有道理的便将矛头指向了沉默的瓦伊凡。赫默尝试着在解释,凯尔希应声勉强听了一耳朵,全程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塞雷娅以表不满。

 

“……原来传说中医疗组的护短行为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赫默医生无论如何还是得参加医疗组的每日晨会。回到正题。”凯尔希缓了口气,打开了一摞材料。“红追上了他,但对接人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所以她带回来了他仅有的那只耳朵。”

 

“而那个低温培养仓和里面的东西,虽然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但赫默医生在那东西的内部发现了莱茵生命的生物标签。源石生物,您是这么称呼它的是么?”

 

“是的,针对少量的取样分析我发现它和一般源石成分并没有任何差异。它以源石为生,如果潜伏于正常人体内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对于矿石病患者,它将以血液中的源石结晶为食进行分裂增生,最终达成操控宿主的目的,我想这是整合运动会想要得到它的原因。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将它称作是生物,但它的确符合一个生命个体所需的所有特征。”说到这里赫默看了一眼另一个屏幕上陷入沉默的瓦伊凡。

 

“我想关于这点,塞雷娅女士会更为熟悉。”

 

瓦伊凡缓缓地扭头看了过来,但黎博利学者很快的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您是清楚这一点才派她前去的对么,凯尔希医生。”

 

“塞雷娅女士与罗德岛处于合作关系,我无意指示她做任何事情,只是希望她运用自身学识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些协助。”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凯尔希滴水不漏的发言简直想让赫默记到本上。

 

“虽然我还不清楚莱茵生命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可以研究它。”赫默停顿了一下,等待着瓦伊凡的阻止,但她那不带有一丝个人情感的眼神最终还是让塞雷娅选择沉默。


“研究它,以便更好的摧毁它。”

 

“很好,那赫默医生,针对此事的后续调查,我会对重新立项,由您担任项目负责人,如果塞雷娅女士想要提供协助的话,可以向负责人提交申请。” 

 

不动声色的在心里叮嘱自己下回一定要人力资源部在招人前对私人关系进行审核,凯尔希合上了手里的材料,冲着屏幕里的二人点了点头。

 

“期待二位下次合作。”

 

 

12

 

 

[你都知道了。]

 

结束完通讯,塞雷娅的聊天窗口从屏幕的角落弹出,如预料般的字眼闪的赫默眼睛有些发疼,她摸了摸肩膀上的绷带,熟练的用单手在输入框里敲击着。

 

[我知道的一定不如您多,塞雷娅主任。]

 

[对于这个项目我的确有所了解,但我知道的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多。]

 

[所以你即使挨了一刀也不愿当场告诉我?]

 

[在没有评估事件会深入到什么地步之前,我无法简单的让你陷入进来。] 

 

[****(系统提示:请注意使用文明用语)]

[?]

 

[是凯尔希为顾及未成年干员设置的屏蔽系统,我原以为你用不到。]

 

[你是例外。]

 

[事实上打空格就可以显示了,但是不必要再来一遍,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过一会儿,一封标有项目材料和入组申请书的邮件出现在赫默邮箱的最上方。

 

[现在,如果能帮助到你的话,我将知无不言。]

 

赫默简直要被气笑了,单手奋力的在键盘上敲击着,塞雷娅坦率的应对仿佛20秒前的置气像个孩子一样。这十分像是塞雷娅的处事风格,她清楚地明白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那个人永远该死的正确,但她很清楚要如何刺痛对方的神经,只要她想的话。

 

赫默指尖一顿,看着自己一时冲动打出的话语,她长按删除之后简单的回了一个收到,接着长舒了一口气俯倒在办公桌上。

 

如果知道自己也是她的弱点之一的话,那她便不能卑鄙的利用这点。赫默无言的沉思着,忽然对这样的相处感到万分疲惫。

 

延伸出去的指尖恰巧可以够到桌角的花瓶,从哥伦比亚带回来的玫瑰花静静了斜插在玻璃瓶中,枝叶略微枯萎正在逐渐步入凋零。伤口被桌角硌隐隐作痛着,她手指微微发力,将花瓶推向了桌角的边缘。

 

本应结束的对话框再一次的弹了出来,拉回了赫默的思绪。

 

[虽然我表示了可以自己来,但你的无人机坚持要治疗到看不见疤痕为止,不过现在已经回程的路上了,请记得为它开门。]

 

赫默支起了身子正打算要回复,伊芙利特富有元气的声音在办公室的门口响起。

 

“喂——赫默!你忙完了吗?我要进来喽。”


并没有等到赫默回答,年轻的萨卡兹一手抱着无人机,一手拿着纸袋便跑跑跳跳的来到赫默桌前,好奇的掏出了袋子中的咖啡,捧到赫默面前询问着自己能不能尝一口。

 

赫默有些茫然的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按灭了显示屏。

 

“哪里来的?”

 

“就顶在无人机的前盖上。它现在都可以帮忙跑腿了吗?呃咳、好苦……”

 

“……喝之前要记得搅一搅。”

 

伊芙利特翻着纸袋里的搅拌棒嫌弃的吐了吐舌头,搅拌均匀却再不敢尝试,直接把咖啡递给了赫默,袖摆险些碰掉了处于书桌边缘的花瓶。

 

“哇啊!好危险啊,这是什么花?”

 

“哥伦比亚当季特产,被用于宣传各种超市的特惠降价。” 

 

“你连这个都知道?”

 

“前一阵子从传单上看到的。”想着那留在挡风玻璃前的传单,说起来她忘了去哥伦比亚交警局赎回那辆违章的汽车。

 

伊芙利特被逗得咯咯直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拉着泛黄的枝叶。

 

“就是可惜有点蔫啦。”

 

要扔掉吗?伊芙利特侧着脑袋望着赫默补了一句。

 

赫默抿了一口咖啡,适中的甜度在嘴里扩散开来,她出神的望着有些萎靡的花瓣,直到咖啡的热气蒙上了她的镜片。赫默放下杯子,轻轻整理起伊芙利特的衣领,像是毫不在意淡淡的说到。

 

“还可以吧,挺好看的,就这么放着好了。”

 

 

END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06 Side A

自娱自乐莱茵生命工作日常,终于又回归日常。

前几次的剧情冲突太激烈了,好久没有絮叨日常了。

絮叨一时爽,啰嗦了太多。

起先坚持不想拆,如今发现AB part实际上可以互相独立。

还是拆了。

全文白开水。


forever and a day.

在永远后面还要再加上一天。这种奇怪的说法使「无穷尽」这种表达具有了独特的浪漫感。

相似的,对『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这个译名的「无穷尽夜」的浪漫解读,博尔赫斯可能是第一个。

"阿拉伯人说谁都看不完《一千零一夜》。它就是时间,从不入睡。"

都6章了,终于点题了。

泰...

自娱自乐莱茵生命工作日常,终于又回归日常。

前几次的剧情冲突太激烈了,好久没有絮叨日常了。

絮叨一时爽,啰嗦了太多。

起先坚持不想拆,如今发现AB part实际上可以互相独立。

还是拆了。

全文白开水。


forever and a day.

在永远后面还要再加上一天。这种奇怪的说法使「无穷尽」这种表达具有了独特的浪漫感。

相似的,对『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这个译名的「无穷尽夜」的浪漫解读,博尔赫斯可能是第一个。

"阿拉伯人说谁都看不完《一千零一夜》。它就是时间,从不入睡。"

都6章了,终于点题了。

泰拉世界版的『一千零一夜』总觉得搞不好是萨卡兹族才编的出来呢。


私设继续多到溢出。对种族设定发挥了一点想象。

我不专业,看似专业术语的东西多数是胡诌的。千万不要当真。


前情都在合集里。


——————————————


小萨卡兹的恢复力惊人。


在医护组弄清楚小家伙的恢复力和矿石病之间的关系之前,她就已经能无碍地起来活动了。


但赫默坚持不让她过早离开生命舱。体征监测设备的线缆吊在身上的感觉也让小萨卡兹颇为烦躁,难以忍受时她会偷偷扯掉,但是没有人敢冒着被小萨卡兹咬一口的风险再去给她戴上。除了赫默,只有赫默过去的时候她才显得乖巧。


经历了手术之后的小萨卡兹比从前更加依恋赫默。每到晚上,赫默总是要花上不少时间来哄她入睡。


「赫默,比我先睡着。」


小萨卡兹小声地和早上来探望她的塞雷娅这样说,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所幸,赫默没有听到。


赫默在离生命舱有几步距离的控制台上记录和调整着各项数值,不时悄悄从眼角瞄一眼正额头碰着额头说悄悄话的小萨卡兹和瓦伊凡。


小萨卡兹说着什么,自己就咯咯咯笑了起来。


更出乎赫默的意料的是,她看到塞雷娅主任的脸上有不甚明显的浅浅笑意。


这让塞雷娅看起来,像是罩在一层淡淡的白光中。那层浮光,修饰着瓦伊凡精致的容颜。赫默从前从未发现和在意过。


塞雷娅也低声和小萨卡兹说了什么。


小萨卡兹听了,先是瞪大眼睛眨了眨,在塞雷娅点了点头之后,转头向赫默这边看了过来。


赫默赶紧收回视线。手上的工作不知何时就已经停了下来。她匆忙翻找出控制台上的数据项,和在平板屏上记录核算起来。


「赫默~!」


小萨卡兹用一种欣喜中带着撒娇的语气叫着她,赫默有点不安地抬起脸来看过去。


疑惑的视线正在半空中撞上小萨卡兹期待并炽烈的炯炯目光。


塞雷娅轻声说道:「赫默医生给这孩子取了名字。」


一瞬间的慌张让赫默手中的电子笔差点滑了下来。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塞雷娅说过这种事情……


在赫默抓稳了手中的笔后,才想了起来:也许,可能,是那次在慌乱中,无意中提到过。


当时赫默的头脑在应激反应下一片混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也不奇怪。她现在只要一想起来,恨不得一头栽进实验室的防爆垃圾桶里。


赫默镇定了一下,然后自觉地停下了用笔戳着平板的动作,说,是的。


小萨卡兹微微张着口,看起来不知该说是在期待还是茫然。


「……伊芙利特。」


这名字说出口的一瞬间,赫默感到心脏都收紧了。


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伊芙利特——不再是一个,面目模糊来历不明随便是谁都行的萨卡兹孤儿——有着短短的乱翘的金黄色短发小小的黑色弯角,和宝石一样焰红色的眼睛和坚固的虎牙。活泼,吵闹,刚刚开始接受矿石病的新药治疗。上两个星期在手术室里赫默才亲手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赫默又更加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伊芙利特。」


小萨卡兹的茫然逐渐转为一种兴奋,而塞雷娅主任的表情则略微有点微妙。赫默看到塞雷娅主任的表情中隐约写有「这名字怎么回事」的疑问。


赫默有些郁闷,也有些不安。她还没有做好要告诉小萨卡兹这件事的准备,不知塞雷娅为何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毕竟给小萨卡兹取名字是她的一己之心,赫默虽然有这样的愿望,但没有这样的权利,若小萨卡兹不愿接受,事情非常尴尬。


赫默推了一下眼镜梁解释道:「一种火焰的……精灵的名字。我从一本传奇故事集里看来的。」


「强吗!」


赫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推了推眼镜:「唔……一种,自由,大胆的精灵……有着和你一样的弯角,至少书上画得……」


赫默小声地补上一句,很可爱。然后看到塞雷娅主任的带着像是哑然失笑一样的微妙表情把脸转向了一边。


「什么样,的故事?」


赫默战战兢兢地想了好一会要怎么把这个故事往适合小萨卡兹这种小孩子的方向讲述。如果塞雷娅主任知道这个故事的话——不,看她的表情,十有八九是非常了解——赫默绞尽了脑汁想要把解说的事情丢给一旁正似笑非笑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假装在神游的塞雷娅主任。


「一个将要被国王杀掉的少女,每天晚上都会给国王讲一个勇敢的传奇故事。因为少女的故事太精彩了,国王总是迫不及待想要听到故事的后续,所以没有杀掉少女。直到第一千零一个夜晚,少女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国王已经彻底爱上了这名少女,于是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赫默干巴巴地说完,不出所料地收获了一段沉默。


那是一本收录了许多古老不可考的民间传奇的故事集。


但对小萨卡兹来说,


「一、一千零一个……?!好多,好长!!」


塞雷娅用低沉轻柔的声音对小萨卡兹解释:


「每一个故事都很不可思议,好人打败坏人,勇者打败恶魔。少女用耐心、勇气和智慧讲到最后,国王彻底爱上了她,少女和国王都获得了永远的幸福。」


「永远……永远?」


「一千很多,再加上一,变得更多,更长,就是永远。永远继续下去的少女的故事和爱和幸福。」


塞雷娅在说的时候,直率地和小萨卡兹那充满疑惑的眼睛对视着。


赫默看到小萨卡兹的眼底啪地绽开一小朵向往的光芒,如同细小的火苗一样摇曳着。


她的兴致又高涨了起来:「俺、俺也要!」


旋即又垂下头沮丧地嘀咕道:「……但俺看不懂……」


「故事很简单,也有很多插画……」赫默用不太有底气的声音说了出来「……我可以教你。」


小萨卡兹的眼睛里的期待的光芒蔓延到了小小的脸蛋上:「俺要看!」


她举起手臂几乎振臂高呼了起来。


「看完,一千零一个,俺也会永远幸福!」


塞雷娅只是轻轻揉了揉伊芙利特短短的头发。


赫默苦笑了一下,走过去,重新整理起了那些被小萨卡兹弄乱的线缆。




赫默从实验室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抽出咖啡,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匆匆向茶水间走去。


把咖啡冻干粉倒进杯子里,一手将包装用的小盒子准确地被抛进可回收垃圾箱中,一手按下咖啡机上的出水键。


咖啡机的水仓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80摄氏度热水的细长水柱打入杯底,腾起袅袅热气。


然后微微前倾靠在放置咖啡机的台面上,倾听着热水滴落在杯中逐渐升高的液面上的声音,等待注水完成。


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赫默转过头去瞄了一眼,视野的边缘扫到了一对威武的黑红渐变色的硬角。


塞雷娅不出声地站在茶水间的入口:


「您不回去休息吗。」


这是两个星期以来赫默第一次和塞雷娅单独对话。


赫默一直极力想要避开这种情况,觉得有些尴尬。


毕竟,她当时和关系不好的同事吵架吵到一半,然后意料外地情绪崩溃。不管是针锋相对还是冰释前嫌,赫默认为和塞雷娅之间的关系中都绝不包含能让对方看到眼泪这一项。


事后只要一想起来这件事情,除非在头上套上Metro三明治外卖的纸袋,否则赫默觉得自己余生都无法再独自直面塞雷娅主任。


就连塞雷娅主任来问起伊芙利特的术后恢复情况的时候,赫默也是径直把汇报的工作推给了白面鸮。


白面鸮是她的助手,又负责小萨卡兹的术后监护,赫默认为这项工作由白面鸮来负责再合适不过了。


赫默也努力把这项工作安排得看起来理所当然,嘱托白面鸮的时候语气平淡随意。


但白面鸮似乎还是看穿了一切。


对于赫默这小小的滥用职权的行为,她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用玻璃般通透漂亮的蜜橙色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赫默,白色斑纹的耳羽还微微翘了起来,像嗅探着什么一样羽尖抖了抖。赫默被盯得羞愧又懊恼,想着白面鸮这一招倒是和塞雷娅主任学得好,只好低头啜饮咖啡,用马克杯遮掩着表情,以防被聪颖的时机总是不太恰当的助手看出点什么来。


在赫默对峙着饮了小半杯咖啡后,助手终于好心地提醒她注意头顶上那些敏感的小羽毛。


但眼下助手早就在早晨愉快地下了班,而塞雷娅又是直接冲着赫默来的。


赫默转回脸来低下视线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上午有一个会议。」


「让伊芙利特学一些东西是有好处的。」塞雷娅忽然拿出这个话题来「她会成长的。」


赫默皱了皱眉,语气里难免有些抱怨感:


「……她并没有接受。她也许根本不愿意别人给她取名字。塞雷娅主任,您不觉得您这次做得太冒进了吗?」,


「她会的。」


赫默也不知道塞雷娅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她不能认同,只是摇了摇头。


塞雷娅走进来,在离赫默一伸手的距离站定。赫默往另一边略微挪远了一些。


「我可以给伊芙利特带一颗糖吗?」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给赫默看。透明的包装纸的两头用金色的线捆成袋状,橘子色的小小的星形糖果被包裹在其中,形状和颜色看起来都有点像……赫默觉得,有点像塞雷娅的尾巴尖。


她可不能把这个告诉塞雷娅主任。


即使手里捏着这么充满梦幻气息的东西,塞雷娅脸上也依然没有一丝表情。虽说是询问,却有种势在必行的自信气势。


「我想要先征求主治医师的同意。」


「……如果我说不行,您难道会把糖果交出来吗?」赫默依然有些抱怨地说道,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您都已经带进去过了……」


然后她看到塞雷娅的手僵在半空中。


塞雷娅主任那种自信的气场忽然就收紧了起来。


恰巧咖啡注水完毕,茶水间中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几滴水珠悄声低落在咖啡中。


赫默心里也像那滴入了水滴的褐色液面一样不安地晃动着,在逐渐收紧的气氛中反思起了自己刚才的话,是否说得太过了。


塞雷娅把糖果反手收回掌心中,然后手在半空中顿了几次,在要伸出去和收回来之间犹豫着。


赫默终于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滑稽之处。


不管塞雷娅是不是真的诚心要把糖果上交上来,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在给赫默分糖果。


更何况在高大的瓦伊凡面前,身形格外娇小的黎博利……打住。


赫默拒绝再评论这件事哪怕一个字。


「好吧,偶尔一次我认为没有问题……」赫默赶紧说道「病房也没有禁止携带糖果这种规定。」


塞雷娅点点头,把糖果收回了防护服的口袋里。


但她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赫默努力把握着声音的平衡,问出了她最讨厌问塞雷娅主任的一句话: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塞雷娅将手伸进防护服另一侧的口袋。


然后把手中拿出的东西递给赫默。


「您需要吗?」


「什么?」


「配咖啡的。」


赫默的视线从塞雷娅的那毫无波澜的脸,一直缓缓移动到她伸出来的手上。


出于礼节,赫默无法拒绝地伸出了手,还低声说了句「谢谢」,直到看到一个淡绿色的小袋子落在了手心里。


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心底的湖水。


赫默那僵硬的脖子甚至抬不起来去看塞雷娅主任,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进入了僵直状态。只剩下视觉仍在工作,盯着包装纸上的「压片式薄荷糖」的字样和角落里的“无糖”标志,把它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塞雷娅这才抽身离去。走到茶水间门口,似乎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了一声,


「早安,赫默医生。」


薄荷糖配咖啡的味道非常奇妙。


而且非常醒神。


这都是后话。 




赫默如约给小萨卡兹带来了那本长篇的传奇故事集。


当赫默抱着那本有些厚度的精装本在生命舱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时,小萨卡兹盯着它眼睛都瞪圆了。


「有一千个?」


显然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对她来说过于庞大和遥远的数字,以及关于「永远」的隐喻。


赫默告诉她,这只是这套故事中的第一本。像这样的书还有十几本之多。


古朴而漂亮的封皮和扉页里数张栩栩如生的插画让小萨卡兹感到惊喜。她抱着书,眼睛几乎就贴在了那些图画上。


「这就是伊芙利特吗!」


小萨卡兹指着插画上的一个有着向后弯曲的黑色大角、利爪、长有力的尾巴、从嘴里磕出火星子来的形象。


赫默点点头,小萨卡兹看起来很是喜欢。因为她说:


「看起来好强啊!」


赫默没有告诉她的是,伊芙利特在传说中也常被认为是邪恶的,这也许也是塞雷娅主任听到这个名字时表情微妙的原因。


谁不想给珍爱之人取一个听起来充满爱意与积极意义的名字呢?


但在赫默眼里,它们不过是一种不甘寂寞、吵闹、大胆又有点凶猛的精灵。神明用火焰创造了这些自由自在的意识体,成为善或者成为恶,不过是在它们的一念造化之中,还轮不到他人评说。


至少如此强大,足够决定自己的一切。


当小萨卡兹满足地欣赏完扉页插画,翻开正文第一页之后,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刻苦恼地投降了。


「这套书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读的。」赫默不知为何今晚心情特别好,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自己的事情。


「这是,赫默的,书?」


赫默点点头:「它现在是你的了。」


小萨卡兹睁大着眼睛,捧着书本,将它收入怀中也不是,放开也不是。


「我可以读给你听。睡觉之前,给你读一个故事。」


她从小萨卡兹手里拿过那本书,书页的边缘有些泛黄和发脆。抚摸着书页,就好像能闻到夏季某个凉夜中风的味道。


赫默想告诉她,她的世界里并不是只有病房里苍白的灯光和沉重的黑暗。夜晚是奇妙的,有温暖的灯光,夜色中有妖精、魔法和勇者,夜色模糊的远处也有风、沙和星光。就像理性的研究员幼年时也曾拥有书桌前的夜晚一样,大半哥伦比亚已经入睡的时刻,小黎博利的想象力的翅膀才刚刚开始舒展修长的羽毛。


赫默去关上了病房里晃眼的白色顶光,然后点亮了生命舱舱壁中的夜灯,把灯光调成温馨的暖黄色。小萨卡兹有些惊喜地看着生命舱里的灯光,好奇地用手去触摸被染上暖色的发凉的舱壁。暖黄色的灯光折射在小萨卡兹焰红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她抬头看赫默,赫默就能看到她眼睛里好像有点点烛光。


赫默还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说得让小萨卡兹也能明白,也还不能为小萨卡兹做些什么。这不是一朝一日的事情。赫默只能先为她点起灯,然后再用故事告诉她往后的千千夜夜。


「如果看完,伊芙利特,也能幸福,爱,一直……永远?」


小萨卡兹,不,是伊芙利特——伊芙利特问出这样的问题,却令赫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是伊芙利特的提问。


她踌躇了一下。


「永远,及其之后每一天。」


赫默重新坐下来,翻开第一页,第一个故事。




当赫默几乎不分日夜地在封闭的实验室中工作时,夏季的温和期已经悄然结束。


似火骄阳开始在玻璃大厦上折射出炫目的白光,意味着夏天很快就要迎来热烈而盛大的尾声。


许多人都抓住这一时机开始享受即将溜走的又一年的夏天。


白面鸮建议赫默应该去室外和自然中感受一下季节的风物,或者至少周末放两天假去街头公园的节日派对上走一走,而不是在封闭的实验室中整日与白色的灯光还有空调风作伴。


赫默表示,上下班街道上的热风已经足够让她感受到季节变化了。


下班时的光线越来越刺眼,上班时的室外温度越来越高,对赫默这种昼伏夜出喜阴不喜阳的的黎博利人来说是种打击。


因此当白面鸮说她今年要去海边都市感受阳光沙滩时,赫默从心底感到佩服。毕竟赫默光是要穿过哥伦比亚城的白昼上下班已经举步维艰。再加上为了照顾伊芙利特,赫默恨不得干脆住在实验室里。


和多年的有薪假期累加起来能休一个暑假的赫默不同,白面鸮是年假不留到下一年主义。哪天她看到什么宣传册并动了心的话,十分钟之内就能排好日程和计划并把休假申请发到赫默的邮箱里。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哪怕当时赫默就坐在她旁边,正在小心翼翼地用移液管把血样移入到离心管中。


赫默也总是爽快地批准。


在等待离心机工作的时候,她们聊起了那座海边都市的气候、地理和源石地质,还有当地的特产。当白面鸮问起赫默是否想要什么特产作为伴手礼的时候,赫默在离心机高速转动的声音中思考了一会儿。


「你觉得那里能弄到一套黑曜石的手术刀吗?」


「白面鸮认为,拆包裹不需要那么多型号的刀。」




在白面鸮休假前,研究组决定给伊芙利特进行治疗药剂的第一疗程注射。


最开始几次的注射是尝试性的,旨在观察伊芙利特对使用其自身细胞和基因培养出来的药剂的反应。


在提心吊胆地对伊芙利特的体征进行了一星期的监测之后,研究组可喜地发现伊芙利特似乎对这种药剂的反应不大。


白面鸮如愿放心地去享受属于阳光和海滩的夏季假期去了。


但就在助手休假后不久,赫默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麻烦之处。


她当即重新从伊芙利特身上抽血进行了检测。伊芙利特的表情有些委屈,赫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硬角。


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刻,她坐在实验准备室里看着纸质打印出来的数据发了一会儿呆,手上的笔转了两个圈,想记点什么想法,但脑海中和这数据一样没能浮现出任何启示。


白面鸮恰巧打电话过来,在热闹嘈杂的夜间集市上,问赫默热带风味的调味咖啡想要哪种口味的。


「比起这个,先告诉我你的神奇小箱子的登录入口和加密方式是什么。」


赫默觉得她需要那些存放在白面鸮的私有文件服务器上,过去好几个月伊芙利特的所有诊疗记录的原本。


立刻,马上就要。并且,调味咖啡只要不是柠檬味的什么都好。


接下来赫默在研究实验室又埋头了一天,除了白面鸮发来的旅行照片以外,毫无收获。赫默好几次有了打电话给白面鸮讨论一下这件事的冲动,都在拿起通讯器的瞬间改变了主意。毕竟,在职员休假期间找上门谈工作乃是人道灾难。


赫默丢下通讯器,一头栽在实验准备室的长桌上,把脸埋进数据报告和论文里,疲倦感让她想在上面蹭两下伸个懒腰。


问题偏偏就出在伊芙利特那对角上。一直以来研究组都尽可能细心地记录体征数据,没有什么变化的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原本让赫默感到几分欣喜,直到前几天她忽然发现伊芙利特那对因生长了源石结晶而表面坑坑洼洼的小弯角,已经几乎被源石结晶盖了起来。


此时赫默思索的问题让她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可又那么地现实——萨卡兹的角上的源石结晶,要算进体细胞融合率中吗?而伊芙利特的腰上莫名多出来的一块结晶又算是什么呢?


熟悉解剖结构的赫默,现在却懊恼于这种微妙的种族特征,她不敢下定论。


说到底,萨卡兹的角,到底该算作什么?这到底会产生什么影响?


门口传来两声轻声的清嗓子的声音。刚想在纸片堆里多伸一会儿腰的赫默,立刻又从桌子上弹了起来。这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是塞雷娅主任,她顺手压了一下耳羽簇,确保这些敏感的小羽毛没有因为自己过大的动作而竖起来。


「我敲了门……」塞雷娅觉得好像也被赫默那种神经紧绷的紧张状态感染了,不由得又清了一下嗓子「您又很久没去病房了。」


「我还有研究的工作……」


「血样检测吗。」


「显然……」


赫默忽然收住话语,把那句本能般出现在脑海中的生硬话语抹去了。


她们之间不像与其他实验室同事一样有共同的工作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讨论,除了一句生涩的是或者不是,也没有更多的能说的了。但也许,赫默觉得自己应该控制一下面对塞雷娅主任时那种带刺的防御式说话风格了。


「是的。」赫默终于选择了最生涩的方式。


塞雷娅调整了一下说话的气息——赫默发觉塞雷娅主任今晚清嗓子的次数异常地多——轻缓地说道:「伊芙利特很想你。她很喜欢听那些故事。」


「……我会去的。」


她们之间的能说的对话已经说尽了。赫默在那股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之前,抓起一份诊疗报告,佯装开始工作,尽管她的思考已经遇到了瓶颈。


塞雷娅不仅没有离去,反而慢步走了进来。


「这里少了很多人。」


「……大家都休假了。」


「您的助手……」


「休假了,她太累了。」在塞雷娅来到她身边站定之前,赫默装作不经意地把滑轮工作椅往远离她的方向挪了一点「白面鸮明天才会回来。」


塞雷娅终于还是在她身边站定了。


赫默能感觉到塞雷娅身上那种欲言又止的气息慢慢沉下,化为了无声。然后塞雷娅俯下身,从桌面上拾起一张画满东西的纸。当赫默察觉到那是自己写的其中一张思路笔记时,塞雷娅已经读了大半了。


她听到塞雷娅低声说了一句:「……萨卡兹的角。」


赫默的心弦紧绷,在塞雷娅有可能会踩中她的底线和她们是否今天也要继续争吵之间颤抖着。


「目前来说,没有影响。」塞雷娅说完,看了一眼低着头表情不明的赫默,又调整了一下语气「我是指……不影响正常生理机能,也不会有痛感,且病灶也不在角床附近或者头皮表皮层内。」


然后赫默略微抬起头看向塞雷娅,塞雷娅仿佛看到一个问号从医生的眼镜镜片后面冒了出来。


赫默实在没想到她也有对塞雷娅说的话半懂不懂的时候。


塞雷娅俯低身体,顺手将从肩膀上垂下的银色发丝拢到颈后,指着笔记上的一段话说道:「比起计算体细胞融合率,对于表征本身的观察和对患者的生理机能的影响评估将会更重要。至少目前结晶只出现在角质鞘上,这里不会有明显的神经痛感,也不负责维持生体机能。」


「……没有痛感?但骨突……」


「除去部分埃拉菲亚族,多数有角种族的角质鞘中本身没有神经和血管。不过在骨心接近头盖骨的有感部分,以及角质鞘的生长基部都有着丰富的神经和血管,角上的触感实际上来自于这一部分。除非结晶从这部分向外生长,或者反过来向这部分侵……嗯!?」


赫默一边看着塞雷娅的侧脸一边听着,眼神一直往她头上跑,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在瓦伊凡的弯角上伸出手指摸了一下。


质地坚硬,光滑,纹路清晰,轮廓的曲线优美饱满在末端锐利地收起。让人从心底忍不住惊叹自然生命的精妙,竟能让角尖上的细小沟壑如同人工精雕出来一般整齐地排列。尽管从维持生体机能的角度来说,这毫无必要。


塞雷娅觉得那对挨得很近毫无感情的琥珀色眼睛分明就是在打量一个自带解说的生物标本,研究员的本性在其中一览无遗。


「所以实际去角的话……」


赫默这句自言自语足以让任何有角种族都感觉到头顶一阵头皮发麻的刺痛。


黎博利研究员在两三秒后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啊,抱歉。」然后坐回椅子上往后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塞雷娅决定不要再讲角了。


「……相比之下,腰部尾端上的结晶的生长情况,以及是否会压迫的尾神经,都关系到患者的……赫默医生?」


塞雷娅随手拿起赫默的钢笔在纸上画出了尾椎附近的生理结构,但画到一半发现赫默的注意力早就飘去了别处。


赫默的视线停留在瓦伊凡那伴随着解说有节奏地微微甩动的尾巴上。对瓦伊凡来说平时并不需要太有意识地去控制的尾巴,此时被这样盯着,却觉得不管怎么摆放都十分不自在了。


「有尾的主要影响是什么?」


赫默好奇地催促着塞雷娅往下说。塞雷娅放弃了一般用笔戳了戳额头——她今晚走进这里向赫默医生搭话可能根本就是个错误,并庆幸医生现在手里没有拿着解剖刀。


「有尾种族的尾巴的长度、形状、位置和重量都会因个体有所差异。这会导致个体平衡重心和行走的方式,尾神经的走向和数量,尾丛的分布,甚至骨骼和肌肉结构和对腰部负担,都会有所不同。」


赫默思考了一阵:「我想伊芙利特不是有尾族群。」


「萨卡兹也分为有尾和无尾族群。普遍认为无尾族群还保留有分化的基因,依然有部分无尾族群在出生时带有终身不会愈合的尾骨,骶骨及其附近的神经走向与肌肉结构与完全无尾的个体也不尽相同,尽管对于维持姿态能起到的作用较小。」


塞雷娅赶紧把那张示意图画完然后推到赫默面前,以期挽留这好不容易回归正轨的话题。


「同一族群的萨卡兹的个体之间也会在细节结构上存在差异,因此确认一位萨卡兹的每一处解剖结构,以及在结晶是否会有侵犯到神经的可能性,相比之下更为重要。」


「……还有结晶入侵脊柱的风险。」


「在那种地方,结晶生长的过程中阻滞或者切除可能是必须的。」


赫默看着那幅跃然于纸上的解剖结构示意图,图示准确,线条自信,下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这位工作范畴与科研几乎毫无交集的防卫科主任和自己一样都是生命科学院毕业的。


「……塞雷娅主任对种族的结构特征很了解。」


赫默甚至怀疑塞雷娅是不是在大学里选修过种族分类学,说不定还去哥伦比亚西部大荒野里挖过骨头。


塞雷娅说得轻描淡写:「曾经了解过一些。」


赫默怔怔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盯着那幅图好一会。


塞雷娅才忽然轻声说道:「抱歉。我并非是想要干涉医生的决策。」


赫默摇了摇头。


「……我可以收下吗。」接着赫默又补充了一句「像在学校里那样。」


塞雷娅重新取下钢笔的笔帽,为赫默进行了这个小小的仪式——她在这幅图旁边签上了自己名字。


这是只流行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之间的仪式。菁英学子们在热烈的讨论中互相促进,课题的拥有者充满敬意地请讨论者在其成果上签字留念,而讨论者也郑重地将自己的想法转赠,为研究的未来添砖加瓦,互相将年轻时最为纯粹的热情和理想寄付在其中。


塞雷娅看着赫默将这张交错着两人的笔迹的纸张收进文件夹中,文件夹盖上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底涌起了一阵对大学时光的怀念。


但终究塞雷娅还是晃了晃头脑,执着而坚定地赶走了这种感觉。她将视线移去别处,在桌面上的报告和论文中拂扫着,给自己寻找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终于一篇论文吸引了她的视线,塞雷娅伸手把论文从这堆纸片中拈了出来。


论文上圈有许多笔记,以及赫默在纸页边上的空白处写下的一些想法。被订在一起的这些纸张的边缘略微发旧,可以看得出赫默是如何在上面多次阅读,反复求证。笔记的想法时而与论文共舞,准确批注出论文的原本想法,赞赏细节的表现;又时而疏离于论文,迷失在繁杂的数据和过程中,但依然会庄重地记录下了一些对论文的不成熟之处的反思,或者不留情地批判其中冗长而迷惑的段落和潜在的误区。


对笔记者那精密的严谨性和清晰的思路展示,她只有惊叹。


赫默抬起头,一眼扫到了塞雷娅手中的论文题目。


是那篇成为所有理论基础的出发点的论文,一篇讨论和实证了微生物生态和矿石结晶化之间的生物动力学关系,以及从基因层面上实验了对微生物基因重组后的代谢活动给源石结晶化带来的影响。


就一篇构筑理论雏形的论文而言,其篇幅之长,内容之复杂,算的上长篇巨著,作者当初写下这篇论文时的勃勃野心和前瞻之见都令人佩服。尽管并不需要用上其中的所有内容,对这篇论文以及其后衍生论文的论证,将可能成为伊芙利特的治疗方案和药剂制备的关键。


赫默没有想到塞雷娅对这个也会感兴趣,但经过了刚才的一番讨论,身着防护服手持论文的防卫科主任的形象在赫默眼里已经没有那么严重的违和感了。


良久,塞雷娅的表情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她把论文递回给赫默。


赫默读过第一页最上方那行她已经读过无数次的标题,然后是作者们一个一个的名字,接着是论文摘要。她还是抬起头看向塞雷娅,似乎有些期待着塞雷娅对这篇论文,对整个研究的基础和关键,也能像刚才那样说点什么见闻和看法。


塞雷娅架不住研究员的视线中难得浮现的热枕。在这些笔记的作者面前,也难得地用了两声轻笑来遮掩自己的羞怯:


「这是我在莱茵生命写的第一篇……唯一的一篇论文。」




赫默嘴唇微张,时而盯着塞雷娅看,时而将视线移去别处仿佛思索,但却连眼镜已经滑了下来也没有察觉。塞雷娅的形象在她眼前半身模糊。


黎博利那琥珀色的目光可称得上是锐利。那是属于学者的,充满怀疑、审视和批判的眼睛。塞雷娅想起她在大学里也见过许多双这样的眼睛,更多的怀念感像泉水一般从心中的岩缝中涌出,但又令塞雷娅感到紧张,仿佛回到了在教授办公室里等待论文批复的时光。


罕见地,塞雷娅在赫默面前露出了些微不安,低声说道,就好像辩解:「……唯一一篇是第一作者的论文。这个研究课题从我毕业入职到论文发表做了很久。」


赫默抬手推了一下眼镜,低下头几乎要把鼻子都碰到纸面上,仔细盯着第一作者的名字看了许久。


那个名字对赫默而言非常陌生。


除去只剩下首字母缩写的名字,在论文上刊登的这个姓氏,赫默即使看见了许多次,也无法准确地读出来。但是她知道,这种独特又复杂的文字构成,在哥伦比亚,只有可能是瓦伊凡人的名字——他们那些原本是古老瓦伊凡语的姓名变化成哥伦比亚通用语之后,总是像谜语一样难以辨认和记忆。


赫默长久的沉默让塞雷娅感到局促。直到赫默把论文从眼前拿开,琥珀色的眼睛又重新抬了起来。


然后赫默紧紧地把眉毛拧在一起,谨慎地挑拣了一下词句,终于开口问道:


「请问塞雷娅主任的全名是什么?」


塞雷娅刚想开口,呼吸在舌尖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无奈地敲了敲别在自己胸前的工作ID卡。


「……我不是很喜欢把这个说出来。」


赫默慎重地把眼镜推好位置,凑到塞雷娅的ID卡前看了一会,又看了看手中的论文。


完全一致。


然后塞雷娅就看到小小的黎博利研究员的耳羽慢慢地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