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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意志

【松宇文】无业游民

  我流松宇文,he半架空半现实文学。

  1w+流水账废话文学。

  ooc预警,轻情节无趣预警。

  cp/cb自由心证。

  拖拉太久前后不搭请见谅,看个乐就好。

  祝各位阅读愉快。

  

  

  

   北京的胡同里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一张吱嘎吱嘎的摇椅。胡同附近有开了个小剧场,是无业游民的聚集地。

  

  0.

  松天硕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是最老式的那种,店面不大,七八个平方。小卖部没有招牌,路过若是看见两扇像是危房一样被风化磨平棱角的木头门,门上玻璃上贴着褪色的窗花,那大约就是了。小卖部里一张玻璃柜台摆开,柜台前大概能容纳三个成年人并排...

  我流松宇文,he半架空半现实文学。

  1w+流水账废话文学。

  ooc预警,轻情节无趣预警。

  cp/cb自由心证。

  拖拉太久前后不搭请见谅,看个乐就好。

  祝各位阅读愉快。

  

  

  

   北京的胡同里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一张吱嘎吱嘎的摇椅。胡同附近有开了个小剧场,是无业游民的聚集地。

  

  0.

  松天硕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是最老式的那种,店面不大,七八个平方。小卖部没有招牌,路过若是看见两扇像是危房一样被风化磨平棱角的木头门,门上玻璃上贴着褪色的窗花,那大约就是了。小卖部里一张玻璃柜台摆开,柜台前大概能容纳三个成年人并排站立。零食瓜果各色廉价烟草陈列,老板背后的柜子上是雪碧可乐果粒橙,燕京青岛哈尔滨啤酒,和几款二锅头。

  松天硕从他爹手里接手小卖部的时候,店铺已经门可罗雀,开张时间不多,日常只有胡同里几个大爷来摸上两盒红塔山,来上一瓶牛栏山此类。偶尔的偶尔,胡同里能跑来一帮圆脑袋小孩,东摸摸西掏掏,皱皱巴巴叮铃咣当的一毛五毛一凑,买上两根真知棒或是来上两瓶啤酒豆,也学着吞云吐雾推杯换盏起来。被妈发现,一巴掌拍脑壳上,揪着衣领拖回家去连老带少一起训,胡同里留下一串“您爷俩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胡同里爱凑热闹的人则面带敬意地向着一家子离去的背影行注目礼,一直到胡同的尽头。胡同的尽头是家门口。

  绝大多数时候,店铺里都只有松天硕一个人,窝在柜台后面的躺椅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松天硕这人不挑,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家常菜谱一百道到无人生还,他都看得投入。此人生活信奉三字真经:我乐意。小时候在教室门口罚站是如此,长大后站在柜台前和拿空瓶换汽水的小孩掰扯也是如此。高兴的时候,松天硕就大方赊小孩们一个汽水瓶,再换出去一瓶汽水宴请八方小毛孩。心情一般的时候,松天硕就一本正经和小孩掰扯,不够就是不够,赊账可白搭,哦,我今个给你赊一个,明个给他赊一个,呦,零元购,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了,您说是吧。话说回来,空瓶换汽水这样富有年代感的事,全北京溜一圈也就松天硕一人做,其本人美其名曰传承。这一举动却是得了不少小孩欢心。胡同里的小孩都知道,松天硕喜欢稀奇古怪的一些破烂,拿点旧玩意给他,他心情一好,请个三天两周的汽水不在话下。也不在乎他这随心所欲的脾气。偶尔得了个趁手的摆件,松天硕便人逢喜事精神爽起来,直到一位客人光临顺走他这好物,松天硕就笑得像个小猴一样皱巴成一团:

  “呦,这不宇文老师嘛,稀客稀客,有失远迎。今儿又来顺我这破烂了?看上什么随便挑!”

  宇文秋实嗔他一眼,懒得搭理,躺在松天硕惯常窝着的躺椅上,眯着眼一晃一晃:

  “看上只小猴,松总卖吗。”

  

  1.

  松天硕打小就是老师最头疼的那一类小孩。皮得跟花果山的野猴子一样,尤其是身上练点小功夫,更是上蹿下跳上房揭瓦没个消停。偏生成绩还不错,也不能破罐子破摔由他去了。班主任于是每学期都在家校联络本写,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云云,七拐八折说尽曲折话,最后藏着掖着轻轻落下一句希望孩子能够沉下心来戒骄戒躁,也就罢了。气极了也不过是把小松天硕提溜到走廊罚站,于是小猴罚站成了学校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罚站也是不老实,站在走廊开始掏口袋里提前捏碎的干脆面,手悄悄在兜里描着干脆面包装袋的轮廓,从开口伸进去掏出一小把开始嚼。有时口子没封严实渣子漏一兜,松天硕吭哧吭哧吃得狼狈,也不觉得丢人,从容地享受班里的良民们上课走神目光飘向窗外时向他行的注目礼,以口型回之:烤肉味的!

  宇文秋实久闻松天硕大名,毕竟这学校不认识松天硕的也实属异端。宇文秋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课走神时常常能看见外面罚站的人。

  其实宇文秋实和松天硕交集不算多。和松天硕不同,宇文秋实是“生命在于静止”的拥护者,上课下课都化成一滩赖在自己的座位上,端一本书看,或者也嚼干脆面,干脆面非得是烤肉味的。老师讲的东西实在无聊,呆板的符号,僵硬的公式,任题目如何巧舌如簧也像木头人。宇文秋实在数学课上拿笔戳戳画画,神游天外,贴着窗户向走廊瞧,果然又瞧见一个圆脑袋小猴——小孩站在走廊上低头罚站,再眯一眯眼,能看见小孩腮帮子一动一动鼓鼓囊囊,像只松鼠,当然也像小猴。不过松鼠和猴也不太像。宇文秋实莫名其妙地想着。

  大约是察觉到目光,也可能是脖子累了,又或许只是不老实,松天硕抬头四处张望,正巧对上宇文秋实的视线,宇文秋实认真地盯着松天硕的鼓鼓的腮帮子,松天硕不明所以,挠挠头从兜里扯出干脆面包装一角,是棕色的。松天硕无声比了个口型,嘴张得圆圆的——烤肉味的这是!宇文秋实于是突然开心了,悄悄地引这个天天挨罚的隔壁班功夫小猴为知己——毕竟干脆面它就得是烤肉味的。

  

  宇文秋实也是学校鼎鼎大名人物一位,一方面可能是他独特的姓氏,主要还是他与众不同的做派。闷葫芦一个!宇文秋实的同学这样评价他。少年老成,天天发呆,这孩子有心事。宇文秋实的老师这样担忧他。真正使宇文秋实出名的是他独特的爱好,用他自己的话叫做为过往留痕以有所怀念,旁观者看来,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捡垃圾。爱翻垃圾桶,也爱去垃圾场。小孩爱玩爱闹爱起外号,于是宇文秋实成了北京小学首屈一指的捡垃圾专家,人送外号——捡垃圾一哥。

  捡垃圾一哥本人对此接受良好。宇文秋实不在乎这些虚名利禄,即使这个外号更多是嘲讽意味。他固执地收集着他爱不释手的一切小玩意。手工课后被风干了稚拙的被不小心拍扁于是归宿于班级垃圾桶的泥巴小狗,会直线坠机的纸飞机,上上届传给上届再传到这届的学校十大天王排行表,就连小卖部卖的可乐要换新包装宇文秋实都要买回最后一瓶旧版易拉罐摆在自己的书桌上。宇文秋实每天回家书包不算鼓鼓囊囊,倒是叮铃咣当一路,偶尔骑自行车路过的同学看到他插着兜叮叮当当地走着,在风里留下一句捡垃圾一哥又开始捡垃圾了便扬长而去。宇文秋实有时挥挥手,有时当盲人聋子哑巴不理不答,揣着兜慢慢往家走。带着他的宝贝和老成。

  

  2.

  和松天硕正儿八经地玩在一起其实并不意外,学校两大风云人物的会面也不令人惊奇。毕竟是隔壁班,低头不见抬头见。最初的交集不在学校,在松天硕家的小卖部。松天硕家里有一家小卖部。别的不重要,但是卖干脆面,且有烤肉味的。于是小宇文秋实常常光临。一来二往又是街坊邻居,松父也就认住了这个看着懒懒的眉清目秀的小孩,揉揉脑袋送点小礼物常有的事。

  开学后北京迅速凉了下来,水汽慢慢被抽干,叶子也开始落,一夜之间北京就变成黄色。是宇文秋实喜欢的时节。随着秋风刮起的是班上收集水浒卡的热潮,烤肉味的干脆面开始供不应求。宇文秋实往常一样路过小卖部去碰碰运气。松父大概是有事忙不在店里,只有松天硕还穿着短袖,举着根棍子在门口耍花枪。看见宇文秋实,松天硕耍得更起劲,棍风横扫,惊得宇文秋实倒退两步,怕小松耍棍,殃及宇文。小松也就将将扫过,收了棍,抓抓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笑,上下打量宇文秋实,一拍脑袋瓜:“我想起来了,你是隔壁班的那个,捡垃……古董收藏家?”松天硕险险咬了舌头,看到对面宇文秋实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我,我叫宇文秋实。我认得你,隔壁松悟空。小松同志,咱家这小卖部今儿是开门不开门?”

  “一直开着呢,今儿我管账,宇文你想吃什么,算我请你!”松天硕天生的自来熟,拍拍胸脯,一副豪气架势,仿佛身后不是只有几个平方的小卖部而是市中心新建的巨大supermarket,自己不是临时看店的小当家而是商业帝国的掌门人。

  宇文秋实并不在意松天硕这一番自我吹嘘,不过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纸老虎……纸小猴一个。他并不讨厌,也懒得拆穿,只觉得好玩。爱吹牛的年纪就应该吹牛,爱打闹的年纪就应该打闹,不是吗?年轻可贵快乐弥足珍贵。若是小小年纪便开始伤春悲秋,才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宇文秋实深沉晃晃脑袋,随着松天硕迈过高高的木头门槛,等松天硕爬上椅子勉强从柜台上露出脑袋摇头晃脑摆出一副掌柜样子,才掏出两枚钢镚丢到桌子上。

  “松老板,来两包干脆面,烤肉味的。”

  “哎宇文,你可不知道最近这干脆面多火爆,都不够卖我跟你说,不过我是谁啊,咱有关系。说好的这顿我请你,你可别跟我客气,你是我朋友,我罩着你,你可不知道我多少兄弟,可不止咱学校的,外校的也有的是,有一回在学校门口,我一声令下他们——”

  “成成成,扯哪去了这是,甭你请,每次给我个后门留两包烤肉味的就成,松大侠。”

  松天硕于是又从椅子上爬下来,嘀嘀咕咕着你这人怎么这么爱给人起外号,从抽屉里摸出两包干脆面绕出柜台捧给宇文秋实。

  “这我昨儿摸了半天特意藏的两包,我夜观天象,这里面的卡绝对好,今儿我就送你,从此咱俩就是兄弟,要什么好货,我都帮你看着。”松天硕一揽宇文秋实肩膀,耷拉着眉毛笑,活脱脱一只小猴。宇文秋实不讲话,任凭松天硕上下其手,只是捏着手里被揉得皱巴巴的两包干脆面,也悄悄笑。时逢北京的秋天,干干爽爽,天街橙黄橘绿时,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热。松天硕和宇文秋实就这样认识。并不特别的,平淡到庸俗的。小浣熊干脆面和入云龙公孙胜。熟悉的味道和重复的卡牌。

  

  3.

  宇文秋实并不常常找松天硕,松天硕忙着眼观六路奇闻耳听八方轶事也不经常来寻宇文秋实。不过据目击证人报道,松天硕偶尔会趁宇文秋实不在蹿到他位置上,在他桌洞里塞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宇文回教室也不恼,摸起来就装到自己用来装破烂的小铁盒。有时是两颗圆润饱满的弹珠,也可能是一只铁皮青蛙,或者是小松记者用来诉苦在家里如何如何挨揍的小纸条,和流光溢彩的一张稀有水浒卡。如果单单是小物件,宇文秋实就存在小盒里。如果是纸条,宇文秋实多半会板板正正回一封小松悟空同志,求取真经必经八十一难磨练,望你休恋逝水早成正果。也懒得走到隔壁班,就塞在桌洞,自有人取走。

  松天硕不爱问宇文秋实喜欢什么,也没问过他为什么总是捡这些没人要的东西。宇文秋实问起过,松天硕眨眨眼,坦坦白白讲,我从来都只觉得你是那个……哎对艺术家,艺术的事问出来多不艺术是吧,在自己家开博物馆,千年万年也是文物,怎么是垃圾呢。宇文秋实点点头算你识相。就像宇文秋实抱着书的时候也就任由松天硕叽叽喳喳。偶尔宇文会顶一句你怎么总搁我这瞎闹,松天硕就瞪大眼睛捂住心口说宇文你这话太伤人了,塞一句书里讲到哪了,你看完借我看看,老实个二百秒再闹。宇文秋实也就抿抿嘴笑不理他,等看完再丢给松天硕,三令五申保护好自己的珍贵读物。

  水浒卡太难集,松天硕干脆把自己家里的搜刮出来都给了宇文秋实,美其名曰宇文保管不容易丢。宇文秋实把松天硕从犄角旮旯搜刮出来的卡一张张塞到小册子里,一开始这边是你的那边是我的,后来也就不分东南西北春夏秋冬,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集一套就算共享了,总归是咱俩的就好。就这样寒来暑往秋实春华,北京从鹅黄柳绿的嫩芽味道越过冷冽的烟囱飘出来的烟味和糖葫芦的甜味散发出成熟的果香,这点微妙的从你和我变成我们的故事,松天硕和宇文秋实咂摸了半辈子才咂摸出点味道来。

  

  4.

  松天硕又一次在杨絮粉尘弥漫的春季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松父和松母正在展开针对松天硕高考规划的第十四次家庭会议。保守派激进派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松天硕坐在木头门槛上编狗尾巴草。青春期的恩泽雨露和灰土粉尘都没有过多地降临在他头上,十八岁的松天硕眼里还能清晰地看到八岁松天硕的灵魂,只是略微沉静,也是了,猴总归要进化成人。松天硕给狗尾巴草一圈一圈打着结,全然不顾家里文化和艺术的讨论已经追溯到古希腊的先贤。狗尾巴草在松天硕手下生出躯体和脑袋,松天硕拎着越过门槛,一锤定音:

  我要考导演。

  

  宇文秋实初三那年搬走了。时代的风吹走了松天硕很多邻居,宇文秋实也不是例外。父母工作调动得急,钢筋森林一口吞掉怠懒,效率社会容不下散步和慢跑的人。宇文秋实搬家那天,来送的人不多,松天硕比其他所有人矮一截。宇文秋实拽着松天硕的手腕把他拖进自己房间,房间是一座博物馆,存着些所谓记忆所谓童年,不过如此。宇文秋实毫无形象地倒在床上。

  “我这些破烂,劳烦掌柜的给我寄存一下。”宇文秋实盯着天花板晃来晃去的灯,橘黄色的,看久了眼睛一层黑翳,索性闭上眼睛。反正是松天硕,又不是其他谁,倒也不必在乎这破形象。

  “宇文你叫我来就为了收你这破烂,亏我还翘了课,还翘的数学课,这要被我爸发现再挨顿棍子,我连医药费都没处讨。”松天硕大咧咧坐在宇文秋实的椅子上,木头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也亏是今日所有人都脚不沾地无人理会,倒抛下一个钟表不急不缓人也不慌不乱的房间,像一个升格镜头。

  松天硕靠着椅子上,目光掠过宇文秋实的每一样破烂,一半是半熟的老成,一半是正在坍塌的北京城,一半是宇文秋实,一半是松天硕。松天硕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扫过,从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啪——”一下拍在桌面上,宇文秋实睁开一只眼,眯缝着打量。

  “行,今天我也当一回收破烂一哥。您这东西年头久,我这玩意十成新,咱别掰扯,我支给您这宝贝,您把这博物馆就全须全脑地交我手上,这买卖就算成。”松天硕伸手,宇文秋实一握,触到干燥温暖的掌心。松天硕把宇文秋实拽起来,把桌子上叩着的小物件亮给宇文秋实看。是只小悟空。植绒的,扮的戏装,头上一簇红绒球,脸也绒绒的。松天硕比划着,咱俩第一次正经见面你管我叫松悟空来着。接着又嚷嚷,你可带着这小我去逛正经supermarket,虽说肯定是比不上我家小卖部那么有人气儿,也没少东家当你的人脉,但松老板罩着你还是可以的。

  宇文秋实说这我可亏大了,松总一换一屋也忒黑心。接过小猴,又从架子上把没集齐的水浒卡册抽出来,说松天硕我可拿走水浒卡当抵押,你记得留好我的东西等我回来拿。

  可慢慢等去吧。谁也说不好。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宇宙爆炸那一天。宇文秋实没说,松天硕倒是诺诺应下。

  宇文秋实消失在胡同里。这是松天硕和宇文秋实认识的第九个秋天。一如既往带点烟草和粉尘味道,还有些浑浊的颗粒弥散,大约是new age的揭幕仪式扬起的尘埃。天尽头有无数座高楼拔地而起。

  

  5.

  关于松天硕的高考规划的十四次家庭会议结束后,松天硕本人拍板,学导演。松母忧心忡忡,松父得意洋洋,松天硕吊儿郎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松天硕去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也没去送,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也消失在胡同。

  北京就够大了,装得下一片一片的城中村,也能建起脖子都酸了也望不到顶的玻璃幕布,一环扣一环,圈圈圆圆圈圈。学校附近有小吃街。逛一圈就算走遍全中国。东北烤冷面,西北兰州拉面,东南扬州炒饭和西南重庆酸辣粉。松天硕爱吃冰糖葫芦。不要柜台里打着白光装小盒里晶莹剔透的那种,要插在草垛子上那种。风尘仆仆,和着红尘就着黄土咬一口,糖壳甜,山楂酸得眉心一跳,吸进一口尘土飞扬的老北京。手指被木刺扎一下,才觉得爽利,吮下伤口赶回去排毕业大戏。要是天天吃食堂软烂的土豆丝和干硬的米饭,松天硕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挨不到毕业。

  一万次说毕不了业也毕业了,一万次说挨不过四年竟也熬过了七年。毕业大戏顺利收尾,毕业典礼举行,松天硕和同窗歌颂青春歌颂新时代,歌颂生命又死去两千五百天。

  松天硕收拾收拾东西寄回家里,没什么东西却也零零碎碎拾了七八个大纸箱子。同城寄快得很,家里来信收到的时候松天硕正在买最后一根糖葫芦,裹了薄薄一层糖壳,松天硕张嘴去咬,舍友问他未来打算做什么。松天硕扯下一口,含糊不清,说咱是京爷,当然是回家继承家业。糖壳脆,嚼起来咯嘣咯嘣,还得仔细划了舌头,松天硕认真对付,朋友也没把他的话放心上,呼朋引伴又侃天聊地起来,同窗四散奔逃,下次偶遇大约是海报上偶然看到的某新戏介绍,也不排除吃炒面烧烤的时候和后厨师傅的偶一对视。未来的事谁说的准,松天硕学了二十几年怎么搞明白现在都还未开化。至于过去,过去有人教他休恋逝水,但料想那人才最孺慕过往,逝水滚滚,苦海即红尘。

  松天硕回家之前去逛了一趟家乐福,小时候学英文就超市记得牢,超级市场,supermarket。推着车子逛,果冻巧克力威化饼干,膨化食品辣条方便面,琳琳琅琅百千平方。没有烤肉味干脆面。魔法士代替小浣熊,成了新一代的童年。口味来自日本法国巴西墨西哥澳大利亚,像北京的小吃街,三两张纸币就能环游世界,海陆空一应俱全。松天硕感到扫兴,不由得盯着墙壁上剥落的点点漆痕。过去只能耳闻的崭新建筑,说它如何明亮现代如何引人渴慕,茫茫也被岁月蚕食鲸吞二十年,不知还有没有下个十年。向之所欣已为陈迹,松天硕嚼着口香糖,背着包回家,群里好友三两聊着未来去向,松天硕的去向是归家。

  

  6.

  “成,大爷,您慢走,我都给您记着,您明儿来取,您要不方便我给您送家去也成,保准一样也少不了!”

  松天硕把一叠纸币一张张捋得平整,又卷成一团丢进抽屉,扯过张纸记下两箱燕啤搭上两瓶红星二锅头,米面粮油不计几何,抓抓耳朵又在旁边添上小字“过量饮酒有害健康”,无人光临也算自娱自乐。躺椅吱嘎地摇,小时候他爸不让躺,过去二十年反而得偿所愿。老头要的般若汤红尘饭已经致电进货方,小剧场的一轮巡演刚结束,票友不多,新戏不急,自由万岁。天真好,松天硕给自己算了一卦,运势大吉,宜小憩忌操劳。又是一秋,北京的空气质量难得不错,西北的风沙归西北,东南的水雨归东南,北京安逸地享有这一点秋高气爽。法国梧桐扑啦啦地掉,银杏飘飘摇摇地落,胡同黄灿灿反得光芒万丈,也省得装什么门铃,一脚压过落叶死亡的声音就是欢迎光临。坐北朝南的院子,午后太阳拨冗莅临,暖洋洋的困意。松天硕把文艺报搭在脸上,躺椅摇出一首摇篮曲。一道阴影娉娉婷婷刻在松天硕身上。

  “松导还卖干脆面吗,要烤肉味的。”

  

  7.

  宇文秋实搬走之后,度过了漫长而疼痛的叛逆期。成绩倒还是不错,只是抽烟喝酒翘课,校规上白纸黑字的禁令犯了个遍,处分单雪花一样一张一张往家里飘,姓名栏龙飞凤舞签着“宇文秋实”四个字,右下角卡着学校的公章,红色的,圆圆的,像囚笼。宇文秋实父母往往只是叹口气,把处分单收好,用一双忧心的眼看着这个自少冷冷清清的孩子。算了吧,抽烟喝酒又何妨,不害了身体就行,宇文秋实有自己的世界。他们都不忍让现代化的热兵器刺穿宇文秋实心里平和的旧北京,又何必用这些铁律清规锁起被消逝所伤的宇文秋实。他总是知道分寸的。

  宇文秋实收了爱捡垃圾的性子,他不再执着地去翻找过往的痕迹,但仍然固执地折好即将流为过去的今天,放在枕头下面。新学校附近的小卖部里没有烤肉味干脆面,长方形的魔法士攻占干脆面区域。宇文秋实不愿意将就,也就戒了这个习惯。只是一次一次翻动着功败垂成的水浒卡册时,偶尔会想起久远的过往。

  过去的饱和度总是比现在淡些,灰灰的天,黑黑的檐,雨水落下滴滴答答,学校的白墙其实透着暖色的黄。宇文秋实恍然明晰,风霜雪雨不是磨蚀减淡岁月痕迹的武器,时间是。即使是仅仅没有实体的记忆,也会被时间冲洗得折旧泛黄,再早一点的记忆是一场灰色的大雾。过去没有两千万的像素,未来的世界清晰得像是被锐化。

  宇文秋实是没有刺的人,过去的柔和浅淡很好地托举了他的身躯,高楼折射的锋利日光却能刺穿他的灵魂。时代的车轮宇文秋实无法抵挡,叛逆是他的困兽犹斗。

  人不会叛逆一辈子。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宇文秋实赖在一边不言不语,只提了一条要求说要留在北京。好啊,那就留在北京。宇文秋实的父母斟酌再三,为宇文秋实选择了平凡的学校,平凡的专业。只期望不要再禁锢住宇文秋实的灵魂,宇文秋实对此没有异议。宇文秋实离开家的时候也无人去送,总归是都在北京,北京并不大,地铁穿起来环环相扣,织成密密的网子,迅捷通达。想回家就回了。

  但宇文秋实不常回家,也常常离开学校。并非是厌恶,也只是疏离。无趣的课程,呆板的理论,先进的计算机。宇文秋实用来旅行的时间居多,期望能寻找一个新的落脚之所。向南是氤氲潮湿的水汽,落雨沉重地粘在他的皮肤上,向北常年是雨水结成的晶,长久的寒冷会让人陷入冬眠的空洞。海水太咸,沙漠过干,重要的是何处都没有他的往昔不峥嵘岁月,他只想蜗居,疲于垦荒。还是北京吧,新北京也好旧北京也罢,首先总得先是北京。宇文秋实回北京时在路边点了一份卤煮,一碗下去才觉得灵肉归一般的熨帖。

  父母传来讯息,问他未来皈依何处,宇文秋实说想回家。回家做什么?捡垃圾。当无业游民。手机另一头长久地沉默,彼此心知肚明此家非彼家,宇文秋实的家永久地落所在陈旧的胡同里,是小浣熊干脆面和集不齐的水浒卡,可能还有一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宇文秋实的妈妈最终回了消息:好。

  回家的计划暂且搁置,宇文秋实还是考研了,向无业游民的道路迈出第一步,做一份自由职业。演员不错。要小演员,不要大演员。要出场欢呼不为自己只为角色那种演员,不要跟从自己的演员。随便演什么也好,演好就好,演差……也好。孤苦的灵魂可以暂且安放在角色里,一场一场地度过短暂的一生。他拼命地从角色里汲取意义,角色也倚着宇文秋实的灵魂踽踽生存,鲜活而轻盈的。宇文秋实脱轨了七年的人生又发生了轻微的偏转,逐渐回到那条温和缓慢的轨道,流变而非折变。

  

  8.

  宇文秋实拖着行李箱定居回旧胡同。朋友说胡同附近有小剧场,戏不多,好在都是自己排的,一群自由职业者的娱乐,巡演也不过是周边小剧场之间的互通有无。票友不多,足以温饱,正适合他。宇文秋实刚搬回来时,偶尔去看人排戏。北京的风有点劲,小剧场的设施没多好,秋天被风钻了也不多暖和。是而宇文秋实看戏也不常坐多好的位置,往往套着外套,窝在黑漆漆的角落。某天看到台下跳上去一个穿短袖的小辫,对着演员比比划划呲牙咧嘴,也亲身上阵。宇文秋实没戴隐形眼镜,眯眼看了许久,认出了旧昔好友。姑且算是好友,宇文秋实一时没想出措辞,不过他变化不大。只是体贴许多。宇文秋实的视线轻轻扫过,看着台上妥帖而轻松的氛围,觉得小剧场的暖气也好上不少。想吃糖炒栗子。宇文秋实漫无目的地想,于是离场。

  再见老胡同的秋天比记忆中浓烈很多,崭新的记忆总是颜色饱满,落叶同日光晃眼。宇文秋实买了袋糖炒栗子,轧着落叶慢慢晃,胡同像病重迟暮的老人,进气少出气多,搬走的多,新来的少,是以沉默很多。宇文秋实剥一颗栗子,不太甜,也不太粉,硬邦邦在嘴里嚼成碎渣,运气一般。磨剪子锵菜刀的蹬着三轮和宇文秋实擦肩而过,喇叭失真破碎的宣传吹出去很远。小孩怪声怪调地学着悠远的喊叫,没有人告诉他们究竟唱的是什么。残阳似血,二十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宇文秋实轧着轧着就到了熟悉的户,小浣熊的干脆面,大闹天宫的小松皆诞生于此。外门关着,挂着“休息中”的木牌,下附一串电话号码。一看即是主人亲手题写,字若蜈蚣爬。宇文秋实黄粱梦醒,呆立片刻,拍了张照,又丢进嘴里一颗栗子,又粉又甜。原来老北京对他还不薄。运气不错,总归冷清的胡同还有点温温的热气。

  

  9.

  松天硕起得急,报纸悠悠地滑到地下,被他一把捞起来往柜台上一拍。脑袋还是晕乎的,眼睛已经望穿秋水,把宇文秋实的眼睛盯了个窟窿。宇文?宇文秋实听到松天硕这样问。宇文秋实挑挑眉,把植绒小猴叩在柜台上,大圣果然火眼金睛。松天硕的脸皱成一团,喜怒哀乐的一张脸,结结巴巴欲说还休,数十年如一日。宇文秋实倒是先咧开嘴笑了,他说松天硕好久不见。松天硕拾起小猴,没答宇文秋实的话,两步迈出柜台扯着宇文秋实转头掀起帘子进了里间。

  里间不大,架了张床,和松天硕差不多高的一样柜子,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概都是木头的。像研究生宿舍。报纸做墙纸,柜子上贴两张被剥成浅粉色的红色窗花。桌子上堆满乱七八糟的书和报纸,还有三两张被搓皱的草稿纸,写着些破碎的词句,大概是松天硕排戏用的。

  松天硕把小猴揣兜里,掀开柜子门,柜子里面是一座博物馆。泥巴小狗,纸飞机,十大天王排行表,一盒温润的玻璃弹珠,发条生锈的铁皮青蛙,印着不同装扮同样呲牙笑小孩的易拉罐……松天硕拣出一个小铁盒,上面的图案被刮坏好几道,掀开盖子是一叠水浒卡。松天硕后来集的,新的旧的,稀有的重复的,林林总总又是厚厚一沓。松天硕又抓抓耳朵,松天硕一不好意思总是抓耳朵。他说宇文,我还算守信用吧。

  宇文秋实从进屋开始愣,柜子打开的一刻听到自己的心尖微颤。柜子底层是宇文秋实的课本作业本,中间是排得整齐的矿泉水瓶易拉罐,上层是琐碎的玩意。大部分熟悉,偶尔陌生。

  松天硕在他耳边絮叨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你这收破烂的毛病,这两年也集了不少玩意,也没处搁,就想着存你这小博物馆里,反正我的也就算你的。讲着讲着有眼泪掉下来。

  宇文秋实眼睫微微一动,目光长远地划过每一件老岁月,踟蹰半晌仅仅吐出一句我回来了,含着数十载的朝暮春秋。为着这不期望的四个字,松天硕在北京听了十余场落叶,看了四千场落日。燕京落日照归人,松天硕又遇到宇文秋实。

  “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

  

  

  

  End.

  

  

  

  

  

  10.

  松天硕把这个故事搬上了剧场。没什么戏剧冲突的故事,透着点温情脉脉的余韵,他和宇文秋实主演,反响甚好。

  下台有熟人探访,聊起这出戏,问松天硕,真就这么等了宇文秋实十几年吗?

  松天硕抓抓耳朵。松天硕一不好意思还总是抓耳朵。嗐,其实也无所谓等不等,我只是一直在这儿。您不觉得我就属于这儿吗?不过我老早就觉得,宇文总也得回来。

  挺好的。友人感慨。站起来同松天硕道别。宇文秋实卸了妆出来,朝松天硕挥挥手。松天硕赶紧跟上,收拾东西往回走。诶宇文,你过两天还上我那去,前两天有小孩来买汽水,说学校跳蚤市场,我托人家顺了好些旧书,还真不赖,你来挑挑。你可不知道,为这点事,我许了人家一个月汽水,现在想想我都肉痛,总之宇文你得来,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我不行,排戏,排戏也不省心……得得得,宇文秋实赶紧截断。咱俩一个戏我能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吗。

  “什么时候去?”

  “现在松老板该是有空。我也去瞧瞧什么书能让猴子成精。”

  是挺好的,松天硕想。日子顺心,知己作伴,做想做的事,不做不想做的事。北京落日西斜映红半边天,此情此景有人共欣赏。人生圆满。

  

  

  真的End.

  

  

乳糖制成

妈的多重宇宙

*松宇文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01

       我叫松明,我爸是松天硕,但我对他并不了解,所以此处不再赘述,这篇文章主要还是想讲讲我妈。我妈叫宇文秋实,每次我跟别人提起这名儿的时候总努力以一种自然而然又蜻蜓点水般的方式含混着在口中掠过,但几乎每次对方都会向我确认一遍:你说你妈叫什么?我说,宇文秋实。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妈刚好坐在对面卧室的窗边看书,我趴在茶几上铺展作文纸,一抬头就看得到他,他向后仰着身体靠在转椅的藤编椅背上,双腿高高跷起,将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现代...

*松宇文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01

       我叫松明,我爸是松天硕,但我对他并不了解,所以此处不再赘述,这篇文章主要还是想讲讲我妈。我妈叫宇文秋实,每次我跟别人提起这名儿的时候总努力以一种自然而然又蜻蜓点水般的方式含混着在口中掠过,但几乎每次对方都会向我确认一遍:你说你妈叫什么?我说,宇文秋实。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妈刚好坐在对面卧室的窗边看书,我趴在茶几上铺展作文纸,一抬头就看得到他,他向后仰着身体靠在转椅的藤编椅背上,双腿高高跷起,将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现代主义的政治》举在眼前,我们家赭石色的雪尼尔巾窗帘遮着半扇窗户的夕阳,另外半道金光就从四层居民楼后面一直照射到磨损了的木地板上。

       这是我这篇作文的开头第一段,但到最后我也没下定决心把它交上去,因为我实在拿不准散文课老师看了我这篇习作会不会以为我用单人他来代指我妈是中文基础水平倒退回小学一年级。我把作文本举起来,迎着教室窗外的日光一字一字慢慢琢磨,我同桌雷淞然还没憋出二百字,把脑袋凑到我胳膊肘旁和我一起阅读,雷淞然对于我妈爱读书的事儿感到惊讶,问我你妈喜欢研究政治呐?我说,不是,他就是看看,当编剧的,什么都得懂点儿。我妈是个正儿八经的电影编剧,不是写那种纯良小白花爱上冷酷天才学霸或者春节档合家欢闹剧什么的,而是写点他真正想写的故事的人。也正因为这个,我妈从业十年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署名作品成功上映。

       我初二那年我妈有一部新作上了院线,我扬言要拿压岁钱给他包场,请全班同学都来看,我妈露出一副四分欣慰三分担忧两分心疼一分恐惧的表情望着我,眼睛快被他眨瞎了都没说出什么话来。我估计我妈是既感动又实打实地不愿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的,不过最后事情也确实没那么发展,因为全班同学收了我的电影票后只有三个人来了,我发小、和我从小一起念同一所学校的好兄弟雷淞然,总随身携带摘抄本的语文副课代表,和当时喜欢我但不好意思表白的女前桌。我们四个人,还有我妈,当然他一个人坐最后一排,我们四个坐观众席中央,在电影银幕时明时暗的冷色光影里沉默着。我们都没看太懂,散场以后也找不到什么话题聊,在商场里闲晃,我妈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也没办法跟除了雷淞然以外的人坦诚介绍他是我妈,只好在路过麦当劳甜品站的时候用钱包里所剩无几的纸币买了几杯麦旋风分给他们,和零下九度的晚上还愿意赶来捧我场的同学们挥手告别。

       我们俩站在商场大门口,我妈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情可以说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低落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说困了吧?快吃,吃完回家睡觉去。我说他们肯定是因为要写作业、要上补习班、爸妈不允许这么晚出来、今天太冷了、呃公交停运了等等原因才不来的。我妈咬着麦旋风的塑料小勺子笑了,特别开心地晃着身体说,诶呦行嘞,我心疼你那钱,还不如直接给我呢。我妈的眼睛亮闪闪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霜,倒像是我成了今晚这部电影的编剧,因为排片太少、上座率不高以及没什么人欣赏而难过不已,我妈就只是我妈,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搭着我的肩和我一起冲进雪夜里。

       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我妈也始终在家里待着,不用挤早晚高峰的地铁也不用囫囵扒下食堂盒饭,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下,躺在他铺了格子被单的单人床上,客厅的懒人沙发上,供暖以后的卧室地板上,想读书的时候就戴起眼镜读书,想发呆的时候就在我身边遥望一块挂了灰尘的天花板或者远处模糊如一片流线的街灯。偶尔我妈也当当枪手,帮别人的本子润色,帮赶交稿死限的大学同学写两集电视剧,这种不署名,只收费,年初的时候我妈结了一笔十万块的短片稿费,那天拉着我在王府井对面搓了一顿铜锅羊肉,吃完了十点了我俩打车回家,然后他这一整年就再也没交出过什么正经稿件了,我说妈你真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所以我们俩的生活还是挺拮据的,我们一直住在这间房租不高的一居室里,阳台既是阳台,也是洗衣房,也是储藏室,卧室一半放我妈的书柜,一半放他的书桌,床挤在窗下,衣柜挤客厅,懒人沙发边有一张小茶几,我俩吃饭、打游戏、下棋、我学习全在上面,一张折叠床放在客厅的窗下,我小点儿的时候睡这里,后来长得快有我妈高了,我妈就把卧室让出来给我,他睡折叠床,睡着睡着他又跑地上睡去了,我妈很喜欢打地铺,尤其是冬天,我也喜欢,因为他就睡在我旁边。我躺在床上和他聊天,我说马上要开高一第一次家长会了,你没问题吧?我妈睁着眼睛看窗帘下那几块半圆形的淡淡光斑,说你放一百个心吧,从小到大这么多次家长会我哪回出过问题。

       我妈还有个特殊的技能就是扮成熟,他从衣柜里提溜出一件咖啡色的毛领皮夹克,套上米白的v字印花羊毛围脖,把一串钥匙别在皮带上,戴上墨镜,黑色毛线帽,等等,墨镜?我急忙说妈,也不用吧,哪有人一月份戴这玩意儿的。我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很满意他的行头,最后才把墨镜摘下来放回木盒里,冲我说,我知道。我妈特意蓄了一周的胡子,这下他看起来和我班上那些同学的父母是一辈人了,临出门前我妈拍拍我说,看,他们是不是都这样儿的?他靠着门框,一只手卡着皮带扣,另一只手把皮夹当快板甩了两下,自己没忍住先笑了。我说,你就演吧,等会儿到了老师跟前我看你还能活跃得起来不。

       对于为什么十六岁的我有一个年仅三十二的我妈这件事,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俩的亲子关系还有远比年龄差更复杂的,那就是宇文秋实为什么成了我妈。这我也无法解释,自打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跟着他了,从小我就趴在他怀里午睡、饿了渴了困了都会喊他妈,而他也始终回应着,只不过我妈并不叫我“儿子”,他觉得有点肉麻,小时候他叫我明明,上初中以后他都直接称呼我的大名,松明,这在我的人生里也一次又一次敲响警钟般地提醒着我,我爸另有其人,他是松天硕。我的确是我爸和我妈的小孩没错,因为我完全就是他俩的样子,虽然更像我爸多点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爸始终不曾在我面前出现过,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痕踪来让我试着探究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妈对我爸也从不提及,以前我偶尔还会思考他俩是分手了还是我妈不想让我爸知道他儿子松明的存在还是我爸某一天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但再思考下去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比棘手的现实问题,我是怎么来的?这恐怕就要说到物种起源基因突变等等我不擅长的理化生范畴了,所以我干脆不再想,管他的呢,就当我是上帝送给我妈的一份惊喜大礼吧。于是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默契地从不提起我爸去哪儿了这件事。

       我妈有一辆自行车,纯黑车身黑皮座椅,他很爱惜,写不出东西的日子里他每周都会出那么几次门,有时候是骑车去菜市场买菜,车没有筐子,装卷心菜胡萝卜紫甘蓝大葱的塑料袋就分别悬挂在他的车把手上,影响重心,摇摇晃晃地跟着他回家。有时候我妈也不知道自己准备去哪儿,只是在家躺得腰酸了,爬起来把毛毡帽儿一戴,斜挎上他的黑皮包出门兜风,从北新桥一直骑到前门站,因为风吹得脸颊疼才折返。我坐在我妈车后座的时候紧紧贴着他的呢大衣,他微微弯曲的脊骨的轮廓在不薄不厚的毛料下面挨着我的额角,我很羡慕那些冬天放了学就一闪身钻进爸妈小轿车副驾驶的同学们,我说妈咱俩也买辆车呗,我妈说行啊,只要咱俩摇到号我贷款也给你车买喽。这我也没辙了。放学的时候天都黑了,我还坐在我妈的车宝座上,跟着他去买糯米夹馅的糖葫芦吃,车轮压过一段冷硬的冰雪地,宛如儿时坐在游乐场小飞车里一般的模样上下颠簸着,我不禁抓住了我妈的大衣衣角,他也很喜欢这短暂的体验,轻轻唔了一声,伴随着车铃清脆的声响在茫茫夜色里飞驰。


02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还挺早,班里只来了十几个家庭,我妈头一回来我高中,一路好奇地左瞧右瞧,看广播体操班级排行榜,劳动月大扫除校园剪影,还没从文艺建设栏上下架的秋季运动会精彩瞬间,张贴在教室走廊上的优秀作文,我妈在这儿驻足了一会儿,我们的优秀作文是每半月一更换,高一生为打高考作文基础,每半月就会迎来一堂散文课,一个新主题,才交上去的是“我最熟悉的一位家人”,我写了我妈,但我没交,所以我妈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署名松明的大作。我找补说,可能这次我写得不好吧。我比较偏科,语文政治成绩还行,数理化虽不至于狗屁不通,但只能说是费老大工夫才勉强维持及格,我唯一称得上突出的,就是我的作文,前几次的优秀作文评选我总在其列,所以散文课老师对我偶尔的不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种子选手这次灵感不足了。我妈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傻笑着挠挠头发,也找补说,我没找你作文,我就搂一眼。走了两步,他又问,诶,那你写的谁?我诚实说,当然是你啊。我妈抿着嘴巴点点头,虽然这答案显而易见,但他还是喜不自胜了。

       我们刚走到班级门口,我班主任就幽幽地出现在了走廊尽头的窗下,他叫住我妈,问,您好,您应该就是松明同学的家长吧?我班主任是教英文的,叫刘旸,是个特别不苟言笑的人,但我总觉得他是装,有的人他就特爱装深沉,其实内里儿不是这样的。我妈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第一次开家长会就被班主任单独叫住谈话的心理准备,踉踉跄跄走过去,说,我是,您是松明班主任吧,您好。刘旸老师一手抱一沓作业本,一手端玻璃茶杯,用眼神示意我在门口等着,就领着我妈进了走廊尽头那间平时用来堆杂物的家校联通室。

       我一个人等在门外,心里不是慌,是纳闷儿,我这几个月到底做什么了值得班主任这样,我知道刘旸老师嫌我上课总接他话茬,但我这不是捧场嘛,上回区里领导来听公开课,咱班同学跟孙子似的不敢吱声,刘老师的即兴互动抛出去半天没人理,换成是我我得多尴尬呀,所以基本上课堂互动全靠我圆场,好在我英文还行,换成数学课就恐出洋相了。我也知道刘旸老师批评过我上课爱走神,可是走神的人多了去了,哪个学生读书的时候不走神,这点不值得找我妈告状。我正这么琢磨着,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雷淞然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被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靠在墙上喘气说,你干嘛,今天你们都怎么了,突然一下窜出来的。

       雷淞然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很严肃,我这下是真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刘老师是不是说我什么了?雷子你别不吱声啊。雷淞然半晌才抽回手,从宽大的校服里掏出一只纯白的纸杯,递到我手里,我也不知怎么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走到家校联通室的门前,将杯沿挨在门上,耳朵凑在杯底,这样,我竟然听见了房内的声音。刘旸老师说,您就是宇文秋实?我妈说,是。刘旸老师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面上,翻开几页纸,纸杯里传来他一半困惑一半惋惜的声音,您看看吧,我也就是借着这次松明同学不小心把作文本夹在英语题册里了的机会,才发现他可能有个很可怕的问题的。我的心底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那声音远在云层外,模模糊糊,感受不真切,又近在我胸腔里,和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肉,也与我融为一体。我有点眩晕,脚下站不住了,往地上倒去,好像是雷淞然扶住了我,我的眼前渐渐变成一团雾状的浓白,我的五感、意识正在离我而去,飘摇着穿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直飞到浅蓝的天外去。然后,过了几分钟,我就被刘旸老师的声音惊醒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坐在课堂上,但并不是一月,而是一个微微燥热的初夏,我身上的校服也不对,明明应该是白底藏蓝袖子,现在变成红的了,这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学校,我在做梦。但讲台上站着的那个人很熟悉,就是刘旸老师没错,他穿一件蓝色衬衫,头发有点凌乱,肯定是被他自个儿薅的,仍然戴一副黑框眼镜,板着脸,拿着伸缩教鞭指他身后一黑板的定语从句知识点,忽然对我怒声道,松明,你给我站起来,清醒清醒!还好,在梦里我也还是松明,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我赶紧站起来,身后一个声音说,诶,挡着我抄黑板了。我只好自觉地往教室后面走,转过身的刹那,坐我后面的男生也抬起头来心虚地瞅了我一眼,我们目光交汇,我差点儿没惊呼出声,因为哪怕他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校服,刘海长得有点遮眼,还咬着自己半截左手大拇指,我也能认出来这是我爸,他和我长得实在有六分相似。刘旸老师看我愣了,又出声说,松明松天硕你们俩好兄弟干嘛呢,你一个人耽误咱们一分钟,咱们三个人就是耽误!话没说完,下课铃响了,刘旸老师忿忿地把教鞭撂了,我下意识地给他赔礼道歉,刘老师对不住。松天硕看着我瞪大了眼睛,刘旸老师就差没把白眼翻到天花板上,他端起作业本和水杯说,你好好醒醒觉吧你,然后夺门而出。

       我爸,不,应该是十六岁的松天硕,眯着眼睛冲我笑,你今儿怎么啦,冲着人张老师喊刘老师。我说,张老师?你说刘旸现在是张老师?松天硕猛点头,嗯啊,他什么时候叫刘旸了我怎么不知道?算了,反正这是在我梦里,管他姓什么呢。但我竟然在关键时刻昏迷了,还梦到了我爸的高中时代,等我醒了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作文里。但我怎么才能醒过来呢,刘旸老师发现了我对着宇文秋实喊妈,指不定要我妈带我上北大六院看精神科。我愁得在教室门口来回踱步,一转身猛地撞上一人,跟我差不多高,穿着女式短袖校服,梳俩麻花辫,一双棕黄色蝴蝶结小皮鞋,她抬起头来,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我看着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那张和我妈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我再熟悉不过了,微扬起的眉尾,尖尖眼角和笑时饱满的眼苔,此刻却在黑色麻花辫、斜刘海下,我妈真成我妈了。

       她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问道,松明,你今儿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是女孩的嗓音,我恍惚着,诚实回答,我做梦呢。她又笑了,你梦游?别吧,你还是快醒醒吧,等会儿咱们上体育课去。我确认道,你是宇文秋实吗?她点点头,是啊,快别玩你那游戏了,跟松天硕似的,无不无聊。我靠在墙壁上,心里想,不,这不是梦,一切都太真实了,刘旸老师的定语从句,我爸蓬蓬的刘海,我妈的小皮鞋,我反复念叨着,松天硕,松明,宇文秋实,下堂课开始了,大家都往操场上走,我还留在原地发愣,松天硕从教室后门走出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走喽,梦游神。我不禁盯着他的侧脸看,原来我爸就是这样的,发色浅,眼睛细,总咧着嘴巴笑,松天硕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收回了揽着我的手,摸摸鼻尖说,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你就说呗。我该趁此机会说什么呢?我没准备,只好问了一句,咱俩,是什么关系其实?松天硕见我认真,也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真拿你当哥们儿,自打开学第一天我看见咱班名单上竟然有人也姓“松”起,我就决定要跟你做一辈子兄弟!我哭笑不得,心说,我拿你当爸,你就只想跟我做哥们儿。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说,那你跟宇文秋实呢?松天硕触电似地蹦了一下,我说你干嘛这么大反应,他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宇文不在我俩后面,才靠近我耳边,小声道,不会被你看出来了吧?难道我爸妈这么早就开始谈恋爱了,我有点惊讶,说,你俩在一起多久了?松天硕推了我一把,哪跟哪呢,我就是昨个才想明白我可能是喜欢宇文的。

       宇文秋实在我俩前面,离得很远,我只能看见她窄窄的红白色背影在操场的草坪中央一闪一闪,跳动着,原来我梦里,不,原来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里,我妈是这样的,我撞到她,她却对我笑,说我装梦游很无聊,还要先说跟松天硕似的,看来平时我爸也没少表演逗她。


03

       我爸那点儿心思他倒是完全不愿意掩藏,女生打排球赛的时候眼神直跟着我妈上场下场移动,我妈刚发出一颗球,我爸就站起来拍手,结果那球发出界了,大家都看他,我爸讪讪地坐下来,我忍不住问,我妈……呃不是,我是说,宇文排球打得好吗?我爸笑着说,我又不懂排球,还成吧。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我妈跟同学坐在树荫下聊天,我爸一转身就没影了,我绕着操场逛了半圈打量这学校,我爸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小超市出来,买了一瓶绿茶拎着,我见他不喝,伸手想拿,我爸一拦,说去去去,想喝自个儿买。我就知道他保准是给我妈带的。不过我心情也好,见着我爸妈,呃,另一个时代的我爸妈感情这么好,看来他们肯定是修成正果了的那类校园初恋,青梅竹马,从校服到婚纱。

       最后一堂课上自习,我才知道在这里我妈是语文课代表,她抱一沓本子上讲台坐着,帮老师批改古文听写,还要先拿教鞭点点我们,说,都不许交头接耳啊。只有我爸搭理她,叫她宇文老师。同学们忙着写家庭作业,我魂不守舍地趴在桌上发呆,距离我误闯我爸妈的高中时代已经过去半天了,我还是没明白我是怎么来的,又该怎么回去,这里的松明到底是不是我,或者说,我是谁?我是谁!我竟然都想到这儿了,太可怕了,突然一颗纸团砸到我脑门上,我捡起来,我妈直挺挺地抬着头看我,有点慌乱地狂眨眼睛,我爸在后面踹我凳子,我可以顺手打开看下宇文老师和松天硕搁这儿光明正大地传什么纸条呢,但这并不重要,我把纸团塞到我爸手里,心想我爸真是昨天才想明白其实他喜欢我妈?这是个人早发现了吧。我借口说上洗手间,又走到走廊里茫然地四下张望,这已经是最后一堂课了,马上放学了,我该去哪儿?此刻我只想回到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我再也不嫌弃我妈每件衣服上都有洗不掉的烟味儿了,也不说他老打扮得像楼下棋牌室里那个爱用录音机听爵士的大爷了,我妈是全世界、全宇宙最好的我妈,回去以后我一定拉着他站在刘旸老师面前大方介绍,就是宇文秋实把我养大的,我叫他一声妈怎么了,我妈都没介意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发言权。

       宇文秋实走到我身后喊我,松明。我回过身来,她和我肩并肩站着,我俩都望着远处走廊门外的日光,我妈说,松天硕跟我说你今天特奇怪,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松天硕。我思索着,在流逝的一秒一分里寻找值得问出口的问题,比如,我问她,你和松天硕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妈说,小学呀,你不是知道嘛,但我俩初中不在一块儿,高中巧了,又考一起来了。没错,我爸妈是小学同学,在我过去成长的那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偷偷把我妈藏在书柜底层的小学同学录翻出来看,因为那里夹着我们家唯一一张我爸的照片,二十年过去了,照片早已经褪色、泛黄,我爸在镜头前笑着,系着红领巾,还是小孩儿模样,跟我小时候很像,这一点是对的。我继续问,你有没有幻想过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妈低下头沉默不言,我差点没忍住问你会和松天硕一直在一块儿吗?会结婚、有一个儿子,六分像松天硕,三分像宇文秋实吗,你们会给孩子取名就叫小明吗?虽然是特普通一名儿,但和松字放一块儿念就很好听,朗朗上口,好写好记。我妈轻轻说,我不知道,我得先回去了,等会儿张老师来放学,你醒醒神也赶紧回来吧。我想我大概明白了。这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着的我爸我妈,在高中又重逢,其实小学就对宇文秋实留下了一点儿特别的朦胧印象,在昨天松天硕才发现自己喜欢着她。

       我往教室走去,一抬头,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我的桌子上,是雷淞然。雷淞然把手中的绿茶瓶子抛起来又接住,对我说,你终于发现了,其实你只是来到了另一重宇宙。我很想说我要是六岁,兴许就接受了,但我今年十六了,我……可我并不感到很惊讶,我接受了。但我还是要问他,你到底是不是雷淞然?他说,我只是以每个宇宙里的雷淞然的形式存在着,其实我是多重宇宙的维序员之一,你可以叫我UniversalRay。我说,那我呢?雷淞然说,很抱歉的是,因为我们工作人员以此时此刻为横坐标x轴向后平移十年,十年前的一次操作失误,让原本属于这个宇宙的你错误地穿梭到了另一个y坐标上,所以我不得不借用雷淞然的意识在你身边观察你这十年来的生活。我开始掰手指头算,雷淞然说,你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发现你根本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是,我早就发现了,我原以为是我六岁以前大脑发育过于迟缓,没来得及储存下什么,我也问过我妈,他当时以我不记得了五个大字把我打发了,原来是这样,我是六岁的时候才突然降临的。

       雷淞然说,如果不是刘旸发现了你存在于这个宇宙的bug,你应该是不会再次跳跃到其他宇宙的,可惜,你把作文本夹在英语作业里了。我问他,那现在呢?我要怎么办?我是不是从此就没法儿回家了,只能在时空的间隙里游荡?!雷淞然把绿茶放下,那不至于,我们的多重宇宙系统经过这么久的维系、修复、开发,已经很完备了,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到你待了十年的那个宇宙里,回到你妈宇文秋实身边。不过,你想再看看现在这个宇宙里的你爸妈吗?毕竟你本属于这里。

       我被他的话吸引住了,站在原地,没有说想,也没有拒绝,雷淞然于是自作主张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看起来像个蓝牙耳机,轻轻一按,我们身处的教室就在顷刻之间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爸我妈的人生在我这个旁观者的眼前走马灯一般地放映起来。我爸我妈十六岁就对彼此有好感,上课时俩人偷偷传递的东西从圆珠笔到抄在便签上的小诗,从干脆面到我爸折的粉卡纸纸花,直到高中毕业才在一起,俩人读大学一个在西城,一个在海淀,大学毕业以后我爸妈就结婚了,比同龄人早了一大截,婚礼上张老师说天硕宇文啊,其实老师早就看出来你俩早恋了。我爸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凑在张老师身边说,不是老师,其实宇文小学就喜欢我了,我妈急忙扑到他肩上说松天硕你瞎说什么呢!我妈毕业之后成了记者,三天两头搁外面跑新闻,我爸起先在外企上班,后来又跳槽到国企养老,没事儿就爱在家养花逗鸟,后来我爸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松明,家里一直只有一辆车,我爸日复一日坚持早出门四十分钟把我妈送到新闻社再绕路去他单位,油价涨得厉害,我爸自个儿出门溜达从来只乘公交地铁,车倒是我妈开得多。再后来我妈身体不好,生了场病,就没再去社里头上班,我妈爱下厨,虽然厨艺不精,松明宁愿留学校里吃食堂,家里还是老囤我爸妈爱吃的小零食,松明也跟着偷偷往书包里藏鸡汁味儿的干脆面,张老师儿子也是个英文教师,跟他爸一样爱一年四季穿西服衬衫,好巧不巧成了松明高中班主任。

       还没放到松明高考,雷淞然就把这个宇宙的投影关了,我问他,这下我爸妈上高中的时候就见过我,那之后我呢?我和他们儿子还是一个人不?雷淞然解释,你刚刚所在的这个宇宙是因为你的意外跳跃而产生的,和我放给你看的并不是同一个,每个人每一次所做的选择都会产生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宇宙,只是它们有些很相似,有些则相差甚远。我还在捋清其中的逻辑,雷淞然已经又点开了下一个,这人诚是玩上瘾了。


04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我转过身,自己已经又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天台上,我知道这一切都在UniversalRay的掌控范围内,我只是看客,并不真正介入我爸妈的任何一种生活,我觉得这样很好,在这里,我妈穿一印着香蕉图案的衬衣,蓝白色校裤,膝盖上不知怎么被他磨白了,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我妈,我待了十年的那个宇宙里的我妈也不怎么爱倒腾发型,有一回他朋友喝多了来我们家就近借宿,客人睡床,我俩挤客厅打地铺,第二天客人起来洗漱要梳子,找半天没找见,我快把我们家翻通了才发现那把玉柄梳子被我妈放在阳台花盆里了,我至今也没想通我妈是怎么做到的。天台宇宙的宇文戴着墨镜,趴在栏杆上看远处金粉色的夕阳,和他穿同一套校服的松天硕从楼梯上跑过来,把掉在地上的地球仪捡起来,我爸的发型也颇不羁,往一侧斜梳着,烫过的发丝纹理如波浪般耸堆着,我爸说,培元讲堂周尚意教授的直播课,听不?我妈沉思了十秒钟才说,我看那干嘛。我爸犯委屈了,上次我都陪你买那买一赠一的导数解题精髓要义了。我妈回忆了一下,答应着,行呗,我也听听你那地理课。说着就往天台边缘走,我爸吓得赶紧从身后把我妈抱回来,你度数又涨啦?我妈低着头揉眼睛,我爸弯腰凑过去看,怎么了,我给瞧瞧。我妈说,不是,我刚发呆呢,还以为咱这儿是一楼呢。

       我很欣慰,天台宇宙里我爸妈感情也好,这我就放心了,正想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变成了第二食堂,我妈穿着灰卫衣牛仔裤,头发剪得很干净,和我们家我妈大学时期的照片有点像,我爸则穿一绿的,系着绿发带,黑短裤,很青春,像个体育生。我妈坐在食堂门口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卡片,目光落在很远之外的青天上,似有似无地笑着,我爸在旁边把玩手里的篮球,和他说,李滑,要不你就借这个机会跟她表白了呗?我早调查过了,他们西语班的每周三上午下课是十一点四十,这不刚好。我爸低头看手腕,空的,他笑笑说,巧了没戴。

       我叫停,雷淞然一按暂停,一切消失了,我迟疑着问,食堂宇宙里我妈怎么改叫李滑了?雷淞然说,是啊,不是每个宇宙的同位体都有相同的名字的,甚至不是每个宇宙里你爸妈都是人类的。我大惊,那他们是什么?雷淞然又帮我跳到下一个宇宙,我爸我妈靠在一块由像素堆叠而成的假山上,四周是绿得刺眼的草坪,远处还有座雪山,虽然是假山,但它也正在融化。我爸我妈是这个世界的小小npc,顶着犄角头盔,黑白的骷髅衣服,初级装备也能一碰就折的脆盾和短剑,靠在一起,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远处那座雪山的崩塌。很多小怪在这个世界跳来跳去,大喊着什么boss被消灭了,游戏要停服维护啦,快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啊。无数的雪山碎片像光点汇聚而成的白色河流,从远处缓缓袭来,淹没的人就变成同样的粒子,汇入其中。

       我冲我爸我妈喊,快跑啊,坐那儿干什么?雷淞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没用的,他们快要死了。我说他们快死了你就干看着?雷淞然很淡定,是啊,我不能影响任何宇宙的正常运转,我得有职业操守。是,我想起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和雷淞然在什刹海看人钓鱼,一不小心翻进了水里,我明明都看到雷淞然跳下来,游到我身边了,但他刚托住我的胳肢窝又松开了手,转身而去,我在冰凉的水里扑腾半天,还是靠俩冬泳经过的大爷把我救了上去。他不能影响,我来,我冲进怪群中,站在我爸妈身前,帮他们抵挡这阵虚拟的电子风暴,浩大的光瀑朝我迎面冲击过来,但不能伤害我丝毫,刹那一道白光,我转过头躲避,我爸我妈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两块不规则的碎片,白的,像残骨,静静躺在原地,宛如火炉的烟灰粉末中不曾被灼烧过的锡心。游戏宇宙结束了,雷淞然说,你爸妈已经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事。

       我看得累了,想就地倒下,顺势躺去,正好栽在雷淞然怀里,UniversalRay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频繁按动他的蓝牙耳机,无数个宇宙在我眼前接连飞速闪现,我看见络腮胡宇宙里的我爸妈,球形人宇宙里的我爸妈,南极宇宙里的我爸妈分别是帽带企鹅和暗黑斑纹海豚,土星宇宙里的我爸妈渺小如两粒尘埃,迪拜宇宙里的我爸妈是世界顶级富豪和全球通货膨胀的幕后推手,女性宇宙里的我爸妈是短卷发红唇摇滚歌手和穿墨绿色裙子戴竹节玉石耳环的现代诗人,乐高宇宙里的我爸妈是中国古典名著系列里的机甲悟空和大观园潇湘馆的阔叶芭蕉,还有一个宇宙只要恋爱了的人类就会变身成披萨,在那里,我爸是葡式菲力牛肉披萨,我妈是意大利人最讨厌的奶油菠萝的,看来他们已经恋爱了。雷淞然问我,好玩吗?我如实作答,起先好玩,现在有点累了。他笑笑,那送你回家吧。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正躺在卧室的床上,赭石色的窗帘在暗淡的夜色中沉甸甸地静默着,我仔细辨认房间里的书柜、书桌,柜上我妈的相册、相框、辞典、眼镜盒、烟盒、南极仙翁、彩色玻璃摆件,对,没错,我妈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说,醒了怎么不叫我。我不禁问,这儿是咱家吧,应该不是六院单人病房为了安抚患者情绪给特制的一比一还原卧室吧?我妈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又问,这儿应该不是天堂吧?我妈笑了,你要当成天堂也行。我妈拉开椅子坐下,坐在夜色中,我只看得到他一个朦胧的轮廓,我恍然想起不久前在雷淞然面前,我问他,如果说只要有人发现了我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bug我就得被迫暂时离开的话,那我妈不是早发现了吗?雷淞然摇摇头说,宇文从不觉得你的突然降临是个bug。

       我轻轻喊他一声,妈。宇文说,怎么了?我说,你是怎么跟刘旸老师解释的?我妈想点烟,手指摸到桌上的打火机又停下了,我就是跟他解释说这个世界总得给单亲家庭更多一点包容,和理解。他补充一句,其实你们班主任人还挺好的,也没多问。我又想起雷淞然告诉我不是每个宇宙里我爸妈都在一块儿的,那么这个宇宙里的我爸呢?是时候了,我得问出口了,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爸,松天硕呢?我妈还是把烟给点上了,他深夜里闲着的时候不是喝点酒就是抽点烟,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冷风瞬间灌进充盈着的暖气温里,我妈说,哦,你说松天硕呀,我俩自打小学毕业以后就没再见过了。原来这个宇宙里的我爸妈根本形同陌生人。

       我妈敏锐地察觉到我可能是想我爸了,过了两天突然跑过来跟我说他问到了我爸现在的工作单位,松天硕现在是一名话剧演员,年前有部戏马上要在人艺演出了,我立刻问,咱们能去看吗?我妈带着一点点笑看着我,说,行啊,买票有什么不能买的。我就这么轻易地被我妈又一次满足了。小时候我试探着问咱们能上新开的那家游乐场玩飞车吗,能上永定门大院喂鸽子吗,能上北海公园划船去吗,能和雷淞然上什刹海看人钓鱼吗,等等,我妈从来没有否决过我的任何提议,他每次都这样,像今天这样,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来,有时唇中含着纸烟管,在缭绕的烟雾里点点头,说行啊,去呗。

       我妈买了两张二百八的票,临出门前看着我忽然打趣道,要不你还是戴个面具去吧,你长得太像他了,我怕吓着他。我急忙说,我就是想去看一眼我爸现在过得怎么样,不是要到他跟前说爸我是您儿子。我妈乐坏了,说是是是,我知道。一路上我们都有点沉默,其实我是感到有些失落的,有些怅然的,我想象过我爸我妈之间的无数种关系,是初恋,后来没谈成,谈了,后来分手了,一起住过,但我爸不能接受有我的存在,我爸被家里头逼着相亲了,或者俩人因为什么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不欢而散,什么我都想过,唯独没想过我爸妈竟仿若一对陌生人,从大马路上擦肩而过都认不出彼此来。


05

       礼拜五的晚上,观众却并不多,话剧的名字叫《最后一个看月亮的人》,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先锋戏剧呢,以前我妈带我看过两次先锋戏,我不太能看明白,就记得有俩穿黑衣服的演员搁台上独白了好长一段,可能是我造诣不高品味不出什么来,但我妈也看不懂,后来我就决定十八岁之前不再观赏先锋艺术。好在不是的,故事通俗,表演流畅,台词清晰,虽然有点儿老套,讲的是主角南南自小立志成为武打明星,上嵩山少林寺拜师学功夫,师傅昼伏夜出,最爱品酒赏月,连带着南南也爱上望月发呆,终于跟师傅练就一身武艺,唯独一招轻功踏浪始终未曾学成。南南发现自己既做不了李小龙转世,也成为不了第二个成龙,灰心丧气,决心离去。南南在嵩山一待就是十二年,再回家,已无法习惯城市生活,看楼顶的月亮总觉不如嵩山。一年以后南南独自回到山寺,师傅却无影踪,夜里他登上山顶,曾与师傅月下对饮,过往回忆,恍在昨天,他起身温习曾经一招一式,山崖下忽然有个声音呼唤爱徒南南,他迈上山巅,当晚白月如盘,莹光透澈,南南张开双臂,从山巅跃入夜潮之间。

       我爸饰演青年南南,少年南南由另一位演员扮演,所以他的戏份主要在后三分之一,台词也不多,印象最深的还是落幕前我爸从山崖上跳下的动作,好像没吊威亚,看着跟真轻功似的。全体谢幕的时候我问我妈,南南最后那招踏浪练成了吗?我妈说,这就是编剧的留白了,靠你想象,你觉得呢?我说,依我看,师傅已经去世了,最后那儿是南南的幻想,他以为师傅回来了,跳下去,也是沉没在大海里。我妈没说话,我说,呃是不是我想得太悲观了?我妈说,其实我跟你想的差不多。

       演出结束,我们跟随观众往外走,在剧院大厅看这部话剧的参演演员照片,因为刚才离得有点远,不太能看清我爸的脸,照片上的我爸微微侧身,白色圆领T恤,头发烫卷了,在后脑勺梳一个小辫儿,额前还垂着几缕发丝,他望着镜头,却好像是透过镜头在望着我们,脸上是极其温吞的笑,下面印着他的名字,松天硕。这跟我确实像,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爸成年后的面孔,我只有鼻子随我妈,眉、眼、唇,甚至下巴的线条都和我爸相近,但他却不认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名叫松明的儿子。即便我的诞生是个错误。我看得太入神,都忘了我妈,一回身大厅里的人都走完了,我妈靠在门上,给我留下一个背影,他穿着灰棕色的棉外套,黑裤子,戴一条深绿千鸟格的长围巾,和一顶黑色皮质贝雷帽,微佝着腰,不知道在看何处。

       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带我上玉渊潭滑冰,我俩面对面,他牵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向远处滑行,那时候老师刚布置了篇作文叫《我想成为_____》,我还不知道填什么,就问我妈,我妈说,诶你知道我小时候写过一类似的,也是老师让我们畅想未来,题目叫假如我是什么什么,我记得我那时候写的是假如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我夸张地张大嘴巴,啊,那你都写了什么呢?我妈说,那谁还记得,不过语文老师读我那篇文章的时候搁讲台上乐了半天。我突然有了灵感,说,妈我知道了,我想成为一只飞鸟,寒来暑往,春至北平,冬去南方。我妈说,行啊。我说,我还想成为一颗星星,在天穹之上,遥遥照耀,日出而息,日落而亮。我妈说,行啊。我说,但我最想成为的,就只是我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想扑到我妈怀里,但他先在我面前蹲下了,伸出手来帮我捋顺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他的眼睛一亮一亮的,真宛若银河上一点,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烁不停,宇文笑盈盈地说,行啊。

       我决定离开这里。

       我找到雷淞然,问他,你能不能送我回到正确的宇宙?就是那个,我妈是记者,喜欢下厨,爱吃烤肉味儿干脆面,我爸留一小胡子,爱当我妈司机的那个宇宙?雷淞然有点懵,为什么,你过得不挺好吗。我说,是,挺好的,但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雷淞然有点犯难,这恐怕不行啊,宇宙之间的跳跃是不可逆的。我质疑,不可逆?那你之前不就把我从那个宇宙给送回来了吗?雷淞然说,是,但你只在那儿待了一小会儿,还没有改变那个宇宙太多,可你都在这儿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十年了,我已经没办法送你回去了。我有点崩溃,那十年前你怎么不赶紧把我送回去呢?雷淞然很无辜,十年前我们的技术还没到这一步呢。老天爷啊,我捧着脑袋痛苦地蹲下了,雷淞然看我这样,又一次询问道,你是真的想走?我说是,他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再跳跃一次,但跳跃是随机性的,所以不敢保证你会进入哪个全新的宇宙之中,而且,一个人只能在一个新宇宙里存在一次,第二次就不能长期待下去了,要么你从此就得不停地穿梭在不同宇宙之间,要么,你就会彻底消失,在第二个不属于你的宇宙里慢慢消失。我思考了一会儿,说,也行吧。在此之前,我需要和我妈道别。

       快过年了,大街上的人、车愈来愈少,楼下棋牌室也关门了,门上贴一张纸,写着“年后再聚”,我再也没看见那个提着录音机放爵士乐的大爷。我坐在床上,我妈坐在书桌前做读书笔记,我妈很爱在读完一本书以后写点什么,随记、感想、摘抄、小诗,无论他读的是《现代主义的政治》还是《禅籍方俗词研究》还是《关于火锅的一切》。暖气很足,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衫,写字的时候右肩跟随着笔尖的游走一耸一耸的,我渐渐发现其实很多宇宙里的我妈都拥有着那么一点相似的习惯,矜持,感性,恋旧,爱沉思,不过也许是发呆,当然,还有一点是接纳。我有点不能想象十年前我妈刚大学毕业,突然一个六岁的陌生小孩降生,抓着他的学士服衣角喊他妈,他却始终不曾觉得这是个骗局或者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我妈就这么接纳了我,张开手臂让我抱住他,尽管我的确是他的小孩。但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我从没有来过,我妈现在会不会早已经结婚了?或者还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点烟,写稿子到凌晨两点,还是睡不着,穿了外套、戴上帽子出门溜达。或者在天涯海角,总之不再是我妈。我宁愿我从没来过,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从没载过一个小孩,他的人生不用跟松明紧紧绑在一起,更不会知道他的小学同学松天硕刚在人艺演出,大厅里观众都走完了的时候他靠在门上只给我留下一个灰色的背影。

       我喊道,妈。我妈转过身来,坐得腰痛了,向后仰着靠在转椅的藤编椅背上,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走过去,想抱他一下,但我妈坐着,我只好站在他面前,他不解地抓抓头发问,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我翻书吵着你了?我说,没有,妈。我妈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终于站起身来,我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背,我妈没说话,轻轻拍着我,似一种无言的安抚,这一刻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我的心里闷闷的,忽然有一句话莫名闯入我的脑海中,此刻,我不知道和谁共享了脑电波,并与对方合二为一,我说,好好照顾自己身体。

       我妈顿了一下,半晌才说,我知道,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我闻到他衣服上传来那阵掺杂着淡淡烟味的洗衣液的清香,心里想,如果我爸在就好了,他也一定会像这样,并且比我更多,嘱咐他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别熬太久夜,换张宽点的床,俩人凑合挤挤,老睡地上对脊椎不好。我也很想和他说其实我去过其他宇宙了,每个宇宙都很有意思,但我还是喜欢你和我爸是初恋的那个宇宙,可能因为我本就属于那儿吧。在那里,婚礼上,我爸念了一首古诗,他说送给亲爱的宇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妈很害怕经历煽情的场景,比如如果有一群人一起给他唱生日快乐歌,我妈就受不了了,他必须要逃,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而是他害怕自己太容易受到触动,却说不出口什么,只能仓皇拱手道谢谢,谢谢。所以在婚礼上,我爸的诗还没念完,我妈就掉眼泪了,我爸一看,急忙诗也不再念下去了,伸手把宇文抱在怀里,灯光里,他脸上好像也有隐约的泪迹。



尾声

       “我叫松明,我爸是松天硕,我妈是宇文秋实。写到这里,我才发现其实我对我妈也并不那么了解,我看到的总是他的一小块碎片,拼拼凑凑,应该还是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宇文来,可能因为我看到的一直是作为我妈的那个宇文秋实吧。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人呢?但无论他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认不认识我,我都一样爱着他,这是从我俩的血缘里滋长而生的羁绊。”

       UniversalRay按下蓝牙耳机,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好像也不太陌生,我知道,这里是黑匣子。有人往我手里放了一只纸箱,说,这是上一组的,你等下给它拿到道具室去。说完她就走了,我初来乍到,搞不清楚道具室在哪儿,只好往前排走了一点儿,坐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间。舞台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着腰捡拾地上的什么东西,那人穿了一件黑长袍,快与背景融合,抬起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刘旸老师。有人披着一件短袖外套走了上来,忽然又有人跑上台,穿了一条橙黄色的棉质长裙,塑料拖鞋,但没戴假发,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说,这件上台效果还行吧?松天硕一边拧手中的矿泉水瓶盖一边看着他,笑着说这件好,就是你别老撩你那裙摆。宇文轻轻地呀了一声,松开手去,裙子自然而然地垂下去了,落在膝盖上,他伸腿去踢松天硕的脚踝,刘旸忍不住背过手去喊了一声,二位,能来帮我捡点儿干脆面渣吗?搁这站半天了我都。他俩急忙跑过来,松天硕又问,等会儿怎么走?跟我一起先吃晚饭去?宇文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望着空荡荡的观众席想了想,说,行啊。




end.




祝晚桥

【沈马】走在红毯那一天

·私设两人恢复单身、热恋中

·热烈庆祝沈马时隔6年再一起走红毯,不如来dream个大的。

·好甜好甜好甜

·4.5k,一发完

·我发4昨天的热搜与本文无关,假的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祝二位老师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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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沈腾目前的人生中,已经走过无数次的红毯,其中只有一次是和马丽一起走的。


  其实他现在年纪上去了,原本就不大好的记性就更差了,故而在世界各地走过的红毯他大部分也就记不那么清楚。


  记得最清楚的有...

·私设两人恢复单身、热恋中

·热烈庆祝沈马时隔6年再一起走红毯,不如来dream个大的。

·好甜好甜好甜

·4.5k,一发完

·我发4昨天的热搜与本文无关,假的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祝二位老师家庭幸福!



—————————————————————

  


00.



  沈腾目前的人生中,已经走过无数次的红毯,其中只有一次是和马丽一起走的。


  其实他现在年纪上去了,原本就不大好的记性就更差了,故而在世界各地走过的红毯他大部分也就记不那么清楚。


  记得最清楚的有两次。


  一次是他初出茅庐,身边是陌生又华贵的花花世界。他紧张又自豪地挽着她,意气风发地走在灯光闪烁的红毯上。


  另一次,是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身边是叫好的亲友与流泪的父母。他牵着妻子,身着西装,走在铺满鲜花的红毯上。


  时间有些久远了,他不记得哪一次他更开心一些,只知道他踏过这两抹鲜艳的红色时,就仿佛是淌过了两条再不能回头的烦恼河。


  从此,过往种种,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花。




01.



  “哥,过两天有红毯要走,还是两个,你去吗?”


  打来电话的是常远。


  沈腾觉得稀奇:“怎么少爷您还干起助理的活儿了?”


  常远嘿嘿一笑:“腾哥,我那不是一番好意么?虽然我知道你现在拍戏忙,但是这是咱们《独行月球》剧组第一次出席庆典活动,你看我都带伤上阵了,您自个儿掂量掂量来不来吧。”


  末了还添油加醋一句:“哟?丽姐没告诉你?”


  沈腾哪能不知道他憋着什么坏,忍不住舔着后槽牙骂他:“草他妈的,我……我能不知道吗?”


  令沈腾不忿的是,他是真的不知道。


  明明发了一整天的消息,她愣是半句话没提。


  于是刚一放下常远这边的电话,他转头就拨给了马丽。


  一开口就是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语调:“接到邀请了怎么不来问我?”


  “啥?”马丽一头雾水。


  “走红毯。”


  马丽恍然,又觉得好笑:“我又不是你助理。”


  “那你是我媳妇儿啊。”


  电话那头明显哽住了,沈腾得逞地笑出一排大花牙子,在对面开口骂他之前又赶忙继续上一个话题。


  “怎么的?不想跟我一起走?”


  马丽又哽住了,犹豫半晌,程式化地客套了句:“哪能呢……”


  沈腾无奈,这些年她倒是越发会藏心思了。从前那个刚来开心麻花时将紧张与局促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现在即便在他面前,也会说出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假话了。


  沈腾不知道,她是在这暗箭重重的名利场摸爬滚打出了一套保护自己真心的盔甲呢?还是怕他为难,于是对那些暗无天日的曾经和如履薄冰的将来闭口不言,只在他面前说些岁月静好的假话。


  不论是哪一种,他都觉得有些挫败。


  “8月12号是吧?你跟他们说一声,我也去,剧组这边我会请好假的。”




02.


  马丽当然知道沈腾会来。


  既然邀请的是《独行月球》剧组,哪有男一号不来的道理。


  其实她没什么可别扭的。


  她跟沈腾认识这么多年了,在音乐和欢呼声中手挽着手走过了不知多少花路。地面上那张所谓代表着庄严隆重的红毯,不过也就是一块红布。


  她本就不是善妒的人,他与多少人走过多少次,其实也都是工作而已。


  工作而已。


  不论是《夏洛特烦恼》还是《独行月球》,他们俩也只是工作而已。


  没什么好特殊的。


  所以她又有什么必要特意通知他呢?工作上的事情,自然有得是人会跟他对接。


  马丽这样想着,就有点儿说服了自己。


  不在意吗?


  自从和沈腾重新在一起后,马丽发现自己自欺欺人的能力越来越差了。


  她无奈地摇摇头,要是真不在意,明明空闲的每时每刻都在发信息,顺嘴提一句又怎么了?


  说来也怪,说是工作和生活只占一头,如今哪一头都占住了也没出现什么问题。


  可曾经他们在生活里错过了那么多年,按理说早应该是事业上的最佳拍档。但他们踏入这个圈子的七八年来,竟然只一起走过一回红毯。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哦,对了,夏洛以后,其实也没怎么合作过电影了。


  《一念天堂》的时候他忙着求婚、领证、结婚。


  《羞羞的铁拳》他不是主演。


  《西虹市首富》的时候,她隔着冰凉的屏幕,看到他在一次次的红毯上笑得勉强,于是也就狠不下心来怪他。


  于是她只好怪她自己——所谓的“王炸组合”不过是说说而已。原来他身侧没有她,也一样可以站在中国喜剧电影最顶峰的位置。


  那她算什么呢?


  或许他不是这么想的吧。但至少在观众的心里,她也不是他多么特殊存在,只是本就华丽的锦缎之上,刺着锦上添花却又可有可无的一抹纹样。


  她想。


  于是她不再和他合作。


  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


  马丽说不上来。


  她与他纠缠不清这么些年,传说中喜剧界最默契的组合之一,细细算来竟然只合作过这么几部电影。


  唯一特殊一些的,也不过是她与他曾在那次红毯上相互扶持,从籍籍无名走到花团锦簇。


  工作以外的红毯她倒是也看他走过,只可惜她没有机会走在他的身边。


  她站在远到快要看不见红毯的地方,遥遥为他送上祝福。


  那时她守着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只觉得此情此景哪怕有一丝不甘或遗憾都是对他的亵渎。于是她拼命管住自己的心,告诉自己,每一句喝彩,都是她真诚得掏出心来的祝愿。


  直到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他身侧的那几年,她才恍恍惚惚地想明白,如果能永远以最佳拍档之名并肩而立,也不失为一种求全的“永远”。


  她有时也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结婚没有办个婚礼;但更多时候是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办,那独一份的仪式感不会属于别人。


  她善良柔和,向来不爱以怨报怨,受过的伤,不会也没有必要为报复而让他再受一遍。


  现如今她在事业和生活上都与他重新站在一起,她从来都是知足的人,不会再贪感情以外的东西。


  心里的缺口,她早就学会自己去填。




03.



  出席活动那天,马丽被沈腾连哄带骗地穿上了一套他选的深V黑西装。


  说实话马丽自己也挺喜欢这身衣服,就是这天太热了,热得她妆都快花了。


  沈腾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拿着把扇子殷勤地给她扇个不停,左一句漂亮右一句美丽。连常远都看不下去了,梗着脖子让他秀恩爱好歹挑挑场合。


  某种程度上来说,得益于会场空调实在不给力,马丽本以为会有的感慨万千竟然一丝也抒发不出来。


  她摆出端庄大方的职业微笑,领着一个不着调、一个社恐、一个害羞、一个放空和一个僵直着脖子的男人走上红毯时,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开心麻花当之无愧的奶妈。


  直到他与她挽着手,走上布满鲜花和彩树的舞台,站在众人瞩目的领奖台上,蓝紫色的聚光灯一束束打在他们身上时,她才有些恍惚的感觉。


  其实她多喜欢浪漫啊。


  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手中牵着爱人,踩着花瓣,走在他们亲手布置出来的梦里。


  只不过事与愿违,他们一朝错过便步步踏错,从此所有她幻想的浪漫都不配正大光明地拥有。


  可令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当她扶着身边低下腰来牵她的沈腾,淌过这一地真正浪漫的繁花,站在话筒前时,想到的不是他的婚礼,也不是她的某次红毯。


  而是多年以前,还未翻修过、有些破旧的地质礼堂。


  她站在北京那个不算太大的舞台上,身着各色各样的戏服,在大梦一场般的戏里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做出过不计后果的决择,拥抱过真心相爱的恋人。


  在生活的逼迫里忍下来的懦弱,在戏里全变成孤注一掷的勇气。


  直到灯光亮起大幕落下,她站在舞台中央微微仰头,听到台下身后掌声雷动。


  她站在灯光聚集处,看不到台下几千双发亮的眼睛。


  但她知道,铺天盖地的喝彩从来不是因为她是谁身上的饰品。


  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只是因为她自己。


  就像现在一样。


  突如其来的释怀,让马丽有些手足无措,竟有些想哭。


  手上突然传来温暖的触感,马丽一愣,侧头看他。


  她忽然想到,即便哪一刻台下不再有掌声,在她身后,永远有人为她鼓掌。


  就像在舞台上,她可以永远自信地站在台前,然后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亮给他。


  他感受到她的目光,却没有回看她,脸上依旧挂着和煦地笑,应对着台下闹哄哄的人群与高高架起的长枪短炮。


  只紧了紧握着的手。


  于是她又笑了,礼花在眼前翻飞着,落到台上身上,她微微扬起头,又深深鞠躬,就像多年前那样。




04.


  一场典礼下来还是挺累的,等他们将厚重的礼服换下坐上回酒店的专车时,已经快要到凌晨。


  几个人突然怀念起从前不管有什么活动,结束后必得去撸串的传统来。


  沈腾半瘫在汽车后座,还不忘损到:“远儿你就别忙活了,就你那脖子还得找个人来喂你。收拾收拾回酒店,点个外卖吃得了。”


  烤串很快就送到了,几个人挤在常远房间,浓烈的味道把高级酒店熏出一种很接地气的感觉,虽然没有街边冒着呛人浓烟的夜宵店那种烟火气,好在人还是那些人。


  马丽开玩笑说看来都不比年轻的时候了,一个个到这个点就累了,从前凌晨排完戏,喝酒划拳还能玩到三四点。


  其他人忙着吃串儿,嘴上不停,鼻子里也跟着哼哼笑两声。


  明天还有活动,也就默契地没点两瓶酒,干巴巴的吃到一半也就吃不太动了。


  老朋友还是舒服,既然都累了就少说两句,谁也没想着要应酬似的活跃气氛,一个个都处于半待机状态了,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天。马丽说这今天那会场真是热啊,吃鱼说丽姐你那裙子也太不方便了我都踩着好几回,才伦开玩笑说不方便咋的大哥挑的没办法啊。


  于是话题又自动转到每次几个人在一起就要例行开大哥大姐玩笑的环节,众人哄笑一声看向沈腾,他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也不接茬儿,眯着眼睛沉默地笑着。


  于是几个人又讨论起今天活动上见到了几个合作伙伴,看到了哪个小伙子,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到银幕上播放年轻帅气的大哥,青涩漂亮的大姐。


  马丽面对夸赞总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那是人主办方用心,你看那台子那花那树,谁的照片放上去不得有氛围感啊?


  沈腾在一旁默不作声了一晚上,终于开口了。


  “你喜欢哈?”


  马丽心里一慌,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接话。


  “喜欢咱办个婚礼呗,我给你布置。”


  五个人同时一激灵,瞌睡全给吓醒了。


  只有沈腾依旧那样从容地笑着,望着她。


  到底还是黄才伦反应快,打个哈哈说那既然哥姐要谈正事咱们就先回避一下,丢下手上的串儿推着身边还在发愣的两个人麻溜地出去了。


  刚一出房门常远就反应过来,这不是我屋吗……


  手机响了,是艾伦的电话。


  常远站在走廊上叹气:“咋了伦儿,还没睡啊?”


  艾伦没听出他叹气的声音,就说来问问他脖子恢复得咋样了。


  常远又叹了一口,翻着白眼望酒店的天花板。


  “脖子还行,心脏不大好。”




05.



  开心麻花一哥一姐的婚礼没在泰国办,没花几个亿,也没兴师动众地请媒体请跟拍。


  马丽喜欢浪漫,但是不喜欢高调。她也曾在戏里和综艺里披上婚纱,但都不是他与她。


  至于沈腾,他曾觉得自己不该再有任何奢望,可他贪心不足,终究不愿错上加错。如今命运恩典,竟也一并赐给他。


  婚礼的地点是地质礼堂。


  锁上的大门,空旷的观众席,没有升起的帷幕。


  就好像十年前,他们曾无数次地在亮起的灯光下,反反复复,预演着别人的人生。


  直到今天,在这没有观众,却依旧有灯光与掌声的舞台上,终于上演了沈腾与马丽自己的故事。


  红毯铺在灯光聚集的舞台上,像是过去这十几年来指引她方向的天桥。从没有繁花红毯的少年时代里,一直走到花团锦簇的人生终点。


  她没有哭,轻轻地踏着脚下散落的向日葵花瓣,一步一步走向他。


  这是他们第四次一起走红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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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掉落搞笑彩蛋《张吃鱼之哥姐结婚而我是大怨种》,记得查收。


·记得三连

Vanilla

【Code Blue/蓝白】旁观

一个短篇,时间线在电影后,出现的专业术语都不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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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藤川医生最近感到有些焦虑。

起因倒不是因为工作,毕竟急救的工作内容常年让人容易产生焦虑感,这一点他已经习惯了。

让他焦虑的是他的前同事蓝泽耕作,以及现同事白石惠。

前者在婚礼祝福的录像里,给他录了一大段平时完全想不出来会从蓝泽口中说出的话。

比如什么“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对那个重要的人说出,你很重要”,什么“现在是我想像你一样”……

后来,藤川问冴岛:“蓝泽他这算是终于开窍了吗?”

没等冴岛回答,他自己想了想:“我觉得很有可能!”

谁知道全是欺骗性表征,直到蓝...

一个短篇,时间线在电影后,出现的专业术语都不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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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藤川医生最近感到有些焦虑。

起因倒不是因为工作,毕竟急救的工作内容常年让人容易产生焦虑感,这一点他已经习惯了。

让他焦虑的是他的前同事蓝泽耕作,以及现同事白石惠。

前者在婚礼祝福的录像里,给他录了一大段平时完全想不出来会从蓝泽口中说出的话。

比如什么“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对那个重要的人说出,你很重要”,什么“现在是我想像你一样”……

后来,藤川问冴岛:“蓝泽他这算是终于开窍了吗?”

没等冴岛回答,他自己想了想:“我觉得很有可能!”

谁知道全是欺骗性表征,直到蓝泽伤势痊愈,再次启程飞回多伦多,什么意外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怎么比他们俩还着急?”冴岛笑话他。

藤川说:“谁让我是第一个发现 ‘疑似症状 ’的人,可这都快十年了,居然还没确诊——”

而这疑似症状,就真的说来话长了。

其中病征表现格外明显的一次,是在给绯山办的欢送会上。

第二天绯山就要离开急救去妇产科中心,作为欢送的主角,她当仁不让地率先喝多了,而挂在嘴边的话,也从“以后可终于不用再看着你们的脸,真是太好了——”变成了“你们以后要是不经常给我打电话,我可是绝对、绝对会生气的,听到没有?喂……白石!冴岛!你们有没有在听?”

白石喝得也不少,她人已经有些晕了,听到绯山的话,一边用力地点了下头,一边还要笑话绯山:“绯山医生又不肯说实话,明明很不想走的。”

“今天和我一起做那个胸腔镜的手术,还说,其实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对对,我也听到了。”本来趴在吧台上,好像已经睡着的冴岛突然接上了话。

作为在场唯一还清醒的人,藤川感到压力很大。

白石笑着说完,一转身,就撞上了身后的人。她喝得晕晕乎乎,却仍然不忘要立刻鞠躬道歉:“不好意思——”

可是手里还拿着酒杯,又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刚进门就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的人,正是迟到的蓝泽。

他一手把摇摇晃晃的白石捞了起来,一边把她往沙发上带,一边问藤川:“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他只是临时有个手术,来晚了不到两个小时,结果原本应该是五个人的聚会,目前清醒的人,算上他,就剩俩。

藤川表示无法回答,只好找了个安全话题:“你那手术怎么样?”

“嗯,肿瘤位置不深,切除很成功。”蓝泽回答。

白石原本有些晕乎地靠在蓝泽身上,一听到“手术”,立刻坐直了,她问藤川:“藤川医生,有手术了吗?”

藤川:“……没有!”

白石垂下眼,似乎有几分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如果再去早一点就好了。”

蓝泽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藤川一眼,藤川回答:“今天直升机的患者,胸主动脉破裂,没救回来。”

看着患者在自己眼前心跳呼吸停止,不管再经历多少次,心里的不甘一分也不会少。

蓝泽自然知道,他看了白石一眼,她左手一直握着酒杯,被冰块染得很凉,只见她突然用这只冰凉的手直接拍在了他心口,嘟嘟囔囔地说:“麻醉。”

蓝泽想去握住她的手腕,结果白石一反常态,和平日对患者的温柔作风完全不同,她一把将蓝泽推在了沙发靠背上:“别动。”

这是干什么?要做手术吗?

还是用这么简单粗暴的麻醉手法?

正值夏天,蓝泽身上就套了件T恤,白石对此却极不满意:“这个手术洞巾不行,换一下。”

可是平时与她配合无间的冴岛,已经趴在那睡着了。

“算了。”白石医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现实,她抛下了刚才怎么都不离手的酒杯,左手在蓝泽胸前比划了一下,找准位置:“胸骨正中切口……”

同时,她右手握着支搅拌棒,说着就要用这个给蓝泽医生……不,“患者”蓝泽开个胸。

旁边观摩着“手术”全过程的藤川目瞪口呆,他早知道白石喝多了会变得很多话,却从没发现她还有这么一个隐藏爱好——人都喝晕了,心里还想着做手术!

做手术也就算了,挑的人还偏偏是——

可蓝泽居然没有起身走人,而是静静地坐在原位,好像真的被“麻醉”了一样。

“打开肌筋膜。”

“探查左胸腔……”

“……”

她小声嘀咕着开胸手术的过程,可那只手停在蓝泽心口时,却突然不动了。

“然后呢?”蓝泽看着她,平静地问。

白石垂下眼,她的手和搅拌棒原本都是凉的,却渐渐被染上了蓝泽的体温。

她垂下眼:“然后……发现是胸主动脉破裂。”

“救不回来了。”她闭着眼睛,轻声说。

在现场开胸,发现是主动脉破裂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救不回来了。

可是……

也许人生最难的地方就在于,人总是无法自控地去想“可是”与“如果”,却明知道都不可能。

“……”蓝泽沉默了一下,随即捉住她握着搅拌棒当手术刀的手,“你这不是知道吗。”

白石身子一歪,整个人就靠在了沙发上,看样子是放弃了他这个开胸失败的患者,闭着眼似乎要睡着了。

蓝泽想把搅拌棒从她手中抽走,没想到却引起了白石的不满,她手指微微挣动,松开了搅拌棒,却握住了蓝泽的手。

而一边看热闹看得很起劲的藤川,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常——按照正常情况,按照他对蓝泽的了解,蓝泽这个人,难道不该在白石进行那毫不着调的“麻醉”程序的时候,就起身走人吗?

但他居然配合着一直进行到了“开胸”的阶段。

可惜的是,这么配合的患者也没有好结果,主刀现在甩手不干了,连个缝合的过程都没有。

而他竟然毫无意见的,任由白石握着他的手指坐在那里——明明很容易就能抽出手来,可他却没动,只是有些无奈地注视着已经睡着的白石。

这样被动的表情,在蓝泽脸上很少见到,可只要一点,就能让他整个人显得柔和而鲜活起来,几乎都不像他了。

藤川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又觉得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便从旁边的果盘里拿了支叉子,效仿白石,假装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持针器:“喂,蓝泽,要不要我帮你缝上?”

刚才还非常配合的蓝泽,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用眼神坚决地表达了“你闭嘴”。


喝多了第二天总免不了头疼,白石揉着额角,一边往餐厅走,一边心想以后绝对、绝对不要再喝这么多了。

她刚坐下,藤川就端着餐盘坐在了她对面,眉飞色舞地冲她挑了挑眉。

“怎么了?”白石一头雾水。

“白石,你昨天可是做了不少了不得的事情啊!”

“……”白石顿时有些紧张,自己昨天是多喝了几杯,然后她干什么了?

“我好像撞到了一个人,然后……”她开始努力地回想,“……想不起来了。”

“你撞到的是蓝泽。”藤川说。

白石松了口气,好在不是别人。

可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藤川继续道:“然后你抓着蓝泽,说什么都要给他开个胸。”

白石:“啊?我……我什么?”

藤川简明扼要地重现了手术过程:“麻醉用冰块,手术刀是搅拌棒,最后连缝合都没有——”

而对面的白石已经傻眼了。

可偏偏藤川这时候又说:“蓝泽,你说是吧?”

她一回头,蓝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们后面的位置。

藤川憋笑憋得很辛苦,而蓝泽不为所动,可他没有反驳,那其实藤川医生说的是真的吧——白石觉得头更疼了。

“不、不可能吧?”她被藤川医生的描述惊得心跳不停加速,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白石不可置信地继续问道:“我……我怎么会不记得缝合?”

“我说白石,你该关注的不是这个吧?”藤川笑得几乎需要高流吸氧。

而白石的表情,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自己淹死在面前的味增汤里。

蓝泽大概是吃完了,他站起来,在白石面前放下了一罐咖啡:“会头疼就不要喝那么多。”

然后脚下带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糟了。”白石心想,“蓝泽医生是不是生气了?”

她在藤川停不下来的笑声里苦恼地发起愁来,这可怎么办?急诊还有几个患者想请他来会诊呢。


藤川大有指望着这一个意外笑一整年的趋势,晚上下班的时候,他一边跟冴岛复述着昨晚的经过,两个人走出值班室,就看到白石和蓝泽站在走廊拐角处。

“蓝泽医生,昨天真的非常抱歉!”白石双手合十,特别不好意思地说着,“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她一整个下午,只要稍微一空闲下来,就忍不住要回想自己昨晚的壮举——可惜半点印象都没有。

下午抢救室送来个患者,叫了脑外科来会诊,来的不出意外还是蓝泽。

抢救流程一切如常,结束的时候,她对实习生说:“缝合交给你,拜托了。”

话音刚落,一抬头,就看到蓝泽站在抢救室另一边,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可刚和她视线相交,就很快看向了别处。

“果然是生气了……”白石想。

于是就有了现在她如此郑重的道歉。

蓝泽靠在墙上,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他问:“抱歉什么?”

白石尽管觉得十分难为情,可咬咬牙,还是说:“我不该喝多了以后,就抓着蓝泽医生,要给你开胸……”

蓝泽的表情变得有点一言难尽。

“我下次会记得帮你缝合的。”白石继续道,“真的非常对不起!”

“……”蓝泽无言地看着她。

白石想了想,她刚才说什么?

下次?不,没有下次了!

“不是,我是说……”她急忙开始解释。

蓝泽却笑了一声,像是终于有些无奈了。

他移开视线,伸手帮她按了向下的电梯,嘴里却仍然没有好听的话:“不值班就快点回去。”

他说完就走,只留下一个背影。

白石仍有些愣神,就看到藤川和冴岛从拐角冒了出来,藤川问:“怎么样,你和蓝泽说了什么?”

连冴岛都显得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白石说:“我跟他道歉,说下次会记得帮他缝合……”

藤川:“……”

冴岛:“……”

藤川绝望地想,如果自己的感觉没有错,这两人之间真的存在所谓“暗流涌动”萌芽的话……

那萌芽十有八九都是被白石一手扼杀的。



02.


绯山医生最近也有些烦恼。

升职固然让人开心,工作内容也是她喜欢的,可喜欢的工作也不代表就没有烦心事。而且,她最近还收到了求婚。

她和自己的某两位同期不一样,在这方面完全没有拖延症,转眼间,婚礼筹备就已经提上日程了。

而翔北急救的实习生们,也终于考评通过,正式成为了急救飞行医生。

他们在晚上办了个欢庆会,绯山也欣然赴约。

自从蓝泽离开后,他们很久也没有这样聚在一起过了。大家热热闹闹地拍了合照,藤川手指一动,顺便把照片转发了给蓝泽:“实习生们今天正式转正,庆功会,羡慕吧?”

他们的联络时断时续,大多数因为时差和太忙的关系,蓝泽基本都是隔一段时间才会看或者回复。

可这回不知道怎么的,蓝泽很快就看了,并且没过一会,就回了个句号过来。

藤川:“???”

这是干嘛,手动表示已阅吗。

于是他好人做到底,顺手发了个视频邀请过去,邀请急救曾经最可怕的指导医隔空参会。

按照他对蓝泽的了解,他肯定不会接受。

结果居然接通了。

那边的蓝泽大概是在值班室休息,藤川冲他打了个招呼,结果就听见这人说:“这样的实习生居然也能转正,白石真是辛苦了。”

藤川:“……”

他非常善解人意,帮蓝泽把手机镜头转向了白石那边。

好像并不出人意料的,许久不见大家的绯山医生又多喝了几杯,拉着白石和冴岛,有好多话要讲。

“准备婚礼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大家都是来祝贺我结婚的吧?不是专门来吃料理的对吧?”绯山握着杯子,委委屈屈地说,“每天要选不同的治疗方案已经很烦了,为什么连料理都要试那么多种?”

“而且,我根本吃不出到底区别在哪——”

“绯山医生怎么了?”来取饮料的灰谷小声问。

“在为婚礼上的食物发愁呢。”白石悄声回答。

“白石!你们在偷偷说什么!”绯山气势汹汹地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你懂吗!这种苦恼……”

“我懂的,绯山医生,我懂的。”白石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臂,一边柔声回答。

“骗人,你才不懂——因为蓝泽根本不在乎这些吧,他那个人,难道不是吃什么都是一个表情吗。”

绯山说完,好像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就靠在了冴岛身上,继续喝。

周围的人一脸震惊地看向了白石。

横峯:“什么!白石医生,我居然都不知道!”

雪村:“原来是这样吗?”

名取:“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

灰谷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词。

白石愣了一下,她说:“等等,不是在说我吗,为什么会扯到蓝泽医生?”

“……”

不远处的藤川举着手机,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而他一低头,发现蓝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视频挂断了。

这人真是——

而一旁的白石却突然收到了几条新消息。

消息均来自蓝泽医生,内容是几篇期刊论文的链接。

他们平时也经常交流论文,白石起初没太奇怪,可仔细一看,论文主题无一例外,都是关于酒精中毒患者的急救。

“……”

白石看了一眼自己眼前那杯根本没喝几口的酒,突然就笑了。

她给自己还剩一多半的酒杯拍了照,发送给了蓝泽,又回复道:“今天给实习生们开庆功会,如果蓝泽医生也在就好了。”

蓝泽那边隔了一会,才回了一句:“好让你继续做违规手术吗。”

白石无奈地抬起手揉了揉额角,这件事,他到底还要记多久?



03.


新海医生最近也有些苦恼。

起因是他想约急救的白石医生出去吃饭,俗称“约会”。

蓝泽走后,来往脑外科和急救之间进行会诊的人变成了他,倒是多了很多和白石医生相处的机会,但事情进展未如预期,并不顺利。

比如之前,一名直升机送来的患者会诊结束,成功收进病房,抢救室里就剩下他在写会诊记录,以及又折回来拿自己听诊器的白石。

“啊,新海医生,你还在啊。”白石看到他,“今天也麻烦你了。”

“不用那么客气。”他回答,“白石医生,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他语气轻松地问完,心里却有些忐忑,心想如果她说可以,那回去要问问其他同事,有没有合适的餐厅可以推荐。

出乎意料的,白石很直接地回答道:“好啊,刚好我准备去餐厅,现在人应该也不会很多。”

新海:“???”

等一等,白石医生,并不是去医院的餐厅——但现在再跟白石解释,好像又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白石找到她放在了桌子上的听诊器,一边看向新海:“我们走吧?”

两个人一同往外走去,他看到白石手中的听诊器,觉得那颜色似乎有几分眼熟——为了各科室间好区分,大多数医生听诊器的颜色也是跟工作服一致的,可白石手上拿着的听诊器,却是黑色的。

留意到他的视线,白石低头看了看,随即解释道:“啊……这个吗?”

“是因为颜色不对吧?”她笑道,“这个是蓝泽医生的。”

因为蓝泽去多伦多是长期离开,他那张桌子自然也要清理出来,白石那天值班,就一边写值班记录,一边看着他在那收拾东西。

其实说是收拾,最后几乎没什么需要他带走的东西。

“白石,这本《神经外科学》要留给你吗。”

“好啊。”

“ 《心脏外科手术图谱》呢?”

“嗯。”

他们放在值班室里最多的私人物品,就是专业书籍,可时间长了,如果不看书里写的名字,很容易不记得到底是谁的。

最后白石也跟着他一起开始整理起来,那些原本属于蓝泽的书,最后无一例外地留给了她。

于是,蓝泽留在翔北的东西,只不过从桌子的一边,移去了对面,现在全都放在白石的位置上。

书架最外面的书,是有蓝泽批注的;笔筒里多出来的笔,也是他习惯用的那几支……

白石看了看对面空了的桌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桌子,笑着说:“什么嘛……这样简直像蓝泽医生根本没走一样。”

蓝泽没说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听诊器,递给了白石:“给。”

白石:“诶?”

“你的不是找不到了吗。”蓝泽说。

她刚刚下手术之后,发现不知道谁把她放在工作台的听诊器拿去用了,随口问了一声,也没找回来。没想到蓝泽却留意到了。

白石接了过来,她说:“这样就更像了——好像是蓝泽医生把全部东西都寄存在我这里一样。”

蓝泽说:“还有一样。”

他走到了排班表前,把印有自己名字和照片的那张卡片从白板上摘了下来。

他把那张名牌放在了白石手中:“这才是全部。”

笔直的直升机跑道,螺旋桨旋转时巨大的轰鸣和卷起的风,第一次在现场截肢时温热的血液触感,暴雨中奔跑的身影……

在翔北的十年时光,好像全部都封存在其中,如今将它摘下,好像才算是真正的告过别了。

他最重要的东西,最珍视的人,最特别的地方,都会留在这里。

白石伸手接过,她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卡片的边缘,低下头说:“……把这个拿下来,好像才终于有了点真实感。”

蓝泽是真的要离开了。

“以后……蓝泽医生都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排班表里了吧。”

蓝泽沉默了。

白石笑了笑,收紧手指:“不过,我会帮你好好保存的。”

“嗯。”蓝泽应到。


“我的之前不知道被谁拿走去用,他就把自己的借我了。”白石向新海解释道,“不过虽说是借……”

好像也不用还。

新海笑了起来:“你们关系果然很好。”

白石的回答还是:“只是认识的时间长而已。”

长到只要回想起过去,每一个难捱、痛苦和绝望的回忆里都有他,可每一个喜悦、感动与欣慰的时刻,也有他。

无处不在,悄然而绵长。


新海和白石在医院的餐厅简单地吃了个午餐,话题不知道怎么的,从始至终,都没能绕开蓝泽这个不在场的家伙——等新海回到脑外科的楼层,他回想起今天的这一段经历,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拿出手机,给蓝泽发消息。

“我今天约到了白石医生一起吃饭。”

哪怕是在医院餐厅呢。

过了一会,他看到消息状态变成已读未回,到了晚上下班,蓝泽才惜字如金地回了一个句号。

新海回复:“蓝泽,你好像完全没有兴趣啊。”

“我对医院餐厅当然没有兴趣。”

新海:“……”

“白石医生已经告诉你了吗?”

“她平时根本不会去医院餐厅以外的地方吃饭吧。”

新海无话可说:“你可真了解她。”

“只是认识的时间长而已。”

“……”

你们急救的人,是有一套统一口径的应对话术吗?



04.


横峯最近也有些烦恼。

过完新年,很快就到情人节了。

她自己倒没什么,倒是同学与好友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巧克力,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急救这边,看起来完全没有哪怕一点的节日气氛。

藤川医生和冴岛护士每天都很恩爱,好像过不过情人节都没差;雪村满心都是要变成冴岛一样能干的护士,她如果会准备巧克力,大概也是要送给冴岛的……至于她的同期名取和灰谷,一个放松过头,一个紧张过度,就更加没有参考价值。

今天是她和白石当值,她想了想,决定去请教坐在那边检查病历记录的白石。

“白石医生,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嗯?”白石抬起头来,“什么事?”

“你觉不觉得,急诊的医生,好像很难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啊……”她用手撑着下巴,有些苦恼地问道。

“每天都是值班、查房、手术和直升机,休假的时间也少,也很难有机会认识医院之外的人。”

白石愣了一下,问道:“是最近太累了吗?”

她随手在电脑上翻了下值班记录:“要不明天的夜班,我来帮你值吧,觉得累就好好休息一下。”

横峯被她这一如既往的温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石还是那么温柔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白石医生,你去年情人节怎么过的呀。”横峯问。

“情人节?”白石愣了一下,像是还花了点时间来想是几月几号。

“完全没印象了……”白石一边说着,一边又顺手输入日期,在系统里查了一下。

“啊,我想起来了。”她看着系统里的记录,“我那天值班,那一晚可真够呛的,救护车送来一位钢筋贯穿伤的患者,来的时候失血过多,担架推过去,整条走廊都是红的。”

“那救回来了吗?”横峯问道。

“我们连夜叫了脑外下来帮忙,直接就上手术室了。”白石回忆道,“这么说起来……当时蓝泽医生本来都要回家了,最后看到这个患者,还是留下来帮忙做了手术。”

横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点也没感到意外。

她觉得自己大概选错了咨询对象,白石医生大概根本没留意过身为急救医生有没有私人生活这一个问题——可能她的私人生活就是急救吧。

就在她失望地趴在了桌子上的时候,白石好像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她说:“原来因为那天是情人节啊……”

“诶诶?什么?”横峯好像预感到了有八卦可以听,立刻又坐直了。

一年前的情人节,蓝泽的办公桌一大早就被放了不少巧克力,他望着那一堆包装光鲜亮丽的糖果,就听到新海的打趣在背后响起:“啊,蓝泽医生还是这么受欢迎啊,真是让人羡慕。”

羡慕什么?能获得更多卡路里和蛀牙机会吗。蓝泽无动于衷地想。

那一天,他路过了急救好几次,和白石打过好几次照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额外期盼什么,就总觉得这一天的确是要有些不同的……

可那天急救每个人都忙得脚下生风,白石大概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天到底不同在哪。

见了他都是远远地打个招呼,就带着人朝直升机或抢救室跑。

而那晚他原本并不值班,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办公室看病历看到很晚。就在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反常,决定回家时,脑外科的会诊电话在深夜尖锐地响了起来。

“翔北脑外科。”他顺手接起了电话。

“这里是急救中心……蓝泽医生?”那边的白石有些迟疑,因为她记得蓝泽今晚原本不值班的,“你还在吗?”

“在。”蓝泽回答,“什么事?”

然后就是蓝泽跟着急救一起上了那台紧急手术。

将患者送进ICU,已经到了后半夜,白石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罐咖啡,她忙了一整天,中午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整个人靠在走廊的座椅上,累得完全不想动。

走廊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侧过头去:“啊,蓝泽医生,刚才真是谢谢了。”

“今天真是够呛吧。”蓝泽说,“急救那边。”

“是啊……”白石回答,“一整天都没停下来。”

蓝泽想说,不要太勉强自己,又觉得说了也没用,白石肯定会回答“谢谢蓝泽医生”,然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块巧克力,不是他办公桌上别人送的那些包装靓丽的精美情人节巧克力,是他下午路过医院便利店,“随手”买的。

可能为了迎合节日气氛,便利店的巧克力款式也都做成了心形,蓝泽装作不经意地把手里的巧克力递给了白石:“给。”

语气再平常不过,就像是递过去一罐咖啡。

“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吧。”他平静地说。

白石愣了一下,接了过来:“真意外啊,蓝泽医生居然也会买巧克力啊。”

他好像整个人都和零食这类食物是绝缘的。

蓝泽说:“碰巧而已。”

她果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啊。

“那我不客气了。”白石笑了笑,低头拆开了包装,顺手把手里的心形一掰两半,将另一半又递给了蓝泽。

情人节的夜晚,人们会与相爱的人共同度过,爱意会让夜晚显得格外暧昧绵长。而在医院深夜昏暗的走廊里,也有两个人并肩坐着,静静分完了一块巧克力。

“蓝泽医生今天本来不值班的吧,你不回去吗?”

“嗯。”蓝泽在昏黄的灯下,侧过头看着她,轻声应道。

他今天不想回去。


“白石医生,到底什么事嘛,”横峯眨眨眼,虽然一般情人节的巧克力,都是女生送给男生,但这种细节暂时就不用管了,她好奇地追问道,“是蓝泽医生那天有送巧克力给你吗?”

“也不算吧?他说只是碰巧而已。”白石回答,“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看着不像是会碰巧买巧克力的人。”

横峯赞同地点头:“所以,就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嘛——”

白石则推测道:“是情人节的话,那可能是别人送给他的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横峯听到白石的回答,那股兴奋顿时烟消云散,又重新恢复了愁云惨谈的心态里去——白石医生这样的脑回路,也难怪她并不觉得在急救没有私人生活了。

看着又重新开始认真工作的白石医生,横峯不禁对她的魔鬼指导医蓝泽医生有了一丝同情——当然就只有一点点。



05.


蓝泽医生也有些……不,他没有烦恼,他只是有些烦。

烦的源头,是他正和藤川连着视频的手机。

他们几个今天又聚在了一起,藤川不忘大洋彼岸的旧日同期,依旧热情地邀请他隔空参会。

可视频接通,他和那边的人一一打过了招呼,唯独却不见白石。

看到他的表情,藤川明知故问:“蓝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蓝泽:“……”

“没有。”他回答。

藤川无视了他的回答,径自把手机支在了吧台上,开始了属于他一个成功已婚男士的谆谆教导。

“蓝泽,我和你说,你这样真的不行啊!”

蓝泽那边虽然仍然连着视频,可人却不在画面内,音量开大些,还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大概是在看论文或者资料。

坚持不懈是藤川的优点之一,他继续道:“我们过来之前,看到新海医生把白石叫住了,最近大家可是都在猜,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

“对啊蓝泽,你这 ‘细水长流 ’的路线,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绯山也凑近了画面内。

“什么,绯山,你居然还给这种拖延症一样的套路起了个学名吗。”藤川惊讶道。

蓝泽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们很吵。”

藤川:“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冴岛接道:“毕竟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

绯山补充:“除了白石。”

蓝泽拒绝接话。

“就算你打定主意要走细水长流的路线……好吧,那你也得注意一下,水是不是都要改道了啊!”藤川简直觉得恨铁不成钢。

就好像看着他支持的长跑选手,在比赛的白热化阶段,莫名其妙被之前套圈的选手反超了一样。

“我和你们说,之前我不是找白石帮我选婚礼的新娘手捧花吗?”绯山说,“当时我和她讲,到时候你一定要站得靠前一点,我好把花扔给你。”

“然后,你猜那家伙和我说什么?”绯山说起来,简直要扶额叹息。

“什么?”

“我们的领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 ‘绯山医生,不用了 ’。”绯山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白石轻柔又坚定的口吻。

“蓝泽,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以为你终于战胜了拖延症,跟她告白了呢!”绯山话锋一转,又把矛头对准了视频那边的蓝泽。

“结果她又说…… ‘有很多人想要新娘捧花吧 ?还是留给更想要的人比较好 ’ 。”

绯山长叹一口气:“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她都要先想着别人啊!”

冴岛毫不意外:“听起来完全是她会说的话。”

藤川朝那边问:“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蓝泽?”

“诶?蓝泽医生?”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白石推门进来,“他也在吗?”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她就忍不住条件反射地问道。

“我们跟他连着视频呢。”绯山说。

“然而蓝泽医生说太忙碌,甚至不肯在视频里露脸——”藤川打趣着说道。

结果他一回头,就看到蓝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画面里。

藤川:“……”

白石放下包,跟蓝泽打了个招呼,就听见绯山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白石疑惑地看着她。

“新海医生不是约你出去吗。”

“我没有去呀。”白石回答,“不是约了你们吗?”

她伸手想叫饮料:“请给我一杯——”

话音没落,却留意到视频画面里蓝泽的眼神,他说:“你……”

白石急忙抢白道:“是是,我知道,蓝泽医生,我不会再给你开胸了,你放心吧。”

旁观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很大的笑声。

蓝泽像是无奈了,他说:“再见。”

绯山突然想起来正经的事还没有说,急忙叫住蓝泽:“哎哎蓝泽,等等,我婚礼的时候,你可绝对要来啊——”

蓝泽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视频那边就黑了下去,白石说:“他是生气了吗?”

绯山揽过她的肩膀:“他没有,他早就习惯了。”

习惯什么?白石一头雾水。


绯山医生的婚礼,选在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仪式办得简单而温馨。而白石作为伴娘,已经没忍住抹了好几次眼泪。

她旁边的座位空无一人,是给蓝泽留的。他因为机场航班管制航班延误,无法准时来到现场。

而终于到了女孩儿们最期待的扔新娘捧花环节,绯山站在那冲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些,冴岛也在耳边催促她:“白石医生,快去呀。”

“哎,不了不了……”别人都是不停往前站,她是不停向后躲。

台上的绯山都要被她气笑了:“喂,白石,我又不是扔炸弹,你要不要躲那么远?”

大家笑作一团。

最后,是横峯接到了捧花,她高兴得脸颊通红,搂着雪村又蹦又跳:“我觉得我明年一定会超级、超级幸运的!我们所有的患者肯定都能痊愈出院!”

“喂!新娘捧花不是做这个用途的吧?”

“啊,是哦……”横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就只能想到这个……”

“肯定是被白石医生传染了。”

白石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望着他们笑闹着。她并非不想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如果那个人也在的话,肯定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们。

她总觉得,那个人也应该在现场,他总是习惯站在她半步远的地方,他们会用同样欣慰和祝福的眼神望着绯山医生,而在她低头抹眼泪时,他大概会移开视线,却在桌面下,悄悄把手帕递给她。

白石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她不想要那代表了无尽美好寓意的新娘捧花,她只是想要那个人也可以在场。

在她身边。



“没拿到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新娘捧花。”

白石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一时间竟不敢回头去看。

蓝泽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她。

白石穿着浅色的伴娘礼服,许久未见,头发又长了些许,一阵风吹过,恍然仍是多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在翔北初见时的那个女孩儿,一直都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走远。

白石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回答道:“嗯,没拿到呢。”

“会不甘心吗?”

“嗯……一点点而已。”白石笑着看向他,“不过……蓝泽医生,你这来得也太晚了,仪式都要结束了。”

蓝泽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是太晚了。”

那些早就想要讲给她听的话,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一直都没能说出口。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半步远的距离,却始终没有人肯率先迈出那短短的半步。

白石静静地望着他,蓝泽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他听见了自己因为紧张而有几分紧绷的声音。

“你不需要那束捧花。”

蓝泽说着,一边向白石伸出手去:“你有我。”



06.


白石医生现在有些紧张。

身后人群的欢声笑语好像都离她无比遥远,而在她心中已停驻多年的那个人,好像在这一刻,终于走完了曲折而漫长的旅途,走到了她面前来。

那是多少年以前?

一起淋过的滂沱暴雨,被他按住肩膀时,掌心传来的温度,夕阳下电车里,他用自己的后背,为她隔离出的那小小一方空间……

可时间过去太久,现在的她再回首去看,那两个实习医青涩的身影,已经并肩去得很远,渐渐看不见了。

但眼前的这个人,他一直都在。

“你有我。”她听见蓝泽这样说。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一直都是。

温柔的春风拂面吹过,仿佛将一些水汽吹进了她眼中,闪烁朦胧的视线中,她坚定地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蓝泽的掌心。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她近距离地听到了自己和蓝泽几乎一样快速而鼓动的心跳。

她也听到了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

“我愿意。”




—The End—





抱歉我还在意难平,一意难平就想制造人工糖精……明明看完这么久了……

其实如果不看电影,大概都不会这样,而且为什么都这样了,居然还又看了一次(。

anyway还是感谢阅读!

飛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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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信徒
画完一张爷爷~是给e酱画的,b...

画完一张爷爷~是给e酱画的,bulingbu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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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晒

【全职//叶修x我】Someone Like You

//取自 Adele<Someone Like You>

//原著向破镜重圆

//是叶修

//我爱他


叶修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

书看到一半,我的大脑突兀地冒出来这样一个结论。


叶修是个过久没有出现的名字,此刻如此堂而皇之地跳到我的脑袋里震荡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从冗长不知所云的小说中抬起头,窗外的景物终于有了点暖色,然而这受雾霾污染而显得不干不净的太阳光并不能给我受到冲击的脑袋任何慰藉,反而让我有一种五官堵塞的不适感。

是冬天,但不太冷,虽然我的双手冰凉,...

//取自 Adele<Someone Like You>

//原著向破镜重圆

//是叶修

//我爱他

 

 

 

 

叶修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

书看到一半,我的大脑突兀地冒出来这样一个结论。

 

叶修是个过久没有出现的名字,此刻如此堂而皇之地跳到我的脑袋里震荡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从冗长不知所云的小说中抬起头,窗外的景物终于有了点暖色,然而这受雾霾污染而显得不干不净的太阳光并不能给我受到冲击的脑袋任何慰藉,反而让我有一种五官堵塞的不适感。

是冬天,但不太冷,虽然我的双手冰凉,但我的胸口是热的。屋外没有风,所以灰压压的霾更加明显,沉重地扑在这个城市上方,空气干燥得像被抽了真空,让万物死气沉沉地凝滞着。我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茶几上的咖啡,放到嘴边探了探液体温度便又放了回去——半热不冷的,既不能温暖我也不能冻醒我,我讨厌这种不干不脆黏腻不化的感觉。

目光重新回到书页上,我看了几行却发现自己并不记得眼中的情节,狐疑着往前翻了翻,一直翻到半小时前刚开始看的那几页才堪堪找到有微妙熟悉感的只言片语。我气馁地合上书,侧倒在沙发里,悲哀地承认工作之后再也没看过一本书的人想要读懂意识流真是天方夜谭。

说到底为什么我要把这套《追忆似水年华》买回来呢?这种万众称道却无人完整看下来的经典名著对庸人来说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有任何用途。我也是庸人,但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庸人,我清晰地认识到这套书被我买回家后只能在书架上充当装饰品,但实用主义至上的我仍然把它搬了回来,甚至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周休假的第一天试图翻开第一卷。

但显然我这冒充文艺青年的尝试十分失败。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年华。这个中文译名真是无比精妙,比我第一反应下的“重找逝去的时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尤其是这个“追”字,把原文的状语词组改成了动词词组,给人一种动态的美感,隐隐透出珍惜之意——那些往事啊,要是你不回去追,就会永远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将这书名当成是一个状语来理解。我不是艺术家,没那个闲情逸致在回忆中奔跑,我的回忆是凝滞的,像窗外真空的天气那样让人喘不过气,像手边半冷不热的咖啡那样让人不舒畅。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叶修的突然出现才会让我这么怔忡。

 

我意识到回忆中的叶修并不是突如其来的造访。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大脑内存不太大,无法在后台运行程序,但有些感情是悄无声息的,就像防火墙一直在运行但用户往往意识不到这个装机必备的程序每时每刻都在兢兢业业地跑动着,只有当找到病毒的时候才会“铛”地弹出一个刺目的窗口提示道:脑子要坏了。

叶修就是那个病毒。

或许我无意识中一直在回忆里奔跑着吧,但有关叶修的记忆太遥远,我一直都没有追上。现在我终于追上了,我慢慢靠近那个单手插着兜、头的一侧袅袅飘着根烟的背影,拍了拍他的肩,他便转过身来,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浅淡的一句寒暄,听到后我的心情也很浅淡。

于是我恍然大悟——叶修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

无论当年爱得多么轰轰烈烈——虽然只是我单方面的,分手多年后时过境迁,激情和不成熟所营造的幻象色彩褪去,过去再特别的人也会变得平平无奇,没有美化没有丑化,只是回归那个人应有的样子:虽然叶修做了许多不普通的事,但他本身却是普通的。

叶修不是神,他需要一日三餐也需要睡眠,一累脸就会浮肿,换季的时候会得流感,被我塞了退烧药按进被子里睡了不到两小时就又晕晕乎乎爬起来打游戏。他也需要花时间学习,或许在荣耀上他什么都能一点就通,然而在生活里,尤其是和女朋友的相处之中,日常在各路人马之间游刃有余的叶神也会吃瘪,也需要一点点摸索女孩子家的心思,然后努力地做出改变。

想到这里我有点不确定,我记不太得他是否为我做出过一点点改变,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提分手的原因是叶修只懂自转、不懂公转。叶修很厉害、人很好,但他永远不会跟上别人的节奏,他只会自己创造节奏,然后让身边的人自主自愿地跟上。一开始我很乐意这样,可后来我长大了,知道爱情关系中需要平等,于是我尝试用自己的节奏去试探叶修,最终却发现我不过是绕着他转的一颗人造卫星,无论我是辛勤劳作还是耗尽燃料沦为太空垃圾,叶修都不会为我改变潮涨潮落的频率。他的恒星是荣耀,那是我无法企及的领域。我明白过来“女朋友”这个身份对于叶修来说似乎也只是个较为亲密的人际关系,系上的时候他全盘接受,却不会主动维护,所以无论是更紧密还是断裂,叶修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

一颗人造卫星报废了马上会有另一颗升空接替上的,地球只要一如往常地提供引力就可以。

而地球放到浩渺的宇宙中一定也不是那么举世无双。

 

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

感谢普鲁斯特,让我终于看清真实的叶修,也看清真实的我。

我也不过一介普通人,曾经自以为是的痴情不过无知小女的幼稚坚持,平凡到连被写进言情小说里的资格都没有。

 

我将厚重的书扔到一边的茶几上,专心致志地追忆起我自己的似水年华。

 

 

叶修是我的情窦初开,也是我的一往情深。

双胞胎虽然不少见,对十二三岁的初中生来说却是稀奇,所以我在初中开学第一节自我介绍的班会上唯一记住的同班同学就是叶家双子。

叶修,叶秋。真是好听的名字。早熟的我那时候正处在奇妙的浪漫文艺期,看世间万物都有一种矫情滤镜,自以为心思细腻得不得了,一看到“叶”这个姓氏便喜欢的不行,却又说不出这个字到底是哪里漂亮。单字名的“修”和“秋”也有文化极了,尤其是叶修这个名字,清新脱俗又简单易懂。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叶修,具体原因不明,大概是觉得他很酷,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叶修和叶秋虽然长得一模一样,气质却大相径庭。弟弟叶秋是传统学霸,各科成绩拔尖,在年级里担任各种了不起的职务,却让我觉得无趣。相较之下,哥哥叶修可就太有趣了:他时常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卷着校服袖子,不太服帖的发型每天不重样;他在课上困了就睡,被老师点名罚站也坦坦荡荡;他似乎对学习不怎么上心,成绩却是不错;他长得好看又气质独特,班上和我一样对他有爱慕之心的女生不在少数,也有男生嫉妒,对叶修冷嘲热讽的,最后全都被他三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

我有一千个理由喜欢叶修,可我不敢告诉他。

我是个表面非常普通、甚至存在感有点低下的人,在班上也老老实实的,老师给的评价是最俗的“文静”,但我自己知道我一点也不俗。

喜欢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长久的喜欢是天下最最难得。

我喜欢叶修,我会喜欢他一辈子。

可我不敢告诉他。

 

初中时期我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当面去问了叶修的志愿。

那个时候他坐我后桌,我只要想到这件事就会止不住心跳加速。那天我鼓足了三年份的勇气回过头,状似轻松地问道:“叶修,你想考什么学校?”

叶修从掌机中抬起头,没有马上回答。我还以为是他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连忙补充道:“做个参考。”

叶修耸了耸肩,说:“老爷子叫我和叶秋考一个高中。”

“哦……”我呆呆地应道。

其实我心里焦虑极了。叶秋要考的一定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叶家有权有势,所以我猜测就算叶修没考到分数,他也能上那个学校。可我不行,我当时的成绩要考那个高中十分吃力,导致我一度绝望地想: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该怎么办?

于是我拼命学习,月考成绩一次比一次好,直接引起了班主任的关注要把我当重点学生来培养。

如果班主任知道我这样努力全是为了叶修,恐怕会非常失望吧。

 

 

我万万没想到叶修会离家出走。

听叶秋咬牙切齿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临近中考,而我的成绩只要到时候发挥稳定就能上叶修说的高中。

我强撑着正常的表情装作好奇地问叶秋,叶修去了哪儿。

叶秋只是一脸又愤怒又担忧地说:“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回家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喜欢不说出口,一个人自作多情地努力着,将无谓的牺牲当做为崇高爱情的奉献,明明对方什么都没听我说,我却在心里责怪叶修不告而别。

我想要不干脆我也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写一封血书寄给叶修告诉他我这几年的痴心绝对,可是叶秋说:“不知道。”

我哭得更凶。

 

我真的进了市内最好的高中,我身边的人皆大欢喜,我却怅然若失。

十五岁的我稍微成熟一点了,但矫情的思维方式依然形影不离。我自说自话地将叶修当成一个负心汉,自说自话地抹着眼泪立下重誓:我会忘了他。

然后我失败了。

高中我碰到几个比叶修长的帅的、比叶修腔调酷的,可他们谁都不是叶修,所以他们谁都没办法让我喜欢。

叶修是独一无二的,别人都只是凡夫俗子。

于是高中时期我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翻出视若珍宝的叶修的QQ号,问他现在在哪儿,装成是老同学的亲切问候。

他说他在H市。

我这才重新燃起斗志,我想,我要考去他的城市,或许就能见到他。

可我不敢告诉他我喜欢他。

 

收到浙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是我不长的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爸爸妈妈激动地打了一整晚的电话向各个亲朋好友散播喜讯。

我却满脑子只想着去见叶修。

如果父母知道我这样努力全是为了叶修,恐怕会非常失望吧。

 

 

大学时期我做了两件大胆的事。

第一件是大一的时候去看了叶修的比赛,并且发消息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时的叶修是叶秋,用的角色名叫一叶之秋,除此之外我对他从事的电竞一无所知。比赛我也没好好看,满脑子都是赛前叶修给我发的三句话。

一叶之秋:考上浙大了?恭喜

一叶之秋:比赛结束等我一下,老同学聚聚

一叶之秋:别告诉别人我其实叫叶修啊

 

我万万没想到我一亲眼见到他就哭了。

就是那种,夙愿终于成真的强烈感受,刹那间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诶诶怎么哭了?见到我这么激动?”叶修手忙脚乱地迎上来。

十八岁的叶修好帅,比初中时候的他帅了十倍不止,长高了,脸上婴儿肥也不见了,语调还是懒懒散散但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有精神。逐梦少年浑身散发着天神一样的光芒,让我几乎虔诚跪倒在地求他给我一点恩赐。

我想,就算我不敢说,我也再也瞒不住了。

“叶修……”我狼狈地哭着,“我好喜欢你……”

叶修似乎是愣了一下,接着无师自通地上前来为我擦眼泪,他说:“我知道,以前就知道。”

“以、以前就、知道?!”我突然惊恐极了,认为自己在叶修心里的形象一定又蠢又糗。

叶修却笑了,说:“是啊,你藏得太烂了。”

我委屈死了,我本来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很好,我甚至表现得很不刻意地再一次见到了他。其实我见他一面就够了,可是叶修却一语戳穿了我那么多年的拙劣。

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没人知道我喜欢他。

太丢脸了。

“在一起吧?”叶修问。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一起吧。”叶修说。

 

 

大学时期我做了两件大胆的事。

第二件是大四毕业的时候和叶修提了分手。

醒悟是瞬间发生的,且不可逆。当我意识到我从来都不是叶修的唯一,我崩溃了,我连去试探、去质问的勇气都没有,我的勇气早在追寻他的光芒时被耗尽了。

“我要回B市了。”我说。

“嗯,放假多往这儿跑跑。”叶修说。

“叶修,我们分手吧。”我说。

叶修似乎是愣了一下,可这次我没掉眼泪,让他无处发挥。

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我从初中开始的一往情深、我为他做出的一切努力、得不到他心中首位优先级的卑微……以及我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颗快要报废的人造卫星。可是我好累,我连这些话都说不出口了。

一厢情愿……真的好累啊。

“我不要再绕着你转了。”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叶修如我预料般地没有挽留我,只是显得十分手足无措,冷静下来后就是沉默。

我干笑了几下,说:“再见。”

 

至于在一起的四年中的甜蜜回忆,我也都不记得了。

离开的那天,叶修在我眼里再也不会发光了,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熬夜过度的网瘾青年罢了,不再是让我倾尽所有也想接近的人了。

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我的矫情和奋不顾身都被我亲手推下悬崖,在我冷漠的眼神中尸骨无存。

我领悟到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不可失去的,没什么东西是值得倾尽所有的。

叶修不是独一无二的。

我终将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来成为我的下一个心灵寄托。

 

 

 

我躺在沙发上发呆到夕阳斜照,找了无数个论据来证明叶修不过是个普通人,他纵使有千万般的好,也没有好到绝无仅有。

那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

我应该只是想起了他,而不是在想念他。

叶修不是个难对付的病毒,我想删就能删。

但我依旧拿起手机查了查“叶秋”二字。

 

离开他的时候,第四赛季刚结束,没想到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一条一条地看着百科里的人物经历,从嘉世到兴欣,从叶秋到叶修,从黯然退役到风光四冠,叶修还是那样,永远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任何起起伏伏都不会让他自傲或绝望,他就这样,平凡地做成了一件又一件不平凡的事。

而这当中,有没有我都无所谓。

这个认知不知为何让我的心脏突然抽痛,直接让我痛出了泪花。

我将自己蜷缩起来,冷得发抖。

 

醒悟是瞬间发生的,且不可逆。

而我这才醒悟,有关叶修的一切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真正过去。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他,自说自话地因为他而努力,自作多情地向他靠近,最后自以为是地离开了他。从头到尾,叶修都温柔大度地接受着我这样一个一无所长之人的劣质独角戏。

六年多过去了,叶修功成名就,而我却在这里故步自封,还妄想找一个和叶修一样的人。

 

怎么会有和叶修一样的人呢?

 

喜欢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长久的喜欢是天下最最难得。

我仍然喜欢叶修,我想我真的会喜欢他一辈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喜欢他,我也不敢告诉他我仍在喜欢他。

我只希望,他还记得我。

分开的那天不是他不再发光了,而是堆积过多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他仍是发光的天神,让我虔诚匍匐在地求他给我一点恩赐。

我只求,他还记得我。

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我打开QQ,翻出惟一的特别关注。

叶修在线。

这下我可能是真的花光一辈子的勇气了吧,我打了两句话,闭着眼睛发了出去:

才看到新闻,恭喜啊,世界冠军。当年的事……对不起。

然后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对方竟然直接打了语音过来。

 

“……喂?”

“在哪儿?”

“呃……在家?”

“家在哪儿?”

我愣愣地报出一串地址。

那头的叶修不知对谁重复了一遍地址。

然后他问:“结婚了吗?”

“没……”

“我马上到。”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是这样一个发展,当下从沙发里弹了起来,焦虑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结果没等我踱出一个应对方案,门铃就响了。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又哭了,就像十八岁的时候在萧山体育馆重新见到他。

叶修麻利地关上门,凑上来熟练地帮我擦眼泪,哄道:“别哭。”

二十八岁的叶修更帅了,比十八岁的他又帅了十倍不止。脸上的浮肿和不健康的苍白都消了下去,身姿终于挺拔起来,穿上了好看的西装,身上的光芒没有减退一丝一毫。

我应该说些什么,寒暄也好、道歉也好、甚至是对他这么多年没给个联系现在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抱怨。

我其实根本没有长大,我跟着我的矫情和奋不顾身一起跳下悬崖,花六年治好了满身疮痍,在灰烬之中漫无目的地翻找曾经的碎片。

叶修是独一无二的,他保管着我仅有的一颗心。

 

“叶修,我不再喜欢你了……”我狼狈地哭着,“我总会找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和我一样?”叶修轻笑,“我不行么?”

“可是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流着泪控诉。

叶修却是叹了口气,说:“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叶修把我揽进怀里,“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

“赖我,是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叶修道,“年轻时候太傻了,不会说话,没反应过来你就跑了。后来被叶秋狠狠骂了一顿,说我小时候只知道等你来表白,长大了还是只知道等你回心转意。”

“但是我怂。”叶修收紧搂在我腰上的手臂,“我怕你是真不喜欢我了。”

我终于用力止住了哭泣,却仍是不敢确信叶修话里的意思。

“我的确有一阵子不喜欢你了……”我说。因为那阵子我完全把他忘了,现在我重新想起了叶修,便就又喜欢上了。

“亏了。”叶修说,“我一直喜欢着你呢。”

叶修的话往我的脑袋里开了一炮,我以为我会开心到爆炸,可事实却是我感到无比的委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带着哭腔控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都已经把我忘了……”

“哪儿能啊……”叶修叹道,“你看你好歹还能想想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叶修说:“这辈子就你一个了啊。”

 

 

后来叶秋告诉我,某混账哥哥自从回到B市用上手机就时常盯着QQ列表一脸纠结。那是种极少出现在脸T叶修面上的表情,叶秋一顿逼问才知道原来他哥还有过这么一段,当时就训了叶修一顿,还是完全无法还嘴的那种。

叶秋还告诉我,其实初中的时候叶修就已经注意到我了,只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叶秋一只整理完毕的旅行箱打乱了阵脚。

我觉得好笑极了,缩在一脸黑线的叶修怀里乐得不行。

 

叶修是个普通人,一个无可替代的普通人。

我把那套普鲁斯特扔到了书柜深处,决定和意识流再见。

我不是艺术家,我不会在回忆里狂奔。

我只想为了未来而狂奔。

 

 

 

 

The End.

 

感谢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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