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安欣的身体绑定何莫修的灵魂
写给还没进劳工营的何莫修博士,在苦难来之前再做几天自由飞翔的鸟儿吧。
前文在短篇合集:何立的灵魂、芦焱的灵魂
安欣:我是wifi吗……
何莫修:不,你是基点。
[图片]
一发完
——
1.
安欣累了。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乖乖呆在大脑迷宫,等身体的新主人慢慢醒过来。
何莫修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闷在简陋实验室研究一晚上新式炸药的人,无论见到再离奇的事情都会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你醒了?”安欣问。
“嗯。”何莫修迷迷糊糊的说。
“嗯???”何莫修瞪大了眼睛。
...
写给还没进劳工营的何莫修博士,在苦难来之前再做几天自由飞翔的鸟儿吧。
前文在短篇合集:何立的灵魂、芦焱的灵魂
安欣:我是wifi吗……
何莫修:不,你是基点。
一发完
——
1.
安欣累了。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乖乖呆在大脑迷宫,等身体的新主人慢慢醒过来。
何莫修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闷在简陋实验室研究一晚上新式炸药的人,无论见到再离奇的事情都会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你醒了?”安欣问。
“嗯。”何莫修迷迷糊糊的说。
“嗯???”何莫修瞪大了眼睛。
“你是谁?”安欣问。
“莫修,姓何,何莫修,Hedeff Matthew。名字只是一个称谓,随便你怎么叫,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小何。”
来过的人里面何莫修是第一个主动自我介绍的人,所以安欣天然的对何莫修多了一份好感。
“如你所见,你穿越了,或许穿越这个词不是很恰当,但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反正就是你穿越到了2006年京海市的安欣身上。”
“我本来没有这么多话的,直到我认识了一个叫芦焱的人,我有点被他同化了。”
何莫修站起来好奇的绕着整个房间转,“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来过你的身体吗?”
安欣点头,“也没有很多人,南宋来的何立,民国时期的芦焱,再加上你。”
“这太神奇了,上帝!我见证了爱因斯坦都没能见证的时间跳跃。”
“你能解释这混乱的一切?”安欣的眼睛开始放光,他早就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我可以用爱因斯坦的理论来尝试解释一下,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是物理学博士,虽然我已经很久不碰理论物理学了,我现在专注于实验,这样才能帮助四道风的人来赢得每一场胜利。”
何莫修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全用G调写成的曲子,安欣觉得如果何莫修能去唱歌应该也很好听。
“抱歉,说远了。如果用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理论来解释,你是基点,就像象限中的(0,0,0,0),时间和空间会在你身上发生折叠,带来另一个生命体。”
愣住了,公安大学毕业的小警察安欣,没听懂。
安欣给何莫修贴上了第一个标签:物理学家。
何莫修站在镜子前面,“也许,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安欣的身体比自己的那副弱鸡身体要匀称很多,五官却是很像的。
“就像是在不同世界中的一个人。”
2.
“必须要去上班吗?”何莫修有些局促的摆弄着警服的衣角。
安欣觉得何莫修和芦焱虽然都来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但他们是很不一样的。
在芦焱的身上,他能看到战火灼烧过的痕迹,但是在何莫修身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也许何莫修是一个喜欢把一切都藏起来的人。
“必须去上班,”安欣板起脸来,“你为什么不想去上班?”
像小何这种性格,必须要给个话题引着他说,就像哄孩子一样。
何莫修不喜欢紧绷绷的领口和袖口,更不喜欢由冷硬线条构成的黑色警服,清冷、肃杀。
“我不喜欢暴力,很奇怪吧,一个从世界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居然不喜欢暴力。”
“不奇怪,你是少数清醒的人。”
“谢谢,我很高兴有人说我不是一个奇怪的人。我在四道风的时候,噢,四道风就是一个民间的抗日组织,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很勇猛,或者用英勇来形容更合适。他们每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因为他们能杀很多鬼子。我呢,就是他们嘴里的废物鸡、大包袱。我不敢杀人,哪怕我失去了很多很多,我也不愿意拿走别人最宝贵的东西。”
何莫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对着欧阳山川都难以启齿的话,突然就跟倒豆子一样全说给安欣听了。
“你跟我印象中的物理学家不太一样,我以为理性的人总会找到最优解。”安欣说。
“而我找不到方向。”何莫修看起来有些郁闷。
“我们晚点再上哲学课,小何博士。我快要迟到了,我跟你保证京海市的警局没有暴力,我还可以教你用电脑看美国最新的SCI期刊。”
下一秒,何莫修背着双肩包站在门口。
何莫修:“我们赶紧开始上班吧!”
3.
张彪刚停下车就看见骑着个自行车滑进大门的安欣,“今天怎么骑自行车上班?锻炼身体?”
何莫修模仿安欣说话,“早上好,张彪,你今天真好看。”他由衷的发出一声赞美,他热爱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也赞美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
安欣跳脚,“小何!不用加后面那句!!!”
张彪同手同脚的跟在安欣后面进办公室,脑袋上写满了问号,他什么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
目睹整件事情的李响,脸黑的像个锅底。
最近信息科缺人,要不把张彪调走算了。
李响查了一上午借调申请格式。
4.
李响:“小陆,你手上没案子吧?代表咱们刑侦支队写一个工作总结报告,最低要求三千字。”
陆寒:“报告好难写啊,为什么我们刑警也要写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小五:“领导要看嘛。”
陆寒:“三千字,我三行都写不出来。”
“要不,我试试?”正在滑轮椅上转圈圈的何莫修举手。
陆寒(星星眼):“师父,你真要帮我写啊?”
何莫修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试试嘛,我选修过文学。”
李响决定在借调申请书上再加一个陆寒。
5.
快要下班的时候,何莫修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杨健打来的,杨健说孟钰刚刚生了小孩,要不要来医院看一眼。
何莫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在沽宁这么多年只见过死去的人,还没见过出生的人呢。
去的路上何莫修买了一束鲜花,他和安欣都不知道应该送孟钰什么,最后何莫修决定送给新生命一束鲜花。
孟钰躺在床上,还很虚弱,“安欣你是不是没见过小婴儿啊,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可以近点看。”
是个女孩儿,其实说不上多好看,小小的一团,胸膛起起伏伏的,正在呼吸。何莫修很喜欢看她呼吸的样子,在分子和原子构成的世界里,呼吸就是生命本身。
小婴儿睡着了,但她的手还在空中摇晃好像要抓住些什么,鬼使神差的,何莫修把自己的手指伸了过去,她抓住了他的手指。
何莫修觉得他的灵魂好像也被人抓住了。
痒。
6.
“她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指!”
回到家,何莫修还在对安欣喋喋不休。
安欣:“你都说了六遍了,而且我就在大脑里,你能感受到的我也能感受到。”
“抱歉,我就是太开心了。”
“没事,我不是在怪你,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情吗?或者我们可以去南京?”安欣想到了芦焱。
“不,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欧阳山川、四道风、龙文章他们都比我有用,他们如果跟我一样来到你的世界,他们一定会很快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立刻付诸行动,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安欣忘了,何莫修不是芦焱。
何莫修是在战争、炮火、民族、国家的环境中,仍然在思考“我是谁”的人。
科学让人思考,哲学教人怀疑,何莫修想用原子和分子来拆解一个没有答案的战争年代,能得到的不是人类精神的终极关怀,而是,只能是,一片虚无。
“忘记问你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原子物理学,我毕业的那年有几个教授准备把它发展成量子力学。”
“我最开始只是在做我感兴趣的事情,后来有位同行提出了做超级炸弹的可能性,我们这些人就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美国人要我,德国人要我,日本人要我。他们都要我给他们当工具,但是我在哪呢?谁又关心过我的想法呢?”
“我知道我要带你去哪了。”
“我不是非要去哪里的,我在这里睡一觉然后回到沽宁,就很好。”
“不,我们坐飞机去中科院,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如果不能给你梦中的伊甸园,那就带你找回最初的兴趣。
7.
安欣为了不让何莫修在等飞机的过程中睡着,都快把他幼儿园抢同桌饭后甜点结果摔进下水沟的窘迫故事讲出来了。
何莫修见安欣这样,也不好意思再提回沽宁的事,他短暂的生命中第一次遇到一个完全为自己考虑的人,高昕做不到,欧阳山川也做不到。
他们谈宇宙的爆炸,谈核裂变与核聚变,谈莎士比亚的诗,谈尼采和叔本华,谈过年要吃饺子还是汤圆。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似的。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都是一夜未眠。
8.
清晨,何莫修走在校园里,年轻学生们赶课的样子也感染了他,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辗转求学的少年时光。
他旁听了一节原子物理学的本科课程,讲课的教授年纪不大,在正式上课前先讲了一段中国研发第一颗原子弹的故事。
所有学生都感动于先辈们的以身许国,只有何莫修举手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研发超级炸弹?”
这个问题很幼稚,学生们都笑了。
只有教授和何莫修没笑。
教授说:“因为人类永远有欲望,没有什么能阻止人类向科学探索,不只是超级炸弹,探索的欲望会推动人类研发更先进更有威胁的武器。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探索,把我们的国家武装起来。”
大一的课程很简单,何莫修听了一会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抱歉,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这里的。”安欣抱着胳膊蹲在大脑迷宫里。
何莫修找了个长凳坐着吹风。
“不,我喜欢这里。”
“是不是刚刚的课太简单了?我们可以换一个教室,半个世纪过去,物理学也是有很多新东西的。”
“陪我坐一会吧,安欣。”
“好。”
安欣在大脑迷宫里坐下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这群人只是想搞懂原子裂变,我们只是在做研究,在搞理论,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把科学变成杀人机器?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我从美国跑到沽宁,想在我的家乡找一个答案。可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沽宁人的愚昧和无知,他们面对飞来的炸弹只会跪地祈求诸佛,他们面对伤病不吃抗生素却要吃人血馒头。”
“你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小何,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救世主。”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这并不像是安慰人的话。”
“我是说真的,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了。如果你愿意去研究中国的超级炸弹,那你就去。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去,反正你也看到了半个世纪后的中国拥有很多超级炸弹,那些参与研究的人里不一定非要有一个叫何莫修的人。”
何莫修笑了,“我以为你会说些很有道理的话,把我赶去我该去的地方。”
安欣实话实说,“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现在看着你痛苦,也觉得很难过。”
“他们总说我在做梦。”
“是呀。”
“你也觉得我应该脚踏实地一点吗?”
“不,我不这样觉得。在混乱的年代,你是清醒的,所以他们才会说你在做梦,但是现在、或许是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清醒过来,也就不会有人再说你是做梦了。”
“我是生错时代了吗?”
安欣沉默一会儿,“也许并没有一个足够好的时代。”
9.
正午的日头很大,晒的人发懵。
何莫修正在思考该怎么向安欣道别。
“你要走了吗?”安欣问。
“是啊,正在想该对你说些什么。”
“那就由我先说吧,我很喜欢你,我想跟你做朋友。”
“那太好了,这样我就有三个朋友了,第一个是高昕,第二个是欧阳山川,第三个是你,我的基点朋友。但是我真的要走了,我怕不在的这两天,四道风的总部会被鬼子一锅端了。”
“好,你走吧,我不会哭的。”
“你不问问我要去哪里吗?是回四道风还是去研究超级炸弹?”
“那是你的事,我只想说如果做一个普通人能让你快乐的话,那就做一个普通人吧。”
何莫修笑了,自从美国人找他研究超级炸弹之后,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不是我的第三个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说的很小声,安欣没听见。
“你刚刚说的什么?”安欣问。
“我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怎么突然说这个,好奇怪啊。”
“不奇怪,我是真的想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
“小何?小何博士?何莫修?”
……
安欣睁开眼,阳光刺的他有些微微眩晕。
缓了一会,安欣伸手拦住了一个学生,他问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学生很疑惑,觉得眼前这个延毕的大龄人士是写论文给憋疯了。
“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是高尔基的一句话而已。”
安欣忽然就理解何莫修了。
他抬头看了看刺眼到令人眩晕的太阳。
何莫修在思考的总是人类,总是。
【完】
【响欣】三千年前
这边也存一下。
-------------------------
Summary:安欣梦见了神,神对他说,可以带他回到从前。他想救下李响。
01.
安欣问:“你不骗我吗?”
神笑了,“我是神,神是不会骗人的。”
“那好。”安欣直视着梦里干干净净的天空,涂着柔和的光晕,神的声音从那个地方传来,“你要带我回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不存在。我是神,”神并不把凡人对他能力的质疑放在心上,“你想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个答案使安欣很满意,他又得寸进尺,“那如果我失败了……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神说:“是的。”
“你上一句还说你是神啊,你不好这样吝啬的。”...
这边也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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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安欣梦见了神,神对他说,可以带他回到从前。他想救下李响。
01.
安欣问:“你不骗我吗?”
神笑了,“我是神,神是不会骗人的。”
“那好。”安欣直视着梦里干干净净的天空,涂着柔和的光晕,神的声音从那个地方传来,“你要带我回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不存在。我是神,”神并不把凡人对他能力的质疑放在心上,“你想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个答案使安欣很满意,他又得寸进尺,“那如果我失败了……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神说:“是的。”
“你上一句还说你是神啊,你不好这样吝啬的。”安欣同他讨价还价,“多给几次机会嘛。”
“你先试一次,再讲后面的话。”神不置可否。
安欣沉默了,他在梦中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如同面临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事实上,也的确是的。直到他察觉出身体似乎快要清醒,连忙说:“我要到去刑侦支队报到的第一天。”
02.
那是非常晴朗的天气,安欣记得当年他在楼下买的早餐是一份鸡蛋肠粉。他醒来之后很迅速地进入状态,仔细清点过报到需要的材料,踩着雷打不动的时点出门。走到楼下却改了主意,要救李响,临到结局再做努力一定太迟了,是不是开头起就和以前走不一样的路比较好?他在肠粉摊前定了一分钟,直到后面人催促,才迟疑着开口:老板,要一份鲜虾肠。
鲜虾肠的制作时间比鸡蛋肠多出几分钟,因此安欣不得不加快进食速度,以避免迟到。办公室里人数不少,安欣装作不认识挨个问候过去,规规矩矩地去安长林办公室报到。和很多年前一样,李响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看见他进门,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那一瞬间安欣差点没找到自己的呼吸。有多少年没能见到这个人了?他连具体的天数都能算清楚。今早出门前他疑神疑鬼地在包里找了很久李响留给他的东西,几乎是下意识的。找出一后背冷汗才想起,不是原来的时间了,李响还在公安局等待成为他的新搭档。十五年,他活得像李响留在世上的会喘气的遗物。
安长林指着李响说:安欣,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未来的搭档,李响。
李响笑眯眯的,要和安欣握手。安欣盯着李响的掌纹,他握过这只手很多次,以为隔得太久,然而现在他依然能想起李响的体温。他几乎是郑重地回握李响,就着手劲把不合时宜的泪意逼回去,做自我介绍,“我叫安欣。安全的安,欣欣向荣的欣。”
下一句就松开李响的手,转向安长林说:安局,我申请换个搭档。
看起来他的不留情硬生生把李响的“合作愉快”噎回嗓子眼里了。李响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随后又和气地笑,“我们还没搭档过呢,就这么干脆地拒绝呀?”
安欣整个人硬梆梆的,“是。”
“胡闹!”安长林先不乐意了,瞄李响一眼怕影响不好,凑近安欣小声说:“你把这当什么地方?想干嘛就干嘛想提要求就提要求?”他细数李响考进刑侦支队的漂亮成绩,像班主任对待年级第一,话里话外意思是,把这么个好苗子分配给你是照顾你。
安欣想,我知道的呀,我当然知道李响有多优秀。当初他们第一次跟大部队出任务,抓一个盗窃团伙,李响单枪匹马和对方周旋,直拖到大部队抵达一网打尽。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小半个月后,安欣还记得那天晚上李响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真像会被小偷盯上的斯文有钱人。
可是他不能改变主意,仍是不领情地讲,李响同志很出色,但我申请换搭档。
照他的逻辑想,倘若李响不和他搭档,2000年的除夕夜不要去审问那个打架的鱼贩子,也许就不会掉进后面那缠身的泥潭里。风起于青萍之末,安欣要把青萍碾灭。
他脾气倔,安长林当着另一位新来年轻人的面,不好摆长辈的谱教训他。这条决定不执行也没改动,安欣转身出了安长林办公室。背后响起小跑的脚步声,李响追上来试探着问:“安欣同志,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和我搭档吗?”
如果安欣在此时回头,就会看见李响不明就里、以至于有点可怜的眼睛。不过安欣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插袋演冷漠酷男,“我不喜欢姓李的人。”
03.
搭档这种事情,有分正式搭配的合作伙伴,也有自然而然密不可分的战友。安欣也说不清楚的,毕竟同在师父曹闯手下,伴着时间推移,他和李响顺理成章地再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合拍一对。同事常拿耳闻的小道消息打趣,哎,安欣,听说一开始你还不乐意和响哥做搭档啊。那怎么现在经常是你俩一块儿出任务呢?有名分的不乐意,非得地下情是吧?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安欣怒骂扑街仔,李响就跳出来当和事佬拉偏架,护着安欣不许人开过分玩笑。有嘴损的非得点破,响哥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怕是爽死了。安欣回手往李响胳膊上拍一巴掌,爽什么呀爽!
夜里睡到宿舍木板床上,安欣又难免日复一日地为以后心惊。李响不止一次耿耿于怀地问过,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做搭档。安欣无言以对,要么当没听见,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实话是决不能讲,否则李响绝对要拉他去医院治脑子。可惜彼时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安欣领悟得不够深刻,相处惯性和记忆没法改,分开两组出任务的时候安欣张口就是“响”,惊掉一众误认为他俩不和的同事下巴。等安欣回过神来,他和李响早就焦不离孟了。
李响敲敲安欣的宿舍门,探进被枕头蹂躏过后乱糟的脑袋,“睡了吗?”
安欣直挺挺坐起来,这个点找他怕有大事,“出什么事情了?”
李响从门缝里挤进来,做贼似的,待走近了,安欣看清他手上托着的是药油。李响笑得很憨厚,带点讨好,白天抓那人不是被推得摔了一下,后背火辣辣地疼。我够不着,你帮我上点药。
你吓死我了!安欣瞪着眼抱怨,把床头柜的闹钟怼到李响面前,几点了?大晚上我还以为你有紧急事故呢!李响陪着笑,拽着安欣的被子,把自个儿拽到单人床床沿上坐下,“我错了我错了,但实在躺不下去没法睡觉,帮我个忙。”
安欣顺从地叹息,动作轻柔卷起李响的T恤。后背一大片紫紫红红的淤青,形状可怖,安欣倒了药油无从下手,反复叮嘱:要是疼你就跟我讲。
手底下的人嘴上答应,等安欣小心翼翼开始涂药,除了开头嘶声吸凉气,再没别的话了。安欣气结,你不讲我哪里知道轻重啊!
不疼。李响斩钉截铁。
安欣忽然下不去手了,李响等了几秒他没动作,疑惑地转头看他,被安欣扳着下巴逼他转回去。李响龇牙咧嘴地抗议:你手上有药,蹭得我下巴凉。
响。安欣叫他,以后不准讲这种安慰性的假话。世界上没人要你逞英雄。
好端端的突然给我上价值了,李响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答应你。
那天晚上,安欣梦见1999年年底北方的雪夜。他和李响得到宝贵机会参与跨省大案,激动得不行,卯足了劲圆满完成省外的任务。原本订好火车票回京海,当地却不打招呼下起大雪,交通不便,局里特批他们多住一晚。小旅馆设施短缺,没暖气,安欣裹着被子冻得上下牙打架。黑暗里李响问他:你冷不冷?
废话,你说冷不冷?安欣觉得自己肯张嘴说话已是给足李响面子。
半晌无人应声,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过了一会儿,安欣的棉被让人掀开了,李响躺到他身边,用力把他揽进怀里,安欣的脑袋抵着李响的胸口。因此李响说“睡吧”,安欣就感觉到他心脏微微的颤动。
世上很少有叫安欣害怕的事物,但眼下他没来由地心生恐惧,像倒霉鬼做了好梦怕醒。于是他故意说怪话,李响要是识趣,会自觉收走他带来的这点温度,“我呼吸不了啦。”
“不会的。”李响哄小孩那样拍拍安欣的后背,手上的力气不减反增,“人工呼吸我很强,我急救课是满分。”
雪下满了一整夜,生长在南方的安欣用一夜时间了解到原来下雪真的是有声音的。但是梦里的雪下到一半,安欣没任何原因地醒了,窗外是南国常年湿润的风。
04.
安欣第二次回溯,落点在师父曹闯死的那天。
上一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故事等不到2000年就拨回正轨,无论安欣尝试如何改变,都无济于事。安欣像只鸵鸟一样逃避处理旧厂街那起斗殴纠纷。李响满腹狐疑拖他出门,还不走,怕人家连你一起揍?没事儿,要是有人敢动你,我给你挡着。
安欣望着李响急匆匆带头出门的背影,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知道这个背影看一次少一次,不敢眨眼睛。他第一次发觉当个先知绝非上天恩赐超能力,而是一种变相的折磨,如掉进身不由己的湍流,溯洄从之,渡河而死。他晚上在梦里见到好心的神,说:给我换个时间吧。
神问他:不等到后面再看看了?
万一失败呢?安欣摇摇头,再等六年然后看他……死在我面前,我接受不了。
可是表彰大会这天他是没办法求别人帮他忙的。安欣再次倒回时间线后,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一点。队里有交情的人前前后后各不可信,少有几个立场坚定的和他关系暂时也没熟到那份上,肯承担表彰大会溜号且可能一无所获的下场。毕竟他们视角囿于当下,哪能确定内鬼将于今日现出身份。说来说去,愿意无条件交出这份信任并足够信任他安欣的,始终只得李响一个。
广播里振聋发聩地报出抓捕地点后安欣率先冲出去,没法在师父死前见到李响,至少该在他回公安局汇报谎言前拦住。那个保全师父身后名的谎言,阴差阳错被赵立冬当成投名状,也让李响在追悔莫及里浸泡了六年。如果他不要撒谎,他把实话讲出来,赵立冬大概不会注意到他。安欣在小车副驾驶座上面无表情看窗外,右臂的贯穿伤传来细细密密的隐痛。
他站在破旧的大楼外面等,两具担架之后才是李响,神情灰败,和他身后那栋楼在精神面貌上像一对双生。安欣默默挡在他面前,李响抬起沉重头颅,整张脸是垮下去的,好似负担不起皮肉的重量。视线先在安欣的白绷带上转一圈,“你有伤,跑来做什么?”
安欣一字一顿地说:响,你要讲实话。
人的脸色居然还能更痛苦,李响躲开安欣的目光,有气无力,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安欣的语气笃定得像一记闷棍,你信我,今天你的话说出去,明天你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后悔。
他听过李响亲口承认的悔意,李响做了坏事从来没法心安理得,他这辈子命中注定只能做个好人。对于师父之死的谎话就像巨大冲击下的自我保护,李响不是不懂后果将会如何,只是那天少了一个在悬崖边上拽住他的人。他并非在收下礼物卡的时候才回不了头,从说出假话的那一刻,他就掉进水里了。
李响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密布着血丝。安欣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心情并不比李响轻松半分。
担架和同事都走得远了,四周剩下风摇草叶的沙沙声。胳膊不受控地发痛,安欣的注意力被疼痛分走一些。就在他走神的空当,李响默不作声地抱住了他,谨慎避开了他的伤口,说:谢谢。
这是一个一触即放的拥抱,安欣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得有点像要落泪。
05.
没有人知道徐江曹闯双双死亡当天,李响接受问询时诉说的具体内容。曹闯的几个徒弟被委婉地隔绝在案件之外,隐含了点避嫌的意思。安欣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离开公安局,猜测他们要去师父的住处搜查,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说曹闯总是他的师父,进刑侦支队第一天就手把手教他,关系好得有如亲父子。他莫名想到句放在此情此景有些无厘头的话,自古忠孝难两全。
李响颇为消沉了几天,闷在宿舍里不见任何人。好在安欣是有那么一点儿特权的,可以摘出“任何人”的范围以外。他提溜着打包好的菜肴和两听啤酒,敲开李响的房门,“响,我是安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李响瘦了,或许也不是真瘦,短短几天很难掉秤掉到肉眼可见的地步。他是憔悴。安欣恍若不见,催眠自己是个高度近视,一样样摆出还热乎的饭菜。他特意装进保温盒又揣在怀里,一路“大肚”走过来。“吃点东西。”安欣忙得不亦乐乎,又问:我记得你这有一次性筷子,搁哪儿了?
一闻就是食堂的菜。李响半仰躺在床上,越活越回去了,活脱脱小孩赌气耍赖,我不吃这个,你给我做去。
不是,耍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我上哪里给你做啊?安欣环视这间十几平米的单人宿舍,竟然真在桌子下面揪出一套简易的电煮锅和工具。他很惊讶,“你几时买的?”
“现在可以做了。”李响摆谱成了大爷,自顾自拉开啤酒喝。
宿舍楼下有便民小超市,安欣飞快买好的食材不分彼此混在锅里煮,咕嘟咕嘟冒着泉眼小泡。安欣拿易拉罐与李响碰杯,准备好用来宽慰对方的腹稿经这么一折腾,如鲠在喉,好像不该说了。安欣的开场白是,“这不是你的错。”他结巴了几次,“这”还没出口。
李响忽而笑了笑,拯救了他的结巴,“我知道。”
于是安欣也跟着笑了,不会追问“你知道什么”。李响兴致勃勃地品尝安欣的厨艺,艰难咽下第一口后,默默地转向了食堂打包菜。“以后还是我做吧。”他说。
安欣很无辜,“是你要我做的呀,你看我宿舍里根本就没有锅这种东西。”
李响返岗的第一天,曹闯的内部审理结束,整条线索掐断在师父身上,句号就只画到这里。得知这个结果的安欣在安长林和孟德海面前分别闹了一场,孟德海严厉地质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安欣愣住了,他能怎么样呢?
上边的任命下来了,新任支队长不是李响。替李响的才干惋惜的同时,安欣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受到提拔的大概是替人处理好徐江案尾声的可塑之才,但安欣无意做没头没尾的针对。他是有智慧的人,手握剧本还跳得太高未免遭报应。
他私下里严肃嘱托李响,要是赵立冬找你,务必告诉我。
李响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笑,人家什么身份,凭什么找我啊?
安欣坚持到有点固执:听我说,如果,他找你,告诉我。
李响一头雾水,但目睹安欣郑重其事的模样,还是选择答应他。
那位新的支队长表现实在是优异,可谓平步青云,过不了几年,再次升上去了。那会儿安欣掐着点算的六年时间过半不久,这些年队里不管看平时表现,抑或论资排辈,都该轮到李响或安欣。安欣推测是他的概率极小,除非赵立冬此时已拉拢了孟德海,不然不会拉他这颗床垫下的豌豆硌着添堵。
只剩下李响了。
等最终任命那段时间安欣一直心慌,有一只悬而未决的靴子分分秒秒高挂他头顶。偏偏手头案件紧急,安欣脚不沾地,总不能把心神黏在李响身上。他在办公室连续睡了好几夜,最后一次清晨,安欣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旁的李响。
明明李响一个字都没说,安欣却仿若听见靴子落地的声音。他醒了个透骨凉,仓皇地抓住李响的胳膊,响,怎么了?
李响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安欣一眼,里面刻着三年多前的承诺。安欣顷刻间就明白了,声线抖得恍若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喉咙,“有人找你了是不是?说话啊!”
那句承诺没什么征兆地碎了,李响偏过头否认:没有。
他讲,你别管了,你好好的。
06.
无论到什么时候,李响都是同一幅模样。“你好好的”,就像2006年李响留给安欣那封遗书的预告片。相信安欣即将孤身奋战,是李响懂得安欣的信念与坚守,尽管已难再同路。而劝他离开京海,是李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一点浅尝辄止的私心。世界和他很快就没什么关系了,他想安欣好好活着。
安欣垂着手、低着头,暗淡无光地站在梦里属于神的天空底下,说:我要回去赵立冬打算找李响那个时候。
“你不是已经回去过了吗?”假如安欣不加干涉,上一次就差不多落在那附近。
我说的是我要去见赵立冬!安欣突然提高了音量。
不行。神很平静、很果断地拒绝了安欣。
你只能回到你经历过的时间里。在那六年你和赵立冬打过什么照面?去市局安慰你,在你的表彰大会上讲话,你不能在这些时候指着他鼻子说,不许拉李响下水。
所以以赵立冬为突破口扭转世事是行不通的。
那我要怎么办啊?
安欣终于失控地吼出了声。
我要直接告诉李响,我是从2021年来的,你不好做那些事情你会死,然后等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或者我从进市局第一天就往上面递赵立冬的检举信,递到安叔孟叔和我一起被搞死为止?还是说我索性冲到赵立冬办公室,一枪崩死他算了!
他腿脚发软,用左手撑着地,不肯彻底跪下。
神被他吓怕了,不敢再惹怒他,天空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安欣就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不知过多久,他的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像注满了把他往地底下坠的铅。他扶着膝盖,蹒跚地站起来。这具身体是饱经风霜的,腿脚不如二十多岁时灵便,一身斑驳的旧伤,胳膊用力按在膝盖上就渗出酸疼。他真的不该再赴汤蹈火地折腾了,京海形势尘埃落定,他适合休养生息。
但安欣扯着被自己大声震哑了的嗓子说:让我回去见到李响参加领导酒局那一天吧。
哦?神有点惊讶于他的选择,你记得到这一天,李响早就犯了错误无法挽回了吧?
我记得。安欣木然地点点头,可我还是想劝劝他。上次我态度不好,对他大吼大叫的,他觉得我不理解他。我只是想劝劝他。
过去很少有这样,安欣开车跟在李响车后的情况。就算是李响当上支队长,也厚着脸皮蹭安欣的车。这人坐车没半点眼色,碰上长途奔袭追踪,他要是困了,理直气壮地就当场放倒座椅躺下睡觉,丝毫不顾左手边那位疲惫的司机。安欣更不跟他客气,专等到李响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估计是睡熟了,伸手一把掐紧他大腿,把人活活疼醒。“我跟你说你这个人不好这样自私自利的啊!听着你睡觉我还有好好开车的份吗?到时我们都睡着了出事了怎么办!”李响自知理亏,揉着大腿不吭气。
等到服务区休息时,李响就主动去给安欣买吃的,站在驾驶座窗边递给他,露出拿安欣很没办法那种笑,下次能不能不掐大腿根?
不行。安欣吃人嘴不短,生怕李响反悔虎口夺食那样,风卷残云吃完东西,掐你其它地方你哪有那么快醒的。
仿佛飘出服务区油煎饺的香味,安欣恍惚地吸了吸鼻子,便宜的食物油香又变成酒店气势磅礴的香水味道。他饥肠辘辘,副驾驶空空荡荡,不远处的酒店灯火通明,安欣的车里没有灯,他靠着椅背,晦暗的夜色照进车窗,聊胜于无。
07.
李响仍然坐在车引擎盖上,看似胸有成竹地沾着点醉意,给安欣解释他的打算。这次安欣没有一丝一毫激动情绪,平静地任由李响说完他的计划。他的语调甚至说得上温柔,矫枉过正般地用上办案时和孩子打交道的和煦,响,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
可是你办不到的。你不了解他们有多么只手遮天,他们行事很谨慎很机敏,你没办法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就算你拿到完善的证据链,你的信和你的材料也不可能递得上去。他们敢拉人入伙,就代表他们不怕祸起萧墙。响,到时候你发现事与愿违,你该多难受啊?
安欣喉头滚了几滚,努力平复掉情绪,认真地说:你不会想体会那种难受,我也不允许。
听我的好不好?你去交代吧,我做你的证人。
晚风暖得像爱人手掌轻抚,李响的发丝在风里微微飘动,他握着没有碎裂的茶杯,茶叶浮浮沉沉,如同纷乱而忐忑的心事。
这次安欣足够有耐心听他的答案,他不言语,知道要给李响考虑的时间。他不知道实际上李响并没有考虑这条提议,他只是在思索用怎样的方式说出来更容易使安欣接受。
安欣。他终于开口。
你明白这些卡意味着什么吗?厚厚一沓卡片在李响手掌上勒出白痕,犹如刑具。
我已经上了贼船啦。他低下头,很温和地笑了。这艘船会持之以恒地拉越来越多人上船,我是可以跳下来,但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而且如果是这样,那我的错误就真真正正只是一个错误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就是,就是它没有用了。
李响的笑容隐隐约约有一丝苦涩,他藏得很好,但安欣还是看见了,卧薪尝胆一样苦。
我不想让这些都没用,我也不想让它再拉人上船。我知道很可能是蚍蜉撼树,但至少我要试过才行。困兽犹斗,我得斗一斗。从我上船那天起,我只剩下一条路了,就是把船凿沉。横竖都是淹死在海里,我做不到退步抽身。
安欣,你和我不一样,你在岸上。答应我,你要永远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李响抬起头,目光如晚风,注视着安欣。他的眼睛不是领导手下左右为难自我拉扯的眼睛,而是多年前在办公室里和新搭档初遇意气风发的眼睛。
眼底热涌翻滚,安欣咬着舌头想把溃败的泪意压下去,可无济于事,他总算掉下了他的眼泪。安欣迅速地用手抹了,扯出一个笑来,“这么相信我啊?”
李响当然默契地装作没看见他哭,他站直了,攥住安欣的肩膀,“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他转身走了。因为醉意未消,步伐显得有几分凌乱。没走出几步,安欣大声地喊:响!
倘若真的想离开一个人,就不应该在这时候回头。不过李响大约不属此列,他被安欣绊住了,回过身听他讲话。
安欣问他:你相信我,那你相信那艘船会沉吗?
会的。李响毫不犹豫地回答,就算不在我手里,也一定会的。
你相信就好。安欣笑了。
李响遥遥看着他,像要把这一眼望进余生里。然后他不再看了,继续走他没有走完的路。
08.
“我想试最后一次。”安欣说。
神有求必应,爽快地问:好啊,你想去什么时候?
我想去李响牺牲那一天。安欣简直是从心脏里血淋淋地掏出他的愿望。
没听过这种要求,神被他吓了一大跳。你……神犹犹豫豫的,不太敢问,你总不能是要代替李响去死吧?
不是。安欣真把这话当个问题规规矩矩答了。我是这样想,当初的情况你是神你肯定也了解嘛,最后是高启盛临终前带着李响翻下二楼的。我猜要是那一枪直接打死高启盛,最少也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他就不能再害李响了。
要是这次也不行,安欣缓缓低下头,我就认了。
他毫无保留地把头顶的白发展示出来,安欣自己也说不清,这些白发究竟来自于岁月这把刻刀,还是因为别的生命里的飞来横祸。神若有所思,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等安欣清醒,他已经在奔赴现场的路上。也许这是神赐给他这位回头客的小小的便利,不用再从清晨开始,继而度过煎熬漫长的一天。枪在他身上,烫得像一块烙铁,穿进他的骨头里,刺出血肉模糊的清醒来。他的右手因为临危受命而开始发抖,安欣咬紧牙关死死地制住它。他没有行差踏错的余地,场景里的其他人不了解来龙去脉,这一枪必须也唯有他自己开。
一路上他不知破坏几多规则,轰着油门赶到现场。目测他算幸运,抢到几分钟时间,李响和高家兄弟仍在二楼剑拔弩张地对峙。安欣不敢拖延,他跳下车,拔枪,扣上扳机那一秒钟他想,事在人为。
子弹稳稳出膛,好似他二十多年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
他一定是击中高启盛的心脏了,无论是李响的惊诧、高启盛的状态、高启强的悲痛,都和之前不一样。安欣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几分凄然,有朝一日他竟因为亲手杀人来实现他的愿望而庆幸,虽然杀掉的是恶贯满盈的坏人。
周遭乍然齐齐呼号如平地惊雷,安欣猛地抬头,他设想中没了气息的高启盛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气,宛如一场重复上演无路可逃的噩梦,紧紧扯住李响,从高空翻落。
事实上,二楼的绝对高度谈不上高,坠落用时极短。一眨眼的时间在安欣眼中无限延展拉长,如同劣质的慢镜头胶片。李响再一次从他眼前坠落,把安欣的心脏砸穿。他眼睁睁看着,头脑空白,连姓甚名谁都忘了,耳畔轰鸣,拉成一条尖锐的伤疤。
安欣摇摇晃晃地抬头,高启强摔倒在地上,脸上和他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他算错一件事,他能用带伤的右手为李响百步穿杨,高启盛为他哥哥未必不能。杀掉高启盛,是没有用的。
救护车来了,安欣跌跌撞撞追着李响,想说点话,一张口几近要呕出心脏来。李响用力睁着眼睛,摇摇欲坠的目光系在安欣身上,交代完正事,他展开一点微末的笑意。
“枪法很准。”他说。
救护车门当着安欣的面轰然关闭,神的眷顾终于被他消耗殆尽。
09.
安欣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
他又回到最初的梦里,天空依然澄澈,物是人非,安欣现在看着天就生气。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他无差别攻击。
一双脚停在他面前,不肯露出真容的神仙总算看不过眼他的惨淡,“别想了。”
安欣唤他:响。和这么多年他叫李响的名字一样。
李响也蹲下来,平视着安欣,用回他本来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问得很平淡,仿佛他早就料想到安欣会看穿他的身份。
安欣下半张脸照旧藏进胳膊后面,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亮出来,“神仙是不会关心我的。”
既然明知,他还是想尝试。他是真的想救李响,万一呢。
李响就笑了,带一点纵容,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
他没有触碰安欣,或许担心一些可怕的事情在安欣面前发生,比如他的手指穿过安欣的胳膊。他轻轻地说:安欣,这是一个死局,你走不通的。扮演神仙久了,他话里话外不自觉挂上几分怜悯,然而这怜悯又不是居高临下的,而是感同身受地痛过太多回,不想再让眼前人痛多一层。
听了这话安欣没多大反应,很安静地接受了。失望够重,多少有点预感。
但李响却不说下去了,他话锋一转,问:“你的旧伤,这些年还疼吗?”
“这些年”这个词语打得安欣有些猝不及防的恍然,负伤李响知道,落下病根李响也知道,桩桩件件他都知道,哪就值得用上如此沉重的形容。而后他转念一想,的确过去好多年啊,李响已经有十五年不知道他的胳膊会不会疼。
安欣忽然就崩溃了,眼泪流进嘴里,比他的血还热。他不管不顾地要去拉李响,李响却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手。李响说:安欣你别哭,你哭,我没法替你擦眼泪。
于是安欣的眼泪只好掉进尘土里,掷地有声,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分量的眼泪。
安欣。李响珍而重之地念他的名字,太久未曾说过这两个字,本该是陌生的,但又像日日夜夜留在喉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后悔,这是我们俩的路,就只能我俩走。
其实,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不是你嘴里宣称的最后一次,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次。李响问,你想去哪儿?
不假思索地,安欣挂着满脸眼泪,说出他的答案。我想去99年底下雪的那间小旅馆。
10.
安欣还当他记反了,仔细搜刮回忆确认了几次,才不满地打李响巴掌,方向不对!之前我睡里面你睡外面,这次怎么倒过来了!
触摸到李响的体温,他隐秘地放下心来。还好,倒回时间里的李响是真实的。
李响义正词严地表示:没错。之前你睡里面,那会儿你好好的,现在你右手不方便,睡里面侧躺着再给压着了。
嘁。安欣嗤之以鼻,谁说要躺你怀里?我背对着你。
李响不由分说地抱住安欣,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说的,我说想抱抱你。
雪扑簌簌地落地,房间里呼吸可闻,安欣缓慢地伸出胳膊,回抱住了李响,如近乡情怯。
响。安欣的气息久别重逢,扑上李响的肩膀,你说你不后悔,但我有一件后悔的事。
当时没跟你好好道别过。他讲话的声音,像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新的一天是个透亮的晴天。安欣整晚不敢合眼,撑到此刻,反倒有种大限将至的坦然。他感觉出李响两条胳膊的力气渐渐松了,手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服。他练了很多年,把过去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的安欣打碎,不再让担心他的人担心。这会儿全没了,他无可奈何地想,我也越活越回去。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为此是甘之如饴的。
响。安欣说:“再见。”
-End-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李响/安欣】倒淌河
愿我速乘般若船,早得越苦海。
//观世音菩萨发愿偈
*
安欣记得第一次和李响去庙里拜观音是98年大年初五的事。
那年似乎是因为什么案子把春节给耽搁了,两个人都没工夫回家,大年三十在车里坐一宿。凌晨四点被噼里啪啦的鞭炮炸醒,一开车门,发现天都是灰的。安欣在驾驶座调收音机,转到一个频道,里面断断续续放着宋祖英的《好日子》。刚唱到“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李响撒完野尿回来一把关了,哑着嗓子说太吵,头疼。安欣点点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肿着两个熊猫眼喝茶,再把茶杯递给李响。
两个人少见的没什么话说,主要是累,累得臊眉耷眼,跑了五公里的驴都比他们能喘。一个站着一...
愿我速乘般若船,早得越苦海。
//观世音菩萨发愿偈
*
安欣记得第一次和李响去庙里拜观音是98年大年初五的事。
那年似乎是因为什么案子把春节给耽搁了,两个人都没工夫回家,大年三十在车里坐一宿。凌晨四点被噼里啪啦的鞭炮炸醒,一开车门,发现天都是灰的。安欣在驾驶座调收音机,转到一个频道,里面断断续续放着宋祖英的《好日子》。刚唱到“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李响撒完野尿回来一把关了,哑着嗓子说太吵,头疼。安欣点点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肿着两个熊猫眼喝茶,再把茶杯递给李响。
两个人少见的没什么话说,主要是累,累得臊眉耷眼,跑了五公里的驴都比他们能喘。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听了半晌鸟叫。
李响吐了吐茶叶,说他刚刚碰见一村民,告诉他这山顶有座寺庙。
安欣哦了声。
李响说大过年的,听说香火还挺旺,当地人老去。
安欣说明白。
李响说今天是大年初五,迎财神。
安欣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说半截,我听得都要断气了。
李响问,咱去不去。
安欣眯缝着眼瞧他:现在让我去爬山,别财神没迎到,把死神……话没说完,被李响惊慌地掐住嘴,拍着心口默念“菩萨保佑菩萨恕罪”。安欣不知道他还信这个。
然后他俩爬山的时候安欣把脚给扭了。山不高,倚在这座小村的后面,太阳没出来的时候有些戚戚然,好像发育不良的芋头。山上草木倒是葱茏,沿着村里人踏出来的泥路一气往上,看见小庙就掩在一片绿意里了。安欣一瘸一拐地走,脸拉老长,李响觉得他不像是去朝拜,像去上贡。李响回头扶他一把,说得了,实在不行我背你吧,也没别人。安欣说你不如踹我一脚我好顺势滚回家。李响真冲他抬脚,他倒不瘸了,朝前百米冲刺。两个人你追我撵,路也没那么不好走,恍惚间就到了山顶。
小庙真是非常小,统共就两进的规制,没有名,古味很浓。入口处的匾额上写着“满载而归”四个大字,里面直通木制长廊,一溜挂着白底红丝的纸灯笼。一路无人,已经闻得到香火味。往里走愈见开阔的地界,整齐铺着地砖,三座大殿顺山势而立,全是金墙乌瓦,花棂飞檐。殿前栽古银杏,石桥流水,白鹅锦鲤一应俱全,还算雅致。看得出来,这座寺庙是被当地村民悉心呵护着的。
进了第一道大殿,里面静坐着大小佛像,有村民在佛前的拜垫上悄无声息地磕头。安欣对各路神仙都不太熟识,只好闭紧嘴巴紧贴着李响走。李响熟门熟路找和尚买了两炷香,回来的时候低声告诉安欣,前面就是观音大师的真身殿,我们去拜一拜。安欣说不了吧,看看。李响拽他袖子,把一炷香塞他手里,没说话。安欣答应了。
真身殿观音的前身传说为梁武帝时期的一位公主。公主不念红尘念佛门,违抗父命跑去做尼姑,从此父女恩断义绝。王爷迁怒于寺庙终得报应,生了暗疾,前去寺庙求药,庙里的仙长二话不说割出自己的双眼,自断手腕,让来人拿去合药。王爷病好后方知仙长竟是小女,已经无手无脚,血淋满身,悲哭下跪拜天地祈求复原女儿的手眼,顷刻间万道金光下,公主身上竟长出了千手千眼,从此幻化为观音。
李响说着走上石阶,安欣进到殿里一看,佛坛上端坐的观音像确实与其他寺庙的不一样,一身仕女装饰,形貌昳丽,恰如一位公主。拜拜吧。李响推他到拜垫前,老父亲似的一脸肃穆。安欣从他那儿借火,殿前风大,却怎么也没点着,李响凑过来拿手拢在两炷香上,非常耐心地等。安欣离他很近,太近了。是在那个时候,安欣发现李响头上竟然已有白发。李响清清喉咙,说行了,别看了,我又不是观音。安欣握着点燃的香往拜垫上跪下,临了又朝李响愣神:该许什么愿。李响气笑了,也紧挨着他跪下:又不是过生日,心敬、身净、存善心,就够了。
李响用拇指、食指将香夹住,双手平举至眉,紧闭双眼,沉默良久,一叩二叩三叩首,虔诚得近乎滑稽。安欣学着他做,心里瞎念着什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云云,然后把香插在香炉上。你刚刚许的什么愿?出殿门的时候安欣问他,李响说告诉你就不灵了,笑得很贼。
下山路上安欣扭到的脚还有点隐隐作痛,泥路湿滑,一个不小心就栽一跟头。李响哈哈大笑着去搀他,没等他站稳,一把把人过到背上,颠了颠,两手有力地托着屁股就走。安欣急了说你干嘛呀,还嫌我摔得不够惨是吧,李响说我四肢比你协调,您就坐稳吧。不由分说地往前迈步,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步伐稳健得好似飞驰。安欣拿他没办法,只好紧紧抱住李响的脖子,心里十分紧张,但凡遇到一个上山来的村民他就要羞愧得咬舌自尽。
李响说我告诉你我刚刚许的什么愿。安欣说你慢点走,看着路。
李响的声音从前边传来,安欣脸贴着他的后颈,痒丝丝的。
你说呀!安欣见他不吱声了,拿腿顶他。李响说,我刚刚许愿菩萨保佑我俩……什么?呼呼灌来的冷风把话语冲散,安欣听不清。李响大喊:我许愿菩萨保佑我俩做一辈子搭档!安欣一听,吓得不轻,赶忙伸手捂住李响的嘴。
你干嘛?
不灵了呀!背上的人追悔莫及,像因为泄露了什么天机而要即刻被打入地牢。谁想到你许什么不好偏许这个,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嘛!
李响越听笑得越开心,他说安子你放心,我刚刚和菩萨打过招呼了,她和我打包票说没问题的,保灵。
回车里的时候俩人才突然拍大腿想起一件事来:大年初五光顾着拜观音,把财神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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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驴子那案子以后,安欣右手臂老是隐隐地疼,这是贯穿伤留下的毛病。发作起来往往笔也拿不稳,更不要说开枪。
李响知道他的难处,在安欣每一个需要或不需要他的时刻都亲力亲为。食堂帮忙打饭,材料帮忙抄送,连在车里盯梢的时候也一定不让他熬后半夜,等他睡下了还给他按摩。安欣嘟哝着说别揉了,李响说就我俩,又没别人。于是接着揉,一揉就是一夜。第二天醒来,李响垂着头睡翻在一旁,手还紧紧捏着安欣的右臂。安欣看到晨光照在李响的头发上,泛出一片暖,如果仔细观察,已经露出不少灰白色了,这让他联想到了一生一世之类的词语。
安欣细心地记录下李响成长和衰老的痕迹。他们各自都十分年轻的时候经常面对面坐着办公,安欣爱开小差,折一只纸青蛙朝李响奋笔疾书的手进攻,然后李响会抓住它,没收进衣袋里去。安欣顺势抓起李响的手说,哎,你的手真糙,但是比我的大。李响像摸了热锅一样飞快撤回,师父刚好从旁边经过,给了安欣一记脑瓜。然后师父走了,安欣透过书页冲李响挤眉弄眼,李响也会羞赧地笑。这样经年累月,李响衣袋里没收的纸青蛙已经装满一个抽屉。
李响在队里的体能是数一数二的好,每次大队比赛都拿个人优秀。安欣总是和他抢着拿,又经常抢不过,两个人常常为比赛中芝麻大小的摩擦吵得不可开交,动辄一礼拜不说话。配合默契的时候比谁都亲近,一有点火星,整个刑警队都不安生。
张彪兴奋地跑过来打小报告,说安欣和李响又狗咬狗了。曹闯那个时候很是担忧,总觉得孟局和安局对这俩人的安排会误大事,但直到真刀真枪地上了现场,两个人再没有翻过脸。唯一有一回,在追捕歹徒的途中,安欣跳矮墙的时候跳猛了,竟一下子飞出去,扑倒了在前面乘胜追击的李响。两个人豆腐块一样摔在一起翻了好几个跟头,把周围百姓都看傻眼。
安欣坐起来发现李响没有动弹,淌着鼻血就开始哭。
曹闯在局里听到消息,大惊失色:他们又打起来了?
没有,摔一跤,给嫌疑人摔跑了。张彪直乐呵。曹闯松一口气,抬脚就去踹张彪:那你在这里傻笑什么?追啊!
李响像条死鱼似的被抬上救护车,安欣在一旁哭得血泪模糊,怪吓人,医护人员就把他也拉走,怕是身体无大碍,神经了。结果一上车,李响很快就自己醒了过来,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急性脑震荡,好在没伤到脑组织。安长林和安欣通了电话,火急火燎地把孟德海也捎来了医院,以为局里闹出人命,头一次急红了眼。“咣当”一声破门而入,一下就看见安欣坐在地上嗷嗷哭,李响躺在床上安慰他,笑得快厥过去。
李响在医院静养期间,安欣破天荒写了千字报告交给孟局,字字泣血,仿佛他是杀人于无形的千古罪人。孟局说安欣,不至于,这不是你的错。于是没有收。安欣拿给李响看了,李响头上裹纱布,一边品读一边点头称赞,说好文章啊,真是好。
安欣说响哥,你头还痛吗。李响想了想,说有点,立马躺下作长卧不起状。安欣心惊胆战地给他掖好被子,摸摸头,然后坐在一边读书。
那年他俩一个二十二,一个二十三。
是什么时候李响再也吵不过安欣,打不过安欣了。安欣在心里暗暗记下李响的每一根白发,每一丝皱纹,每一声叹息,但他对岁月的消磨毫无察觉,也许是因为用十年如一日清澈的少年之眼睛审视万物,他没有变,万物也不会变。所以李响永远不老,永远有青春的吐息和血泪,永远包容、接受、喜爱安欣的插科打诨,得意或失落——即使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从里到外悄悄地改头换面,像拔地而起的青松,根系沉着向下,枝叶遒劲朝上。可靠,却也有些高不可及。
安欣第一次察觉李响的变化是在和师父的又一次争吵中。按以往有分歧,李响永远站在安欣的立场上帮腔,两个毛头小子和曹闯有来有回地据理力争,往往气得曹闯摔茶杯。现在李响突然不再说话,像个裁判员一样冷静地站在局外,看两人费劲地拔河。李响!安欣眼神示意他。李响说,这次听师父的吧。拍板后,李响郑重地告诉安欣:锋芒毕露是你的弱点,好刀应该是不出鞘的。安欣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我不做好刀,我是大喇叭!看谁不顺眼我叭叭谁!
只有面露无奈之色的时候李响看着还和从前一样。所幸安欣是他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心慌意乱的全部源泉,从不老的少年之眼里望出去,青松一样的李响还是根木头,拨一下才动一下。
03年三伏天的时候,李响跑到安欣家楼下找他。
那时离徐江的案子结案不过两年,两个人因为师父的死不欢而散,一直没谈和。安欣是有想过和解的,彼时的李响已是雷厉风行的支队长,不满归不满,他其实干得很不错。安欣看在眼里,倒不是忌惮他现在的名号,只是暗中察觉出了自己的自私。做了支队长的李响,从师父的死里挣扎出来的李响,像青松一样努力伸展手臂、遮天蔽日地带领全队人往前迈步的李响,和自己的耿耿于怀、咄咄逼人、固执己见相映照,反而称出自己的铢两来。他不该难为他的。这样想,可是见了面照样没有好脸色,两个人都是直脾气,往年那样坦诚热烈,今日的反目却比死还要冷。
所以看到李响站在窗台下的时候,安欣愣了愣,下意识就笑了,拳头攥得梆硬:我不来收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李响拿着根棍子“邦邦”地敲着门帘喊,安欣,下来说事。中气十足。
安欣穿拖鞋抄了个花瓶就爽快地下楼了。两个人褪了警服见面,一个拿棍子一个抄花瓶,面面相觑。隔壁七十多岁的吴婆婆买菜回家,骑自行车路过,看到安欣就打招呼:欣欣,别贪玩了,赶紧回去吃饭吧!
安欣和李响自觉把家伙收起来了。
李响说,是这样,我想让你当刑警队一大队的队长。安欣说不干。李响急了:我是支队长,你得听我命令。安欣说我不像你,我就这个命,待在这个位子挺好的,起码安心。
李响的脸色沉下去了,穿白衬衫长身而立,乍一看有点像大学生。
安欣问,没别的事了?
李响点点头,难掩落寞。安欣见他转身就要走,心里突然有些泛痒:你站住!你拿棍子来干嘛的?有你这样像流氓一样的支队长吗?
李响猛回头没好气地吼他:你有脸说我?你拿花瓶下来干嘛?一点做警察的样子都没有,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眼看着两人又要剑拔弩张地掐起来,楼上吴婆婆的声音飘下来:欣欣,和朋友在一起好好玩,不能吵架的呀。
安欣收声,蔫了吧唧的点点头,独自消化尴尬。
半晌,李响幽幽的说:我带棍子壮胆。
安欣把花瓶搁地上,有气无力:你有什么好怕的,我防你还差不多……
然后不知为何,他们像一瞬间放下了一切似的。安欣走过去,李响也走过来,近到以往熟悉不过而如今让人窘迫的距离,双方伸出去的手又心照不宣地彼此躲过。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拥抱,如果有,还能是什么呢。还有什么呢。各自都绞尽脑汁地想。
我同意做。安欣语速飞快。我说我同意做一大队的队长。
李响闷闷的“嗯”了声。
两个人立在小区楼下看花。花坛里的矮牵牛开得很美,红簇簇一片,像那天的晚霞。安欣的小腿上叮了一串蚊子包,他真想逃上楼,看看身边的李响,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怎么不请我上楼坐坐。李响果不其然开口问。安欣讶异于他的理直气壮和死皮赖脸,正思考怎么回答,李响这时候又说算了,声音沉闷。
我其实也有点累了,他看着天边的晚霞喃喃,安欣,不知道多年以后,你会怎么回忆我。他捏捏安欣的肩膀,轻得几乎没有感觉,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安欣回家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想着李响在晚霞下的面目,这几年的疲倦全都温柔地隐在阴影里,好像又回到98年一起去拜观音的那个样子。但冥冥中有什么不一样了,安欣琢磨,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98年的李响背着他一路跑下青山,步伐稳健,他扛着自己双腿的手臂是蛮横无理的。如今李响依然身姿挺拔,只不过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走开,仿佛再也不回来。可他的面目,他隐在晚霞中的面目。安欣在阳台上吹着热风想,李响的面目分明满是悲伤。
安欣明白过来,原来李响老了,他也是会老,会累的。
***
安欣发现自己也会老、会累的时候,是在2006年的秋天。他开车尾随李响到酒店门口,等他到深夜。
警局里消失多天的李响终于现身,跟在大小领导后面陪笑,背都已经佝偻。他看着真别扭,安欣歪头想,在这样一群烟酒熏天的人堆里挤进一个青松一样的李响,是天理不容的。安欣打开车门出来。
于是又是争吵不休。李响春风得意的醉容把安欣的肺管子戳了个对穿,他突然有点喘不过气,麻木地看着霓虹灯下的男人,心说李响,你不如死了。
李响的茶杯碎了,卡片散了,在安欣死一般的目光里,他终于如一只翻空的旧钱包,无望地匍匐在地。
你会毁了自己的。安欣的嗓音因为惊惧而嘶哑,他却不知道李响心里的狂喜。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李响捡拾那些卡片的姿态让人害怕,安欣蹲在一旁,想起六年前师父死时他也是这样,如同心肝俱断般彻底崩溃了。我会扳倒赵立冬的,我们会没事的。李响把自己剖开来给安欣看,可他明明两手空空,安欣不忍心告诉他这一点,只是陪着掉泪。
李响突然忆起八年前和安欣一起去拜观音。那时他们还年轻,穿单衣在大殿口点香,安欣小鹿一样的眼睛总是黏在自己身上。
观音像前两个人,一叩二叩三叩首,李响心念:愿菩萨保佑我俩,盼得春来,也莫要被春辜负。
愿我速乘般若船,早得越苦海。
愿我速得戒定道,早登涅盘山。
愿我速会无为舍,早同法性身。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差不多了。李响笑笑。时间不早了。然后他如完全痊愈一般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一路不敢停留。安欣。他只是在心底呼唤:留下我吧,留下我吧。
然后安欣目送着他走远。
****
安欣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他生来浸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只懂得把脆弱展露给共吃每一餐饭的人。
隔壁的吴婆婆曾经在丈夫离世后告诉他,也许爱的本质就是痛。
人在生与死的摇摆,善与恶的变幻中走向永恒、不可逆的凋亡。当你爱上一个人,你爱他此时此刻的吐息,笑泪,冥冥中你已爱上他在彼时彼刻的缺席,沉默,并且由于预见这缺席和沉默而心惊胆战。你会明白你爱的人不会因为你灌注于他身上的“爱”而与众不同,你爱的人终究会和你一样,在摇摆和变幻中失去记忆,模糊面目,离开你能把握的世界,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一世,或下一世,他也会把他的爱灌注在某个人身上,祈求一个从来不会发生的奇迹。无论从此相伴相依,或彼此遗忘,最终都要走向终点——凋亡。我知道那不是你们渴望重逢的地点,可是爱就在那里。
为什么,爱就非得是死吗。安欣不理解,他只有二十几岁,除了婆婆皱纹里的眼泪什么也看不见。吴婆婆冰凉多褶的手慈爱地搭在他的肩上:欣欣,是死里也有爱。死从来不是爱的终点,不爱了,不念了,才是终点。
婆婆,你会一直念着阿公吗。
也许会的,可他现在这样突然走掉,我只想生他的气。吴婆婆把眉头皱起来。
李响死后,安欣终于对爱有了更深的了解。可更多还是愤怒,一如当年吴婆婆这样,在谈话,走路,吃饭间猛然抬头,怒目圆睁,心里凄然:你这么干干净净地死去,仿佛把我轻贱了。
最难以忍受的愤怒过去以后,安欣也开始了漫长的想念。只不过安欣想他想得厉害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像渴了三天三夜的人掬一捧水喝,但知道水总要从指缝间溜走。也许李响只是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最常穿的外套,出了门,再也没回来。安欣这么想着,那些年在心里暗暗记了很久的有关那个人的皱纹,白发,那些衰老疲惫的痕迹,渐渐地也在他身体里冒出,顷刻间芳草丛生。
安欣经常和隔壁的吴婆婆坐在一起吃茶,聊天。婆婆九十岁了,身体还硬朗,问起已故二十多年的阿公,婆婆脸上没有波澜,一边打毛线一边念叨:这个死老头,这么多年不肯放手,现在还要入我梦里。语气平淡得好像阿公一直在。
李响也没有走。
安欣每次回家吃饭的时候也都能看见李响。
李响套着十年如一日的旧棉袄,外面穿着围裙,在厨房叮里咣啷折腾。安欣刚从玄关处放下钥匙,他就开始嚷:安欣,饿了没啊。
安欣笑着说不饿,但他已经闻到菜饭的香味。这就让安欣想到,自己做的饭是根本不能吃的。那年和小陆去李青家探视,本来想露一手,结果气得李青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后来这事传到李响耳朵里,被偷偷嘲笑了很久。
李响和安欣一起吃了近十年的饭,他最懂得自己的胃口。难得空闲时他会带安欣回自己家,两个人一荤一素一汤,再配两罐啤酒,可以吃上小半天。吃完去床上作/爱,一身热汗淋漓。
安欣从床上倒挂下去,看李响套着老头背心在案前抽烟,他伸手要,被打回去:你不能抽。安欣说为什么。李响说他抽烟是身不由己,小时候和村里的野孩子学坏了,戒不下来。安欣吃吃的笑:李队长,那您这种癖好是哪里学来的,也是村里吗。安欣翻过身,腰下塌出好看的弧度,像把镰刀,把李响的心神收割走了。李响灭了烟,正色道:是安队教得好。他爬上床,把安欣腰上的空缺填满。
他们对自己情事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非常好。两人都是优秀、专业的刑警,工作中精神高度集中于案件,甚至为一点分歧大打出手。而到了独处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多出一份痒,看对方的眼神也不必收敛。有的时候,安欣坐在昏暗的车里说,李响,你不用一直想着我,你能为我留一盏灯就够了。李响说行啊,我给你留一盏一千瓦的探照灯。然后不由分说地凑过去亲吻,慌得安欣一掌拍在他脸上。
李响同志殉职满一年的时候,安欣去了办公室。李响的办公桌还是干净整洁地摆放在自己对面,好像随时会有人回来伏案写作。安欣抚摸着这张桌板,看到十分年轻的自己总爱捉弄坐在对面的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一把抽出抽屉,看到了塞满整抽屉的纸青蛙。安欣捧着这些纸青蛙,已经发黄、发脆,一时间扶着桌角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陆寒过来搀扶,说师父,我们还是回家吧。
后来那几年,安欣时常回想起一些自己遗漏的细节。譬如98年拜观音时他虔诚的朝拜,譬如那封又臭又长的检查报告,譬如隐隐作痛的右臂,譬如03年晚霞下大步走开的李响。彼时他已满头霜雪,捧着鲜花坐在陵园里,静成一幅画。二十多年沉浮过去了,竟有二十多年。如果有来世,那人恐怕已回到他身边了,只不过是以他无法再触碰的形式。
孟德海有时会来他身边坐坐,问安欣,你过得还好吗。安欣说好着呢。毛茸茸的脑袋低下三分,脊梁骨却永远挺直着,耷拉的眼睛依然脆亮,黑白分明,这样坦然地流转来去。一如李响初见他时的模样。
安欣放下鲜花起身,弯腰亲吻石碑,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完.
【长袍组】章鱼烧无人售卖(中)
我食言了,废话太多,要分三次完成。
一如既往,谨慎食用。
今天也是重温了第九集为长袍组流泪的一天呢。
章鱼烧无人售卖(中)
(5)
伊藤倒是一如既往地信守承诺,之后常常会出现在智司的摊位前。两次蹭吃蹭喝后就开始动手帮忙,因为对制作一无所知,就主动承担了收钱清理之类的工作,偶尔买些原料过来,最近的一次不知道在哪里给智司搞来一个厨师专用的大围裙,一脸嫌弃地给套上说让他避避油烟味。
他开始还只是几周来一次,后来就有了每周固定的时间。智司最终没给出租屋买下新桌子,他买了两把软椅子留给伊藤,其他的大多数花在了两个人的饮料上。智司不再买酒,因为他没想到这孩子酒量奇差却不自知,上...
我食言了,废话太多,要分三次完成。
一如既往,谨慎食用。
今天也是重温了第九集为长袍组流泪的一天呢。
章鱼烧无人售卖(中)
(5)
伊藤倒是一如既往地信守承诺,之后常常会出现在智司的摊位前。两次蹭吃蹭喝后就开始动手帮忙,因为对制作一无所知,就主动承担了收钱清理之类的工作,偶尔买些原料过来,最近的一次不知道在哪里给智司搞来一个厨师专用的大围裙,一脸嫌弃地给套上说让他避避油烟味。
他开始还只是几周来一次,后来就有了每周固定的时间。智司最终没给出租屋买下新桌子,他买了两把软椅子留给伊藤,其他的大多数花在了两个人的饮料上。智司不再买酒,因为他没想到这孩子酒量奇差却不自知,上次追忆往昔时一激动喝了两罐之后就睡得不省人事,还要他费劲地扛回出租屋去,自己睡了一夜沙发。
一天的工作将近结束的时候,伊藤会靠在软椅上捧着作为报酬的最后一盒章鱼烧给智司讲在学校的事情,离开高中的他们似乎把双方当成了对旧生活的唯一联系,并乐在其中。伊藤跟他炫耀自己徒手掰断了一个傲慢凶狠的教师的尺子让他怂到再也不敢跟学生发火,跟他抱怨这次的考试有多难自己一个字都不想写,给他建议学校卖的章鱼烧又少又难吃不如让智司去抢生意。智司穿过章鱼烧的徐徐香气和饮料吞咽的咕咚声,准确地捕捉伊藤所讲的话。他慢慢地开始回应,简短地说揍得好,没兴趣和不,他甚至开始为伊藤的一些听上去就很无聊的冷笑话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勾起嘴角。
智司开始期待伊藤的到来,他不知道期待对他来讲是件陌生而危险的事情。他没有表,就只是观察天色。在太阳已经像是不见的昼夜交界,伊藤总是会准时出现,有时候冲他招手快步奔跑过来,有时候遇到什么高兴事,蹦蹦跳跳的,可爱活泼的一点都不像个已经读了大学的人。
只是那天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伊藤来的很晚,已经接近了智司的收摊时间,他没有拿伞,走得很慢,脚步游移不定的样子。智司发现他一边脸肿了,鼻血草草地擦了一下,粘的他脸上哪里都是,混着雨水往地上滴。
“终于在大学找到对手了吗?”作为前不良的智司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直到伊藤走近停在那把近在咫尺遮住整个摊位的雨伞前。雨水让他的刘海湿透了,水珠从脸上滑下去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像眼泪。
看他不往伞下站,智司有点诧异,他在伊藤送他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伸手想把他拉过来。他们的目光对上,这是他第一次从那双永不屈服的大眼睛里看到无助和悲伤。
“伊藤?”他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莫名有些担心。
“……”
伊藤沉默着,不动作,不讲话,只是纵容自己浸泡在雨水里。
“发生了什么吗?”智司拉不动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也不想放任伊藤在这里淋雨。他回身默默地把那把过大的伞抱过来,任凭自己的摊位被雨滴噼里啪啦地砸。
伊藤愣了一下,明显是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了。抹了抹流进眼眶的雨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冲智司摇摇头,走向推车,把一切默默收拾妥当。
“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
“没事了,智司,只不过有些时候,也会有自己好像很没用的感觉啊。”回去的路上伊藤对他说,这是智司听到的唯一接近于细节的东西。在半道上眼前的人又恢复成了那个看上去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内心强大到一塌糊涂的伊藤,跟他讲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对可能经历的遭遇一概不谈。
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伊藤冲他挥手告别。智司看着他点点头,没忍住,又加上一句。
“下周,还来吗?”
“来啊,怎么不来。”伊藤回答地特别干脆,“我会尽量早一点的,老板。”
下一周的同一时间里,智司很早就支起了他的摊位,这是他与伊藤一周之间唯一的联系,发生了上周的事情,他不知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他恢复得怎么样。他推着用来售卖章鱼烧的小推车一路走,莫名地发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街头巷尾的墙壁上贴着什么东西,这一块那一张,甚至盖住了他跟伊藤决斗时在墙壁上留下的裂痕。智司匆匆地瞥了一眼过去,想来是哪个新开业的商家疯狂的促销手段,只是不知道是为了省钱还是太不走心用了白纸黑字,醒目倒是醒目,就是看上去不大吉利。
一向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太上心,再加上马上要见到伊藤的期待感驱使着智司加快脚步赶往目的地,他支好摊位,摆好两把软椅,尽量礼貌而认真地对待来的每一位顾客。甚至在把章鱼烧递给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时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但是等天色渐晚,黑夜完全吞噬了阳光,几盏橘黄色的路灯竞相上岗,他仍然没能等来伊藤。
他不是一向最守诺言的吗?智司想。是三桥吗,那个伊藤昔日的重要搭档无疑会成为自己被放了鸽子的理由。相比于那种消极的情绪持续了一周还久,智司宁肯选择相信前者。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整个人都颓然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严肃的章鱼烧老板,不苟言笑,沉默寡言。新来的围在他四周的人群乱糟糟地议论起一件事情,他丝毫不关心。
“太可怕了,希望能早点抓到……”
“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在牢里关一辈子啊,对老年人出手。”
“是啊,多亏有那孩子啊,但他流了那么多血,恐怕……”
“不会的,救护车来的这么快,他会没事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在智司把做好的章鱼烧递上前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女人看到他愣了一下,突然惊叫一声捂住嘴。
“那个孩子……不是经常来这里帮忙吗?”
那个孩子的指代在智司头脑中明晰化,他陡然愣住,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时,大手已经扣住了刚才说话女人的肩膀。
“他在哪儿!!!”他吼出来,声音却哑的不像话。
智司又一次抛下了他的章鱼烧摊位,他不管不顾近乎疯狂地跑过一条条通往医院的街巷,任凭那些美味可口的章鱼烧焦糊,然后变冷,在那里变成一堆黑乎乎的面团。
他跑过曾经跟伊藤决斗过的地方,跑得飞快,几张印满黑字的白纸从墙上的裂隙飘落下来,被他踩过去,在通缉犯的脸上留下沾满泥泞的印痕。
(6)
智司赶到的时候,伊藤的手术已经结束了,他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管子缠绕着,凶多吉少地安排在重症监护室里。智司隔着层玻璃,陡然觉得他异常遥远。
旁边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东京赶回来的三桥和不停啜泣的理子,任谁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平日里异常坚强的姑娘哭成这个样子。三桥表情淡漠,那顶之前智司看到的帽子他还戴着,把头发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看上去像是长在了他的头上。
三桥在那层冰冷的玻璃上发现了智司,却没有偏头看他一眼,眼神像是凝视着躺在里面的伊藤,又像是在看任何地方。
他就这样带着不知是空洞还是漠然的神情,自言自语似的给智司讲述了来龙去脉。
这是个被警察转述了很多次的俗套英雄故事。伊藤在路上遇到了打劫一对老夫妇的几个歹徒,穷凶极恶并且刚刚刑满释放。在他们凶狠地将老人踹倒在地抢走钱包时伊藤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如果他们不是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真正罪犯,如果他们没有随身携带那把刀,如果伊藤不用分神照顾两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人,如果他没有推开他们,那将会是一个见义勇为皆大欢喜的故事,而不是以伊藤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血流满地,腹部上插着那把本应该用来削苹果的刀告终。
三桥说,伊藤在最后还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裤脚企图站起来,这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右手缠着绷带,有两根原本修长的指头有些诡异地扭曲着。
智司觉得他的胃腾地烧了起来,好像是火沿着他的血管一直烧到了五脏六腑。一种令他头皮发麻的熟悉的暴怒与无力感顷刻间遍布全身,像是当年被相良一棍子敲在额头上陷入黑暗之前。如今已经不存在让他失去一切的背叛,但智司绝望地发现,他仍然没能护得住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让自己倒下的倔强的笨蛋。
“是谁……”智司问,牙齿咬得牙根发酸,他开始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智司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全身都在发抖。
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三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得不成样子的纸团扔给他,展开后上面触目惊心的划痕出卖了三桥所有的淡然。
是那张贴满大街小巷的悬赏令。
“去做想做的事情吧你,”三桥说,眼神似乎仍然舍不得离开玻璃,“这儿有我们。”这一次没人再指责他的留守是为了逃避一场恶战,理子明白他只是想等待昔日的搭档能够顺利醒来。
随后他在智司离开时匆忙而又沉重的脚步声中抬起手,冲着伊藤的方向摘下了他的帽子,医院惨白的灯光倾泻下来,温柔又冷冽地笼罩着他卷曲的金色发丝。
(7)
被一个不速之客闯进自己的领地,几个窝藏在充满涂鸦的角落里的人倒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坐在中间破旧沙发上的刀疤脸让身边的人帮自己点了烟才在烟雾缭绕间悠悠然看向智司。不难注意到,他的鼻子上严严实实地绑着一圈绷带。
“喂,臭小子,”他开口,露出那颗晃眼的金牙,“要是迷路了,现在滚回家找妈妈还来得及。别一会儿,让她过来给你收尸哦。”
见智司站在那里不动,刀疤脸吐出几个烟圈,慢悠悠把烟灰磕在沙发的扶手上,“原来不是迷路了,那么是看多了漫画想当赏金猎人嘛,没有人告诉你,这笔钱可不那么好……”
“是谁……”
“嗯?”话被打断,刀疤脸看似不满地皱了皱眉。
“是谁动的手……”
“啊~是来报仇的。那个臭小子,还没有死掉嘛。”刀疤脸抚摸着自己被打塌掉的鼻梁,笑容轻佻,“他不是第一次碍老子的事了,把老子的鼻子搞成这样,你应该让他过来跪着感谢老子没把他的肠子剖出来啊。”
“他在血流干前还抓着老子的裤子,怎么踹都不肯松呢,开什么玩笑啊,老子刚出来,怎么会那么容易回去。”看着智司逐渐握紧的拳头,他阴恻恻地笑起来,“所以老子借了他的手灭了烟,到底是个乖学生啊,手指头,也那么脆呢。”
当他手里折弯的烟头落在地上的时候,智司冲了过去。
先解决左边的那两个,脸上有伤裤脚有血。一拳揍在他们肚子踩在脚腕骨上听着他们的惨叫时智司想,你们踹了那个孩子几脚。
右边的三个人拿刀冲上来,一个划到了脸颊。握住腕骨,咔嚓一声,解决了。以划开衣服为代价躲开一个,拧住他的手腕刺向冲过来的另一个,喂,你扎的是这里吗,用的是这把刀吗,是你让那孩子躺在那里留了那么多血吗。
好了,轮到你了。用全力握紧的拳头干脆利落地砸向仍然稳坐在沙发中心的人,智司想。
在他的拳头即将接触到对方脸上的刀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炸开在智司的后脑,血腥味涌上鼻端,智司眼前陡然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重重砸在布满烟头的水泥地板上。
“啊咧啊咧,倒下了呢。”刀疤脸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阵嗡嗡的轰鸣声,显得很遥远。他蹲下来,在旁边扛着棒球棍的手下的笑声中带着扭曲到极致的嘲笑嘴脸一把揪住智司的头发。
“老子不在的这几年,千叶的臭小子好像变得特别的多啊。”他招招手,示意手下把棒球棍递过来,“开口求饶吧,跪下来给老子磕头,或许我还能饶你一条命。”
后脑的疼痛一波接一波的席卷上来,智司已经听不清眼前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他的意识模模糊糊的,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他努力睁开眼,视野也是一片茫然,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是那个刀疤脸,还是……那时的相良。
“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不许对伊藤动手。”
“我求你,不要对伊藤动手。”
“智司,你干嘛求他啊!”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站起来啊,混蛋,伊藤,站起来。”
“哭着求我吧,伊藤。”
“开什么玩笑啊,杀了你!”
是啊,杀了你。当触碰到口袋里当作吉祥物一样随身携带的东西时,智司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些罪犯们没看清楚那个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的青年是怎样站起来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老大已经撞翻了那个陈旧的红色沙发,几个白色的块状物从他嘴里飞出来,其中一个是金色的。
智司两步走上前,戴着指虎的手狠狠地砸向眼前人已经血肉模糊到看不清刀疤的脸。
开什么玩笑啊。
你怎么敢用烟去污染那孩子啊,他平时,连闻到油烟味,都会皱眉头的啊。
你怎么敢去那种方式对待他的手,他有那么干净,漂亮,修长的手指啊。
你怎么敢用这么轻蔑的态度谈起他,他是我见到过的,从来都不会求饶的,最强大的人啊。
肩膀突然一疼,智司动作一滞,一把小刀扎在上面的同时,那根砸到他后脑的棒球棍带着一股血腥气再一次对着他高高举起。
在智司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挡的时候,一阵刺鼻的气味突然弥漫开来。棒球棍落地,惨叫声响起。后面闪出的人影漫不经心地小碎步跑过来捡起棒球棍,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的人的肚子上。
“啊咧啊咧,看来今晚要喝甜汤了呢。”
“三桥……”
“看智司君的表情,是不太喜欢喝甜汤吧,没关系,俗话讲,一个坏消息总是伴随着一个好消息嘛。”他把棒球棍悠闲地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金发。
“还有个消息,要听吗?”
智司抬起头,血糊了他半边脸让他看不到三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在如释重负地微笑。
“那个笨蛋,刚刚醒过来了。”
TBC.
【双关】小宏宇找哥哥【2】【3】
私心下的脑洞,小学生文笔,ooc预警
【2】
关宏宇在喋喋不休中终于找回了一些理智,他再次看向眼前的人和物,确定了他们在他过去40年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同样诡异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也变小了,像是回到了12、3岁的样子,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和井然有序的世界,一切都像是一个正常的午后,只有关宏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无比肯定当时的情景自己不可能活下来,所以自己这是?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在做梦,那么自己这是获得了新生?那哥哥呢?他看到关宏峰的时候关宏峰已经...
私心下的脑洞,小学生文笔,ooc预警
【2】
关宏宇在喋喋不休中终于找回了一些理智,他再次看向眼前的人和物,确定了他们在他过去40年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同样诡异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也变小了,像是回到了12、3岁的样子,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和井然有序的世界,一切都像是一个正常的午后,只有关宏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无比肯定当时的情景自己不可能活下来,所以自己这是?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在做梦,那么自己这是获得了新生?那哥哥呢?他看到关宏峰的时候关宏峰已经中弹,中弹的地方就是心脏,即使是侥幸没有伤及心脏,可爆炸的瞬间还有卷向哥哥的火舌……想到那一幕关宏宇又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眼泪又涌上来,他抱着自己的心脏,嚎啕大哭出来。
关妈以为孩子又想起来了溺水时的场景吓到了,她连忙坐到病床上抱起关宏宇,轻拍着宏宇的后背安慰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关妈的怀抱和安慰起到了一点作用,宏宇哭着哭着又昏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关宏宇大致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生命没有在爆炸中终结反而以这样的方式重生,真的有上帝吗?他重生了,那他的哥哥呢?关宏峰已经消失了吗?有没有一丝丝可能,关宏峰也一样受到上帝的眷顾,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
他想了大半夜,想重生的意义,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看着远处的天空逐渐泛白,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关爸关妈也醒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恢复了平静感到了一丝欣慰。“我想出院,我已经好了。”关宏宇偏执地认定如果自己都可以得到上帝的眷顾,他的哥哥更应该受到众神的庇佑,他的哥哥一定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一定要出去找到他。
“宏宇,我们再让医生检查一下好吗?等一会儿医生就上班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们就回家,好吗?”
“不用了,我感觉好极了,现在就可以出院了。”宏宇说着一把掀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关妈又劝说了一阵,见宏宇坚持出院,只得依着他,派关爸出去办理出院手续,自己帮宏宇换衣服,收拾整理一番后一起开车回到了家中。
【3】
关宏峰走的时候很平静,飞来的流弹好巧不巧地射穿了他的胸膛,但他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队里的支援已经到了,幕后黑手的证据也已经收集确凿了,这些都足够还宏宇的清白了,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弟弟了,好在最后终于可以还他清白,让他可以和亚楠好好过日子了。
这辈子,已经过够了,在213之前的数十余年,他和宏宇好像只做了一件事——渐行渐远。从童年时的如影随形,到青年时的分道扬镳,中年后双方的隔阂已经大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他绝望着,痛苦着,看着弟弟逐渐远去的背影,却无法伸出手挽留。直到213的那天,他心底的黑暗终于不受控制地蔓延出来,像恶魔的低语,他终于还是屈服,将祸水东引。
然而在这之后的每一天,他没有一天不是后悔的,尽管他反复告诉自己,“是为了抓住真凶”,“宏宇只是暂时委屈一下,不会让他真的被抓进去,他会保护好宏宇”,可是,看着窝在房间日渐消沉的宏宇,后悔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尤其是知道亚楠怀孕的时候,那张被他撕碎的彩超单像一柄柄利刃再一次割开了他的心脏,多少年来积攒着的悲痛喷涌而出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的弟弟有了自己的骨肉,有了自己的家庭,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的弟弟。
关宏宇,他的弟弟,是他此生中唯一的灿烂光亮,也是他此生仅有的私心、贪婪和罪恶,他用短暂的一生,完成了他的罪恶,满足了他的贪婪和私心,将他的光亮拉入了自己的黑暗中,现在,他终于弥补了他的罪恶,偿还了宏宇清白和自由的人生。如果有神明,如果有下辈子,他不要再遇见关宏宇,因为他知道,再遇见,他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为他陷落,那么,如果有神明,可不可以求求你,关宏峰不要再做关宏宇的哥哥了。
tbc.
*听到关宏峰心声的神明表示:ok,下辈子不要再做关宏宇的哥哥,easy,下辈子你当弟弟,宏宇当哥哥。(皮一下很开心。
【A3】《时之河》(花开篇·下)
【大学一年春·花开】
(下)
在阿部隆也抵达群马高崎站的时候,午后的日光暖洋洋地洒满了大地。
他离开站台,拿出手机,正好接到了一通来电。屏幕上显示着的姓名,是他不久前在车上从三桥廉发过来的消息中新添加进联系簿的三桥瑠里。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阿部君吗?”
“是的。”
“我是三桥,三桥瑠里。廉的表妹。”耳边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啊,在左边!”
他顺着声音的指示望过去,看到一个女生正在朝他招手。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三星学园曾经的王牌投手叶修悟。
“下午好。”阿部走过去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对于叶的出现没有...
【大学一年春·花开】
(下)
在阿部隆也抵达群马高崎站的时候,午后的日光暖洋洋地洒满了大地。
他离开站台,拿出手机,正好接到了一通来电。屏幕上显示着的姓名,是他不久前在车上从三桥廉发过来的消息中新添加进联系簿的三桥瑠里。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阿部君吗?”
“是的。”
“我是三桥,三桥瑠里。廉的表妹。”耳边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啊,在左边!”
他顺着声音的指示望过去,看到一个女生正在朝他招手。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三星学园曾经的王牌投手叶修悟。
“下午好。”阿部走过去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对于叶的出现没有过问。
叶回以颔首致意:“下午好,好久不见了。”
“我们先上车吧。”瑠里指了指旁边正在等候的沃尔沃,“大概十五分钟就能到了。”
一路上,平凡的街景在窗外渐次流过。舒适的车厢隔绝了初春微寒的风。
“……这段时间正好是各个学校的期末,舅妈那边抽不开身照看廉,所以舅舅就把他接过来了。”瑠里坐在轿车前座,看着后视镜反射出的影像,主动开始了话题,“这两天,你是想找廉,然后发现一直联系不上,对吗?”
“嗯,他现在状况怎么样?”
“已经不再发烧了,也有胃口吃东西了。”
“那就好,在这边有人照看确实更放心一些。”
瑠里听罢一愣,隐隐感觉面前这个人对于三桥廉似乎太过关切了。但是,投捕搭档之间情谊深厚的并不少见。这让她一时分辨不清,他的行为是否已超出普遍认知里的阈值。
于是,她稳了稳心神,佯装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想要确认的某件事情之上:“对了,阿部君是准备去哪里的大学呢?”
坐在后座的阿部看不到她微妙的神情变化,只当这是一句客套的问话,便不加犹豫地回答道:“T大。”
瑠里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得知这个答案的刹那间漏跳了整整一拍:“……和廉一起呀。”
“对。”
面对着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瑠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已不知该如何继续对谈。所幸,一旁的叶在这时顺畅地接下了话头:“你们上了大学之后也继续搭档啊……看来以后只能在全国赛场上再见了。”
“你们都留在了关东?”
“我、畠还有柊他们仨都是,不过大家的学校都不一样。织田就回关西去了,在大阪上学。”
随着轿车一路平稳行进,后排两个男生顺着各自队友升学方向的话题开始聊起了大学棒球。
瑠里拿出手机进入LINE的界面,用指尖点开了与三桥廉的聊天窗口,却只是看着他的名字出了神,任由屏幕在计满自动休眠时长后重新暗淡下去。
大约十五分钟后,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座院落门前。
深翠挺拔的门松伫立在大门两侧。里面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青石板路,从院门一直引到主宅前。路两边是尚未繁盛起来的花圃,在凉风中显得有些不起眼。
“瑠里,接到客人了吗?”
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玄关响起。瑠里连忙迈上前去。
“很顺利哦!”
“好。”辽子把目光转到了女儿身后的两个男生身上,“隆也君,好久不见了。——修悟君也来了呀。”
“您好,打扰了。”
“阿姨好。”
“都进来坐吧。”她微微笑着向厨房走去,“我去给你们准备水果。”
就在辽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的那一刻,叶忽然在旁边开口道:“对了,阿部,我还没有……和你说一声谢谢。”
这句话出现的场合与时机有些出乎意料,以至于阿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谢谢你这三年来愿意一直这么认真地对待他。”叶由衷地笑了起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投手。”
许是被叶的话语感染,瑠里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埼玉县大会决赛的最后一球之前两个人在万众瞩目的投手丘中央紧紧相拥的那一幕,顿时感觉方才一直缠绕在脑海里的纠结思绪都被温柔地解开了。于是,她也朝阿部露出笑容,道了一声真诚的“谢谢你”。
这两声感谢和记忆里来自某个人的无数句“谢谢”交融在他的意识里,缓缓地牵引出了一段时光的刻线。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他现有的十八年里,只是六分之一的占比。然而,他想,当分子和分母一同以时间为公差递增时,当一个又一个三年陆续来临时,他们未曾相识的岁月计量迟早会被超越,他们在彼此生命里的重量终究会变得无可撼动。
随着楼上一阵踏过地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抬起头,确切地听到了心脏深处回响的巨声带着温暖的实感传遍四肢百骸。
“廉!”
“隆也君!”
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三桥廉整个人焕发出了一种特别的神采,仿佛一个最明晰、最纯粹的答案,映入了她的视野里。
“真是……完全不懂得怎么隐瞒啊,笨蛋廉廉。”
她静静地看着他,仔细将这个真相收纳在心底,然后抿出了浅浅的笑意。
*
难得见到自家孙子除了叶之外的朋友过来家里做客,三桥爷爷奶奶乐呵呵地坐在一楼半开放的和式茶室中,聊起了去年甲子园赛场上他们与三星学园命中注定般的重逢之战。
庭院里,自西南面射来的太阳把光芒斜斜地打在高大的常青树上,落下了一些不规则的孔状光斑。
“……外面会不会冷?头还疼吗?有哪里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房里去。”
阿部隆也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都改不掉这个啰嗦的习惯了——不仅因为内心对他关切的感情无法抑制,还因为这个接受者总会满怀欣喜地全盘收下。
“不、不会哦!哪里、都没有不舒服!”三桥廉摇了摇头,随即带着隐隐的紧张和期待抬起眼来看向了他,“那个、隆也君……我、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可以吗?”
“嗯,好啊。”
他想,无论哪里都好。
穿过常青树的庇荫,甩下细碎摇曳的光斑,他们走到了一处近二十米长的纵向空地上。有翠绿的新草在泥土间萌芽。末端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上也已经覆上了一层春天的颜色。
阿部隆也很快就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的过去,是他曾经想要触碰的丛丛年岁。
“之前、这里有一块投球板,是爸爸帮我做的。”三桥轻轻攥住了衣服下摆,“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连好球区的内外、都控制不好……”
漫漶的景象里,一颗又一颗白色小球飞过眼前,击打在木板上,留下时光的印记。
“后来改投硬球之后,就没有再用了?”在阿部的记忆中,他只见过那张被反复贴上黑色胶带的拦球网,伫立在小池塘的后方,见证了这个人无法被轻易企及的坚韧与执着。
“嗯,虽然搬家的时候、也把它带过去了……”
在三年前同样料峭的孟春时节,那块旧投球板连同与三星的联系一齐被折断、尘封在了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
阿部握住了他的手,耐心等待着未完的话语。
“这里、和棒球有关的东西,几乎都在那个时候,被我带走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带着手套和球、回到这里了。”三桥看向身边的人,心跳温暖地加速着,“但是、来到西浦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部迎着他的目光,很快就猜出了他接下来想要说出口的那句“谢谢你”。于是,他低下头去,用温暖的触感代替听觉,直接攫住了他的声音。
那一刻,和暖的风拂过了他们的发。樱树的枝头上,一朵小小的花蕾正在熏风的怀抱里轻轻摇曳着。
高中三年结束了。
这是他们相遇之后的第四个春天。
〖大学一年春·花开·END〗
(修订于202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