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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终章

　　

　　“卫庄兄。”

　　

　　“嗯。”卫庄侧头看了眼走到他身旁的韩非：“都活成了老鬼，还会哭鼻子？”

　　

　　“情之所至，难以自禁。”韩非的手指挠了挠脸侧，干笑了声。然后正色对卫庄鞠了一揖：“感谢卫庄兄这些年照顾红莲。”

　　

　　卫庄看了韩非一阵，移开目光：“不。我做得不好。”

　　

　　“卫庄兄过谦了。”

　　

　　“我做得不好。”卫庄不再看他，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金乌身上。

　　

　　他们身后，鬼族和妖族的残余部队正在清扫战场。

　　

　　金乌蹲在地上，端详这个阵法已经半个时辰有余。

　　

　　韩非本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卫庄。但他瞄着卫庄此刻的神情，不知怎么，却不大能忍心问得出口。

　　

　　金乌的身形突然动了动。他站起身，回身朝卫庄走了过来。

　　

　　“怎么样？”

　　

　　金乌神色晦暗，摇了摇头。

　　

　　“我只能看得出来，这个阵法是嵌套成环的模式。然而其中构成之精密，远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特别阵眼还是以轩辕神剑催动——那是由最早一批上古众神采首山之铜，配以天外玄铁，由旱魃亲自以地脉之热锻造而成，并由九天玄女赠与轩辕黄帝的神兵利器。它是世间唯一可与创世之力比肩的力量。”

　　

　　“所以？”

　　

　　金乌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不甘：“我看不透这个阵。但以我对轩辕黄帝的了解，这个阵是个死阵。一旦启动，再无破解之法。”

　　

　　卫庄沉默了。

　　

　　韩非心底泛起了嘀咕，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肩膀突然撞上了往这边凑的一颗脑袋。

　　

　　“你们在说轩辕剑吗？”

　　

　　盗跖扒着韩非的肩膀，却不敢往卫庄那凑。只伸着脖子，一个劲瞧金乌身后看：“是不是一柄金色的，身长三尺三。两刃无锋，一面刻着日月星辰，一面刻着山川草木。长得还格外丑的那把剑？”

　　

　　金乌：“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庄默不作声，盯着阵眼中央稳稳悬浮于半空之中的轩辕剑。

　　

　　盗跖反嘴呛了回去：“我怎么不能知道？”

　　

　　金乌：“你又是谁啊？”

　　

　　盗跖：“爷爷我在天界的时候，你还是只小鸡仔呢。”

　　

　　金乌：“你——你先跟我说你是怎么知道轩辕剑那么多细节的！”

　　

　　韩非又把脚步挪了回来。

　　

　　卫庄对身后的争执恍若未闻，只盯着轩辕剑。

　　

　　看着看着，他突然嗯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

　　

　　盗跖不说话了，半响干笑了两声：“小金乌，你要知道我当初可是莫名其妙被赶上天界，又被你们这一帮鼻孔朝天的傲慢神仙一句话不说就赶了下去。”

　　

　　韩非注意到卫庄的神情，瞬间也收了脸上的笑意。

　　

　　金乌：“那又如何。”

　　

　　在卫庄眼中，那柄周身被金光笼罩的神剑突然颤抖了一下。幅度可谓微不可见，若不是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这处，就连他也很难注意到。

　　

　　盗跖：“所以我盘算着，怎么找也要拿一件你们天界的宝贝走，好弥补我的损失啊！”

　　

　　轩辕剑的光芒突然黯淡了几分。

　　

　　“正好轩辕老儿最宝贝他那把剑，我就先找了个民间高手，给仿了个一模一样的——”

　　

　　卫庄的猛然睁大双眼，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恐惧神情。

　　

　　轩辕剑颤抖的幅度已然愈发明显，那道金光甚至在阵眼中心不住抖动。连带着阵中的青光也开始闪烁不定起来。

　　

　　轩辕剑突然停滞在了一点。

　　

　　天地之间，万念俱静。

　　

　　一声碎裂声清晰地回荡在众人耳畔。

　　

　　卫庄猛然回身，出手将身后一群人推到十丈开外。

　　

　　“闪开——”

　　

　　土地中央的巨大阵法的光芒暴涨，青光闪耀，光辉夺目。夜幕之下，天空仿佛有一种遥远的感应，竟然也从天际一端泛起炫目的光来。

　　

　　天与地连成一线，呈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壮丽场景，美得令人几欲窒息。

　　

　　然而还未等众人眨眼，那些光辉瞬间猛然后撤，光粒在空中划出线条，自四海天际纷纷被吸入轩辕剑剑身当中，凝成一点——

　　

　　光点爆裂，天地巨震。

　　

　　轩辕剑全然碎裂。力量从那一点涌出，横扫过天地之间。即便是卫庄反应速度已经远超众人之上，他支起的结界仿佛不存在似的，与力量一相接触便破碎殆尽。

　　

　　那股力量的余波扫过他的后背，将他的身躯瞬时抛出三丈开外。卫庄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鸣四起。血液瞬间从口中喷涌而出。

　　

　　太阳本早已西沉，然而众人头顶天空此时竟比白昼更亮得刺眼。

　　

　　只见方圆百里之内，被力量扫荡过的地方，土地霎时变得由红黑变为灰白。那些尸首与残骸竟在一息之间全然化为飞灰，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众妖的结界兀自闪光，他们离阵眼的距离可谓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挡在最前方的妖群仍瞬间溃败，七窍流血，瘫软在地。顿时没了声息。

　　

　　光点愈来愈亮，大地震荡不止，原本稳固的土地此刻竟然软如泥潭，在众人脚下上下起伏起来——幅度越靠进那点越为剧烈，在白光附近，大地竟然变幻莫测，一息拱起聚为山脉雄峰，又一息坍塌陷落成断崖深谷。地裂之中，岩浆与水流并侧滚滚而出，白烟与火焰争相飞舞。缠绕在高山深谷之间，围在那白光四周！

　　

　　卫庄被力量压迫得无法起身，只堪堪五指扣入地面，身躯随着山崩地裂颠簸不止。

　　

　　他离那道白光最近，受到的影响也最为剧烈。卫庄眼中的黑暗一块一块淡去，他费力抬起头，白光映在他的瞳孔之中，放大了他的所有惊骇。

　　

　　白光兀自闪烁一阵，土地静止了——光芒慢慢黯淡了下去，轮廓变幻不定，直至在半空中汇集成一个隐约的人形。

　　

　　卫庄胳臂撑着地，他身下的平地早就变成一块突兀的断崖，他勉强将自己支撑了起来，仰头盯着那人形的光芒。

　　

　　方圆百里内，除了那白光，仅剩下了他一个活物。

　　

　　那道白光仿佛也在看着他。

　　

　　“盖聂？”

　　

　　卫庄的嘴唇动了动，他的耳畔嗡鸣一直未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声。

　　

　　白光突然低下了头，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蚩尤。】

　　

　　声音自八方回荡，余音不歇。这声音听不出口吻，听不出感情，听不出起伏，甚至听不出男女。

　　

　　卫庄的身躯被缓缓提至半空当中。他仰着脖子，仿佛脖子上有一个无形桎梏，提着他不住上浮，直到和白光齐平。

　　

　　【蚩尤。】

　　

　　声音又一次回荡开来。

　　

　　下方土地刺出一跟石柱，从卫庄身后透到胸前。

　　

　　【蚩尤。】

　　

　　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白光每念一次他的姓名，石柱便从各个地方生长出来，争相从地面飞至半空刺入卫庄体内。

　　

　　那些石柱横生得密密麻麻，甚至完全掩住了卫庄的身形。唯能看见鲜血如柱，沿着那些石柱一点一点将之全然浸透。

　　

　　白光停手了。自空中缓缓移动到卫庄的身前。

　　

　　石柱中央，横七竖八的尖锐顶端从卫庄身体各处透了出来。将他牢牢固定在此处动弹不得。

　　

　　卫庄的眼皮抖动了一下，鲜血从他口中住不住地往外涌。他费力睁开双眼，眼中映出那团熟悉的白色光芒。

　　

　　“地书。”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

　　

　　白光抬手，石块从四处飞来，在他掌中一块一块组合成了一柄巨大的长矛。

　　

　　长矛飞向卫庄，然后竟然在他眼前停住了。

　　

　　卫庄双手扣着长矛两侧，手臂微微颤抖。鲜血如瀑从他身体各处猛然往外流淌。

　　

　　长矛一步一步逼近他的面门。

　　

　　无声的僵持当中，卫庄的脸上终于迸现出痛苦之色。他五官近乎扭成一团，满含痛苦的声音从他嗓底最深处崩裂——

　　

　　“啊————”

　　

　　长矛的尖端已然刺入他的额角，卫庄侧头，那石矛从他左侧额角灼烧出一道狰狞的伤口，一路颤抖着，划到右眼眉骨之上，一点一点逼近他的眼球。

　　

　　“地书！”

　　

　　韩非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白光身后。

　　

　　白光回身，只见韩非站在白凤身上。狂风之下这个紫色身影几乎站立不稳，然而他目光灼灼，面目坚毅，任疾风卷过他的身侧，脸上竟然毫无惧意。

　　

　　韩非伸手，冲白光亮出了一物。

　　

　　万物凝滞了一瞬。

　　

　　卫庄面前的石矛瞬间迸裂成万千飞灰。

　　

　　白光闪烁了一下，竟被这人类手中的东西逼得退后几步。然后他回身看了卫庄一眼，光芒从四周坍缩成一点，陡然消失了。

　　

　　石柱崩塌，卫庄的身影自半空坠落，被白凤稳稳接住。然后滑向远处妖族阵营。

　　

　　众人皆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然而直至白光消失了许久，仍然一个个面目呆滞，如过惊雷。

　　

　　白凤将卫庄放在地上。他的脚步黏在地上，前进不得。赤练远远跑来，在三步开外便停住，眼球颤抖不止。然后伸手捂住了嘴。

　　

　　就连韩非也是满面震惊，他蹲身在旁，手臂悬在半空不住发颤，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卫庄咳了一声，缓缓侧过身，四肢慢慢蜷成了一团。

　　

　　他身上各处开始浮现光华，笼罩住他周身，一点一点缩小。直至最后，光华如同万千流萤飘散开来。

　　

　　卫庄的身体消失了，地上出现了一只狐狸。

　　

　　狐狸原本雪白的毛皮差不多被鲜血浸透了。他双目紧闭，头颅埋在双腿之间，尾巴团在身侧，身体微微抽搐着。

　　

　　韩非这才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他本是半妖，恢复能力不比妖族。变回妖身已是最好的保命之举。”

　　

　　“他.....他还活着吗？”

　　

　　韩非抬眼看着双目含泪的赤练，叹了口气：“应该吧。他这样的存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看只能先带他回去静养，其余的，看他造化了。”

　　

　　说着站起身，把方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三生石递给赤练。赤练低头，这才发现石头的本并不尖锐的边缘竟然在韩非掌心划开了一道又一道血口。

　　

　　韩非的手仍在不住的颤抖。

　　

　　“我没事。就是太害怕了。”韩非见赤练迟迟未动，直接拉过她的手，把三生石塞入她的掌心：“还好及时赶到了。”

　　

　　赤练弯下身，将那狐狸从地上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她环顾四周，周遭原本平坦一片的地势早已变得诡谲嶙峋，完全看不出原貌。先前天地人三界大战，缠斗得昏天黑地也未曾将给这片大地留下太多痕迹。然而地书现世，不费吹灰之力竟就将地貌扭曲至此。

　　

　　残余妖族与鬼族互相搀扶着站起身，一个个面上毫无表情，眼中恐惧漫溢。众人直到此时仿佛才如梦方惊，缓缓挪动了起来。

　　

　　赤练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周身直到现在也颤抖不歇。

　　

　　“这就是......创世之力？”

　　

　　韩非点了点头，面目严峻：“恐怕展现得不过毫厘。”

　　

　　啜泣声隐约从人群当中飘了过来。

　　

　　盗跖扛着昏迷的金乌，从远处一步一顿走了过来。白凤瞧见，忙冲上去接过了金乌的身躯。

　　

　　赤练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那是盖聂吗？”

　　

　　韩非眼中晦暗了片刻。他低头看了眼赤练怀中双目紧闭的狐狸，摇了摇头。

　　

　　“红莲，实不相瞒。我在地府这么多年，关于转世与灵魂之事，世间无人比我更了解。”

　　

　　赤练听出来他言下之意，心底已是如坠冰窖。然而还是开口：“卫庄的身上本也有两个不同的记忆。一个是蚩尤，一个是他自己。当蚩尤的记忆恢复之后，卫庄的人格仍然存在。盖聂，为什么......”

　　

　　“他们两人的情况完全不同。”韩非道：“蚩尤不管是转世也好，分裂魂魄也罢。都是他的自主行为。卫庄的经历出现在蚩尤的空白期，蚩尤本就是卫庄的一部分。这两个记忆汇合之后，只会连贯成一线，并不会对他本人的人格造成影响。”

　　

　　“而盖聂。‘盖聂’这个人格本来就是假的，是被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是地书封印的一部分。盖聂对地书一无所知，地书也不知道盖聂。他们两个是完全独立的存在。地书之所以出现，必然首先要撕裂封印，也就是‘盖聂’这个虚假的人格。”

　　

　　韩非环视一圈，面露悲伤。

　　

　　“我又错了。我本以为力量拥有人格非常可怕。然而一件‘武器’根本没有人格，造成的后果才是真正的灾难。”

　　

　　“怎么可能？”

　　

　　赤练苦笑着摇了摇头：

　　

　　“盖聂怎么可能是假的？我们两千年前就已经相识，他更是在这世上存在了两千多年。他经历的一切，所作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难道一句‘假的’，那些东西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吗？怎么可能......”

　　

　　赤练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她的手掌一直轻轻托在狐狸的下巴上，感受着狐狸缓慢地呼吸。然而自己话音未完，手心竟然出现了几分湿漉漉的触感。

　　

　　赤练低头。狐狸的双眼依然紧闭，一股暖流却自他双眼之中缓慢涌出，从鼻翼两侧流淌了下来。滴落在赤练的掌心里。

　　

　　狐狸的头颅动了动，躲过了赤练探过来的手指。身后的尾巴微微晃了下，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白光照亮迷宫的一角。

　　

　　砖石的废墟平铺在这片不大的空间内。处处是断壁残垣。周遭暗淡无光，本应满目荒芜。入眼却有大片大片的红色花朵绽放在残骸之中。漆黑的底色当中，凭空涌现的花海与之对比鲜明，仿佛一滩滩血迹泼洒在嶙峋的石块上头。

　　

　　白光黯淡了几分，缓缓幻化出一个人形。地书抬脚走进这座迷宫，脚步在离他最近的一朵花前停下。

　　

　　在白光之下，纤长的茎杆微微晃动，更衬得花瓣本身鲜艳如血。

　　

　　“原来是这样。”

　　

　　地书似乎是叹了口气。伸手将那朵花折了下来。

　　

　　花朵一脱离茎秆便瞬间坍塌，在地书的指缝之间化为一滩粘稠的脓血。地书抬头，面前的花海竟然也跟着一朵接着一朵从顶端开始融化，重新聚回成那丑陋粘稠的基质，一点一点流淌进石块的缝隙里。

　　

　　随着花海的消失，花朵根部经脉也开始慢慢枯萎。很快就连石块也开始一点一点风化，直至到最后，烟尘飘过，空间变得空空荡荡，迷宫全然不见了踪影。

　　

　　一个圆形的事物滚到了地书脚边，碰到了他的鞋子后停了下来。

　　

　　那东西看上去像一个暖光灯灯泡，从内到外散发着柔和的光。随着迷宫的消失，它的光芒也开始逐渐微弱。

　　

　　地书捡起了那枚灯泡，搁在手心里。

　　

　　白色瓷片闪了闪，微光开始慢慢聚拢——

　　

　　“我之前听人说过，用剑之人若要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剑底必然是君心似铁。”

　　

　　韩非的声音从地书身后传来。

　　

　　“见过剑圣的所作所为，我算是见识到什么是君心似铁了。我猜卫庄始终在剑术上逊你一筹，必然是因为他比你多了那两门玲珑心窍吧。”

　　

　　空间在地书面前消散。地书背对着韩非，摇了摇头。

　　

　　“盖聂并没有真的放下所有。他办不到。”地书道：“我初醒之时，思绪混乱。见到蚩尤，更是心中狠意涌现。但那并不是我的情绪。”

　　

　　“你是说......”韩非愣了愣：“也对，盖聂因为地府的一个骗局，在世上徒然挣扎了两千多年。面对这一切，他也不可能毫无阴暗情绪。”

　　

　　“不是。”

　　

　　地书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粘稠的血液已然消失不见，他的手指搓了下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令人不适的触感：

　　

　　“这个执念我认得。这叫‘求而不得’。”

　　

　　韩非一时说不出话来。

　　

　　地书这边已经转身：“那种情绪生成需要漫长的时间煎熬，消失却只是转瞬之间。我很抱歉伤害了你们，这不是我的本意。”

　　

　　“没关系。”韩非干巴巴的接了一句：“我就猜我能在这找到你。”

　　

　　两人身处轮转王大殿之后，身前便是地府的轮回台。

　　

　　“我不记得被封印之后的所有事，也不记得我是怎么转世的了。”地书道：“轮回台既然有所有的转世记录，也许我能找到——你有东西要给我？”

　　

　　韩非心底沉了沉，在地书面前，他的全部思绪似乎无所遁形。他并不习惯这种感觉。

　　

　　然而他叹了口气，还是把身后那卷简牍递了上去。

　　

　　“要轮回台真的有地书的转世记录，地府和天界当初怎么可能还要大费周章去搜寻地书的下落？这一段记录早就被我师傅——老秦广王抽走并藏了起来。我也是在他死了之后才发现。”

　　

　　地书看着那卷简牍，却没有伸手去接。

　　

　　“是蚩尤。”

　　

　　韩非收回了手。

　　

　　“是啊。是他封印了你的记忆之后，亲手把你送入轮回。代价就是，他和老秦广王约定，老秦广王会替他瞒下地书已然进入轮回的事，而蚩尤需要乖乖束手就擒，接受地府关押。”

　　

　　“要不然就凭咱们地府，就算蚩尤当初投降了轩辕黄帝，也不是我们就能随意拿捏的。”

　　

　　“老秦广王为什么要承担这个风险？”

　　

　　韩非目光当中出现一点暗色，然后他抬了下嘴角。

　　

　　“受到蚩尤行为鼓舞的，又何止是月神？然而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他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成仁——”

　　

　　“他和蚩尤约定，假使有一天地书转世之事败露，为保护这份轮回台的纪录，他会自尽以保持缄默。当年早在卫庄为夺三生石大闹地府之时，他便已经自缢在了秦广王大殿内。”

　　

　　地书又道：“’盖聂‘这个人格也是蚩尤创造的。”

　　

　　“某种程度上，是。蚩尤作为众神之众唯一具有造物能力的神祗，他完全可以捏造出一个完美的虚假人格来逃脱地府轮回的审查。”韩非笑了笑：“然而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只给了你一枚‘种子’。”

　　

　　地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韩非嘴角一勾，又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天书已殒，人书化为絶地天通。你今后有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

　　

　　“你的力量这一次整个三界都看在眼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再敢去打你的主意。”韩非道：“然而你如果打算再一次消失，等你重新成为传说的时候，第二个，第三个轩辕会不断出现。你还会成为世人所争夺的对象。”

　　

　　“所以。”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干脆干回你的老本行算了。”韩非笑道：“不如留在地府，当一个吉祥物？”

　　

　　地书抬头看他。

　　

　　韩非一时嘴快，心下后悔不已。看地书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敲起了鼓，生怕对方一个念头就把自己挫骨扬灰了。

　　

　　然而地书只是侧了下头：“我不明白。”

　　

　　“我开玩笑的。”韩非咽下一口唾沫：“天界已经投降，这段时间三界权力结构会有所调整。地府将会主持工作，直到拿出一个合适的方案。在这段不太稳定的时期，地府需要你站在我们这边，以保证过渡期间三界会平安无事。”

　　

　　“可以。”地书点了点头：“但在此之前，我有些事要做。”

　　

　　“没事。”韩非挥了挥手：“我一点都不着急。”

　　

　　地书走出轮转王殿，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地府这次双线作战，损失最为惨重。鬼族军队的尸体横在路旁，小鬼们正忙上忙下清扫战场，挨个收拾预备入殓。

　　再往前走，鬼族的尸体当中开始出现零星的妖族尸体。在天书力量被彻底封印之前，轩辕军已有部分攻入了地府。

　　小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这怎么办啊。这小狐狸拦着不让动，总不能在这摆着吧。”

　　“狐族也是可怜，回回冲在最前头，本身人就少了，这次更是，唉。这小狐狸恐怕是除了卫庄之外，狐族最后一只了吧。”

　　“那怎么办。”

　　“先让他缓缓吧，摊上这种事，哪个不难过。我看着都难过。”

　　地书抬脚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小的黑影蜷缩在一个女人的尸体上，抽噎声已经变得十分细碎，几不可闻。

　　“姥姥......姥姥......”

　　地书在玄狐身前蹲下了。

　　玄狐的脖子似乎丝毫力气都没有，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泪水把一身皮毛浸得湿透，泛着微光：

　　“盖聂，是你吗？”

　　泪眼汪汪的一双眼看了地书一阵。突然玄狐脑袋一低，大声嚎哭了起来：

　　“你不是盖聂！盖聂呢？”

　　地书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然后白光突然闪现，照亮了地府这一角。

　　“走吧。”盖聂的声音从玄狐的头顶传来：“我带你回家。”

　　

　　尾声。

　　卫庄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回到了与地书初次见面的悬崖上。残阳如血，他面前的那团白光也被印上了一层暖光。

　　“到我身边来。”

　　卫庄冲那团白光伸出了手，心底神使鬼差，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倒不是因为面前这团光根本连人形都没有，更像是种力量的凝聚体。而是他居然隐约觉得，地书这次可能真的会答应他的请求。

　　白光动了动。对上他的眼睛。

　　“为什么是我？”

　　“因为——”卫庄的思绪仿佛被白光吸了进去。原本备好的说辞此刻突然变成一片空白，只缓缓浮现出那个最本真的想法。

　　“因为我觉得你很孤独。”

　　“为什么？”

　　实话既然已经出口，后面便很容易就能接上了。

　　“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卫庄收回了手，看着天边落日：“世人都当你们是一种绝对力量的代表，却甚少提起，你们也有人格和情感。你们在世人眼里，是一种不可理解之物。但凡一个存在无法被人理解，他都会觉得很孤独吧。”

　　白光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

　　“可世人也无法理解你。蚩尤，你孤独吗？”

　　画面一转，面前陡然一片赤红。

　　火焰凭空在卫庄身前跃动——那是三书中人书的形态。

　　“天书已殒，战火波及到了人界，我的人界。”

　　女声仿佛眼中含泪，声线哽咽。

　　“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孩子们，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将天界和人界彻底分开。”

　　“一旦我死了。那么世上仅仅剩下了地书。他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会变成一个武器，变成世人争夺的对象。”

　　“蚩尤，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整个三界当中，只有你对地书的力量无所求。地书信任你。“

　　“我请求你，杀了地书，然后结束这场战争。”

　　人书的声音逐渐远离，温度褪去，寒气四起。这是地府的轮回台。

　　“你真要这么做？”

　　秦广王苍老的声线在他身后响起。

　　卫庄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掌心那团白光送入了枯井当中。

　　“下辈子当个人，随和点，不起眼一点。别被人轻易找到。”

　　剧痛又一次萦绕在周身，血液仿佛凝固在了眼皮上，沉甸甸地无法睁开。

　　“不好了。”小鬼窃窃私语：“据说天界已经定位到了地书的方位，你猜怎么着，他投胎到了人界！”

　　卫庄的四肢被铁链缠绕，高高悬起。失血过多之下，他脑内一片嗡鸣。

　　“那怎么办？”

　　“据说天界已经准备行动了，就等——”

　　“嘘，你忘了里面关着的是谁了？”

　　“都几千年过去了，他还活着啊。”小鬼笑出了声：“当神就是好啊，想死死不了，想投胎也投不了。”

　　疼痛愈发清晰起来，从一点弥漫到四肢百骸。卫庄的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焦灼混合着不安在梦境里愈发沉重。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地府的景象霎时被击得粉碎。

　　卫庄睁开眼，觉得自己身上哪儿都重。特别是腿，沉得几乎无法动弹。

　　他看着天花板，熟悉的图案在黑暗中仿佛在缓慢流动，在他眼前搅成繁乱的一团。

　　一条腿被压得发麻。卫庄动了动脖子，费力瞧了眼。发现自己身上蜷着一个黑漆漆的毛团子。被子都被他压塌下去一块。小东西脑袋枕着卫庄的大腿，呼吸一起一伏，睡得竟然比他还沉。

　　这又是什么东西......

　　卫庄想着，思绪又朦胧了起来。意识往下陷落，跌入一个温和的光圈之中。

　　再便是一夜无梦。

　　

　　一个月后。

　　人界，大青山。

　　山神庙。

　　卫庄的脚步在门栏前头顿了一下，然后抬脚跨了过去。

　　天井高悬，正午的太阳正落在院子中央的那口水缸里。落叶从黑瓦上头翻了了下来，堆在院子里随着风晃动着。卫庄的脚从落叶上踩过，树叶还残存着些许水分，仿佛地毯一样柔软。

　　正门的堂屋里，整间屋子被翻新了一遍，按旧修旧。原有的陈设几乎没有太大变动。正中摆着一方木案，右侧一个瓷瓶，釉色温润。左侧一面镜子，背后的水银剥落得差不多了，模糊不清地嵌在雕花镂空的旧木框里。中间放着一口座钟，却早已经停摆，时间也不再走了。

　　往上，墙面上挂着一幅画。寥寥几笔勾出一个女人的外形，依稀是个眉目姣好的女子，正冲着画外无声微笑。

　　女子脚边似乎有个黑影，外形像猴，却只有一条腿。再仔细去看，又是空空如也，什么都瞧不见了。

　　卫庄跨进堂屋。在木案面前跪下，双手扶地，额头轻轻磕在了青砖上头。

　　画中的女人眉目不动，依旧目视虚空，笑容永远凝固在了纸页与墨水当中。

　　卫庄起身，将额前的发带扶正。然后拿起了木案最前方的那个三足双耳圆腹鼎。抬脚跨出门。

　　越桐在门外等他。卫庄将圆鼎递给越桐。

　　“把他埋了。”卫庄说：“跟月神埋在一起。”

　　

　　东拐巷。

　　“你听说没，住46号那个王老头。”

　　“哪个王老头哦？”

　　“就是那个物业的，打更还爱唱戏的王老头！”

　　“哎哟，我想起来了。好久没见着他人了，他咋了，病啦？”

　　“哪儿啊，他死了！前天出殡的！”

　　“什么？哎哟这怎么搞的哦！”

　　“可不是啊，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唉，人啊，真难说。”

　　“那他家里有没有人来哦，我记得他说他有个儿子。”

　　“你别说，我还真瞧见他儿子了。你可惜没看见，我滴个乖乖，他那个儿子长得比姑娘还俏呢。也不知道他老婆长啥样，能生出来个那样的儿子。"

　　“这个王老头啊，嘴上也没个正经，平时啥都讲，就是不讲他家里事。我记得他说过他老婆死得早吧。”

　　“他有一回喝醉了，跟我家老头子胡吹，说他老婆住在月宫里！就是天上那月亮，是个仙女儿呢！”

　　“哈？他老婆要是嫦娥，那他成啥了？猪八——“

　　“呸，别乱说话，为死者讳！”

　　卫庄路过这一长段对话，然后推开三十七号半掩的侧门，里头吵吵嚷嚷的一片，见他进来突然就安静了。

　　隋遇安扒在桌子上头，盗跖一脚踩在凳子上，白凤站在他肩头。赤练坐在旁边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膝盖上枕着玄狐的下巴。

　　这些人都围在一张桌子上，原本在争执什么。在卫庄露脸的一瞬都不约而同停了动作。他们的目光先在卫庄身上扫了扫，又一齐看着桌子旁 ，背对着大门的最后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冲卫庄点了点头。

　　“来了啊。”卫庄抬脚进门，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准备走了？”

　　“是。”

　　地书站起身，目光追着卫庄的身影，直到对方一屁股坐进柜台里：“三界正在重整，地府与人界的入口大半都被关闭，现在还能走的，只剩下东拐巷这一处。”

　　卫庄拎起柜面上的账本，两腿驾到了柜台最上头，把账本摊在膝盖上，提笔写了两笔：“韩非还是把你忽悠下去了。”

　　“盖聂！”玄狐突然窜上了柜台，漆黑的尾巴在身侧甩了甩：“你不能不走吗！”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着卫庄。而这人恍若未见，只脚跟一晃，把玄狐一屁股蹲踢了下去。

　　“职责在身。恕难推却。”地书的目光一直落在卫庄身上：“我这次来，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当初为什么要向轩辕投降？”

　　“这个问题韩非好奇得要死，他已经问了我八百遍，可我就是懒得说。”卫庄抬眼看着地书：“所以他又把你搬来问了？”

　　地书摇了摇头：“是我想知道。”

　　卫庄：“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又用回盖聂的样子？”

　　地书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半响开口：“习惯了。”

　　卫庄笑了。

　　“万年了啊，你竟然还没学会撒谎。”

　　隋遇安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三十七号一众人等皆是如临大敌，个个紧张得脊柱都快纠结成一根铁棍。

　　他们之前设想了无数个卫庄看见地书的场景，甚至做好了整个东拐巷被夷为平地，地府赶来擦屁股的准备。

　　然而谁也没想到，两个当事人的反应都是如此平淡，现在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扯起了八百杆子打不着边的闲事。

　　“你问过我，如果要发起一场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对。”

　　卫庄把账本放了下来，食指上的青铜戒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声。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这个代价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我不明白。”

　　“轩辕是对的，我错了。就这么简单。”

　　卫庄身体后仰，跌进一块日光当中。额上的发带在日光下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晃：

　　“在那个时候，人界尚且懵懂，地府也未成形。妖族更是一个初生婴儿。那时候的三界不比现今，需要用一个声音结束所有的战争。”

　　“我不是那个能治世的人，轩辕是。我说完了。”

　　地书沉默片刻：“你的伤......"

　　卫庄抬手摸了摸发带：“我也习惯了。”

　　地书张了张嘴，也找不出什么能说的了。而卫庄此时也起了身：“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与秦广王已经约好，他就在入口接应。”

　　卫庄还是抬脚跟着地书走上了楼：

　　“你愿意为了韩非到地府去，那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地书推门的手停住了。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注意力从卫庄的脸上，重新挪回会客厅的那两扇门上。

　　“你是不是对我用了‘言灵’？”

　　卫庄似笑非笑瞧着他。

　　“言灵会对你有用吗？”

　　地书摇了摇头，推门走进会客室。伸手开了侧面那扇窄门。

　　卫庄倚在杂物间的门框上，突然拔高了声线：“关于锁仙台，我还有一大笔帐要跟地府算。既然你今天要去地府，择日不如撞日，我也跟你一起。”

　　他嘴上这样说着，身形却没半点挪动的意思：“对了，忘了跟你说。我是个半妖，根本没有继承狐族的言灵。”

　　地书站在杂物间的拐角处，突然不动了。

　　直到他站在那里的时间也实在过长了些。卫庄直起身子，收了嘴角的笑意，问道：“怎么了？”

　　地书：“入口从地府那边被关上了。”

　　叁拾·完

　　东拐巷三十七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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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叨逼叨：

完结了，没番外。不用撒花，完坑是我分内之事。也不用说终于完结了，能看到这的，你少说也在这篇文上耗了好几个大小时，我先在这谢谢诸位赏脸，辛苦你们了。

提前回答一下关于这篇文的所有问题：看前文，看前文，看前文谢谢。这篇文从头到尾几乎没一个字是废话，所有问题在前文早已有答案。

友情提供一个阅读tips：看过第一遍之后，再回头看一遍，酸爽感翻倍。

本文cp本质无差。可能有第二部，至于开不开，我看一下留言+评论的反馈情况。站内提醒喜欢+推荐我这是关的，没有留言对我来说等于没人看。所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要留言，我要评论，我要长评。

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