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塩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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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真雨

谁家的古风男友,快领走!

少东家x田英,现代pa,左右位有意义

记录下最后的数据,把试剂瓶归位,墙上挂着的钟已然指向九点。田英下意识望向大街上准备回寝室的学生们。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秋天早已悄然而至。

刚做完实验,眼下的乌青明晃晃地彰显着他近日的疲惫。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踏入校园昏黑的夜晚。深秋的冷风带着初冬试探般的冷意,吹在脸颊上,只留下一片冰凉。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纷纷落叶,清洁工今日还未来得及清扫,地上黄绿一片。


这是无可否认的萧索景象,让人望之生寂。


可偏有个人,属于打破了这份寂然。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吓得田英差点突兀地原地蹦起来。想到一些往事,他的脸颊瞬间滚烫,脚步也不自觉加快。那手机震动...

少东家x田英,现代pa,左右位有意义

记录下最后的数据,把试剂瓶归位,墙上挂着的钟已然指向九点。田英下意识望向大街上准备回寝室的学生们。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秋天早已悄然而至。

刚做完实验,眼下的乌青明晃晃地彰显着他近日的疲惫。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踏入校园昏黑的夜晚。深秋的冷风带着初冬试探般的冷意,吹在脸颊上,只留下一片冰凉。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纷纷落叶,清洁工今日还未来得及清扫,地上黄绿一片。


这是无可否认的萧索景象,让人望之生寂。


可偏有个人,属于打破了这份寂然。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吓得田英差点突兀地原地蹦起来。想到一些往事,他的脸颊瞬间滚烫,脚步也不自觉加快。那手机震动的频率,仿佛带着对方的雀跃。屏幕上跳动的备注与头像,轻而易举就驱散了田英内心关于秋的悲情。

“英叔!我来接你了!”

“你在哪呢?”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呢!”


从实验室到学校门口,路程不过十分钟左右。可这十分钟,青年也不愿浪费。田英走多久,就和电话那头的青年聊多久,引得回寝室的学生们悄悄议论。

“田老师又在和对象煲电话粥了。”

“我上次在田老师课上看到,他给对象备注的是‘AAA最爱的小宝’。”

“啊啊啊啊啊啊,我磕到了。跟你们说,我上次看见田老师脖子上和露出来的腰上,全是吻痕!”


校园里年轻生命的热烈,彻底点燃了这个悲春伤秋的季节,仿佛又回到了盛夏。田英并不在意学生们的讨论,听着电话里青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脚步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到了校门口,田英逐渐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青年的身影出了神,竟不由自主地愣住了十几秒。青年手里拿着校门口商贩摊车炸的串,正站在霓虹灯下歪着脑袋啃。一见到田英,青年立刻露出一脸傻笑。田英心里仅存的那点郁结,瞬间荡然无存。


田英向来不喜欢秋天,春天也一样。这种绵软的季节总会勾起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就像想要自杀的人撞在厚厚的棉花上,使尽全力也无济于事。心理学上,春秋是抑郁症的高发期,因景色与磁场引发的情绪低落,实在难熬。

但他不得不承认,秋天送了他一份珍贵的礼物,春天又为这份礼物缠上了一层流光溢彩、诱人的丝绸。


自他有记忆起,沉重压抑的阴霾便时常笼罩在他心间。在走出孤儿院前,田英一直被同一个噩梦纠缠,梦里的和尚、刺客、官员……将他拖入沼泽泥潭般的绝望,那种感觉就像古时湿布覆口鼻的酷刑。每次醒来,他前胸后背都是汗水。

早些年,他没钱看心理医生。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却又觉得没必要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染上了些不太好的习惯,但好在不是黄赌毒,他也就放纵了自己。

此后,每当春秋来临,藏在田英床底的戒尺等一系列“姿色上品的刑具”,被使用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他小麦色的皮肤很难留下明显痕迹,所以他只能铆足了劲,直到血肉翻滚,疼到神经模糊……


城市即将迈入多事之秋,“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一系列年轻人热衷的事物又要卷土重来。田英却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这个秋天或许会压垮他,比很多年前孤儿院下的大雪还要沉重,比梦里的燕云还要肃杀。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这个秋天不仅没有压垮田英,反而将他送上了至高无上的幸福。


那天,田英喝了太多调制酒,晕得厉害,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但与青年的初见,他却始终记忆犹新……

田英刚从酒吧出来,就有个不知好歹的人上来搭讪。对方穿着紧身衣,化着浓妆,浑身透着一股糜烂的气息。田英想都没想,直接果断拒绝。

“你拒绝我?”那人被胭脂粉饰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

神经病。

可没等田英反应过来,那人就从兜里掏出一个针筒,直直扎进他的肌肉。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迅速做出反应,田英一把打开那人试图推药的手,可针管里的药还是被推进了一半。

“这是什么!”田英浑身颤抖,冷汗直冒。倘若这是毒p之类的东西,就算死,他也会拉着这人垫背。

那人得意极了,双手抱胸,软绵绵地靠在墙边,仿佛光是看着田英这幅模样,就能颅内巅峰。随后,他音调高亢地说:“让你舒服的东西……”


酒吧右侧的巷子里,除了偷腥的猫,再无他人。随着药效发作,田英逐渐发烫发软的身体,无声诉说着药物的卑鄙下流。那人见药起效了,终于敢上前欲搀扶田英。田英感受到被触碰,顿时恶心得直吐,吐得两眼发黑。

精神上的痛苦让他只想立刻逃离,逃离这个黑暗的巷子,逃离无数个莫名其妙深感绝望的梦,甚至逃离生命的禁锢。


就在这时,与那股糜烂气息截然不同,田英落入一个清新的怀抱。这股味道让他想起孤儿院秋千旁的松树,他向来只是站在松树下,看着其他人争着抢着荡秋千。

他颤抖着竭尽全力抬起眼皮,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长头发、长衫,简直就像是从哪个古装剧场里跑出来的。

“田英!田英!英叔!”青年的嘴不停张合,说着什么,但田英什么也没听见。抬起头的那一眼,他脑子里仿佛有一口钟被敲响,发出响彻云霄的声音。

随后,他不受控制地吻了上去。


他从没想过,这种事竟然可以这般激烈汹涌,这般让人摇摇欲坠。

田英与海浪中抱着木板求生的人无意,那些曾经能让心安的疼痛,在这场激情里都变得微不足道。每一次试图逃离,都被脚踝上、大腿上或者腰上的手拽回去,回应他的只有密密麻麻的吻,和那种仿佛大厦将倾般的极致。


田英醒来,夕阳已西下。入眼是年轻人安静的睡容。他被人死死禁锢在怀里,年轻人一只手钳在他腰间。

青年一袭长发乖巧地搭在胸前,这幅模样,丝毫看不出昨晚的疯狂凶狠。若不是火辣辣的疼痛和酸痛,他或许会以为昨晚只是一场梦。

“乖,再睡会儿。”田英正欲起身,腰间的手收紧,滑到肩膀,将他紧紧拉向青年。随后,青年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田英的屁股,让田英一阵恍惚。

“……”他好像又有点困了,逐渐又陷入沉睡。


再度醒来,床上只剩下田英一人。愣了两三秒,他才发现自己古怪的姿势。

趴在床上,腹部垫了一个枕头,一只陌生的手……

怒从心中起,田英面色一黑,抬起脚就往青年身上踹去,顺势转身。不料对方像个练家子,轻而易举接住他踹来的脚,神色古怪。

“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在上药!”


面对质问,青年梗着脖子,脸上顿时红了一片,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看田英。田英反应过来后,才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状态有多羞耻。浑身青紫,一条腿还被人抬着。他忿忿地收回腿,缩进被窝里,冷冷地看着青年。

“你,你以后少踹人了,把人踹坏了,犯,犯法……”

田英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面前这人还懂法。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思索一会,问道:“你多大了?”

过了许久,青年支支吾吾道:“十八。”

“?”

看面容,田英看不出青年的年纪。对方皮肤并不细腻,倒像是被风沙刮过一般略显粗糙,身上刀伤居多。他以为这是个混黑社会的小子,没想到才十八岁。

田英无奈地抚额。

见田英久久不说话,青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开口:“十七岁半,但我很快就十八了!”他还为自己找补一番,毕竟他来之前调查过,在这里十八岁才算成年。他不知道要是田英知道自己被个半大孩子折腾了一夜,心里会怎么想,就稍微往上说了一点。

可没想到还是被田英发现了,不愧是田英啊!青年蔫蔫地垂下头。

“??”

田英一个头两个大,瞧着青年此刻一副扭捏的样子,说道:“你身份证上多大?”

“我没有身份证。”

“???”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办身份证吗?

“你户口本上呢?”

“我也没有户口本。”

田英叹了口气,他明白了,面前这位混黑社会的竟然是个黑户小伙。当了十七年多的黑户,也真是不容易。

“你家人朋友……”

青年突然三两步上前,钻进被窝里,紧紧抱住田英,假哭道:“我在这没有亲朋好友,我只认识你了!英叔,你不要我,我就只能去死了!啊啊啊啊啊!”

干嚎却不掉眼泪。

田英这辈子还没遇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人。青年压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不知有意无意,青年的口颊正好怼在田英的一颗红豆上。

“起开!”田英推不动青年,就抬腿踹他。但青年却像未卜先知一样,伸手压制,还变本加厉,竟然叼住了田英的唇。

“!”

随后又在田英发火前退了出去,站在床边,低垂着脑袋,好不可怜。

这一套对付田英的小手段,青年可谓是运用得炉火纯青。


也不知是恍惚间,冥冥之中,还是前世留下的缘分,反正田英迷迷糊糊竟然真的答应了,还委托自己几个朋友给这黑户办了一个户口。


青年跟着田英从居委会出来,高兴地拿着身份证,一蹦一跳,惹得一旁的男孩女孩红着脸议论纷纷。田英觉得丢人,离青年远远的,只是手里加厚的户口本烫得惊人。

从今天起,里面就是两个人了。

“请问一下,你有女朋友吗?方不方便加个联系方式?”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孩走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的笑容,看着青年的双眼里满是光芒。

青年愣了两秒,看了看前面走得飞快的田英,灿烂一笑,说:“抱歉,我有男朋友了。”说完几步小跑,直接扳过田英的头,很大声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mua!”

这声音虽不能响彻云霄,但起码响彻了这条街道,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

青年自知田英肯定生气了,连忙推着人走。钻进副驾驶后,又露出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委屈巴巴地等着田英发火。

“你刚刚在干什么!”田英压着声音,攥紧了拳头。

“宣示主权啊,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一时间田英语塞。他把人带回家后,不仅发现这人是个黑户,还是个文盲。他去上班就把人留在家里,开了电视,留了平板,甚至把插了卡的备用机都留给他了。那一刻,田英只觉得自己是中邪了,竟然对一个陌生小子这么好,真是疯了。


沉默许久,口干舌燥,田英狠狠地抽了根烟,不顾青年幽怨的目光,淡淡说道:“系好安全带,回家。”

都落户了,闯了祸也不能把人扔大街上。

一到家刚进门,青年就压了上来。田英被吻得浑身乏力,推又推不动,只能倒在床上……

青年却故意使坏,不碰关键的地方,钓得田英七上八下。求饶的话说了个干净,泪水也忍不住掉落。青年紧紧抱着田英,恨不得把人融进自己血肉里,永远不分离。

最后,他不再为难对方,一番缠绵后,捞起软成一滩水的田英,嘴唇在他脸上到处亲吻。

落在眼皮上,落在脸颊上,落在田英的胡子上。他见过田英没有胡子的样子,在契丹时远远望过几眼。那时他俩都有各自的使命,没时间寒暄。


在田英的记忆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用力的拥抱,抱得他肋骨生疼,都快怀疑内脏是不是移位了。不过莫名的,他又有些安心。这个姿势,他能清晰感受到青年那猛烈的、富有极强生命力的心跳,仿佛要穿透他的骨骼。就像干裂的沙土迎来一场地震,彻底四分五裂,又被地底涌出的泉水狠狠灌溉。

这可比疼痛更能占据田英的神经。他轻轻摇晃着脚背,被青年一把抓住塞进被窝后,心情竟更加愉悦了几分。

嗯,还挺不错,养这小子也花不了几个钱。


“你别抽烟了,那东西会让你得肺癌的。”

“就这破事啊……”

“这不是破事,这很重要,我不想你死。”

“行。”


燕云大学,田英除了做实验,还要带学生做些基础物理实验。今天做的是声光衍射与液体中声速测定,这是个简单的实验。他讲解了基本原理,演示一番后,就让学生们自己动手操作了。

隔壁班的江老师也丢下自己的学生,过来摸鱼。两人一起走到走廊阳台。

“一月份有个大化竞赛,你有兴趣带两组吗?”

“太麻烦了。”

江晏撑着栏杆,瞧了田英两眼,终于问出办公室大家都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是谈恋爱了吗?”

“?”

不怪大家好奇,田英最近听语音的频率大幅上升,回语音的声音更是温柔得不像话。一看就是热恋小情侣间的卿卿我我、黏黏糊糊,田英这也算是铁树开花了。

他刚想否认,莫名就想到了家里那个混世魔王,顿时沉默不语。

“怎么不带出来让我们瞧瞧。”

“他太小了。”

像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江晏转头,拍了拍田英的肩,说:“年龄差可不是问题。我干爹的儿子,高三,就已经给家里打预防针,说他以后要找个男的,还是三十几岁的男的。气得干爹头痛,把他关家里整整三周,他都没松口。”


田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一会儿,一个学生拿着田英放在桌上的手机跑了过来。田英接过,大大的备注格外刺眼——“绝望的文盲”。

果不其然,一接通,那边小子的声音恨不得穿透整栋物理教学楼。

“英叔!电视机突然关了!我打不开!”

田英压低声音,耐心地说:“你按遥控板红色的按钮,亮了吗?”

“亮了!然后呢然后呢!”

“用另一个遥控板,按我给你贴了小纸条的那个按钮。”田英一步一步指挥,又像嘱咐小孩一样说,“少看些言情剧,没事看看动画片、新闻之类的。”

挂了电话,江晏愣了几秒,打哈哈道:“现在很少有小孩看电视了,好多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开始打游戏、刷视频了。”

田英捏着手机的手一顿,点开购物软件,问:“现在十几岁的孩子一般玩些什么?”

说起这个,江晏似乎很有经验,摆摆手说:“游戏机、电脑之类的吧,买个好一点的手机,就够他们开心好久了……”

田英久久没回话。江晏好奇地望了一眼,就看到田英买了最新款的苹果全家桶,还连着买了好几件价格不菲的秋冬装,这肯定不是田英的风格。

也就十分钟左右,二十几万就花出去了。

“?”

“他们应该快做完实验了,我去看看。”说完,田英就走了。


电子产品同城快递很快,刚好田英回家后就收到了。在青年无比殷切的目光里,他将自己的副卡插进去后就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给青年。

田英坐在沙发上,余光偶尔瞟到青年一脸好奇地摆弄那些电子产品,心里暖洋洋的。可很快,青年脸上就浮现出失望的神情,扁着嘴,向来乖张的发丝都变得蔫蔫的,最后抬头说:“英叔,我看不懂……”

遭了,给忘了,这是个大文盲!

“这我也没办法。”

“不能把这些字调成我认识的模样吗?”青年试图挣扎。

“你认识的模样?英文,德文,还是阿拉伯文。”田英揉了把头发,有些戏谑地盯着青年,他倒是想知道这小文盲读得懂什么文字。

青年犹豫再三,思考许久,轻声说:“大概是宋初的文字,五代十国末期那块我也能看懂……”

“?”

“你是谁家的古风男友,快领走。”宋初,五代十国,这文盲怎么不说他专精甲骨文呢。想起青年初见的模样,田英突然联想到了最近校园中学生堆里流行起来的梗,于是脱口而出。

“我是你的男友!”

青年只听懂了“谁”“的”“男友”这几个字,顿时来了兴致,像个大型犬一样扑倒在田英身上,搞得田英满脸口水。

“啧,臭小子你别扒我衣服!”


再一次,田英的衬衫光荣落扣,崩飞得到处都是。而田英自己则无奈地躺在沙发上,感受着青年在自己胸前哼哧哼哧,耳边的晚间新闻更是增添了一层厚重的羞耻感。

“田英,看我……”

青年低头,如对珍宝般捧起田英的脸,望着那双眼睛——与记忆中一样的乌青,一样的莫名疲惫。但是那个田英才不会疲惫,就算他的躯体被折腾三天三夜,也能在第四天的凌晨爬起来,走回去。

青年记得,他们在辽阔草原间的最后一次放纵。从那以后,青年再未踏入契丹,而田英则往返南唐与契丹之间,两人至死再无任何交集。


而这个田英,与网上说的“社畜”似乎无二般。

“嘶!轻点!”田英被弄疼了,直接踹了青年一脚,睁开的双眼里有些雾气,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哦。”

两人躺在沙发上,面对面抱着,没了下一步动作。新闻仍在继续,只是紧急插播了一条寒流来袭,气温骤然降低的天气预告,随后又扯到了民生上。


“起开。”

“不嘛不嘛,让我抱抱你嘛……”沙发不宽,很难躺两人,田英被挤在里面难受得很,而青年半个身子悬挂在外头,只一个劲地往田英身上挤,小狗似的蹭。

他得买个大沙发了,看来。


放在腰间的手很不老实,时不时捏动两下,最爱在蹂躏田英的臀腿,绝妙的手感总让青年欲罢不能。

“英叔,你长胖了……”

“扑通”!青年被田英一脚踹在地上,连忙爬起来只看见了田英反锁门的身影。

“!”

“我错了,英叔我错了,你不胖你一点也没胖,身材还是一顶一的好!”


田英有些郁闷地坐在床上,随后站在一旁的镜子前,自己打量起自己的身体,略过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痕迹。

腰不够紧实了,大腿线条变少了,啧,这胸怎么变大了。

不顾外头越发幽怨的声音,他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脸。短短两个月时间,也没有变老,依然能在燕云大学民间排行榜上挤进最受欢迎教师前三。

可就是,就是无端地,田英感觉不痛快。

随后又拿手机购买了许许多多的护肤品,网上火热的海蓝之谜,SK-II……要不要把胡子刮了,看起来显年轻一点,可是那臭小子似乎又对他的胡子情有独钟……没察觉到门外的幽怨声不再,而卧室窗户有了动静。


一抬头,田英瞬间石化成肃静的雕像,一股子火气冲上心脏,四肢发凉后,又一股脑涌上大脑。直到青年从窗户外钻了进来,一副嬉皮笑脸的讨打模样,可没等他上前缠住田英,却先被田英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疯了吗!这里是十七楼!你不要命了!”没等青年有所言语,田英先一股脑地抒发怒气,只是所有的怒气都不能压下心里的后怕。

万一这小子手滑摔了下去,万一卧室窗户反锁了他进不来……

“对不起……”青年知道田英是真生气了,不敢放肆,轻轻拽住一个衣角,低垂脑袋,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你……”刚刚那一巴掌扇得重,像把青年泪腺打破了似的,眼泪水直流。没等田英好好查看,这小子就抱住了田英,脸埋在他的腰腹。田英只感觉肚子上一片冰凉。

“我错了,你把门关了我就进不来,我不知道怎么哄你,我想见你……”几句话彻底浇灭了田英的火气,火辣辣的掌心有些心疼地揉了揉青年的头,认输一般扶起他的脸颊,仔细地看被打肿的地方,就要拿冰块冰敷。

“下次你不能这样,这里是十几楼,一旦摔下去,你就会……”

“我不怕。”青年的声音闷闷的,眼眶红红的。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不理我……”

田英拿冰袋的手一顿,无奈攀上眉眼,说:“还怪我咯。”

“不怪不怪,我一点也不怪你……”这崽子拿自己冰沁的脸去激田英的肚子,等人冷得打哆嗦了又开始嬉皮笑脸:“我最喜欢你了……”


直到二月份,青年与田英两人的生活都十分规律,不上班时白天他带着青年到处玩,晚上时青年在屋子里玩田英。而先前被青年双重刺激的田英不仅加强了健身护肤,顺手又买下了小区二楼挂牌出租的胚房,又顺着青年的心意装修成很有古风的模样。

站在屋子里,青年恍惚了很久,直到田英拉了拉青年的手后,他才缓过神,将人拉进自己的怀里,听不出情绪,虽在说笑,直觉却告诉田英这孩子此刻很难过。

“你给我买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在包养我……”

“你从哪又看的词语?”

“小说里都是这样讲的,霸道总裁摔下一个亿,对着娇弱女主说,我养你了!”见青年侃侃而谈,田英终于欣慰了,这小子把常见字差不多学会了,日常生活反正是够用了。

“你别乱想。”

“可你都没有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青年一下子甩掉先前的难过,换上一副咋咋唬唬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笼络不了丈夫心的可怜妻子,说,“我拿不出手嘛?”

“……”

“!”

“你真的觉得我很拿不出手吗!虽然我没有工作,虽然也没读过书,虽然……”几个虽然下来,青年彻底蔫菜了,他似乎真的有点拿不出手,蹲在沙发一角垂着脑袋,无意间瞟到了田英上翘的嘴角,又炸了。炸毛跳脚。

“你就知道取笑我!”

“扑通”一声,两人一同落在了沙发上。

“大白天!你别……唔……”


日子本该会平稳幸福地过下去的,刚出校门,走到一处昏黑街道口,一根闷棍敲下去,田英顿时就没了意识。天上雨淋淋,地底反射出月光,安静又祥和。

“谁准你们下狠手的!把人敲坏了怎么办!”

迷迷糊糊间,鼓噪的声音攀上田英耳旁,无力的眼皮用尽全力睁开,勉强能辨认出这是个破烂废弃工厂的楼顶,唯一能安全向下的楼梯口被上了锁。

嚣张跋扈的人注意到被死死捆在凳子上的田英醒来,两三步上前,遏住下巴,顺便在胡茬上摸了两把。

“是你……”那天酒吧门口遇见的疯子,田英没去找他麻烦,这货竟然又自己来了。

“你可算醒了,都怪这些家伙下手太重,没把你打伤吧。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这……”边说边朝田英裆下揉了两把。

“滚!”田英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束缚住了,一时间只能做俎上鱼肉。

“你……”田英兜里丁当响的铃声打断了这人的话,没等田英反抗,这人便先一步掏出手机,望着备注,眉头一挑——“蠢蛋”。

接通,青年的声音透过手机回荡在楼顶:“英叔,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喝奶茶,你给我顺便带回来吧,我要喝大杯葡葡萄萄少冰七分糖!”

捏着手机的人轻笑,眼光流转到田英身上,道:“你英叔睡了,等过会婶子给你带回来。”说完就挂了。

“?”

田英脸色很差,那人却捧起他的脸,厚厚的粉底也无法遮掩放纵的气息,道:“接下来是我们的时间”

隔着裤子蹂躏许久也不见手下物雄赳赳起来,这人本兴奋的表情逐渐变成了疑惑,最终定格在——原来如此。

“原来你是不行呀。”

“……”

“滚开!”这两字田英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把人踹下天台。

“既然你不行,那就换我来吧,是你的话,我都不挑哦……”男人指间在田英胸前挑拨两下,一步一步揭开胸前的扣子。月光下他脸色青白又通红,放狠话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不会放过你哟~”


六楼废弃工厂天台很安静,这远离了那些高大的建筑,没有人能够一睹此处春色,几个打手也有职业道德原则扭过头去。

直到——

“那是个什么东西!”

几人望去,只见远处树林间不知何物在高速移动,不过几息竟然从两三米高的树顶一跃跳至六楼。

解扣子的人没回过神,硬接下了青年结实的一脚,倒趴在地上。

“当真是活得腻了,找死——”

田英被禁锢在凳子上,身上披着青年带来的风衣,望着他一打五丝毫不落下风,最不可思议的莫过于青年反牛顿的武功,太过骇人。

那人不服到嘴的鸭子飞了,气疯,一把扔了能打开大锁的钥匙,冲着青年嘶吼:“都别想下去!”

“你他娘是智障吗!”打手头子疯了,这疯子没瞅见刚刚这青年是怎么跳上来的吗!把钥匙丢下去了,他们怎么下去!难不成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下跳吗!


料理了这些人,青年将束缚田英的绳子解下,看着被勒红的皮肉,脸色黑得滴水。拿风衣裹了两圈后,一把抱起,原地跳起,穿梭于树林之间。

“你……”

青年带着田英上十七楼,没乘电梯没走楼梯,是从阳台跳进去的。田英被放在青年腿上,风衣裹住让他动弹不得,青年亲得又凶又急,让他喘不过气。

“等,停……”

过了许久,久到田英有些迷迷糊糊,身下起了反应,青年才停下,将头埋在田英露出的脖间,不太高兴,有些委屈:

“你要给我找个婶子吗?你不爱我了嘛,你这是出轨,我要把你挂在网上,让网友骂你……”

“……”

“你别不要我,我很乖的,你让我往西我不往东,你让我上吊我不跳楼。我已经找好工作了!不会再做软饭男小白脸!”

“……”

“我会把工资全部上交,一点不剩!”

“我一个月赚一千二,我只留一百块钱喝奶茶……”

田英有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这蠢蛋大概也不知道前几天亲自给青年带上的耳钉就要五万四,穿的鞋子裤子衣服单价就没有下五百的。

“你那个叫魏什么仁的还挺大方,我帮他翻译古籍,时薪二十,一个小时就能赚一杯奶茶钱。”


“好了,你先放开我。”

“我不!”

田英挑眉,未出声,青年便又俯下身,叼起唇肉细细品味,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好了好了,往东不往西,上吊不跳楼……”

“……”

青年委屈松开,站在饮水机旁看着像个超大号的委屈宝宝。

“你先解释解释,你怎么找到我的,又是怎么跳这么高的。”说起正事时,田英下意识地挽起袖子,露出精瘦的小臂,几缕发丝拂过眉眼,很有压迫感,很性感。青年想将发丝别到耳后,却被田英躲开。仿佛若今日不把青年身上的谜团弄清楚,他就不罢休。

“说吧。”

这两字不知触碰到这人哪根神经,突然就瘪了嘴,朝着田英嚷嚷起来:“你凶我,你为了些外人凶我!”站起来比田英还高,委屈得像一只两百斤的宝宝。

“?”

“我没凶你。”

“你明明就在凶我!你就是厌烦我!对不对!”

田英深深叹气,再三重复,他没有凶他。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我不会再烦你了,我哪来的我回哪去,我不碍着你的眼,怎么敢烦你……”

“臣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臣一罪;遇你,臣二罪;识你,臣三罪……”


比青年弃门而出更快的,是田英的身手。一把拉过青年,从他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后当着对方视死如归的神情,删除了各种短视频软件。

“嘤”


随后他在上面登陆了自己的id号,确保青年不能再下回来。

“嘤”


“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行吗?”这次田英彻底放柔了声音,牵着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按在青年手上,望着这人自言自语时红透的眼眶,有些心疼。

“我没凶你,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这么了解我了,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是不公平的。”

他曾调查过青年,可最终的结果都令人失望。他仿佛凭空出现在世界上的一般,竟然没有半点过往,这种抓不住的感觉总让田英心慌,仿佛下一秒这人就会消失,跟着风飞走。或许,青年就是凭空出现的呢。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一度停滞,过了许久,青年低着脑袋,开口:“我是古代人。”

明明只说了五个字,却仿佛天都塌下来。

田英有所感受,轻轻抱住他,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我的古风男友对不对?”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来到这了吗,怎么就赖上我了。”

不愧是田英、接受能力这么强,青年如得到鼓舞一般,不再像之前那样沮丧,有几分娇憨:“哼!还不是因为你!抛妻弃子,我就来逮你来了!”

“抛妻弃子?”田英顿时脸色古怪难堪,妻就算了怎么还有子。莫不是那个古代版的自己能生,得亏现在自己是生不了的,不然凭借青年的本事,他可能已经怀了好几个了。

“猫咪妙乌,你把它扔在佛璧泉山上,连着我一起不要了……”

幸好幸好,是个猫姑娘。

“果然当过和尚就是不一样,说还俗就还俗,说不要我了就不要我,还得是你厉害,当了大官不要了糟糠之妻……”

青年越说越气,气得咬牙切齿,扑倒了一脸呆愣的田英,就往他胸口蹭,黑色衬衫被涎水打湿得亮晶晶。

“对不起,别气了,乖。”面对青年哼哼唧唧的委屈,田英没功夫细细探索这里头的不对劲,只一个劲地安慰承诺,说他绝对不会不要他的,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又交代出去了。


昨晚完全可以排进最猛烈夜晚前三,他俩从十七楼来到二楼,在新家里,各种地方

挂了两幅字画的墙面,一副由田英写一副由青年写,青年一个古代人毛笔字写得还没田英好看。光是在这两幅画前,两次。卧室本该摆床尾凳的地方被一张全切大理石围棋桌替代了,压在那,又两次,还有晶莹剔透的玉棋子……

回想起来,无比羞耻。

初春,小区里种的桃花才出芽,那芽嫩嫩的小小的,跟长在田英心上似的。这也不赖,田英往青年怀里蹭了蹭,直到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他才闭上眼。

这破春天,其实怪美好的。


“少吃点炸串,都吃胖了。”自从田英出了那档子事后,青年就死缠难打要来接田英,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青年出来觅食顺便被田英捡回去。

“我才不胖呢,我还在长身体!”

“呵。”田英不禁轻笑。

“我们去拿快递吧,我买了好多东西。”


田英无奈叹气,道:“又买一堆便宜货。”

这小子学会网购的同时,顺便学会了货比三家,特别是求着田英下载了好几个购物软件后,买双袜子也要一家两家地看。田英原木衣柜如今也迎来了好几件便宜货,若是便宜就算了,偏偏还很劣质,牛仔裤都能起球。

“这次不一样!”青年狡辩道,却在田英怀疑的目光里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就是不一样……”


带着疑惑,两人回到二楼,拆开青年网购的一大堆东西。田英穿着黑衬衫,双手抱胸,不苟言笑:“这就是你说的不一般?”

青年不敢放肆,只将那堆东西放在沙发上,一脸心虚地不敢望向田英。他后悔把这些东西一口气拿出来,就应该像以前那样一个一个拿出来。青年学会网购后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个马达超足的,玩了一个晚上,让田英很长一段时间都对震动的东西有所应激。现在望着这堆东西,浑身恶寒。

“这些东西你别想用在我身上。”田英一脸冷酷,面对青年委屈模样也铁石心肠,“今天分房睡。”

“!”

“我要把你亲密付额度从两万降到两百,省得你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百我就不能喝奶茶了……”青年委屈,青年不说。他只是团成一团,与马赛克(手动打码)一起缩在沙发角落。

田英没忍住,上前揉了揉青年确实吃胖的脸蛋,望着面前人温顺的模样,起了逗玩的心思:“不知道是谁说每个月要孝敬我一千一,只留一百块奶茶钱的。现在我不仅没有拿到孝敬钱,每个月还要倒贴。”

被掐住脸蛋的青年说话含糊,叽里咕噜道:“还不是你那个魏什么不靠谱,拖了两个月工资,一直不给……而且我那钱不是孝敬钱,那是我的老婆本……”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的啥田英没听懂,看着青年的嘴只想亲。

这一亲就不得了了,别说分房了,连分床也没做到,青年甚至偷偷摸摸拿了个。


“……滚……”

田英过度愉悦的身体停不了颤抖,格外长的腿更是抖得厉害,闭上双眼仿佛依然能看见身体里的火热。他竟然被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混球玩成这个模样,太丢人了,太没脸了。

要是真滚了,青年就别想再进家门了,于是嘴上什么好听说什么,一路从“心肝”“宝贝”喊道“相公”“官人”“老公”。做他们这一行的最忌讳扯嘴上的便宜,把老婆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合不拢嘴才是王道。

“行了,去另一个房间睡觉。”田英还是容易心软,见不得青年低三下四俯身做小的样子,于是赦免了他的罪。但青年向来都是得寸进尺,没有动弹,一副可怜巴巴地盯着田英。

“?”

短短一眼,就能从这混球眼里看出他在想什么。

“滚,滚得远远的。”

但他们还是折腾到了后半夜。

第二天下午,田英一起床就当着青年的面把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扔掉了。青年看着被扔掉的宝贝,眼眶泛红,可怜兮兮地嘟囔:“那都是我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田英白他一眼:“再买就真把你亲密付关了。”


田英计划好了,等放暑假就带青年去国外长长见识。瞧瞧科隆大教堂,看看埃及的金字塔,领略他国风情万种,还要带青年去南极去非洲……但田英不敢轻易带青年去博物馆,他怕青年感伤,不愿意在青年脸上看到那种令人心碎的神情。

但好像春天的奇迹注定要留在春天里。


末春,气该热了。他逐渐发现青年比冬天更惧寒,精神蔫蔫的,少了许多气力不说,本被喂得圆滚滚的脸又瘦了下去。

三令五申下,青年也死命摇头不愿意去医院,甚至后头以分床相逼迫。田英一时没辙,等了许久,在激烈床事下他猛地打开了青年撒娇卖萌要关上的灯,白昼洒落于二人重叠的身上,他终于看见。

被隐藏在衣服下,一个几乎透明的洞。

        

本无力蜷握的手死命嵌入自己的手心,直到另一双手轻而易举的钻了进来,那人苍白到透明的面容露出苦笑,唇在田英眼前漫游,吻净了那些泪。

 “还,还有多久……”

此情此景本不该如此悲伤,他们应该旖旎,应该紧紧相拥。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一个周后,可能是一个月后,还可能是明早……

田英后悔丢掉青年买来的那一堆东西了,他觉得委屈了青年,没让青年尽兴。

他快将自己整个拿上祭台了。


“阿英,如果,我说如果……”田英不想听青年说如果,拼尽全力索吻,想要堵住这张嘴,可青年还是说,“我没了后,你也要活着好不好,求你,活得开心一点吧……”

青年嵌在田英体内,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田英脸颊细细的胡茬正在扎自己的脖子,胡乱说些:“你就活着吧,田英我求求你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你活着我死了都愿意,你活着我现在去死都行……”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才来的。”


青年耳里,田英的声音向来都带着一股子诱惑,佛光顶一战“法相”“真相”之言似乎依然在他耳边响着,他听见了。七十岁快走不动的青年躺在新建的不羡仙墓地旁,躺在红线刀哥寒姨江叔——以及一没有碑文的衣冠冢旁,听见了。

声音穿越千年,他听见故人快活不下去了。

        

青年亲吻田英的唇,抚摸这张脸,透过千年时光望着同样澄净的灵魂,言:“我只为你而来。”

用一片魂魄,换一场梦。

        

田英请了长假,现在就要带着青年去旅行。他将存了此生朋友同事号码的卡取出,与青年一起一起办了张新的电话卡,确保无人能打扰……

短短半个月,田英眼前乌青不能再重了,两人站在一起,分明青年才是命不久矣之人,可田英脸色更差的厉害。他不敢睡觉,他怕自己一醒来一旁床榻便会失去温度,只留他一人。

青年不能出去见人了,每次出去都得全副武装,不然透明的躯体一定会吓到一大片人。

夜晚青年感受到生命的极速流逝,他紧紧抱着田英,唇紧贴田英喉结,倔强的不言一语。

“后天就立夏了,立了夏再走,好不好……”

细数两辈子,这种恳求的言语都没在田英口中出现过。他的上一辈子的痕迹已然快被抹掉干净,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更古不变的决心,早已被岁月侵蚀,无人可查。

还有谁会记得呢?唯明月春秋罢。

        

半个月的失联,田英原本的电话卡一插回去就又响了起来。

一串一串的电话,一打一打的邮件消息,水漫金山般淹没这件失去主人的屋子。站在二楼客厅,田英突然感到一股恍然若失的袭来,这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壁挂还是棋盘,没有理由感觉熟悉,好似前世今生。


“怎么了。”

“活着就好,还以为你死了。”

江晏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疲惫,两人没聊几句,本打算挂了,田英还是问了一句:

“怎么了。”

对面长久沉默,久久不言,随后泄气一般讲:

“我弟弟突然生病了,各种检查吃药也不见好转,家里甚至请了道士和尚——”

“说是少了一魂,可能过不去了。”


田英安慰人的能力浑然天成,忽悠人的能力也大差不差,在孤儿院时没有小朋友不喜欢他,前来领养的很多人家也都很喜欢他。但他就是感觉厌烦,心里压了一块石头,他不开心,不快活,不自由。他没有目的,他厌恶自己过于透彻的脑子,看得太清了只会弄瞎那双眼睛。

他没有安慰江晏,只是接手了江晏的教学任务,回到了燕云大学,继续如常授课。

他只将意乱情迷的那段时间,当作春秋大梦。

        

直到魏先生打了二千块过来。

他解释道,是青年之前的工资。

田英瞧着手机上的转账,沉默半晌,冷不丁问到:“你怎么还扣人家四百块。”

这不是四百块的问题,这可是青年两个月的奶茶钱!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气呼呼的身影,正趴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一时间田英没忍住笑出了声。

魏先生还有些生气,说:“要不是看在那小子跟你有些渊源我一分钱都不给!它在我珍藏的古籍孤本上勾勾画画,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勾勾画画?

田英愣了很久,站在原地,瞧着空荡荡没有人烟的屋子,茅塞顿开。第二天他一大早便来到了魏先生处,借回了青年翻译的书本,将自己关在这件屋子里,细细地看。

“中原佛家魁首云游了无踪迹”“五代十国的传奇刺客莫名丧生”“出使契丹四十年于一场夺权之战里丧命的南唐官员”……青年的毛笔字写得丑陋,一手铅笔字也不逞多让。

在那段历史上,细细留下见解——

“妙善法师不信佛,讨厌念经,给小猫取名‘妙乌’(太萌了!!!)。”

“写书的人不懂!什么叫他名不配位!我们清河骄傲把他脖子踹得扭三百圈不带滑脚的!”

“人有名字,就不要用某某官员代替,ok?!”

文字的最后,他写道,那名官员名为“黎中兑”。

田英翻着书页的手逐渐颤抖,眼眶泛酸,抑制不住泪水,那是决堤的河在奔涌,跨过万里沙漠也要涌入大海。他的痛苦绝望,是快要杀死他的梦,可有人靠着那段记忆活了又活,有人因为那些痛苦前来相救。

那人不叫黎中兑。

这些书被翻来覆去,倘若魏先生看见了会心疼得半死,可这些书里没有出现青年的半点痕迹,他什么也没找到。

直到天黑,直到双眼胀痛——


到底是谁被忘记了啊……

        

放在书桌的书籍安静躺在岁月里,窗外一缕夏风飘来,书页仿佛有了生命。

它“沙沙”,定格于一页。

只写道“宋太宗未登基前与一江湖侠客偶有交际”。

匆匆七十载,不过落名“侠客”。

        

每日三点一线,学校、健身房、家,田英不再回到十七楼,平时只住在二楼。此外他专门打了个柜子,里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桃色玩具,比当初青年买的更加精美更加丰富,但田英也不用只是收藏罢了。

不仅如此,田英微信里发来消息最多的就是各类奶茶店,就连名不见传的小牌子他也要买,他也不喝就是买了放着,放到坏了就把它扔掉。

田英还捡了一只很乖的猫,特别妙,是全天下最妙的猫,很巧是个妹妹。田英叫她“妙乌”。

        

九月份高校开学,燕云大学又来了一堆新生,这段时间田英并不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田老师,你办公室有人找你。”

田英爱穿黑色衬衫,扎着一个不算工整的丸子头。他点了点头,看了眼手机,上头是江晏发来的消息。

那在死门关里闯出来的小子彻底成了江晏家里的掌上明珠,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别说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了,就算要拆了燕云大学,江晏他们也只会咬着牙算计怎么拆。


田英推开门,空调的凉爽扑面而来的同时,一双手蓦然袭了上来,那人捧着田英的脸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田英如一尊佛像静静矗立于此,望着面前脸型消瘦明显大病一场的青年,久久没能回过神。

青年见面前人傻了一般,又狠狠亲了两口,黏黏糊糊:“英叔~阿英~”

        

故人回归

_墨染汐沉
还会再见面的对吗英子。。英子我...

还会再见面的对吗英子。。英子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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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异禀的小画家

一组超级好看适合多种风格的眼睛素材

画画可以参考

希望对大家有帮助

抱图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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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丸丸_Argine
所以说半个战斗民族到底算不算战...

所以说半个战斗民族到底算不算战斗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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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太陀向推文

——

[图片]


可恶,冷死我了/咬手巾


(有可能有些是无差!!介意我删!!)

(排名不分前后!!推文不分热度!!全凭我个人感受推!!)

(边考试边整理,快累死了——)


要素:太陀(可能包含无差)


——


介绍几个愿意在太陀这个冷圈里混的太太和个人比较喜欢的几篇(你)!!

(可能有无差的存在)

(排名不分先后)


@玖药 


『连载』

反向驯养 

)连载中

)这篇的脑洞简直绝了,大陀养小宰,带你体验隐性宰厨费奥多尔的心酸教导故事!!

)我爱玖药太太笔下的陀!!


『单篇』


个人比较喜欢...

——


可恶,冷死我了/咬手巾


(有可能有些是无差!!介意我删!!)

(排名不分前后!!推文不分热度!!全凭我个人感受推!!)

(边考试边整理,快累死了——)


要素:太陀(可能包含无差)


——






介绍几个愿意在太陀这个冷圈里混的太太和个人比较喜欢的几篇(你)!!

(可能有无差的存在)

(排名不分先后)





@玖药 


『连载』

反向驯养 

)连载中

)这篇的脑洞简直绝了,大陀养小宰,带你体验隐性宰厨费奥多尔的心酸教导故事!!

)我爱玖药太太笔下的陀!!


『单篇』


个人比较喜欢的(强烈的个人色彩,没有排名的意义!!太太的文我都喜欢!!)



如何杀死陀思妥耶夫斯基 

“既然你没有软肋,那就让我成为你的软肋。”

)我迟早哭死在这篇里!!


关于作文 

)这位太太的特色,喜欢用考试作文题目作为CP梗(不是


应用文实例 

)好屑的宰(?

)日常生活,很甜很可爱!

)嘿嘿,吹爆小甜饼!!


爱似水仙 

)这篇CP要素有点多,有双宰,双陀

)很有意思的短打!!


我没戴帽子我听不清 

)很可爱的一篇文!!

)陀你好可爱(被拖走


其他一些特别喜欢的:


Close to me /

愚人节时刻 /
错觉三日
 /
关于绝对不要随便回宿舍这件事
 /


(以上仅代表个人观点!!)

(太太其他的文也很有爱!!)


……






@拾玖玖玖 


『连载』

费奥多尔决定离婚 

)连载中

)没有人能拒绝史密斯夫妇梗!!




@AE-430℃ 


『单篇』

死于搁浅的蓝鲸 

“谦卑使人神圣,欺凌使人受罪。”

)封神的存在(?


……





@Left_攸 


 『单篇』

铅之冠 

)“至少现在,他终于知道第三枪打中哪了。”

)这篇真的诠释了我心目中他们的相处方式,明明互动很亲密,却好像隔了层纸,无人敢戳破。



1440 

)也许存在也可以仅仅通过死亡,通过无意义的作品,通过吻来证明。

)温存的犹如静月沉溺于水中,荡漾出的会是沉于水底的落叶。



没人来打扰,这故事挺好 

)“噢——我似乎说过,我愿意陪着费佳一起去流浪。”

)私心最喜欢的一篇。



Nobody's Perfect /

地狱黄昏时 /

梦里不知身是客 /




……




@琛晨 



『单篇』

睡前脑洞 

)干部宰x首领陀

)“他们都是危险的异类”


我打不出标题!! 

)首领宰x干部陀

)我不管,双死,这是he(?


一次越狱 

)几乎是唯一一篇我敢直接放链接的,这位太太是一个过审奇才(自我肯定



[因为某些原因,不敢直接放链接,大家可以点开这位太太的主页去看合集,这位太太是太陀人!!完全不用怕被雷到!!]







@付禾(急着高考) 


莫斯科秋天的谎言 

)“自我欺骗”

)很让人难忘的一篇文章


出逃自人间,私奔到深海 

)“我们这是私奔,费奥多尔”

)文章是半夜看的,人是半夜没的。


要怎么避免被吐真剂利用呢? /

五分情书和一首绝望的歌 /

我的夜莺死在了天空里 /

爱魔 /

……




@麦草 


他不是我的恋人 

)时空悖论,很震撼的设定,更震撼的是,二刷之后,无处不在的细节。

)一篇值得三刷四刷的文(反正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刷了多少遍了


爱人连呼吸都是甜的 

)谁不爱小甜饼!!!(我快被他们甜死了!!


深夜太宰治推开了费佳的门 

)我觉得这个标题就很有吸引力了(?



罪与罚先生讨厌他的本体? /

费奥多尔和太宰治的私密情报 /

没有费奥多尔的世界 /

让我教教你第三种 /



『麦草太太是我的私心本命。』

『无比的后悔自己入坑晚了。』


……





@山见鹿 


缓刑 

)一幅可以细腻地刻在心中的画




@三月酌 


青柠砂橘 

)有意思的设定,可以称作为轮回?


什么鬼?那个男人又双叒叕回来了?? 

)很值得回味的一篇文

)又是一个细节帝……


喂!这不是一篇俗套的恋爱文吗?? 

)这篇文的设定……呃,太太能写的那么清新脱俗,是我没想到的。








@倚山酒(更新看主页 


你想我了 

)这篇文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谜语对话,为什么每个字我都看得懂,但是连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呢??


睡美人 

)这玻璃渣我好可以


Sweet coffee 

)娱乐圈文



……







@青木木橡 


纠缠 

)最近一直很喜欢的一篇文之一

)太太的文笔好绝!!好看不火系列!!




@是柚子,但不能吃 


烬燃 

)超级无敌想看后续!!吸血鬼设定!!香死我了!!




@野脂枕 


海兔人 

)虽然我不跑团,但这不妨碍我为这篇文而哭泣!!后续啊!!

)我打不出标题!!


@金暮治 


腰肢 

)沙雕元素,超级无敌好玩


小日常 

)写做撕逼,读做恩爱



@無名之名 


『连载』

荒原 

)“我死在西伯利亚最冷的冬,白色的火焰熔尽我的身体,把我带到下一个能遇到你的春天。”

)已完结,建议当名著看!!



死屋之鼠的黑色曼陀罗 

)已完结,无差,吐花症梗,HE

)这位太太的质量是真的高!!神仙啊!!




『单篇』


青冥之间 

)自我感觉这一篇的心理描写可以超神(?


向黎明赏赐不屑,自沉于永夜 

)这篇文我看到,好激动啊!!极权背景+疯批美人!!


终末之吻 

)不能我一个人被虐到!!





@伊莱恩 


『单篇』

费奥多尔的画像 

)“…再说一遍。”

)“嗯?”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喔,我非需要你不可。”

)看完文再看文章题目,被太太的构思给惊艳到了……



失乐园 

)“我承认我爱你。”

)“!”

)“至于这个表情,我也默认你爱我。”


天使Angel 

)“我听说费奥多尔最近不太乖哦。”

)ABO生子,不雷的赶紧给我去看啊!!!文笔杠杠的!!!


沉默的死屋之鼠 /


(友情提醒,这位太太是无差,天雷双黑,不要去碰太太的雷啊!!)



@猫猫十块钱一斤 


『单篇』

非典型养陀文 

)“从今天开始,他要养一只吸血鬼。”

)我真的好爱吸血鬼的设定…但为什么都只有开头呢……




@雪刃ひかり 


『单篇』


A little friend 

)印象极为深刻


犹大与耶稣 

)不要问我刷了多少遍!!


Es 

)我可以称呼这篇为艺术品吗……



我想要一个吻 /

 归乡无路 /

……






@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于天堂 


『单篇』


你为什么要用一整只芭比粉口红给信封上色? )日常



我打不出标题啊!! 

)校园pa,甜的,快冲!!






『待补充……』

『如果有想推荐的可以评论让我加上!!』


[标准]

『一』不接受低质量,高热度

『二』不接受逆位

『三』可以无差,但不可以假无差

『四』全部推荐的是文,而不是画


『感谢你提供的帮助』


……





Asparticacid

尊礼 ‖ 车内禁止吸烟

* 原作 《K》

* 周防尊/宗像礼司

* 现代警匪AU/ooc/1.4w短完


* 每一年的今天都要心碎。


《车内禁止吸烟》




01.

 

       从不出错的人生行至28岁,第一次闷在车里看电影。

 

       情节无关紧要。对于宗像而言,这漫长的虚度没使他放松半分,电影结束后,还有更具戏剧性的现实要他面对。

 

  ...

* 原作 《K》

* 周防尊/宗像礼司

* 现代警匪AU/ooc/1.4w短完


* 每一年的今天都要心碎。


《车内禁止吸烟》




01.

 

       从不出错的人生行至28岁,第一次闷在车里看电影。

 

       情节无关紧要。对于宗像而言,这漫长的虚度没使他放松半分,电影结束后,还有更具戏剧性的现实要他面对。

 

       痛感在抬手扶眼镜时袭来,宗像一怔,当即向虚构影像道别。在成为人质的第八个小时,他仍未习惯腕间手铐所限制的距离,一只手稍想自由一些,另一只手便遭牵连,两边皮肉最终无一幸免,双双让冰冷金属留下深痕。

 

       锁住他的人正在身边。

 

       宗像扯了扯盖在身上的深色外套,沉着地转头向他。作为被孤身绑走的警视厅要员,宗像的余裕不只来自头脑中应对突发事件的知识储备,更在于自己从未受到过切实的威胁。

 

       在他的注视里,红发的男人点上支烟,目不斜视地看着谢幕文字滚动,电影的圆满在这张嘴中一文不值,最后与呛人烟气一齐吐露出来:“这个结局真是无聊。”

 

       “嗯,基本上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宗像点头应和对方,确信捕捉到瞬逝的苦笑,心中了然,嘴上却要追问,“不过,姑且确认一下,阁下评价的只是这场电影吧?”

 

       本就寡言的人在质疑中彻底安静下来,伸手将车窗敞开。猛灌进车内的寒风把烟气打散,他烟蒂上的火星在一片晦暗里迅速上移,极像这半天内急转直下的事态。火星能够半途碾灭,只有现实无可回转。

 

       把电影换成球赛也是“结局无聊”,换成节日庆典仍有相似评价,宗像听出他的绑匪心有游离,那话中有另外的指向。但他回应他的方式从未变过,没有谎言,也不屑于应付那些在他看来十分无趣的明知故问。

 

       正因如此,他的沉默才常常落进圈套里,宗像得寸进尺道:“看来不仅是十四年来最危险的男人呢,冷漠无情、不听劝告的野蛮人也适合你。”

 

       稍作停顿,宗像指名道姓地喊他:“周防尊。”

 

       皱起眉头,名字的主人应声望他一眼。

 

       宗像突然从那迟来的、困兽般的一瞥里,发现这个犯下重罪后无拘无束的男人,不再介意那些意图概括他错处的形容,能让现在的周防觉得不自由的,竟只是自己作为关系不和的前同事,完整呼唤他名姓的那一声。

 

       现实的戏剧性也在于此。

 

       上周末他们还同在档案室里翻阅卷宗,四天前联手破获了跨国人口贩卖的关键线索,同为警察的日子常有争执但始终平顺,偏偏在今日沦为人质与受通缉者。一人朝着地狱疾走狂奔,扔下数具尸体在火中横陈,另一人只好兀地站定,充当这路上的唯一转折。

 

       在最后一个现场宗像终于举枪截住周防,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冻得仿佛一碰就要滴血。他赶来得太迟,对方却嫌他太早。

 

       关系不和的前同事们在今日沦为杀人凶手与失职者,用上手铐,煞有介事,最终只像是说走就走的远足似的,边听广播边驶过数百公里,在露天停车场上等一部没什么新意的影片落幕。

 

       宗像看着周防朝他投来目光,那张疲态尽显的脸上,终究因他要拿灵巧唇舌将他捉住而藏不住怒气,一点点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但当宗像还有话要说,还要继续从他这盆已然烧熄的灰烬中翻出余火时,周防立刻移开了视线。

 

       “宗像,到这种时候,就别惹我不愉快了。”周防吸一口烟,把话说得既慢又沉。

 

       然而宗像并没有就此被制止,他接着这“威胁”说道:“正是到这种时候,如果还能被我激怒的话,就不算无药可救。"

 

       “我生不生气,有什么区别?”

 

       “无法正确处置绑架事件而主动将匪徒激怒的我,和对违法上级擅动私刑的你,没资格以‘个人’以外的身份交谈了吧?”

 

       在撬开那张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后,宗像慎重地解释着。

 

       “个人?”质疑脱口而出,思忖一秒,周防又摇了头。

 

       “你不需要自降身份多此一举,组织犯罪对策部的,不,”语气冷下几分,周防忽然改口,“Scepter 4 的实际指挥者,宗像礼司。”

 

       被恶狠狠点名的人听懂周防这句如法炮制的反击,但也同样无可奈何:“动用一切力量救回自己的室长也是人之常情,我想阁下应该理解。”

 

       宗像说着,半敞开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待机在四周的特殊武装迅速运转起来,青色标志在暗潮汹涌的夜里生光,昭示着世间的正义。宗像镇定地看向车外严阵以待的Scepter 4 ,若身边不是周防,他真会对优秀部下们所采取的营救方式更感兴趣。

 

       “不过我确实是以宗像礼司个人的身份和您坐在一起的。”Scepter 4 完成合围时,宗像略显多余地找补道。

 

       身处层层包围中的周防冷眼旁观,看上去并不意外,宗像猜他在这块露天停车场踩下刹车时,就把要面对的情景全部预演过了。

 

       但Scepter 4 布好阵型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来谈判的人也迟迟不亮出身份,好像宗像所布置的全部战术就只是这样,做好准备,等待时机。

 

       周防略显烦躁地咋舌,差不多快燃尽的香烟被他掷远,烟蒂上的火星落出道细小光弧,在零下的深夜中一晃而过。

 

       “所有警察接到的指令都是当场将我击毙,但你的忠犬们看起来并没有那种想法,还是说,没有足够的胆量?”

 

       “我想我的部下们只是在判断局势,解救人质总归是第一要务,”宗像将手从外套下抽出,姿势别扭地扶正眼镜,是维护也是辩驳,“Scepter 4 介入后,不会有其他部门来干涉行动,而且他们越认真,我被判定为共犯的概率就越小,趁此时机,周防,我们应该冷静地谈一谈。”

 

       “没有这种必要,宗像,你知道我只是想快点了结,多余的事就不要做了。”

 

       周防对宗像的提议不以为意,面上的不快随着残余的烟气一起在彻骨的寒风里散尽。这次他拒绝得直白,要求明确,不近人情。宗像看着他宛如看着一根原本干燥的木头浸了太多血,丧失本心且不识好歹,通身潮湿地闷在连绵阴雨处。

 

       “对于您这种朝着自己的死亡也要按下快进键的家伙,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确定,若您就这样死去,这些‘不知情’会让我永远困扰的。”

 

       宗像言辞恳切,为了掏出能将周防这湿木材烘晒的阳光和暖意,做好了剖开胸腔,捧出整颗心脏的准备。

 

       周防沉思几秒才又开口:“拖延到这时候还是要动嘴皮子,宗像,看来就算是你,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阁下有更好的建议?”宗像的反问并不客气。

 

       “你应该在坐上车前就杀了我,这样我们都省去了太多的麻烦。”

 

       “在我看来,所有的麻烦都源于您太过专横独断。”

 

       “宗像,”周防叹着气重申道,“你不应该不开枪。”

 

       “是啊,周防,如果你没有放下枪的话。”

 

       这句话的语气很平和,讲出来却有浩大声势,像把破空的长剑似的,不管周防是木头、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都轻易被刺了痛处。

 

 

02.

 

       当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倒下去时,周防才觉得手中的枪托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尸体在逐渐散大的血滩中蠕动抽搐,西装革履也显示不出任何体面。尸体靠最后的神经斜眼看周防,杀他时利落干脆的人,此时回看他的眼睛里不生波澜,只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又拔出后,留下的空洞。

 

       瘫倒在一旁的女人惊恐地捂住嘴,怕稍有响动后那空洞要转头过来面朝自己,脸上挂满因怕到极致而溢出的泪水。

 

       但周防的重点不在于她,最多只是倒油点火时,顺口问了一问:“十三年前的事你知情吗?”在无辜的女性疯狂否认后,周防提她起来,木然地将她送离。

 

       火舌在周防的观望下迅速舔舐整间仓库。他从那一年失火原因不明的社会福利院引来火种,却不能轻易把它散播,无处可藏的烈火恒久地吞护在他腹里,时至今日,周防终于不用独自忍受着内脏被烧灼的煎熬,还有灵魂被撕扯的苦痛。

 

       这件事因火而起,最后也由火而终,世界燃烧在周防面前,在铺面的热浪中他听见久远的欢笑声。

 

       留在记忆中的十束永远是那副快乐的模样,没有忧愁地等待着更好的明日。让周防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他回忆里总是默默擦眼泪的、年少的草薙,总算长成了符合他年龄的样子,成熟而更为理性,娇小的安娜被他牵在手边,正饱含期待地凝望着他。走出那间福利院,还有很多人怀着敬意高呼他的名字。

 

       但周防选择了背身过去。

 

       握在手中的枪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指向自己时,一月末的寒风和某人前来造访。

 

       那扇门轰然敞开后,周防看见宗像独自站在门外不远处,黑洞般的枪口对着他。工作至上的男人竟放下优先级更高的案情找来这里,这在周防的预料之外。

 

       衣着单薄的不速之客与他对峙,平日里穿戴整齐的防寒护具大概被扔在半途,白气从他的嘴边喘出来,紊乱的呼吸声沉重可闻,膈肌因缺氧而大幅度地舒张与紧缩,但握着枪的手丝毫没有晃动。

 

       四周的火势没有减弱,周防却觉得头脑中冷下几分,他几乎能想见宗像如何从指挥车中跃下,再一刻不停地赶到他身边。不过是这样多余的思考,就让他丧失了扣下扳机的最好时机。

 

       尽管手中持枪,但威慑住周防的是宗像本人。在短暂无声的僵持之中,宗像站在他眼里如剑如刀,额前的发丝向两侧分去,凌乱但依旧凛然,眼镜稍微顺着鼻梁滑下来些,那满是情绪的目光就不受任何阻挡地刺向周防。

 

       正是这个时候,杀了其他人后准备杀自己的男人倏地放下了枪。

 

       宗像明显也愣了一下。

 

       周防不会把宗像也拉进熔炉,只好把枪稳妥地别在后腰,自己朝他走去。周防走出火场,朝宗像走到近处,把人仔细地端详了,然后摆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你来早了,宗像。”

 

       “要我对着尸体听这种话,真是个惹人不悦的男人。”

 

       说话间,周防的手举在两侧,胸膛却自行与毫不动摇的手枪紧贴,强迫宗像向后收手。他没有一丁点儿对自己性命的珍重,这金色的眼睛却映出身前人的表情,不甘与愤怒,只需要这些就够了。周防看清了宗像睫尖因天寒而结出的白色霜花,正一点点融下。

 

       周防耸了耸肩:“既然你了解现状的话,就别来插手了。”

 

       宗像依着这姿势,在周防的生死边际打开了手枪保险,只要轻触扳机,关于他的所有事情都将了结。但宗像的手总是很稳,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我与您周旋,最终成功解救并置换了一名无辜的女性人质’,阁下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周防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隐约觉得事情要朝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这个理由可以吗?”宗像将问询重复一遍,补充道,“负责这区域的巡警还有三十秒就会到达这里,而阁下显然错过了自裁的良机,如果您还不采取一些‘合理’的措施将我带走,那么与您私下密谋的我,必定当场就被判处为您的共犯。”

 

       宗像说得面不改色,周防却听出些恐吓的意味。他对宗像拿自身前途作陪的豪赌嗤之以鼻,更不爽于他竟然真敢这样将他要挟。

 

       见周防无言应对,宗像从口袋中取出尚且挂着钥匙的手铐,接着说道:“您不愿意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提案,请您束手就擒,我为您安排最专业的律师进行辩护,让您依法接受审判。这样您意下如何?”

 

       恶寒顺着周防的脊背攀升,但他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周防不会乖乖伸出双手让宗像就此把他逮捕,不需要在入狱后被描述成命运加身的悲情男人,他也很难在宗像跟前再次朝自己开枪,毕竟宗像总要找到办法将他制止。

 

       比起这些,周防不想签运够烂的宗像来跟他赌一个不能行错的念头。

 

       身后的仓库因受热而一点点崩毁坍颓,胸口抵住枪口却在砰砰鼓动,宗像坚决地挡在他身前,目光炯烁,心如金石地看着他。

 

       脚步与呼喊声响在转角时,周防一把接过宗像上好膛的手枪,谨慎地将他反绞。他朝巡警赶来的方向连续射击至空膛,又护着宗像一头扎进路边的一辆小车,手铐落锁,油门轰响,在电光火石之间留下宗像被挟持作人质的假象。

 

       尾灯被击碎,倒车镜也撞坏,这辆小车到黄昏时分才最终将追击的车辆甩远,逆着归家的车流,朝应有的结局奔去。

 

       周防在市郊的一个偏僻岔路口处踩下刹车,总算可以分心来问自己一声:如果没有放下枪。

 

       但车停稳后,宗像却率先要求道:“周防,请帮我系安全带。”

 

       矛盾中的周防斜他一眼,只见宗像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被冻红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指尖、指节及扣住的地方惨淡地泛出白色,皮肤下的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辨,腕间让手铐落了压痕。道出指挥后,他整个人乖顺地紧贴座椅靠背。

 

       周防迟疑三秒才探身过去,宗像身上的冷意如锐利的冰锥般刺着两人。

 

       用手臂环住宗像,周防宽大的手紧掌握住安全带织带,缓慢地从宗像的左肩顺至右腹,插销的位置、织带的长度,在想这些时,周防突然感受到宗像的视线和平复的温热呼吸通通拂在他耳侧,那只杀过人的手竟然轻颤一下,带扣和锁舌就在这微小颤动中不幸地错开。

 

       “算了吧。”周防悻悻地松开手,从宗像的近旁退回来。

 

       “交通规则不管何时都应该遵守的。”宗像边回答边活动手腕,表情无辜地测试着手铐的稳固程度。

 

       “和一个连续杀人犯说这些?“

 

       “我只是在和一个还要动车的人说这些。”

 

       宗像刻意避开无解的话题,周防也不继续,既然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不再有什么需要他一瞬间做出的选择,慢点也可以,拖延也无妨。

 

       拉链一敞,周防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再次体会到刺骨的寒冷,却还是将外套顺手扔去将宗像罩着,本不应被锁住的双手也一齐掩住。

 

       他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过一丝后悔,也不会产生一秒亡命天涯的侥幸,不需要宗像来自己身上看见一线生的转机后决心更甚,要来证明他并非木头,只是走投无路的人类。

 

       周防幡然醒悟,意识到那副手铐应该在自己腕间,不是在放下枪的那一刻,而是在宗像踹开门的那一刻。

 

       是宗像使得他掉进地狱的速度慢下来些,但这坠落并非没有尽头。

 

       抽完一支烟后,周防再次发动了那辆车,在一块能看电影的露天停车场将两人都停下,专横独断地宣布一时兴起的旅途结束。用枪,用一大笔钱让电影从头播放,情节无关紧要,吓破胆的放映员没法按宣传手册上讲的那样,在电影结束后为他们燃起烟花,然而周防不在意了。

 

       不是事已至此什么都无所谓,而是事已至此,宗像也在身边,什么都无所谓。

 

       只是周防不会在宗像不解他放下枪的原因时对他坦诚:我看错了,我以为某个与眼泪永不沾边的男人在冬天里哭。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妥协道:“你要的谈话,想说的我都会说,但我讨厌那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当然了,”周防听见宗像回应他,“这次不会长篇大论的,个人的事务而已。”

 

 

03.

 

       对于周防尊这个人,宗像在十二三岁,很年轻时就遇到他。年轻代表着精力旺盛、自信、尚未遭受挫折,宗像在柔道课上的意外落败长久地和这个名字绑在一起。

 

       到二十一岁,再到二十四岁,像高山分隔后的江河再相逢,明明总是向着前方奔去,却因冲刷过不同山岸,在二十八岁里,看清自己的目的地,不是对方的海域碧阔,不能是对方的深渊不测。

 

       在这辆车上,宗像有不论如何都想亲自从周防口中确认的事。如果任他死去,这些“再也无从得知”就是被粗暴拆出的书页,抹去壁画一角的单色油漆,奏到中篇的乐章里乱入的终止符,永远有某件事因此而不会完整。

 

       得到周防应允后,宗像尝试道:“不如先说说阁下的那些旧识?”

 

       听到这问题,周防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当电影在大荧幕上一帧不剩,冬日的清冽取替了呛人烟味,他升起车窗,把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在厚稠的黑暗之中隔绝出来。

 

       “草薙吗?”周防心中有数,可即使是对于这种破壁般的会面,他也表现得兴趣寥寥。

 

       “嗯,苇中码头,他在那里找到我,”宗像点头,“在封锁通告发布后还要带着小女孩去现场,您的友人也和您一样,着实令人担忧。”

 

       宗像用“友人”概括草薙与安娜,表示不认为周防的惊世之举牵涉到更多的人。虽然嘴上不客气地抱怨着,但正由于草薙他们意料之外地出现在那里,他才可能在紧锣密鼓的收网行动告一段落之后,全心全力地寻找周防。

 

       只可惜事情还是发展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孤身行动的人选了个好时机。从凌晨开始,警视厅的大部分警力都调派在码头,嚣张的跨国人口贩卖组织在不久前到底露出破绽,为了今日的七名、数年来的上百名孩童与女性,宗像不会在其他事务上分出精力。

 

       周防留给他的不是难题。

 

       宗像手里紧握的永远是微茫线索中抽出的真相、法律约束下的社会秩序、正义,个体能为之牺牲的宏大,却没有任何拉杆能让这列载着旧仇的列车变轨,让其不从周防身上碾过。

 

       即便是有,宗像会做的仍只是纵身一跃入这轨道,挡在破空而来的列车之前,设法帮他分担不可回避的磨折和死亡。

 

       这时他听见不管谁来都安然躺在枕木上的周防问道:“既然草薙把一切告诉了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不巧,剩下的时间不足以让阁下的友人向我透露太多,而且有些事只有您自己才懂,”宗像意有所指,他赶到现场,救下来的也只是当时的周防,“他们与您失去了联系,那位少女相当担心,她头脑里称得上‘预感’的东西,很准确呢。”

 

       周防取了又一根香烟夹在指间,但并不点燃。宗像想那是他缓解焦躁的方式,在说完码头的事后便耐心地等待着他。

 

       “草薙是那个地方,镇目町福利院的同伴,十束、镰本、八田……都一样。安娜是穗波的,啧,福利院老师的侄女。”每次说到需要详加描述的地方,周防就略嫌麻烦地叹声气,但至少他一一回应着,免去了宗像很多麻烦。

 

       “镇目町福利院,”宗像重复一遍,若有所思,“十三年前火灾的情况我有所了解,卷宗里说‘现场未发现任何引火助燃材料痕迹,初步排除人为纵火可能’。”

 

       听到这陈述,周防冷冷地笑了一声,开口帮宗像略去无关信息:“‘处置及时,无人员伤亡’,是这么写的吧?”

 

       “有死伤者被调查员刻意隐藏了吗?”

 

       像是旧事重回般等待了几秒,周防回答他:“无依无靠的家伙,就这样随意地、无人在意地,被杀掉了。”

 

       在周防这声无起无伏的陈述里,宗像的心情黯淡下来。记录中的巨大谎言正如房间中的第一只蚂蚁,冰面上的第一条裂隙,警视厅让阴暗地的群虫溃破,有人一生的路途因此迅速坠入极寒。

 

       草薙告知他的内容与此相似。

 

       十三年前的意外另有隐情,宗像从各方的信息里勉强还原着事件切片,而周防的话语提醒他注意背后的因果。脉络清晰简单,因为朋友的离世被雪藏,所以他们花了很多年追查原因,直到一个接一个的相关者被列入名单。

 

       如果给宗像足够的时间,他会把始末调查清楚,但周防提早付诸了行动。现在那些死者被一一辨识好身份,这对周防不重要,他确定没有一人无辜才动了手,对宗像来说也无足轻重,尽管政局会在这一事件后风云骤变,但他要和周防坐在这里对谈,就必须把有罪的死人放在一边。

 

       过去的事还有很多地方逻辑不通。

 

       “毫无疑问,十束多多良是事件的受害者,我对此很是遗憾,”宗像垂眸,“根据遗失的相机、案发前十束的留言和之后调查到的部分事实,你们推测他掌握了一些不利于福利院背后某些人的证据,因此在被杀害后伪装成事故。但是,调查报告中刻意不提及他的存在,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这样的漏洞,一旦亲历者出来揭发,事情必将败露。”

 

       周防一言不发地听着,末了才慢悠悠地回答宗像:“因为傲慢。”

 

       因为觉得自己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所以擅自改变甚至抹去一个人的人生而不曾有过畏惧之心,轻蔑地将对方视作尘土,在他的身上胡乱践踏至与地面齐平。因为傲慢,不曾想过有人会追查到事情的真相,并将应受惩罚的人制裁。

 

       “穗波大受打击,上诉途中,安娜的双亲出了车祸,福利院关闭,但事情没有结束,”周防总结道,“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作了结。”

 

       “阁下的解决方式就是单纯地杀掉那些人?”

 

       “你不会要劝我想想其他的办法吧?宗像。”

 

       “申诉、请愿,要求更高级别的机构介入,正确途径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宗像皱着眉头说,“或者提早告诉我,这也在Scepter 4 的职能范围之内,我们会全力调查的。”

 

       相扣的手指狠狠绞住,很少能听出宗像有情绪波动时,可周防无动于衷,“好提议,那样的话,要等多久?”

 

       宗像一愣,周防的意思他听得明白,但也只能心有不甘地放慢语速,如实回答道:“规定时限内。”

 

       “不单是报仇,这件事没结果,所有人都不能往前看,”周防降下车窗,再把香烟点上,“你懂的吧,我一向没有耐心。”

 

       “阁下以为的所有人是哪些人?私自丢下一切之前,问过那些一无所知,还在等待消息的你的友人了吗?”

 

       “我做了我想做的事,过去的所有到此为止。只要意识到十三年前的火停下,那些家伙就可以更好地生活。”

 

       宗像紧绷神经,意图忍住再开口时声音中的轻颤。只是他又想起在码头紧张地拉住他的安娜,那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悲伤已远远超出了“担心”的范畴,比起请求把人带回,更像是将最后托付。

 

       准确的、令人无能为力的预感通过小小手掌心传递至宗像的脉搏。既定的结局呼之欲出。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周防。”

 

       “是吗?在我这里还远没有。”

 

       周防看了自己时时燃着火的掌心。

 

       而后宗像得到了一个极为宽和的凝视,周防的声音像寂静冬夜里响彻的钟声:“宗像,其实你很清楚了吧,我一直忍耐,就是想要现在熄灭。不行吗?”

 

       为切筋断骨剩下齐整洁净的一道口,彻底治愈烧伤的每一处。

 

 

04.

 

       周防回答了二十一岁里,宗像对他的提问。

 

       那时的他们在警察学校的特殊进修中再次交手,对彼此的评价里抵消去冗长定语、工整句式,初见时的“野蛮人”与“麻烦鬼”,在重逢后变成了“野蛮人”与宗像礼司。

 

       模拟对抗赛的终盘,结束争斗的一步之遥处,急于取胜的周防被等候已久的宗像摁倒在地。

 

       粗粝大地带给脊背久违的痛感,周防肌肉紧张,喉口发烫,与颀长体形不相符的巨大能量压迫下来,好似身上落一把重剑。正如每一位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斗士被唤起怒意,周防在理智失控的边缘听清一句嘴角带笑的嘲讽。

 

       “对阁下只身前来的勇气我深感敬佩,但这种摒弃团队作战精神的行为,真不可理喻。”

 

       天旋地转间周防仍在考虑如何反制,直至他先看见那双通透生光的眼睛,又发现时隔多年,自己还是认得那张褪去了稚气的脸。

 

       象征自己资格的袖章被身上的人炫耀般夹在指尖晃动,那刺眼的红色缎带警示周防要三思而后行,袖章断开,比赛出局,任何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不被允许。

 

       虽然周防还有千万个办法能从这个姿势下脱身,但在达到目的之前,他绝不因无关痛痒的小事影响来之不易的进修名额。

 

       不还手,也不呼吸,周防将那团燃得尽一生的烈火猛然咽下,才借着肺泡里的最后一丝氧气反击道:“守在这里的就你一个,不会是队友们都失去资格了吧?”

 

       他背枕地面摊开双手,认栽也认输。比起十数年被隐秘往事裹挟,现状仅是因势低头,稍受制约。

 

       周防等待着对方将力道撤去,但轻松获胜的人却没有轻易地将他放过。

 

       近在咫尺的笑声落下来,周防在兀自烦躁中听见对方说:“这话真不好听,不过要让您失望了,手下败将是无法激怒我的。”

 

       不合预期的发展让周防愣了愣神,那个好名字和坏印象一同在他脑海中盘旋,竟有人无论输赢都能用三言两语就让他不痛快。周防开始后悔自己收手太早,抉择太慢,没有在妥协前将他掀翻。

 

       “我记得你,”周防只好由他压制着,徐徐坦白道,“宗像,是吧?”

 

       闻言,那双眼睛弯起一些,凑得近了,宗像笑着说:“真亏您在那件事后还一直记得,看来我对您的劝诫并非全然对牛弹琴。周防,好久不见。”

 

       额头几乎与额头相抵,宗像的社交距离远超周防的想象。现在的姿势与舒适毫不沾边,连微小的移动都要十足地谨慎,从没有人贴近周防到这样的程度,但宗像有不畏于示人的澄明心思,靠过来如一汪清泉捧过来,因此周防没再偏头躲闪,放任那柔软的发尾扫在自己脸上。

 

       “我可没见过按着别人的脖子叙旧的。”周防直视宗像,讽刺着。

 

       “失礼了,”宗像嘴上道歉,手中动作却不放轻,“在其他场合与您搭话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我只是突然有个疑问。”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想想办法,强行撬开我的嘴?”

 

       两人间的空隙极窄,面上的毛孔能感受到对方气息的轻触、游移、缱绻后消散。这是区别于模拟对抗赛的另外的较量,周防不假思索地积极挑衅,眼见宗像的细框眼镜不合时宜地缓缓下滑,危险地悬在鼻尖。

 

       显眼的破绽却是防不胜防的陷阱,周防在被吸引去注意力前,听见宗像的一声迫切追问:“浓重的杀气瞬间没有了,当年在练习中就算违反规则也不愿意输掉的你,这次为什么不反抗了?”

 

       暂落下风的人本能地警觉起来,周防明确体会到自己正在被探查、被评断。摆在他面前的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一潭水,水深深处,一把利剑正被拥簇在流光溢彩的紫色石座中,肃穆庄严,随着宗像的话语渐显本态。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周防,你到底为了什么而忍耐着?”

 

       一瞬间,这提问给周防带来极大的危机感,如同顺利执行到半途的计划不声不响地败露。他从很早的年岁里就体验过他的絮叨、执拗和麻烦,但在此刻才真正看懂宗像礼司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可怖,敏锐强势、通达万物,强大得令人浑身战栗。

 

       周防自觉没有向无关的谁透露过一星半点的他的仇恨,这是无可分享的绝密,他没入尘世,按部就班,任何有分寸的人都不会来自找没趣将他窥探。但宗像仅与他斗争两次,就一眼看穿他为达某种目的而负担深重。

 

       眉峰锐利如有刀在握,宗像让周防进退两难,眼睫翩动掸去废土,一颗疲乏的心就从灰败里剥落而出。

 

       分秒被拉长,意识正脱钩,宗像礼司的存在如此鲜明,永远不再会被笼统地概括为某种性格、某一类型。周防在他的审视之中,隐隐感到自己终有一天随心所欲后,要折在他的手里是必然的,也是可以的。他骤然领受到续命的珍贵氧气借着风动,劫掠了清澈的湖水向他渡来。

 

       回神时,周防自己先笑了,扬手将宗像的眼镜复至原位:“管好你自己的事。”

 

       一直把控局势的宗像似乎没有料想到自己被这样推开,不设防地漏出些在周防看来非常有趣的表情。但没多久,周防投出的小石头所激起的涟漪,随妥善敛藏的刀刃,一同止息在明亮的镜片之后。

 

       宗像在那个时候放过了他。

 

       而周防没有当场给出的答案,到很多年后他能给了,以比较苛刻的方式。

 

       他数清楚了绝对不能脱靶的子弹,包括留给自己的一颗。即便镇目町福利院的邪火埋葬了他们的过去,将他们杀死在当下,做成墓碑的只要他一个人的将来就好。周防从来没幻想过所有人乌泱泱一起去复仇,最后还陪伴在彼此身边的顺遂绵长的一生。

 

       这些残忍的事情他要一个人完成,然后决然抽身,死得干脆,要明明白白地死成别人生命之中印记可辨的巨大石碑,好帮助那些被迫做错选择的小孩们重回正轨。

 

       一直以来坚定支持着他们的草薙,嗓门洪亮但也会因四处碰壁而消沉的八田,体重剧烈波动的镰本,安娜,所有人。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周防拿自己被全面压制到不再属于他的人生,换别人尚能享有的长年安稳。

 

       例外的只有坐在他副驾驶位上的宗像礼司。

 

       他非要铁了心地跑过来,可到最后,更像是不遗余力阻拦别人奔赴穷途,反而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周防将视线从不灭的火焰匀给身边的宗像,每当他这么做时,就像自己是那个投入水中的小石头,倒映青天的静水总是温柔慷慨地将他接纳,他能拥有真切的安逸,懂得潆波环绕的小石头是他,虽然微渺,也得以窥见站在这世界上的他是什么。

 

       还有太多次他与他陷进无声里对视,宗像都差点儿把他如一张折叠至极限的纸张般完全展平,让他开释,要他解放,任他折错的骨骼一节节复位,绞裂的皮肉一片片愈合,迂曲的血管一根根通顺。不用再遏抑个人的欲望。

 

       眼中的宗像默不作声,周防仍能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喋喋不休的模样对应起来。

 

       在柔道课上的试招里他为了不输给对方,故意打破了练习规定。周防用额外的动作把宗像顺倒在教室的地垫上,然后就被难以置信、翻身而起的人揪着衣襟讲理,凡事还是很公平。

 

       十二三岁的宗像跟他说不能违反规定,不应给自己增加受伤的风险,不该剥夺别人练习的权利,不可在现代社会里不分场合追求绝对的输赢。他的态度良好,用词妥帖,周防却听出言语间的猛烈敌意。

 

       拐弯抹角地,宗像一面怪周防不会听讲,一面又强调他违规在先。但等周防懒得争执,要求和他真真正正重来一场,宗像却后撤一步退出场地:“这个提议很有你的风格,不过恕我拒绝。”

 

       周防不耐烦地听他辩解,稍有破绽,不战而败这一点就足够他嘲笑多年。只遗憾他没能如愿。

 

       宗像狡黠地笑着,语调上扬:“我对胜负没有你那么执着,而且这样也好,今天我放弃与你交手,你就不清楚未来我将能如何赢过你,在落下来前,我永远会是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只要保持期待就可以了,周防同学。”

 

       当时的周防听得目瞪口呆,这时的周防只是平静地看着宗像。

 

       他已经讲清了他能回答的所有,没有敷衍和谎言。他想,宗像要的无非就是他必须死去的原因,至于他经历的种种、杀人的动机,以及说不出来的在宗像面前放下枪的缘由,都无关痛痒。

 

       不会阻碍属于他的剑向他而来。

 

 

05.

 

       宗像不认为周防光凭嘴上解释就说动了他。

 

       在他的立场上,不管再问多少次,宗像都要给出那些至少在形式上正确的处事办法,更不会通过放弃生命这种惨烈做法,好证明生命只有如此才终于存有意义。

 

       理性上,他应当恪守职责将罪证确凿的危险份子缉捕,感性上,宗像也不愿周防死去,于公于私,他始终秉持周防应该活下来的判断。

 

       但在静默之中,在四周弥散着与烟味不同的苦涩里,宗像察觉到的疲倦好似黑洞般牵扰了他,他奋力伸手过去,从令人窒息的疲倦背后捞回的是深切的绝望。

 

       他的身边坐着载走他八个小时的劫匪、关系不和的前同事、少时课余班里的同窗。这人总秉持与自己不对付的个人主义,像从未受过天体引力的浪潮,随心所欲地扑向沙滩上的精致城堡。此时他在等他抉择,反倒摆一副畅快表情。

 

       宗像阖上眼,没有立刻做出应对。

 

       名为“周防”的潮水急切又不守章法,但宗像依照规划搭建起的城墙稳固,他们交流,争得精疲力竭,常落得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各自躺卧。周防与他,横冲直撞的潮水和永不崩塌的城堡,很多事情他们都无法认同对方,生来就注定要成为这样。

 

       然而这次有些许不同。

 

       当性情暴烈的潮水再不涌动,只拖着沉重的身体闲散晃荡时,宗像坚守在自己的城堡,在那遥遥之处带着惋惜将他观望,直至无一疏漏地洞察了周防的忍无可忍,自我消减。

 

       他的潮水最后只剩下一个明确的身份,是迄今为止的半数人生都背负朋友的血仇,因此没能从噩梦中逃走的周防尊,是收缩至不能再收缩的人生如紧扭的绳索一般,还拧出分给同伴的爱惜与关切的周防尊。真正的大火烧在他一个人身上,烧了很多年。

 

       宗像愿意并已经舍身去敲打了炽灼的锁链,那躯体和灵魂都被禁锢的痛苦一视同仁地将他烫开一部分,虽然时间极短,没让他伤至骨肉皮囊通通变形,却也让他这锻不碎的细沙终于理解了,在这炙热的狼藉中,潮水蒸干,是周防终获轻盈的手段。

 

       即使不认可,最后还是理解,唯一一股潮水和唯一一座城堡,顺理成章得就好像这也是天命使然。周防搏来的结束,做出的守护,渴求的自由,宗像知情、默许、理解。理解,因而能给予了。

 

       “可以吧?”周防放轻声音。这声反问没有怨念,没有急不可耐,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道了晚安要先入睡那般轻松。

 

       宗像被他留在无眠的长夜,知道自己是抵在消火栓阀口的最后一道力,坠落前勾住的最后一双手,他成为了周防和世界相系的最后一扣。最令人丧气的是,他明明在仓库对峙里还窥见他投进那无底洞窟中的一切,有什么在坠落之中泛出光来。

 

       “周防,无论如何吗?”

 

       保持镇静,宗像转头向他,只发现周防的眉头在他说话间缓缓地放平,整个人都因为他的应允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萦绕在身侧的疲惫就像他手中那支烟,被尽数吸入,一口气叹出,在即将落雪的冬日凌晨什么都没有剩下。

 

       周防掐灭烟,对宗像说:“你做好你要做的事就行了。”

 

       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来,宗像久违地感到了挫败。

 

       理应维护秩序的人在践踏秩序,理应平安长大的人在年少时折戟,理应和他同守正义的人,在荒凉破旧的仓库,用最后一颗子弹和一把枪,差点带着无人知晓的答案永远死去,永远地让某一些事不再完整。可惜以他所处的位置,面对这些事也束手无策。

 

       宗像回忆起他和周防在正式入职的第一年被部门强制去观看的电影,主角为避免世界陷入灾厄之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影片在众人的欢呼中落下帷幕,周防睡过去大半的时间,还是说结局无聊,宗像说换做是他,会竭力在事情演变到此番地步前找到更好的方法。事实证明,年轻意味着尚未遭受挫折。

 

       “人口贩卖、暴力、经济犯罪、性犯罪,顺着我杀掉的那些人去查,别漏掉,”周防一件件提醒自省中的宗像,“放手去做吧。”

 

       去维系规则约束下的社会秩序,去守护温室中还未绽成的花朵,去让这吸收了珍视之人骸骨和眼泪的土地总有一天长出巨木,用作恶毒之人的刑架、布告罪行的纸张,用来延续蒸干世间腐水的、滔天的火焰。

 

       这些事早就清晰深刻地刻印在宗像的脊骨,只是经人强调后,他再也无法在结束了加班的凌晨小酒馆里,对偶然坐在旁边、照例点双份波本的红发男人抱怨说:“今晚只是稍微想要放松一些。”

 

       他还有很多事要自己去完成,要坚定不移地活着,去贯彻毫无阴霾的大义。周防可以停在这里,但他不可以。

 

       “当然,”心脏承着剧痛,宗像却听见自己掷地有声,“当然。”

 

       有人为了熄灭,有人为了前进。在江河奔流的最后一个转弯地,理所应当地下定决心。

 

       宗像苦笑一声,故作轻松:“虽然从职务上来说我们是同级,但万分感谢您对我工作的指导,只是双手被铐成这样,有点难办呢。”

 

       周防被突如其来的挖苦逗乐了,心情舒畅地从宗像身上收回自己的外套。宗像看着他从口袋中摸出钥匙,拉住自己的手,轻拿轻放地将他给他的仅有约束解除掉。

 

       “就这样还我自由了?‘绑匪阁下’。”宗像用手掌掩住手腕,在他身上留下来的是一个人想要拥有无上永恒的自由,另一个人便遭牵连时留下来的、久不消散的伤痕。

 

       车外的Scepter 4 因他们的异常行为运转起来,周防面无表情地在驾驶操作台上取了枪:“你才是,还要在我身边看着吗?”

 

       宗像没有立刻接话,径自从周防手中把枪要了过来,他细致地观察了枪管、保险、扳机、握把、弹夹,还有归宿已定的最后一颗子弹。

 

       “周防,至少这一枪让我来开。”定了定神,宗像开了口。

 

       听到这任性请求,周防无奈地问他:“这次可没有杜撰的人质能让你拯救了,你的部下也在看着,执行报告还怎么编?”

 

       “我的执行报告一向是真实准确的,阁下就不必担心了,”没有被直接拒绝的宗像继续说服他道,“我要成为与您相关者,追查镇目町福利院的真相,安置受波及者,可说来惭愧,仅仅调度Scepter 4 并不能做到更多的事。为保证整件事得到最妥善、最有利于今后的解决,我必须拿到更高的权限,当然这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些推力。”

 

       宗像说得委婉,但他坚信周防会对他的筹谋心知肚明,果然,他听见周防释然地笑着说:“把我当成棋子尽情地利用吧,宗像,站在我尸体上的你,能向上爬到什么位置呢?”

 

       “大概,足以让这个世界上不再出现第二个周防尊吧。”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周防被冰冷的枪口抵住太阳穴时,调整了姿势,宗像眼看他侧身向自己,扶着他的手背,将枪口压到了心脏的位置。

 

       宗像由周防动作,渐次看到他的额角、眉心、眼睛、鼻梁、嘴唇、喉结、锁骨、胸膛,然后又回到眼睛,周防也一语不发地把他盯住。

 

       “其实刚出发时,我想到一个可以不杀死您的理由,”宗像突然说,“如果您一直让车开下去,为了我自身的安全考虑,我就不能杀掉您。”

 

       “那种事情做得到吗?”周防为这个小插曲笑了。

 

       “还以为阁下会更无情一点,要问‘有那个必要吗?’”宗像被自己的声音哽住后,牙关紧咬,很快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但也没办法让您重新问一遍了,我的记忆可是很好的。”

 

       周防本不应该放下枪却放下了,本来应该反问得更冷酷些,却又让宗像知道,就算是周防,去而不回头,他真也为他心软过。

 

       宗像是从空虚黑洞里逃逸出来的唯一闪烁,往后会成为天空中恒常明亮的天狼,是本可以想方设法将潮水蓄存但放他解脱的细沙,在与周防同面大火之后,化成了没有任何弱点的坚硬结晶。

 

       “请您闭上眼睛。”

 

       十秒后,短暂又漫长的十秒之后,周防照做了。

 

       “上一次见您这么顺从,还是初诣的时候吧?”

 

       这是无聊的明知故问,周防没有回答。

 

       新年时宗像在神社前命令周防像普通人一样祈祷,投出香火钱,行两次礼,拍两下手,然后许愿。周防在宗像的唠叨中一脸茫然地合眼,嘴里却依旧不满着:“那么在意的话,我的愿望给你就行了。”

 

       宗像持枪的手总是很稳,像仓库门外的旧事重演,在周防的自由之际,他打开了手枪保险,只要轻触扳机,周防掌心熨帖在他手背上的温度就要冷却。

 

       伸手向新年签桶的过程中手指很冷,周防打开的签文写了大吉,宗像却浑身僵硬着抽到大凶。但没来得及挂在树枝祈求神明庇佑,周防将他的签文一把夺走,揣进衣兜,好像这样就能变成不属于宗像礼司的下下签。

 

       枪声极其突兀地在车中响彻。

 

       久久地,宗像闭着眼睛,在短暂的耳鸣里听到更短促的酒杯相碰声,在浓厚火药里想念那支折过的香烟的味道。前夜里在天台上,红色烟盒中的最后一支烟被宗像不慎捏瘪,周防同他并肩时,小小烟蒂硬撑着在他们之间来回。

 

       后来周防离开几步又折返,努力想展平眉头却还是那样,用着平日里漫不经心的语气,对暂时驻足在原地的人说:“这个香烟牌子不适合你,换回你喜欢的吧,宗像。”

 

       原来这就是野蛮人给他的告别了。

 

       宗像打开车门,一个人走下车。当Scepter 4 冲到他面前将他团团拥住,他在温暖毛毯下后知后觉。周防的有一句话他应当承认:拖延到现在,就算是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他甚至一度呼吸紊乱,心悸恐慌,不然就会在周防坐在驾驶位上抽烟时就告诉他:“车内禁止吸烟。”

 

       车内禁止吸烟的。

 

fin.


——————

后记:

感谢您的阅读。

这一篇在去年冬天就写完了,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发出,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后记就不唠叨了。可以的话想要评论,也欢迎捉虫。作为年更鸽王选手,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顺遂。

 


Asparticacid

尊礼 ‖ 在那之后

* 原作 《K》

* 周防尊/宗像礼司

* 老梗/私设/ooc/2.2w+短完


* 如果是十年前、五年前或是一年前的我,一定将另外的结局当作Happy Ending了。


《在那之后》


       醒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手脚不受拘束,眼睛也看得明朗,颈部和腰部的不适感轻微得可以忽略,好像他只是单纯地睡过太长时间。


       六面方正的白墙合在一起,墙...

* 原作 《K》

* 周防尊/宗像礼司

* 老梗/私设/ooc/2.2w+短完


* 如果是十年前、五年前或是一年前的我,一定将另外的结局当作Happy Ending了。



《在那之后》


       醒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手脚不受拘束,眼睛也看得明朗,颈部和腰部的不适感轻微得可以忽略,好像他只是单纯地睡过太长时间。

 

       六面方正的白墙合在一起,墙壁洁净,仅恍惚了一秒,宗像很确定真实情况与安详无缘。

 

       整条手臂压住腹部是止血的姿势,身体蜷作一团,由最后的记忆为自己作证,与弹道狠辣的枪械相比,回归为平凡人类的躯体输掉不止半筹。

 

       宗像舒展四肢,站起身,行动并不迟缓。先向周围探查,白墙庄严而肃穆,没有一丝杂色,又怀着好奇朝伤口瞧,被子弹贯穿的地方意料之外地雅观。宗像不觉得冷,也不会热,四下里十分寂静,刻意去听去感受了,仍无法确认心跳的音声。

 

       于是他坦然地往最坏处猜,死后应到这里来。

 

       身上没有任何罹难的痕迹,是他今晨出门时的样子,就连食指上的细小划伤都在原位,信心十足地等待愈合。而身外缺失了佩剑一把,宗像暂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Scepter 4 在石板消失后为更好更安全地履行职能,引入了很多现代装备,佩剑更像是一种整肃的仪式感,连接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现在剑不在手边,宗像不习惯,但并不忐忑。

 

       只是他从未考虑过现在这种情形,好像还能拿这具身体去做些什么。

 

       万幸他向前迈步时,这个空间随他的行动发生了变化。

 

       宛如冰雪渐渐融下,不多时,墙壁的相接处便显得相当圆润,从一个有棱有角的特殊空间,一转而似一枚巨大骰子的内部,仿佛随时要随宗像足下的力道抛起、滚落,掷出命途另外的结果。

 

       同一时间,自他脚下绵延出黑色的纹饰,径直铺就一条通途,往正前方的墙面攀去,像小孩拿着蜡笔在白纸上胡乱涂抹,勉强造出道门,邀请似的,为宗像敞开。

 

       从那里灌进来的劲爽之风将空气搅动,扑面而来的海潮气息似有似无混合着烟草的焦香。门后的一片漆黑很是纯粹,看不出深浅和光影变化,极像死亡本身。

 

       宗像因有去处而笑了,毫不犹豫地朝门那边前行。

 

       几步之后,他却又停下来。踩在脚下的繁复纹饰突然被一簇簇规整的青色图案取替,他的目的地也压缩、形变,最终掩在层层结晶之后。

 

       伴随着这些变化,宗像再熟悉不过的力量自四方涌现,恰如达摩克里斯之剑依旧高悬,德累斯顿石板曾是他走在维持秩序的坎坷途中的助益,现在又警示他前路不通。

 

       浑身战栗后,宗像纠正自己不该那么武断。这里还有可能是残存石板带来的异象,只是身份转换了,他从事件的处理人,变成受波及者。

 

       自德累斯顿石板破落已有九年,异能事件仍在发生,Scepter 4 因此存续。常常是意外,偶发恶劣的仗势行凶,但那些事件清晰明了,溯源简单,不像此时此刻。宗像板正衣领,如果真是石板导致的结果,那还得花上些精力应对。

 

       思考间,拿骨血永远记住的东西一瞬间将他裹挟。

 

       宗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回身向力量波动的中心。

 

       “您好,青之王。”

 

       凭空走出的人俯身对宗像行礼,重拾他卸下已久的头衔。来人浑身透露出一种均匀的白色,白发白衣,与这单调的空间浑然天成,孩童样貌的脸庞苍白如纸,唯有眼瞳是不掺杂色的蓝。

 

       保持一定的距离,宗像点头示意。

 

       童稚而神秘的形象不免让他想起多年前一场遗憾的长梦,残存的石板劳碌了逝者,拼凑又碎去太多颗心。

 

       但恪守信条的青之王不会受此影响。宗像要的一直是界线分明,不囿于幻想之地,正如淡岛在事件末尾说的那样,他们的佩剑在腰间而责任在肩上,理应选择现实而非圆满。

 

       “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到阁下吗?”宗像镇定自若地应对着,借用上次的经验,一旦陷入虚妄,他有十足的把握脱出。

 

       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更动,冷硬地开口道:“第四王权者,青之王,宗像礼司,您可以用‘苍’来唤我。我受德累斯顿石板之托,前来为逝去的王实现心愿。”

 

       此番例行公事的说明带着不相称于他身形及音色的老成,一直保持着那种无机质感,善抓重点的宗像没有错过话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苍?”

 

       宗像若有所思地重复了那个名字,得到又一次行礼作为回应。他还靠这句话语确认好最该确认的一件事——这里只是自己的“死”,仅与王相关。

 

       他没有因死了又活感到雀跃,更没有为活了又死而一阵愤懑。以身殉职的宗像对此接受良好,就像他在意的总是拼图的正确摆放,很少去考虑完成拼接后要拿怎样的画框装裱。

 

       “对于您的尽忠职守,我表示敬佩和感激,”宗像语气平淡地道出事实,“但我早已不是王了,不过一介普通的公务员而已。”

 

       “‘王’与德累斯顿石板的深重因缘自力量的‘呼应’起始,并不为任何外力改变。这份联结来之不易,因而石板会在王消殒时分予王谢礼。”

 

       自称为“苍”的人没有听懂宗像口中的推辞,谦卑地垂着目光,询问道:“青之王,请问您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死后尚有礼物可收的特殊待遇确实令人欣喜,”宗像脸上挂着惯用的笑容,要人来不及躲避他客套背后的尖锐,话锋一转,他否定道,“遗憾的是,我并不用别人来帮我实现什么。”

 

       宗像不打算向石板索取最后的回报,与从不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理由一致,想要的东西他会亲手争取,尽力而为后坦然接受。何况现在已经死了,更没有勉强的必要。

 

       他深知有序世界不会随他的缺位而坍塌,熟知的人们也不会在他离开后崩溃。Scepter 4 的诸位应当以更加激奋的誓言弥补阵前哑去的出鞘一声,多拿一杯酒撑过忘年会上尴尬漫长的室长表演环节,而他的亲人、朋友会为他扫墓,送他鲜花、茶点和沉默中烧完的一支香烟。

 

       所以若是他真走到生命的尽头,就不会再回去,没有谁的祈愿或奢求能够动摇。

 

       “如果您清楚了我的决定,请恕我先行一步。”

 

       被宗像拒绝的苍如雕塑般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但那一刻结晶四散,旋飞后反而凝聚成更为密实的团块。

 

       宗像知道自己的坚决并没有顺利传递到对方心中。

 

       熟稔的力量毫无消减趋势,青色的结晶也不为他让路,就像要再拖延一阵,好让带着赠礼而来的石板使者重整旗鼓,将一开始就放弃许愿的青之王说动。

 

       不用回过头去,宗像都知道自己仍无法从先前那扇不知有什么在等待着的小门里通行。本应该是为王赐予嘉奖的人,现在似乎想反过来要求宗像做到些什么,这相当地不合逻辑。

 

       “看来我暂时还不能离开。”宗像的语气自如,除却死后的一身轻盈,更生出一份坐观事态发展的好奇。

 

       苍只是像最初那样问道:“青之王,您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挑挑眉,宗像端详几步之遥处带有任务的神秘人。

 

       对多数人来说,死亡拿着放大镜,人生的憾事在死前被千百倍地强调,又如纸上聚光,那些“来不及”或“没有做”,最终被敛成一点,取代遗憾本身,再珍贵的愿望也被限定成别无他选的“死了就想活过来”。

 

       再开口时,宗像把自己归为平凡的多数人:“要是我的愿望是就地复活,阁下要怎么违背常理来帮我这件事?”

 

       “石板之意志凭‘王’之脚步行走于世,而‘王’所见之一切亦被石板印刻,我的存在即为这份‘印刻’,换言之,德累斯顿石板为‘王’复制了一个原模原样的世界,您可以到那里去完成您的未尽之事,或更动过去的人生,一切如您所愿。”

 

       宗像放松地垂着手:“平行世界吗?”

 

       似乎抓到一丝可能,石板派出的使者紧接着发出询问:“所以青之王,您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急不可耐的追问使得破绽初显,正是相同句式中的细微差别让宗像确定对方也在筹谋之中,不是类同于设定好的程式之类的人物,要打破僵局,获悉更多的信息,只要一些来自他的助力。

 

       “那您认为我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宗像佯装在意地反问,然后等待着。

 

       苍在沉默中犹豫一阵子,最终还是主动问了出来:“您不想让赤之王周防尊活下来吗?”

 

       毫无防备地,宗像在这一问中失去身体的主导权,像被高楼颓塌般的拥抱环住,脑中的所有画面猝不及防地回应那个名字,满头红发的年轻家伙在遥远过去向他投来一眼。

 

       周防尊的目光迈过整整十年,望向他时仍炽烈着。

 

       一眼将他拉进火,拉进热,拉进撼天动地的交手中,也将他拉进痛,拉进冷,拉进即使撼动天地也无可奈何的成全处。

 

       纯白的空间就在这一眼中极速后退、延展、沉淀,最终变成了日照下光彩熠熠的大海。

 

       宗像的拒绝哽在喉口还未来得及道出,只发现自己短暂的失神已被毫不讲理地判定为回答,上一秒还在同他说话的苍不见影踪,留他一人哭笑不得地伫立在突然变幻的景象前。

 

       事已至此,他不会怪罪石板,更无法埋怨故人的影子,他很清楚唯有让石板的使者真正理解他的抉择,才有机会从这里脱身。是的,脱身。

 

       带着明确的目标,宗像平静地回到“当下”来。

 

       在这作为复制品而存在的崭新世界中,宗像首先分辨出那道非自然形成的海岸线,那道南关东和整个日本被剜出的永远的疮疤,因第三王权者坠剑而酿成的惨剧。

 

       开阔沉静的大海近在眼前,但纳进宗像眼底的始终是水面下埋葬了七十万人的废墟。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避免这灾难重演,然后在最需要他做好的地方,做到勉强够格。

 

       海面依旧,大地依旧,只是此处烈日灼人,双手仅仅是短暂地暴露在阴影之外,都被挨近的热意刺痛。

 

       宗像循着日光低头,看见自己一身小学生远足装备顿感无措,难怪目及前方时,视线上缘常遭带着弧度的事物挡住,而观察到的所有都比他最后一次造访前高大许多。

 

       原来石板为王实现心愿的方式就是将经历一切的自己重新塞回懵懂皮肉。

 

       这与自己凡事都推演清楚再行动的方式不一致,更有那种只要达成目的就万事大吉的随性风格。本就是被强行拖入这个世界的宗像难以再分心去苛责什么。

 

       如果这里真如苍所说,是“王所见之一切”的记录,宗像从少时站立于伽具都陨坑旁的、屈指可数的经历中,判断自己被送回了印象深刻的第一次游观。

 

       拿十岁的身体站在无数人痛失所爱的废墟旁,三十四岁的宗像有种强烈的感觉,如果他的人生由大小各异却传动顺畅的一个个齿轮相合,这会是最早决定布局的那个锚点。

 

       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那双稚嫩到连剑柄都无法握住的小手,能够把“让赤之王周防尊活下来”这件事握进掌心。

 

       很多疑问在当上王后才迎刃而解,才有足够的力量完成了该做和不得不做到的事。现在以表面年龄来说,他仅仅是个走在瓦砾间还要人担心是否会跌倒的孩童。

 

       海面被强烈的白光夺去了深沉的蓝色,在一位老人和一个红发的少年徐徐出现时,苍总算拿作壁上观者的冷淡语气在遥远处向他叙说:“这是起点,这是您与赤之王故事的开端。”

 

       初次听来这件事的宗像愣了一愣。

 

       见那没走几步就坐在碎石上宛如雕塑般的老人,宗像对后面的事情有些印象,相同的景致唤醒了被归为不重要却依旧储存下来的片段。他记得自己朝那位老人走过去,交谈中得到一些关于往后人生的初步设想。

 

       而宗像从未知晓此时是与周防最初的会面。

 

       他远望着面朝大海的少年蹦跳向前,每每以为他要在高低不平处失足,灵活小巧的身躯都摆开双臂找到了平衡,直至成功跌进敛藏着祸事的大海之中。

 

       宗像为他的摇摇欲坠而担心,责备他做出危险姿态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又感受到他随心动作的活力,最终也因红发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而心底怆然。到此为止的人生中见过的无数人,只有周防能让他处于交杂的情绪之间。

 

       只是很快又很简短地,遗落的初遇和幸得的重逢都被宗像以几个音节概括了:“原来是这样。”

 

       “这个世界正是如此,王所历经的事情被忠实地记录下来,同时也蕴藏着更多的可能性,”苍一五一十地向宗像解释着这个世界的好处,单“可能”一词就令人心驰,他又乘胜追击道,“青之王,这个世界是属于您的,您要留下来吗?”

 

       宗像侧耳听着苍的询问,渡向海面的目光始终温和,而潜在水里耗尽了氧气的周防正从水下钻出,也只在看见他时,宗像才总算有这个世界是石板予王恩赐的实感。但他还发现自己不可回避地意识到另一件事。

 

       “既然是‘王’不得不承下的礼物,那我就欣然接受吧。”

 

       与一直以来的拒绝不同,宗像转变思路了。他的视线一路循着周防上岸,出声时稚嫩的嗓音先让自己笑起来:“不过,要我从十岁的年纪重新来过,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我可以带您去另外的时间。”苍补充道。

 

       “如此最好,”露出一抹笑容,宗像猜想着,“不然被现在的我叫来说教,那个人情愿一辈子都泡在海中。”

 

       遥望沿着混乱海岸线迈开脚步的周防,宗像很清楚自己看见的不是当下这一刻,而是一条长长的线。

 

       周防此时润湿的红发是一端,覆了雪的红发是另一端,即便是在可能存在其他结局的世界当中,宗像眼中映出周防尊的一生仍是那条有始有终的线段,未被切碎,未被扰乱。

 

       宗像知道他与周防的相遇与分别都在那条线上留下了明晰得让双目刺痛的刻痕,但在自己将死时分,在不会干涉现实世界的前提下,他只是与苍一样好奇,能让周防活下来的“选择”应在何时做出。

 

       “请您带我去另外的、能将那个愿望实现的时间吧。”宗像心中怀着期许,朝着毫无保留洒下光辉的天空道出请求。

 

       而他也确实在深叹一口气后得到了回应:“能为您实现心愿是我的荣幸。”

 

       由身后吹来的强劲之风带走镀着亮色的大海,也带着属于年轻人的喧闹自四面八方涌来。

 

       身处的景象因自己的决心而遽然改变了,宗像如初入这世界那般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在环境的变幻稳定之后,自然地低下头,首先判断年岁。

 

       高中制服套在他身上,脚趾顶着皮鞋前端不时萌出痛来,宗像知道这回变成了十六岁的模样,虽比小学生成长不少,也比预想的时间早上许多。

 

       环视一周,自己正在两栋校舍间,一米开外是连接左右建筑的穿廊。他用记忆确证过去并没有来过此地,还等不及深究,张扬的红发便迫不及待地撞入余光里来。

 

       循着那抹红色转头,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蹲在穿廊敞开的窗框中,像被银边围住的惊人画幅。他按规定穿着高中生制服,却不将领带系好,抬起腿来要从窗口翻出,又不在乎脚下稍显滑稽的室内鞋。

 

       一双眼睛亮得能将人刺伤,脸色却沉下去,学生时代的青涩在他身上就像是白雪残留在化冻的春日,宗像的眼神拂过他,像迷失的雄鹿跃过涧床。

 

       不是收归在档案中的老照片,也不是独自一人时的推演想象,宗像第一次亲眼看见高中时的周防尊。

 

       接受石板好意的宗像早有心理建设,但祖父悖论、蝴蝶效应,他还是不适时地想到这些。原来情绪翻涌处仍要先调用经验和理性,或者说为了自持,不得不推由经验与理性进行处理。

 

       宗像不发一语。

 

       这图景不该在周防一生的轴线上,宗像只觉得自己更像是依照直尺画线时,因受碰撞或垫板不平而突兀拐出去的一道痕,深蓝墨水渗进周防的青春里,已经让他看上一眼就开始烦躁了。

 

       “其他学校的人来干什么?”被挡住的周防主动开了口。

 

       不惧冲突的高中生发出质问,就像未完全长成的狮子扬起头颅在宣誓领地,鬃毛尚短,吼叫称不上雄浑。尽管以同龄人的外貌僵在那里,宗像从周防身上体会出不协调感还是让他打心底生出了不能外显的愉悦。

 

       像十字路口的等待、桑拿房中的较劲、深夜酒馆的偶遇,像每一场对战前夕,像往后的一件件事,那些用两颗心尽情相撞的日子对宗像来说已然过去,但对此刻的周防尚未开启。

 

       眼见周防憋住火的脸色越来越沉,差不多快兜不住时,时间之外的大人绷着表情往一旁侧开身,好让卡在窗框处进退两难的他能翻进中庭,继续走他的路。

 

       “请。”

 

       “啧。”

 

       自觉做了个还算和善的、符合高中生身份的手势,宗像等待着这场短暂的交锋过去。但周防在毫不收敛地将自己的不满瞪回后,没有依宗像的妥让立刻行动,而是将手臂也搭上窗框。

 

       换个更为嚣张的姿势,周防竟扯出笑容来问他:“要和我打一场吗?宗像。”

 

       野兽般的视线从宗像的前胸移到脸上,周防将宗像捉住的那双眼里笑意更盛也更炙热。像宗像透过年少的他看向既定的结局,他似乎也借宗像因他而稍微改变的脸色,确信自己总能在往后时日里要到回答。

 

       突然丧失所有优势的成年人没作声,只是动作平稳地抬起手,掩住制服上暴露自己的名字牌,也再一次被停止跳动的心跳提醒了,这里并非原本的世界。

 

       明明是场错位的相逢,他喊他姓氏那语调却一如既往。

 

       宗像早该想到二十四岁的周防轻易就打破他的计划,十六岁的周防也一样。他本想收回的视线,又在这一声里奔向他。

 

       “您为何觉得我应该当您的对手呢?”宗像趁扶眼镜时,遮下自己的表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至少自己从外观上看,还是忙于学业的高中生。

 

       “因为难得地不爽,”周防口吐恶言,语调中却透着欣快,“浑身的细胞都这么觉得。”

 

       “真不可理喻,”瞥见不远处正探头张望的栗色中短发少年,宗像同周防讲了最后一句玩笑,“不过您的细胞没提醒您吗?再不离开的话,您的朋友就要追上来了。”

 

       闻言,周防收起自己少有的积极挑衅,认清现实地皱起眉。

 

       “King!”

 

       身后传来的呼喊声清脆而响亮,周防都不用往音源处瞧,终于叹着气一步跃出穿廊,与宗像错身而过时目光仍逮住他,像在说情况紧急,但那个问题永远作数,下次再遇上就不会让他轻易逃掉。

 

       室内鞋沾了脏污,周防头也不回地朝前奔跑,宗像在他离去的风中停留,直至恰巧帮他解围的少年递一张传单将他挡住:“请看!King上新闻啦!”

 

       宗像接过边角处被捏皱的纸张,友好地道了谢。对方也是认识的人,十束多多良,此刻正抱着一沓传单,笑眯眯地等他阅后的反应。

 

       传单正中有一排非常模糊的图片,感觉是从报纸上剪贴后复印得到,栏目写着“好人好事”,从画面看,大概有一人将另一人从马路中央拖行至人行道护栏旁。

 

       瞧十束这样子,不难猜到出力的那位是周防,“猛兽尊”的名头夸张地标注在侧边。宗像憋着笑意的脑袋一痛,没立即找到合适形容,只能在十束问他效果怎样时,略去评价的对象:“挺好。”

 

       “我就知道!”

 

       得到认同后的十束愈发起劲,拔腿就要将“好人报道”摆到存疑的“好人”面前。但一望宗像的制服,他又掩着嘴如传递秘密情报那样提醒道:“你也是偷溜进来的吗?要小心老师快来啦!”

 

       “谢谢,我会留意的。”宗像朝他点头,不知道兔子般跑走的十束是否听见他的回答。

 

       半分钟后,宗像在原地等来了栉名穗波,这位女性教师面色温和,处事却干练。“其他学校的学生可不能随意进出喔。”跑到宗像身边,她按照校规提醒他。

 

       “好的,老师。”

 

       为了让当下的处境不太尴尬,也不至令人心生怀疑,宗像面不改色地找出必须入校的事由、通行手续的办理情况,还有自己闲逛至中庭的理由。

 

       穗波听完他的解释后才松一口气,眼中闪现出些许欣慰,但转眼望见宗像手中的传单,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察觉穗波的眼神定格在自己手上,宗像便将纸上的内容分享给她:“老师,请问您觉得这份报道的真实性如何呢?”

 

       “你想问周防同学会做这种事吗?”穗波快速地上下浏览,对提问中的言外之意格外敏锐。

 

       “‘猛兽尊’是因为‘猛兽’的那一面很有名吧?”

 

       宗像说笑间试探,穗波却在听后坚定地摇摇头:“我认为周防同学在顺手的情况下就会做出这种选择。”

 

       “‘顺手’吗?”在这形容之中仿佛真能看见周防明明是过路买个饮料,又不小心望见随时可能被碾压的醉鬼,皱眉,叹气,然后将人拖拽,只要最终不耽误自己的事。

 

       “他并不是暴力分子,虽然传言中的形象无法扭转,但老师眼里的他一直是名有趣的学生,”穗波在这时笑起来,“如果你能和周防同学成为朋友的话,真正的他绝不会让人失望。”

 

       “朋友”亦或“真正”,宗像有感于穗波动身去寻找十束和周防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张青涩的脸庞终于闪过一瞬与之相符的明朗。

 

       微笑着,宗像目送穗波,直至急促的呼吸声又响起。已经体面地告别三人的宗像不再避讳地望过去,提着扫帚赶来的是高中生草薙,脚步匆匆像要起火,焦急语气中满是担心。

 

       “不好意思,十束把这东西都塞给你了吗?”比起明显不同的制服,草薙更在意宗像手中的传单。

 

       “嗯,我想只是顺手。”宗像借用了从穗波那里听来的描述。

 

       周防顺手的行为,十束顺手的动作,到草薙这里却不那么顺心。

 

       从值日岗上跑来制止的草薙神色忧虑,但也只能做足善后的准备,静观事态发展。宗像与草薙喝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酒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对方和自己相似,是永远看得清生命长河奔流不息的人,无法接受结局又必须承受结局。

 

       立场使然,草薙不能待在宗像身边太长时间。

 

       在认识的最后一个高中生也离开后,中庭与穿廊中再无一人,两侧校舍离奇地安静下来,宗像知道苍正从某处以无悲无喜的空洞蓝瞳观望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等待对方先开口的几分钟里,他思考了要在这时作出选择的缘由。要说有什么直指周防的死局,除去本人随心行动的性格,就只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耳畔似又响起十束那声率真的“King!”,而穗波对周防的评语及草薙担忧的神色,一并在宗像的脑海中浮现。

 

       苍很快为宗像确认了这一点:“您不制止这场‘国王游戏’吗?赤之王周防尊就是在这时被称奉为‘王’的。”

 

       “虽然我也同意周防一生的轨迹受此影响,”宗像仰头看中庭之中枝叶繁茂的樱树,勾起唇角露出笑容,眼里却结下霜风般冷意,“但我并不会干涉他的社会关系,遑论从此救下他。”

 

       正是将这一认知作为行动的前提,他才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应对得体,即使被硬填进别人往事中,也尽力维护好事件起承转合的结构。

 

       但宗像的无动于衷并不被苍所理解:“您作出这个判断的理由是什么呢?”

 

       替德累斯顿石板前来的使者目的专一且想法单纯,宗像也多少能够猜出:如果周防走上绝望的窄路是由身边的人所致,那就排除一切靠近他、引导他、拥戴他、支撑他的存在,好让他不受迫、不转弯、不回护、不勉强地将人生过完。

 

       斩草除根,说得通顺,唯独宗像拒绝得干脆直接。

 

       “这还远达不到要找出原因的标准,”最后宗像说,“我没有傲慢到能够赋予自己剥夺他珍贵羁绊的权利。”

 

       氏族、友谊、亲情,周防自己说的“孽缘”,石板从未懂得的人类情感将僵硬死板、没什么积极意义的“赤之王”包裹磋磨成浑圆珍珠,才衬与周防用个人的选择和意志浇铸而成的、金子般的一颗心。

 

       无论如何,宗像不会破坏这些。

 

       冷眼旁观的苍在他答后沉寂良久。宗像挺直脊背,等待在樱树之下,准备要回到那扇通往死亡的门口,或是被塞进下一段时间。

 

       耳边有风在动。

 

       “不过在去到另一个地方前,我还想向您确认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宗像在动身前坦言,“我出现在须贺高中的事件,会对今后有影响吗?”

 

       “您无需顾虑,”被提问了,苍就诚恳地回答他,“您前往的每一段时间,都是当您抵达时才会从世界的主干中延伸出来。主干即真实世界的刻印,不受任何干涉,分支之间亦无法相互影响,直至您决定好让某一分支上的更动取替主干,最终使得赤之王活下来。”

 

       “感谢您的解答,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时间转换后所遇见的周防,他并没有在高中见过我。”

 

       “是的,青之王。”

 

       “那请您告诉我下一个能够取替主干的分支在哪?我想我们该前往了。”

 

       作出指示后,宗像便使肩颈放松,双手紧握住的颤抖也停下,知晓自己有悖于真实世界的行为影响有限,他得以不再拘谨地探寻更多的可能。

 

       就在宗像以为时空要像前回一般自然更替时,脚底踩实的大地竟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

 

       “青之王!”

 

       眨眼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巨大引力将宗像所停留的世界撕扯得七零八落,像烧在火中的书页残片。眼前人影幢幢,耳内嗡鸣不歇,好像有谁将自己兀地抬起,又在洁白的柔软处放下。

 

       “这是?”

 

       但宗像的疑问很快被千万吨海水倾碾,身体中每根神经都被伤处纠缠,承受痛楚的同时,他的知觉也遭某处的浪潮直直拍撞上耸立的悬崖,思维在消散与不散之间来回。

 

       宗像在冷汗披身下勉力维持站姿。

 

       像是为夺回他的注意力,这个看似拥有无数可能性的世界也立即疯狂地膨胀、收缩、移位、变换。场景零碎,视角纷乱,唯有接续在每一幅图景中的赤红,能短暂地稳住宗像,让他还能断续地对自己问完:这是最后一刻了吗?

 

       然后在头晕目眩间得到否定的回答。

 

       “青之王!”苍的声音忽近忽远,但总算听得见。

 

       在周围的变化趋于和缓,不再那么迷幻时,宗像咬牙挣脱令人窒息的不适感,主动朝前跨出一步。

 

       如受子弹又开两个洞般的腹痛令人心有余悸,好在毫不动摇的一步之后,石板记录下来的世界终于又为他一人展开。

 

       双脚在地上立稳,宗像发现自己踏上一座规模不大的车站月台。周围零零散散有些等车的人,他与他人留出距离,站在稍近边缘处,借半高屏蔽门的玻璃反射看见身上的西装,确定是大学时代。

 

       缓缓地深呼吸后,宗像观察四周,很快明白眼下场景中的前因后果,在流淌着舒爽空气的月台上,只有单手插在口袋里、有一头红发的周防最惹眼。

 

       然而,月台上的平和不过是假象。看到周防时,宗像也看清了电子布告栏,不久要载着他们返回镇目町的一趟车被标出,但右上角的日期同样醒目,这是周防成为赤之王的前日。

 

       根据Scepter 4 重新整理的事件记录,第三王权者选出的前一天午后,独自登上电车的周防遭遇了权外者鹤见桐也的伏击,激烈战斗时便对世界上隐秘存在的、由德累斯顿石板赋予的超然力量有所觉悟。

 

       “因为这趟列车载着周防到达了异能世界吗?”宗像低声道出自己的猜想,“一旦进入车厢,就没有继续以无知普通人过活的回头路了。”

 

       他有自己的打算,本来不需要谁来回答,但苍恢复了镇静的声音直接响在脑中:“您可以阻止一切。”像句蛊惑似的。

 

       宗像很清楚苍让他来到这段时间的意图,遭受暴力威胁的动荡几日,注定是赤之王宝座下的基石。如果由他来将环伺的危机解除,周防能否登上王座都暂且成谜,以王的身份死就自然而然留下悬念。

 

       “我可以?还是说,我应该要阻止呢?”

 

       他反问苍,但没有得到回答。

 

       由权外者设下陷进的列车很快开进了站,周围人在异能影响下浑然不觉,整个月台只有周防望见列车,又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圈套。而宗像仅是目视敞开的屏蔽门,鹤见桐也干扰知觉的能力并未影响到他。

 

       空荡车厢散出杀气与恶意,像啖血食肉的怪物正喷吐腥臭,周防已被纳入腹里,宗像还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青之王,赤之王登上列车了。”见宗像迟迟没有动作,苍示意道。

 

       “嗯,就像着急回家的孩子呢。”宗像用调侃周防的话语回应了苍,但仍留在原地。

 

       “您不阻止他,也不上车吗?”

 

       宗像笑着摇头:“为了避免您直接把我丢入争斗的危险事态,我还是会自己走上车的,只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顾忌的仍是这一点,您应当知道赤之王和那名权外者在车厢内展开的生死决斗,我以现在的身份贸然进入,必然被波及,更无法做到想做之事。”

 

       “我可以将您的存在感暂时降低。”为了保证宗像接下来的行动,苍立刻应允道。

 

       “那就辛苦了。”

 

       如愿获得苍的帮助后,宗像赶在车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同周防一起卷进困局。

 

       “不妨期待一下我能静观其变多久吧。”他留下这句话。

 

       在月台上无数人错愕的目送之中,列车开始运行。

 

       带着扫除任务而来的鹤见一心聚焦在周防身上,被剑拔弩张所感染着,周防自然也会拿全副精力予以回应。

 

       而作为旁观者的宗像则在相邻车厢内静立等待,只在列车启动时有转瞬即逝的恍惚,错把晃动的吊环抓手看成了极速后退的走廊顶灯。

 

       那两人争斗的过程他从监控之中看过几次,知道鹤见倚仗屏蔽知觉的能力不断从阴毒的角度发动攻击,而周防的化解手段仅仅是靠着直觉与神经反射,在自己置于危险之境时绝地反击。

 

       作为单挑权外者的普通人,周防这一架打得相当狼狈,伤在右臂、伤在左肩,鲜红血液从小刀划开的创口流出,淋在地板上,与黑色污渍混合在一起。但熟悉了对方攻击的套路后,灵肉恣意的周防又逐渐占据上风。

 

       亲眼目睹时,冲击力只增不减。宗像随周防路过满目惨烈,直至最后一节车厢,周防挥动自始至终都由他支配的拳头,结束了这场战斗。

 

       “还真是野兽的打架方式,”望着周防浴血大笑,宗像自认公正地评价说,“还是说,是笨蛋的打架方式呢?”

 

       瘫坐在座椅上的周防立刻朝宗像投来锐利的凝视,刚刚踩灭的炸弹引线又被这一句重新点燃。

 

       “看来这不是出现的好时机。”宗像稳妥接住带刀的一眼,逐渐从存在感为零的状态中被解放出来。

 

       “你们戴眼镜的人都喜欢耍这阴险花招?”周防讽刺的是躺在座椅上失去了意识的权外者,还有旁观到现在不知抱有何种目的的宗像。

 

       “您这是刻板印象。”与那个盛夏里以王见王的身份不同,宗像的第一句反击收敛许多。

 

       周防从脖颈到脚踝都被自己的血洗过一道,吃尽了从没有在天狼星下吃过的苦头,但宗像判断他没有受伤到眼睛失焦的程度,还能与他和平地聊上一会儿,以平凡人的身份。

 

       “不想像他一样就赶紧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威胁从浑身在痛的周防喉咙中挤出,听起来咬牙切齿。

 

       宗像没有再靠近周防,只是笑道:“这可难办了,列车还在运行之中,而且不管怎么看,都是您一直盯着我不放吧?”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像先前被鹤见以头抢开的车窗,在这一句后才真正破碎,列车两侧呼啸的逆风倒灌,而周防莫名的敌意也有了出口,紧绷的肌肉被风一吹就松弛下来,连未凝的血都懒得顾上。

 

       被指出了却不移开目光,周防看着宗像肯定道:“你不一样。”

 

       “我现在可没有他那种能力,因受到帮助才从你们的打架里全身而退。”宗像说得勉强符合实际,用眼神轻瞟了被周防揍得鼻青脸肿的鹤见桐也。

 

       “不,你不一样。”周防坚持自己的说法。

 

       “是说您没有在镇目町见过穿西装的寻常大学生吗?”

 

       周防一时找不出话来。

 

       “随你吧,”将沉重的上半身倚在靠背上,周防必定知道宗像正在回避,但又无从追究,只能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会跟着列车进站,要做什么就在那之前结束。”

 

       宗像心中了然地点头:“机会难得,只是想问您对于这份力量的看法。”

 

       “干扰视觉与听觉的?”

 

       “当然不止,能想象到的一切远非普通人类能拥有的力量。”

 

       周防顺着宗像的说法思忖几秒:“没什么特别的看法,那种力量打过来,我就打回去,像这次一样,强的会赢。”

 

       “如果您是力量的行使者呢?”宗像在周防的回答之中扭转他的立场,“如果过于强大的力量明天就加诸于您,要怎么办?”

 

       “有区别吗?”周防似乎漫不经心地预想了一番,“被挑衅了就还手,被压迫了就反抗,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跟力量有什么关系?”

 

       “您这是对客观存在的‘界限’的极端轻视。”

 

       “什么‘界限’?踏出去就要死的悬崖边缘?”

 

       “是踏出去就不只死一个人的悬崖边缘,您应该也在南关东的新海岸线上停留过,心情如何呢?悲伤、义愤、恐惧、无力感、责任心,至少应该感受过某一种吧?”

 

       宗像将前任赤王的破坏得逞和前任青王的无力回天摆在周防面前,在他第一次与赤之王打照面时,也用伽具都玄示试探过他,区别在于那时的周防已经继承了石板的记忆,而现在的周防对真相一无所知。

 

       “没太在意,”周防神情淡漠,照实地说出他的想法,“那是九年前的事实吧,与我无关。”

 

       和在公园时一样,得到了预料之内回答的宗像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指望灾难发生一个月后就入海游泳的无动于衷者能给出稍微反省过的答复,只是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被王权加身改变了,而是根本没有变过。

 

       周防却在宗像沉默时接着说:“如果真有所谓‘界限’,没有人能逼我跨过,也没有人能阻止我跨过,脚长在我的身上,懂了吗?这就是我的意愿。”

 

       没有人比宗像更懂了。

 

       “对于您这种贯彻个人主义的野蛮人来说,的确无法阻止。”宗像动动肩膀像要抖去积雪,让注意力集中到与周防的聊天中来,而不是闪回在仿佛从没有真正过去的那个冬天。

 

       “你也不是来问我想法的吧?”周防随手拽起衣物领口,清理掉黏在肌肤上的新鲜血痂,就算是笨蛋也明白,问询不是宗像的最终目的。

 

       “得到您的回答当然也很重要,”宗像用周防最不喜欢的语气恭维着,复而说,“那份力量对您来说似乎相当沉重。”

 

       周防因这话黑下脸:“区区力量。”

 

       “您会痛苦的。”宗像不忍,却依旧为他预言道。

 

       “痛苦就发泄。”

 

       “无法发泄呢?”

 

       “会吗?”周防把宗像的反问当作笑谈,朝宗像咧出个相当自信、令他有些怀念的笑容,“总能有个地方。”

 

       宗像回以宽和目光:“那也要您能坚持到桃源乡出现的时候。”

 

       无论怎么听都是劝慰和应允了。周防从座椅中站起身,朝宗像贴近两步,因生存空间遭受挤压而晦暗下去的眼睛重新被灼烈的火光照亮,使宗像的身影映在自己的世界里愈发清晰。

 

       “听起来不太困难,”周防确信,“毕竟他迟早会为我而来。”

 

       在浓厚血腥味的包围之下,宗像后知后觉地听懂这句话。周防的话语传达至他的心中如此明确,代词、语法、情绪无一处纰漏,让人想要曲解都没有办法。

 

       他垂眸,扫过周防被小刀扎伤的左边锁骨,再往下一点,就是被他刺落的心脏。但周防让宗像知道,那处不是他不得不送他去往自由之地的车票剪口,而是他已到应许之地一游,终获诸乐所得的最后印章。

 

       只是时间从未对宗像宽宏大量,列车行进的速度就在这时减慢,预示着旅途的尽头终究要来。

 

       避开周防的视线,宗像将自己胸前的口袋巾取出来,不慌不忙地递给他:“在那之前,就借您此物压迫止血吧,不够的话,领带也可以为您解下。”

 

       周防笑着,没有接过口袋巾,但碰了宗像的手:“一看就勒得要人喘不上气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您不只没见过穿西装的大学生,连穿西装系领带的人都没见过吗?”

 

       “我才不管别人穿什么。”

 

       从周防口中说出理所当然的话语将宗像逗乐了,只是列车的广播声又一次催促起来:“下一站,镇目町、镇目町……”忽略掉横躺着意识涣散的权外者,相对而立的两人脸上,表情都僵了一僵,而周防的烦躁更为明显。

 

       宗像回想起由监控拍下的、周防最后离开的画面,附和着他此时的想法提议道:“不过,即便我穿成这样,还是能与您一同从窗玻璃跳出去的。”

 

       “做得到吗?”周防似乎又一次感受到身体疼痛,极力克制地闷咳两声,还是有不少血液滴落在地,“恐怕只会摔得很难看吧。”

 

       “您现在已经够凄惨了。”

 

       周防在宗像的注视中从几乎全裂的车窗探出身去,回头留下了愉悦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挑衅笑容,像面对南关东的人造海一样,无所畏惧地一跃而起。

 

       “镇目町,镇目町……”

 

       但宗像没能跟得上他,那缓慢虚假的广播音听在他的耳里,不知为何变成“我们就快失去他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断窜过胸腔的巨大疼痛,宗像几乎整个人被按在原位难以动作,一股冰凉注进他的血管,像有细蛇冲撞游移。

 

       整节车体完全脱离了轨道,像梦境一般无序翻转,只有宗像时而撞上座椅,时而磕在车门,疼的始终是胸腹。

 

       好在宗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应对这个世界的破碎,他最大程度地屏息凝神,用不因改变姿势而受限的耳朵去听,终于在一片嘈杂之中分辨出苍,也抓住了牢固的一根扶杆。

 

       “您也没有阻止赤之王走下列车。”

 

       苍用及其微弱的音量总结了宗像做出的选择。

 

       重新在静止的车厢站稳的宗像没有放开扶杆,又听见苍继续问他:“这也是您不能赋予自己权利去做的事吗?”

 

       “不是,”宗像明白苍正在将列车中的事件与须贺高中的情形对应,分明地回答了他,“看着周防尊离开平凡世界,是我个人作出的选择。”

 

       “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宗像对即将发生的事件了如指掌,周防走下车去,与空有国王遗梦的暗山光叶在废旧高楼里大打出手,然后成为与石板共振的第三王权者。

 

       如果宗像一直能留在这里,他就能看见那把完好无损的红色达摩克利斯之剑第一次高悬于天,留得更久一点,在真实世界发生过的一切都将复现。周防还是会走上那条去而不返的死路。

 

       “即便这么做了,也没有意义。您认为我可以在此时阻止他成为赤之王,可以在两年后、五年后,每一年、每一天都阻止他成为赤之王,只要做足努力,外部推力当然能够予以免除,可周防不是因赤之王的力量焚毁殆尽的,他本身就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将不可追忆的昨日及足以预见的明天一齐抛在脑后,宗像听见自己说:“周防尊永远只是他自己。”

 

       永远冀望着自己为自己燃烧到最尽兴。

 

       然后在自己所要的送葬人见证下止息。

 

       铺面的黑暗很快吞噬了痛坠冰窟的宗像,尽管是火,尽管是热,尽管痛,尽管冷,至少周防还为宗像留下了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消融的滚烫鎏金,留下了恒常望向他的一双眼。

 

       宗像铆足力气,在力量涌上心脏的时分拿回了意识的主导权。

 

       五感恢复后的第一要务,宗像通过街景和温度判断出自己正站在黎明之中的镇目町,曾经和周防交手过无数次的那个路口。

 

       面前是中控车投影出来的巨型荧幕,将指挥者想要获悉的信息完全展出,为他省下自行探查的力气。虽然很近,时间仍在学园岛事件发生之前,石板记录下的世界刚刚入冬。

 

       行走在这个要他凑出另外结果的世界之中,宗像的心情已经与最初完全不同,从海边到须贺高中,再到载他们回到镇目町的列车上,他不能阻止周防成为王,没有阻止周防成为赤之王,便更加好奇那位小小的使者还有哪些选项能让周防在最后活下来。

 

       现在所处的境地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室长!室长!”耳边是淡岛的声音,在一旁支撑住宗像不倒下的也是这位年轻优秀的副手。

 

       “我没事,”宗像听出焦急,想安慰她却加了些平日里的坏心眼,“暂时没事。”

 

       也不能算他说错,在这次时间变更之后,宗像身上的难受不减反增,脏腑像被野兽撕拽啮咬,皮肉宛如虫蚁钻挤啃噬,在里的要溢出,在外的要收缩,就像有两股力量正将他从头到脚当成了一较高下的绳索。

 

       宗像正阅读的监测面板显示与他感受一致的信息。他的威丝曼偏差值令人咋舌地经受异动,极速上升后陡然下跌,跌破最低点时又猝然弹高,那作为指示的细针左右甩摆,就快挣开表盘的束缚,而具体数值抖动得无从分辨,三位数与个位数交替出现。

 

       并非因他突然卷进新世界而心生茫然,或失去力量太久而稍有懈怠。能看见的队员们都难掩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忧,而与长刀一起靠在行道树上的善条立刻让宗像深刻意识到情势的紧迫。

 

       此时此刻已然在自己展开的“圣域”之内,宗像曲手去摸天狼星,腰间竟在亟需引导力量时空无一物。他只好谨慎地确认肢端仍可以凝聚出结晶,收放自如,定位精确,属于自己的青之王的力量不是造成威丝曼偏差的原因。

 

       而他没有盲目调动蛰伏在身体内部的另一份力量,如解剖一般细致摸着自己的血管循环,一份压倒性的存在感随血液淌过心中,自暗无天日的地方生出狂躁、暴虐,简直就像锁在深渊之中的猛兽发出怒吼。

 

       顷刻间,宗像摒弃之前感受到的有趣或者好奇心,整个人紧张起来。他实在不愿意承认,第三王权者的力量正被他困住,以自己的身躯作樊笼。

 

       原来他在另外的时间点上没有成功让周防活下来的“消极”做法,终于使得苍大费周章。

 

       苍没听懂或是不愿听懂宗像在列车上的回答,只是一心要他做成那一件事,做出足以改变与周防的生死相关的、不同于真实世界的抉择。在周防成为赤之王之后,还能通过剥夺其力量而使剑尖对不准他?

 

       宗像无法放任事态恶化,心中也仍然萦绕着那个疑问,本应该是为王赐予嘉奖的石板使者,为什么要反过来苛求一个逝去的王将另一个王从原本的死亡结局中解救出来?甚至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从中控车展出的大屏幕上,宗像看出HOMRA酒吧是这次行动的中心,任务执行中的八个小队分散在附近,地图上不断更新着受到逮捕的权外者坐标与危险性评级。

 

       “淡岛君,可以请你汇报一下赤组那边的现状吗?”宗像能猜出事件的全貌,但验证也必不可少。

 

       “是,在由我们强制划定的安全范围内,以常规武器与权外者进行过11次小规模交火,暂无人员伤亡,但包括第三王权者周防尊在内,未监测到力量恢复。”

 

       眼下的局面不能再袖手旁观,宗像严肃地点头示意。突然没有了力量的赤组被积怨已久的权外者和黑道组织趁虚而入,自己还怀揣着那份破坏之力与破灭之心。

 

       “看来我有必要亲自走一趟那间酒吧。”他很快做出决定。

 

       “可您的身体是否无恙?”

 

       “嗯,无须担心,收队时我会即刻解除‘圣域’,”宗像笑着补充一句,“如果能顺利做到的话。”

 

       闻言,淡岛的表情更无法舒缓,岁月没在那张温润的脸上抚出细纹,对王的担心却让她的面容皱起涟漪,另一边的伏见刻意制造了不耐烦的声响,散发出王再说一句丧气话就撂挑子走人的极低气压,而在不远处的善条掀开眼皮,朝王看了过来,通宵制敌的队员们在任务宣告完结前无人显露疲态。

 

       自己氏族的稳定运转让宗像在遭受焰与冰角力的彻骨疼痛中感到欣慰,短暂地松一口气。

 

       他凝视着显示自己身体状况的投影,一边思考着怎样才能让苍真正放自己离开变成了这幅模样的世界,一边看着心电图曲线从平直跃出波折。

 

       “宗像。”

 

       如梦初醒时,他听见周防的声音。

 

       已经适应环境突然改变的宗像平和以对,站定在离HOMRA酒吧不远的一条狭窄街道中。周防离他几步,弯腰从自动贩卖机的出口取出香烟,才懒懒散散地朝着被他叫停的人挪过来。

 

       等待周防靠近时,宗像在脑海中盘算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苍依旧让他留在同时背负着赤与青两种力量的险境,而所处的位置则是从先前的街角走到HOMRA酒吧的必经之路。

 

       “怎么?因为承受不住火焰的力量而变得迟钝了吗?Scepter 4 的宗像礼司。”周防察觉到他的思绪飞散,抓住机会发问。

 

       “不,”被唇齿间的肌肉记忆率先否认,宗像找补道,“我只是在寻找回到正轨的方向,吠舞罗的周防尊。尽管阁下已经没有第三王权者的力量了,您与您的同伴仍是镇目町的暴力组织,姑且让我继续这么称呼您。”

 

       周防自行略去多余的后半句,讥讽道:“找路?已经痴呆了吗?”

 

       “比起我,您还是多担心下自己为好,活靶子独自走在路上可是很危险的。”

 

       看着周防露出了不爽的神色,宗像知道自己还是应付当上了王的周防才得心应手。

 

       到近处,宗像看见只靠平凡之躯战斗的周防挂了彩,额角的淤青掩在刚刚溢洒的晨光之中不明显,但下颌的肿胀就不是宗像因身体不适生出的错觉了。

 

       尽管如此,周防依旧气定神闲:“只是出来买烟。”

 

       “您的字典里没有‘紧迫感’这种词汇吧?”

 

       周防突然笑起来,像是要从“字典”开始就将宗像的挖苦完全反驳。可他对世界的轻慢态度注定换不来世界予他宽待。

 

       空气立刻被割破了,子弹从五百米开外的楼座瞄着他射来。早一步感知到危险的宗像抬起手,一道由力量构筑的坚实的盾牌在两人周围展开。

 

       换做火力全开的赤之王,根本不存在什么致命武器能将他威胁,但现在的周防是被夺去力量的普通人,绝不是枪械的对手,宗像亲身体验过。

 

       听凭调遣的力量发挥了作用,只敢冷冷放出一枪的狙击手没能完成任务,偷袭的子弹在挨近周防之前,就先一步融化在了空气之中。

 

       周围弥散起刺鼻的焦臭气味,被烧化的街灯从近到远一个接一个如腐烂的果实砸下来,落地时却又溅起锋利的碎块。宗像看着由自己手掌释放出去的火焰与结晶瞪大了双眼。

 

       瞬时的热度将整条街拖入虚浮,攀升的热气托起层叠固化的结晶,细密的火星朝上旋飞,而宗像一收回手,周防就与他同被卷入经久不息的青色骤雨中。

 

       力量无法随心运用的挫败感让宗像一时难以接受。

 

       他将手臂背在身后,将造成整条街道狼藉的元凶背在身后。

 

       现在宗像无比清晰地懂得了周防释放力量时的感觉。属于赤之王的力量本就是长久喷溅的火山、接连爆炸的新星、用了多大力道去压制就会蹦得更高更硬的弹簧,是注定释放,注定燃烧,注定破坏和抵达极限注定灭亡。

 

       有如此多的注定绑在周防的身上,与他本人太过一致,他也想在荒芜广阔的旷野上奔跑,想在辽远无垠的苍穹下行动,想要只有自己就能决定自己未来的自由。

 

       掌心被火舌舔舐的抽痛和手指被热血萦绕的触感在宗像的脑海里乱作一团,只听见周防语气无奈地问他说:“三天前不是还放话要让我好好看看你怎么控制的吗?”

 

       “我说过吗?”宗像从周防的眼中看见总以为事情还有余地的、还没有刺出那一剑的自己,懊恼道,“那让我将这句话收回吧。”

 

       并不是改变了要求周防妥善使用力量的最低标准,而是宗像意识到待在世界的王座之上让周防极度痛苦,但他从没有对区区力量屈服。

 

       周防只是有恃无恐地,将那些悬崖边上的注定驯服为挥舞的拳头、翩跹的火焰、深陷拉扯一刻也不能喘息的人生和坦然殉死在陪他走到结局的宗像眼前。

 

       “为什么?”在无人街道的余温之中,周防凑到宗像面前,“只是几小时不见,就受到让你性情大变的打击了?”

 

       宗像这下没有闪躲,襟怀坦白地面对。

 

       于是周防在久违的四目相接里叹一口气:“你已经比我想的经历了还要多啊,宗像。”

 

       是周防对他少有的,平静宽和的语气。

 

       是依靠直觉的野兽辨认出了意外遗落在这里的灵魂,周防尊从难解的矛盾之中将宗像礼司轻轻地打捞上岸了。

 

       “我只是因为一路奔波而稍感疲劳。”宗像露出开释的表情,松开痛上加痛的手。

 

       “狂飙到底的风格不适合你,跑得太狼狈了。”

 

       周防说着,突然将宗像藏在身后的手臂捞了出来,烧伤裹着划伤,肌肤切得细碎,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宗像先前在紧要关头使用能力时遭到的反噬。

 

       “您只用记住这份不体面总是与周防尊这人相关就行。”宗像任他避开伤处拉着。

 

       “不好意思,丑的东西我记不住。”周防猝不及防说。

 

       两人也没能在橱窗爆裂的街道站上太久,周防皱着眉对宗像的伤口检查了几遍,便换了一只手,拉着宗像自顾自朝远离HOMRA酒吧的方向前行。

 

       对目的地一头雾水的宗像,虽然没有甩开,脸色却不怎么轻松。

 

       “您现在要去哪?”尽量避开脚下凹凸的街砖,宗像说服周防道,“如果是去御柱塔寻求黄金之王的帮助,我一定全力配合。”

 

       “你难道想和我回草薙那里?”周防帮他排除掉一个选项,“人都睡在地上,没地方下脚。”宗像知道周防说的是在危急时分聚集在酒吧的氏族成员。

 

       “既然权外者的猛烈寻仇已经让你们疲于应对,更该优先去找我将力量归还给您的办法。”宗像还有后半句,要尽快强迫苍现身,让他回答什么话都好。

 

       “现在天亮了,不也有你的人在那边巡逻吗?虽然让我不爽。”

 

       “这不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周防没有反驳,但沉思后说:“既然在‘这里’就应该听我的。”

 

       被擅自放在这个世界的宗像识趣地收回了那些意见不合。

 

       走过两个路口,等站在眼熟到绝不会认错的住宅区,一路走在前面的人才转过身来,歪着头问了他:“钥匙,这次应该有吧?”

 

       宗像忽而反应过来,周防要送他回那个偶尔才回去的、属于他自己的家。他点头,钥匙当然会随身携带,不走正门的也只有周防。至少曾经是这样。

 

       “我都快忘了还有个家了。”宗像笑着,却感觉周防握住他手腕的手轻颤了一下。

 

       打开门,屋内的陈设没有太大的改动。在不用给周防留门后,宗像就不会想着要偶尔回来住上一晚,不然在玄关处就得面对空落的衣架、备了没用的牙刷、叠起坐垫的矮脚桌、过期的酒、死掉的耐旱植物和一副只差一枚“王将”的将棋。

 

       这次周防比宗像先进屋。

 

       从客厅中央的矮脚桌前路过之后,宗像在布面沙发上坐定,而周防放手后径直去取了药箱,又用脚背拖着高度合适的矮凳回来,在宗像的身前坐下。

 

       不耽误周防帮他包扎,宗像也将之前断掉的话题接上:“突然失去力量,这对您和您的氏族来说是非同小可的危机吧?”

 

       “感觉没差,”像在说别人的事务那样,周防冷淡地开了口,“地盘被人侵占了,再夺回来不就好?”

 

       “被挑衅了就还手,被压迫了就反抗?”

 

       “你倒是会说。”周防难得地赞成宗像的措辞,就算是反话也懒得计较。

 

       “一瞬间以为某个原始森林里的野人跑出来了。”

 

       宗像不留情面地开着玩笑,但也轻轻抬起手,用手背蹭去周防独自捍卫领地后嘴角渗出的血迹。

 

       在药箱中翻找的周防没有抵抗,但也没办法立刻找出言语来反击了,只是安静等到宗像的手离开自己。

 

       “但我纯属假设地问一句,”宗像又问他,“如果您的力量永远回不来了呢?”

 

       “吠舞罗也不是第一次解散,”周防旋开碘伏瓶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只是那些睡在地板上的家伙让我很烦。”

 

       “所以不能想想办法吗?”

 

       周防抬眼,不作声就让人感受到威严。

 

       他看着宗像,更是用眼神警告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什么:“要想什么?从我手上抢东西不是自不量力吗?”

 

       赤红的火焰在周防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包围住他与宗像,与宗像为周防挡住子弹的意外释出不同,此时的火焰厚重、雄浑,但不会让人有任何遭到束缚的感觉,当然也不致将人烫痛。

 

       在紧紧裹住两人的大火之中,宗像感觉压在自己身体深处的力量正顺着他的心跳一次次泵出体外,而在另外一端以相同频率鼓动着接纳的心脏,是石板自己选出来的第三王权者,周防尊。

 

       富有生机的汹涌力量被它的主人悉数召回。

 

       “这种时候,您才稍微有点‘王’的样子啊。”

 

       受到坐在火中大笑的周防感染,宗像也弯着眼睛笑起来,世界在这笑中回到了原本的轨迹,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拥有强大力量的赤之王必然要因贯彻心灵的自由而死在拥有强大力量的青之王的剑下。

 

       这是宗像改变不了的,也是周防让他改变不了的。

 

       “您可以独自将力量收回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周防被宗像说住:“没什么,之前没查清理由,还有,你说要给我看你是怎么控制的,让我期待了一下。”

 

       “那还真是抱歉,看来这是我无法轻易做到之事。”宗像耸耸肩。

 

       “你做你应该做到的就行了。”

 

       周防说完便埋下头去,多少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要赶在分别前将宗像的伤口处理完全。

 

       他的动作极轻柔,也极熟练。宗像遭火焰烫出的创面和被结晶割开的豁口遮饰在洁净的纱布之下,就连食指上那从真实世界中带来的小小的划伤,都由周防亲手将创可贴环上。

 

       有什么在相碰后的剧痛中破碎的东西一点点愈合了。

 

       “您是海鲜市场打包大闸蟹的最佳员工吗?”宗像看着因缠裹到位而不能动弹的右手臂,揶揄他。

 

       周防颇有微词地掸宗像一眼:“我在丢垃圾的时候也是这样捆的。”

 

       将剩下的药品和器械收好,周防独自去阳台上吸烟,看见花架上放养太久的植物,还试了试土壤的潮湿程度,转身取水。宗像则靠着隔开阳台与客厅的推拉门看他,然后意有所指地抱怨起来。

 

       “被您医成这样,想要抽烟都不方便了。”

 

       柔和的阳光落在阳台上,周防的红发随他一身舒畅地发笑而在光里颤动着。他从口袋里将刚刚收好的烟盒摸出,敲敲盒身,摇出一支烟,体贴地送到了宗像嘴边。

 

       以恰到好处的幅度开了口,宗像稍微屈下身,将周防手中的香烟咬起,健全的左手稍稍扶着烟蒂。周防叼着自己嘴里的香烟探过身,微小的火星焚开了烟纸,把两个人像再也不用分清来处的烟灰,紧紧地合在了一起。

 

       长长地,宗像将肺叶中充分浸润的烟气呼了出来。

 

       “让您为我点烟,稍微有一点怀念。”

 

       周防任自己的香烟夹在指尖燃烧,听得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宗像的感叹:“你不会要说我还不知道的事吧?”

 

       “这个事件您应该要听的。”宗像故作神秘。

 

       “说吧。”周防叹口气,偶尔还是会对宗像妥协的,尤其是他开诚布公地看着他时。

 

       “那个时候,我和您一起在神社前的石阶上吸烟。”

 

       “然后呢?”周防被宗像悬起一颗心。

 

       “由于阁下的榆木脑袋听不进任何劝告,被我采用激进手段制服在地,以至于嘴里的香烟都吓歪。”

 

       宗像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看来后面我被你揍得很惨。”

 

       “这就是不听人劝诫的下场,直到事件结束,您都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听上去真豪迈。”张开双臂,周防将宗像拉进尚且温暖的怀抱之中,听宗像说完不会被风吹散的最后一句。

 

       “当然,因为不论是你的剑,还是我的剑,都不能下坠的。”

 

       身前的热度很快就被风雪带走了。

 

       追着破败的赤色达摩克里斯之剑仰起头来,眼眶竟被寒气刺痛得差点掉泪。这是落着雪的那个冬天,每当觉得冷,感到痛,望见左胸的血与伤,动摇或寂寞,意识到失去了什么时,都会一瞬间回到的冬天。

 

       但宗像不论何时伫立在这里,都挺直腰背,如不弯不折不屈不钝的利剑。即使和周防早已不在同一场雪中。

 

       他不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十年前已用实际行动说服了自己,他的选择只会是坚决抹除祸端,是毅然免除厄运,是不管亲手葬送什么都必须维护秩序与大义,好让这世界上最少人受伤、最少人感到悲伤。

 

       对着不知在哪里注视这一切的石板使者,宗像义正严词地要求道:“请将我的天狼星还给我。”

 

       对方不为所动,宗像才又继续呼唤了他的名字。

 

       “苍,”眼中透着悲悯,语气郑重而恳切,宗像呼唤他,“还是说,应该称呼您为‘朱’或‘赫’呢?”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来的、属于第三王权者的力量重新凝聚在他的身前,时间随这纤薄身体的出现彻底停止飞驰,目光所及的一切如日晒下的雪片慢慢融走,很快就变回那个纯白得令人无所适从的空间。

 

       “为什么?”

 

       “苍”在质问之中瞪着双眼,纯粹的蓝色一点点剥落下去,透出了眼底火焰般的赤红。在伪装被拆穿后,一开始宛如德累斯顿石板一样僵硬的声音如今正颤抖着。

 

       “职责使然,赤之王的力量我不会认错,”宗像如实地解答道,“在您带我去的那个世界之中我也确定了,那是属于周防的,不是属于我的。”

 

       所以才能行走在周防的记忆里,或作为旁观者,或作为破壁人。这是不知为何没有被周防收下的、石板赐予逝去之王的最高的恩赐和最后的礼物。

 

       “为什么呢?”就连使者本人也还没有听到回答。

 

       一道由黑色纹饰构建而出的小门开在纯白空间一侧的墙壁之上,宗像慢慢地转头看去,即将跨进门去的是没有在任何一个世界里活下来的周防,石板的使者试图从他身后追上他,用内心深处最想实现的心愿留住他。

 

       宗像听见那个白得几乎和这空间融为一体的身影乞求道:“您不想为了青之王宗像礼司在崭新世界活下来吗?”

 

       周防只是在那时说了:“你不如去问他,在那个世界,能让我活下来吗?”

 

       紧握的拳头只想朝前挥出,埋在胸腔里的恶言想一口气宣泄,换作十年前的宗像,一定会冲过去揪着周防的衣领讲理,但他又比他多忍受了这些岁月,还能苦笑起来说:“真是个令人生气的男人。”

 

       “青之王,您为什么不想让周防尊活下来呢?”被周防抛下的使者转而找到宗像。

 

       “我当然想让周防活下来,不管在哪个世界,不管在哪段时间。但您应当问我,为什么不能让周防尊活下来呢?”宗像纠正他,“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我有自己的使命和承诺,不能放任周防在他那条无法轻盈的性命之上再背负更多。而在您赠我的世界中,改变他的羁绊、夺去他的力量、约束他的自由、践踏他的自尊,就算能活下来,他也不是真正的周防尊了。”

 

       宗像在崭新世界中看见的周防是一条有始有终的线段,不被切碎,不被扰乱,是因他给予的破碎才终于完整,因他守护的完整才终获永生。

 

       “可您不是对……您对他……”

 

       意识到对方要说出某个足以撼动天地的词汇,宗像赶紧接过了支支吾吾的话头,绷紧每一块肌肉免遭其压碎,挺直每一节脊椎免遭其错折。宗像诚心诚意地回答道:“就算爱无法胜过一切,也唯独不会输给死亡。”

 

       这是不管在哪个世界,不管在哪段时间,周防看向他时都对他重复过的。

 

       石板的使者仰望宗像,红色的眼睛还是落下晶莹的泪来。

 

       “我叫作‘朱’,”他坦白说,“是记录下了第三王权者周防尊所见证的世界,并为逝去的他实现心愿而来。”

 

       早就卸下王权的宗像为他蹲下,温柔地平视他:“我知道一个地方,能让您亲自听见周防的回答,可以带我去吗?”

 

       世界变化很快。

 

       宗像从地面上站直身体,便只与带着手枷的周防一墙之隔了。这是最后看管他的牢房。

 

       由特殊机扩形成的牢门敞开后,宗像朝前走两步,停在门边。已经控制不住力量而自愿被捕的周防背对着他入梦,但宗像猜想他无法睡得那么诸事无关。

 

       当时劝他收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然而宗像不为昨日重现而来。

 

       他在几步之遥凝视着周防,没有走过去提着他的头撞到墙上。很快,将脊背与弱点都暴露给青之王的周防翻身坐起来,用散去疲惫只剩压抑的眼睛盯着宗像。

 

       “有事吗?”周防不客气地问。

 

       朱握着无法送出的心愿正依凭这个世界倾听。

 

       “周防,”宗像开口了,语气平常,说的话却出人意料,“如果由我在这个房间里一整天直接监视你,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当你发狂的时候迫使你平静下来,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吗?”

 

       毫无准备的周防愣在了原地,宗像此时的口吻那么像他。

 

       但已经决定好按自己的节奏奔上最后一段路途的他,还是摇着头笑了出来。

 

       “宗像,要是我不想那样活着,你也不能让我那样活下来吧?”

 

       周防看着宗像。

 

       “还是要说,你不会让我那样活下来,所以我想不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我个人而言,您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

 

       宗像回望他:“但也足够了。”

 

       石板的使者得到了周防的回答,而宗像要的只是周防回答前一瞬的犹豫。

 

       就像周防要的只是宗像在热闹中的一丝寂寞、欢欣间的一点悲伤、比霁雪还静的一个吻、比骤雨先落的一滴泪,只要他竟将他拱上天平与大义相提并论的一些明显私心,只要他短暂地放下尘世流转,同他一起,心脏停跳过几分几秒。

 

       然后在挤满先进医疗设备的病房中,宗像睁开眼。

 

       鼻腔里塞着氧气管,也塞着消毒水的味道,宗像转动仅能转动的眼珠,随意扫视一圈之后,确信自己将这条命捡了回来。

 

       “您醒了啊?”

 

       从角落处,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随后响起的脚步声一点点朝着宗像的床边靠近。宗像从一条细缝中看见善条刚毅揣着一只手,俯身查看他的情况。

 

       最轻松是吸进氧气,稍简单是掀开眼皮,宗像在完成这两件事后,还是不服输地动了嘴:“善条先生,十分感谢您独自看护我,但只有您在,稍微有些寂寞呢。”

 

       “其他人都有得忙,要立刻通知他们吗?”善条询问道。

 

       “不必了。”宗像完全能够想象淡岛负责指挥全局的坚毅脸庞,伏见承担调查工作时表情虽臭但认真细致着,Scepter 4 前赴后继地坚守在繁忙日程中,就算作为室长的他短暂脱离了岗位,但这份井然永无阴霾,永不崩落。

 

       虽然他还是要在嘴上扯出苦笑说:“醒过来只看见善条先生,稍微有些寂寞啊。”

 

       “所以我去打电话。”

 

       宗像在劫后余生后心情很好,拿善条开了个玩笑,又熟稔地安排起来:“请您联系后勤部早点把我遇袭的事件写进预算说明书,Scepter 4 理应可以拿到更多的经费来添置装备。”

 

       “您就是个工作狂,部下不在这里也很正常吧,”善条叹一口气,“预算已经报到总理那儿去了。”

 

       听见这消息的宗像吃了一惊,然后笑了:“真可靠呢。”

 

       休息上一会儿,宗像又问:“善条先生,您觉得我跑步难看吗?”

 

       “啊?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大概觉得又被宗像捉弄了,善条板着脸回答,“您的跑步姿势很标准。”

 

       “是吗?”明明是十分相像的音色,但宗像的耳边只能回响着周防说他跑得太过狼狈那句话,虽然没法用手捂着腹部,宗像也开怀地笑了起来。

 

       “不过,既然我已经被他这么说了,以后就慢慢地前进吧,直至最后一刻。”

 

       醒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宗像身体舒展,心情愉快,跨过那扇黑色纹饰框定出来的小门时未受到任何阻碍。门后并不是没有光影变化的死亡与虚无,他踩上那片将他托住的沉静水面,不疾不徐地稳步前行。

 

       斑白发丝由漆黑夜空沉淀回儒雅的青蓝,昏花的眼睛泊进夜幕上的星月,比任何时候都要灿亮,迎面拂来的轻风混着烟草焦香吻去他脸颊的皱纹。

 

       宗像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有个和他一样年轻的、满头红发的家伙,等着他,也望着他。

 

       周防的目光迈过两条完完整整的生命线,望向宗像时仍满怀热意。

 

       一眼就将他拉上了岸。

 

       而在那之后的故事,周防尊和宗像礼司都会知道的。



fin.


——————

后记:

感谢您的阅读。

这是去年与《在那之中》一起构思的短篇,也是很老很俗套的穿越梗了,但间杂了很多个人理解和个人情绪,已经完全和最初的想法不一致。如果是十年之前,我会写《重生之我是普通人周防尊》,五年之前,我会写《回到悲剧发生的那一晚》,三年之前,我会写《以头创石板》,一年前我想写的《在那之后》也不是现在这样,即便是已经发出来的、建了七个文档写到第五个版本的这一篇,也没能写到让我完全满意,只是各种原因没有赶上尊的十周年祭,也没有赶上K最终话播出十周年,但又腆着脸不想错过十周年,所以赶在最后一天,在过段时间重读之后应该还会作出修改。可以的话,想听听耐着性子看完这不完整一篇的您在评论里说一说意见与看法,当然欢迎大家帮我捉虫。

上一个号因为更换联系方式而无法登陆了,虽然也只有《在那之中》一篇,但还是要和评论的小伙伴说声抱歉,看到了各种深刻想法,但实在是时隔太久不敢回复了。以后写的尊礼会发在这边,如果我没有一如既往鸽掉的话,明年会将手里所有有关尊礼的脑洞写完。

《在那之中》指路 

希望大家保重身体,祝大家新年快乐!

下一个十年也爱尊礼。

每一个十年尊礼都相爱。



试香纸

温苏/共犯关系

杀死对方才能出去的房间

cb向,你猜这是什么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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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脸色苍白被温简言从地上拉起来,他吐息很微弱,从外观看几乎不像活人,用幽灵之类字眼描述才更准确。


他先前是整个人跪在地板中间。比公会长印象里更长的黑色头发垂着,遮住眼睛,不显出阴鸷,反倒是种很不常见的厚重哀伤。什么能让预言家悲观成这幅样子?温简言不着边际地猜:被人捅了虚假的最强名头、污蔑多了季观冷酷断掉小蛋糕供给?


“苏成!”他还是些许不放心,要在对方眼前晃的路径一拐绕到侧面。对方有遭控制的前科,虽然身为团队中的战术师和辅助,他两人理论上肉搏能力不差多少,温简言由于技巧性强过这位保持二十五岁的良好公民甚至略胜一筹。...

杀死对方才能出去的房间

cb向,你猜这是什么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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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脸色苍白被温简言从地上拉起来,他吐息很微弱,从外观看几乎不像活人,用幽灵之类字眼描述才更准确。


他先前是整个人跪在地板中间。比公会长印象里更长的黑色头发垂着,遮住眼睛,不显出阴鸷,反倒是种很不常见的厚重哀伤。什么能让预言家悲观成这幅样子?温简言不着边际地猜:被人捅了虚假的最强名头、污蔑多了季观冷酷断掉小蛋糕供给?


“苏成!”他还是些许不放心,要在对方眼前晃的路径一拐绕到侧面。对方有遭控制的前科,虽然身为团队中的战术师和辅助,他两人理论上肉搏能力不差多少,温简言由于技巧性强过这位保持二十五岁的良好公民甚至略胜一筹。他有点踌躇,不过还是很快地伸手出去,拍一下苏成。


对方像失去意识似的,被他乖顺地扯起一边胳膊;温简言暗自腹诽苏成真在疗养院那本之后减少吃甜点频率,本身不算重,现在几乎让他担心分神间把人掰骨裂,隔一层白衬衫都盖不住这家伙凸显的腕骨。副本开始的机械音报幕完就陷入死寂,四周一片纯白空间,他们倒也有机会折腾。


温简言将人架到肩上勉强捋直了,一转头对上双漆深比白雪更过的黑眼睛。


“你——”


快醒醒几字囫囵咽下腹去。苏成真像一只鬼死气沉沉在盯着他看,瞳孔没有焦距,体温也低的吓人;与其说死不瞑目更像已经在副本中异化百分百,令他队长出一身冷汗僵在原地。温简言脑子里冒出一两声模糊的尖叫,在即将化为现实时候偃旗息鼓。


苏成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他眨了下眼,倚靠温简言站直的力气骤轻。


“温简言?”他显得很迷惑,说话没那种在陌生环境的紧迫,只轻轻慢慢的,“你怎么......”


怎么。


温简言也想问他怎么把自己作成这样。美瞳和粉扑都没法给显而易见的异变做掩饰,然而他的不幸精确地发挥效用将问询打断。方才死寂的空间四面八方出现环绕声,机械女音没多少感情,跟念“娱乐至死”一样宣读规则;3D场景接着以种违背常理的形式刷新出所需物品,温简言掌心一重,是把冰凉的匕首。


封闭式非限时类副本,报等级时候卡顿第一次,显然主办方没给玩家掏手机再看一遍的机会,直接了当抛出通关条件。完成后即可通关......道貌岸然的慈善家似的,温简言磨了磨臼齿。


【杀死对方才能出去的房间】


苏成那只手还半垂在他肩膀前。规则输入没对这人造成半分影响,不知是不是温简言的错觉,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没杀过。”温简言注目礼一样如有实质的视线里,苏成沉默地应一句:“你不然......先做个示范?”



类似的温简言是干过不少,但直接性手上沾血——不为仇恨、操纵、被迫做借口,这于他而言同样是第一次。诈骗犯擅长的领域是和人打交道而非亡魂,不过他面上丝毫没显出来,只若有所思地垂下琥珀色眼睛。


他和苏成提起过某件事吗?


或者说,他和这个苏成提起过吗?


凝冷的空气滞缓。温简言没出声,伸手将匕首柄塞进对方指缝里面,很快它在原地消散,铁了心的要这轮温简言先动手。苏成没反抗他,动作和神情从最初空洞转成一种倦散的平和,好像已经对温简言对规则的试探习以惯常。他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轻启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挺好的?苏成想,现在已能肯定这个空间和梦魇有所不同。再往下深挖,规则一部分就成为他思维的绞索,毕竟一位船长不需要知道更多。他看温简言在面前踱步,眼中担忧深思都不像作假的,有点莫名的高兴——虽然才不久见过一次。


出去和不出去对他本身的意义趋同,在风雨飘摇涩腥上涌的甲板跪着或在空无一物的此处,只有桎梏大和小的区别。黑海水平面的电梯井里,他还需要另外对付的对象,而跟温简言花心思周旋的意义和难度就全数换了一层。


杀死、被杀死,给对方提供逃离的机会,这根本是毋庸思考的问题。


就算温简言用那柄匕首将他心脏剖出来做切片,苏成都不见得能死这里。


他几乎有些轻快地要笑出声了,规则中“对人类造成致命伤”一条和自己的情况量身定制,不知谁那么恶劣让预言家的命运落幕后再获得这样垫脚石的契机。几秒前电梯门合拢,温简言难能失控的神情在脑海轮演,塞过来那柄匕首面寒光映出漆黑色的虹膜。


但他的会长绝不会这么束手就擒。他太心软了,苏成高兴又有些难过地弯弯眼睛:现在就需要想别的方法,说服本该逃离的人动手。


他低头,挤出一声不太走心的痛哼。


温简言闻声转头过来,一滴血溅开在白色地板面上,苏成左手攥着指尾揉按。那上面正显出道狭长的伤口,大概方才递送武器时不小心划拉的,浅却足够触目惊心。


“受伤了?”温简言回眼看去那片刻血肉以违背常理的形式愈合生长,原处只剩正常状态柔软的皮肤。一句抱歉就哽在他喉咙里。苏成似乎也很意外,转过手腕试图确认。


他努力使自己表情变得鲜活一点,用过去那样调侃的语气,“没来得及。”


“所以这片空间其实有治疗的隐性条件。”温简言点点头,无知无觉似得说出这句废话,“有感觉什么后遗吗?”


......就算是常人,这么点伤口也留不下什么影响吧?苏成用指腹磨了磨那块伤,冲对方答一句“没大问题。”


“那很好。”


掀起的波澜又沉下去,没人开口提接续话题。温简言和苏成隔着半步,苏成心不在焉盯伤口处,温简言面色平宁攥紧匕首柄,不好意思总归也有最长的时间限度。自第一个副本开始做队友的默契就体现出来。


“你——”


冷静、冷静,苏成被这一下意外吓得咬住舌尖,原本打好腹稿的几个字就零落成团。他还是低着头,柔软的黑发遮挡部分视线,能察觉温简言垂下眼睫在看自己。莫名的,现在苏成不敢去抬眼相对了。


明亮的,让人落泪也想要趋近的火焰。


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眼见要找到破口,高塔倾塌,太阳从不祥的西侧升起,世界在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中汹涌,遗落更多短短数月斑斓苦闷中拼凑。灵魂和生命被物化,那一旦开始,就注定让祈求者漫无止境背弃光明的堕落。


预言家倾听相关未来的只言片语,谎言三千次,诅咒交叠不幸的时空变革。温简言在那些短暂解读中成为唯一的锚向。他在微笑,第无数次眼瞳从漆黑变成近透明的琥珀,向忤逆命运者伸出手。救世主掀起足够翻覆梦魇的巨浪,漂亮的野心在虚幻烈日下灼灼。


而苏成只是他偏离轨道的棋子,一路偏行旁道、执拗不回。


“你杀了我吧。”


他听见自己的请求,如此恳切和急促,幻觉中已经踏上新世界启程的人在一片黑暗里轻笑不可信。温简言想要做成什么事,那么苏成不可能拦住他,也不需要去拦;宿命总能以最荒谬的方式达成幕后者的得偿所愿,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选择咽下恶果。


莉莉丝是,云碧蓝是,苏成和温简言是,让人无法脱离也不能抗拒的娱乐至上,究竟在榨取谁的苦痛?淋漓的亿万个魇境抹去美梦存在,神也成为欲望的手下傀儡,不分昼夜的起舞将现实也拖进盛大狂欢,宴席未曾结束,却早能望见希望泯灭的尽头。


那是多荒诞的结局啊。


颅颈连接处划开潋滟一线,塔罗师倒在自己冰冷的血泊正中。


他逐渐失温的视线里,匹诺曹漫不经心蹲下来,替他合拢眼皮之前苍白的手指划去脸侧溅上的脏污。那人没什么表情的脸远去了,被另一张更熟悉也更柔和的取代。


“对了,你叫什么?”徐温警官——或者说片刻前的,同为新人主播的温简言狡黠地向他眨眼,“或许我要喊你哥才对。”


“......”


“警号,598405。”


他早死在了罗盘转动的那一刻。


end

吃薯片的炸鸡

【邪黑】鹧鸪天

从长白山回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慢性病太多,这次受冷过劳,加上放心松懈下来,才全都爆发了。好在我还算年轻,底子还没彻底亏空,总算没直接死掉。

 

医院是小花安排的。医生好、环境好、伙食好,哪哪都好,让我再次感叹资产阶级的腐败。住院期间多有人来探访,都被胖子和小花挡了回去,只放了几个进来。二叔、王盟、坎肩、张海客。

 

二叔来的时候我没醒,他转了一圈,见我全须全尾,留话让我过年记得回家就走了。王盟和坎肩一块来的,我像承诺的那样告诉他为什么我一定要这么做,我知道他听完会轻松一些。他之于我,和我之于小哥,几乎是一样的。至于张海客,是来找小哥的。他们没有避着我,但我也...

从长白山回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慢性病太多,这次受冷过劳,加上放心松懈下来,才全都爆发了。好在我还算年轻,底子还没彻底亏空,总算没直接死掉。

 

医院是小花安排的。医生好、环境好、伙食好,哪哪都好,让我再次感叹资产阶级的腐败。住院期间多有人来探访,都被胖子和小花挡了回去,只放了几个进来。二叔、王盟、坎肩、张海客。

 

二叔来的时候我没醒,他转了一圈,见我全须全尾,留话让我过年记得回家就走了。王盟和坎肩一块来的,我像承诺的那样告诉他为什么我一定要这么做,我知道他听完会轻松一些。他之于我,和我之于小哥,几乎是一样的。至于张海客,是来找小哥的。他们没有避着我,但我也只能听着,我明白所有的反对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小哥默许,如果他执意要回去做张起灵,我其实并不能怎样。

 

后来我状态好了许多,小花就不再拦截访客。我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人,终于意识到,黑瞎子一直没来。

 

干我们这行的人,能出名的都是有故事在身上的,真假是一回事,但要是没点神秘感反倒不正常。黑瞎子非常出名,相对应的,非常神秘。我问了一圈周围的人,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他就是这样,不想让人找到的时候就很难找到,等到某一天才突然钻出来,站在你面前,一如既往地笑。但我还是有些不满。

 

我来长白山这事算得上轰动,黑瞎子不可能不知道,以他的本事肯定连我在哪个病房也清清楚楚。所以他没来,就是他不想来。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更凶险的情况也有好几次,不见得每次都得让所有人来,可是这次就令我莫名不爽。我很久不曾有这种感觉,无端的负面情绪对我很不利,过去几年我习惯了迅速地抑制它们。如今尘埃落定,我又有了时间和精力去刨根问底。

 

这一刨就坏事了。

 

这事分析起来并不难,无非是他为什么没来和我为什么不爽。先前我说他就是不想来的这个结论有失偏颇,也可能是他来不了。这几年我给自己树了很多敌,黑瞎子因为保护我连带着惹了一堆麻烦,倘若只是保护我,并不需要他入局这么深,但他还是牵扯进来,我一直认为他有自己的目的,从没多问。如果有什么能把他绊住这么久,那想来不会很容易。我当然明白我不能帮别人解决一切,只不过是我不希望他像游离在外一样,什么都不说。这么讲也许有点自恋,但我现在是有能力帮他一把的。

 

我并没有扯远。不想来或者来不了这事放其他人身上,我只会觉得遗憾,因为这代表彼此的关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好。但是黑瞎子让我感到不满,因为我认为他应该和我好,而“应该”一词问题就大了。

 

他保护我是受人之托,牵扯入局是有自己的目的,是我师傅但他徒弟那么多,一切都不足以让他应该和我好。其实往前十年二十年,这种事我反而能更快反应过来:我所有的不满是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所以我对他有所图,所以对他把我排除在外的行为而不爽,这种不爽包含愤怒和委屈。

 

想到这里我捂住脸长叹一声,胖子问我怎么了,我摆摆手没说话,毕竟我已经过了和别人分享这种事的年纪。等确认自己脸上温度正常,我才开口问:“瞎子去哪了你知道吗?”

 

胖子回答说不知道,过了会儿又问我:“前两天你也问,找四眼有事儿?需要帮你打听打听吗?”

 

我再次摆摆手,说不用了,心想找到他又能怎样,难道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谈个恋爱吗。太可怕了,他答不答应另说,但我无法想象我跟一个男人在一块儿的情景,何况是一个比我高比我壮比我能打的男人。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我康复出院,铁三角搬去雨村,开始养老生活。小哥老是去巡山,但出门前知道知会一声,也会跟着我们泡脚;胖子以前说要给云彩守寡,不过我看他和小姑娘搭讪从没消停过。村里的大姐挺喜欢做媒,三不五时就要来给我们——主要是给我,小哥太冷胖子太油,显得我格外适婚——介绍对象,每次被拒绝也不气馁。

 

这次她来的时候和往常不太一样,强调要和我单独说,表情看上去也不像以前那般自在。我懒得琢磨原因,主动开口道:“刘姐,你来我这我们欢迎,大家都是朋友,你来喝喝茶,也别每次都想拉我相亲,我真没这打算。”

 

大姐诶诶两声,又瞧瞧门口,确认没其他人,压低声音跟我说:“这回有人托我问问我才想到,你是不是喜欢男的?诶哟早说嘛,这个年代啦,我们也懂,没事的,这回——”

 

“停停停,”我见这话题走向十分诡异,立刻打断她,“我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真别介绍了,不然以后不让你来了。”

 

她就顺口问我不喜欢男人又不喜欢女人,那到底喜欢什么。

 

我想了想,回她说:“喜欢死人。”

 

她走的时候脸色发黑,胖子看了一眼问我怎么了,我说开了个玩笑但是她觉得我耍她吧。不知道是不是下午提起这事,晚上我梦到黑瞎子了。

 

往前两年我能立马意识到我在做梦,现在不行了,雨村的日子让我懈怠不少,内容是在沙漠里的一件往事。那天我读取了一段记忆,信息还算有用,但是过程格外痛苦。我不知道那条蛇是晕车还是怎么,全程像被扔进洗衣机里搅,止不住地恶心,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趴在黑瞎子大腿上的。他见我醒了,颠了一下腿,我痛苦地呻吟两声,又趴了一会儿才起来,拿过毛巾擦脸上的血。

 

“腿都给我压麻了。”黑瞎子抱怨道。

 

我问怎么回事,顺便伸手打算给他揉一下,刚捏了一把他就龇牙咧嘴地叫停,让我别碰。“你一捏跟针扎一样痛。”见我没有跟他贫嘴的心情,他又解释,“我进来看见你在干呕,怕你真吐出来把自己噎死。”

 

我有些奇怪,顺口问他:“那你把我放椅子上不就行了?”

 

他大概缓过来一点,一边去揉两条腿,一边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我不想吗,刚把你扶起来你就栽下来,再碰一下就叫得跟杀人一样,我于心不忍啊。”

 

然后我就醒了,雨村午夜里潮湿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窗纱飘飘荡荡。我还在发懵,眨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我做了个梦,又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某个部位不和谐地精神着,于是我清醒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翻了个身侧躺,在心里吐槽。不是说男人30岁以后断崖式下滑吗,怎么做个梦就硬了,还是这么个梦,又痛又晕,人也是个硬邦邦的男人,有哪一点能挨得上色情吗。

 

我没动手解决,欲望很快消退下去。吐槽归吐槽,其实我也明白,就是那几年里无数这种细微的场景,让我不知不觉间动了心。第二天起床,我决定去找他。我没想要怎样,只是很久没见,有点想他。

 

这一找,才发现真是麻烦了。我知道人很容易贪心不足,于是刚在医院弄懂自己感情的时候,就决定此事自己明白便好,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犯不着找人要个说法。人是念不得的,所以这两年我很少主动提他,我不提,胖子和小哥自然更不提,以至于现在我要找他,才发现整整两年道上都没人见过他。

 

黑瞎子和小哥一样,是道上神乎其神的传说,是活神仙,失踪几年十几年的都正常。但我可没有十几年来跟他耗,搞不好就是他来医院看望临终的我,然后我说啊上次你没来,这次来了哈。又或者某年某月他路过雨村,被一块石头绊一下,低头一看,嘿,吴邪之墓。

 

那可太悲惨了。就算我没想跟他怎样,生前能多见上几面也不过分吧。

 

能联系的人都联系了,苏万是最后一个见过黑瞎子的人,这倒也不奇怪,比起我苏万更像个真正的徒弟。苏万是在他北京那个四合院见到他的,去的时候正碰到黑瞎子背着包出门,苏万问他又去下斗?黑瞎子说不是,苏万就问那是去干嘛,他说打算去看极光。

 

神经病……

 

鉴于此人确实有点神经,我没有怀疑他的话。黑瞎子不会骗人,不想说的事他会选择闭口不谈,而不是找个谎话掩盖过去。

 

我去了趟北京,到那个四合院看了看。北京空气不好,苏万会定期来清理,但柜门上沿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那是寻常人打扫不会注意的地方,只有经常开关着才能避免。看来黑瞎子一直没回来过。以前我来过这里两三次,但都是匆匆歇个脚,没仔细看过。这回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发现布置得很是讲究,我想到那些关于他身份的故事,又想反正他不缺古董,有的是东西用来讲究。卧室床头放了一盏银灯,很是精巧,让我多看了两眼。我在房子里搜刮了一遍,最后确认他没留下什么线索才离开。

 

我首先考虑的是国内,国内能看见极光的地方有四个,分别在黑龙江、内蒙古、甘肃和新疆。我从北京直上,先去了内蒙古。在茫茫人海找一个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我没在四合院找到有用的东西,但也不算全然乱窜,黑瞎子跟我提过一次极光,虽然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

 

当时他说:极光最好看的还是在欧洲,当然国内也有不错的地方,那些还没有被旅游开发污染过的天空,是最美的。

 

为着他这句话,我在内蒙古的各个乡村晃了三个多月。千奇百怪的交通工具坐得我腰酸背疼,一路到黑龙江以后我找了家小旅馆打算好好歇两天。

 

十二月初的漠河已经很冷了,好在暖气非常舒服,我吃过午饭,只穿了一件衬衣坐在窗口。旅馆的前厅是个小茶座,提供咖啡奶茶啤酒之类的饮品。我点了一杯当地特色的松针茶,味道很微妙,尝了一口就被我搁置在一旁,随后我开始整理资料。或许我在地上的运气还不错,店老板的女儿过来添水时认出了照片上的黑瞎子。

 

“呀!”那个年轻的女孩捂着嘴,毫不掩饰惊喜,“他是你朋友吗?”

 

我听她这语气就头大,暗骂黑瞎子真够烦人的,又惹了什么风流债。我没流露出真实情绪,还是选择了谨慎一些,表现得平静又带一点意外,反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呀,挺奇怪一人。”那个女孩一边回答,一边环顾四周,见没什么客人要忙,索性坐在我对面了,“有两年多了吧,他是前年夏天来的,住了小一月,说是等人。”

 

等人?我说过黑瞎子不会骗人,但他也经常话只说一半,不完整的实话有时候和谎言没有差别。按女孩说的时间正是我来长白山的那段日子,既然他也在附近,为什么没来?还有等什么人?等我接了小哥来找他看极光?他也没跟我说过啊。我一心二用,一边思考黑瞎子奇怪的脑回路,一边把女孩的话都套出来。

 

说是套话,其实也算不上,那个女孩估计是闲的,也可能乐于和知情人讨论,说得很详细。

 

黑瞎子是七月下旬来的,背了个大包,就像普通游客。小旅馆的安防并不是那么完善,他钱给的够,必要的时候也能装出一副纯良模样,没用身份证就住下了,自称姓齐。这里基本上没有公共交通,黑瞎子借了旅馆的自行车,那辆车除了铃铛哪里都响,他就骑着这辆车出门,叮铃哐啷地路过女孩房间的后窗。次数多了,女孩就好奇起来,她后窗挨着的那条路只通往一个地方,是当地的一座山,因为有些不好的传说,很少有人去。某天黑瞎子没出去,而是呆在前厅的小茶座,桌上也是堆满了东西,女孩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等人。”黑瞎子这么回答她。

 

女孩又问他去山里干什么,黑瞎子说风景好,去看看,说着还拿相机给她看。那会儿是夏天,山上郁郁青青,针叶林里交织着光影,确实该是一片好风景。可惜摄影师拍照的技术不太好,仰拍的天空四周被高大树木围了一圈,看着很是压抑,又或者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条曲折的水迹,其中两颗白森森的卵石像一双眼睛。女孩看了几张,想起传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你去山里等人?还是等山里的人?”

 

黑瞎子说他等的人不在这里,在长白山。

 

女孩讲到这里被喊走了,她要和她的父亲去集市上买东西。临走前她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明显这两个钟头没能让她聊尽兴,我正好也想听完,回答说还来。等她离开,我又整理了一会儿资料,完成以后见外面天色还亮,想了想便也去借车。那辆破自行车竟然还在,是一辆女式自行车,有点矮,以黑瞎子的个头骑着肯定是非常别扭的,说不定还不如他走路快。我只好理解为这是他的某种恶趣味,不过我还是骑着它往山里去了。

 

我能确信黑瞎子出现在这里不是单纯来看极光,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人。八成是等小哥,但是私心作祟,我想也说不定是等我。

 

山里覆着厚厚的雪,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迹象,我撅了根树枝,开始往上爬。山体坡度缓和,并不怎么费力,树枝是拿来确认前路没有陷阱用的。这里仿佛只有我一个活物,鞋子踩进雪里发出嘎吱的声音,衣物摩擦窸窣作响,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和夏季不同,放眼望去地面白茫茫一片,就算黑瞎子做过什么,也很难有所发现,因此我并未抱太大希望。这里冬季的白天很短,我往上走了几十分钟,天色就黯淡下来了。此次探索我本不打算太过深入,所以没带什么装备,现下不得不返程了。等我转过身,就无奈地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在地上的运气也坏起来了,沿途竟然没有我来时的脚印。

 

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指南针,还在正常工作,就用它确认了方向。我把衣袖扎紧,又从包里翻出把旧匕首握在手里,往山下走。大概二十分钟后,天更黑了,远处朦朦胧胧有亮光,看起来是村里人家屋子里的灯,我调整了一下方向,继续往下。山里起了风,呜呜咽咽很像鬼哭,倒是十分应景,我加快步伐,又时刻提防意外发生。

 

身后隐约有枯枝折断的声音,非常细微,几乎被我错过了。我当即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是不是幻听,总之没能看到什么,只得重新往前走。下一刻我感觉后劲发凉,条件反射地偏头,然后把手里的匕首往后捅,整个人跟着转身,眼前黑影一闪。匕首反馈给我敲击感,是个实心的,速度很快,比我高一点,大概率是个人。我正琢磨要不要先开口,对方再次发起袭击。近来我身手确实有所下降,但对付普通人仍是绰绰有余,现在我却有点难以应付,可见对方极为厉害,并且夜视能力很好。我没坚持多久,就被从背后勒住脖子,对方没下死手,想来还有商量的余地,我正打算开口交涉,不料对方先说话了。

 

“吴邪?”我听这声音瞬间放松下来,是黑瞎子。他似乎很意外,居然连名带姓的喊我,我嗯了一声,他又问:“你怎么在这?”

 

黑瞎子说完松开我,天已经黑透了,转过身也看不见什么。我掏出打火机点亮,黑瞎子偏过头避着光,脸上是我熟悉的笑。

 

这会不会太容易了?消失两年的黑爷这么好找?我一边跟着黑瞎子走,一边腹诽。但一想也许他本来就没特意躲着,别人又不一定能联系苏万,更不一定听过他那番话,一时间没找到也正常。回过神我发现他不是往山下走,想问他去哪,开口前另一个问题冒了出来:“你一直在山上?”

 

黑瞎子稍稍往后偏过头,道:“算是吧。”

 

这个答案很模糊,按我的性格本会继续追问,但入夜太冷了,我现在被冻得有点麻木,只能想到一些有的没的:“那你住哪?吃什么?”

 

“到了。”黑瞎子没回答,反而来了这么一句。我用火机一照,眼前竟是个小木屋。“猎户的小屋,”黑瞎子示意我进门,点起炉子,又指了指桌子,“吃吗?”

 

火炉带来了温暖和光,我熄掉打火机,看向桌子,见鬼的是一份青椒肉丝炒饭。在深山老林吃预制菜会更美味吗?我理解不了神仙的想法,无语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把外套脱掉。这时他又问我:“所以呢?你怎么在这?”

 

“噢,”我才想起刚才我没回答他,“找你。”

 

隔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能看到他挑了挑眉。随后他的笑容又扩大一些,走过来勾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之前是哑巴张,现在又到我了?徒弟你说你是不是搜救犬转世,这么喜欢找人。”

 

先前我冻得半死,脑子都迟钝了,没什么感觉,现在暖和过来,神经和心思也都开始活络。昏暗的光线里他靠在我耳边说话,气流从脖颈飘过,他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变得格外有存在感,那一块皮肤迅速地发烫,然后发麻。真要命,我心想着,不过是以前再普通不过的互动,怎么如今就受不住了,真是单身久了看个墨镜都眉清目秀。

 

我假装自然地拍开他的手,转身坐到椅子上,用埋怨糊弄过去:“是啊,我等凡人哪能理解你们神仙的想法,一言不合就消失。”

 

他听了笑出声,不说什么,俯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木头。这屋里只有一把椅子,黑瞎子就坐到床上,那张床很矮,他仰着头看我。我悄悄做了个深呼吸,也去看他。这种对视我很吃亏,因为他戴着墨镜,让人什么都看不见,从而无法揣测。我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终于变了,嘴角的弧度降下去一些,说:“行吧,等天亮了再下山。”

 

外面天寒地冻,小木屋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我弄了些雪进来,化成水简单洗漱完,和衣躺下。黑瞎子看了眼手表,说才六点多,调侃我身体虚。我不接他的茬,理所当然道:“我已经不年轻了啊,哪能跟你比。”说完我又想这人老爱讲自己活不久,不过看他现在活蹦乱跳的,很难会死在我前面。

 

躺下以后睡意反倒消失了,我睁开眼,视线在屋里逡巡。房梁上挂着几块干肉,不知道是兔子还是松鼠,也不知道是猎户留下的还是黑瞎子打的。窗帘是厚厚的毛毡,制作粗糙,没修剪的毛支楞在外沿,在墙面投下阴影。

 

黑瞎子也上床来,靠床头坐着,没躺下。我这才想起来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不告诉你。”他的语气有点犯贱,我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除非你帮我还债。”

 

“爱说不说。”我转过头,连余光都看不见他了。面前是一块木墩,充当着床头桌的作用,上面摆着一盏银灯。我想这东西原来是一对,不过这人是真讲究,来这里还不忘带着这玩意。我顺口问他放这个干嘛,炉子的光够他喝一壶的了,还摆个灯做什么,好看?

 

黑瞎子没吱声,我又把头转回去。透过墨镜的边缘能看见他合着眼,睫毛很长。我踢了他一脚,他才懒洋洋地回答:“那个啊,不是我放的。”

 

我想问还有谁在这里,但是一阵坠空感席卷而来,我猛地醒了过来,又是一场梦。眼前是我归整好的资料,我还在茶座的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我直起身,脊椎和腰椎发出强烈的抗议,一股酸痛辐射到躯体,让人烦躁。

 

怎么会做这种梦?我嘟囔一声,扭了扭僵硬的身子,费劲地站起来,回自己房间去。暖气保持在舒适的温度,窗外的天色刚刚擦黑,我在那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听说北欧的抑郁率很高,入夜太早,漫长的黑夜很容易让人无所事事,由此倍感空虚。我打开旅馆的电视,随意调了个频道,拿出手机回了回消息。

 

黑瞎子的微信应该沉在底下,我滑到底也没找着,才想起我换过手机,他没在聊天界面。我从通讯录里把他翻出来,点进去后界面一片空白,朋友圈也空空的。我意识到我并不了解他们,我控制自己人的行动,预测对手的行动,让一切天翻地覆,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了解,对他们作为一个人,而非一颗棋子的了解。

 

这是我开始寻找黑瞎子以来,头一次产生挫败感,来源于我对不了解他的自卑,他从未真正让我走进到他的世界,这种认知对一个关系亲密的暗恋者来说很致命。我拿过遥控器换台,找了个综艺,用热闹的动静驱散掉屋里沉闷的气氛。沉溺其中并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不如早点找到人,然后拖他一起去雨村,反正我脸皮厚,不怕以后不能了解。

 

我迅速想通了,洗了把脸,出门去吃晚饭。这里的特色菜要比特色茶正常许多,我不免吃多了一点,就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当做消食。之后我回到旅馆,洗了个澡,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刚下楼,那个女孩就迎过来,挺热情的。我们坐在昨天那个位置,我本想给她点杯奶茶,但她说自家做的早就喝够了,于是我打开手机研究外卖。这时她已经继续讲了起来。

 

黑瞎子说他等的人不在这里,在长白山。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开心,明显到路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女孩问他那为什么不直接去长白山,黑瞎子说去长白山就可能等不到了。

 

人们对好看的人都很宽容,黑瞎子就是那种好看的人,所以他神神叨叨的行为和话语没有让女孩厌恶。他仍然时不时进山里,偶尔还带回来一些野味,有植物有动物,除了他没人敢吃。

 

八月份,黑瞎子带了很多东西出门,说要去山里呆一段时间,还会回来,让旅馆给他留着房间。女孩不知道他去干嘛了,过了五天黑瞎子回来了,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是精神状态很好。

 

听到这,我第一反应是山里有古墓,黑瞎子去下了个斗。随后我想起苏万说过他否认是去下斗,于是我也不知道他进山做什么。黑瞎子身体素质非常强悍,能让他短短五天消耗成这样,一定是大事,但是他精神状态正常,说明这事并不危险。我放下心,听女孩继续讲。

 

黑瞎子是半夜回来的,当时女孩正熬夜追剧,冷不丁听到窗外叮铃哐啷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是那个奇怪的客人,起床去开旅馆大门,还没走近就看见客人自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半截铁丝。女孩站了半晌,尴尬地说:“你还会撬锁啊。”

 

“吵醒你了吗?”黑瞎子不觉得尴尬,反手把门关上,表示自己没有弄坏门锁。他把车放回角落里,拎着脏兮兮的大包往屋里走,身上有血腥味。女孩问他是不是受伤了,黑瞎子说小伤,不着痕迹地绕过这个话题。

 

女孩还没不想睡,去厨房弄了点吃的,正打算回屋继续追剧,黑瞎子又下楼来了。他没穿T恤,只披了件外套,一副要往外走的架势。女孩喊住他问他干什么,黑瞎子说忘记绷带不够了去买点。

 

“这个点药店也关门了吧。”女孩放下手里的盘子,去前台翻找,“我们这里有准备常用药品,你看看够不够。”说完她递来一个药箱。黑瞎子没拒绝,拿了三卷绷带,又拿了一瓶酒精,道了声谢就上楼了。

 

“他身材真好,比我推的还好。”女孩说到这里跟我感叹,托着脸,咬着奶茶吸管,像是在回味。然后她又反应过来什么,跟我解释追星族的专业术语:“啊,就是比我喜欢的明星身材还好。”

 

黑瞎子身材好我是知道的,毕竟他下楼还会披个外套,在我面前可没这么矜持。但说实话,我真不想听别人讲这种事,尤其是这种态度。我轻咳一声,把话题拉回来。

 

女孩说之后黑瞎子就没怎么出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在做什么就不清楚了。偶尔她会在饭点会碰到黑瞎子出来,或者说她在等黑瞎子出来,邀请他一同用餐。他们聊了很多,黑瞎子甚至给她讲了不少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主角当然是他的一个朋友。因为太过离奇,女孩不相信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当他是什么猎奇小说作者。

 

聊天内容太多,很多时间我在走神,尽职地充当捧哏。期间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女孩,差不多知道黑瞎子跟她说这么多的原因。她挺可爱,而且开朗,还很单纯,总的来说是那种邻家小妹妹的女孩,天生就讨喜,让人想要逗她玩。黑瞎子恰好是那种喜欢招猫逗狗的人,旁人见了总觉得浪荡,好在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点,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只要当事对方不是缺心眼,都明白他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你知道是谁吗?”女孩突然问我。

 

“嗯?”我不是没听清,只是话题突然跳到这里,我没来得及反应。

 

外面天色渐晚,屋里还没开灯,这个角落里暗沉沉的。 “他说要等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已经等到了吗?”女孩重复一遍,窗外最后一抹余晖从她背后照来,让她的低语仿佛来自深渊,“他那么虔诚,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我的心脏蓦地一缩,胃里也跟着翻腾,开口时嗓音几乎是嘶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他……虔诚?”暴露软肋并不是道上人明智的选择,黑瞎子到底做了什么,是演戏还是真的?这个女孩没有问题,如果是演戏,当时有别的人在监视他吗?如果是真的,他怎么会感情外露到这种地步,他遇到什么事了吗?还是说因为完全是外人,所以他肆无忌惮地让女孩了解他?但是不论哪种,他一定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每一个猜测都会衍生出更多问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经历着什么?

 

“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女孩回答完,起身去开灯,白炽灯柔和的光线充斥了这个空间,暂时安抚了我的焦躁。我又和女孩聊了一会儿,然后道别,回自己房间。快结束时她提到一个细节,我记在了本子上,她说黑瞎子告诉她,他在这里等人是因为这里和长白山很像。

 

和长白山很像肯定不是指风景或者别的普通人能理解的东西,我上网搜了详细的地图,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里山脉走向和长白山很像,几乎是一个缩小版,但是因为太小,导致有一些缺损,算不得龙脉,更谈不上什么风水宝地。

 

女孩说黑瞎子受伤回来过了大概一周离开的,我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我在地下的那段日子。尽管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我还是直觉和长白山的事情有联系。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进展,如果不是接下来收到的东西,我会找时间进山调查,顺着线索追下去。在我打算睡觉时,房门被敲响了,是那个女孩。我打开门,她把手机的盒子递给我,说:“刚刚想起齐先生落了东西在这里,正好给你,太巧了。”

 

等她离开,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拍立得。照片上拍的是极光,很淡,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浅浅的一抹绿色漂浮在夜幕尽头的黑暗里。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来看了极光。

 

晚上我又梦到他了,姑且称之为梦好了,因为只有醒来以后我才会意识到不对劲。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嘟嘟嘟的敲门声,以为又是那个女孩。我翻了个身起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应声。打开门,黑瞎子站在外面,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跟逃难似的。鉴于他经常以这种姿态突然出现,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放他进来了。等他洗澡的时候我又迷糊过去,床垫塌陷的动静把我吵醒了,黑瞎子坐在床边擦头发,开口就是一句:“你怎么会在这?”

 

“啊?神经病吧你。”我脑子还没清醒,嘴巴就下意识地怼了回去。但我确实没说错,这明明是我的房间,我还想知道他怎么找过来的呢。

 

黑瞎子没说话,换了个姿势,一条腿盘着放在床上,侧过身子看我一眼。我趴在枕头上,抬手就去掐他,触感像是在侧腰。他缩了一下,啧了一声问我干什么。

 

“会痛,看来不是做梦。”我爬起来坐在床上,捏了捏有点僵硬的脖子,“昨天做梦也梦见找到你了,我还以为现在又做梦呢,你从哪冒出来的?”

 

黑瞎子把毛巾往床头柜一扔,倒在枕头上,整个人也挪到床上,卷巴卷巴被子把自己裹好,才开口:“挺有趣的地方。”

 

我推了他一把,叫他去吹头发,不然容易头疼。他不肯动,还笑我现在怎么这么讲究。我又不至于像老妈子一样帮他吹,只好一边给他腾地方,一边心说还好这个床挺大的,多个人也绰绰有余。他看起来很疲倦,像是沾了枕头就能睡着,我不好逮着他追问,小心翼翼地掀开另外半边被子打算躺下。动作做了一半,手肘还撑在枕头上,黑瞎子又开口了:“你是来找我的?找我做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

 

此刻我半倚着,侧着身子看他,黑瞎子带着墨镜,不知道闭没闭眼,但脸是冲着我的。同理,这种场景原本很普通,但因为我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让它实在有些暧昧,我受不了,当即躺平以驱散诡异氛围。

 

我不接话,黑瞎子也没继续问,呼吸平稳,看不出睡没睡着。戴墨镜就是这点不好,让人摸不透。我干瞪着眼盯了会儿天花板,扛不住困意决定睡觉,差不多要入睡时黑瞎子又诈尸一样说话了:“那现在找着了,然后呢?”

 

“啊你好烦啊!”三番五次被打搅睡眠,我真的很不爽,十分唾弃自己怎么会喜欢这种玩意儿。我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脑袋,不理他。

 

黑瞎子看我这样来劲了,伸长了腿在被子里蹬我,嘴里念念叨叨:“诶你都跑这么大老远来找我了,又不说什么事,让我很难不好奇啊。说说嘛,欠花儿爷钱太多还不上潜逃来投奔我?还是把哑巴张领回去发现镇宅效果不好?总不能是胖子要你陪他下斗吧?”

 

我屈腿向后去踢他,一脚踹在他小腿骨上,震得我脚后跟都发麻,这人却没事人一样还在喋喋不休。见他越说越离谱,我心情也越来越差,最后恶从胆边生,直言道:“想你了就来找你了!”

 

黑瞎子终于消停了,不动也不吱声了,有两三秒我感到惶恐,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自然想知道黑瞎子会作何反应,可是戴着墨镜我也看不到他眼神,就懒得转身过去。又过了几秒,背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接着黑瞎子悠悠地说:“原来小三爷是找瞎子私奔来了。”

 

这混蛋还真是完美地一丁点都没误会我的意思。

 

不过黑瞎子仍然没有放过我,扯起这个话题就开聊,问我:“我以为你就算喜欢男人也是哑巴张呢,没想到啊,为什么?是我——”

 

“哪来什么为什么,少问点偷着乐就得了。”我立刻打断他,此人极为不要脸,让他继续说下去我都不敢想他能说出什么。

 

黑瞎子难得没蹬鼻子上脸,真就不问了,当然他也没偷着乐,笑得很是猖狂。我翻了个身盯着他,几乎要忍不住暴起时,他停下了。黑瞎子把墨镜往下勾了一点,目光穿过窄窄的镜框边缘落在我脸上,他带着笑说:“哎,可惜晚了。”

 

这话就很耐人寻味。我预想中他可能会说他喜欢女人,可能会说虽然他荤素不忌但不吃我这款,又可能会说既然如此不妨试试。总之我没想到过是这么一个答案。什么叫“晚了”?

 

我问他,黑瞎子光是笑,不肯再说。和他死缠烂打是没用的,我只好作罢,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叫人十分火大,于是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黑瞎子见了又开始犯贱:“诶你怎么刚表白就甩脸子,这样哪里追得到人。”

 

我心想谁要追你,冷哼一声直接问他:“那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断然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余地,哪怕我预料过这种情况,心情也不会美妙。我颇感郁卒,也有早死早超生的痛快,长出一口气,道:“行,睡觉吧,当我没说过。”

 

我是想结束这种局面,黑瞎子显然不这么打算。这人安静几分钟,突然翻身半压住我,用劲抓着我的胳膊限制我动作。我睁眼要问他抽什么疯,他低头亲我。

 

操!这觉真没法睡了!

 

我立马就反应过来,自知已经落了下风,何况我本来也打不过他,就张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吃痛松开我,我当即破口大骂:“滚下去!少他妈来这套,我没那么贱。”

 

“欸欸,别生气,我反悔了。”黑瞎子等我骂完才接话,“我也喜欢你,你再说一遍,我答应。”

 

我气极反笑:“玩我呢?”

 

黑瞎子说不是,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真喜欢你,不然我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刚刚是怕答应了你要想不开,但是看你那反应,感觉不答应你更要想不开,不能成为你的未完成事项呀。”

 

我想发火,又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耐着性子问到底出什么事了。黑瞎子边笑边说晚点告诉我,就低头又来亲我。被男人亲的感觉相当之怪异,我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酸麻感从尾椎直冲天灵盖,受刑一样。我几乎怀疑我的喜欢只是一种错觉,本能地抬手想推开,这时我才发现他没再限制我的动作。他的手搭在我胸口,在感受我的心跳。我企图偏头,墨镜压在我鼻梁上有点痛,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身上的人是谁,按在他肩膀的手就卸了力。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呜咽,心跳乱了,然后我松开牙关,主动去吻他,吻里有血丝腥甜的味道。

 

结束以后我们呼吸都有点急,他的嘴唇在我眼前泛着水光,引诱我差点又凑上去。我觉得自己很丢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这时黑瞎子开口解救了我,问我之前梦到什么了。我三言两语讲完,也冷静下来,顺口问他为什么好奇这个。

 

黑瞎子趴在我胸膛,他很沉,实打实压上来让我有些憋闷,但也有一种安定的踏实感,所以我没推开他。他朝我歪着头,应该是在看我,我伸手触碰他的头发,将发丝绕在指间,头发有点长了,绕了好几圈。他刚刚亲吻过我的嘴唇开开合合,我没有听见声音,只看懂他说:太晚了,我已经死了。

 

我醒过来,心跳如擂鼓。房间一片漆黑,我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凌晨六点十三,外面天还没亮。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现在万分清醒,可以肯定这不是单纯的梦,它像幻境,但又不是曾经发生的事。干这行多了,就会碰到一些怪事,尤其是我这邪门体质,所以很早开始我就不纠结弄清这些到底是什么了,我只知道黑瞎子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等到山上的雪融化是不可能的,我决定立马进山,山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趁着天还没亮,我起床收拾装备。大概也是命中注定,来黑龙江之前我购买了一批物资,现在正好用得上。七点多天色变得蒙蒙亮,出门的时候女孩没在,应该是还没起床,我告诉老板我要去山里,可能要好几天,让他帮我留着房间,我又把胖子的电话给他,让他有必要的话联系这个人。之后我背着包,骑着那辆除了铃铛哪里都响的自行车往山里去。

 

我描了这座山的地形图,借助指南针不难找路,我一边啃了点压缩饼干,一边顺着山势往上。走了一段,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是前天梦里(我还是暂且称之为梦)遇到黑瞎子的位置。梦里乌漆麻黑,我自然看不清四周景致,现在能认出来是因为我看到树干上插着一把匕首,那天我拿来防身的那把,想来是黑瞎子落在这的。再往前走一段,是那座小木屋,这也符合我预期中的一种情况。

 

屋子里面跟梦中不一样,布满灰尘和蛛网,看起来闲置许久。我简单打扫了一下,把这里当做据点。屋后还堆积着木柴,够我用一段时间,很方便。我搬进来一些,点燃火炉,气温逐渐变得暖和,像梦里一样了。

 

我在四周小范围转了一圈,天就黑了,冬天实在太不方便。前两次怪事都是睡着以后发生的,这次我自然打算复现。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睡死过去并不明智,此外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进入梦境就会忘记自己在做梦。但我短时间里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反正醒来我能保留记忆,也算线索。我检查了房门和窗户,确认他们足够结实,随后又检查了火炉,清理它周围其他易燃物。做好措施以后我躺到床上,除了灰尘味有些呛人,褥子和被子都还算得上软和。

 

睡眠久久不至,我转向备用方案,吞了两片药,等药剂起效。恍惚间,有人替我拉了拉被子。

 

“醒了?”黑瞎子侧躺着,手腕撑着头看着我,问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气温似乎下降了,我有点冷。面前的人是唯一热源,也许是之前亲过了,还残留了一份亲密,我很自然地靠过去贴近他胸口。

 

黑瞎子小声嘀咕:“睡懵了?”

 

我其实清醒了,只是头有点晕,有点恶心,所以没开口。黑瞎子不声不响地让我靠着,还把胳膊轻轻搭在我背上,体贴得不像本尊,叫人怀疑他被夺舍了。我缓过劲,稍稍往外退一点,黑瞎子就把胳膊收回去了,我感到空落落的,问他:“你这回是真是假啊?”

 

“这是什么话?”黑瞎子越过我,把床头的灯点亮,油脂燃烧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是啊,我这是在说什么?头晕开始发展成头痛,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黑瞎子坐起身,把我的手拉开,换了他来。说不定他真的会盲人按摩之类的,很有效,我的头不再那么痛了,于是回答他:“没什么,睡昏了,之前梦到你了。”

 

黑瞎子嗯了一声,没说话,他很少这么安静,我不习惯,抬头去看他。他也低下头看我,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在墨镜中心汇聚成一个亮点,他问我:“你是来找我的?”我点头,他再次沉默,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看起来不太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他哪里不一样。“你在难过,好像是因为我,”他停下给我按摩的手,转而把手心贴在我脸上,“而且你看,这样你都不反感,两个大男人这样不好吧。”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人会贪心不足。一开始我保持缄默,后来我想见他,很快我想他知道,而现在我又想他回应我。所以这次,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直愣愣地说:“我喜欢你。”

 

黑瞎子有点吃惊,只有一点点,接着恍然大悟一般,说了一句:“难怪。”然后他就笑,那种沉闷的状态倏忽间消失了,甚至越发欢快起来。他反握住我的手,我想他这是愿意,于是撑着自己也坐起来,凑近去看他。

 

黑瞎子没有躲,又有心情和我贫嘴了:“成年人靠这么近,不是打架就是接吻,你想做哪个。”

 

我摇摇头,说只是看看。他的墨镜并非全黑,特定的角度下可以看见后面的那双眼睛,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眼神。

 

他说那你好好看看。我头一次知道他还能有这种语调,声音低低的,温柔得像掐得出水,又奇怪又勾人。这话听得我胸口闷闷的,心里也酸溜溜的,索性随自己的意动作起来。我把他墨镜摘掉,顺手拿起旁边的银灯,擎到他面前,在暗淡的光下看他。他偏过头却没有闭上眼,虹膜是灰白色的,像覆了白沙的戈壁,他笑着说:“这是做什么?真要瞎了。”我怕他难受,把墨镜给他戴回去,说:“总感觉记不清你了,想看仔细些,怕是在梦里。”他还是笑,倒是和以前见过的那些笑不太一样了,我看得心里一动,又听他道:“小三爷,这就是在梦里,在你的梦里。”

 

仿佛一把尖刀捅进胸口,痛楚和记忆一齐涌了上来。我想起来了,我的目的,我的梦境,我遗忘的现实。我疼得浑身发抖,攥着他的手腕质问:“怎么回事?”

 

黑瞎子任由我攥着,算是一种安抚,给我解释。“我做了一些事,八门的手段,能帮你。”他并不讲细节,轻描淡写得好像他只是路过,顺手扶了我一把,“你有过濒死的时候,你在长白山看到我了吧。”

 

我记得那个幻觉,从来没想过其中会有真实的存在。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又在哪里?

 

黑瞎子给了我一个我很不想听的回答:“你能出现在这里,我肯定是死了。”

 

我感到愤怒,由衷的愤怒,冷冷地问他:“你不是不救人吗?这算什么?”

 

“你不一样。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搭上性命帮你,不奇怪吧,不要这么生气。”黑瞎子把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在安慰我。

 

可惜这个答案不会让我觉得好过。他并非唯一一个因我而死的人,也并非唯一一个为我而死的人,我以前也会愤怒,那些愤怒指向我自己,是一种自我厌恶。而现在我的愤怒首先指向黑瞎子,因为他抛下我,在我本就厚重的业障上又添一笔,让我永生无法忘记他,如此卑劣,如此残忍;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愤怒就也同时指向自己,因为我在无理地要求他承担我的喜怒哀乐,替我的选择买单,同样卑劣,同样残忍。思及此,我的愤怒陡然溃散了,无论是恨他还是恨自己,都无济于事,这无法改变他死亡的现实,这个现实太过黑色幽默,像个蹩脚的小品,以至我坐在台下,只觉得演员是那么愚蠢。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如何,但明显让黑瞎子开始苦恼,想要劝解我:“被留下的人才会痛苦,这么一想我是不是就很恶劣,所以你不用这样,当做是我不愿意承受痛苦才转嫁到你身上就好。”

 

黑瞎子活了太久,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不在意别人的生死,这份特别显得格外沉重,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背负。但我不想表现得伤春悲秋,这样万一他要来哄我实在太恶心了,于是我顺着他的话回应:“你不是总说活不久了吗?你留下还能少痛苦几年。”

 

“哦,也是。”黑瞎子点点头,居然还能自圆其说,“所以我现在死了不是预料之中的事吗?”

 

这人歪理太多,我说不过他,被他这么胡搅蛮缠地一通打岔,我连惆怅都提不起劲,只觉得窝火。黑瞎子这时候动了动一直被我捏着的手,说:“你力气也不小,再捏要断了。”

 

我攥他手腕纯粹是无意识的动作了,现在松开才发现上面有很深的手指印,也不知我到底使了多大劲。他活动手腕,抱怨我心狠手辣,我撇撇嘴,问他这里什么情况,既然我清醒了为什么还在梦里,他又是怎么回事。

 

“有点复杂,举例说吧,你看过哈利波特吧,我现在就像画里的人,在这里我是真实存在的,能活动能思考,很厉害吧。”他说是这些是很自豪的模样,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但这听起来除了不太自由,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这里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黑瞎子说,“你说梦到过我,就是指这种情况吧?我不知道那些梦里我们做过什么,我的记忆开始于你出现在我床上,你可能觉得我表现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但不是那样的,这只是基于我的逻辑推理,你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很好解读。我本身是不存在的,当你进入这里才会激活这一切,而等你离开……”

 

说到这里,黑瞎子停顿了一下,抬手捧住我的脸。他明明在笑,一个念头却乍然浮现在我脑海:他在替我默哀。我听见他说:“等你离开,这里就会消失。”

 

不等我发问,黑瞎子又道:“我没有办法控制你的梦,除了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你潜意识的投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我的。你还在这里,说明你的肉体无法支撑你醒来,你做了什么?”

 

我承认吃了点药,可是这又怎么,以前他管不了我,现在更是管不着我。他看着我,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说:“欸,我们到哪一步了?”这话题转的十分生硬,我不想说话,他自顾自地继续,“应该亲过了吧,我技术好吗?要不要试试别的?”

 

我听他说的有点不着调,抬眼看他。他凑过来在我脸颊亲了一下,然后退开一点,在我耳畔低语:“机会难得啊。”

 

我愣住了,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意思。他灭了灯,伸过手来解我衬衣扣子,用行动告诉我他就是那个意思。

 

我心里悲伤,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身体背叛了大脑,自顾自地热烈起来。手指划过皮肤激起一阵颤栗,曾经让我以为不能接受的场景变得无比自然和缱绻,我不是什么圣人,欲望诚实地接管了理智。他的墨镜膈在我胸口,很冰,可惜这没能让我清醒,反而更加沉沦。我摸索到他的手,牵过来亲吻他的手腕,脉搏在我唇下疯狂跳动,我也跟着疯狂,几乎想要张口咬下去。

 

“想咬?”他问我,不等我回答,又说,“其实被人咬了也要打狂犬疫苗的,你陪我去打,我就让你咬。”

 

我收着力咬了一口,没有出血,只是牙印很深很深。然后我抱着他翻了个身,低头吻他,恨恨地说:“不是在梦里吗,还怕感染?”

 

他听了又笑,笑声张扬放肆。他总是这样,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我被迫去分辨那些细微的差别,妄图剖析他的心。可是现在太黑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紧紧抱着我,像我抱着他那样用力,不,比我还要用力。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快乐的,同时又是凄凉的。

 

我感到世界一片混沌,知道自己快要醒了。黑瞎子跟我说了声再见,我问他是不是睡着就能见到他。黑暗里有温热柔软的东西在我额头贴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应该不能了,只有三次机会。”

 

不完整的实话有时候和谎言没有差别,他是故意最后才说的。

 

到第五天,食物已经耗尽了,靠着雪水我又撑了四天。偶尔我梦到一些前尘往事,大多数时候只有空荡荡的一片灰白,我终于告诉自己该走了。黑瞎子已经为了让我走出一个心魔把自己搭进去,我不能走进另一个心魔了,即使是因为他。

 

回到旅馆是下午,女孩最先看到我,吓了一大跳,大概在震惊这种怪人还能再遇见一个吧。我的胃很难受,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点饭,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女孩和老板道谢,并保证没有受伤也没有犯罪。最后我回到房间,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隐约有绿莹莹的光在晃动。我眨了眨眼睛,看清是窗外透进来的,是极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极光,深黑色的夜幕下充斥着绚丽多彩的光,它们扭曲缠绕变换,最后燃尽,消散在空中。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的极光是怎样的,但我明白这里就是最美的了。

 

离开的时候下着大雪,我的脚印很快被覆盖,白茫茫一片。我回到雨村,湿冷钻进衣服的缝隙,比北方的干冷难受太多,我决定给屋里装上暖气。胖子问我找到人没有,我点点头,他又问人呢,没一起来吗,我说他死了。小哥和胖子都停下动作看我,我顿了顿,说真的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也许我会讲给他们听,也许不会,但现在舟车劳顿,我已经很累了,只想回房休息。空调的制暖效果不怎么好,我还是裹紧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再也没梦到黑瞎子。

 

 

 

END

 

清时酒

雨成/水上书

雨果×苏成 拉郎注意避雷。

塔罗师与前期苏小成都有出场,我来造谣(。



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就没了。


1.

“……那位睡美人选了副校长室。”

【育英综合大学】升级中。吝啬的安全时间,苏成眯起眼睛,雨果的身影被打火机的火焰照得模糊,寡言的孤狼。没人察觉到预言家的神游,难得有喘息空隙,橘子糖正抓紧时间与雨果交换情报。

宿舍简陋,温简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死里逃生那一遭耗尽了他的精力。苏成歪头看了眼雨果,心里觉得新奇——“睡美人”。

他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但雨果看起来不像会开玩笑的人。

橘子糖下了休息的命令,睡到温简言上铺。...

雨果×苏成 拉郎注意避雷。

塔罗师与前期苏小成都有出场,我来造谣(。



人生一世,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就没了。


1.

“……那位睡美人选了副校长室。”

【育英综合大学】升级中。吝啬的安全时间,苏成眯起眼睛,雨果的身影被打火机的火焰照得模糊,寡言的孤狼。没人察觉到预言家的神游,难得有喘息空隙,橘子糖正抓紧时间与雨果交换情报。

宿舍简陋,温简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死里逃生那一遭耗尽了他的精力。苏成歪头看了眼雨果,心里觉得新奇——“睡美人”。

他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但雨果看起来不像会开玩笑的人。

橘子糖下了休息的命令,睡到温简言上铺。苏成想了一下,剩下卫城、田野和雨果,云碧蓝一张下铺,那另两张下铺就让他们……

“预言家,过来。”

语气倒还温和,不像命令。苏成诧异地抬起头,窗外是灰色的夜,雨果灰色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他指了指靠里的一张下铺:“你睡这里吧。”

更安全划算的区域。苏成眼皮跳了两下,这是认出他来了?

所幸雨果没有别的表示,只是偏了偏头,那意思是不必推让。苏成道一声谢默认了这份好意,翻身上了床铺,感到被褥的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使人莫名发冷。

分明是珍贵的休息时间,他反倒睡不着,又没法翻身——会发出响动影响别人。一把半长的发铺在枕上,他抚着凉意出神,有太多事压在心头。这时他听到身后床板咯吱响动,一股冷铁气息包围过来,是雨果,他身上的血腥气永远洗不干净,这会儿居然有种诡异的安心。

于是他侧头冲着墙壁,不知不觉陷入沉眠。



-

2.

按理来说,苏成第一次见到雨果是在【育英综合大学】里。

但其实不是。雨果或许没印象,苏成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A–副本。地图不小,主场景是湖与一小片森林,衰朽的木船摇摇晃晃,土路蜿蜒在灰白雾气里。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随地从水里冒出来,主播们为此筋疲力尽,苏成能靠预言计算它们袭击的规律,因此他不得不藏好自己,步步惊心。

他知道有个前十在这副本里,是个独来独往的寡言之人,但他没打算去跟人结交。巧言令色是有用处,但想活到最后还得靠自己,温简言杀进前五十,这方杀戮之地难得有新人大放异彩,公会队友必然招致关注,苏成不打算给他添麻烦。

如此,他见到雨果时,副本已经接近尾声。

是倒数第二天。小怪击杀难度逐渐增加,最终boss也浮出水面。与苏成合作的几个主播卸磨杀驴,打算把他和另外单人行动的主播一起弄死,苏成想到是神谕的手笔,但他不是没有办法反击。

那时他已经给自己取了代号叫塔罗师,却还没有正式对外介绍,只是先一步摸清了主播们的底细。队友在湖边约他和其他主播见面,苏成猜测他们要下手,但到了才发现并没有,因为小路尽头又多出来一个身影。

“哎呀,您来啦!”队友笑容满面迎上去,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我就知道您肯来!”

苏成暗自一惊。因为他看清那是个个头极高的男人,冷峻的脸上一双铅灰色的眼睛,整个人几乎融进雾气,沉默着往这边一瞥。

苏成只在副本开始第一天远远见到过他,但他能从队友的议论里肯定这人是谁。

No.4,雨果。

……不会吧。为了杀我不惜把这样一个前十招揽过来?我这么值钱?

他疑虑重重。无论事实如何,计划已被全盘打乱,苏成急速思索脱身之策,然而队友没有痛下杀手,反而隔着两步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我们队里的预言家。”

苏成一愣,队友热情洋溢的声音几乎贴到耳边:“快呀!不是说好了给这位先生做一次预言吗?”

……什么?

苏成并不想当众展示他的能力。但人已经到了身前,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抬手,掌心浮起一叠除他以外无人能见的塔罗牌。

他刻意改变了手势,使自己看起来像捧着水晶球之类的东西,谨慎地问:“您想占卜哪一方面的问题呢?”

雨果停了两秒,慢慢说:“占卜关底boss什么时候出来吧。”

表情严肃,但问题听起来颇为随意,苏成怀疑他甚至没有提前想过,或者说这个人不信任自己。双方都是强买强卖、逢场作戏,他觉得无趣,但还是打起精神,熟练地解析着塔罗牌的指示。

然后他的脸色轻微变了。因为塔罗牌的指向是【即刻】。

绝无可能。距离副本结束还有两天,boss是有灵智的大怪,现在出来能把毫无防备的主播屠干净。占卜出这个结果,难道是塔罗牌出了问题?被动了手脚?

还是说……主播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盯着牌面神情晦暗,队友在一旁笑嘻嘻地催促:“结果怎么样呀预言家?”

苏成后背爬上一层冷汗。他缓缓扭过头去,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山雨欲来,一字一顿地说:“你明知道。”

下一秒,水花四溅。

湖面掀起滔天巨浪,苏成被冷水激得抖了一下,一柄冰凉的利刃架到他颈间。他听见队友的嗤笑:“既然大家都知道……就别说出来了吧。你也没这个机会了。”

苏成后仰躲过刀锋,但皮肉还是被划开一片,血红色在空气里喷溅开。他艰难地探手反抓刀柄,站稳的同时拉着敌人一起摔入水里,而他身侧掠过一道黑影,是雨果,被道具钳制着同样落入湖水。

有一瞬间,铅灰对上漆黑。雨果短暂疑惑,然后那疑惑变成了漠然。

苏成反倒长出一口气,看来雨果也是受害者。有触手从湖底探出来卷上他的脚踝,苏成甩出一只匕首,那截腕足就脱落下去,水里也蔓开一股血色。他艰难地往岸上爬,长发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到脸侧——道具商城的假脸。他声线也做了改换,别人不知道他的代号,只要活着离开这个副本,自然天高任鸟飞。

……所以,要帮上一把吗?

另有几个主播也爬上岸来,都是前几天落单的,却没有雨果的身影。苏成不觉得雨果会折在一个A–副本里,一时起意杀不死一个前十主播,雨果本来就没完全信任他们,恐怕过不了多久这儿就会血流成河,背叛者活该得到的下场。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回到湖边,有个主播已经被湖底的触手穿透胸膛,化为新的养料,他没理那背后捅刀的蠢货,拿了道具向雨果探身。

——其实那也是没必要的,因为雨果已经挣脱开那些怪物,只是体力耗费太大,躲在水里反而养精蓄锐。但苏成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没看到雨果的神情,这次是实打实的错愕。两个人隔着湖水面面相觑,苏成没意识到雨果在怀疑自己,还以为他没力气,于是又把手往前伸了伸。

对峙。几秒钟好像一个世纪,雨果攥住了他的手,借力跳上岸来。

水面恢复平静。苏成举起双手:“我没有害你的意思。”

雨果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他翻了翻道具背包,递给他一瓶药剂:“喝了。”

苏成接过来打量。瓶身透明,赤红色的液体泛着幽暗的光辉,补血用的,他摸摸颈侧,一道伤痕横到锁骨,衣服浸了血。他有点惊讶,雨果的药应该是最高级的,这种小伤没必要。但雨果没再往他这边看,自顾自点起一支烟,他说:“你该走了。”

苏成还想说话,但他看清雨果手里的烟,烟雾是一条忽明忽暗的线,缓缓飘向湖水里。那不是普通的烟,也许是道具,或者……

个人技能?

前十还挺记仇。湖边已经有先前暗算他们的人挣扎冒出头,苏成识趣地转身离开,他不打算见证一场屠杀。



-

3.

再见面的时候,副本已经接近尾声了。

大boss被轰了个四脚朝天,想都不用想,雨果干的。幸存的主播算是捡漏,齐齐松了一口气,没人再挑起纷争。

苏成仔细清点副本里所得的道具,完毕后往湖侧的小山走。——说是山,其实更像个大土堆,沙石松散。苏成手脚并用往上爬,中间还滑下去几次,末了稳稳当当坐在最上面,探头往湖上张望。

传送点开放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反正无事可做,他就当看风景。

副本里难得有片刻安宁。林间的雾气也蔓延到湖面上,粼粼水波映着苍茫的天光,黑发的预言家撑着头靠着沙丘,神情平淡得像与梦魇毫无关联的局外人。

他本来该是局外人。本来该有局外人普通幸福的日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苏成叹了口气,望着雾霭自言自语:“喂,梦魇你能不能听见啊。”

“为什么把我跟雨果匹配到一起?嫌我我活得太长了?”

“他们也真是的,居然要暗算一个前十……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还好他没怀疑我。他怎么知道我不是那群人的同伙?”

细碎的风卷过他的鬓角。然后他身后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他们要求你进行预言时,你跟我一样对此毫不知情。”

苏成石化在原地。

浅淡的冷铁气息也融在风里,雨果没什么情绪的话突兀出现,吓得他心跳都停了一瞬。苏成僵着后背回过头去,男人很自然地在离他稍微远一点的位置坐下:“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要强。”

于是苏成意识到他的行为有点蠢。——如果这人对他起了杀心,悄无声息地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他打着哈哈应付道:“多谢夸奖,过誉了。”

自言自语被听见实在尴尬,苏成只盼着雨果赶紧走,然而身后毫无动静,雨果好像和他一样打算在这待到副本结束,于是苏成只得缩起脖子当一只老实鹌鹑。他无事可做,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副本里的困倦就难以抵抗地涌上来,于是他的头一点一点垂下去。

睡着了。雨果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他注视着背对他的预言家,心里暗自记下这个人。等到副本通道开放的提示音响起来,苏成蓦然惊醒,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起身要往传送点走。下一秒他“嘶”了一声——小腿压麻了。他差一点栽倒下去,凹凸不平的地面在瞳孔里迅速放大,然后颈间一勒,雨果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后领让他站直,那姿势像是在拎一只猫。苏成呲牙咧嘴地单腿跳了两步,缓过那阵麻痒,回过头自暴自弃地冲雨果笑了一下:“谢谢啊。”

可恶,脸都丢完了。

他们并肩向传送点走去。如果忽略副本里散不尽的阴冷,这处天地还真像现实,一个静谧的湖心公园,山水花树俱备。途经那片不再有怪物出没的湖水,微风拂动涟漪,苏成额前的碎发被风拨开,露出那双尚未被漆黑完全侵染的眼睛,他想起少年时家附近的湖,他喜欢在临水的沙地上写字,又看它们被细小的浪潮吞没,后来干脆拿根树枝在水面上划来划去,最后一笔写完前面的笔画也差不多都消散了。

他在那儿神游,雨果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视野里传送点闪烁的微小光芒越来越近。苏成站到传送点上,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然后他耳边响起雨果倦怠的声音:“你的代号是什么?”

但他没回答。或者说没有机会——苏成转过头去看雨果的那一瞬,刺目的光芒吞没了他们。传送开启,苏成再睁眼时已经身处主播大厅,而雨果并不在他身边。

苏成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后他们大概率不会再产生交集,或者他未必活得到他们再次见面。

那毕竟是前十啊。



-

3.

苏成最后一次见到雨果是在幸运游轮上。

好吧,更准确地说,是雨果最后一次见到苏成。——毕竟这时苏成对于自己的结局已经完全清楚了,他没有下船的机会了。【育英综合大学】里他们交集不算多,苏成以为那就是最后,但雨果现在就站在他身侧。

苏成刚结束前十挑战赛,还没休息多久就去完成神谕交代的任务。这里面也有他自己的筹划,所以他又一次动用预言,这时只觉得被眩晕和恶心淹没。天赋伴生的副作用越来越剧烈,他摸索着去了甲板,吧台里侍者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他摇摇头,只是点了杯咖啡提神。冰凉的苦味爬上味蕾,苏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里隐约有些烦躁,这时身侧投下来一道阴影。

“……?”

苏成勉强转过头去。澄澈的香槟色晃进他的眼底,然后是执着酒杯的男人。雨果罕见地换了正装,修长四肢裹在得体的亚麻布料里,那股血腥气似乎短暂地遮掩下去。苏成低头看了眼自己,也是西装,但领口已经散乱了。

雨果简洁地说:“你状态不好。”

他随手把香槟放到身后小桌上,打量面前脸色苍白的苏成。前十挑战赛本身已经掀起一场非议,塔罗师加入神谕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温简言与他那预言家关系相当要好,这事是高层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今苏成此时状态差到了极点,饶是雨果不爱多管闲事,也很难不对此产生好奇。

苏成的反应也在他预料当中。这位新晋的第十五名强撑着彬彬有礼地点头,用举香槟的姿态举了下咖啡杯:“多谢关照。我刚离开副本,现下的确需要休整。”

巧妙的叙诡。雨果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俩关系不近。而苏成发问:“也许有些冒昧……但你打算留在船上吗?”

雨果习惯性想点烟,看了眼苏成惨白的脸又把手收回去。没头没尾的一句发问,他们大概率干涉不到彼此的利益,他颇为意外苏成的话:“不,我很快就会下船。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苏成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雨果抽烟。——事实上,他甚至需要烟一类的东西刺激自己,咖啡看来还不足够提神。但他没抽过烟,也不可能张口要,于是雨果自己很熟练地点烟。白雾飘散在海风里,苏成鬓发也被吹得散乱,他问:“为什么不是久留之地?你预知到这里会有危险?”

雨果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这艘船与梦魇本身绑定,变数太多。同样的,我也不建议你留在这里,会受到折损。”

啊,难得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苏成弯了弯唇角却没接话,他当然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留下。雨果也没有再继续话题,只是和他一起眺望远处,泛着泡沫的海面底下似有黑影游动,山雨欲来。他没有再抽烟,任由它自己燃尽,烟灰掉落积成一小堆灰白。极短暂的片刻,他们同时沉默,谁也不先开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船舷附近完全安静,但凡有眼力的人都绕着他们走,只是这次苏成十足清醒。

直到火星彻底消失。雨果拿起那支香槟微一颔首:“回见。”

“……回见。”

回见。但他们恐怕不会再见了。有一瞬间苏成以为雨果认出自己,因为这匹孤狼表现出迟疑,好像想挑破这层窗纸。随即他又笑话自己:自作多情。挑破了又怎样?他于雨果说到底不过是个路人,偶然有过不止一次合作,但也仅此而已,连那所谓的“搭救”都自作多情得可笑。但他能感受到这人身上释放的善意,前十里除了温简言好像也就剩下这一个正常人,可惜再没有机会交结。

手机提示音进来,苏成收回思绪看了眼,是绅士约他见面。啊,又是神谕的紧急任务。

水边沙地上的书写。他把那杯咖啡一饮而尽,转头往船舱里走。没人留意空气里一点转瞬即逝的声浪。有人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The End-

彩蛋是碎碎念+很ooc的脑洞

撒糖

【陆林】致幻剂(12)

  *时间线设定在原著林静恒刚回来不久后

  从电梯出来之后,陆必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眼睛下方带着一点泪痕。看见林静恒在看着他,赶忙用手抹了两下,林静恒则恰好偏过头看别处。

  “咳咳,我们现在去哪?”陆必行问。

  林静恒朝走廊那头抬抬下巴:“大厅。”

  “真……看风景?”陆必行眨眨眼睛。

  “唔。”林静恒转向他,“你要是不舒服直接回家睡觉也行。”

  “那没有。”陆必行赶紧说。

  其实是有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每次发作过一次后头晕乏力感都会特别严重,不过一般在可忍受范围内。

  也许是林自己想去呢?他想。

  走廊两侧全是科技感十足的白色金属,林静恒顾及到陆必行的...

  *时间线设定在原著林静恒刚回来不久后

  从电梯出来之后,陆必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眼睛下方带着一点泪痕。看见林静恒在看着他,赶忙用手抹了两下,林静恒则恰好偏过头看别处。

  “咳咳,我们现在去哪?”陆必行问。

  林静恒朝走廊那头抬抬下巴:“大厅。”

  “真……看风景?”陆必行眨眨眼睛。

  “唔。”林静恒转向他,“你要是不舒服直接回家睡觉也行。”

  “那没有。”陆必行赶紧说。

  其实是有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每次发作过一次后头晕乏力感都会特别严重,不过一般在可忍受范围内。

  也许是林自己想去呢?他想。

  走廊两侧全是科技感十足的白色金属,林静恒顾及到陆必行的身体情况,拉着他的手走得很慢。陆必行在旁边暗自回味刚才电梯里那个吻,身体依然会在联想那段记忆时微微颤栗,不同于lsd回溯症状发作时的病理性颤抖,那是一种尘封许久的开关一朝被打开的兴奋,埋藏多年的甜蜜回忆和当下亲密的切实接触裹挟着他深深陷入,忘记一切,想要更多。

  “嘶……”林静恒突然停下脚步,抬起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晃晃,似笑非笑看着陆必行:“我跑不了,用不着这么大劲。”

  陆必行猛然回神,条件反射松了手,捧起林静恒的手检查,内疚得头皮发麻:“又弄疼你了吗?对不起林,我有时候控制不好力气,我……”

  他“我”了几秒,转而拽住了林静恒的外套后摆。“我拉你这里好不好?”

  林静恒却说:“不好。”

  陆必行:“……啊?”

  眼前的人委屈巴巴的模样惹得林静恒一阵心疼,便也省了大喘气,一本正经建议道:“拉着我衣角像什么话。我抱你怎么样?”

  一阵尴尬的静寂,然后陆必行红着脸重新拉住他的手往前走。

  林静恒忍俊不禁,边笑边让他放慢速度:“走慢点陆总长,我跟不上。”

  “……”骗人,跟不上是假的,怕自己又头晕是真的。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有某种魔力,陆必行忍着又蔓延到脸上的热度,有生以来第一次臣服于联盟男神的致命温柔。

  拐过一个弯,贴墙处有几个自动贩卖机,再往前是一面面大小不一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往上看是繁星点点的夜空,往下看,目之所及是温柔的煌煌灯火。

  林静恒拉着他走到自动贩卖机前。

  “今天本来是来这里给你买糖,最后没买成,不过现在也一样,想吃什么自己买,顺便给我来罐啤酒。”

  陆必行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统帅,一般这种情况该谁请客?”

  林静恒不客气地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谁让你吓我的。”

  好吧,这个确实没法反驳。

  几分钟后,林静恒和陆必行在一扇最大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面前放着几罐啤酒和几瓶果汁,倒真看上了夜景。

  林静恒抿了一口啤酒,陆必行就抱着罐甜橙汁贴了上来,林静恒偏了偏头,那只空的手就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冷就抱着我。”

  “林,我是不是……太粘人了点?”话虽然这么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往里拱了拱。

  “唔,和我想象的,还差得远。”基地的大楼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他和陆必行也是第一次在非上班时间在工作场合约会,感觉很新奇,却很放松。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陆必行觑着他的神色。

  林静恒看着窗外的夜空,喝了一口啤酒,说:“你以前那样。”

  林静恒的语气很平和,只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说的确实没错,十六年前的陆必行明媚活泼,整天上蹿下跳,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往他身上挂留他过夜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那时候林静恒嘴上嫌弃,心里会觉得很可爱。

  作为观景厅,这里晚上的灯光是小功率的,会设置得昏暗点。林静恒在暗处的侧脸被黑暗勾勒出一个孤寂的弧度,对方脸上的神情安静柔和,注视着窗外的眼神像是在怀念什么。

  陆必行心口莫名一酸,下一秒手里的铁制饮料罐被捏到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小声响,亮色的橙汁撒到他手背上。

  林静恒听到动静回过神,低头看见他的杰作:“……你怎么了?”

  “……”陆必行不敢看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机械地擦拭手上的饮料。他突然觉得悲哀,林静恒刚才那个承载着怀念的眼神刺痛了他,他自知现在的自己和之前的自己差别很大,所以一直在努力找回之前和林静恒相处的模式,但林静恒说还差得远。

  原来他就像个失败的模仿者,东施效颦,努力半天没模仿到一点神韵,心里疼倒是真的。

  真可笑啊。

  脱了缰的负面思想不受控制地飞出地心引力,拽着他整个人也脱离坚实的地面,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眼前模糊了一下,又开始头晕。

  他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又有一些顾虑记得林静恒还在他身边,有心调动起自己从前随时随地泼洒鸡汤的本事自我宽慰,但此刻混乱的大脑宛如中了病毒,正向积极的东西完全酝酿不出来,反而有个疑问悄然浮出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

  你喜欢的是他对不对,根本就不是我。

  那根弦陡得绷紧。

  林静恒看见他低头擦着手上的污渍,擦着擦着就把大团纸巾攥成了碎末,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样子是在忍着极大的不适。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你又不舒服了是不是?”林静恒摁住他微微发抖的手,心里一紧就想抬起他的头看看情况。

  陆必行却不让他看,垂着头抵上他的肩膀,声音尽量平稳开口:“唔,有点头晕,一会就好。”

  林静恒似乎是叹了口气,任他靠在自己身上,从纸袋里找出买饮料附赠的湿巾,执起陆必行那只被饮料和纸巾屑搞得一团糟的手,给他把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

  陆必行一边觉得现在的自己配不上林这样的爱护和耐心,一边又忍不住沦陷在这种温柔中不愿抽离。

  他想自己在黑暗中慢慢腐朽,又怕离林静恒太远会更讨人厌;他想更靠近林静恒,但怕自己拙劣的模仿依旧会让对方感觉到还差的远,沦为和对方记忆深处的爱笑小青年长着相同的脸的替身。

  心脏处又传来一阵熟悉的神经痛,他抓紧了林静恒的衣服,大半力气被迫卸了下来。

  他把脸深深埋在林静恒的外套上,咬紧下唇维持着声线不颤:“静恒,我可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好不好?”

  林静恒心里着急,想看看这人的情况,但陆必行说没事死活不抬头,林静恒看他意识还算清醒,也就没再坚持,想先把人带回家再说。

  走出大楼后,陆必行趴在林静恒背上,被外面冰凉的夜风吹得心情被迫平稳了不少。拜这么多年的经历锤炼,短短几分钟外露的情绪就被收拾好了,关于林静恒喜欢的是原来的他这个发现被定格在大脑中的未知区域。

  他一时还没想到解决方法。或者是根本没去想。陆必行现在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好奇心旺盛,用理论和激素验证爱情的乐观科学家,朝朝夕夕的总长生活让他学会心里天崩地裂,脸上不动声色,情绪出口收束成细细的一线。想倾吐的,想质问的通通说不出来,只能化作一根细针反扎向自己。

  林静恒把他抱到车后座的时候,陆必行往里缩了缩,面对着椅背。

  林静恒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皱眉:“还是很难受?”

  陆必行含糊地嗯了声。

  “你是不是冷?”林静恒察觉到他整个人蜷缩着,没等他回答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人上身裹了个严实。

  “再坚持一会,带你回家。”

  林静恒打开了车内的温控系统,把车内的温度调整到一个温暖的级别,陆必行抱着他那件尤加利洗涤剂味的外套,只来得及伤心了一会,意识就渐渐飘远了。

  他现在的身体还很脆,下午没来得及再休息会就被林静恒又带出来了,故而身体透支后这一觉睡得很沉。

  但梦境是光怪陆离的。

  梦里的林静恒总是穿着普通的棉质白衬衣和黑色长裤,经年不变;而自己身上偏休闲风的乱七八糟衣服逐渐变成了正经八百的深色正装,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时期。

  他在梦里看见林静恒抱着那个更加年轻更加爱笑的他,他们互相调侃,拥抱,亲吻,滚在一起做更亲密的事;过了一会又看见林静恒抱着更加成熟的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遍体鳞伤,林静恒就很耐心地凑近他满身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吹吹。

  他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里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在现实里,在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陆必行从来都不敢无所顾忌地释放自我。可这是在梦里,他委屈地无以复加。

  谁能救救我呢?他想。

  救救我吧。

  TBC

  【这些年,陆必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恩威并施,把内战的第八星系强行压平,那些心思诡秘的政客们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得立刻判断出对方想要什么,才不至于落于下风,他分明比当年那个只会跳上高台灌鸡汤的年轻人圆滑多了,也游刃有余多了。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在林静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挥失常。

他很努力地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用昔日的方式和对方相处,可是怎么都不对劲,自己都感觉得出,他像个拙劣的仿品,邯郸学步,把自己学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瘸腿人。】——摘自原著“东施效颦”

发现这篇每一次更新的感情变化犹如过山车,给我快写分裂了。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完结,只要致幻剂后遗症这个炸弹还存在,就能一直可持续发展。

彩蛋是湛卢的两位主人恋爱观察日记1。

楚
不敢相信小白当时的心情会是怎样...

不敢相信小白当时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我不喜欢向误解者解释,海有潮汐,真相会随着落潮浮出水面,而我等得起。”

原画师: AAA手抓饼批发师傅

不敢相信小白当时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我不喜欢向误解者解释,海有潮汐,真相会随着落潮浮出水面,而我等得起。”

原画师: AAA手抓饼批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