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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长四十米的水母

《海生尔》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云次方特别活动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之十六


你已经被我的音乐之网捕获,我的爱人

我的歌声如天空般广阔

我的灵魂诞生在你泪眼的岸边

你的泪眼就是梦乡边界的起点
 


☁ 现背,无差偏嘎龙,伪纪实,全是假的,勿上升!

☁ 大龙第一视角,第一人称,第一章时间为2023年10月

☁ ooc和bug属于我,二位先生属于彼此

☁ 文章稍微有一、、长


“要是咱俩...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云次方特别活动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之十六

 

你已经被我的音乐之网捕获,我的爱人

我的歌声如天空般广阔

我的灵魂诞生在你泪眼的岸边

你的泪眼就是梦乡边界的起点
 

 

 

☁ 现背,无差偏嘎龙,伪纪实,全是假的,勿上升!

☁ 大龙第一视角,第一人称,第一章时间为2023年10月

☁ ooc和bug属于我,二位先生属于彼此

☁ 文章稍微有一、、长

 

 

“要是咱俩换一下,你是海边出生的呢?”




都!是!假!的!

 

 

我选择下海

[云次方]情诗组之一·寥廓江天万里霜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云次方特别活动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之一

你是我的向往

你是我的渴望

你是我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道路

我为了你而快乐,也将为了你而痛苦


写手 @我选择下海 

画手 @一细就化头掉发 

活动官号 @双云情诗组 


30k的puppy love,全文虚构,经不起考据。

没有肉,但是有一些骚断腿的行为。

有护工暗示,自己斟酌。

(我很喜欢,希望找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咱们一起看看)


BGM:阿云嘎《八步半的房间》 ...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云次方特别活动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之一

你是我的向往

你是我的渴望

你是我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道路

我为了你而快乐,也将为了你而痛苦


写手 @我选择下海 

画手 @一细就化头掉发 

活动官号 @双云情诗组 




30k的puppy love,全文虚构,经不起考据。

没有肉,但是有一些骚断腿的行为。

有护工暗示,自己斟酌。

(我很喜欢,希望找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咱们一起看看)


BGM:阿云嘎《八步半的房间》  



 

寥廓江天万里霜

 

Summary:他对他的喜欢,是天寒地冻我自敞亮,而因为敞亮,连萧索也化作光景美好。


 

  

0.单恋不过

 

阿云嘎把郑云龙当亲人。

郑云龙把阿云嘎当爱人。

 

 

 

1.其实你是一幅画 狠狠往这旧人心上挂

 

2009年夏,北京,海淀区万寿寺路1号。

 

北京舞蹈学院一介弹丸之地,说是全北京面积最小的高校也不为过。正对面儿是紫竹院公园,斜对面是国家图书馆,树和知识都是茂茂盛盛的,是个宝地。

 

西边是小吃街,脏水曳地。四周车道儿都是一行,窄窄的,还假大方隔出大半作自行车道。总而言之,道路狭隘,插满栏杆,本地人开着好车来的得捏一把汗,很不好走,也无处可停。后头一排北舞的家属楼宿舍区,下头沿街的商铺挤挤挨挨开满了舞蹈用品店。

 

每年的开学季,这里都会挤满了新生和新生家长。尤其是学民间、学古典、学芭蕾的,早早知道需要用到什么样的练功服。家长带着孩子,买上一套全新的,赶在真正开学之前提前备好,让孩子上课的时候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地穿去,好多换老师一个青眼。

 

不止校园背后,整个学校都被人山人海环绕。夏季的尾巴,枝叶郁郁葱葱,荫色从熙攘的人隙间透露出来,绿草葳蕤。北舞树极多,阿云嘎在门口站了一阵子时间,被人流撞了两三次,被咬了五六个包在腿上。

 

他拎着一个有些旧了的布面箱子,黑的,近轱辘的地方被磨损得秃噜了皮,露出带着线头的灰色的里子来。

 

怀揣着餐馆和大哥分别为他带上的一点点盘缠,打工攒下的一点点积蓄,站在这扇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崭新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阿云嘎进门的那一点点勇气都烤化了。

 

大多新生基本都是有人陪着来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哥大姐,姑姑婶婶叔叔伯伯,再不济找个常驻北京的兄弟朋友,送一把。鲜少有他这样。一人一箱子,除去听说会发的床垫被芯,再背一个舍不得扔了的脸盆,站着像根长长白白的细葱。

 

新生招待的志愿服务站就在进门这一条道的两旁。阿云嘎被学长拦住了,对方挂着志愿者的绶带,友善地冲他笑,问他:“同学,你是哪个专业?”

 

阿云嘎说,“舞蹈编导,音乐剧方向。”

 

对方听他口音,一下子笑了,“少数民族的同学吧?我是你直系的师哥。”他仰头看着他,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像只招财猫。伸出手:“我叫于晓璘。”

 

“您、您好,我叫阿云嘎。”他紧张地回握上去。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见风,见草,见日头,见牲畜,都比见人多。那会儿的阿云嘎认生,骨子里的怕,遇见陌生人怯得像只小羊。

 

可在舞台上的时候却又从不怯场,站上舞台,抬头挺胸便能放光。

 

事后阿云嘎为了这句必然是出于脑筋搭住的“您”懊悔了好久,毫不意外,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老梗重提,且在他俩共校期间笑足了他三年。毕了业还忘不了,说着说着,直到再也无法说,直到那个内蒙小孩儿长成不动不摇的山。十年后的阿云嘎再在受众流量千万的大平台上露面,早已一丝没有年幼时抗拒人的痕迹,迎来送往,倒显得热络有余。

 

这些当然是后话。阿云嘎把自己的行李送到宿舍,他报道来得早,宿舍里没有人在,阿云嘎探出门口,走廊里来来往往,更多是家长,提行李拧抹布拎着扫帚簸箕,捋起袖子帮孩子打扫卫生。

 

阿云嘎找到自己的床铺,把箱子推进桌子下,蹬上梯子,用手指擦了床板的灰,不算脏。北舞这点儿地方,宿舍楼从来空不出多久,兴许两月前这儿还热乎乎地被旁人睡过,再和着啤酒眼泪搬走。对阿云嘎来说,这种程度他打扫起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对门打闹的动静传来,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闹腾有余矫情不足,很快和新舍友熟络,收拾个屋子都能挥舞着抹布打起来,尖叫和大声的脏话连着捧腹大笑一个劲往他屋里挤。阿云嘎居高瞧了瞧暂且冷清的屋子,存了点儿小心思。他从爬梯上下来,擦了擦手,打算出去溜达溜达,等有人来了再回来收拾。

 

 

 

阿云嘎经过校篮球场的时候被一颗球砸到了头。

 

嘭地一声闷响,砸在他侧后脑,敲得阿云嘎人懵了半晌,才想起来去追那颗蹦跳着跑远的球。等他逮住那颗球,抱在怀里走回来,才见着他原先站着的位置面前,多了个少年。

 

寸头,高高瘦瘦,像根电线杆子。阿云嘎自己的身高便足够看寻常人的脑门儿,这人比他还高,一双眼睛两道剪裁精美的弧,黑白分明地粼粼波动。而浑身上下美的也只有这双眼睛了,剃着短短的寸头,像鲁迅先生那样的毛刷。一身上下晒得黄里带黑,又由于运动而脑门子发出红来。

 

他满头的汗水,把浓密的眉毛也打湿杂乱。人喘着,不修边幅极了,上唇上和下巴都长着三两小羊胡子,张着嘴露出牙缝好大的两排喘热气,简直像子夜里刚生出来的小牛犊,精神得很。穿着颜色杂乱的休闲衫,扣子都系得乱七八糟。阿云嘎一低头,好家伙,鞋带儿都一边长一边短。

 

他们非常木然地完成了球的交接,彼时两个人还谁都不善社交。阿云嘎把球还给人家,听着那人说了句“谢谢”,又抹了把鼻子,说了句“对不起昂,不是我砸的,我只是来捡球”。

 

阿云嘎听得一愣,他眉头刚撇下嘴角松开,还没反应过来想笑,对方已经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2.据统计 全世界75.94亿人口 其中100.01%有过暗恋行为

 

他不知道的是,郑云龙从他报道那一刻,拿着父母刚买好的练功鞋、等着他们帮他处理令人头大的行李,就站在他身后,直勾勾望着他。

 

“在舞台上的时候却又从不怯场”,这话也是郑云龙说的,后来的郑云龙。

 

两个人艺考的时候就是三轮打包绑在一块儿厮杀的冤家,当时阿云嘎一身豇豆绿,细细的胳膊腿儿,支棱着长手长脚地跳了首蒙古味儿的Jazz,舞姿大概就是张开五爪哪里都挠;唱腔也是稳中带皮,还唱的英文,忒国际范儿。

 

那时候的郑云龙不会知道阿云嘎窝在平房里就着应急灯背那些英文唱词儿的前尘,他本人穿着个藏蓝长袖外套雾霾灰色裤子,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唱了首《就在这瞬间》,和蒙味唱跳形成鲜明对比。

 

唱完郑云龙转头融入贴着走廊的一排背景墙,再想起刚才那条豇豆一甩刘海儿,甩出诸如“这简直是艺术家的水平”“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我要考不上了”等弹幕搁脑内交相辉映。

 

 

 

人总是对见第一面印象深刻,迄今,而立之年的郑云龙仍然能详细地回忆起艺考时的种种细节,再顺着每个大的节点抽丝剥茧,每一丁点回忆都从薄薄封土里头嘭开,实有快意。

 

入学那天也是记得很清晰的。郑云龙倒了个不大不小的霉运,行李给托丢了,幸好爹妈在身旁,帮他打电话沟通去找。学校晚些时候还要开家长会,郑云龙帮不上忙,干脆便被丢到操场里。

 

北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歹也是几千个人穿梭往来的操场上,谁能知道一砸就砸上了个阿云嘎。

 

后来行李到了,郑云龙在报道处领了钥匙上自个儿宿舍,打开门人都到齐了,正热火朝天地打扫收拾。

 

他扎在门口,看着那内蒙人。过会儿内蒙人先发现了他,也停下手里铺褥子的工作,抬起他的眼睛,澄亮的,嘴角向下,人又细又白。

 

他看见他了,有些惊讶,但惊讶中却好像是向喜的。

 

郑云龙也愣了下,咧嘴笑开。“好久不见,我叫郑云龙。”他说。

 

 

 

晚些时候郑云龙带着父母在学校里逛了逛,又带他俩吃了饭,便送两位去开家长会了。他探头探脑往阶梯教室里看,里头的家长形形色色,落到郑云龙眼中,哪怕他们大多因为子女入学而露出喜气洋洋的神态,仍皆是被生活磨砺的愁容。

 

有张年轻的脸也不例外。

 

阿云嘎是自己去开家长会的,几乎是几百人的教室内为数不多的几个。郑云龙想起来,在宿舍里头四个人一起大扫除的时候,也只有阿云嘎是没有家长跟着的。

 

郑云龙突然无端端生出了些愧疚来,好像他自己是造物神,却对阿云嘎短斤少两似的。

 

他们有个QQ群,新拉的,从班级群里头脱胎出的宿舍群。郑云龙打开爸妈给新换的智能手机,HTC的,打开那个群,里头姓王和姓孙的那两个汉族同学十几分钟前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我买个西瓜回来?”好像什么都落停了的郑云龙感到先人一步的无所适从。

 

是那个阶梯教室内开会的内蒙人回复的他。

 

“不用,你人回来就好啦~”蒙族人是这么说的。

 

 

 

开会主要说的是军训的事儿,第二天一早,父母们都回去了,把几百名本科生叫去开了个动员会,下午就拉到房山的军事基地。

 

郑云龙晒了没两天就中暑了,被架到医务室上吐下泻的,每日混沌不知白天黑夜。跟王建新和孙葛川野也是那时候熟起来的,尤其是王建新,把他弄到医生跟前,后头没事了撵也不跑,赖在身边一边照顾他一边嘲笑他。

 

后来听大川说,内蒙人在第一天晚上的开营式上就被选成班长,后来又被教官挑到国旗班去了。也是,郑云龙望着医务室空空如也的天花板想,瞧那人站着的样子,穿起军装应当有模有样。

 

训练不在一块儿,他们只凭借着宿舍群里的插科打诨时不时地联络些感情。国旗班训练紧,阿云嘎在群里发言很少,但每次总带着条小波浪线。王建新来看他的时候总会暗暗跟郑云龙吐槽受不了。

 

至于为什么受不了,等郑云龙归队了就知道了。班长嘴角向下,整个人阴郁沉闷,说话也极寡,郑云龙装疯卖傻逗不出一个展颜大笑。这事儿太打击人积极性,再想想人家那小波浪线,难怪受不了。

 

熟稔也熟稔,他能感觉阿云嘎对他们三个要更敞开心扉。可大概人性格便是如此,肃着脸年过半百的样儿,多去的那些岁月仿佛全化作内里的修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一挥衣袍就能上去跟恶势力大战三百回合的那种得道高人。

 

结果慢慢被他们仨水滴石穿,那天甚至学会和他们开玩笑了。基地操场旁的行道树下落叶与尘土齐飞,阿云嘎一句话说完,见另外三个男孩儿盘腿坐着不说话,一时有些讷讷,“呃、我说错话了吗?”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最终用一种父亲见到亲生儿的喜当爹般的激动,一致决定当晚抢到了淋浴头后让内蒙人第一个洗。

 

 

 

郑云龙惯常的性子,说是不好说话也行,说是好说话也行。他自己的主意挺坚定,半寸都不愿为不相干的旁人退让,除此之外的问题倒全是“随便”。

 

应该是军训快结束那阵子,王建新发现郑云龙对阿云嘎近乎是“言听计从”。

 

平时在人多一点儿的地方说句大声话都会红了耳朵低着头笑的大个儿,文艺委员动员了48小时没动成,阿云嘎随口起了个哄就上汇报表演唱歌去了。

 

他在上头唱,阿云嘎在下头看,唱完了郑云龙有些犹疑的目光落过来,他们含蓄寡言的班长一反常态接了个稳稳当当,站起来鼓掌,带头叫好。

 

一叫好郑云龙的耳朵更红了,匆匆还了话筒就跑回来。

 

王建新那会儿第一次觉得,分明大家是一起认识相处的,这俩人却好似已经走了好远。

 

 

 

郑云龙家管得严,家教紧,妈妈极爱干净,动辄收拾得家里漂漂亮亮窗明几净,难擦一点灰。

 

到了宿舍到底保留了一些些良好的生活习惯,初见时候倒还没有熟悉到不分你我滚到一起去。郑云龙打完篮球抱着球回来,把篮球往桌子底下一塞,舍不得就着身上汗透的衣裤坐下来,好好儿地便站在空凳子边上,摸摸这个弄弄那个,总之找点事儿干。

 

他这习惯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每次总要换上稍干净点儿的衣服才会往板凳上沾屁股。一开始舍友们都不知道,男孩子们——尤其是打球踢球的,玩得浑身泥点子透着汗水,往郑云龙凳子那瞅一眼刚想坐,郑云龙赶紧眼明手快自己一屁股占下。

 

后来渐渐地大家也默不作声地发现了,也都纷纷选择尊重。那天郑云龙喊阿云嘎借他笔记,阿云嘎刚从门外进来,掏出本子,俩人就挨着郑云龙座位聊了两句。班长大概是有些累了,顺腿就在郑云龙凳子上坐下了。

 

另外俩人见怪不怪,等着听郑云龙轰人。

 

可半天不见郑云龙吭声。回头一看,阿云嘎坐在凳子上翻活页本儿,郑云龙特乖巧蹲在凳子边儿的地上,人仰着头,大大的眼睛水灵灵地,目光在阿云嘎的脸上和腿上的笔记之间来回移动,特乖巧地答应。

 

那时候他俩再次意识到了些许不同。这种瞬间还有千千万万,但到底并未真往哪处上纲上线地想。

 

 

 

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相处确实靠缘分。他们一屋子这四个人,恰巧同气连枝,大家伙儿三观都差不到哪里去,性格也爽利,这么样四个男孩子同吃同住在一块儿,自军训基地回来,一周多就好得要穿一条裤子。

 

好到郑云龙以为天生与室友合该如此。听说别的寝室吵架的盗窃的,勾心斗角的大打出手的,更多的是各个相对沉默,互不干涉,仿佛不喘气了也与旁的无关似的;郑云龙先是惊讶,惊讶后又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后是庆幸。

 

 

 

有常言云道联谊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适应了大一入学新生活的一阵子后,他们便根据学长学姐的介绍摸到了北舞学生常去的酒吧。

 

离学校算不得近,郑云龙去的次数因而不多,就算去也是靠在吧台边儿上,一张脸埋在蓝紫色的灯和烟里,一边等酒一边等人:等酒是等酒保续上下一杯,等人是等同行的哥们儿赶紧完事。

 

他那时候仍然不怎么爱跟陌生人说话,只喜欢跟熟人撩骚到没了边儿。同级的爱去酒吧玩儿的小姑娘们听说郑云龙,只道是个骚话很多的青岛高个儿。女孩儿们私下议论的时候还会惋惜,开学军训那会儿还挺好看的,怎么入学没几个月肉眼可见地横向发展?

 

郑云龙小时候挑食,再加上实在长身体的年纪没过,一八七的大个儿食量多少那都是不为过的。然而遇见阿云嘎之后不一样了。入学没多久郑云龙就懒到习惯了阿云嘎带的饭,作为客气的报答,他什么都吃,阿云嘎带什么吃什么,带多少吃多少,以表尊重。

 

人都是会变的,小时候难养的,长大了多半要了命地好养活,郑云龙显然是这类,而阿云嘎赶上了养他的好时候。再往后熟悉了就更过了,阿云嘎吃得少,有的时候怕浪费了,他尝过的郑云龙也照样儿吃,一碗汤汤水水的接过来就埋头动筷子。

 

也难怪被喂得肉都冒出来了。靠在吧台角落也不招眼,郑云龙乐得无人理会,自己喝酒相比社交要更开心。

 

跟绝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儿一样,他们寝室的男生友谊也在一起泡妞之中逐步发展深化。

 

郑云龙帮王建新钓一个芭蕾舞系女神起早贪黑钓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鼓起了他对熟人日渐软弱的脾气。他问王建新,“跪舔女神有什么好的啊?”

 

闻言王建新用质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儿,“是哈,我可观察你好久了,一副玛丽莲梦露从你面前走过都无动于衷的样儿,您是真活佛。”

 

郑云龙无谓他讲,一边拿舌尖剔牙一边歪着脑壳听。他突然瞥见远处一个穿白衬衫留长发的,男生,看身段,也是北舞学生。他托着脑袋问王建新:“哎,你看那人漂亮吗。”

 

“谁啊?——男的啊?”王建新探头探脑半天从希望向失望高台跳水,“美是美,可男的有啥意思啊?”

 

郑云龙露出经典派大星式蹙着眉憋着嘴的表情,一双眼睛瞟他一眼,好像银勺子从牛油果肉里严丝合缝地剜下一块。他又问,“嘎子怎样?”

 

“‘怎样’,”王建新说,“帅啊。”

 

“……”

 

“你这什么眼神……噢,我操,不是!你——”话音停到此处,王建新看见郑云龙皱起眉头,他突然自己也结巴了,“哦、哦,也没啥,猜到了,能理解……”

 

他怕郑云龙不信似的,又说,“真的,没事儿,Musical is gay啊!”

 

郑云龙没承认也没否认。

 

“保密昂,今天。”他只是说。

 

 

 

3. 秘密 只泄露给了巴别鱼

 

2009年的中秋节正好并在“十一”里,学校里的学生走了大半儿。孙葛川野和王建新也回了家,即便一个就在市里,一个出市也不远。

 

郑云龙没回,阿云嘎也没回。两个人晚上吃了顿饭,搬了箱啤酒趁着宿管大妈不注意回了屋。郑云龙用牙替两人开了瓶盖,阿云嘎沉默地与他干了杯。

 

郑云龙和班上其他同学熟起来用了一周,他的社交手段简单却粗暴,总也不过是互损互扯头花那一套,但算是好用。和阿云嘎要相对长些,总之一个月下来,也算是卓有成效。

 

阿云嘎对他态度软化得极其明显,幅度堪称作弊。郑云龙随便说说玩笑话他都会捧场,一开始还只是捧场,后来会接话会捧哏,还会笑,虽然笑得不算大,比起其他仨人捧着肚子的酣畅淋漓也相去甚远,但总而言之是会笑了。

 

外头的冰壳敲开,还是能看出内里属于少年的柔软和好说话,硬是心智如磐石不易被世事撼动,软是长着那样一双眼睛对什么都能爱能好奇。郑云龙早看出他终究还是那个会发波浪线的阿云嘎,他对他不由自主的依赖接受得比阿云嘎自己还坦然。也许因此,阿云嘎也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比谁都快。

 

他俩当晚看了部文艺片,是台 湾导演的,不足一百分钟的短片,分了好几个故事单元,讲的亲情。阿云嘎看电影喜欢先查查信息,主创,大致情况等等。他浏览着百度搜索出来的词条界面,看到一部分讨论提到导演政 治立场不好的,拉了拉郑云龙想提。

 

一转头却看见大个儿咬着自个儿嘴唇看屏幕,眼睛里的水光闪得前所未有地亮。阿云嘎张了的嘴最终把话含了下去,他不堪打扰,从自己桌子上抽了张纸递给郑云龙。

 

 

 

阿云嘎在整个大学四年间遇到过无数酒局,校内的,校外的,无数杯推到他鼻子底下的酒液,他全都拒绝,片叶无需沾身。他唯独喝过两次酒。

 

两次酒都是主动喝。

 

郑云龙看完之后拿着一瓶新开的满装青岛上宿舍露台呆了好久。阿云嘎闭嘴甚至闭气,自己当自己不存在。俄而郑云龙自己也信了只他一人,干脆就与阿云嘎隔着一道门哭得抽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他和他妈妈吵架了,这才没回家。但他这时候后悔了。郑云龙在阳台上一直等待着眼泪流干了,夜风荡着阿云嘎新洗的外套陪伴他,直到郑云龙握着空酒瓶,打开阳台门从暗中迈入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阿云嘎还在等着他。

 

他们面对面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刚哭过的鼻子总是更容易酸,郑云龙再新咬一瓶瓶盖,牙槽又酸又抖得咬不开,被阿云嘎夺过来拿勺子撬开才还他。

 

“我后悔了……我妈老了。”郑云龙说。

 

他眼前浮起母亲带着白发的发脚,那根枯白的头发是怎样嚣张不识趣地添在了他曾以为将永驻的美人容颜上。时光匆匆得他惶恐,只好借着酒劲瘪着嘴忍,忍不住的抽噎和眼泪又溢出来。

 

“——我想家了。”他说。

 

阿云嘎第一次喝酒就是那次,他陪着郑云龙,手上的玻璃酒瓶握得快要染足人的体温成了精,终于放到嘴边灌了一口。

 

“你知道部队怎么喝酒吗,大龙?”他的声音又轻又温柔,“逢年过节的,团长会给大家满上,人手一个的那种大杯,搪瓷的,倒到杯口齐平的那种,白酒。所有人站起来,然后团长说,‘我简单讲两句’,又说,‘大吉大利的日子,咱们把这杯酒干了,其他随意’。所有人喝起来,那都是——那都是一口闷的。喝完之后很多人就不行了,躺着的,趴着的……”

 

郑云龙被他的故事轻易带走了注意力,泪不流了,弓着脊背偶尔抽咽,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细细听着。

 

阿云嘎故事多,也少。多是多,都是他不愿对人讲的,因此实则少得可怜。只是此刻,有这么位赤诚的忠实的听众,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肺也掏出来。后半夜,屋内斗灯只射一顷,鬼使神差地让阿云嘎把自己的身世也当故事吐了出来;讲完了,一身细汗。

 

吐出来他以为自己会悔,却是好像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是——听众是郑云龙。他听完眼睛还是那么亮着的,却不敢看他,大手握在自己的膝盖上,颤。

 

后来郑云龙整个人都在发颤,不再哽咽,只是眼泪大颗大颗掉。好在当晚阿云嘎早就陪着他哭,酒精弥漫的晚上倒也不显得出格。阿云嘎能感觉到对方怕摔碎了瓷娃娃似的怕起他来,他有所预料,虽不至失望,但也黯然接受。他像对天主教的神父忏悔般说出了自己的过往,但他只希望神父不再伤心。

 

 

 

之后,这段故事在那间屋子生活的四年内再未被任何一人提过。说另外两位不知情也夸张,只是他们不论是从学籍档案、奖学金申请、贫困生助学计划或者是老师同学的嘴里听过再多只言片语,也总不会有如当晚郑云龙所得的那样,听当事人细细讲述的机会。

 

郑云龙事后再回想起那个他的愁绪小巫见大巫似的晚上,也丝毫不愧情绪没跟人分出个高下,反倒是极恨自己表现不佳。他总觉得那晚阿云嘎是对他的反应有所期待的,但他却终究辜负这些期待,使得蚌此后对他内里的勾回再闭口无言。

 

但也有好处,在这间四个人的寝室里,他们从此有了两个人的秘密,这倒是很紧要的。若有似无借着这点儿东风,他们不出时日很快好得人尽皆知,尤其同屋俩人,可谓深受其害。

 

早晨被阿云嘎兢兢业业挨家挨床叫早的时候,正是把敌我矛盾转化成敌人内部矛盾的重要时机。王建新深谙此道,闭着眼睛都能喊,“嘎舅,你先叫你儿子去啊!”

 

郑云龙困得迷迷糊糊,仍然一翻身压下被子龙颜大怒:“王八建新,别占你老子的便宜!”

 

孙葛川野的声音从顶头远远飘来,“他没占你便宜啊龙哥?”

 

阿云嘎站在寝室中间看着三个绞着被子不撒腿的人闭着眼睛斗嘴,来来回回看他们踢了仨皮球,掐着腰暴喝一声:“给我起床!!!”

 

 

 

郑云龙高中就再也没传过纸条,邀请他不来,传到手里都不接;倒不是多道德标兵,而是嫌他们传来传去的,嘴碎,烦不烦。结果人到了大学,遇见阿云嘎,越活越回去。

 

他们不少公共大课,譬如什么“舞者的保健与舞蹈健身”“舞蹈历史与文化”等等,上的人又多,挤挤挨挨的,热得郑云龙不行。

 

第一堂课一般会讲课堂要求,作业、考试的详细内容和规定日期,谁都不敢缺席,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听了十五分钟半数的人开始犯困,连阿云嘎都在偷偷地瞄教室的前后门。

 

一张纸团扔到他的面前。

 

阿云嘎先是警惕,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想法填了一脑子。终究是好奇,小心地留意着在讲台上迈着四方步的老师,低头借着桌面掩盖打开了纸团儿。

 

上面是郑云龙的字,本来就跟规矩不怎么沾边,再加上人写得肆无忌惮,更是张牙舞爪。

 

——能走吗?

 

他看郑云龙一眼,那人干脆趴在桌上,只露出半边脸来,瞧着他一动不动地。慵懒的眼皮扇了扇,像在说话,用眼睛把他的问句又重复了一遍。

 

彼时阿云嘎汉字书写还成问题,咬着笔头想来想去,回得很简单。

 

——不好出。

 

后来郑云龙知道这回事,干脆恬不知耻要求,“以后龙哥陪你传纸条练汉字吧。”

 

阿云嘎闻言,默默将手底下正在临摹的字帖盖上,往桌子里推了推。他抿了抿嘴笑得无奈:“好吧。”

 

挨着坐的时候倒是可以直接说小话。十年之后的镜头面前,郑云龙显然已经习惯了替阿云嘎重复听不懂的句子;大抵便是因为一起上课时就是这样过来的。

 

不是所有课两人都能坐一起。郑云龙倒是想这么努力来着,可阿云嘎似乎少一根这方面的筋,觉得大家各自坐各自的,无妨。郑云龙起得又晚,很多时候紧赶慢赶,也只是能离阿云嘎近两排。

 

纸条便要蜿蜿蜒蜒,经过同寝或是同班同学的手里,顺便成为祸祸他们的毒手。一学期下来,除了少数嗑到飞起的,其他人大都不堪其扰。

 

好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平时传纸条,考试只能在英语试卷边上画小丑人。

 

大英课老师估计是被郑云龙的涂鸦丑到了,气得打了个59,她对着抓耳挠腮的郑云龙,简直恨不得叫家长。

 

恰巧阿云嘎拿着58的卷子应声进来,郑云龙变脸似的眉开眼笑朝人招手,一边对老师说,“这儿来了,家长。”

 

阿云嘎羞得耳朵红了,拿着自己的卷子,咬着嘴角腼腆的笑了一下。

 

大英课老师欲言又止简直当即里外不是人。

 

 

 

大一下半学期,市领导突然莅临检查。学校找系里开了个会,系里又找班委开了个会,最后一锤定音,音乐剧系跟其他专业一样,要总体出一个小节目让领导观摩观摩。

 

时间紧,任务重,没人想负这个责。在学校里向来是官大一届压死人,学长学姐层层推诿下来,这事儿最后就成了09级新生入学献礼。阿云嘎下半学期经过一次改选仍然还是班长,作团支书的女同学再一推脱,作为他们班唯一的代表去开了会。会上一外代表被集火得张口结舌,最终也没能把这个包袱推掉。

 

阿云嘎心里自愧,前期挑选剧目、分配角色、剪裁剧本全都熬夜包下,趁着上课把任务分下去,接着各方回去各自背词。郑云龙帮了几把手,再多的阿云嘎却也不让他多管,按时让他睡觉去,只是他不知道郑云龙盯着他微明的一点台灯睁眼到天明。

 

彩排时间也许是由于占用了课余,到了点儿,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半数不到。阿云嘎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在排练厅数人;他的责任心向来强得折磨人,既磨别人也磨自己。眼见半小时过去,人都还没到齐,急得在台上问了几遍剩下人的去向。其他人或是不知道,或是嫌他语气冲不愿搭理,总之无人回应,各干各的事儿,兀自在台下窸窸窣窣。

 

阿云嘎急得烧心,眼见第二天领导就到,他们的戏还八字没一撇。郑云龙人还没睡醒,窝在角落,玩手指。直到阿云嘎发了通火又觉察自己失态匆匆大步夺门而出,才懵懵然抬起了眼睛。

 

他用一个哈欠的时间反应了过来并且理解了情况,撑着腿站起身子,决定扛起出去把人找回来的重担。

 

他正抬脚往外走,排练厅里一阵沉默;都是家里捧着长大的独生子女,被莫名说了一顿,都有些窝火。少顷,终于有人第一个开腔。

 

“……什么东西,”有人反应过来,“凶什么凶啊?肖杰都没凶过人。”

 

“可不吗?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就不能好好说话?”

 

“是啊,时间紧怪我们有个屁用,有种去吼市领导啊。”

 

“年纪大一点还真把我们当他小辈了?”

 

有人看郑云龙插着裤兜往外走,说,“是吧,大龙?”

 

郑云龙迟了两步才缓缓站住了脚。他要张不张嘴地,慢悠悠开了口,“要我说,阿云嘎也不欠你们的。”

 

几个同学本就趁人不在,背后逞逞口舌之快,并不理直气壮。闻言都哑巴了。

 

有人不知是打圆场还是为的什么,说了句,“大龙你是真的挺喜欢嘎子,人家不在还能替人说话。”

 

“对啊,我是喜欢他。”他不知怎么就在阿云嘎本人都不在的时候把闷了快一年的话冲口而出,只是上下牙一碰,电流便烫熟了脑子。趁着所有人都愣了他又说得明明白白,“我就是不喜欢,也不会干这种背后嚼人舌根的事儿。”

 

郑云龙离门只两步,接着便转头出去了。

 

 

 

有的时候告白的勇气确实只有一次。郑云龙自己也懊悔说在了阿云嘎听不见的地方,而自那以后,好像一枚蓄力已久的导弹终于打了出去,纵使毁的是良厦千顷,撼不着目标一根毫毛,他也依然松下了好大的一股劲。

 

这世上有许多感情,超脱亲情、友情、爱情;他的感情就像降世不祥的哪吒,像三界六道驱逐的叛徒,为这每扇空门而不容。这一点,郑云龙非常清楚。

 

尤其是了解属于阿云嘎的秘密后,对这份走高压线的感情实属苛求。既已落地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出口的机会和资格。

 

郑云龙最终好像和自己达成了某种自洽的默契。当时在场的他们班同学都清楚听见并知悉了的那句话,一半人当了真讳莫如深,另一半人权当气话左耳进右耳出。而对于不在场的阿云嘎来说,这个秘密在某时某地一经郑云龙脱口而出,便迅速融进水泥模块,沉入深海,再不复天日。

 

 

 

后来又过了段时日才知道,那阵子阿云嘎家里出事,大哥住院,未久,也随他父母离去。

 

这才是那个一直自控力强到近乎非人的少年失控的原因。

 

郑云龙知道之后如遭霹雳,他竟然全无知晓,自然也没能做到第一时间的安抚。而那段时间的阿云嘎确实多处透露情绪失控的征兆,也不怎说话,支离冷清得仿佛初见,整个人像要消散。

 

这等厄运是事后再难诸葛亮的,郑云龙陷入两难,想安慰,却又生怕揭他伤疤。后来有人替他操心,班里瞒着人筹划了一个小型捐款,大家伙儿还攒起钱来请他出去吃了顿饭。又趁着放假,郑云龙把人带回家。

 

他在青岛的星空下去抓他的手腕。阿云嘎红着眼睛回视他。

 

“没事。”他轻快上扬地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啦。”

 

郑云龙定定地望着他双眸,第一次觉察出自己明确无疑的喜欢旁侧,多生出了点儿另外的东西。

 

让他不再想怜惜他,却想敬爱他。

 

 

 

4. 过去 尚且有许多星星混杂在一起

 

本来是朋友,固然是朋友,却又不止是朋友。四个人一起看片儿,却只有他们俩缩在一个被窝里,用手互相帮彼此弄出来。阿云嘎和郑云龙一块儿做过很多出格的事,你知我知,是难谤是非,是旁人都说不得的。

 

郑云龙喜欢碰着阿云嘎,不需怎样,碰着便好了。据说大多猫都是这样的,需要你的时候便团在你身边,只肩胛骨那一小块皮毛与你相连,也就够了,搭着一座体温的桥,哪端也不松开。

 

得寸进尺了,便去蹭他的手,逗得阿云嘎笑,抬手把他的脑袋揽进怀中。郑云龙无时不刻想占有他的肌肤,连走路都想黏着,但不明显,憋在心里;阿云嘎偶尔走开一会儿,会失落,会抬眼去找,找到才能把心放下。

 

他们聊天也更随便起来,骂骂咧咧,互相拆台。阿云嘎瘦,郑云龙便摸上去,说这是前胸还是后背啊,被阿云嘎笑着拨开,“你滚!”

 

他一边口不对心,说他老,瘦得一把骨头,还说小姑娘都喜欢壮的,一边垂着睫毛垂着眼帘,掩藏自己过界心事。合作却又是无间的,上台便是相互补台,把两个人私底下互开小灶的硕果都亮在表演里,叫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默契。

 

 

 

偶尔的失了界限,也是有的。那天孙葛川野跟王建新出去看电影,就剩下他俩在。郑云龙在自己的桌子前转了个身,他问阿云嘎,“嘎子,跟女孩子做 爱是什么样儿的?”

 

阿云嘎被他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性经验,郑云龙想必清楚。他说,“我、我哪儿知道呀?”

 

“是不是大概这样?”郑云龙拉开凳子就过来了,他把阿云嘎的凳子也转过来,吱——地一声,椅子腿摩擦地面。阿云嘎顺从地敞开身子,放任郑云龙跨坐在自己腿上,后者说,“然后呢?”

 

“这样?”阿云嘎试探性地把腰往上挺了一下。他睁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眼角尖尖,轮廓却下至得厉害,卧蚕鼓鼓的,眼尾下撇又微微地挑上去。他嘴角耷拉的现象已经好多了,望着郑云龙的时候,总笑,扯平了就还原出花瓣似的弧度来。鬓角长长的,像只化成人形的刚成功了一半儿的小羊精。他就用那么纯真的眼睛看着郑云龙,又顶了一下他,这下把自己顶笑了,眼睛微微地弯起来:“是这样吗?”

 

郑云龙看着他愣了半秒,心悸地垂下脑袋。“女孩儿的那个啥,是在哪儿啊,是在这个位置不?”他低下头拿修长的指头在两人挨着的地方拨弄,接着烫着耳朵和后颈从阿云嘎身上站起来,“上次看的那部A片里有,你还记得不嘎子?”

 

“我猜,应该差不多吧~在这里……”——他怎么能那样坦然地这样说、这样做呢,郑云龙想。他看着阿云嘎也站起来,在他自己的桌子上趴下了身子去,在自己的臀 缝之间比划,好向他展示,“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呀,大龙?”

 

他贴上去,俯下身,胸膛贴着阿云嘎嶙峋的背,甚至右手伸下去,抱着捞起了阿云嘎的一条腿。他好像突然找到感觉了——“我靠,对,是不是都这样的?片儿里是这样的。”

 

男孩儿收着屁股,也礼尚往来地顶了自己的班长两下。阿云嘎脸贴在做一半的作业上,被他动作了几下,突然惊讶地睁大双目笑骂:“我操,你怎么硬啦~”

 

郑云龙脸有点红,“废话,你不是比我硬得还快。”

 

“哎呀你怎么、硬了还往我身上顶呀?谁许你这么耍流氓的啊?”阿云嘎被他压在桌子上一直笑。

 

郑云龙也逗他,“这回又是我耍流氓了啊?行,好,下次别求着你龙哥帮你撸,昂。”

 

他一边说荤话一边直起身来,眼睛看向窗外。阿云嘎也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一看不得了,往上走了两步:“完了,没关窗帘。”

 

他探头看了看窗子外面。窗外便是属于他们房间的那一小片露台,外头隔着一点距离,还有别的宿舍楼。阿云嘎望了一眼,也没有找补的意思,也就这么笑盈盈地坐回来了,继续翻开他方才做了一半的作业。

 

好像他总是那样坦荡的,仿佛郑云龙就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哪怕一块儿开这种玩笑也没有一丝绮念的。郑云龙也装模作样地坐回去,假模假式拿了本书摆着,脑子里却嗡嗡响。

 

 

 

接着肌肤的碰触就更寻常起来,郑云龙有意无意为之。多是在私下,有了这一次,更是堂堂正正,屡屡趁着那俩人不在开荤。

 

跨年夜几个人相约出去浪,租车开到北戴河。他们两人理所应当挤一个房间,晚上数过倒数,两个人躺在床上,突然就对上了眼神。

 

他们互相帮助总是抛开羞耻的,不知那一次为何带上了点旖旎。也许是时间点重大,又或者是地点陌生。高 潮来得更为舒畅快意,他们分别歪七扭八倒在床单上,笑着喘息。

 

睡前又聊起一些比较徜徉暧昧的话题,聊到家乡时,阿云嘎说他觉得郑云龙像骆驼,可没骑过骆驼,只骑过邻居家的黑驴。

 

“骑过马吗?”

 

阿云嘎点点头,“骑过的。”

 

“那马和驴有啥不同。”

 

“马的耳朵小呀,是往上的,竖着的,驴的耳朵很长哒,往两边这么……”他手心向下,两个手腕并在一起这么一压,“……垂的。然后,就是,马会比较高呀,驴子就比较矮,人可以直接坐上去。对了,不能站在驴子后面。”

 

“尥蹶子是吧?”郑云龙弯着长长的眼睛。

 

阿云嘎笑着说对。

 

郑云龙困了。

 

他眼睛忽闪忽闪地,慢慢闭上。阿云嘎起身去关了灯,又走回来。

 

两个人住的是标间,阿云嘎的腿垂在两张单人床的缝隙中间,听见郑云龙说,“亲一下行不行?”

 

阿云嘎在黑暗中嘴唇动了动,闪着眸子,眼睛里像含星子。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了郑云龙的脸蛋。

 

郑云龙心里的山火从一棵树烧到一整片森林。他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停了停,才开口问,“再亲一下?”

 

阿云嘎早已爬上床钻进了被子,只是远远地冲他说,“你乖一点~”

 

 

 

两个人也吵,吵得不分你我天崩地裂。大二上结束,音乐剧系跟其他系别一样,迎来第一次期末公开展演。两个人专业成绩都硬,在班里因此说话也都作数,于是一路从前期的剧本改编,吵到中期的舞台呈现,再吵到后期的拍摄传播。

 

夫妻吵,亲子吵,可哪有朋友老吵架的?当时定的剧目是全世界近乎所有音乐剧人的启蒙之作《猫》;两个人在课上拍案battle,一个认为大二学生能力有限,完整复刻这么经典的作品压力太大,应该详略得当,集中精力处理魅力猫Grizabella的高光曲目《Memory》;另一个则认为应该尊重世巡版本的表现体裁和形式,尊重原著的设计构思,不盲目做加减法。

 

按说两人都有道理。也就因为如此,一来一往更是不可开交。肖杰两边的意见都觉得可以听听,也就没拉开,所有人听着他俩吵。

 

“那我问你,”阿云嘎说,“你说重点突出魅力猫,那人怎么选?戏份不公平的问题要怎么办?”

 

“这有什么的?戏就是戏,拿到什么戏就做什么戏,这难道不是音乐剧演员的基本素质吗?”

 

“你不要给我扯什么音乐剧演员,咱们就说现在,说一些可以实际处理的问题!”

 

“成啊。”郑云龙不甘示弱,“你数数咱班一共就几个人?所有猫的曲目都保留难道选角就容易了?你咋分配,是适度删减还是一人多角儿,包教变脸么?”

 

阿云嘎一急,他向来是说不过郑云龙的,“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全部保留,你、你怎么钻牛角尖呐!”

 

 

 

事实是每次吵架一旦郑云龙把鬃毛都开了恣起来了,必然事出有因。喜欢一个人,对自己总都绝对潇洒,郑云龙更属其中一员,冲什么都不上心;偶有挂心事,逃不过是阿云嘎。

 

这回是因为个交换生,男的,长得倒是有几分混血儿风姿。大二刚转来,什么也不懂,衣食住行,全缠着既是班长又是老好人的阿云嘎教。

 

郑云龙当时也是一时犯懒,放任阿云嘎一个人带对方熟悉校园,自己窝在宿舍里猫着不动。谁成想那个交换生给脸不要脸,不仅顺着杆爬还要抱着杆不撒手,上课吃饭都粘着阿云嘎,好像离了人家自个儿走不动道。

 

郑云龙时常有暗火在胸中烧。但人也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了,撒泼发怒吃飞醋,怎么都没必要。每回阿云嘎陪着交换生一块儿走在前面,郑云龙便自己跟在后头,一道一道卡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理疏导。

 

这气也实在无人说,更难消解,有敌人逼近圈划领地便会全神戒备,这实在是写在XY基因谱里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阿云嘎不懂,他也恨,也辗转反侧。

 

他干过不好的事儿,比如从前只是老趁着四下无人向阿云嘎讨吻;现下交换生在,他便克制不住把人抓在怀里动手动脚,腿与腿暧昧地重叠触碰,怒火中烧地去磨蹭他平日怕痒的部位。通常阿云嘎却也不大挣扎,即使郑云龙把他按在教学楼的大门口发疯,也只是软软地说,“你放手,你别这样。”

 

郑云龙找不到其他的情绪发泄自己的邪火;偏偏他秘而不宣的想法就是不地不道如此,张嘴伸冤也没有衙门管的事儿。说白了暗恋可不就是这样?是喜是悲一人担着,全在心底,闷疯了就算到这儿为止。他被那绳牵在打结的这端,动辄便被谁掐死咽喉。

 

 

 

他说,“我是钻牛角尖?有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是不是觉着这就是艺术了。你就算真的能耐,把十三亿人的口味都照顾到了,做出来也就是个棒槌开会而已。”

 

他损得假公济私,阿云嘎傻得浑然不知,也不顾俩人针尖麦芒剑拔弩张的当口,皱着眉头在那儿伤心,郑云龙却知道他这伤心远不是他要的那种。肖杰见势不对,赶紧差俩同学把他们拉开,嘴里打完圆场又拍板,直接把这帮得闲窝里斗狠的小崽子踹进期末展演的不归路。

 

 

 

郑云龙平日里不算极其用功的,一天内有大半天都在想睡觉和想睡觉的半途;但学习习惯不错,钻研起来不撒手。学什么都怕这股劲儿,学得快,浸得深,压得实。因此高三半路出家,不单这会儿已经完全跟得上,竟然还有模有样。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学科是与公平最挨不着边儿的,那应该就是艺术。

 

有天赋的人是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努力的。郑云龙觉着平日里每天晚上十点才能回宿舍已经足够辛苦,却实在没感受过都凌晨一两点钟了,几个班委还在开临时会处理方才刚刚遇到的排练问题的情况。

 

灯火通明的排练厅,他蜷缩在绿色练功垫堆成的几座小山里,放任自己失着力气一截截滑了下去。

 

每天约莫三四点钟才能回到宿舍洗漱休息,第二天一早又是八点集合,每一分钟都在不停地排练,从声乐到串词,到舞步到队形变化到走台,也就中午连带着吃盒饭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忙里偷闲。这还不够,还要做舞台和舞美的设计搭建,基本的宣发,现场的模拟,任务生积压成一座不周山。

 

他们是第一次合作的新集体,更重要的是第一次做正式的展演,只能一边出错一边磨合,效率不算高。如今到了最后关头,这种每天只睡三个多小时的日子,掰掰指头已经第十天了。

 

郑云龙累得连睫毛都不想动了,他倒在练功垫上,意识混沌。而还剩着一只耳朵,不由自主追着阿云嘎的声音。

 

那把声音与其他的声线交织在一起,他们好像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正酣。郑云龙每个字都明白,连起来却又什么都听不懂了。所有的话音在白炽灯下搅弄,汇成人声的洪流,接着又在上白下绿的墙面上逐渐融透,化作千千万万微密的分子。郑云龙还在模糊分辨,不知何时他们的说话声停了,乐声又响起来。

 

“你怎么哭了呀,大龙?”

 

这声音就在近处爆开,宛若炸雷。郑云龙的睫毛猛地抖了抖,这才觉察脸侧已经蔓延洇湿的水渍。他累得答不上话来,转过眼睛看着弯下腰瞧他的阿云嘎。

 

是被累哭的。郑云龙看着阿云嘎的脸,后者也累得没有神态可捕捉了,声音却还是柔得能掐出水来。他们十天内全陷在半冷战的状态里,再叠加上难以言喻的疲惫,除了排练上必要的交谈以外,愣是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可再开口,仿佛第一个音节出来冰就不在了,他的春风就那么直接地拂上了他的脸;阿云嘎总是这样。

 

郑云龙没有说话,而阿云嘎也闭口不提安慰的字句。他只是伸出手,等郑云龙来握住他的手:“走吧,最后一遍了。”

 

阿云嘎对他好,无微不至。郑云龙知道。如果两个人吵架,态度先软化的也必定是阿云嘎。郑云龙心里有人,有事,即便气瞬间就消了,也总是惴惴不安地不敢显露,怕透漏了大计。幸而阿云嘎给的台阶总是没有让他久等,没有让他在徒劳中一寸一寸地磨灭自己再消亡。

 

他握住他递来的手掌,温热的,干燥的,清爽的,骨架好小,是踏实的皮肉。

 

却暗使了点劲儿,不让动。阿云嘎手臂用力,没扯动,便又蹲下来哄他。

 

“真的是今天最后一遍了,好不好,我的大龙?练完我们一起回家,我请你喝饮料,怎么样呀?”

 

郑云龙对“我的大龙”“一起回家”极是受用。他闻言,乖乖地跟着阿云嘎站起来,手还不舍得撒,被阿云嘎拉着往人群里走。也完全不委屈了,另一只肩膀提起来,悄悄地把眼泪鼻涕胡乱蹭在袖子上。

 

 

 

5. 进是忘情忘礼 却难守分寸

 

《猫》演完了,郑云龙又病了。每回一阵紧锣密鼓之后郑云龙总要感冒,拖着个鼻涕,天天坐在阿云嘎背后吸溜吸溜。

 

有的时候烧得厉害了,半夜三更意识不清地,被爬上他床给他拭体温的阿云嘎叫醒,后者安静地穿上自己外套又给他披上外衣,扶着他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摸出宿舍,往附近的医院去。

 

郑云龙自己缩在急诊外面的凳子上哆哆嗦嗦,看着阿云嘎替他排队缴费,四处奔走,病得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分着彼此一寸寸量着恩情的计数器早已停止计算。

 

已经凌晨一点,郑云龙自己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阿云嘎忙完他的那些乱七八糟事儿,竟然还有余裕回来安抚他。他蹲在他身前,人蹲下去就真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扶着他的膝盖,看着累得比他还虚弱,还从一片莽莽的疲惫中抬起眼帘望着他。

 

——分明大家都是半大的孩子乳臭未乾,为什么阿云嘎就这么会照顾人哪?

 

他只想把人抱到怀里。但那到底仅是一瞬间的冲动,更多时候他对阿云嘎的爱是理智而悄无声息的;就好比知道他心思的王建新私下里偷偷问他时候他的回答。

 

“我也有私欲,我想当他不分手的那个。”

 

因而所有冲动的念头在绽放的一刻便从枝头剥离了,被南风送了两程,打着旋落入湍急的小溪。

 

 

 

在宿舍里,他借阿云嘎的U盘拷贝肖杰给他们的影像资料,人又蹲在地上,靠着阿云嘎的腿边撒娇,像他豢养的一只异样忠诚的猫。

 

阿云嘎桌上整洁大方,各项东西井井有条。不像郑云龙的桌面杂物堆得像小山,一卷抽纸被用得见了原木浆色的纸筒,又拿出的新一卷不知道被他塞在哪个犄角旮旯之间。

 

他吸溜着鼻子,看见阿云嘎桌上一沓小抽纸。文件拷贝进度条正好结束,阿云嘎操作一番,恰巧回头看他,迎面遇上郑云龙本人都猝不及防的一大个喷嚏。

 

“阿嚏——!”

 

大龙的嘴好大啊,阿云嘎想,他咯咯地笑起来。郑云龙打完喷嚏才赶紧想起来去捂嘴,心里懊恼得不行,一边蔫蔫巴巴地道歉,一边愧疚地想,他怎么不躲不闪不生气啊。

 

阿云嘎当真一点儿没躲,一点儿没避讳,被郑云龙正照面打了个喷嚏,丝毫不嫌弃,眼皮都不抬地笑着看他,歪了点儿头。他的温柔像太平洋一样地,把蹲着的大个儿浑身都打湿吞没了。郑云龙耳朵和脖子全红了,连着脸上的高原红,连成一片儿,红得发黑了都。

 

接着郑云龙才意识到自己鼻涕都滑出来了。阿云嘎坦然,他干脆也不遮了,破罐破摔,放下手,就那么挂着鼻涕敞敞亮亮看他,完了“噗”地一声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咋办啊嘎子,鼻孔太大,鼻涕都要兜不住了。”

 

瞧他这时候还在开玩笑,逗人开心。郑云龙有意撒娇,大眼睛里还带着鼻炎两天带来的粉红和盈盈的水光。阿云嘎抿着笑,像是照顾自家最小的弟弟般见怪不怪地,他抽了张纸,折上一折。

 

下一秒纸巾被轻轻柔柔的手拿着包住了自己的鼻尖。郑云龙人木了,阿云嘎跟他说,

 

“擤呀。”

 

郑云龙似是不敢相信,侧过眼珠子,用眼神再问再确认。阿云嘎双眼含着笑,冲他闪。郑云龙脑子里一隙闪电,接着生怕他反悔似的,连眉毛眼睛都鼓起劲儿来,飞快地一擤。

 

阿云嘎像伺候一个五岁的娃娃似的伺候他一个在自己跟前丧失了所有行动能力的二十岁大人擤完了鼻水,一次之后又叠了下,再递过来伺候第二次。郑云龙傻愣愣地任他动作,也好像返祖到咿呀学语的时候,他好大一个婴儿浸泡在他臂弯的爱意里,只懂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郑云龙时常觉得,他离不开他了。他难以想象离开了阿云嘎的生活和自己,好似难想象行星能够脱离太阳的牵引吗?又或者会直接紊乱地跌入漫无止境的宇宙呢?

 

他本来要走的,不好意思天天黏着人家座位那儿太久;这下舍不得走了。郑云龙道,“嘎子,你再帮我看看这个作业呗?”

 

阿云嘎把替他擤完的纸团儿随手搁在桌上,又歪过脸来瞧。

 

 

 

同寝的王建新和孙葛川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阿云嘎已经挺爱笑了。

 

他再也不是刚见面时那个自我封闭着的,撇着嘴角的,怯怯的,寡言的样子。他会闹,会同他们一起皮,在晚间的操场上疯跑,喝醉了回来在宿舍楼下大喊彼此的名字,趁着领导讲话的时候模仿校长的音调,等等等等。

 

这些表现在郑云龙在一旁的时候还会得到一个加成。阿云嘎成了他们屋笑点最低的,有的时候郑云龙随便讲两句俏皮话,他们这两个母语者还对脸懵逼,阿云嘎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他说啥你都笑啊?”王建新隔着梯子去抓阿云嘎的胳膊,“哎、哎——!唉,别笑啦!……嘿!”

 

他都怀疑如果阿云嘎是个AI,那肯定是郑云龙充了钱。

 

还有别的发现。

 

郑云龙和阿云嘎,他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不论距离是近是远,电磁场总牵着两极。好像他们是风神雨神,能操控两人间那一爿天地,要打雷打雷,要放晴便放晴,旁人一点不可碰得。

 

旁人不清楚,但阿云嘎清楚,他是怎样一点点发生改变。像蒸汽的火车头吭哧吭哧地,从黝黑的山洞里挪出来,愈发地探进光明温暖的斜阳。

 

 

 

大三那年阿云嘎交女朋友了。

 

一开始班里人都不敢看郑云龙脸色,结果过了一阵,郑云龙也交了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窃窃私语。

 

 

 

其实阿云嘎交女朋友倒也还好,他会照顾人,性子也软和,除了跟郑云龙,好像跟谁都吵不起哪怕一句架似的。谈了女朋友,虽然不是轰轰烈烈,却也是平平和和,细水长流似的感觉。

 

倒是他感情经验不多。郑云龙一看就是个招桃花的,脸上仿佛生写着丰富老道的情史记载。所以阿云嘎总去问郑云龙。

 

阿云嘎还是挺依赖他的,他这样想。于是郑云龙自己的功课生活都顾不上了,天天替阿云嘎费心解决他遇到的任何感情问题,设身处地地带入自己想,两边儿地想,然后再告诉阿云嘎这事儿应该是如何如何,这般这般。

 

结果事儿到了郑云龙头上,恋情进展就不是那么顺利了。两个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磕磕碰碰挤挤挨挨,双方谁也不忍谁,都是小辣椒。

 

他对象那儿有好姐妹找上门来,要跟郑云龙谈个清楚,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感情是认真不能认真。被郑云龙好言好语,半正经不正经地,终是把人哄回去了。

 

问题倒是好问题。郑云龙翘着脚躺在床上,也认真地想了一遍——很难说,他对女孩儿确实是动心,是心脏砰砰跳,是早晨升旗的时候魂牵梦绕;这的确是喜欢的。

 

对阿云嘎,也是对方找了女朋友在先,自己让过他这局,然后大家各寻出路,保持同步,也算是他爱着他的一个仁至义尽。

 

但他知道,他将来会是我的,我将来也会是他的。如果他能与良人白头也罢,万一没留神要孤独终老,我也可以始终给他搭一把手。

 

 

 

郑云龙找了女朋友,阿云嘎也照样照顾他,甚至连带着他女朋友一起照顾。

 

偶尔郑云龙会把女朋友带到宿舍一会儿。郑云龙这人谈起恋爱心思简单得令人发指,压根儿不会有什么示威抑或炫耀之类的想法,避嫌就更不用提;更多时候,只是临时有回趟宿舍的刚需,不愿让姑娘等在楼下罢了——大多是等他取个东西或者放个包,再或者带件外套给女孩儿穿,接着便两个人一起下楼去。

 

因此那天危机爆发得也猝然,大中午的,两个人就在郑云龙的寝室中央吵了起来,吵得都脸红脖子粗地,到底都是小孩儿,谁也不愿意在气头上退一步。

 

王建新出去约饭了,孙葛川野与阿云嘎识趣地退了出去。郑云龙吼完发现自己逼走了室友蓦然有点后悔,但偏偏仍是梗着脖子瞧着对方,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他听见自己肚子的咕咕响声,想起要是在往常,他早在饭点准时被阿云嘎拽着去食堂或是收到阿云嘎带回来的饭了——阿云嘎胃不好。

 

他不知道女方听到了没有,骨节漂亮的手微微拂过自己的肚子,耳朵更红了。

 

接着好像有灵性似的,门吱呀一响:阿云嘎回来了,拎着三盒盒饭,左手一盒右手俩。

 

他把左手的塑料袋放到自己桌上,而右手的,则走到郑云龙桌前放下,手头上拆了包装,嘴里说,“别忙啦,快吃点饭,不然要饿肚子啦。”

 

两个白色降解饭盒拆开,都是两素一荤二两米,塞得满满当当。郑云龙一怔,他知道自己和阿云嘎去吃饭,阿云嘎从来不会要这么多菜。

 

他脑子没思考,接过了阿云嘎递来的饭盒。女朋友同他反应如出一辙,脸一下也红透了,对着阿云嘎愣愣地说了句“谢谢”。

 

“没事。”阿云嘎小声而快速地回答,抿着一边的笑涡,挨个儿把饭盒送到手里后低头从两人间穿过,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姑娘还在埋怨郑云龙。她来得多,对郑云龙的每位舍友都挺熟悉的。刚好借坡下驴,顺着个递来的话柄数落:“你要是像嘎子这么懂事,怎么会天天吵架……”

 

什么叫懂事?郑云龙脑门上青筋一跳,正想发作,被阿云嘎按住了手腕。郑云龙硬是生生把心底预备喷发的火山憋了下去,他看都无需看阿云嘎的眼神,只是晃了晃手腕,示意自己有数。

 

阿云嘎这才把手收了回去。

 

大川约摸是去了食堂,就在那儿吃完不回来了。于是一屋子三个人默默吃饭,郑云龙侧过头看了看阿云嘎的饭盒,果然一如往常,只有米饭带了个素菜。

 

他知道阿云嘎平时总在外打工,挣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平时用钱节俭,对自己尤为苛刻,动辄晚饭不吃;甚至郑云龙怕他馋得难受,生生戒了自己那些很占零花钱的各式零食。

 

可阿云嘎对别人,总慷慨得像是另一个人。

 

郑云龙还为此同他生过气,认认真真地,像父母嘱咐小孩似的跟他说过好几次:不许永远只想着别人。可他改不了,也只有郑云龙一个会因此而生气。

 

阿云嘎还在活跃气氛,说,“今天本来想尝尝咱食堂的干锅,哎呀,没想到蔬菜都炒得这么辣。”

 

另外俩人各怀心事,郑云龙没接茬,女朋友应景地笑了笑,也很勉强。

 

郑云龙没吃自己的那盒饭。

 

他拿一次性筷子拨楞了两下,站起身,捧着饭盒又凑到阿云嘎桌边,把自己饭盒里所有的鸡肉都倒进阿云嘎碗里。

 

“你忘了?这菜里有花椒,我不爱吃。”

 

阿云嘎愣了愣道,“好吧,那我下次记住了。”

 

女孩子也当了真,此后再跟郑云龙吃饭,当真没再点过加花椒的菜。

 

 

 

6. 这一杯酒 敬天下爱人者

 

大三毕创他们做了百老汇著名的音乐剧作品《吉屋出租》,直接照搬了唱词,仍然背得天昏地暗。两个人都是戏份略重的主角,但他们一致喜欢一个非常亮眼的配角,名字叫做Angel Dumott Schunard的鼓手,蹦蹦跳跳的、天使一般的变装皇后。

 

那时候将这部作品正式搬上舞台还是需要一些勇气,在当时国情之下,可以算是比较先锋的舞台艺术;因而,确实吸引了很多人来看。那时候扮演Angel的是另一位同学,戴着油得发亮的假发,画着夸张妖冶的妆容,男孩儿的大骨架子撑起玲珑的小圣诞裙。

 

整部剧花了他们很多心血,演出效果也好,因此大四上学期期末的毕业大戏最终保留了这个剧目。他们带着磨到吐的心情再从头至尾把这部剧细细缕了好几遍,通宵达旦地改编创作,认真将全部台词做成了中文。

 

整项工作刚开始的时候,阿云嘎就提出想演Angel。也许去年的时候还不够明白,但第二次排练,彼时在场的所有人已经足够清楚,出演Angel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不仅需要穿着没几个男生能够忍受的厚底高跟鞋在桌子上下跳跃舞动,事实上在那个年头,最终效果出来的时候,观众们对她的接受度也并没有那样高。

 

去年他们的Angel带着花了半张脸的蓝紫色眼影下舞台之后,确确实实被一波来观摩的外校学生笑得远近闻名。甚至还被好事者发到了网上,幸好当年网友的嘴还没那么毒。

 

于是这回角色确定下来,阿云嘎拿到Angel的剧本之后,所有人都善意地来给他做心理铺垫。

 

被哄得多了,阿云嘎坐在排练厅绿油油的地上,靠着镜子根儿,一边仔仔细细地在腿上系厚防水台高跟鞋的绑带,一边小声跟郑云龙冒骚话,“我演的时候他们肯定不敢笑的。我会武功。”

 

郑云龙演Tom Collins,Angel的男友。他的造型没什么特别要准备的,因此每次排练都慢悠悠地靠在镜子边等阿云嘎。他特别熟练地接,“可不嘛,你内蒙棍王。一个打十个。”

 

 

 

2012年圣诞节后的那阵子,他们的毕业大戏《吉屋出租》在北舞的沙龙实验剧场和北大的百周年纪念讲堂盛大开演。

 

结果还没等阿云嘎拎着他那两根小鼓槌摆出一记白鹤亮翅,后台台口便被索要阿云嘎联系方式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

 

郑云龙台上刚亲完嘴,Angel唇瓣的触感仍在久久回响,下了台往后头一看,全是争着要阿云嘎的手机号码和人人网的,立时面沉如水。

 

阿云嘎说,“怎么办?”

 

郑云龙说,“抠个鼻屎粘他们腿上。”

 

阿云嘎说,“……你几岁了?”

 

门口,“学姐!学姐!!!”

 

阿云嘎当即把手伸向郑云龙鼻孔。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那时候在北京,微博用得都少,人人网才是社交主流;就好比现在的朋友圈之交,当时也有种关系叫做“人人网之交”。

 

阿云嘎倒是会认真在人人上与别人社交经营,偶尔有陌生的不知是谁的人来打招呼,也会挨个儿礼貌地回复问候。倒是郑云龙把自己的社交账号玩出了僵尸号的风采,全是年少男孩子的猎奇香艳内容转发,要不就是跟以前的同学互喷骚话。

 

这次Angel分AB卡司,阿云嘎的Angel首场演毕,他自觉仍然还有很多问题和缺憾,又忘性大,还想赶回去复盘和记笔记,急着卸妆出后台。他打定主意干脆一个个给他们加人人网,谁知郑云龙一路跟在他后面出来,抢在他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师哥,北舞附中的郑云龙,自己回去上人人搜吧。附中,昂!”

 

阿云嘎在他身后“噗嗤”一声流露笑意又捂住嘴,接着手臂就被郑云龙拉住。他的Collins带着他一路横冲直撞,人是莽撞的,可直到冲出人群,他都被挡得严严实实没受一点伤害。

 

跑出两步郑云龙想起阿云嘎脚背上的伤来,一个急停。他问阿云嘎:“疼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阿云嘎其实大脑没反应过来,却不用思考都知道他在问什么。此刻只演了第一场,离他给自己设定的“大限”尚早。他顶着脑门上晶莹的汗水,摇摇头,说,“不会!”

 

郑云龙眼光闪烁地看着他好久,路灯下,漆黑的瞳仁里蕴含温柔的星芒。

 

他问:“那我背你好嘛?”

 

阿云嘎笑得眼尾连同双眼皮的褶子弯起,好似Angel般神采飞扬地快乐。他想了想,也像天下所有被保护着的有情人一样一点儿不心虚地,响亮地回答:

 

“好!”

 

 

 

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们忙完了毕业大戏,许多课程都终于能松一口气。不少人开始寻求毕业后的出路,实习的实习,签约的签约。

 

音乐剧是个小众的专业,在国内的市场非常有限,甚至连完整的产业链条都尚未形成。那个年代,文化消费也还没萌生挤占恩格尔系数份额的能量,也只有逢《猫》这种如雷贯耳的原版剧目引进的时候,剧院里能多一些人气儿。

 

即便如此,也大都是家庭带着小孩儿。孩子图个新鲜,看着演员扮演动物在台上唱歌跳舞,咿咿呀呀激动,大声拍手呐喊。王建新觉得音乐剧未来的市场发展在孩子,一直琢磨着物色国内的各个儿童剧团。

 

大川看法更悲观些,有时愁得偷偷在外头喝酒,但他丝毫没把情绪带到宿舍里。

 

有次上完了课一起回宿舍,大伙儿笑闹着,聊着天儿爬楼梯。郑云龙举着手机接家里电话,“……嗯,嗯,好,知道了……嗯,我跟室友他们在一块儿呢,到家了刚刚。”

 

他说完自己还没意识到,过了两秒,郑云龙怔住了。他方才猛地反应过来,而旁边几个人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寝室的那一亩三分地,好像个保质期将近的乌托邦——确实是“家”,当时四个人那样好,是已经可以当着家人的面儿说“到家了”的地方,因而格外珍贵。每个人都好好保护着最后的每一点儿快乐,温馨,美好。他们一路相互搭着伴儿好好走到现在,回忆足够神圣,谁也不忍心给这段难得的记忆留下哪怕一丁点儿泥污。

 

阿云嘎蛮早就接到了歌剧舞剧院递来的橄榄枝,心无可避免地安定了不少。一方面保证课业的前提下,另一方面在课余进行一些音乐方面的创作。

 

他从前在西三环打工的餐厅学会了钢琴,不过即将毕业,见天儿地闷在宿舍里,并不实用;后来学了吉他,便淘了把二手的放在屋子里,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拨拨和弦,一边拿铅笔往纸上写。

 

郑云龙也时常在,只有他在的情形也会被阿云嘎归为“没人”。

 

多半是两个人抻直了腿,椅子向后滑,接着背靠背地顶在一起,彼此之间只剩下一条瓷砖地板的中缝。阿云嘎抱着吉他,边弹边轻轻地唱;郑云龙抬着下巴眼神放空,沉默着,装着自己只是一扇靠背,光听着阿云嘎拨弦,就能痴痴不动地听好久。

 

那时候两个人的打扮都已经比刚进大学的时候要入时不少。阿云嘎的长鬓角也剃了,连带着侧边颞部的头发,都剃了,相当时髦。小羊羔终于化出了完全的人形,加上那阵子临近毕业东跑西跑,晒得黑了点儿,颧骨高高的,脸瘦得瘪下去,更显得清癯。

 

郑云龙被阿云嘎喂出的肉肉短暂存在了一阵,便被他半累半减地掉了下来,头发理成当时时兴的样式,还带着刘海儿,毛茸茸地盖下来,能遮脸。整个人看着,比开学那个抱着篮球耷拉着眼皮的傻小子不知精神了多少。

 

他的出路还没想好,半大的男孩子心还没定下来,看着行业前景害怕,担心将来自己会被埋没在这艘将行不行的小船里,被生活苦难的汪洋连根吞没。家里的压力平时不显,临近毕业也透露出来了,将他与理想困在峡谷之中两相拉扯。

 

他母亲蛮强势的,希望他最好能去做公务员。郑云龙在母亲面前向来是顶好说话,也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奋起违逆她的理由;可另一方面唱歌时的快意又让他生了点迷茫,如大雾时只能揪着前头的尾巴过河的小马。

 

阿云嘎便是那匹马。郑云龙想,他痛苦的核心是前途未知,而最未知的地方在于毕业后没有了阿云嘎,他不知道以后还能否拥有这么快乐的日子了,又或是年岁如逝水,过去了便是永远过去,让幸福和暖意全跟着二十岁的时光埋葬,去而不返。

 

他总有些少年人独有的、在青春将逝之际的,艺术家的愁情。

 

此时却又无处说。毕业本就是情侣关系的地震期,他同女朋友还是分了手,再交的也更不长久。可阿云嘎倒不同,他和他对象一直平平和和安安稳稳地好着,还总劝郑云龙要有长性。

 

郑云龙的黯然全在心里,面上还是笑的,一被阿云嘎唠叨就歪七扭八地乱用五官,装傻充愣。一开始还受用,阿云嘎自己笑得打嗝,后来也不管用了,他再催促,郑云龙便把逗乐儿的模样收起来,乖乖地说好。

 

 

 

后来阿云嘎的新歌做出来了,叫《八步半的房间》,他自己作的曲,自己唱。郑云龙比阿云嘎还急,成曲都还没渲染好,天天催着阿云嘎拿demo去拍MV。

 

真出去拍外景的时候人前一天又通了宵,还在睡着,大周末的,阿云嘎不忍心叫郑云龙起来。奈何拍MV是请了别的系的师弟和团队帮忙拍摄,联系好的开工时间都是行业规范的大上午,叫阿云嘎也不好意思太任性。

 

就这么错过了几场,终于赶上了一次内景,找了全北舞最宽敞高爽明亮的一间练功房,录制几个阿云嘎跳舞的镜头。郑云龙醒来看见阿云嘎留在他手机信箱内的短信,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洗漱便紧赶慢赶地跑到拍摄现场,考试迟到都没这么着急。

 

一推门进去,现场人很多,打着很多灯,因此即便开着空调也只聊胜于无。郑云龙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过满地的电线,最终走到摄像机旁,他靠着镜子,慢慢地挨着三脚架坐下了,盘起了腿。

 

他第一次看阿云嘎跳这种舞种,应该是芭蕾——可郑云龙又咬不准了,所有与阿云嘎相关的,在他这里都带着敬畏,永不敢轻易下定义。

 

他的班长今儿把背头梳得精光,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胸前很大的V领,收腰处紧紧一束,下摆黑色轻纱随着转圈的动作飞洒。

 

他仰着下巴跳舞,下颚线连着两旁的锁骨,像段艺术品,像四合院门口肃穆清秀的门脸与两旁憨态可掬的石狮,又刚硬又秀美,又世俗又出尘。

 

他俩毕业照跟全体男生一块儿穿的黑色深V,却都穿不出性感的味道。郑云龙是半大的孩子还根本脱不去稚气,一看,眉宇间明显还缠着年少时的样貌;阿云嘎则几乎是欲望的反面,露出的精瘦胸膛连着脖颈,是美是修长,惟独不与性有关。

 

他们录到差不多告一段落,准备换机位换灯。郑云龙怕扰到周身的这些电线,拍拍屁股有些无所适从地站起来,好大一个人紧紧贴着镜子。

 

整个排练厅的主角跟周围鞠了躬,接着就穿过大大小小的灯架向他跑来。

 

不用寒暄,他刚跳完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样?”

 

郑云龙盯着他,不出声。满头的汗,干坐着也被热得高原红更加严重。郑云龙此时看着阿云嘎,像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对人事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他的齿列在并紧的嘴唇内咬紧了自己的口腔黏膜,也借此含紧了口中不知所谓的语无伦次的话。他的眼神也闪动着,里头波光粼粼的海潮,也像夏夜田野里的萤火。而眼睛里愈是万语千言,嘴巴上愈是闭紧了,一字不说。

 

阿云嘎被他弄得有些一头雾水了,“什么呀,好不好呀?”

 

“你说呢?”郑云龙反问他。

 

“我说啥呀。”阿云嘎哭笑不得,可耳朵却也一点点红了起来。转场的时间转瞬即逝,那边所有人摆好器械,也没人催他,阿云嘎一回头看见大大小小的同学都看着他等,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扭头跑回去。

 

郑云龙笑笑,又找了个电线纠集情况相对轻微的角落,施施然坐了下去。

 

——当然好,好得无可言说。

 

我的嘎子。

 

 

 

真到毕业的时候,北舞舞蹈编导(音乐剧方向)2009级全体,请肖杰吃了个谢师宴。地方就在校门口的一家韩式烤肉,所有人挤在一个长桌上,不论男女,全吃得鼻尖冒汗满嘴流油,直拿冰啤酒往脸上身上压。

 

大家都疯了,那天晚上整个气氛都很疯,好像所有人血管子里流的都不是血,是纯度80%以上的酒精。

 

开场先哭。他们陆陆续续拍了小半年的毕业纪念视频终于剪出来了,特别别出心裁,从大学第一年入学到最后一年毕业。所有人挤在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屏幕前看半成品,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要传着看。最终消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满脸泪水,上气不接下气。

 

菜热热地端上来。肖杰红着鼻头,一个个点名,“不许哭,都他妈的给我吃,吃完再哭。”

 

后来等到真吃完了,一群人也全喝醉了;也不走,赖在长桌子上闲聊,能赖一会儿是一会儿似的。正值毕业季,餐厅招待这样的客人多了,也见怪不怪,由着他们胡闹。

 

他们宿舍四个人挤在一起。整张桌子上聊天聊得唾沫星子飞溅,喝到后面谁都不知道谁在和谁说,环境又嘈杂,从大声逼逼到大声嚷嚷,再到一句一句喊着聊,最终谁都听不清谁。

 

阿云嘎就是在那个时候,突兀地提起了个非常温馨的话题。

 

“我觉得……大川,一定是我们之中最先娶妻生子的。”

 

“对。”

 

“建新也会很快的,你那么喜欢小孩子。”

 

“对。”

 

“郑云龙,你他妈是复读机吗?”王建新抱着啤酒瓶子,红着鼻头,眼睛迷离地笑了,“我哪儿喜欢小孩子!”

 

孙葛川野道,“你是喜欢。”

 

“好吧,”王建新醉得没有立场,转而傻乐,“非说的话也有一点……”

 

“嘎嘎呢?”大川说。

 

“不知道呀,我总觉得我的未来什么都看不见。”

 

王建新叫:“哎呦喂,哪能这么说?多不吉利啊。”

 

“这样吧,”郑云龙蓦然插嘴,“要是四十岁,我俩都还没成家,就一起过了得了。”

 

“真的吗?”阿云嘎问他。

 

“嗯。”

 

“哈哈哈哈,可以呀,一言为定~”

 

“嗯。”

 

王建新暗推了他一把,偷偷说他:“这种时候,多说一个字不行?”

 

郑云龙回过头来看他。他的眼睛鼻子都红了,只是刚才一直低着头,谁都没看见。

 

看着一眼王建新就明白了,是不行,真的不行。

 

光说出这一个字,就耗光了他的全部勇气。

 

 

 

完事儿了又到KTV去续摊,肖杰挂着眼泪笑,完了手一挥说请客。他们在烤肉的地方喝了啤酒白酒,到了这儿又接着喝洋酒。肖杰说还有一点儿班费正好拿出来一块儿喝完,于是所有人卯足了劲儿,越是不舍,越是逆反心起,誓要在这最后的筵席上把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班费花得干干净净。

 

阿云嘎也没能免俗,混着喝了许多,到了后半夜,满屋尸体,已经没几个竖着的。

 

这是他大学里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没喝醉,这一次醉了。

 

他坐在沙发环绕中的黑色茶几上,弓着腰,伸直了腿,双腿并着交叠,双手也交叠,夹在两个大腿中。

 

他看着郑云龙。

 

郑云龙还尚好,他抬起一晚上数不清哭过几轮的眸子,看见阿云嘎,眼神蓦然柔软了,眼底装满了细碎的暖意。

 

阿云嘎很能扛,最近的亲人最后也离他而去时他愣是没哭,冲他说自己的眼泪流干了;可今晚也终究皱着下巴流了眼泪,噘着嘴,低着头藏起下颚,一个劲儿地把哭往嗓子里憋。

 

郑云龙看着他现在这样儿,明显是已经喝懵了,眼神茫茫然。一瞬间郑云龙想起他认识阿云嘎来这个人在他面前的千般样子,有甜有苦,有辣有咸,他却每个都一样爱着。

 

他眼眶又是一热。

 

倒是喝蒙了的阿云嘎急了,上来拉他的臂膀,“别哭,宝儿,别哭。”

 

郑云龙的心一窒,接着震颤得更加厉害,好像心房心室都遭遇了十二级大地震,抖擞得他整个胸腔里都地动山摇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唇瓣藕断丝连,无话可讲。阿云嘎急着安慰他,“别哭呀,没事儿的,我们都还呆在北京,可以天天一起,出来吃饭,周末开车去附近玩儿。”

 

“嗯。”郑云龙含着哭腔应了一声。

 

“以后大川签公司当演员,就不愁不稳定了;建新就去办儿童剧团,他心眼那么活,自己干什么都行;咱们还是一块演音乐剧,市场不好,就演到它好为止。”

 

“嗯。”郑云龙柔声说,“行。”

 

“没准儿以后很快市场就好了呢?主席突然说,嗳,这个行业不错,要鼓励。就有很多大老板关注到,参与进来,投资钱,办很多很多好的剧场,引进很多很多好的原版剧目。”

 

“好。”

 

“自己写也可以呀,咱们有这么多,这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还有很多年轻人。可能就写了个特别特别好的剧本,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觉得行。”

 

“然后呀,那个剧本就请咱俩去演,咱俩——谁当主角都行,一起当也行。然后剧就特别特别火,好多人来剧场看,好多观众都喜欢,全国观众都喜欢,然后,然后大家都觉得诶,音乐剧很不错。”

 

“会的。”

 

“然后咱俩也火了,一起赚很多很多钱。我要回去,再种一座三北防护林,把咱们、咱们鄂尔多斯的大草原,把咱们内蒙的风沙,都变成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一个生态环境。你呢,你要怎么用呀,赚钱娶媳妇,买个好大的房子,养两只猫,陪着你一起住。”

 

“行。”

 

“后来呢,后来,中国的音乐剧就走向世界了,就去百老汇了,去西区去宽街,我们讲中文,唱中文歌,还有好多好多老外买票来听,到时候我们就站在台上说——”

 

他说得眼里全是星星,干脆爬起来,站在桌子上,正儿八百地鞠了个躬,端方得体地说,“大家好,我是音乐剧演员阿云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停了停,才动嘴说,

 

“大家好,那我是音乐剧观众郑云龙。”

 

你是演员,我就是你的观众。

 

你有多大梦想,我永远是你梦想的托底。

 

 

 

7. 暗恋就是满心欢喜 拱手让人

 

前一天全班的谢师宴上喝醉之前,他们四个约好第二天再聚一场,就他们宿舍,铁瓷局。

 

四个人回来上床的时候天都已经蒙蒙亮了,也没热水,几个人也根本提不上洗漱,烂醉如泥地便上床睡了。郑云龙再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那会儿不知几点,反正日头都已经偏西。

 

屋内静悄悄,郑云龙躺了两秒钟,猛地翻身坐起。他颤抖着眼球环视了空荡荡的寝室一周,下一秒滚烫的泪水就漫出眼眶,如八月急雨地落下来。

 

 

 

两天前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气氛沉闷。郑云龙一连抖了几个包袱都调节不起来。

 

他不情不愿地收拾起自己在这屋子里的记忆来,动作磨磨蹭蹭,消极怠工。

 

好像这样就能拖住分秒,让时间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后来他们每个人大包小包,箱子都打包好了竖在走道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之后,这才勾肩搭背地出发去的毕业谢师宴。

 

第二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道别,带着自己的所有行装,悄无声息离开。

 

这一次他们又把郑云龙落在了后面。

 

郑云龙坐在他睡了四年的木板床上,在这满室的寂静中呜咽了几句,终究嚎啕大哭。

 

 

 

毕业后三个月。

 

郑云龙上完了自己的最后一天班,走出坐了三个月的办公室,回过头,看了眼。

 

楼体白色发灰,雨水带着脏污冲刷出层叠的纵向纹路。招牌上用方正正大粗黑体写着单位的名字,门边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匾,几扇固定的玻璃门中间敞开,透出里头的肃穆森严。

 

他随遇而安,在这呆了三个月,冬天都即将过去,也知恩图报,有一寸便记了一寸的好。他不后悔这三个月时间,非如此,他不会明白自己的天职是音乐剧。

 

离开那栋楼,他被那森森入骨的寒吐出,走进北京料峭的、日行八万的春风里。

 

郑云龙觉得心情甚好。他低下头,打开手机短信。

 

 

 

从北京首都机场飞到厦门高崎机场,飞行时长两小时三十分钟,飞行里程一千七百七十四公里。

 

阿云嘎倒是真的说来就来。飞机上郑云龙和他谈起他女朋友的事情,连毕业的琐事和踏入社会的浪潮冲击都没能打搅他俩。郑云龙又心酸又欣慰,他听说他俩很好,姑娘继续留在音乐剧系读了研究生,闲时还常去歌剧舞剧院支持他,他的同事们都很羡慕他。

 

郑云龙光想想就能知道她真去剧院时始终何等光景,想必是前呼后拥,大家都笑着打趣他俩。阿云嘎会含羞笑着,把姑娘护在身边——他哪招架得住这种起哄,肯定连舌头都捋不直。

 

郑云龙捂着嘴,笑得傻呵呵的。

 

“别说我了呀,大龙,你有没有遇见合适的女孩子?”

 

这问题毕业后阿云嘎问过他好多遍,郑云龙耳朵都要生茧子,搪塞的话倒背如流,“会有的,看缘分吧昂。”

 

“赶紧呐。”阿云嘎说,“要不然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郑云龙想。不放心我来打扰你?

 

阿云嘎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有戚戚,补充道,“不放心你一个人,没有人照顾。”

 

郑云龙眼底一酸,他终于咧嘴笑了,道,“这还差不多。”

 

 

 

他们在厦门岛内住了晚,又上鼓浪屿。方寸之大一个小岛,也不知道和北舞校园比起来哪个更大些。

 

岛上都是石子路,高高低低交叉纵横,老房子星罗棋布,树木郁郁葱葱。许多卖特产的店,阿云嘎倒是蛮有兴趣,进去挑了好久,郑云龙蹲在店铺门口逗猫。

 

傍晚他们在一家有观景台的餐厅吃饭。突然郑云龙惊呼了一声,阿云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渐渐沉下海面的残阳,美得不可方物。

 

俩人撂下手里的东西就跑到天台上。然而方才窥见时,太阳已经与地平线挨了边儿,这下子沉得极快,跑到露天的阳台上时,那火球已经全埋了下去,叫他们没赶得上。

 

郑云龙微喘。他俩握着阳台边的护栏,不约而同站定。还是意犹未尽地看了会儿。

 

外头没坐人,风声比人间嘈杂大。被他俩打开的门隐隐带出餐厅里放的粤语歌,很悲伤的旋律,阿云嘎朦胧中听见郑云龙低低地跟着哼了两句。

 

“这是什么歌?”他问。

 

郑云龙立时停了。他用他那双眸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

 

天台上的大风吹得两个人的非主流头型凌乱至极,胡乱蒙在眼睛上。晚风还送来不知何处的爵士乐声。

 

远处的海天分界线早已不清晰,不过是深灰和浅灰的区别。薄雾浅浅浮在海面上,海面被风吹得褶皱连连,一艘渔船破开细浪,往远处另一侧的山峦去了。

 

天际浮起层层叠叠的黄昏的颜色,从夕阳的深红,到醉橙,到柠黄,接着是大片空白和黯淡,而头顶是青蓝的天,微朦着,淡紫色如盖。

 

“来,照一张。”郑云龙突然说。

 

阿云嘎有点意外,但他还是靠过去,挤进郑云龙的手机前置镜头。

 

“即将进入2014年的,过得很好的阿云嘎,和重获新生的郑云龙。”青年看着镜头说,稚气随着夕色一点一点,从他的鼻尖脱去。

 

阿云嘎笑了。“敬……”他突然失了语,说,“敬……我们。”

 

郑云龙满意地一挑嘴角。

 

咔嚓。

 

天黑了。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郑云龙突然说,“嘎子,明天去看日出,行吗?”

 

阿云嘎默算了一下,“那得六点起床。”

 

“行。”郑云龙说。

 

晨六点,阿云嘎开了盏小灯,走到郑云龙身边。

 

他不是爱感伤的性子,却蓦然也有些眼神颤抖。阿云嘎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郑云龙起床了。

 

大个儿侧趴着睡在一窝乱蓬蓬的褥子里,两只手臂张开,趴抱着枕头。左腿还提起来,微微从白色的被单下透出轮廓。倒是伸直的右腿太长了,长得伸出了被子。

 

他闭着眼,两扇长长的睫毛乖巧地搭着,薄唇微张,隐约露出几颗鲨鱼牙的牙尖儿,呼吸绵长。

 

阿云嘎轻轻坐在了床边,将手搭在熟睡人的肩上。

 

 

 

真把人叫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裹上厚实的外套,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往日光岩——全岛的制高点——上跑。凌晨的人比昨儿少了不是一星半点,郑成功像面前几乎没有别人。他俩挑了个安全的地方,翻出护栏,坐在一棵树荫中相依偎的两块石头上。

 

“来得及来得及。”阿云嘎喘得心有余悸,“幸好赶上了。”

 

郑云龙说实话还有点困,但还是笑着伸手摸上了他的后颈,熟练地捏了捏。阿云嘎在他手中,也肉眼可见地快速平定了下来。

 

日出特别特别美。起先整个天儿都是藕荷色的,接着渐渐往蓝色转,透出那种澄澈的蔚蓝来。紧接着正东面,靠近海平线上的地方浮出宽宽一道橙色的霞光来。

 

他们第一次看日出,刚来就赶上这样,还以为马上太阳就要跳出来了呢。结果这种状态维持了好半天,半晌,阿云嘎听见郑云龙喃喃,“嘎子,我眼睛都要酸了。”

 

阿云嘎从不说他。“再等等吧,马上了。”他说得好有把握。

 

远处的橙色中心出现一片红色的时候,郑云龙精神了不少。“来了来了!”他大声说,引得寂静方圆几里看日出的几对情侣也笑着往这儿看。

 

那红色的光像个红毯,也像个慢慢展开的扇形,为太阳大爷开道似的。接着头顶从淡紫色变成湛蓝色,正东边彩虹色的光带越来越浓。

 

海上水雾好大,正在郑云龙疑心到底哪条是地平线的时候,太阳终于从下面的那条线下跳了上来。

 

是个红火球,很红很红,也像个红鸭蛋,小球儿内部还有渐变,还挺精致一个蛋。

 

它升起来,任整个天空为了迎接它而瞬息万变,绚丽多姿。可那小球儿却让人想到脆弱。

 

海上日出与草原上很不同,那点朦胧的水雾终于给阿云嘎带来了点儿身边是郑云龙的实感——他的大龙。阿云嘎被这壮丽震慑,心内感慨万千,他侧过脸,却发现郑云龙的眼睛在流泪。

 

阿云嘎喘了两口气,他看着郑云龙的眼泪,觉得呼吸不太顺畅。

 

“嗯?”他碰碰他。

 

郑云龙才恍然惊醒。把抱着自己大腿的手松开,手忙脚乱地擦去眼中的泪水。

 

“太美了,看哭了。”他说。

 

“没事吧?”阿云嘎不放心。

 

“没事。”郑云龙说。

 

这世间一切有为之法,迁流无停,终将生异。哪怕山川河流,长空圆日,都无法幸免。

 

他只是突然明白,不论绮景,还是故人,付出多少,他都无法长相守。

 

不过无所谓,他就喜欢在时光里被蹉跎。

 

 

 

太阳全盛地升上去,亚热带极烈的日头,大冬天的依旧颇具威胁。两人裹着冬衣披着一背的汗,拖着行李箱坐渡轮从岛上下来,便辗转去乘当日晚些的班机。

 

值机的时候郑云龙出了个馊主意,经济舱的位子,一人值的靠窗一人值的靠过道,中间生生给别人留出一个空儿来。郑云龙说是这样中间那个位子人家就不爱选了,结果真是,一直到舱门关闭,他俩中间也没坐进别人来。

 

郑云龙啪啪抬起两个座椅扶手,顺理成章地挨到阿云嘎身边。毕业有一阵子的社会人了,还是那么不稳重,凑在阿云嘎的肩头嘻嘻嘻笑个不停,逗得阿云嘎也没忍住,弯起眼角蜜蜜看他。

 

飞机在跑道上排了阵子队,便恰时接到起飞指令,滑行越来越快,两个人同时张开嘴巴,以防止气压变化带来的耳鸣。

 

阿云嘎趴在窗边,舷窗外远处的树丛飞掠,他亲眼见飞机脱地而起,穿过云雾,远远地,窗子自下往上浮起一道地平线,岛屿海岸相接缀连,镶嵌在圆圆镜片之上。

 

郑云龙也凑过去瞧,从层层叠叠的云絮间看见碧波壮阔的海面,几只白船点缀其中,如翩跹风浪之中的鸥鹭。

 

“好美啊。”内蒙人嘴里喃喃。

 

他回过头,正想问问郑云龙青岛的海鸥多不多见,却未曾想郑云龙也挨着他,一个不留意两人唇瓣擦过,脑子里轰隆一声惊响。

 

俩人都傻了。

 

他们明明熟稔得像是金婚五十年的老夫老妻,彼此身上就没有什么对方没碰过的地儿。可那时那刻,在发动机隆隆的满载的客机上,他们间再没有一个时分那样暧昧,那样逼近一条并不实在的界线。

 

他们俩在原地,恨不得傻了足足两分钟。高空上郑云龙的心脏敲出了连环爆炸一样的效果,他憋得脸涨红,抿紧了嘴巴,眼睛却藏不住一句话。

 

完了。他想,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同吃同住的四年没出事,现在毕业了,倒要暴露了。

 

好久,阿云嘎笑着说,“……看什么看,再看报警了。”

 

郑云龙鼻息不稳。他勉强镇定,问,“报什么警。”

 

“报乱伦。”阿云嘎不假思索。

 

郑云龙呼吸不乱了。那个瞬间奇怪的感觉烟消云散,郑云龙觉得自己狂跳的心脏落到了坚实的地面,纵然地表有些粗糙,有些坎坷,有些凹凸不平。

 

他大笑,笑得咯咯地,笑着骂粗口。阿云嘎被他笑得不明就里,却也跟着笑起来,问他怎么回事,郑云龙答不上来,只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妈的。

 

你妈的,吓老子一大跳。

 

郑云龙笑着动了动嘴,他想告诉阿云嘎,不要紧张。

 

他猜得应当不太准确。他不是喜欢,他爱他。郑云龙爱阿云嘎。

 

而如果阿云嘎问他,这有什么不一样呢?

 

那他就会掷地有声地告诉他:

 

 

 

喜欢是占有。

 

而爱是等一朵花开,却不摘。

 

 

 

这一个秘密,每个爱过的人,都悄悄地知晓。

 

 

 

fin.




假料bot:嘎急着给龙介绍对象,这是14到15年左右的事儿。

一处不可考据:《八步半的房间》MV拍摄于毕业后,是我想成全。





 



*“其实你是一幅画 狠狠往这旧人心上挂”:《念念不忘》,麦浚龙

*“秘密 只泄露给了巴别鱼”:化用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巴别鱼彻底泄露了秘密”

*“过去 尚且有许多星星混杂在一起”:引自东映的《京骚戏画》

*文题,是太祖的诗句,“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很喜欢。

*文中提及的两门课:“舞者保健与舞蹈健康”“舞蹈历史与文化

*龙在夕阳里哼的歌:陈小春《献世》

*他们班毕业视频:【毕业班影像】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2009级【珍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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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静谧

⚡️🐲
蓝色静谧

⚡️🐲
蓝色静谧

Orwell

我终于找到了最像郑云龙的风景。云南多的是连绵的云和山,一眼望过去,说不出是山像云还是云像山。云是青山的衍生,山又是云的根基。他同时拥有两种质地:泥土的粘稠与水雾的轻盈。他在这两端晃荡,旅人可以依靠在他如山的脊梁上又可以被他如云如雾的湿润眼神包裹。

后来我想,我看很多风景都像你,这个世界美的那一部分都跟你有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若说万物像你,不妨说你的美实在过于深广,不单单要让你得美人青眼,还得让你被山川相睐。

我终于找到了最像郑云龙的风景。云南多的是连绵的云和山,一眼望过去,说不出是山像云还是云像山。云是青山的衍生,山又是云的根基。他同时拥有两种质地:泥土的粘稠与水雾的轻盈。他在这两端晃荡,旅人可以依靠在他如山的脊梁上又可以被他如云如雾的湿润眼神包裹。

后来我想,我看很多风景都像你,这个世界美的那一部分都跟你有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若说万物像你,不妨说你的美实在过于深广,不单单要让你得美人青眼,还得让你被山川相睐。

陆赶鹅

快速画画搞一搞龙......是淘宝双十二多巴胺呐喊的绒
有俩版本我后期调色的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飞速fafa试试笔刷,后面画的俺也不知道是什么花有素材参考
(别问我为什么脸都没画全,因为好画,我就是个大头画手(理直气壮
大声bb:今天的龙台tei帅辽

快速画画搞一搞龙......是淘宝双十二多巴胺呐喊的绒
有俩版本我后期调色的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飞速fafa试试笔刷,后面画的俺也不知道是什么花有素材参考
(别问我为什么脸都没画全,因为好画,我就是个大头画手(理直气壮
大声bb:今天的龙台tei帅辽

是个小号
肥来了!倒时差+复健中…每次赶...

肥来了!倒时差+复健中…
每次赶火车前我都在画图是怎么回事,今天去杭州见晰哥啦,回头见~!

肥来了!倒时差+复健中…
每次赶火车前我都在画图是怎么回事,今天去杭州见晰哥啦,回头见~!

是个小号

P1:云次方小剧场之4【不能播】
P2:如果没有拆开
来自最后一期录制REPO↓
嘎:“可惜今天这个台子给我俩分开了,要是不分开……”
廖:“不分开你俩要牵手吗?”
嘎:“对……”
我:只怕你俩不只是牵手
就怕嘴上说明白,身体却很诚实(地记忆了所有动作)

就,看他俩唱的时候,真的担心要往前走…
你说你们一直站着唱不动也就算了,偏偏后来开始原地跳起舞步!?
那不就是当初两人面对面边唱边手贴手绕圈圈(←什么鬼形容)时的舞步吗?
你们要不要这么投入啊!论一个优秀音乐剧演员的素养(狗头.jpg)

顺便贴下视频  原版舞步

P3:云次方小剧场之5【我不怪你】
P4原图
梗源:造型师阿师傅的嘎言嘎语
嘎子...

P1:云次方小剧场之4【不能播】
P2:如果没有拆开
来自最后一期录制REPO↓
嘎:“可惜今天这个台子给我俩分开了,要是不分开……”
廖:“不分开你俩要牵手吗?”
嘎:“对……”
我:只怕你俩不只是牵手
就怕嘴上说明白,身体却很诚实(地记忆了所有动作)

就,看他俩唱的时候,真的担心要往前走…
你说你们一直站着唱不动也就算了,偏偏后来开始原地跳起舞步!?
那不就是当初两人面对面边唱边手贴手绕圈圈(←什么鬼形容)时的舞步吗?
你们要不要这么投入啊!论一个优秀音乐剧演员的素养(狗头.jpg)

顺便贴下视频  原版舞步

P3:云次方小剧场之5【我不怪你】
P4原图
梗源:造型师阿师傅的嘎言嘎语
嘎子你的汉语真的233不过请继续保持!
“我毁了你”??你还“真的那样想过”?!
你这是个什么留言都能带画面感的特殊技能啊!
大龙那个回复也太宠了吧……救命,还来的那么快。
之前大龙微博那个蜜汁“我喜欢这个发型”之谜终于揭开了。
明明是个被所有人嫌弃的发型233原来是看造型师的~

总结:草原小甜心真的太可爱了让人想盘他!但我怕被大龙吃掉

双云情诗组

云次方企划活动“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正式开催!


※各位亲爱的云次方读者们,大家好!

非常开心的向大家宣布,我们情诗组的云次方企划活动“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正式开催!

即日起至9.1日止,我们将和各位云圈同好给带来二十一篇图文作品,希望我们稚嫩的文字与画作能在各位空闲之余带来一丝欢乐。

※以下是几点说明:

1、本次活动均以“双云情诗组”为tag,加上各组老师作品取向(gl/lg/无差/护工等),任何一组老师的取向不代表本活动的官方取向,请各位分清tag食用。

2、一旦阅读本活动作品即代表您已经完全知悉同人作品的局限性与偏差性,同意并接受作品可能产生的OOC或与事实不符,明确认识到同人作品绝不上升真人,一切作品所描述的任何情形均...


※各位亲爱的云次方读者们,大家好!

非常开心的向大家宣布,我们情诗组的云次方企划活动“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正式开催!

即日起至9.1日止,我们将和各位云圈同好给带来二十一篇图文作品,希望我们稚嫩的文字与画作能在各位空闲之余带来一丝欢乐。

※以下是几点说明:

1、本次活动均以“双云情诗组”为tag,加上各组老师作品取向(gl/lg/无差/护工等),任何一组老师的取向不代表本活动的官方取向,请各位分清tag食用。

2、一旦阅读本活动作品即代表您已经完全知悉同人作品的局限性与偏差性,同意并接受作品可能产生的OOC或与事实不符,明确认识到同人作品绝不上升真人,一切作品所描述的任何情形均与两位先生无关等相关注意事项。

3、我们的作品均为原创,情诗组非常注意保护著作权,如果您认为我组有任何侵犯您著作权的行为,请及时与我们联系,我们承诺妥善处理。

4、本官号用于转载各位老师本次活动的作品加以汇总,我们致力于保护每一位写手与画手的版权,不用做他用。

5、本活动组保留对本次活动的一切解释权。


※宣发福利:

即日起至7.15日20:00止,凡转发/评论/红手/蓝手/私信我们的小伙伴,我们将随机抽取每项一名共五名幸运伙伴每人赠送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一册。


“这世界需要诗人。”——这是我们活动不变的初衷。

当聂鲁达先生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与云次方相互碰撞会带来怎样的花火,敬请期待!

海报制作 @清明子鹤  @郑云龙出来挨打 

P.S.花(正)絮(片)往下翻翻呢~


                                                                              

                                                                                     双云情诗组

                                                                                      2019.7.9






山海有龙

【云²/嘎龙】餐龙 2

就是一个挺不做人的设定

来源于我和小月的聊天。我说,我觉得属于我观念中“男性”的爱人的方式,就是,把你抢到马背上带走,从此以后打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

看评论。前文可以直接进链接在里面往前翻页。

解释一下:其实大家都知道小嘎的食物是个男孩子啦。不过就,不太重要。

以及一个预警:预计整篇都会语言不通。有可能有人会觉得不舒服吧,还请介意的千万避雷!

就是一个挺不做人的设定

来源于我和小月的聊天。我说,我觉得属于我观念中“男性”的爱人的方式,就是,把你抢到马背上带走,从此以后打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

看评论。前文可以直接进链接在里面往前翻页。

解释一下:其实大家都知道小嘎的食物是个男孩子啦。不过就,不太重要。

以及一个预警:预计整篇都会语言不通。有可能有人会觉得不舒服吧,还请介意的千万避雷!

山海有龙

【云²/嘎龙】餐龙 1

// @Scabish 小月要我写的!有点不做人……但是是她让我写的!(

//本来应该是一个不长篇也不连载的破窝破,结果……

//唉,搞黄不应该很容易的吗,我正在那儿奇怪为什么快一万字了第一次还没干完,就猛然醒悟原来前五千字都特么在谈恋爱。谁特么要看你们谈恋爱啊!!!赶紧给我【哔哔哔哔哔】——

//总而言之都怪我,是我太不行了!


---


阿云嘎抢了个小汉人回来。

天一亮,一个翼的人都传遍了。胡日查和岱钦他们高兴得拉他喝酒,几壶下肚,眼花耳热地教他,该怎么对待这个猎物。

“她们的气味又香、身上又软,白得像羊羔子,吃一口,顺滑得就像奶酒。只...

// @Scabish 小月要我写的!有点不做人……但是是她让我写的!(

//本来应该是一个不长篇也不连载的破窝破,结果……

//唉,搞黄不应该很容易的吗,我正在那儿奇怪为什么快一万字了第一次还没干完,就猛然醒悟原来前五千字都特么在谈恋爱。谁特么要看你们谈恋爱啊!!!赶紧给我【哔哔哔哔哔】——

//总而言之都怪我,是我太不行了!


---


 

阿云嘎抢了个小汉人回来。

天一亮,一个翼的人都传遍了。胡日查和岱钦他们高兴得拉他喝酒,几壶下肚,眼花耳热地教他,该怎么对待这个猎物。

“她们的气味又香、身上又软,白得像羊羔子,吃一口,顺滑得就像奶酒。只要吃上一口,你就醉啦!做男人的滋味儿,试一次你就忘不了。那个小汉人,你爱养多久就养多久;什么时候吃厌了,要么杀了,要么赶走,都随便你!快去吧!”

小王子长大了,几个长辈的首领都很是欣慰。他很小就跟着阿巴噶们四处游牧、作战,在战士中间长到十六岁,长兄长姊年纪都差得很多,少有同龄的伙伴能谈论少年血气方刚时的心思。他为人又守礼,身份又尊贵,翼营中众人们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谈起男女之事,更别提被他瞧见。如今看到这个作战果断、为人谦逊的小王子,竟然在刺探情报与汉军遭遇的时候,乱中抢了一个俘虏回来,无不觉得一定是他要知晓人事了。即便是喝了酒,粗莽汉子们也不知如何教他,只能拐弯抹角,说些云山雾罩的话,期盼他能自己学会如何“吃”了那小羊羔一样的汉人孩子。

 

阿云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一个人抢了回来。说他是人,可他和自己的族人、亲人一点也不像。他的族人们顶发结辫,肤色如铜,目眦如狼,颧骨突兀,使得看谁都显得高傲。可是这个……这个小东西,他一点也不一样。他的皮肤是白白的,像没碰过泥土的小羊。他的头发又黑又厚,摸起来软软的,也像小羊羔的皮毛。而他的眼睛,和阿云嘎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当阿云嘎把车帘挑开,第一次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他的眼睛既不是轻鄙,也不是畏惧,而是一种……一种不该属于人的神色。

阿云嘎说不出那是什么。没人能给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命名。再看见的时候,车队被杀俘殆尽,那个乘车的小汉人已经偷偷跑下了车,正牵绊着步子,往西边逃。汉人的衣履,行动起来太过不便,他双腿一夹马腹就追上了,腰一弓,手一伸,然后,他的猎物就到他的马背上来了。被抓上马背了他也不说话,先是叫喊了一声,阿云嘎握着他腰把他翻过来面对自己,小东西看到了他,就突然不喊了。他嘴唇轻轻地闭上,眼睛圆圆的,看着他,有点像是害怕了,又有点像是呆住了。

阿云嘎突然抬起头来,猛再一驱马,连喝两声,一路飞奔回到河湾。

翼营的帐篷出现在天边,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要拿马背上的这东西做什么。

抢回了牛羊,可以填肚子。抢回了绸缎,可以做衣服。抢回了金银宝物,可以送给父汗和额吉,让他们开心。

可是这个……这个东西,他的猎物,他的俘虏,这个白白净净的小汉人,他能用来做什么?

阿巴噶们和他说了许多醉醺醺的话,他不仅没醒悟,反而更糊涂了。

他的俘虏被拉进帐里绑起来之后才开始叫喊,说着些叽里咕噜的汉人的话。战士没人听得懂汉话,首领们常常不屑地说,汉人叫喊起来就像羊在说话。阿云嘎想:他看起来像羊羔,叫起来也像羊羔,听阿巴噶们说,或许吃起来也像。

阿云嘎想:那么,我应该吃了他吧。

他是我的食物了。

 

羊羔要养肥了才能吃。阿云嘎想,我的食物也应该再养一些时候再杀。食物在帐子里绑了两天,他们对待重要俘虏的规矩,反抗激烈的先饿上两天,帐外放人值守,一个人影也不让他见到。刚过了一天,帐子里就没喊声了;阿云嘎路过帐外的时候停下脚步听一听,好像有小声抽泣的声音。那天翼中的女人出去放牧,男人出去侦察,他带着几个大孩子去打猎,巴根射中一只黄羊,反倒是他,只打中了一对兔子。他心不在焉地拎着兔子耳朵回到营地,瞥见捆着食物的帐顶,走过去,从门缝里把兔子丢了进去。

之后过几天,侍守的人说,食物不再叫骂听不懂的汉话了,也肯吃些东西了。他还是只能慢慢吃一点饼和茶。阿云嘎想,这不行,食物要越饿越瘦了,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吃?饿瘦了可不行。他从几天里打到的猎物堆拎出一只新杀的黄羊,叫帮厨拆剥干净了,故意在关着食物的帐外支起木架,生了火就烤。 

过了一会儿,烟飘开了,翼里的小孩都探头探脑地聚过来。阿云嘎冲他们笑一笑,用小刀切下一片脊肉,穿在刀尖,走进帐里。

食物坐在草堆里,双手还反绑在柱子上,果然正抬着头,盯着门口方向。看见是他,稍微有点惊讶,缩了缩,但仍然看着他的脸。他把黄羊肉往他鼻子下面一凑,食物先是往后躲了躲,可是再他再把刀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跟着挪了过来。阿云嘎低头看着他,禁不住微笑了,在他面前坐下,问他:“要不要吃?”

食物睁大了眼睛,茫然的样子。他听不懂他们的话。

阿云嘎在肉片的一侧咬了一小口。

“没有危险。好吃的。”他接着说,“要不要吃?”

食物看着他,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但并没有把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意思。阿云嘎把肉片送到他嘴边,食物试探地看着他,歪过头,轻轻咬了一小口。

阿云嘎看着他小心翼翼吃东西的样子,忍不住又微笑了一下。

食物一边看着他,好像这个笑是他的恩准,于是又咬了一大口。

阿云嘎慢慢地喂他把一片肉吃完,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嘴。

“还吃不吃?”他问。

食物自然仍是听不懂。他眼睛闪烁着,看着阿云嘎脸上的表情。然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许跑哦。”阿云嘎说,“不然杀了你。”

他往门外指指,用手指比了个跑的动作,然后把手指摇了摇。他看着食物的眼睛,又比了个跑的动作,然后伸手,在食物白生生的脖颈上横着一划。

食物立刻用力地点起头来。

阿云嘎又笑了。他走出帐去,喊帮厨拿大盘,割下一整只腿,其余的都给各家各户分了。小孩们最高兴,用饼包了油渣跑跑跳跳地边走边吃。阿云嘎回到帐子里,把绑着食物的绳子割开。食物刚被松了绑就想抬手,立刻痛呼一声,手腕跌落下去。被绑得太久,手腕早使不上力了。阿云嘎转动自己的手腕,示意他舒舒筋骨。食物看着他,欲哭无泪地摇摇头,他的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了。阿云嘎叹了口气,放下小刀,给他揉手腕。食物离他还没半尺远,仍是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阿云嘎给他揉了一会儿,被他看得莫名不自在,把他的手丢开了。转身切了肉,喂到他嘴边给他吃。食物的手似乎不痛了,但还是抬不起来,阿云嘎喂了他几片肉,就停了下来。

“你,现在,不能吃太多。不舒服。”他在白布上擦了擦刀子,试着跟他解释。食物眨了眨眼睛,恐怕还是没听懂;但是并不抗议,乖乖地坐着,又点了点头。

食物从这一天起松了绑活动,但只限于一个帐子中,帐外还是有人看守。阿云嘎仍是每天把打猎的收获拿进帐子里给他。有时是野兔,有时是沙狐,还有一天送了他两只大雁。但食物大概不太喜欢他的礼物,虽然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是乖乖的,几天以后,还是逃跑了。

他是趁守卫不注意的时候从帐子里跑出去的。当值的守卫虽然没有打盹,但夜里难免有些走神。等发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阿云嘎倒是不怎么慌张,各帐清点了马匹,发现一只没少。在大草原上,没了马是走不出多远的。还没等派人去找,一户去放羊的母子就把人带了回来。守卫因为惭愧,对食物格外生气,赶来问阿云嘎:“要不要打?”对俘虏的规矩,假如敢逃跑,什么都不问,一定要猛抽一顿鞭子的。尤其这是小王子的俘虏,又被他这样礼遇相待。

可是阿云嘎却摇摇头,说:“不要。吓唬他一下就好。不要打他。”

岱钦在一旁听了,先是欣慰地抚着胡子大笑,跟着对侍卫挤眉弄眼:“可不是吗?你这傻小子,真把殿下的人打坏了,将来还怎么‘吃’啊?”

侍卫会意地笑了笑,行了礼便退下去了。

阿云嘎眨了眨眼睛。

——是啊,他心想,如果打重了,他皮开肉绽地,养伤肯定又要消瘦,而且心情不好,又是好久吃不下饭,那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呀,就是没法吃了嘛。

可是为什么他们笑得这么奇怪呢?

过了一阵,侍卫行完了“刑”,阿云嘎挑开门帘走进帐子里,食物又被捆在木桩上了。他衣服上都是纵横的鞭痕,几层衣衫都破得差不多了;皮肉上却只有鞭稍蹭过的一点点皮肉伤,三五天就能好。阿云嘎先在他手臂上一点血痕处摸了摸,抬头才发现他在哭。脸上一片泪痕,现在还抽抽搭搭的。

“不许哭了。”阿云嘎把他下颌上泪水抹去,说。

食物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把头低了下去,好像在躲他。

“不许哭了。”阿云嘎又重复一遍。“我知道你要跑,”他说,“猎物,都是这样的。没用的,你跑不了。你不认路,跑出去,草原上饿死你。跑,没用的。”

食物怔怔地望着他,好像猜出了他在说什么似的,忽然间眼眶里又掉出来两颗泪珠。

阿云嘎叹了口气,又用手指擦去了。

“不要跑。”他轻声温柔地说,“我到秋天才会吃你呢。和小羊一样。你不要跑,还有半年活。你乖乖的,好不好?不要哭了。”

食物使劲地吸了两下鼻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阿云嘎到夜里才叫人给他松绑。又故意过了好几天没去那顶帐子里看他。然而听守卫们说,食物确实乖乖的,再也没有要跑的意思了。

春天快过完了,一天翼中好几家女人都留了下来。阿云嘎问一个小孩,原来是一只母羊要生产。母羊的年纪不很年轻了,不知为什么,这只小羊出世得这么晚。女人们恐怕小羊难产,早早准备好。黎明时她们便忙活起来,待阿云嘎带人巡防了一圈回来,终于顺利把小羊接生下来。小孩们拉阿云嘎去羊圈角落,女人们刚擦干小羊身上的血水,笑着请他给小羊祝福。阿云嘎先摸了摸母羊的脑袋,祷祝一句:祝母亲吉祥。然后再去看那只羊羔,笑眯眯地摸它的脑袋耳朵,祷祝道:生灵吉祥。

苏合拉着他母亲的衣角,要抱一抱小羊。女人拗不过,只得作势要把羊羔交给他。阿云嘎忽然一弯腰,把羊羔抱在臂弯里,直起身来,小孩跳着脚也够不到了。

阿云嘎哈哈笑道:“你还抱不动呢!要摔着它了。”

苏合不服地辩驳:“我早就能抱动了!上次巴图尔……”

阿云嘎抱着小羊,听小孩们叽叽喳喳地夸耀自己,手上像抱婴儿似的轻轻摇晃着,羊羔在他怀里轻轻地“咩”了一声。

他心里突然一动,想起帐子里他的食物来。食物也那么像一只小羊。小羊看到了别的小羊会怎么样呢?他们能不能听得懂彼此说的话?

想到这儿,阿云嘎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当下向女人们欠欠身,和孩子们道别,抱着羊羔就往帐子走。几个小孩还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守在帐门口的侍卫会意地拦下了他们,不让他们进去。

食物原本的衣服破了,只有一件灰扑扑的麻布袍子穿,腰上草草地扎了条带子,白天只能闷闷地坐在帐子角落里。看到阿云嘎进来,他先是抬起了头,之后看清他的怀里还抱着个活生生的东西,一下站了起来。

他走上来;阿云嘎把小羊抱到他眼前,教他怎么摸它。食物伸出手来,一开始胆怯地很,似乎害怕这只小动物,又似乎是害怕把小动物碰坏了。阿云嘎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忍不住微笑;食物摸了摸小羊的头顶,感到绒毛的触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一样地看了看阿云嘎。阿云嘎大笑道:“你再摸一摸啊,没关系的。”

食物于是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摸羊羔的头顶、耳朵,然后顺着它的前额抚摸下来。他反复摸了几回,小羊似乎很喜欢,“咩”了一声,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伸出舌头,舔了舔食物的手指。

食物一下子“啊”了一声,差点跳了起来。他瞪大眼睛,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看了看小羊,最后又看向阿云嘎。他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困惑,又是开心;好像同时为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而更加困惑了;他睁大了那双茫然的眼睛,眉毛无可奈何地蹙着,可是同时又咧开嘴,“呵”地笑出了声音。

阿云嘎本来也一直在看着他微笑。可是此刻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荡了一下。像一根很粗很重的琴弦被拨动了,沉沉的回响要在他脑子里盘旋好久才能散去。

他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在草原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起意,要把他抢回来。

他让他有一种饥饿。看到他的眼睛,他就觉得脏腑里有一块缩在了一起。他的手臂在颤抖,手指发凉,头脑好像不跟着自己的心意走,无论怎么指使,就是不转。他饿;专属于这一种食物的饥饿。所以,他非要把他抢回来不可。

——我想吃掉他。阿云嘎想。等不到秋天了,我现在就好想吃掉他。

两个人离得很近,阿云嘎能看见食物的睫毛映在瞳子里的倒影。如果现在他往前一探,马上就能咬他一口。食物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忽然又像吓了一跳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个阿云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食物并没有往后躲。

忽然,帐外的侍卫呼喝一声,驱赶绕着不去的小孩。食物像是突然被吓醒了,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阿云嘎也一下子想起来,他手里还抱着羊羔:没法再不摔到它的情况下,一把捉住食物。

食物退开一步后,脸颊上还是有一点发红,他忽然面向阿云嘎,欠了欠身,行了一个汉人的礼,然后对他说了两个字。

阿云嘎听不懂,就直接转回了头。他抱着羊走出帐子,大步回到牧人的家中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