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归
写这个东西的本意只想说明,我喜欢的师兄,是不忘责任与初心的师兄,不是等了一辈子的怨妇陵雨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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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永无期,是为无归。
无归,是死刑。
曰当归,却无归,其后伴随而来的,是等待。
等待,是无期徒刑。
少年时,屠苏是害怕等待的。...
写这个东西的本意只想说明,我喜欢的师兄,是不忘责任与初心的师兄,不是等了一辈子的怨妇陵雨荷。
===
君问归期永无期,是为无归。
无归,是死刑。
曰当归,却无归,其后伴随而来的,是等待。
等待,是无期徒刑。
少年时,屠苏是害怕等待的。
他能等待的人不多。天墉孤寂的岁月里,身畔唯有师兄可以亲近,所能等待的,也就只是师兄一人。
师兄下山,他便数着日子候君归期。
因为没有师兄的日子,实在难熬。
后来他下得昆仑山,从此一去不归,便换陵越等他。
其实,如果没有太子长琴的命劫一事,陵越倒也不会等他。
百里屠苏向往万里山河,想要随心而活,偏偏天墉城是桎梏他的地方。如今,离了笼的鸟,生出了矫健双翼,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到笼子里呢?
故而,师弟下山以后,陵越就未曾想过要将百里屠苏留在天墉城。
如果不是后来出了欧阳少恭的变故。
三年之约不过是个念想,是心存的最后侥幸,是一点微末的期盼。陵越不是不知道屠苏向往外界的人生。其实在陵越看来,屠苏能够留在山下随心而活,也是极好的。
他能平安活着,就是好的。
如果不是蓬莱巨变,百里屠苏解开封印前去赴约,陵越真的不在意屠苏做不做他的执剑长老。
与其说屠苏是去赴约,不如说他是去赴死。
如果不是因为心中明白解封的后果,陵越又怎么会用执剑这样一个邀约,来牵绊已得自由的屠苏?
那个三年必归的约定,与其说是一个承诺,不如说是一个安慰。
人心都是这样的,分明无望偏生希望。自古黯然伤神唯别而已,所以陵越终究也自欺欺人了一次,明知死别在即,仍向屠苏索要一个允诺,保证他还会回来。
陵越不过是给自己留了线希望。毕竟希望好过无望。
其实,天道长存,即使百里屠苏未归,日子也还是一样过。
屠苏初下山时,陵越也去找过他。琴川重逢的那一晚,师兄弟坐在灯下说了一宿的话。说前尘往事,说将来打算,说别后经历,说山下见闻。
说着说着陵越叹气,陵越说终究是我没照顾好你。屠苏便真心实意一笑。
有一件事,屠苏原本是不会说的。但是看到陵越自责,他终究没忍住还是讲出来了。
他告诉陵越,其实,等待,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一件事。
曾经有一个夜晚,陵越不在天墉城,而他白日里受了陵端奚落,心中愤懑难平,夜间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实在睡不着,他披衣而起,去找阿翔,对它倾诉。
阿翔虽然生具灵性,毕竟不是人类,纵使有心安抚,到底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而那时他能说的话题不多,说来说去也只是绕着师兄打转。
他发现,阿翔虽然不会说话,但听他念到师兄名号,总是拍翅仰颈,咕咕出声,意似欣悦。
百里屠苏素日不为同门所待见,他养的鸟也总受连坐之殃。但屠苏亲近陵越,阿翔自然也以为陵越可亲。
见阿翔如此反应,百里少侠心中也多一分欣然。
陵越向来厚待阿翔,想来阿翔也愿意听他多说师兄的事吧。一人一鸟,分明言语相异,却心灵相通,如此交流竟然一晃便是一夜过去,直至平明出清光。
一宿未眠,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晚的师兄轶事,百里屠苏不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感到心境渐归平和,那些孤楚躁动的情绪,竟逐然安宁下来。
——你信不信?将一个人挂在心上时,即使不得相见,于无人时悄悄念上一念,那份情意想来也是会让人神魂温暖的。
有这样一个人可想的时候,绵软情意都像静水深处流,温然脉脉地淌过心头的沟壑,渐渐就将那些焦灼不安的情绪都涤荡下去了,只余一片宁静安然,缄默而隐秘地温柔喜悦着。
假使心怀感恩,心存期望,等待也变成一种心甘情愿的感怀和期念。
陵越煨他以热,照他以光,如明火,似星辉,百里屠苏心知肚明。可惜他嘴笨舌拙,从来讲不出好听的话,来熨帖陵越的肝肠。
所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将这种心情形容给陵越听。
陵越此生为他所做的,虽百里屠苏不能回报一二,至少也想要陵越知道,百里屠苏从来都是记着这份恩义的。
此后的五十六年,百里屠苏未归。
虽三年之约终未践,陵越也并不以为自己是空等了一辈子。
大好年华付无望,才叫做“空”。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死生轻,然诺重。
等待,从来不应是生命的主流,那只能是一件顺便的事情。
在多数世人眼里,无归,是死刑;而等待,似一场漫长无期的徒刑。
但天墉城的第十二代掌门,不过是在履行自己应尽职责的同时,顺便等候一个人,顺便守护一份君子之约的心意,顺便将一份情感和希望延续下去。
纵然天意叫无归,人心终归长存,爱与期望生生不息。
【凡隐/苏越】山河外传(生子)
第三十章
时值惊蛰,春雨连绵,雷声乍响,万物抬头。
丁隐手中捏着十寸来长的蛇,蛇尾蔫蔫地绕着手腕垂下,曾书书一看,喜道:“今晚要吃蛇羹么?”
丁隐挑挑眉:“你会?”
曾书书讷讷道:“会吃。”
丁隐甩着手里的蛇,托腮叹道:“要是鬼厉在就好了。”
曾书书揶揄道:“怎么?想男人了?”
丁隐舔舔嘴唇:“想,想到鬼厉我就流口水。”
曾书书腻歪得浑身发麻,说:“小凡怎么好了?他又闷又呆,除了一副皮囊,还有什么可想的?”
丁隐把手里的蛇扔到曾书书身上。曾书书可不怕,他最爱玩小动物,那条蛇继丁隐之后又落入魔掌。
曾书书把蛇打了个结,蹲下看那蛇怎么解,还招来丁隐一起看。
丁隐说:“无聊。”...
第三十章
时值惊蛰,春雨连绵,雷声乍响,万物抬头。
丁隐手中捏着十寸来长的蛇,蛇尾蔫蔫地绕着手腕垂下,曾书书一看,喜道:“今晚要吃蛇羹么?”
丁隐挑挑眉:“你会?”
曾书书讷讷道:“会吃。”
丁隐甩着手里的蛇,托腮叹道:“要是鬼厉在就好了。”
曾书书揶揄道:“怎么?想男人了?”
丁隐舔舔嘴唇:“想,想到鬼厉我就流口水。”
曾书书腻歪得浑身发麻,说:“小凡怎么好了?他又闷又呆,除了一副皮囊,还有什么可想的?”
丁隐把手里的蛇扔到曾书书身上。曾书书可不怕,他最爱玩小动物,那条蛇继丁隐之后又落入魔掌。
曾书书把蛇打了个结,蹲下看那蛇怎么解,还招来丁隐一起看。
丁隐说:“无聊。”却走过去也蹲下仔细看。
正在两人饶有趣味地看着打结的蛇怎么自我逃脱的时候,忽然有一名小弟子来报:“丁公子,山谷里忽然出来一人,说想见丁公子。”
曾书书疑惑道:“万毒门又搞什么鬼?”
丁隐问:“他在哪?”
小弟子说:“在草屋中。”
丁隐点点头,起身往草屋走,曾书书有些不放心,也跟在他身后。
丁隐摆摆手说:“你就好好研究研究怎么煮了这条蛇,我去去就来。”其实心中对曾书书颇为忌惮,除了鬼厉,他不相信任何人。
丁隐解下蓑衣和斗笠,推门进去。
来人站在琴几旁,那里放着一把焦尾琴,是丁隐趁着鬼厉不注意,偷偷带来的,平日就靠着这琴睹物思人。
丁隐看他站在焦尾琴旁,很是不悦,说:“你现在已沦为阶下囚,怎敢随意在我房里走动?”
来人回头,是一名四五十的中年男子,身上的衣袍灰白发皱,人倒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
丁隐心中嘀咕:“这男子衣着朴素,在万毒门分明不是有地位的,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弟子,怎么就让他来见我面?此人定有不凡之处。”
那男子笑了笑,抚着琴身上的“凡”字,说:“我只是见这琴形态甚美,有凤凰之姿,很是喜爱。素闻血公子在入圣教前乃是精通六艺的名门公子,看到此琴,便知其绝世琴音,只可惜无缘听闻。”
丁隐收敛神态,坐在对门的椅子上,说:“不知先生来意为何?”
男子走到正中,作揖道:“鄙人魏先,是为丁公子而来。”
丁隐玩味道:“哦?为我?”
魏先说:“丁公子现在围攻万毒门,是大大的不妥。”
丁隐心想:“好啊,万毒门那些龟孙子,在山谷布毒雾,使我不得寸进,但他们也别想出来,到时候一个个饿死他们。现已一月之久,这些人其他人没派,倒是让这修为低微会耍嘴皮子的人过来,我岂会上当?”
丁隐不动声色道:“哪里不妥了?”
魏先说:“丁公子既有血公子的琴,在下便认为,丁公子是与血公子一路,可据在下所知,那背叛了我教的苍松道人去了鬼王宗。十年前那一役,苍松道人杀了血公子未出世的孩儿,两人实有血海深仇,而鬼王在这种时机把血公子的敌人接回教中,定有遏制血公子的打算。丁公子与血公子交情匪浅,只怕飞鸟尽,良弓藏,鬼王是不会放过血公子和丁公子你的。恰好我们万毒门与苍松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敌人一致,不如我们……”
魏先察言观色,奇怪的是丁隐竟十分平静。
窗外淫雨霏霏变成瓢泼大雨,乌云似泼墨般浓黑,春雷轰响,暗下来的屋子霎时间亮若白昼。
丁隐一双眼睛若九幽暗火,神色复杂难辨。
丁隐轻声道:“你说什么?什么鬼厉的孩子?鬼厉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魏先一脸惊讶,心中急转:“为何丁隐会问鬼厉的孩子?鬼厉正是为了此人而叛道,难不成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使得丁隐忘记了当年的事?定是如此!丁隐若是记得当年的事,不可能还能忍受与苍松同属一派,亦不可不恨收留苍松的鬼王,只要他仇恨加深,其中便有空隙可钻。”
魏先按捺住心中激动,说:“丁公子贵人多忘事,十年前您身怀六甲,那些名门正派却趁您身子不便,便举两派之人围攻您,即使血公子拼死力战,却抵不过苍松道人狠辣手段,您的孩子……不幸的……”
突然窗边大亮,刺目的光芒照亮丁隐可怖的脸,他一改往日神态,目光阴骘,冷若冰霜,长剑在他手上泛起幽幽蓝光。
魏先警惕后退,暗叫糟糕,方才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若是他要恨,也该先恨当初与苍松勾结的万毒门,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魏先边退边说:“丁公子想必是误会了什么,当初围攻天音寺是鬼王宗的主意。当时鬼王宗正值内乱,有人想借陵越之力铲除鬼王,鬼王深恶痛绝,却又不敢招惹。十年前鬼王打听到血公子正在天音寺受苦,有意挑拨,便将脏水泼在您身上,我们万毒门和合欢派也是助力而已,至于苍松那叛徒行事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与我们毫无干系。”
“哐啷”一声,丁隐手中长剑落地,他双手颤抖地捂住头颅,十指深深地插入鬓发中,发冠滚落在地,一头长发披散。
魏先趁此机会转身想跑,眼前一花,丁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挡在门前,他伸手掐住魏先的脖子,狰狞道:“谁杀了我的孩子?是谁?!”
魏先扯着他的手腕,慌乱道:“不是我,是苍松道人,他一开始就是个叛徒,我们万毒门也是被他骗了!你应该回鬼王宗,杀了鬼王。”
丁隐神情痛苦狰狞,忽然他又放开手,双手捂着头,发狂般大叫一声,破门而出。
曾书书一直不太放心丁隐与人单独谈话,他答应过鬼厉要照顾好丁隐,无奈丁隐疑心重,他一直无法接近,只好悄悄看着。
当丁隐自屋中狂奔而出时,心中一个咯噔,急忙追上去。
这场春雨来得急猛,曾书书身法快到极致,雨打在脸上生疼,他也不敢擦挡在眼帘上的水光,生怕跟丢了丁隐。
两人风驰电掣,丁隐终于在山顶上停了下来,他浑身湿透,在雨中身形瘦削单薄,天地发出怒吼,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曾书书上前握住他手腕,在雷声中喊道:“你怎么了?!万毒门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
丁隐神情恍惚,他记起了好多东西,但都太乱了,那些人和事远不是他所能负担,他忘记一切,本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如今强行重启,他怎能承担?
曾书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喊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十年前的真相?!我就知道小凡这招是不行的,你早晚会知道,你还好吗?”
雨水冻住了丁隐的脸庞,他面部平整而模糊,长发黏在脸上,一缕缕,一丝丝,仿若遥远的幽恨又重新纠缠,与其说他是个活人,不若说是鬼。
曾书书看他失魂落魄,怕他做傻事,强行拧转他的身子,握住他双肩说:“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你醒醒吧!过去是很痛苦,但你挺过来了!你还有小凡!你总是记得别人忘了他!他需要你,你怎么这样软弱?你再沉浸下去,就是孬种!是软蛋!你只想着自己,你只在意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小凡?他也很痛苦,十年来都是他咬牙走过来的,他都没哭,你哭什么?你在他的羽翼下呆得够久了吧?能出来么?你是个哭哭啼啼整天只会寻死觅活的小女孩吗?!”
丁隐一拳把曾书书揍倒在地,曾书书捂着脸,双腿一伸,也将他绊倒,他翻身骑在丁隐身上,一顿拳打脚踢,喊道:“我他妈打醒你!”
丁隐狼狈地趴在泥地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雷声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笑声,格外凄厉。
曾书书头皮发麻,心想着他不会疯了吧?
当他笑声消减,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曾书书心虚地停下拳头,从他身上下来,冷静以后,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想着:“完了,刚才发火把小凡媳妇儿打哭了,罪过罪过。”
曾书书一时不敢向前,索性现在雷声响,将丁隐的哭声全都掩盖了,也免去了尴尬。
他一直寸步不离地杵在丁隐旁边看着,渐渐地雨小了,风雨平息,丁隐也没了声息。曾书书有些担心他的状况,叫了他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走到丁隐跟前,一看他,竟然在泥地里睡着了,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泥巴,分外可怜。
曾书书哭笑不得,将他背在身上,想着:“小凡要是这次不好好谢谢我,我便跟他绝交。”
曾书书将丁隐安置好,却对外隐瞒丁隐昏迷不醒的消息,以防人心涣散。
他将海东青招来,将消息捎给鬼厉。
鬼厉接到信之前,已十分放心丁隐在万毒门折腾别人了,岂料又出风波。
他身负御剑之术,不眠不休,只三日便抵达万毒门。
到了万毒门后,他第一时间吩咐弟子火攻山谷,不出来就熏死里面的人,安排曾书书转移丁隐,在得到万毒门投降的确切消息后,才去看望丁隐。
鬼厉揉了揉额头,身心俱疲,坐在床边看丁隐,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曾书书小心翼翼道:“大夫说只是淋雨了着凉,所以才昏睡,我已喂了三服药,应该快醒了。”
鬼厉翻看丁隐身上的伤痕,疑惑道:“他不是着凉了?怎么身上有伤?”
曾书书结巴道:“可……可能是……是跑山上的时候……跌倒撞的。”
鬼厉也没追究这事,点点头,说:“你仔细跟我说说事情经过。”
曾书书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万毒门有个叫魏先的人贿赂了弟子,丁隐与他见了面,大概是听说了什么,就这样了。”
鬼厉低头看丁隐许久,神色难以捉摸,似悲似喜。
“他这是知道了,我当日得知消息,亦悲痛万分,虽然他迟到了十年,亦是不可避免。”
曾书书挠挠头,说:“应该没事的,之前我劝过他了。”
鬼厉呆了半晌,摇头道:“他这伤历久弥新,没这么容易便能痊愈,只盼他能稍稍记起我,捱过这道坎。”
曾书书嗫嚅道:“要是挨不过怎么办?”
鬼厉摸了摸丁隐的鬓发,神情无奈,温柔道:“那我也只好一直陪着他了。”
【项允超×陈霆/黑道少主×保镖】如影随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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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冬@冬末_乖萌甜嗲 联文好开心,也顺便拯救了我这个重症拖延症患者😂😂😂
5
虽然医院不用去了,但项允超今天的日程仍然满着,有陈霆这个保镖在身边,他就忍不住想要折腾。
新的夜店正在装修,项允超不得不去看上一圈,光是和材料商人以及包工头扯皮就扯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又请了负责这一片区域的警官一起喝茶。
陈霆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到了下午的时候,就连一直把他当空气的项允超都看出来,他体力已经有些透支了。
回公司的路上,项允超坐在车子后座,看着驾驶座上陈霆已经汗湿的苍白侧脸,忍不住冷笑。
怎么着也算是大病一场,哪有那么快就能立即生龙活虎的。
车子进入地库刚刚停妥,项允超就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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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冬@冬末_乖萌甜嗲 联文好开心,也顺便拯救了我这个重症拖延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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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医院不用去了,但项允超今天的日程仍然满着,有陈霆这个保镖在身边,他就忍不住想要折腾。
新的夜店正在装修,项允超不得不去看上一圈,光是和材料商人以及包工头扯皮就扯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又请了负责这一片区域的警官一起喝茶。
陈霆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到了下午的时候,就连一直把他当空气的项允超都看出来,他体力已经有些透支了。
回公司的路上,项允超坐在车子后座,看着驾驶座上陈霆已经汗湿的苍白侧脸,忍不住冷笑。
怎么着也算是大病一场,哪有那么快就能立即生龙活虎的。
车子进入地库刚刚停妥,项允超就将手里已经准备好的注射器刺入了陈霆的脖颈。
“少爷?”
“别紧张,是镇定剂。”缓缓将针管里的液体推入,项允超笑了笑:“反正已经到公司了,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呆着吧,也让我清静清静。”
陈霆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头软软的垂了下去。
项允超觉得自己终于赢了一次。并在脑中自动剔除了“胜之不武”四个大字。
处理完几份合同后项允超看了看表,自己磨蹭了这么久也不过才两个小时,被他扔在地库里那个家伙估计还得睡上三四个小时,不想在办公室里继续浪费大好时光,项允超打算出去玩耍一圈。
下楼,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地库走,路过之前的车,项允超特意走过去看了看。
脸色还是不好看,紧闭着眼也睡得不安稳,隽秀的双眉紧锁着,像是在挣扎。
噩梦?正想着,车里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卧槽!”项允超吓了一跳,险些坐在地上,“特么人吓人吓死人啊!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少爷……”陈霆开门下车,腿却是软的,踉跄了两步就往项允超身上倒,身子还一个劲儿的往下坠。
“唉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项允超条件反射的托着他胳膊往上提,心想老爷子训出来的狗的确不一样,那种剂量的镇静剂,居然就凭着意志提前一多半的时间就清醒过来了,就是不知道这副身体什么时候能恢复。
“保护少爷……是职责……”陈霆努力想要站直,可浑身无力,肌肉根本不听使唤。
“我说,是不是我去哪儿你都非得跟着啊?”项允超简直头疼。
“职责所在……”陈霆似乎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那本少爷现在想出去兜兜风,你能开车吗?”
陈霆不吭声。
过了一会。
“属下可以叫人临时替……”
“别介!还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项允超赶紧打断对方的话,三下两下把身体还软绵绵的陈霆塞进了副驾驶,“少爷我亲自开车,你给我消停点行吗?”
陈霆不吭声了,身体软软的歪在靠背上,扯了好几次安全带也没扯动,项允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胳膊探过去帮他把安全带扣上了。
项允超难得没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因为陈霆脸色发白,很不好看。那一阵镇静剂至少能让一位壮汉睡上五个小时,他本来状况就不好,还非要在药效还没过去的时候强迫自己醒过来,身上能舒服才怪。
陈霆现在头痛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上完全使不上力,连拳头都握不起来,只能不停地咬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等信号灯的时候陈霆发现项允超趴在方向盘上,歪着头正饶有兴趣的看他。
“少爷?”
大少爷笑笑,伸手捏住他下颌。
“别咬,”略微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嘴唇,“都咬出血了。”
车子开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车身突然一震,项允超吓了一跳,猛打方向盘转到右边路口才免于翻车。
“妈的,会不会开车啊?”项允超龇牙,对着旁边像是失控了一样的SUV大骂,没想到对方竟然不依不饶,一路跟了过来。
“少爷,”陈霆抓住项允超的胳膊,苍白的脸上都是凝重,“不对劲。”
不用陈霆提醒,项允超也已经发现了不对劲。那辆深蓝色的SUV看起来随处可见,玻璃都贴了膜,里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此刻正紧紧咬在他们身后不放,时不时加速想要往上撞,根本不是寻常想要滋事的酒鬼。
“加速,别让他们超车,找人多的地方开。”陈霆语气沉静,努力直起身体看了他一眼,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别慌。”
“嗤……你看我像是慌了吗?”项允超的确有点临危不乱的派头,一边猛踩油门,一边还抽空给自己点上根烟,“坐稳了!”
车子风驰电掣的飞了出去,前面右转就是繁华的主干道,晾他们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伤人。可后面的车似乎猜到他们的意图,飞快的从右边车道追上来,硬生生把他们挡了回去。
“操!”项允超骂了一声,这条路越走越偏,再想绕进繁华区还要开车很久才行。看了看右后方紧追不舍的车子,项允超冷哼一声“坐好了”接着狠狠踩下了刹车。
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轮胎冒出橡胶灼烧后的刺鼻味道。还好两个人都系着安全带,身体狠狠向前一掼又被拉扯回来,项允超迅速倒车、调头,向着原路返回。
“哈!和本少爷斗,你们还嫩了点!”项允超吹了一声口哨,继续加速。
只是他们想得太过简单,对方仍然穷追不舍,不消半分钟就追了上来,项允超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开跑车。
车身突然狠狠一抖,对方似乎没有耐心再玩下去,直接撞过来,项允超用力扳住方向盘继续加速,却被对方不依不饶的连撞三次。第三次时车子右侧方被撞,右侧两个车轮弹起离地,项允超将车身用力一拧,车子向前冲了十多米才堪堪稳住,同时也被迫停下,一时竟发动不起来。
【峰霆】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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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江】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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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人问我要所以就分享了几篇文的TXT,还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短篇和坑就不放上来了
——江南皮革制造厂携巨款逃跑的厂主
【凡隐/苏越】山河外传(生子)
第二十七章
鬼厉进了大殿,大殿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丹犀台上,宝座盘龙虎踞,鬼王端坐其上,极有威严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宝座左边站着一高瘦中年人,器宇不凡,冷面严肃,与鬼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厉目光落在中年人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一直也没出声。
鬼王干咳一声,说:“鬼厉,这些年来你护教有功,真是万分辛苦了。”
鬼厉心中冷笑,原来是敲点他来了。
鬼厉冷冷道:“不敢。”
鬼王笑道:“我闭关日久,平日宗里的事全靠你把持,这十年来我鬼王宗日盛一日,实在是你的功劳,你现在住的院子可还够大?奴仆要不要多留几个?听说你喜洁,前不久我得了几匹上好的鲛人纱,已经派人送去了。”
鬼厉不动...
第二十七章
鬼厉进了大殿,大殿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丹犀台上,宝座盘龙虎踞,鬼王端坐其上,极有威严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宝座左边站着一高瘦中年人,器宇不凡,冷面严肃,与鬼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厉目光落在中年人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一直也没出声。
鬼王干咳一声,说:“鬼厉,这些年来你护教有功,真是万分辛苦了。”
鬼厉心中冷笑,原来是敲点他来了。
鬼厉冷冷道:“不敢。”
鬼王笑道:“我闭关日久,平日宗里的事全靠你把持,这十年来我鬼王宗日盛一日,实在是你的功劳,你现在住的院子可还够大?奴仆要不要多留几个?听说你喜洁,前不久我得了几匹上好的鲛人纱,已经派人送去了。”
鬼厉不动声色,道:“听说鲛人做的纱薄如蝉翼,轻若浮云,且只织白,如有珍珠光泽。”
鬼王笑道:“正是,前几日瑶儿吵着要,我还没给她呢。”
鬼厉道:“若是小姐要,那便给小姐。我这衣衫自从十年前从污血中爬起,怕是永远都洗不净了。”
鬼王看了一眼旁边的苍松,知道鬼厉意有所指,他说了这么多废话,正是要起头敲打他,没想到鬼厉断然拒绝不说,还将话讲开了。
若是如此,也没必要顾及他的脸面了。
鬼王道:“鬼厉,人要向前看,亲儿固然重要,但到底是个没出世的肉团,你太过较真,于前途无益。”
鬼厉看起来倒真是直言不讳:“我若是不较真,此时此刻,我便不会站在这儿了。”
鬼王看他不识好歹,心中越来越怒,突然变了脸色,说:“我觉得鬼厉你独自当副宗主处理事务,实在是太过辛劳,我打算另封一个副宗主,帮你分担分担。不过你也不要着急,这个副宗主是在你手下办事,全由你来打算。”
鬼厉油盐不进,说:“既然是在我手下办事,那便只能做堂主,若是叫副宗主,何必强塞在我下边?免得别人说你厚此薄彼。”
已经好久都没人敢跟鬼王这样说话了,随着修为的增强,他越发不能忍受别人违逆他,何况他是一宗之主,鬼厉的魔功是他教的,怎敢跟他叫板?
鬼王脸一沉,一掌拍在案上,厉声道:“你是鬼王还是我是鬼王?!”
鬼厉看他面色不善,实在知道此次谈话凶险之极,鬼王修为比他高上许多,随时都能要他命。
但他若是怕,早就在十年前跟屠苏服一次软,随便就把这苍松给掐死了。
血海深仇,若不亲手泄愤,何以为人?
鬼厉淡淡道:“自然你是,若是王觉得我碍眼,我退出便是了,随便什么万毒门合欢派,十年后又是另一个鬼王宗。”
鬼王听了他这话,反倒是脸色好看了些,微微一笑,道:“鬼厉你实在是个人才……”话音刚落,猛地从座位弹起,向前纵跃,右手成爪,风驰电掣一招擒拿,掐住鬼厉的脖子。
鬼王手上用力,冷笑道:“凭你也敢质疑我?我既然能捧你上天,自然能送你下地狱。”
鬼厉皱了皱眉,已有些呼吸不畅。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跑来一堆人纷纷跪下,说要鬼王息怒。
鬼王手不够快,没能立刻杀了鬼厉,倒是见识了宗里面所有人一边倒的状况。
领头者伏地说:“王因何要处决血公子?血公子为本派贡献甚多,若无缘由,恐怕人心动乱。”
更有一个直接站起来,指着苍松说:“此人乃是万毒门叛徒,如何能做我鬼王宗的副宗主?他能背叛青云门,能背叛万毒门,日后也能毫不犹豫地背叛鬼王宗,王既有心另立副宗主,何不从宗里提拔人才?”
鬼王眼睛瞥向苍松,心想:“我如何不知道此人是个反复小人?只是没想到鬼厉竟能在十年内就掌控鬼王宗,若不借个缘由将他除去,难不成他还要日日看他脸色行事?”
他放开鬼厉的脖子,若有所思,对下面的人挥挥手:“下去,吾只是考校鬼厉近年来修为进展。”
所有人面面相觑,竟没有在鬼王下令的第一时间便后退。
直到鬼厉说:“下去吧,这里没事了。”
所有人这才陆陆续续走了。
显然这些人不是什么不约而同冲上来的,全都是鬼厉准备好来对付他。
鬼王牙齿紧咬,脸颊鼓起一团肉,抖了抖,眼色极深,显然在控制怒气。
鬼厉先前轻描淡写,倒也真是一触即发,要是鬼王是个不太理智的人,或者是个做事决绝的,绝对先除了他,再收拾那些敢上前来劝阻他的人。
只是鬼王现在陷在万毒门合欢派的浑水中,现在轻易不能多杀人。
鬼厉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有恃无恐。况且不先强灌一剂猛药,下边的好戏怎么开场呢?
鬼厉道:“想必苍松极有能力,王你才会力排众议要他当这个副宗主,当年我也是被王一手提拔上来,如今颇有些唏嘘。就像当初一样,若是王执意,又有何人能阻止?”
鬼王脸色稍缓,想着鬼厉到底还是识时务的。
鬼厉摸了摸脖子,对苍松微微一笑,说:“王请下定决心,立或不立,若是立了,我早日安排院子给他住,若是不立,现在客房吃紧,我已叫人将他行李都提出来了。”
若是真要立,方才那一幕就是说立了你就等着全宗人造反吧。
但鬼王也不是吃素的,既然副宗主不行,堂主都不行?
鬼王说:“那就立堂主。”
鬼厉点点头:“王说的是,不过现各堂堂主各行其是,只有一空缺之位,王你看要另立还是从善如流?”
鬼王问:“是空缺了什么位?”
鬼厉斯里慢条说:“食善堂(饭堂堂主)。”
鬼王说:“那就另立。”
鬼厉点点头:“但多余人手都派去万毒门山脚下了,若是另立,怕没有人给这位大人差遣。”
苍松看鬼厉明着给他穿小鞋,心中早就喷火了,怒道:“我选择另立。”
鬼厉说:“食善堂的堂主是有别院,若是另立还需要另起别院,若是大人你等得起,在外边野地上住个一年半载,也是可以的。”
至于为什么不能住山下的客栈和买地皮,操控了整个鬼王宗的鬼厉还不至于连山下依附鬼王宗的乡镇都没有话语权。
鬼王揉了揉额头,说:“那便食善堂。对了,我院子里那些奴仆去哪了?”
鬼厉笑了笑:“王你闭关多年,差遣仆人闲着也是闲着,我看战事吃紧,便把王的厨子和仆人派了过去,属下已给王准备了新的一批仆人,至于厨子,恰好食善堂的堂主就位,这我就不方便管了。”
鬼厉看了看两人难看的脸色,拍了拍衣袖,说:“若是无事,属下告退。”
鬼厉走后,鬼王看向一旁的苍松,苍松冷冷道:“王闭关太久,鬼王宗早已被鬼厉所把持,若是不除去他,必有后患。”
鬼王问:“你有何主意?”
苍松道:“不知鬼王可还记得鬼厉是因何叛入魔教?”
鬼王恍然大悟:“你是说丁隐?”
苍松点点头:“此人正是鬼厉弱点,只要你捏住他,鬼厉根本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鬼王双目光亮一闪而逝,喃喃道:“不错不错,蛇要打七寸。”
已经出了大殿的鬼厉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丁隐正跟方才那群人的领头者说话,此人名叫张钦,乃是鬼厉亲信。
张钦道:“血公子这一趟出去,鬼王摸清楚了教里的状况,得知公子掌握大权,心中忌惮,才有此间事宜,此乃不祥之兆。之前隐而不发,正是为了等苍松此人。苍松此人血公子比属下清楚得多,他绝不是好相与的人,我们要有所准备才是。”
鬼厉面色不太好,却也没算太差,说:“我看他会从隐隐这里下手。”
丁隐笑道:“我们将计就计,怎么样?”
张钦说:“苍松此人能活到现在,实在令人钦佩,也说明了他的本事,二位公子切莫大意。”
三人定好时间谋划一番,就此散去。
丁隐跟在鬼厉身后,目光要将鬼厉的后背烧穿了。
鬼厉无奈道:“你有什么要说?”
丁隐面色不善道:“方才鬼王掐住你的脖子?回去敷些药。”
鬼厉道:“无碍,不痛不痒。”
丁隐点点头,这种瘀伤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小意思。
丁隐眼睛一转,道:“这几日我练字觉得稍有阻滞,定是我心烦气躁的缘故,你明后两日若无事,便在房中教我练字。”
他心中自有算计,玉宇说那香包戴上两天或是三天,就有成效。
鬼厉狐疑道:“练字有人在侧反而扰乱心神,你打什么鬼主意?”
丁隐随意扯了一个理由,道:“我听姨姨说你会琴,为何从不见你弹?听琴静心,再好不过了。”
鬼厉一顿,在阳光下细细瞧他的脸庞。修真之人寿命延长,容貌停滞,他和记忆中的丁隐并无二样,甚至于他无忧无虑,更比以前多了几份少年气,飞扬洒脱,如朝阳雨露,令人向往。
而他,自小凡到鬼厉,何止是一个名称的变化?他们甚至都不是一个人了。
鬼厉神情恍惚道:“抚琴者,不洁者近秽,忌大悲大喜,我无一能做到,何必玷污大雅琴音?”
为作者加油
给大家讲个故事。
有个作者,自从入坑以后兢兢业业地写了两年同人,除非三次元有事都是日更,一个故事完结后不出一个星期又开新坑,保质保量,从不参与撕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眼前书。
终于,她出书了!75W字,上中下三册,都是这两年写的作品,因为处女座的强迫症,删删改改欲哭无泪,赠品有明信片,有海报,有书签,还有七张插画。
这个作者昨天跟我说,她要倒贴钱,因为盈利抵不上画手加封设的费用。
我俩沉痛地表示郁闷了之后她突然跟我说,她要去自学漫画!半个小时后又说,已经买了三本基础书。
我:excuse me?...
为作者加油
给大家讲个故事。
有个作者,自从入坑以后兢兢业业地写了两年同人,除非三次元有事都是日更,一个故事完结后不出一个星期又开新坑,保质保量,从不参与撕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眼前书。
终于,她出书了!75W字,上中下三册,都是这两年写的作品,因为处女座的强迫症,删删改改欲哭无泪,赠品有明信片,有海报,有书签,还有七张插画。
这个作者昨天跟我说,她要倒贴钱,因为盈利抵不上画手加封设的费用。
我俩沉痛地表示郁闷了之后她突然跟我说,她要去自学漫画!半个小时后又说,已经买了三本基础书。
我:excuse me?
又心疼又好笑吧简直。
这个傻瓜就是 @画展吴山翠 ,一个纯粹的少女,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天使。
这位美少女还做过MV,感谢大家,让她成为了一个十项全能。
不过说真的。
真的不买哦?!→ (☍﹏⁰)
破阵子
我叫刘寄奴,是边城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自从战争打响之后,我的家乡再也没有宁静的时候,除了炮火的轰鸣声就是两军对垒之声。
现在我还能听到人走在地上的声音。
因为我把头伏在草堆里,人躺着,一动也不动地装死。
我和同伴逃亡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队辽兵。他们见到宋人就杀,不论对方是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同伴的血溅到我的衣服上,我倒了下来,紧紧地闭着眼睛。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颤抖,但是愤怒和恐惧的情绪让我无法控制,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完了,我心里一凉,被发现了。
敌人一边挑着草丛,一边发出嗤嗤的嘲笑声。
他在戏弄我!他们故意想看到我惊慌失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我气得要命,已经...
我叫刘寄奴,是边城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自从战争打响之后,我的家乡再也没有宁静的时候,除了炮火的轰鸣声就是两军对垒之声。
现在我还能听到人走在地上的声音。
因为我把头伏在草堆里,人躺着,一动也不动地装死。
我和同伴逃亡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队辽兵。他们见到宋人就杀,不论对方是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同伴的血溅到我的衣服上,我倒了下来,紧紧地闭着眼睛。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颤抖,但是愤怒和恐惧的情绪让我无法控制,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完了,我心里一凉,被发现了。
敌人一边挑着草丛,一边发出嗤嗤的嘲笑声。
他在戏弄我!他们故意想看到我惊慌失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我气得要命,已经决定拼了一把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我拿起手边的石头快速爬了起来,闭着眼睛,用力地砸了过去。
手臂传来一阵酸软,是打中硬物的感觉。砸中了!
我不敢相信地睁开了眼,是真的,辽人的头上被我砸出一个小坑来,血流了满脸,再流到下面。
我的目光顺着血迹往下看,竟然看见了一把剑!
我无法形容第一次看见这把剑的感觉,它发着盈盈的红光,像是要嗜血,却没有杀气。
这是一把救人的剑。
当然,剑本身是没有善恶的,只因执剑者心境转换。
剑被抽出,辽人倒下了,我这才看见剑的主人。
一个年轻的红衣人。
他的神色很冷,一点也不像是刚杀了人,但我知道他救了我,于是说:“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叫道:“师兄!”
他的师兄走过来,蓝色的剑上淌着红色的血,我这才发现这一个辽军小队都被他们消灭了。
“在下刘寄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恩人们尊姓大名?”
拿着蓝剑的人也着蓝衣,上好的丝绸勾勒出挺拔身段,清灵俊秀,一点也不像边城人士,他方杀了人,身上却是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脏,而我——蓬头垢面,满身的血污,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蓝衣人张口,他的声音像龙泉出鞘一样清亮动听,“我是陵越,这是我的师弟,百里屠苏。”
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我悄悄望了一眼那个抱着手臂的少侠,他担得起这个名字。
“陵越少侠,你们看起来不像边城人士?”
陵越点点头:“我们自昆仑山而来。”
我大惊:“昆仑山,天墉城?”
原来我是碰上仙人了!
那个前朝传说里的地方,居然真的存在。
陵越的神色黯淡下来,“天墉城已不复存在了。”
百里屠苏拉了拉他的手臂,低声说:“师兄……”陵越抬眼看了一眼他,笑道:“没事。”
我不小心戳了人家的伤心事,心里愧疚,只好连声道歉,陵越说没事,只是百里屠苏一直冷着脸,我以为自己得罪了他,小心翼翼:“百里少侠,我这人嘴笨,万一哪里说错了话,您千万担待。”
百里屠苏啊了一声,有些苦恼地看着我,“我这人面相凶煞,不笑就是那样,并没有生气。”
陵越在一旁侧过头笑起来。
他一笑,那股温润端良的气质暂时隐下,显出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百里屠苏颇无奈地说:“师兄……”
我发现百里屠苏很喜欢叫陵越师兄,在他不多的话里,“师兄”绝对是占了大头的部分。不知道为什么,我为这个观察红了耳朵,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两位恩公年轻有为,何不寻个一官半职,在战场上杀敌四方,流芳百世?”
陵越露出一个微笑:“我们师兄弟志不在此,况且……”他顿了顿,“我们也不是什么年轻人了。”
我细细看他二人,只觉迥异凡人,风华无双,大概修仙之人驻容有术吧!
百里屠苏听到这个问题却是严肃地告诉我,“我和师兄约定,一起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
他声音也冷,但我却听见一颗火热的心。好像裹着寒雪的热焰,藏也藏不住。
我的内心好似也燃起一团火焰。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大宋年年战败,我一介书生,做不到行侠仗义,别无选择,只能这么苟且地活着……”
话音未落,传来一道箭矢的破空之声。
陵越出手,只一道剑影过去,箭被劈成了两半。
有人拍手叫好。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我叫出来:“是辽兵!”
陵越点点头:“有二三十个步兵,还有一位骑马的将军,我们解决他们不是问题,烦请刘兄稍微躲一下。”
我明白,我在这里只会是他们的负累,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认命地躲到了山石后面。
“放开我!”
一个少女的声音。
我忍不住伸出头看,一位二八年华上下的姑娘被两个辽兵按着,一路往陵越少侠和百里少侠的方向走去。
姑娘一直在挣扎,骂骂咧咧的,嘴边的血迹已经干了。
坐在马上的将军大摇大摆,耀武扬威,问:“那边的两个小白脸,是你们断了我的箭矢吗?”
百里屠苏一剑飞来,两个辽兵被他的剑气掀倒在地,那把红色的剑又回到他的手里。
我只觉得那把红色的剑很好看,辽军的将军却是叫了出来,“焚寂!?”
他喃喃自语:“这把剑的样子我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人世。”又问:“你难道是天墉城的百里屠苏?”
百里少侠的脸色变了一变。
将军发出一声惊叫:“真的是你!怎么可能,唐朝已经覆灭了这么多年……”
“闭嘴!”百里屠苏道。
将军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何必呢,你一个南疆人,如此尽心尽力地守他汉人朝廷干吗,来我大辽,赠你荣华富贵,永世不变!”
经过将军的话我才发现,百里少侠的服饰的确异于汉人。我大气也不敢出,转头去看陵越少侠的情形。陵越杀掉了几个辽兵,站到百里屠苏的身旁。
“屠苏,别跟他废话!”
辽人忌惮他的勇猛,畏缩不前。
马上的将军的脸上显出一抹诡异的神色:“你就是陵越?”他看一眼那把蓝色的剑。“霄河也堪称神兵。”
陵越并不答他,只问:“你掳走这个小姑娘干什么?”
将军那抹调戏的语气更盛:“你们每天做什么,我就要她和我做什么。”
小姑娘“呸”了一声,“你杀我父母,毁我家园,还想让我委身于你,做梦去吧!”
百里少侠的语气冷酷:“放了她。”
他和陵越站在一起,背抵着背,好像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焚寂热烈,霄河冷清,杀出一片刀光剑影,万丈豪情。
将军的脸渐渐挂不住了。
他的手在兵荒马乱里,做出一个斩立决的指示。
我大叫出来:“小心!”
百里屠苏和陵越同时回头。
血花喷涌,利刃穿胸而过。
我们三人同时叫了一声:“姑娘——”
一朵花凋零,一个梦老去。
她的身形像被风吹散的沙堡,倾颓下来。
百里屠苏大喝一声,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影,穿过辽兵,穿过将军的身体!
他站定在辽兵身后。
额上有一道深深的红痕,隐约可看出是焚寂剑的模样。
陵越的剑势不停,所到处便是辽兵丧命之处。
转眼间,一队辽兵已被他们杀完,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抓起小姑娘的手,已经没了脉搏。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悲愤欲绝。“已经半个月了,朝廷一点要派援军来的意思都没有,辽军就在城里横行霸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片地方死了太多的人,浓稠的血腥气催的人直想吐。
“妈的!”我狠狠骂起来,脸上却是泪流满面。
百里屠苏的红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去,和陵越站在我面前,三人一时无话。
陵越打破了安静:“大宋气数未尽,你放心吧。”
我突然想到:“两位恩公这么厉害,能不能上阵杀敌?不为流芳百世,只为这飘摇江山!”
陵越道:“生死有命,一个国家的命运也是如此,我们无权也无力干涉改变什么,只是希望能够多救一些无辜的百姓。”
我说:“奸相当道,圣听闭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真的没有办法拯救了吗……”
陵越道:“不要这么说,我们一路走来,见到了非常多的英雄好汉,他们锄强扶弱,守护一方,为大宋做着不懈努力。政权或许会覆灭,会改变,但这个民族,绝不会倒。”
他的声音沉澈如水,我的眼泪流干了,生出一股豪情。
“恩公说的是!我虽是个书生,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现在便投靠军营,杀敌报国,马革裹尸!”
百里屠苏突道:“他们快到了。”
陵越扬起一个笑容:“刘兄,太巧了,白道的群龙之首戚楼主带着赫连将军家的死士与一众江湖好汉正往边城赶来,日落时便能到达南城门口,你可以去投靠他们。”
“太好了!”已经没有必要去问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陵越少侠,百里少侠,你们是否愿意与同去?”
陵越道:“不了,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他摸了摸鼻子,“还有一件事,烦请刘兄帮忙。”
我心神领会:“放心,我从没见过你们!”
他点点头,“多谢。”
百里屠苏不知从哪里牵出两匹马,“师兄,走了。”
陵越道:“刘兄,保重!”
“保重!”
他翻身上马,往前走了。
百里屠苏坐上马,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来,说:“珍重!”
百里少侠虽然话少,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得到这句“珍重”,我那流尽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不等我回应,转身追上了陵越。
他们的马跑得很快,起初我还能看见百里屠苏追上陵越,由他的马坐到陵越的马上,一个红衣似火,一个蓝衣似水,水火交融,万物皆空。慢慢的,我只能看见两个小点,直到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身后传来人声。
“大侠!”“大侠!”
是谁在叫我吗?
原来也是逃亡的流民,他们见我站的地方死了数十个辽兵,而我身上布满血污,竟然将我当成了英雄。
英雄已经走了。
我张了张嘴,还是说:“大家没事就好,戚楼主带着赫连将军的死士,正往南城口赶,咱们去投靠他们吧。”
人群爆发出劫后重生的欢呼声。
“太好了!”“快走吧!”
我想起了什么,便让大家等等,走到那个小姑娘躺下的地方,强忍内心的心酸,将她背在背后。
“我们走吧。”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百里屠苏和陵越,但我相信他们一定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救了很多人。
就像他们的约定:一起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
【古剑】【苏越】天地为牢
一直想写的师兄入魔梗。
送给 @阜杭 。祝媳妇十八岁生快,天天开心,事事顺利。
4w字,一次都发出来了。
写这篇文的时候觉得对苏越的真情实感满得快溢出来了,以前写的五十万字加起来恐怕都没这篇文里想说的这么多。希望也能让看的人体会到吧XD
天地为牢
一、
三月十三,昆仑山上黑云压顶,明明日近晌午,却连一丝天光都不露。
乌云最浓之处,正好对着底下一座悬空山,山上有一片青金色的楼宇,周身浸于淡淡金光之中,那金光似是一道屏障,正与上方云翳隐隐相抗。初时光芒尚盛,而后愈来愈浅,慢慢竟有溃散之象。此消彼长,金芒一退,黑雾立时紧追不舍,不多时就吞没大半楼阁,即将落到...
一直想写的师兄入魔梗。
送给 @阜杭 。祝媳妇十八岁生快,天天开心,事事顺利。
4w字,一次都发出来了。
写这篇文的时候觉得对苏越的真情实感满得快溢出来了,以前写的五十万字加起来恐怕都没这篇文里想说的这么多。希望也能让看的人体会到吧XD
天地为牢
一、
三月十三,昆仑山上黑云压顶,明明日近晌午,却连一丝天光都不露。
乌云最浓之处,正好对着底下一座悬空山,山上有一片青金色的楼宇,周身浸于淡淡金光之中,那金光似是一道屏障,正与上方云翳隐隐相抗。初时光芒尚盛,而后愈来愈浅,慢慢竟有溃散之象。此消彼长,金芒一退,黑雾立时紧追不舍,不多时就吞没大半楼阁,即将落到这悬空山上来。
下方山道上,正守着数十名身着紫色道袍的道士,他们人人手执长剑,剑尖直指半空,几十道剑光织成一抹足有百丈宽的剑影,方才笼着这方山巅的金芒正是由此而来。可如今那剑影越发模糊,不少执剑的手正在颤抖,有几个年纪轻些的,更是已经面如金纸大汗淋漓,呈现出力竭之貌。
“掌门真人,妖魔今次来势汹汹,弟子们都快撑不住了!”其中一名中年道士嘶声喝道。
立在最中间的灰发女道长秀眉微蹙,脸上亦有为难之色,只是仍咬咬牙道:“再坚持半日,等到这一日过去,那些妖魔自然就跟往常一样知难而退。”
每年三月十三,都是昆仑山上清气最弱之时,往往有觊觎这方修炼宝地已久的妖魔趁机进犯,想要一报平日里被修道者镇压之苦,更妄图将这座集天地清气的悬空山据为己有。昆仑八派虽有千年声名,这几百年来却鲜有惊世之才,加之前人留下的镇妖符咒随着年岁消逝效力渐弱,妖魔们也就一年比一年猖獗,眼看这一年一度的守山之战越发艰难。
紫袍道士结成的剑阵边上,还零零散散站着一群道士打扮的人,他们服饰各异,手里也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就是比起边上这些严阵以待的道门同侪要显得轻松得多,多数人气定神闲,甚至有一些一看就是装模作样,连力气都没多花一分。
只听其中有一人道:“唉,我说这天墉城真越来越不济事,今年这一战,怕是要输。”
说话的乃是一名灰衣短须的矮个老头,他带来的剑还好好挂在腰上,本来也没打算出手,一副揣着袖子看热闹的模样。
不少紫袍道士听见了这句话,面上都露出一丝愤慨来,更有人按耐不住叫道:“你胡说!”
灰衣老头尖酸一笑道:“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你看看,这妖怪马上就要踏破山门了,还有谁能挡得住?要我说,今次各位朋友上昆仑山来,是为了一睹天墉剑阵威力的,可不是来给你们当替死鬼的,这再不走都还有命么?”
他说完还真的拔腿就走,身后跟了几名自家门派的弟子。见有人带了头,旁边站着的其他门派之人也都犹豫起来。
“你,你们!”刚说话的弟子怒道,“这群见风使舵的伪君子!”
“平羽,让许掌门他们走。”剑阵中央的灰发女道士平静开口,“恕长澜无暇送客。”
言罢她空着的左手甩了甩袖,平地风起,刚转身的老头好似被背后推了一把,不得不加快走了好几步,显得颇有些狼狈。
不过逃命要紧,他哪来的心思管自己的姿势是否潇洒,只管急冲冲往山下跑。他本来不过就是昆仑山脚下一个小道观的观主,武功平平,法术更是拿不出手,哪里见过这么多妖魔攻山的阵仗?姓许的一走,另外一些人也接二连三地告辞,显然交情都在嘴皮子上,能和昆仑大派攀上患难之情固然好,可情势一变,也没人肯留下为天墉城陪葬。
眼见山上人少了一半,长澜真人面色虽然镇定,心里却也不住打鼓。她望着天上快要破阵而来的妖氛,不禁暗暗叹道,这天墉城千年基业,莫非就要断送在她这五十三代掌门手里了?
这时阵中有一名少年惊呼了声:“哎呦!”
只见他手里的长剑上不知何时缠了一道黑雾,怎么甩都甩不脱,等剑锋被缠了一半,剑尖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只尖利的爪子。
“平乔!”长澜真人认出那是她的小徒弟,剑术一般得很,此番仓促上阵,怕是早就气力不济,如今阵破,他大概要成为今日天墉城第一个丧于妖魔之手的弟子了。
她本想着帮徒弟抵御一二,可剑阵被破之刻近在眼前,不仅是平乔,连她在内,在场任何一名天墉弟子都将自身难保。
那小弟子双手紧握着剑柄,却仍是被勾着剑尖的爪子拖得直往半空飞去,他吓得面色发青,牙关战栗,可还是冲着长澜真人大喊道:“师尊,不必管我!弟子不怕!”
他双眼圆睁,等着那越来越近的妖怪,大喝着拼命抡动长剑,想将调转剑锋往妖怪身上戳,只可惜这一举动就像蚍蜉撼树,收效甚微,他还是毫无挣脱的机会。
而就在他快要被拖出阵外之时,一道剑光从旁刺出,径直越过他的头顶,劈向抓着剑尖的妖怪。
那一剑凛冽至极,连长澜真人都被惊动,不由得分神往平乔的方向多看了眼。
少年道士已经跌坐在地上,除了惊讶过度之外安然无恙,身边还落了一只有他半条胳膊长的锋利爪子,尚在地上骨碌碌转动,溅了一地的乌血。
另有一人在他身前慢悠悠落下,手里执着一柄形状古怪的赤色长剑,替平乔守住了剑阵缺口。
有如奇迹一般,那人一出手,原本岌岌可危的剑阵竟恢复了些许精神,黯淡下去的金芒一点点亮起来,重新有了能与妖氛相持的力量。
如此一来,剑阵大约又能多撑个一时半刻。长澜真人稍松口气的同时,抬眼往出手相助之人望去,这一看之下,她难免生出几分惊讶。以那人出手时展露剑法之高绝,她本以为那会是一名前辈高人,万没想到,此人不过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也就与平乔一般年纪。
看那少年一身玄衫长辫垂腰,容颜俊秀十分面生,从服饰来看又并不像修道之人,长澜真人忍不住道:“得少侠出手相助,天墉城上下感激不尽,然而我派今日遭群妖围攻,境况十分凶险,恐怕很快会有一场恶战,少侠不妨改日再来昆仑拜访,长澜若能带着门中弟子挺过此劫,定当倒履相迎。”
她深知若此人能留下,对天墉城绝对是一大助力,可这一战输赢未卜,她身为天墉城掌门,实在不能让无亲无故之人拿性命冒险。
保住一命的小道士平乔也跟着说道:“多谢这位少侠救命之恩,但这里太危险,你看你的同伴们也都走了,你真的不必留下。”
少年道:“他们不是我同伴。”
他声音冷淡,眉头却微微一蹙,像是对那群临阵下山之人很是不屑。
长澜真人见状心中一动,道:“不知少侠来自何门何派?”
若不是与那群乌合之众一同上山而来,这名剑术超绝的少年说不定真与天墉城有些渊源。
少年微微一怔,并未立刻作答,只默默翻转手腕,手中长剑嗡嗡作响急旋不止,凌空幻出万千幻影,刺向头顶浓雾。那剑光亮极,甚至盖过了剑阵金芒,将头顶黑云逼退了好一段距离。
长澜大惊,喃喃道:“空明幻虚剑,如今这世上,竟还有人会使空明幻虚剑?”
这绝妙剑招她也只在书卷中窥见过一些记录,传言正是由一名天墉城的前辈剑仙在千年前所创,可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失传。空明幻虚剑既出,这名少年的身份究竟为何,她还何必去问?
有了玄衫少年助阵,金芒又堪堪支撑了数个时辰,直至黄昏将近,正是一天之内浊气最重之时,稍有退却的妖群又扑将上来,一阵猛攻之下,已是强弩之末的阵法连连露出破绽,眨眼之间,就有好几头妖兽扑到了山门口。
长澜真人长袖一振,双手捏诀,朗声喝道:“诸位长老同我守山,其余弟子,由会御剑者带着速速离去,妖氛一日不散,就一日不准回来!”
此令既出,就见她通体释出一阵透碧光芒,身形化作剑影往上疾冲而去,其余长老也随之人剑合一,顶住阵法即将出现缺口的几处,与离得最近的妖魔厮杀起来。
一时间,头顶上方剑啸声与妖吼声此起彼伏,余下弟子们虽说不情愿,却还是深明掌门舍身为他们争取时间的苦心,听从号令一一御剑而去。
平乔死死盯着上方妖怪,握着剑的两只手都在抖,可仍是一步没退开,一转头就见刚刚救了他的少年也还一动不动站在远处。
他忍不住问道:“少侠,掌门已经下令让我们弃山了,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看他一眼,道:“你也没走。”
平乔看一眼身后的巍巍山门,又看一眼头顶纵横剑光,道:“我是掌门座下弟子,师尊不走,我也不走。若是阵破了,阵破了……”
少年道:“那便一战。”
说完又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守起了阵。
平乔终是没忍住,劝道:“少侠,你这么讲义气,我们都很感动,可这实在没必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尊不愿累及门下弟子性命,更不想牵累别派道友,你身手这么厉害,将来要是能多杀几头妖怪,也算是为我们报仇了……”
少年忽道:“我和你一样。”
平乔一愣:“什么?”
少年长眉一蹙,暂未答话,倏地抬头。这一刻罡风大作,上方剑鸣声齐齐尖锐起来,那层金芒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去,终于稀薄到再不可见。
阵破了。
平乔被吓得不轻,手足发僵,正想挥剑,就见手里的长剑已断作两截。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斜前方突然红光一闪,一柄赤红长剑朝他斜飞而来,不偏不倚落在他手里。
“拿着焚寂。一般妖兽不敢近你身。”
少年的身影从头顶传来,平乔仰头看过去,就见那人不知何时跳到了一块山石之上,接着又纵身一跃,单手抓住了一头犀怪头顶的尖角,将那比他的身躯高大十倍的妖怪掼到了地上,就如同掷了块小石头那般轻松。
“太,太厉害了。”不知为何,平乔也像是受到了鼓舞,心一横,挥起少年递给他的长剑,砍向扑到眼前的妖怪。
妖群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无论如何都砍杀不尽一般,想来是看准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拼得两败俱伤,也要破了天墉城。
那名叫焚寂的赤红长剑果然厉害,平乔虽然只学会了天墉城最入门的三才剑,可还是凭着剑锋之利,斩杀了好几头妖怪。
可他从来很有自知之明,心知就他那点能耐,再过个片刻就会力竭,到那时候,再锋利的剑都没法救他的小命。他环视了一圈四周,只见留下战斗的一众师兄弟也都已经伤痕累累,师尊与长老必定也在苦战之中,此时此刻,恐怕没人能救他了。
平乔站在山门口,眼冒金星气喘吁吁,带着血腥味的大风过处,好像传来了一声沉沉的叹息。那一刻他好像生出了一丝幻觉,他正在被天墉城的历代前辈瞧着,而那群说不定早就与天地同寿的剑仙前辈们,正在因为他们这些后辈们竟如此不争气而痛心疾首。
他内心涌起一阵羞惭,握紧焚寂,就想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心想着,哪怕同归于尽,他也不愿活着看见妖魔踏破天墉城的山门。
然而他没有能冲出多远。忽然之间,头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一道炽白电光劈开了阴沉的天幕,竟如一柄锋锐无匹的长剑一般破云而出,径直将那浓郁妖氛斩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罡风流云都似凝滞了一瞬,紧接着惊雷一声声响彻苍穹,狂风四起,山峦巨震,平乔只觉得有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当胸撞来,他根本站立不稳,凌空后翻了几轮,一屁股跌回了山门口,背上撞到了什么人,再定睛一瞧,自己全部师兄弟都在跟前,连师尊和诸位长老都在其列。
大家好像都是被那狂风掀回来的,形容虽然狼狈,可却都毫发无伤。头顶乌云翻滚,雷光大盛,一道比一道亮,平乔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瞧着,忍不住道:“那雷电看着和剑光好像呐。”
长澜真人也为之一惊,莫非这在天地间呼啸的刚猛却又不伤人的罡风,真是剑气不成?可这天底下又有谁能达到此等修为?
不多时,雷声渐歇,风声却未止,众人发觉,那笼罩着天墉城的黑云,正一点一点散了。
这时平乔只觉手中一紧,焚寂竟然自己脱了手,被风卷着直往天上飞去。
他想起身去追,才跑了几步又顿住了,风实在太大,压着他全身,令他迈不开步子。他拼命仰起脑袋追着赤色长剑的去向,没想到竟在头顶黑气缭绕的云翳间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周身笼于黑雾之中,似是穿着一身紫袍,一头披散的长发是雪白的颜色,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握住焚寂。
平乔身后,长澜真人也看到了那个影子。
“好强的魔气。”她喃喃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戒备。
天墉城剩下的这些人,连那些尚还普通的妖怪都对付不了,又有人谁能挡得住这瞬息之间震退群妖的大魔?
平乔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那个少年呢?那个剑法高绝的少年呢?他能不能帮他们打退这魔头?
似也有所感应一般,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落在天墉众人的不远处,在这样的狂风之中,除了那云端之人,就唯有他还能自如地站着。
“师兄!”
平乔仿佛听见那玄衫少年喊了一声。
云层里的手收了回去。赤红长剑从半空坠下,落回了少年手里。
残留的乌云急遽散去,露出澄明星空,哪里还有那白发紫衫的影子。
一道赤色剑光跟着腾空而起,追着那团飘远的黑气而去,而那手执赤红长剑的少年也跟着消失不见。
二、
经此一役,天墉城大伤元气,不过好在三月十三已过,悬空山到底还是守住了,已经离山的弟子也一一归来。到第二天傍晚时分,受伤的弟子也已安置完毕,长澜真人同几位长老议完事,刚与平乔一道走出大堂,就见前日里那玄衫少年就站在台阶之下。
平乔眼前一亮,激动道:“少侠,你又回来了!”
他同长澜真人一样,都以为这位拔剑相助的少年已经离开昆仑山,正遗憾不知恩人姓名,以后不知如何才能再相见。
少年上前一步,对长澜真人行了一个天墉弟子礼,道:“百里屠苏还未正式拜见掌门。”
长澜真人惊讶道:“少侠果真是我天墉门下?”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似是有些犹豫,可稍后仍是点了点头。
长澜真人看出此间似有隐情,也没再问下去,只当眼前少年是某位门中前辈高人云游在外时收的徒弟,又见百里屠苏只对她行了拜掌门礼,却未执晚辈礼,便猜测他的师尊辈分说不定远在她之上,于是也回礼道:“百里少侠此时回山,解天墉城于危难之中,长澜真是再感谢也不为过。不知少侠这番回到昆仑,可还有故人想要拜访?”
百里屠苏视线微垂,道:“应是没有了。”
长澜真人见他神情中微有落寞,心中难免不忍,毕竟百里屠苏剑法再强,看着却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少年人。她不由得抬起手轻抚了抚百里屠苏的肩,柔声道:“少侠难得回来,若是没有其他急事,不妨就在天墉城多住一阵,我和其他长老随后须得闭关数天,不知少侠可愿顺便对平乔等年轻弟子指点一二?”
她笑容温柔亲切,所托之事也不算麻烦,百里屠苏没法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长澜真人顿时大为放心,又吩咐平乔带百里屠苏多走走,言谈之间,完全把他当成了离家久未归的晚辈,不曾有一丝疏离。
平乔得了号令,喜滋滋地领着百里屠苏四处走动,一路上介绍着天墉城的风土掌故,口若悬河,热情万分。两人路过灵剑阁之下的浮空岛时,一路上沉默着的百里屠苏忽然道:“这里有人住么?”
一时不知他是何意,平乔茫然摇头道:“应该没人吧。”
百里屠苏道:“那我就住这里。”
平乔一愣,道:“可这里离其他弟子的住所和展剑台都挺远的,怕是不大方便……”
百里屠苏道:“无妨。”过会又补充一句:“你若是有事想来找我,随时可以来。”
明白了自己并非是被拒之千里之外,平乔脸上的笑容又亮起来,主动进屋去,帮百里屠苏收拾了下屋子。
这间屋明显空置已久,久到百里屠苏一眼就能看出点还留存于自己记忆里的痕迹来。站在这里,似是要比站在山门外还要令他感慨万千。
九百年,对昆仑山和这青金之城而言,兴许也只是弹指一瞬间。
天墉城陈设一向简朴,没一会平乔就收拾完了,问道:“百里少侠……百里大哥,你还想去哪逛逛吗?”
百里屠苏道:“我想去观剑阁看看。”
观剑阁里挂着天墉城历代掌门与长老的画像,按理说外人皆不得进,不过平乔也对百里屠苏与天墉城的渊源心知肚明,带他进去之后,自己便在外头守着。
最前面的几张画像之中,就有一位身着蓝袍的鹤发剑仙,百里屠苏走到跟前,跪了下去,伏地叩首而拜。
而后他站起来,往后走去,一一拜见涵素与诸位熟悉的长老,再往后,墙上却是赫然空了一块。
那空出来的墙上,恰好就是两幅画轴的大小,而空墙的另一侧,他看见了一位身着紫袍的端庄女冠,虽面目变化不小,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谁。
记忆深处那个会同他撒娇、一口一个“屠苏师兄”的少女,在他没有看见的时日里,终究成为了庄严沉稳的天墉城十二代妙法长老。
他站在原地,隔着九百年的岁月与墙上的师妹对望了一会,目光匆匆掠过后方上百幅画像,又回到那块突兀的空白上。
百里屠苏深深皱了皱眉,转身走出剑阁。
平乔正在外边候着,见到百里屠苏脸色,立刻问道:“百里大哥,你可有什么心事?”
百里屠苏闷闷问道:“阁内为何不见十二代掌门的画像?”
他虽问了出来,但也没指望平乔能告诉他,毕竟已过去数百年,许多前尘旧事大约都已埋没于岁月风尘里了。
未料平乔眨眨眼,思忖了会,道:“我以前闲来翻天墉历代史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关于这位掌门的一些记载……百里大哥,我确实不务正业的紧,平时不爱练剑,就爱看些杂书,师尊也说过我几次……咳咳,总之,这位掌门前辈的确很是与众不同,不仅终其一任未立执剑长老,辞位而去时,还要求给那位并不存在的长老留下一处空位。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百里屠苏只听得心中一阵紧缩,这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空位是为谁而留,他又怎么可能觉得奇怪?
“那掌门呢?”他哑声问道,“掌门为何也没有留下画像?”
平乔继续说道:“这事就更古怪了。据书中记载,墙上本来是有十二代掌门的画像的。然而又过了大约三十年光景,剑阁里无缘无故起火,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唯独十二代掌门的画像被毁了。当时的掌门和执剑长老也曾想再挂一幅画像上去,可更加古怪的是,无论他们用什么咒法加持,那画像最后总会无故自燃。到后来别无他法,据说那位执剑长老叹息一声道,‘师尊已然仙逝,许是他自己不愿留下画像,我们也当如他所愿’,于是自此往后,墙上就又多了一处空白。”
百里屠苏双眉紧锁,喃喃道:“为何,他究竟是为何……”
说完他提起步子就往外走。
平乔一头雾水,跟着他走了几步,口中唤道:“百里大哥,你去哪?”
百里屠苏只说道:“去去就回。”
话音落地之时,他人已化作剑影,往西南方疾飞而去。
天墉城所处的悬空山下方,有一处深穴,洞口常年被冰雪封死,平时天墉弟子从来不许上这来。
前日他也曾追到过这里,只是那时妖氛还未散去,那缕魔气被夹在其中,本就辨不大分明,到了附近愈来愈淡,几乎消失了。百里屠苏心里念着天墉城那群后辈,又追出几百里,等确信再寻不到一点踪迹,才又回到天墉城。
那时他还未想到,如果那魔真的是他想的那人,会不会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昆仑山?
百里屠苏站在镇妖洞洞口,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若是师兄未死,他自然喜不自禁,但若……若是师兄真成了魔……他的师兄,又怎么可能成魔?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入洞一探,才能知道答案。
他握紧焚寂,周身腾起一道赤光,被剑气包裹着往洞口冰雪撞去。那冰雪原本就不是真的冰雪,而是天墉城封印之咒所化,在他通过时被烈焰灼融,随后又飞快地恢复如初。
洞内漆黑一片,唯有两侧石壁上刻着的封印符咒散发着幽碧光芒,初时符咒十分密集,几乎刻满了整个洞口,大大小小的符咒深深浅浅层层叠叠,上溯千年之前,近到不过半年,随着往深处去,符咒却渐渐不多见了。
与百里屠苏想象中的不甚相同,这镇妖洞十分安静,他这一路进来,只看见了许多衰微失效的阵法,却没见到任何传说中的大妖。直到快到洞穴深处,数十条粗大铁链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每一条铁链上都刻满天墉城的符咒,可那咒光却颇不寻常,不是一路上常见的碧蓝色,而是显出诡异的蓝紫,咒文与咒文之间,还隐约有黑气缭绕。
百里屠苏俯下身去,刚想触碰那铁链,就被一股魔气激得心神一凛。
那一道道符咒,的确无一不是由天墉剑气所刻。可这施咒之人,却……却分明已经入魔。
他抬起头来,喊道:“师兄!”
少年低沉清越的嗓音在石洞里回来荡去,一声又一声高高低低的“师兄”不绝于耳,倒显得分外情急。
铁链的另一端毫无动静。
百里屠苏沿着铁链去向快走几步,越往里走,符咒就越是刻得到处都是,石壁上东一道西一道,满是深深剑痕,只是其中好些笔法已经略微乱了,足以看出当时刻下这些符咒之人有多么挣扎多么痛苦。
他心中泛酸,又唤道:“师兄……”
铁链微微一动,紧跟着一股强悍的力道迎面撞来,迫得他后退了好几步。
百里屠苏霎时明白过来。
师兄不愿见他。
就在这时,另一股力量突然从后方逼近,百里屠苏身往后仰,凌空平翻半圈避开那一击,同时拔出焚寂,一剑往后劈出。
赤红剑锋撞上一排金羽,镇妖洞震了一震,那些羽毛纷纷着火坠地,可百里屠苏人也被迫往后滑退数丈,剑锋未晃,人还站着,嘴角却有血丝沁出。
“好小子!”来人站在一边铁链上,对着百里屠苏喝了一声,声音苍老,听着甚是愉悦。
百里屠苏望过去,就见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身量干瘦,看着是个平平凡凡年过耄耋的老头,一双眸子却是金色的。
一见那金色妖瞳,百里屠苏就明白过来,这老头必定是这镇妖洞里压着的某个妖怪,法力不浅,不知何时早已挣脱束缚。
他一言未发,举起焚寂就又是一招怒涛龙骧,烈焰卷着剑气游龙一般奔向老头。
老头等到剑气快要近身才动了起来,身法却是极快,一时间半空中似是出现了十数个暗乎乎的黑色影子。
老头大笑几声,道:“你小子乳臭未干,胆子却大,连你家祖师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还想跟我打一打?”
他说着一声低啸,暗金色的羽毛一瞬间铺满了上空,朝着百里屠苏压下来。
金羽未到,威压先至,百里屠苏顿时觉得胸口和手足都被压住,沉甸甸得动弹不得。这妖物绝非善茬,听他口气,大概从天墉城开派时便被镇压在这里,妖力自不容小觑。既然如此,百里屠苏更不肯退让,这妖已嚣张若此,就怕哪天让他冲出洞口封印,祸乱天墉城去。
百里屠苏魂魄在玉横之中一待九百年,修行日久,力量早已比过去强大稳定上许多。可奈何他的肉身不过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再强悍的魂魄之力也发挥不出两三成,总体而言,修为与九百年前也不相上下,比这大妖还是要差上一截。
他正待举剑硬拼,就见周围那些铁链平地卷起,挡住刺向百里屠苏的金羽。这一撞,力道竟超过刚刚焚寂那一剑,金羽悉数成灰,老头一惊,就想还手,可他忘了自己还正站在铁链上,脚步一滞,就被掀了下来,那些铁链同时回扑,将他从头到脚团团缠住。
老头气得冲着洞穴深处大吼:“陵越,你他妈居然偷袭!我这跟小朋友干架呢,只花了一分力气,这算不得我输!快快再来比过!”
他喊着喊着,背上长出了一双金色羽翼,一下就挣开了那些铁链,直往洞穴深处扑去。
他刚飞出半丈,跟前剑光一晃,一道与洞穴等高的蓝紫剑影直斩而下,擦着他的双翼劈进一旁石壁寸许。
只听不远处一个声音冷冷道:“罗迦,我今天不想同你打。”
名唤罗迦的鹏妖甚是不满,可还是乖乖止住了身形。他悬在半空,回头看了眼百里屠苏,摸了摸下巴,怪笑道:“九百年来,你天天陪我打架,怎么今天说不打就不打了?莫非是因为这突然闯进来的小子?看剑法,他莫不是你的徒子徒孙?”
那个声音喝道:“闭嘴,滚。”
铁链又都震动起来,这一次,所有链条上都腾起紫黑色电光,洞里响起隐隐雷声。
老头一眯眼,道:“哟,还真生气了?不担心拆了这洞,吓坏小道士们了?”
片刻后,那声音倒是冷静了下来:“罗迦,你若再纠缠,以后我再也不会接你挑战,很快万妖谷群妖都会知晓,他们的大王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
老头一下被戳到痛脚,恨恨道:“好罢,老子明天再来!臭道士,我就是手气差了点,才不是真的打不过你……”
百里屠苏本来抱胸站在一旁,这会冷不防道:“恩,手气差了九百年。”
罗迦转过头来,吹胡子瞪眼道:“连你这小子也敢嘲笑本妖王?”
百里屠苏还未说话,就听那声音道:“罗迦,你也不许和他动手。”
罗迦气得翻了个白眼,硬生生把扬起来的拳头放了回去,与百里屠苏擦肩而过。
见再无人搅和,百里屠苏继续往前走,口中唤道:“师兄……”
刚刚听见陵越声音,确信他与过去并无太大两样,他的心情已比之前放松不少,也更加迫切地想见陵越一面。
未料跟前传来一句:“你也走吧。”
那个声音没有方才严厉,可还是不容置喙的。
百里屠苏却仍是不甘愿:“师兄,我……”
那声音斩钉截铁道:“我不愿见你。”
百里屠苏全身一震,怔在原处。
背后远远地传来一声嘲笑:“臭小子,那家伙也不想见你,你听见没?还杵着作甚?”
虽然有所不解,可百里屠苏也了解陵越性子,深知无法勉强。
他朝洞穴深处深深望了一眼,垂首行了一礼,一眼都没看躲在边上看热闹的鹏妖,转身大步离去。
三、
清晨时分,百里屠苏回到天墉城,在展剑台上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百里少侠。”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一看,见是长澜真人。
按理说她应当正在闭关,此时忽然来寻他,大概是身为掌门感应到镇妖洞封印有变的缘故。
长澜真人打量了他一番,直接问道:“少侠可是去了镇妖洞?”
自己刚从镇妖洞回来,又和罗迦过了过招,铁定一身妖气。百里屠苏自知瞒不住,便点了点头。
长澜真人叹道:“若是少侠有心结难解,不妨同我说说看。”
百里屠苏看向这位当今天墉城的掌门,一时也分不清应当将她视作长辈还是晚辈,可又本能地觉得她十分可亲,思忖片刻,便将困扰于心的问题说了出来:“掌门可认识什么误入魔道之人?”
长澜真人讶然摇头:“不曾有过。”
看来天墉城上下没有一人知晓陵越入魔之事,百里屠苏心中更笃定了一层,师兄定是自囚于镇妖洞,而不是被任何人关在那里。
只是他仍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一般修道者会因何入魔?”
“世人常言,魔道一念间,只因为魔心常与道心相辅相生。”长澜真人道,“我天墉城素有尊清抑浊的修炼之法,阳清为天,清者如仙当飞升,尊清是为修炼道心;阴浊为地,浊者是魔沉苦海,抑浊视为抵御魔心。人体阴阳共生,清浊也一样,修道之路越往上走越生坎坷,修为越高,心魔也随之生长,越难压抑。”
这些话,当年紫胤真人也曾与百里屠苏说过,只是他身负煞气,自与常人不同,一生苦苦与煞气相抗,倒是没有经历过修行日深而不得不与心魔对抗的苦楚。
“何为心魔?”他问长澜真人,也问自己。
师兄为人坦荡磊落,就算修行之路艰辛,可又有什么事能成为他的心魔,甚至逼得他入了魔道?
“七情六欲。”长澜真人道,“修道者需清心寡欲摈除杂念,只有这般才能感应天道,而入魔者往往是控制不住自身的感情与欲念,这才……”
百里屠苏不假思索道:“绝无可能!”
他胸口起伏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虽未动怒,心里却也生出了不满。
师兄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怎可能会因私欲而入魔?
长澜真人略微惊愕地看他一眼,过了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少侠,恕我直言,你可是……认识前日那位在山门处现身的大魔?”
百里屠苏平静下来,垂眸不语,未置可否。
他自不会把陵越的身份告诉长澜真人,但也没法忍受别人用畏惧或者厌恨的语气谈起师兄。那日若非陵越出面打退群妖,就算有他回来相助,这群不成器的后辈们十有八九撑不下去,真会把天墉城千年传承葬送了不可。
于是他只说道;“我可向掌门保证,他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天墉城之事。”
“有少侠这句话,我自然放心。”长澜真人微微一笑,“如此,我不会再多言一句。但愿少侠能早日解开心中困惑。”
她说完便同百里屠苏告辞,留他独自站在展剑台上。
“师兄,你究竟是为何……”百里屠苏闭上双眼,心中又浮现出当日他与陵越在此处相见的最后一面。
那三年之约,他虽然答应了,可他清楚自己是回不来了。从陵越当时的眼神中,他分明看得出来,师兄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天墉八年,他与师兄在旁人眼里说不上熟稔,他同芙蕖说的话都比同陵越说的多,然而君子相交不在言辞,以他们两人的性子,许多话不必多说,自然而然就已放在心中。
在玉横中的日子里,他最初心智混沌,每每快要心念涣散之时,总能听到一众亲友在耳旁说话。方兰生的话最多最聒噪,却最让他感到轻松;襄铃和芙蕖时常撒娇,让他感到快乐;风晴雪温言细语,能让他感到平静;而他一次都没有听见过陵越说话。只是,他又觉得,陵越一直是在的。
就和那八年里一样,师兄陪着他,看着他。他也看着师兄。
陵越是他的向往。在昆仑山上的时候,百里屠苏也曾想过,若是他并没有煞气困扰,只是普普通通的执剑长老二弟子,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会和紫胤还有陵越一样,一生仗剑而行,换得天下清平。
这个念头在玉横中再度出现的时候,就像一道剑光,劈散了混沌迷雾,令他豁然清醒。他心有遗憾,遗憾还未来得及与朋友们走过江南海北,更遗憾不能与志同道合者守这天下山川。若是能再有一个机会弥补遗憾,他绝不会放弃。
这成了他九百年来魂魄未散的理由。
他了解陵越就如陵越了解他一般,他们皆是极为坚定之人,他相信无论当初陵越因何入魔,如今的陵越,和当年他认识的师兄,心志应当依旧如一,否则也不会在天墉危难之际出手。
想透这层,百里屠苏便觉得困扰去了不少,师兄虽已入魔,可还是他的师兄,与其苦苦思索背后原因,不如日后试着帮陵越开解心魔才是;而当务之急,是到底如何才能让陵越愿意见他。
百里屠苏一边想着,一边走回住处,半道上就撞见了平乔。
小道士一见他就笑逐颜开:“百里大哥,你可回来啦。我正琢磨着练晦明剑的第三招,你能帮忙看看吗?”
才演了几招,百里屠苏就瞧出平乔的剑法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也难怪头天摆剑阵的时候会被妖怪第一个盯上。想那姓许的老道说得也不错,现今天墉弟子的剑法实力与九百年前比实在差距甚远,好些高明剑法已经失传,放在过去,掌门长澜真人的修为说不定还敌不过陵端。
初见后辈们修为不济,百里屠苏亦难免唏嘘喟叹,唯恐天墉城后继无人。后来与长澜真人和平乔几次交谈,发现天墉城处处安定祥和,弟子们也都乐意上进,至于剑法为何这般差,主要还是由于这些年人间相对太平,除了每年群妖攻山,弟子们鲜少有与妖魔过招磨砺身手的机会。如此转念一想,这安逸岁月,倒也是当年他与陵越心中所期盼的,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以及他渐渐发现,小道士平乔剑法不济,闲杂书卷倒是读了不少,练剑的同时还不完了东拉西扯,没一会就从这些年昆仑山各处妖魔动静说到了山下的风土人情,一张嘴根本停不下来。
百里屠苏一边纠正他的剑招姿势,一边忍不住道:“练剑时该专注些。若在这里教导你的是我师兄,铁定已经罚你去抄经思过了。”
平乔嘟哝道:“百里大哥的师兄竟这么凶啊,你们当初被他教训,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百里屠苏想了想,道:“倒也不曾。”过会补充道:“师兄只是要求严格些,也不许我们多看闲杂之书,以免胡思乱想耽误修行。”
平乔嚷嚷道:“那怎么行!不许看闲书,这山上日子还怎么过。你师兄年纪轻轻就爱管这么宽,将来老了一定脾气更坏。”
想起镇妖洞里那人的疾言厉色,百里屠苏心中暗哂,竟也无法反驳,只好说道:“师兄他……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只是我们当年情形不同,若是不专注修行,不仅自身危险,还可能牵累身边人的性命。他对师弟师妹越是严苛,便越是为了我们好。”
“好罢,既然百里大哥的师兄能得百里大哥敬重,那肯定也是很厉害的人。”平乔微一吐舌,话锋又转了转,“但我跟你说啊百里大哥,我从小最爱看书,师尊也不拦着我,其他师兄弟有什么问题都爱找我聊,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些,能帮他们出谋划策。你瞧瞧,这可都是看书的功劳。”
他原意还是出于少年人的骄傲,不想因自己剑法太差而被百里屠苏看轻了去,所以才故意夸大些看书的好处。百里屠苏当然看出了这点,只是同平乔提及陵越,那件萦绕于心头的事又浮了起来,一时思虑重重,扶着平乔肩背的手下便失了轻重,捏得小道士“哎呦”一声痛叫。
“你没事吧?”百里屠苏连忙松手致歉。
“我是没事。”平乔揉了揉自己胳膊,好奇地看过来,“百里大哥,是你心里有事吧?不妨说出来,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百里屠苏见平乔一脸兴致盎然,心道这师徒俩倒是都有瞧人心思的本事,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当真问道:“我确有一事想不明白。有一个人,他与我志趣相投,相知甚深。后来我因一事不得不远行,他同我说,他会等我回来。后来我真的回来了,他却不愿再见我。这会是什么缘故?”
平乔趁机收了剑,挠着眉毛想了会,道:“百里大哥,你是不是让那人等了很久?”
百里屠苏承认道:“是。”
足足九百年,岂止是很久,简直太久了。
平乔又想了想,抚掌道:“我明白了!那人一定是恼了你。”
百里屠苏惊道:“恼了我?那……那又是为何?”
平乔道:“唉,百里大哥,一般别人说要等你的,心里都是希望你快去快回,结果你这走了这么久,也让人家白白等了这么久、念了这么久,这等你想你时候的百般苦楚,可不都得算到你头上?”
百里屠苏心头一震,只觉得平乔说得似乎有理,可又哪里很不对劲,只得说道:“他……他实在不像是如此计较之人。”
平乔瞪过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百里大哥,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你也太不懂人家心思了。这世上再心胸豁达之人,对着某些事、某些人,也难免会闹别扭。这种时候,什么道理都是讲不得的,你多哄哄人家不就行了。”
百里屠苏:“……”
闹别扭?师兄,居然会同他闹别扭?
这一定是他九百年来听到的最骇人的一句话。
平乔见百里屠苏不答话,又嘟哝道:“百里大哥,那人这么喜欢你,你总不会稍稍说些甜言蜜语都不肯吧?”
百里屠苏蓦地瞪眼,望向平乔,语音也拔高了道:“你说什么?”
平乔吓了一跳,小声道:“甜,甜言蜜语啊。”
百里屠苏只顾着怔怔重复道:“……他喜欢我?”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声音都微微发哑,似是难以置信。
平乔奇怪道:“若不是喜欢你,人家为什么非要耽搁大好年华,等你那么久?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爱人远征,女子在家中苦苦相候,终身不嫁也要等得心上人从远方归来。唉,都是痴心人,执念过深呐。”
百里屠苏噎了良久,幻想了下平乔所说画面,只觉一阵荒谬感涌上心头。
哪来的爱人,哪来的女子,他与师兄都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用这人间情情爱爱的戏文生搬硬套,这像什么话。
不过他不能将陵越身份坦诚相告,便也没法解释,只得无力扶额道:“……胡闹。”
平乔偏偏不肯罢休,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胡说。百里大哥,你且想想,那人是不是对你很好?”
百里屠苏:“……是。”
平乔笃定道:“可是对旁人都没有对你那么好?”
百里屠苏想了想,师兄待他虽不能说比旁人亲近,可多多少少总有点袒护之意,待他与待陵端等人自然还是略有区别,只好道:“可以这么说。”
平乔道:“那人很关心你,可又不肯表露出来,往往有时候还故意恶言恶语,是也不是?”
百里屠苏:“……”
想起师兄过往表现,他还当真否认不得,想那时他独自住在后山,陵越鲜少出现,倒是芙蕖常来寻他,可有几次师妹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她自己要说的,诸如关心他修行进度。他了解芙蕖,她自己都还没修到玄真剑,怎可能会来问他玄真剑第三层练起来有无困难?还能来结结巴巴地把自己悟得的修炼要诀转述给他?他后来故意让芙蕖代他多谢陵越,倒让师妹吓了一跳,脸红着说“这可不能让大师兄知道,都怪芙蕖话没说好露了馅”,急匆匆地从后山跑走了,有好几天没再上来。
百里屠苏心里很清楚,不是师兄故意避开他,而是因为师尊不许他与其他同门弟子接触,陵越身为大师兄,更得做出表率,不得动辄到后山来。尤其是在那年比武之后,陵越怕他想起过往心生愧疚,就更是一次都没再提起一同练剑或者比剑之事。
至于恶言相加,自说不上,不过狠狠斥责倒有过好几次。有一回陵端带着其他两名弟子偷摸着到后山来,在平日里百里屠苏常走过的路上设了个阵,见他果不其然被困在阵中,跳出来好一通嘲笑。百里屠苏那会才十四岁,没学过阵法,也还没完全养成后来那宠辱不惊的性子,听着那些挑衅之言,没忍住拔剑硬劈那阵法。阵法虽精妙,但布阵之人修为低微,到最后竟真被他砍出一条路来,就是因阵法反弹之力,自己身上已是鲜血淋漓,到出阵之时,人差不多也快晕了过去。
相比之下陵端他们不过是被剑气碰到受了点皮外伤,可一个个已被百里屠苏的狠劲吓得尖叫起来。听到动静,头一个赶过来的还是陵越。他先命人给陵端他们裹了伤,令他们回房思过,而后当着其他闻讯赶来的师兄弟的面,毫不留情地将百里屠苏训斥了一通,说他意气行事,只知妄动蛮力,不知天高地厚。百里屠苏听着听着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等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伤势全被处理过,身边放着天墉城最好的伤药,枕头底下还压着一本记载着天墉城各大封印阵法与相应破阵之法的书卷。
当时芙蕖泪汪汪地趴在他床边骂陵端作恶多端,百里屠苏却手捧着那卷被人细细批注过的旧书册,兀自弯起了嘴角。
这便是陵越,以他的性子,关怀之言自不会挂在嘴边,可该有的关心一分都不会少,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最后全积在百里屠苏心上。
见百里屠苏不语,平乔越说越来劲:“这就对了。那人真心喜欢你、珍惜你,才不肯表露出来,唯恐真情成了浮词。而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那人又宁可舍了自己性命,都要求得你一夕平安,是也不是?”
百里屠苏闭眸,道:“是。”
铁柱观里,师兄不顾性命也要护他周全,他都看在眼里,不敢忘却。
只听平乔叹道:“百里大哥,这天底下有人像这般爱你,你怎么还这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莫非……莫非你不喜欢那个人?”
百里屠苏愣住,半晌后皱了皱眉,答道:“我没想过……只是,他亦是我十分重要之人。”
平乔长出一口气,像个懂事大哥似的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还是快想想吧。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还是快快去找人家说说好话,再怎么说,都等了这么些年了,那人见你回来,心里肯定还是很高兴的,只要你肯多哄哄,定当回心转意。
心头千头万绪皆涌起,百里屠苏只觉百味陈杂,连平乔在说些什么都未听清,只默默说道:“好。”
四、
与平乔告别后,百里屠苏回到住所,一整夜辗转难眠,只要闭上眼跟前就全是陵越的影子。他这师兄早把师尊那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学到了骨子里,平日里全是冷冷地皱着眉,无论是生气还是愉悦,也就是从眉梢和嘴角的弧度中能瞧出一分。这样的师兄,真的会因为他许久不归,而对他心生恼意么?平乔说的话,看似有道理,仔细想想,仍不过是胡说一气。
百里屠苏翻了个身,又想起了镇妖洞里那刻满山壁符咒。那一笔一划,全是天墉城最高深的封印之法,足见布阵之人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一心要将自己囚于洞中,永远不见天日。是什么样的心魔,能将一向冷静之人逼到如此发狂的境地?
这个念头狠狠钳住了他,令他呼吸一滞。一想到师兄还在那冷冰冰的洞里,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安心躺下,即刻一跃而起,复往镇妖洞行去。
被昆仑山顶夹冰带雪的夜风吹了一路,进去之前,百里屠苏的心就已经定了。
镇妖洞还是和先前一样安静,尽头的铁链也都一一待在原处,他缓步走进去,也没打算直接闯到陵越跟前,就停在上次和鹏妖打了一架的位置,盘腿坐下。
“师兄,又是我。”他轻轻开口,“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大概也不愿理我,没关系,我只想在这里多陪陪你。”
那头毫无动静,陵越就像睡着了一般。
洞中无日月,那人又已成魔,哪里还需要休息。百里屠苏吸了口气,自顾自说了下去:“这次回来,昆仑山和天墉城都没什么变化,就是这一代年轻弟子剑法都多有懈怠,着实不大成器。”
前方传来一声冷哼。
百里屠苏道:“师兄不必担心,我已决定留在山上,好好指导弟子们练剑。你当年托芙蕖教我的那些技巧法门,我都还记得,隔了这么多年也该派上用场了。比如那太虚剑,那年你才十五岁,就已参透了太虚剑第三境,这一代执剑长老却停在了第二境。我看了看,他应是和我当初犯了同样的错,只一味将剑气聚于一体,得了厚重失了轻巧,没法做到意聚而形散,于是越是使劲越是止步不前。幸好那时你及时提醒了我……”
他慢条斯理地,将少年往事都复述了一边,好像那天墉城里的八年时光,并不是在九百年前,而是就在昨天。
这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墉城的方向隐隐响起晨钟,百里屠苏才起身告辞。
等一入夜,他又准时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坐下,对着洞穴深处说话。
如此过去了整整十天。
到第十天凌晨,百里屠苏临走之时,忽然说道:“师兄,那天平乔——就是如今掌门长澜真人的徒弟,芙蕖的第三十一代徒孙,他同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让我沉下心来好好想了想过去之事,也明白了你之于我的意义。我……我过去错过了太多,而今我只想求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他说完就又走了。
在他身后,羽翼声扑棱棱地响起,黑袍老头又在洞穴里现身,这次黑暗里还多了好几双金色的眼睛。
“啧,好一个痴情少年郎。”罗迦粗声粗气地冲着铁链那头叫了声,“陵越,你那小师弟来了都十天了,天天晚上吵得要死,你就真不打算出来见他一面?”
“见他一面!”“见他一面!”
他一说完,暗处接连冒出好些尖细的声音,窸窸窣窣,回音一片。
“都滚回万妖谷去。”
“又生气了?连热闹都不给看?”罗迦大笑起来,“陵越啊陵越,说你们不是两情相悦我都不敢信,你听听那小子说的,‘师兄不顾伤重为我向掌门和师尊求情,屠苏感铭在心’,‘十岁那年我得了风寒,练剑时在后山晕了过去,有人将我抱回屋里,我一直知道那不是芙蕖,而是师兄你’……好一对师兄弟,真是感人至深,感人至深呐。”
他怪腔怪调复述着百里屠苏的话,底下那些小妖们配合地嘤嘤抽泣起来。
“都够了,休得再胡言乱语!”
听他动怒,那些小妖们都哆嗦起来,一一闭嘴隐入暗中,唯有罗迦一人还站在洞穴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瞅着铁链那端。
“你动摇了。陵越,你一声不吭,自以为瞒得过那小子,却骗不了我。那个赌,我就要赢了。”
“……”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何时才真肯卸了这些没用的铁链,不再窝在这憋死人的洞穴里?”罗迦一扯那些铁链,满山洞铿铿作响,“你我谁都清楚,别说这些链子和那点阵法,就算全天下的道士都到了这山头上,怕是也困不住你——我邀你去万妖谷邀了几百年,你就硬是窝在这里不肯动弹,像是铁链加身上了瘾,还真是个老疯子。”
“我又不是妖,去万妖谷作甚。”
“得得得,我晓得你还想做你的道士。”罗迦掏掏耳朵,“那出去呗。那天你坐不住要去救你的徒子徒孙,我还以为你想通了不打算赖在这了,要知道我手下的小妖怪们都开始载歌载舞准备庆祝你滚蛋,结果你又他妈给回来了,还摆了一副谁都欠你几百年债的臭脸,把那群小东西吓得好几天缩在窝里不敢出来。那天你就是撞见了这小子吧?‘我虽晚了九百年,却还想赴师兄比肩之约’,妈呀,老夫这鸡皮疙瘩哟——”
“罗迦,我记得你真身可不是鹦鹉。”
“他妈不识好妖心,我替你想个屁。”鹏妖气得歪了嘴,骂骂咧咧道,“也是,回头你真被那小子拐跑了,我找谁干架去,不如下回他再来,我就把他杀了,省得他再纠缠不清……”
凭空闪过一道雷光,恰好劈焦了他的半幅衣袖。
罗迦跳开一步,不骂反笑:“哈哈哈陵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喜欢那小子,你喜欢那小子!”
他不等陵越反应,大笑着甩了甩袖,化烟而去。
半晌,洞穴深处传出一声低语,很是咬牙切齿。
“百里屠苏,你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百里屠苏没听见这个问题,当然也不会回答,事实上,接下来的三天内,他都没有再来镇妖洞。
他再踏进这洞里的时候,一群小灰老鼠嗖嗖地在他身前蹿过去,黑暗里传来一连串吵闹声。“他来了,他来了,我就知道他还会回来!”“快去报告大王,那人又来找陵道长了!”“嘘小点声,那人也挺厉害的,你想被天墉剑法劈得魂飞魄散吗?”“哎呦,你别挤着,给我留个地方,我也想听故事……还有别忘了输给我的那两坛狐婶的桂花酒!”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百里屠苏的耳朵里,他扬扬眉毛,随手捏了个决将那些小妖隔在结界之外,然后和往常一样在老地方坐下。
“抱歉师兄,这几日我有事离山,没能过来找你。”
他正待说些别的,未料前方那人竟开了口。
“你受伤了。”
百里屠苏惊道:“师兄?”
“你修为虽然没什么长进,也不会被寻常妖物所伤。发生何事?”
百里屠苏老老实实道:“昆仑山东北角的一处封妖印无故失踪,被镇压的妖怪纷纷逃逸,为保山下民众不受其扰,我便带弟子前去除妖。最早逃出的只是小妖,弟子们也对付得了,昨日有一头大妖即将破封而出,也被我挡下。这些伤也就是打斗时稍有疏忽,算不得什么。”
那声音厉声道:“何人敢动封妖印?”
“暂不知晓。”百里屠苏答道,“我与戒律、妙法等长老一同补了个封印之阵,然而比起师兄当年留下的阵法,威力仍是大有不如。”
这印正是八百多年前陵越与芙蕖等人在昆仑山四周布下,如无意外,这些封印应能保四方百姓千年平安。如今时日渐久,咒印之力减弱实属正常,这也是每年群妖攻山之战愈演愈烈的缘故之一。但聊胜于无,若是封印缺了一块,当时被咒法困住的那些大小妖怪破封而出也就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候,不管对天墉城还是对附近的寻常百姓来说,都无疑是一场浩劫。
那声音冷冷道:“就凭那群人的微末本事,这布下的阵能有何用?”
“最多撑不过十天。”百里屠苏垂眸道,“弟子们都很努力地在保护村民,可光挡下那些小妖,就已有好些人受伤,连平乔也……”
“那小道士怎么了?”
“被妖力所伤,至今未醒。”
不知是否被心绪所激,百里屠苏说完便低低咳嗽起来。
那声音跟着一紧:“你身上有伤,快些走吧,别再来了。”
镇妖洞里阴寒至极妖气冲天,长留此处,对依靠清气修行的道士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是百里屠苏魂魄与肉身结合不比常人紧密,一旦待久了,更是后果难料。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师兄,我想请你同我一道走。”
“……寻回封印之事,以你能耐,也能完成。”
“师兄!”百里屠苏上前一步,“若只为寻回封印,我自会倾尽全力,但……但我仍有私心。”
“……”
“屠苏想见师兄一面!”百里屠苏再近一步,高声说道。
“你……简直胡闹!”那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可知‘私心’二字是何意,又有多么危险?”
修道者理应无欲无求亦无私,一旦生出私心,便易生执念,执念既成,也就时时都有堕入魔道之虞。
百里屠苏望着前方暗处,按了按自己心口,轻轻道:“可它已经在了。”
他来这镇妖洞里,足足十天,独自一人把过去那些事回溯了个遍,有些事情反反复复,于口中嚼烂了,也跟着在心底发了酵。
平乔说陵越喜欢他,他其实没多想,可这絮絮叨叨把过去摊平了捋顺了,他反而从中觉出了点曾被自己忽视的或者强行压抑的滋味来。
平乔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他一道长长久久,哪怕什么都不干,光待在一起,也会觉得开心。百里屠苏在镇妖洞里坐了十天,乐此不疲,开心得很。
平乔还说,喜欢一个人,那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一定就是他身边。百里屠苏上辈子过得实在太仓促,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如何和煞气较劲做个正常人上,过一天是一天,很少有机会思考太长久的未来。被困在昆仑山的时候,他想,有机会一定要下山看看。离开昆仑山后,他发觉山下地方很大,于是这想法成了有机会要去所有能去的地方看看。但是看完之后呢?说老实话,他从未想过。
因为那时候,百里屠苏打心眼里觉得,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他根本看不完。
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来得及看完。
再后来,眼一闭一睁,他就被困在了玉横里,边上一片混沌,全是些被铸魂石之力拉扯得不成样子的魂魄碎片,偶尔飘过几个和他一样的孤魂野鬼,也都是苦大仇深不大肯说话。
那日子还真是寂寞无边。
百里屠苏一边忍着魂魄被千锤百炼的滋味,一边发现他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万一自己还能出去,之后要做什么。
左思右想,走遍万里河山好像花不掉一辈子,何况他还会腾翔之术,等看完了,他还是挺想回家的。
乌蒙灵谷是韩云溪的家,榣山属于太子长琴,他百里屠苏要回家,自然还是要回昆仑山去。
再说,那里还有人等他。
可惜玉横里日子过得有点糊涂,他也没想到,等自己拼命修炼到了能挣脱玉横之力的程度,外头早就斗转星移,变了个彻底。
他人是回来了,想见的人也还在,可居然不肯见他。
“师兄,你知我性子。”百里屠苏一把拔出焚寂,往地上一插,“你若是不肯出来,我也就不走了。”
十七岁时候的百里屠苏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没人能挡得住;更别说之后九百年的苦修,更是将他的心性打磨得水泼不进。
那声音显然被他的态度气到了:“一派胡言。你待在这里,与自伤无异,再说封印之事怎么办?”
此话正中百里屠苏下怀,他悠悠说道:“师兄,你既然这么担心封印,又为何不肯出来?”
“……”
百里屠苏蹙眉道:“师兄,莫非真是屠苏做错了什么事?”
前方发出一声轻笑,似有自嘲之意。
“我既已成魔,不待在这里,还能去哪里?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百里屠苏心中一动,道:“师兄,你自囚镇妖谷,莫不是怕自己会失手伤人、尤其是伤了天墉城的后辈?”
前方一阵沉默。
“魔本就难抑杀心。”
百里屠苏听出陵越话中黯然,更觉揪心,急急说道:“师兄,我当年煞气缠身,甚至还重伤过你,你可曾怀疑过我、认为我应当被囚禁?”
“你心志坚定,应能自控,不至于会被煞气侵扰神智。”
“那魔气与煞气,又有多少差别?”百里屠苏逼问道,“师兄为何不信你自己?”
“煞气是外力,魔却是心魔。你不明白。”
百里屠苏坚持道:“我只知道,师兄仍是我心里的那个师兄。你不仅没有害人,还一直护着天墉城,也念着天下百姓。既然心志未改,你是人是仙是魔,又有何分别?”
“说得轻巧!”那声音斥道,随后渐渐低了下去,“我如今……这副样子,又有何面目见师尊,见天墉弟子,见……”
……见你。
百里屠苏蓦地睁大双眼。
原是如此,他怎会没有想到。
自囚镇妖谷,不是因为担心失控,而是因为自我厌恨。陵越有多痛恨妖魔,便如何十倍百倍地痛恨成魔的自己。
那日他们在天墉城山门处重逢,陵越第一眼见到的是焚寂,激动之下甚至露了身形。但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又迅速离去,再不肯出来。
师兄怎会不想见他?这分明是不敢见他。
百里屠苏心中一阵泛酸。这几百年,以师兄的骄傲,过得该有痛苦?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咄咄相逼?
“师兄,这世上无不可能之事。”他低低叹了一声,“我都能回来,心魔难道就不能逆转?屠苏心意不改,只想求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给他一个机会,也给陵越自己一个机会。
这时,天墉城的方向突然传来几声长长钟鸣。这不同于一般的晨钟,而是所有天墉弟子的召集令。
“看来是封印又有变动,年轻弟子恐难支撑。”百里屠苏正准备转身,就听到前方有了动静。
只听得铿铿数声,几十根铁链纷纷落地,幽紫咒光的映照下,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人从洞穴深处缓步走出来,随手拂去身上断裂的铁链。
“好,我暂且跟你出去。”
五、
百里屠苏一见那人,立刻欣喜地唤道:“师兄!”
陵越却已抢在他之前,身形一晃,先一步出了镇妖洞。
百里屠苏追出去的时候,就见他正站在一块高高的山石上,背负双手,举头看向天边微露的晨曦。
“八百年了。”他长叹一声,微微眯起双眼,仿佛那日光不过一缕,就已经足够刺目。
百里屠苏这才看清,陵越仍穿着一身暗紫长袍,就是袖口与领口有些破了,不见任何天墉城的标记,垂到腰侧的长发也已尽数成雪。
在玉横里苦熬过的时光好像第一次有了实质,他忍不住走近了些,抬起手,指尖蹭过几丝被飞吹得扬起来的雪发。
“放肆。”陵越转过头来狠狠瞪他,“你须得忘了镇妖洞里说过的某些胡话。”
面前之人俨然一副白发老者的形貌,百里屠苏微微一怔。
陵越将他惊讶表情收进眼里,冷冷勾起嘴角,道:“你难道还当真认为我与从前一样?”
百里屠苏直视陵越双眼,见他双眸深处里果然有难掩的赤色,眉心亦有一道浅浅红痕,心中又是一阵抽痛,慢慢答道:“一样。”
“胡说一气。”陵越扭过头去,“我先说好,我只是同你一道去找封印,等找回封印,我就回来。其他事情休要再提。”
百里屠苏眉心一皱,明白他所指为何,道:“师兄,我在洞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我想明白了,我确实喜……”
“还不住口!”陵越喝道,“那些话,我可以只当你年少无知,不会放在心上……”
顶着十八岁少年脸的百里屠苏眨眨眼,适时提醒道:“可我也九百多岁了。”
陵越气得只想学师尊甩袖:“你……”
百里屠苏生怕他一气之下又回到镇妖洞里不肯出来,只好顺着说道:“师兄,我错了,我不提这些,我们先去找封印。”
陵越虽然出了镇妖洞,但显然不愿让天墉城之人获知他的身份,两人便没有回到天墉城,而是直接下了山。
一晃数百年过去,不变的只有屹立万年的昆仑山,人间却是沧海桑田。
到了山下,陵越不想引人耳目,随便换了身袍子,将白发束好,敛了一身魔气,除了过于挺拔的腰背,看着倒像个相貌清矍的老夫子。
百里屠苏还是背着焚寂跟在边上,见陵越停下脚步,便好奇地转过头去看他。
“这里以前明明还是林子。”陵越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确定该往何处去。
“我也记得是林子。”百里屠苏答道,“不过这些年人间变得热闹了许多,不少山林荒地都有了人烟。”
陵越看他一眼:“你来过这里?”
百里屠苏答道:“回昆仑山的时候,在镇上住过一晚。”
陵越想了想,道:“那不妨去探探消息。”
他当年在昆仑各处设下的封妖印,都是以一件上古法器为阵眼,以之引天地清气源源不断入阵中,才得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封住一方妖魔。
而东北角丢失的封印,正是一面古镜,名唤映天。
原来这封印设在荒山野岭,所以只防妖魔,不防人类。这些年风吹日晒,原本深埋在地底的封印法器说不定也会露出地面,若是被路过的寻常百姓看见,大约会以为只是件寻常古物,顺手拿走,落到集市上来。
镇上人多,转来转去也不是办法,百里屠苏正准备去古董店问问,就听见有人从背后喊了他一声。
“百里大哥!”叫住他的是一位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隔着人群拼命挥手,正快步挤过来。
陵越看向百里屠苏,皱了皱眉。
百里屠苏小声解释道:“客栈老板娘的女儿,上回吃饭时遇见的。”
陵越说了四个字:“铺张浪费。”
百里屠苏:“……”
就算魂魄已经九百多岁,可他这身体才十八岁,人是铁饭是钢,不去客栈吃饭难不成还得去郊外烤果子吃?
见那小姑娘蹦过来,陵越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让了让,和百里屠苏隔了几尺的距离。
这正好省了介绍的口舌,百里屠苏对那少女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薛姑娘。”
女孩甜甜一笑:“百里大哥,又遇见你了,好巧。上次回家还顺利么?”
百里屠苏道:“还好。”
女孩接着问道:“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百里屠苏偷偷瞥了陵越一眼,道:“找到了。”
女孩“哦”了声,莫名显出几分惆怅。
百里屠苏不明所以,只管问道:“薛姑娘,我有一事想找你帮忙。”
女孩眼睛一亮:“百里大哥尽管说。”
百里屠苏问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面铜镜?大约这般大小,背后刻着不太常见的纹样。”
他比划了一下映天镜的大小,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天墉城道袍上截下来的布料,指了指领口纹路。
女孩怔怔望着那块布料,突然间“哇”一声大哭起来。
百里屠苏大惊:“薛,薛姑娘?”
女孩抽噎道:“你……你果然有心上人了……我娘说了,你这么急匆匆地回家去,一定是为了见心上人,我还不肯相信……呜哇,这会又要打听哪里买镜子,又藏着人家手帕,定是真的了……我好难过……”
百里屠苏目瞪口呆,望了望陵越,就见陵越也在瞪他,脸上已是乌云密布。
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低头去看那小姑娘,就见她跑回了自家客栈边上,在街边抓着她母亲的手,哭得好不伤心。
以为不会得到什么像样答案,百里屠苏打算去别处问问,又见那薛家姑娘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抹脸一边冲他招手。
百里屠苏不得不停下脚步,问道:“薛姑娘还有何事?”
女孩泪痕未干,咬了咬嘴唇道:“我,我娘说,这种镜子一定很贵重,我们镇,镇上应当不会有,她让你可以去附近城里问问。”
百里屠苏心想左右算是个消息,低头说道:“多谢。”
女孩抬起头,一脸认真地小声道:“百,百里大哥,我娘说我还太小,那等我长大了,你会更加喜欢我一点吗?”
百里屠苏满心无奈,只得道:“……你也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说完他就匆匆告辞而去,一转身,身边早就没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百里屠苏追出好长一段路,才在快出镇子的小路上找到陵越。
“师兄,你要去哪?”他连忙问道。
“进城。”陵越看他一眼,“招蜂引蝶。”
百里屠苏无辜至极:“薛姑娘还小,不懂事。”
陵越道:“但我记得有人年纪不小,好像是有九百多岁了。”
百里屠苏:“……”
这会天上忽地打了个惊雷,他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心想,这雷该不会是师兄一个控制不住,随手招来打算劈他的吧。
天一变色,雨也下得很急,豆大的雨点砸到地上,连前路都看不清。
路上行人跑的跑避的避,见还有两人站着不动,其中一名还是白发老者,都纷纷投来古怪视线。
“师兄,今晚还是别赶路了。”百里屠苏道。
眼下这大雨倾盆,两人就算立刻赶到附近城里,冒雨问路,大约也不会有人理睬。
小道边上恰好有一座凉亭,就是年久失修,塌了半边顶,剩下半边也在狂风大雨中摇摇欲坠。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两尺见方的地是干的,陵越捡了靠外边些的柱子靠着坐下,闭目打坐。
在镇妖洞里待得久了,这风雨声听来实在陌生,过了顷刻,他又睁开眼来,自然而然往身侧一瞥。
百里屠苏双手抱胸而立,背倚在另一根柱子上,也正在看着他。
陵越心头一突,别开视线。
百里屠苏稍稍挑了下眉,跟着转过头,一起看向亭外的风雨。
两人一时无话,心里却都感到了一丝惬意。
九百年风雨飘摇,他们何其有幸,到头来还能得这片刻安逸,于这世间一角,比肩听雨。
就这么坐了几个时辰,雨倒是小了些,路边传来一阵吵闹人声,又有两个人挤到亭子里来躲雨。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叹气道:“唉,这趟出来送货也太倒霉了些,先是听说路上有妖怪,好不容易绕了远路,送完货出来又赶上一场大雨。”
另一人道:“大董哥,你也别抱怨了,这货不是都安安生生送完了么。你没听说我们村东头那小于子,前几天进林子砍柴,好家伙,晚上回来就开始发高烧,几天下来嘴里只知道嚷嚷‘妖怪’,‘有妖怪啊’,整个人都不清楚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好。”
那大董道:“这咋的还真有这么多妖怪了啊?”
另一人道:“也是奇了怪了。你说咱们这不是离昆仑山近吗,要不然改天也去求求那些修仙的?”
大董瞪眼问道:“真有仙人肯帮咱吗?”
另一人撞了撞他肩:“你这驴脑袋,咱几个兄弟凑点钱,去给大仙送点好东西,他不就肯帮了?”
忽听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两位,能否说下是何处有妖?”
大董闻声回头,像是吓了一大跳:“哎呦,这亭子里竟还有人,我刚咋没瞅见哩。”
说话的正是百里屠苏。他和陵越都习惯了收敛气息,见这两人都没注意,也就没有出声提醒。直到听他们提起妖怪,又说些什么要给昆仑山道士送钱之类的荒唐话,才实在忍耐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另一人看着比那大董要机灵些,打量了下百里屠苏,道:“这位小兄弟,你打听那妖怪做什么?”
“除……”百里屠苏刚打算回答“除妖”,又想着陵越不愿引人注意,便改口道,“我们之后需进城办事,若提前知晓何方有妖,也方便避开些。”
大董道:“这也是哩。小于子撞见的妖怪就在前头林子里,大约走个一里路就到,你们想进城呐,最好还是绕着林子走,这样多花个一天功夫,可以图个安心。”
得知妖怪方位,陵越站起来就往外走。
“唉等等——”大董说着就想拉住陵越。
他这手指刚碰见陵越袖子,就好像被火燎了一下,赶忙刷地缩回来,再一抬头,就见陵越已到了半丈开外。
“咋整的哩?”他瞅瞅自己手指头,嘟哝一句,又追着叫道,“大爷,大爷,您慢点儿!”
跟在后头的百里屠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那一声声“大爷”唤的正是陵越。
好歹萍水相逢,他耐着性子问了句:“董兄可还有何事?”
大董嘟哝道:“小兄弟,你爷爷这把年纪了,腿脚怎么还这般快呢,可惜就是有点耳背,咱这么叫他他也听不见。”
百里屠苏没忍住扶了扶额。
大董没发现他神情异样,一把从身旁货箱里抽出一物,塞到百里屠苏怀里:“快追上去啊,给老人家打打伞,这么大雨,要是淋着了可不得生病?”
百里屠苏不忍拒绝这古道热肠的汉子,只好收了伞,道了声谢,追入雨中。
前方那人长衫白发,在雨中负手而行,走得倒是不快。
“师兄。”百里屠苏上前唤道。
发觉头顶没了雨丝,陵越回头道:“哼,老人家?”
原来还是都听见了啊。
百里屠苏只好讪讪收了伞,等走出后头那两人视线,与陵越同时化光而去。
转瞬之后,他们已在一里之外的树林里。
林间树木茂密,外头的雨丝倒被挡了不少,就是这一场大雨,也把本来有的妖气冲刷去了大半,变得几不可闻。
两人于林中越走越深,不一会耳边像是传来几声轻微的“哎呦”声。
这声音听着似是年轻女子,百里屠苏和陵越循声而去,心里都有了计较,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女子,要么是不幸遇妖,要么她就是妖,而后者可能性要大上许多。
果不其然,灌木丛里,正斜躺着一名女子,长发披散,泪眼盈盈,我见犹怜。
百里屠苏不声不响走过去,暗中已握紧了焚寂剑柄。
那女子见他走近,倏地长大了嘴,一口浓痰样的墨汁就直直射了出来,没冲着百里屠苏,而是径直往陵越身上飞过去。
百里屠苏一惊,不假思索地横剑去挡,未料那团墨汁刚撞上焚寂剑锋就炸了开来,砰得烧成好大一团火球,把他罩在了里头。
他下意识举剑去砍,可那火也不知是何来头,遇着剑气越烧越凶,焚寂不仅破不开那堵火墙,还让他呛了好几口浓烟。
“破——”这时一道附着黑气的咒光打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切开那火光,后头传来陵越颇不耐烦的声音,“这么简单的离火阵,还是只知动用蛮力,这么些年真是全无长进。”
百里屠苏一步跨出来,跃到陵越跟前:“师兄,还是要多谢你。”
陵越皱眉道:“你被烧到了?”
百里屠苏抬手擦了擦脸颊,没觉得有多疼,就是抹了一手灰。“我没事。”
陵越板着脸看他动作,右边袖子动了动,像是打算给他擦脸,但又忍住了,最后变成了甩袖。
“为老不尊。”
被说多了,百里屠苏感觉自己脸皮厚了不少,下定决心要做些真为老不尊的事,于是索性一把抓住了陵越的手。
陵越如临大敌一般瞪他。
百里屠苏蹭蹭他的手背,若无其事道:“也溅了点灰。”
陵越咬牙:“胡闹!”
边上传来一声微弱的抗议:“放我下来……”
那妖已被一缕黑气困住,吊在树梢上,正挣扎不休。
百里屠苏看她一眼。
那妖半人半蝎,正努力抬起一张尖尖的美人脸,冲着百里屠苏甜甜一笑:“公子,放奴家下来好不好?”
百里屠苏没理她,目光又转回陵越身上。
那妖恼羞成怒:“臭道士,不要脸!好好的美人不来看,宁可看那糟老头子?”
被叫成老头子的人转眼就到了她跟前。
“封印里逃出来的?”陵越悠悠开口,“也不像,就这点微末本事,我当年应是懒得抓。”
被那双带着暗赤的眼冷冰冰地扫过,蝎子精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被冻住了,全没料到这看似普通的白发老者竟这般可怖,刚刚还晃个不停的尾巴梢也垂了下来。
陵越抬抬眼皮:“不过五百年修为,都敢在昆仑山脚下造次了?”
他说着弹了弹手指,一道电光在指间若隐若现。
面对妖怪,他没再遮掩身上魔气,铺天盖地的威压之下,连飘洒的雨丝都凝在了半道上。
唯恐自己下一瞬就会被劈成飞灰,蝎子精张张嘴,想尖叫但没喊出来,好半天才哆嗦着开口:“大人在上,奴,奴家本来只是在附近山洞里修炼,还未伤过一人,求大人手,手下留情……”
陵越冷冷道:“既在洞中修行,又为何到林间吓人,刚刚还出手偷袭?”
蝎子精抽泣起来:“都,都是因为城里那几个道士,他们拿了一个不知什么法宝,到处捉妖,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只能到处躲藏……奴家见大人的师弟使剑,还以为你们与他们是一伙的,这才想着与其被抓住永世不得翻身,不如先下手搏上一搏……大人,饶命啊大人!”
妖与魔都奉行强者为尊,这般威压之下,谅那小妖也不敢胡说八道。
陵越挥挥手收了魔气:“滚吧,以后也不许祸害人。”
蝎子精感恩戴德,嗖地化作一只一指来长的小蝎子,迫不及待钻入土里。
“师兄,那法宝会不会就是映天镜?”百里屠苏问道。
“恩,有可能。”陵越说着回过头来。
百里屠苏刚抬头就是一愣:“师兄,你……”
依旧一头白发,却变成青年样貌的人冲他拧了拧眉:“不行么?”
百里屠苏嘴角微勾:“行。”
估计陵越是被那一叠声的“糟老头子”气的,他本有些想笑,可刚呛了几口烟又淋了雨,一个没忍住咳了几声。
陵越拿起刚刚被搁在一旁的雨伞,道:“过来。”
百里屠苏乖乖走到他身边。
一把油纸伞,遮住了两个人,晃入那蒙蒙烟雨中。
六、
在林子里耗了小半夜,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人才入城,恰好雨差不多停了。
“哟,小兄弟,你们也到了?”有人在旁边热情地喊道。
百里屠苏看过去,见对面正是亭子里遇见那汉子,这会正推着板车,在街边贩卖杂货。
陵越将手里刚收好的伞递过去,淡淡道:“多谢。”
他不过就是轻抖了下手腕,伞面上挂着的水珠就全干了,看着就同崭新的一样。
“不,不必了,你们先拿着吧,这几日说不定还要下雨。”汉子豪爽地一挥手,又奇怪地看了看陵越,接着转向百里屠苏,“小兄弟,你爷爷上哪里去了啊?”
百里屠苏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得岔开话题:“董兄,我记得你的朋友说,你们打算去找道士除妖?是否能告诉我们,那道士该往何处去寻?”
汉子一拍脑袋,道:“你们也想去找许剑仙除妖啊?来来,我陪你们去,正巧我媳妇夜里老做噩梦,也想求求剑仙保佑呐。”
陵越一听就直蹙眉:“这姓许的道士,莫非还兼职郎中不成。”
此人既能除妖又能看病,听起来十足的像个江湖骗子。
汉子立马道:“哎,这位大哥,话可不能乱说,许剑仙帮这一带收了好多妖怪,前些日子老张家儿子老是晕倒,后来就被许剑仙发现是狐妖作祟,将那狐妖一除,他儿子马上就醒了,这可不就是活神仙嘛!”
陵越默默听着,眉蹙得更紧。
如今这世道,号称求仙问道者并不见少,本事比起千年前却是大大不如,当年的各大修仙门派好些已经式微,剩下传承未断的如天墉城也有部分法术剑术失传,到这一辈,修为能与他二十岁时一较高下的都属凤毛麟角,枉论达到剑仙之境。
若不是邻里误传,这自称剑仙的,定是西贝货无疑。
百里屠苏也深谙此理,进一步打探道:“那狐妖,董兄可见到是怎么除的?”
汉子道:“没啊,许剑仙从来不让人看他除妖,不过那狐妖我们可都瞧见了,好大一只火红火红的,还会如女子般对着镜子低声哭泣呢!”
一听镜子,两人便更加笃定,那映天镜应当正是落在许姓道士手里了。
百里屠苏道:“麻烦董兄带路。”
汉子带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绕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院门口,指着说道:“许剑仙就住这里。”
门口站了好些人,挤挤攘攘的,似是正在排队。
陵越望着喧闹人群,生硬道:“闹市中心清气全无,住在此处,如何修行?”
“师兄,这宅子看起来是新建的。”百里屠苏看了看候在门口的灰衣道童,“那人似是有些眼熟。”
那道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正懒洋洋地从队伍前头往后走,一路走着,一路把木盒往正排队的人跟前凑。
“哎呦,小仙童来了。”大董连声道,撞了下百里屠苏胳膊。
百里屠苏好奇道:“他在做什么?”
大董从袖中掏出几枚银钱,一边说道:“小兄弟,你也赶紧的,把香火钱拿出来,不然许剑仙可不会见你。”
“荒谬。”陵越声音里已有浅浅怒气,“除妖乃是修道者天职所在,若真是酬谢之礼就算了,但这妖都未除,就想着先敛财,像什么话?”
百里屠苏一拉他手臂,轻声道:“师兄,先看看情形再说。”
陵越闭了闭眸,将一抹赤光掩下。
百里屠苏望他一眼,心中略有不安。师兄素来嫉恶如仇,此番生气,他并不觉得意外,可他刚刚明明察觉到陵越身上魔气有翻涌迹象,似是动了真怒,这就有些不大寻常了。
他正寻思着,那小道童就已走到近前。
想起身上并无银两,百里屠苏只得将焚寂交了出去。
陵越愣了下便要劝阻:“你……”
百里屠苏摇摇头:“我如今煞气已除。”
煞气既除,焚寂除了剑气凶了些,也就跟寻常神兵无异。
那小道童捧着黑布缠裹的长剑,也颇有些战战兢兢,都没再收其他人的礼钱,急匆匆地就往门内赶。
“小兄弟,你那剑很值钱吧?”大董吸了口气,拍拍百里屠苏肩膀,“看来你要求的事很重要,但愿许剑仙能帮你一把,让你满足心愿呐。”
他说得不错,不一会门内就真传出消息,说许道长要见带剑来的人。
只是百里屠苏心知肚明,这并非因为焚寂多么值钱,而是恐怕这姓许的道士,看出了他们有点来头。
“你先进去。”陵越小声说道。
他身负魔气,虽有意收敛,可仍是瞒不过修为较高的道士。以防那姓许的真有些真材实料,引起不必要的冲突,他还是不要贸贸然现身的好。
百里屠苏独自一人走进宅邸,被道童引入内堂。
堂内正中央坐着一名锦袍男子,紧闭着眼肌肤蜡黄,边上守着一名眼含泪光的中年美妇,此时正抬头眼巴巴地望着身后之人。
那人一身灰袍,年纪不小,手里挥舞着一柄珠光宝气的长剑,嘴里念念有词道:“八方邪魔,速速离去!速速离去!”
百里屠苏在旁冷眼瞧着,这么多年,他还没听说过有任何驱魔咒是靠这么唱戏一样喊出来的。
他本以为老道士只是做戏,未曾想,那人念着念着突然凭空一抓,咒光一闪而过,他还真在锦袍男子头顶抽出了一条青翠小蛇,往地上掷去。
“蛇妖,还不马上伏法!”老道大喝一声,一剑斩向那青蛇。
青蛇瞬时膨胀了数尺,吓得堂中美妇尖叫一声,险些晕厥。
老道又叽里咕噜念了段咒,袖中再度闪过一道碧光,将那蛇罩在中央。那蛇被碧光一照,身上鳞片忽然起火,层层剥落,在地上痛苦万端地打起滚来,不一会就化作了一小截烟灰,再没了声息。
百里屠苏看在眼里,不由得皱起眉来。这青蛇虽是妖,但只是修为浅薄的小妖,也不具害人能力,就这般被打得灰飞烟灭,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旁人却不这么想。
那美妇一见蛇妖被烧化,立刻恢复精神,扑到老道跟前,一叠声地叫“活神仙”。
老道捋了把山羊胡,看起来对那些夸赞颇为受用,接着伸手在锦袍男子背上轻击一掌,就听那男子咳嗽几声,缓缓睁开眼来。
“相公!”美妇扶起男子,喜不自胜泪水涟涟,冲着老道就是几拜,“多谢上仙,多谢上仙!”
老道颇有些仙风道骨地一摆手,口中称“除魔卫道,不过本分”,手却没收回袖中,平摊着朝妇人晃了晃。
那对夫妇会乐了意,立即着家仆上前,送上一锦盒。
老道一掀开锦盒上覆着的红绸,见里面装满一层黄金,当即眉开眼笑。
那夫妇二人又千恩万谢了阵,就准备告辞而去。
“夫人。”百里屠苏忽地开口道,“你夫君的病不容久耽,还需另请郎中医治。”
妇人一愣,道:“可我相公已得上仙施法……”
百里屠苏一手捏诀,指了指地上那堆余灰。
地上突地腾起一道火光,那堆灰烬变化成了一条火蛇,高高蹿起,直往夫妇二人面前扑去。
“妖怪,妖怪活了!”两人尖叫着躲到老道身后,“上仙救命啊!”
老道从惊吓中醒来,硬着头皮挥起宝剑,去砍那火蛇,然而非但没能将之震退,反而还被溅起来的火星燎到了须发,看着好不狼狈。
“障眼法,这只是障眼法!”他高声叫道,跳到一边,哪里还有余力去管那夫妇。
小小一个炽炎术,这道士都看不出破不了,足见其本事究竟有几斤几两。见效果已经达到,百里屠苏一挥手,火蛇便又自行消失,变回那堆灰烬,安安静静地散在地上。
“这,这……”那夫妇俩惊魂未定,神情颇有些迷茫。
百里屠苏冲他们说道:“所见未必为实,妖患之事自难料定,病由心生,还是别一味寄托玄术为好。”
这一通说道,夫妇两人似懂非懂,不过经此一出,也明白那老道除妖是故弄玄虚成分居多,未必有什么真本事,当下取走金银,也不再看许姓道士,快步相携而去。
转眼之间就被人断了财路,许道士怎肯善罢甘休,冲着百里屠苏怒喝道:“哪来的妖人,敢在本上仙这里搞鬼?”
小道童道:“师父,这位就是那送剑之人。”
许道长看了看搁在一边的焚寂,面上惊疑不定。这剑一看便来头不小,剑锋凶煞惊人,他本以为剑的主人会是一名得道高人,可一看百里屠苏,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似乎不必太当回事。
“就这点雕虫小技,也想上门找事?”他知来者不善,想着先发制人,举剑就往百里屠苏身上劈来。
那剑招看着力道虽猛,内力却实在平平,百里屠苏侧身让过,就见眼前碧光一闪,似有熟悉的阵法之力涌来,他心神一凛,出手如电,紧紧攥住了道士袖口。
“映天镜果然在你这。”他冷冷说道,一手抓着道士手腕,另一只手并指为剑,将那宽大衣袖削去半幅。
一面碗口大小的铜镜掉了出来,被他一把握住。
老道被他捏着手腕,根本挣不动分毫,额上豆大汗珠直冒,口中笑道:“我当为何,原来你小子是觊觎我门中宝物!”
百里屠苏瞥他一眼:“你门中之物?”
掌中之镜镜面发出幽碧咒光,澄如天色,背面铜色带紫,刻着天墉城纹样,怎么不是昆仑山丢失的封印之宝映天镜。
映天镜本就是上古法宝,由天墉城开派祖师之一亲手炼制,其上本就刻有威力巨大的封印符咒,加上千年前又有陵越与一众长老的术法加持,封印之力世上含有。这老道虽说修为微末,但有了这镜子,收任何妖怪都是手到擒来。这一带大小妖怪不论善恶都被他一股脑收到了阵中,而后再用刚刚那法子变给百姓看,哄骗他们这是刚从自己身上驱出来的邪魔,并以此牟利,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老道强辩道:“在我手上,怎么不就是我的了?你又是何门何派,要来坏我好事?”
百里屠苏只觉他声音耳熟,又仔细看了看那老道容貌,忽然想起,自己曾在昆仑山上见过此人。
那时他与一众游方道士混在一起,名为助阵实为看热闹,在眼看天墉剑阵要破之际,临危脱逃,夹着尾巴从山上跑下来。
这映天镜,准是当日他下山之时误打误撞从山上顺的。
百里屠苏见他衣衫早比当日一见华丽许多,想必是这些日子靠着映天镜招摇撞骗而来,内心鄙夷更甚,冷声说道:“这镜子乃是天墉城之物,理应物归原主。”
镜子来路被人一语道破,老道脸上浮起慌乱之色,片刻后又强作镇定道:“以前是天墉城的又如何,天墉城自顾不暇,连找上门的妖怪都对付不了,就不能让本掌门拿着这厉害宝贝,下山除妖伸张正义了?”
“你……当真无耻!”百里屠苏心中隐有怒意腾起,原本他与陵越只猜映天镜是被无知百姓拿走,可眼下听这道士所言,此人分明对映天镜的用处一清二楚,却还要将之偷走,害得封印不稳群妖逃逸,天墉弟子奔波操劳,平乔还白白受伤,实乃可恶至极。
他握着老道手腕的五指下意识一收,无形剑气于空中积聚。
耳边听得隐约剑鸣,许道士只当他要动手,自知不敌,连忙软了口气:“贫道一时糊涂,错拿贵派法宝,以后再也不敢了,还望少侠高抬贵手……”
百里屠苏看他一脸谄媚,只觉与这等小人计较也是无趣,收了镜子就想离去。
未料这时旁边那小道童突然扑上来,作势要抢映天镜。
百里屠苏一愣,挥开那小道士,紧跟着感到侧腹一痛。
那柄颇让他瞧不上的宝剑刺入了他小腹一截,剑柄还握在老道手里。
“好徒儿!”许道士咧了咧满口黄牙的嘴,“杀了这小子,宝贝就还在我们手上,谁也挡不住我们吃香喝辣!”
他笑得一脸猖狂,抽出插在百里屠苏身上的长剑,就想再刺过来,这一次,对准的是百里屠苏心口。
此人竟已丧心病狂至此,打算谋财害命。
百里屠苏目光渐冷,也没躲闪,一伸手,令原本搁在旁边的焚寂飞入掌中。
看来不给这师徒二人一点教训是不行了。
可就在焚寂刚刚入手之际,他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黑雾,直往许道士身上卷去。
刹那之间,大门阖上,原本敞亮的堂内陷入一片昏暗,原地狂风骤起,隐隐有雷鸣之声,只听得几声脆响,屋子里的桌椅尽数碎裂,装饰用的花瓶字画也都成了齑粉,被大风吹得打着旋浮在半空中。
那小道童早就被吓得匍匐在地,而姓许的老道,则被一团黑雾捆住四肢,高高钉在一侧墙上。
屋子中央,一道修长的影子慢慢现了身形,只是大半还陷在雾里,只能看见几缕白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百里屠苏大惊,一声“师兄”堵在口中,只是威压之下连唇舌也都有些麻痹,竟怎么都唤不出来。
如此汹涌的魔气,连半吊子如许老道都不可能分辨不出,只听他胡乱挥舞四肢挣扎着,冲百里屠苏嘶声叫道:“大魔……映天镜!救……救我……”
他是想让百里屠苏用映天镜封住陵越,救他性命。
镜子就在手里,百里屠苏却把它收入了袖中,顶着那刀子似的罡风,一步步走近前面背对着他的人。
“师……”唇舌不听使唤,他宁可咬出血来,“师兄……”
一听他喊师兄,许老道霎时愣住,脸色整个灰了,绝望之下破口大骂道:“干他娘的……天墉城!藏着……藏着这魔物……道门败类……下流无,无……”
他话没说完,一缕黑雾就飞了起来,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不仅如此,缠在他四肢上的黑雾也越勒越紧,另有一道悬在他胸前,凝成一柄长剑形状,剑尖上电光闪烁,眼看着就要将他开膛剖腹焚成飞灰。
许道士吓得目眦欲裂,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百里屠苏再无办法,不管不顾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那满身魔气之人,高喊道:“师兄!”
陵越木然站着没理他,幻出的剑影离许道士的胸膛更近了些。
百里屠苏小腹伤口血流不止,身上衣衫也被魔气割了不少口子,可他仍是坚持着一点点将双臂收紧。
“师兄,你不能杀他。”他在陵越耳边一遍遍说道,“若杀了他,心魔就赢了。”
风陡然停了。
黑雾渐渐消散,许道士跌倒地上,晕了过去。
刚刚还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那人跟着软软后倒,一动不动地栽进百里屠苏怀里。
七、
陵越有点忘了今夕何夕。
这大概正是上了年纪的坏处,有时候一闭眼,他就像回到了少年时光,听见有人在喊他“师兄”;然后再一睁眼,他就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还在那暗无天日的镇妖洞里。
就像这会,他突然就到了一条路上。
身上穿的虽说不是掌门袍服,可还是天墉城的暗紫道袍,而垂在肩上的长发已全白了。陵越想起来,这是他辞去掌门之位后的第二十多个年头。
他隐居已久,这些年里多数时间留在昆仑山上,偶尔下山云游,顺手除除妖斩斩魔,这次正是受一位故友所托,到南疆除了一头作乱的蛟龙。
时值早春,南方湿暖,路上花开正好。陵越倒也不急着回昆仑山,顺道拜访了一两位好友,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有些眼熟的地方。
春天的时候,叶子都还没有变红,离他几十年前在妄境里看见的景象大为不同。
可他还是在一棵树下停了脚步,站了足足有半天时光。
一晃几十年过去,乌蒙灵谷附近也渐渐有了旁的村落,静谧的山谷里又有了人声。几个人的死与生,在这大地上流转着的光阴长河里,也不过就是一点不起眼的泡沫罢了。
傍晚将近,他正打算御剑离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些吵闹。
几名青年男子的高声训斥下,一名女子正在伤心哭泣,似乎还有一个孩子的声音。
“道爷,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那女子抽泣道,“这耕牛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了,我们娘儿俩就靠这牛过日子,您要是把它弄走了,我们可就……可就活不下去了啊……”
“放手!磨磨唧唧的,不就一头牛么!”一名男子喝道,“本道长和一众同门,辛辛苦苦练剑修行,冒着性命危险替你们除妖,难道还不值得一头牛的辛苦钱?”
“可是牛没了,我们靠什么吃饭……”
“靠什么?嘿,小娘子,道爷我瞧你长得还成?”
“不要这样,道爷,我,我……”
听那男子越说越不像话,陵越自听不下去,本来看那些人作道士打扮,想来是附近道观里的年轻弟子,没想到举止竟如此不端,辱没了道门名声。
他正准备走出去教训下那俩小道士,就听见其中一人痛叫了声。
“嘿你个小兔崽子!”那道士把扑过来的小孩甩到地上,手背上赫然多了一排血淋淋的牙印。
小孩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还不如妖怪!”
“你说本道长不如妖怪?”道士一把将那孩子提了起来,狞笑道,“好,我这就把你扔进妖怪洞里去,等你变成了一堆白骨,就知道了道爷我的好!”
女子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扑过来抱住道士的腿,苦苦哀求道:“道爷,我儿还小,你放过他……道爷,你们修仙问道,斩妖除魔,不都是大大的好人么?”
“放屁!”道士一脚将她踹到地上,“好人?本道长干嘛要做好人?你没听过一句话,好人皆短命么?我看你就是想咒本道爷死得早!”
女子不住摇头,见那道士一点没有放过她孩子的意思,哭得愈发悲恸。
另一个道士在她身边蹲下,单手捏住她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娘子,我劝你还是早点从了我们,以后有道爷们罩着你,连妖魔鬼怪都不怕,还愁什么吃穿?”
“娘,你别听他的!”那孩子被倒提着,小脸都已憋得通红,可还是大声说道,“我们就算做被妖怪吃掉的好鬼,也不要做他们这样的烂人!”
道士们一听就变了脸色,抬腿往孩子身上踹去:“小兔崽子,叫你做好人,叫你做好人!”
“求求你们,别打了,别再打了——”
陵越本来早就打算出手,霄河也已出鞘,可不知为何,听着那些假道士骂骂咧咧,他竟有些怔愣。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今天本道爷就来教教你,怎么做人——”
“凡事那些想当好人,想救别人的,都是这世上最大的蠢蛋!”
“管他山川崩塌,河水倒流,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跟蝼蚁差不多,憋得一世痛苦,甚至舍了一条命去,难道还能扛得住那崩塌的山,挡得了那倒流的水?愚蠢,真是愚蠢!”
陵越握着剑柄的手开始颤抖。
他明知这些卑鄙之徒只是随口一说,甚至不值一听,可他心底,却有一个小而清晰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他们一生追求的,在别人眼里,难道都是愚不可及的痴心妄想?
落在那群道士手里的孩子已经头破血流,可仍然一点不肯服软,怒瞪着那逞凶的道士。
“切,你同他们说这个干啥,这世上有的是好道士,妖怪都让给他们杀,等那些舍己为人的蠢蛋都死绝了,我们活得不才更加痛快?”
“对,先一刀宰了这小家伙,叫他尝尝当好人的滋味!”
陵越心中轰得一声巨响,不远处地上头破血流的孩子,在他茫然睁大的眼中,慢慢地变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以一己瘦弱的身躯,背负起命运加诸于他的常人不能忍的痛苦,做了许多常人做不到之事。
天道对那人从来不公平,可他却为了天地舍了自己的性命,无惧无悔,无怨无恨。
而后呢?看看这天道是如何回报他的!
好人当绝,邪魔当道。
有志者以身殉道,只为守得山河安稳。可他们守的、护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那人永远回不来了。活下来的,却都是何种卑劣之徒?
何其不公,这天道!
一道惊雷在陵越面前落下。
纵使长剑在手,却永远无法尽除天下之恶。那人毕生所求,是否只是一场虚妄?
何其残忍,这天道!
他的眼前腾起一片血色。
那么,天道既已弃了他们,他又为何还要守着这天道?
陵越惨笑一声,闭上眼,对着苍天挥出一剑。
在他手中,霄河崩毁,破碎的剑影成了万千紫黑电光,从天而降,直劈入地。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睁开眼来。
跟前是刚刚那几名道士焦炭似的尸首,身后是女子惊恐大哭,他没有回头再看那对母子一眼,纵身跃上云端。
电光未歇,转眼间大雨倾盆,陵越白发披散,衣袍皆湿,他看了看天,看了看地,没有叫喊,没有大笑,就这么径直回了昆仑山。
镇妖洞里,千年如一瞬。
那一场大雨,好像下了足足九百年。
陵越一动不动坐着,周围是昆仑万里雪山,可头顶冷雨却仍是一刻未停,将他从头到脚,深深地淹没。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
“师兄。”
“你来做甚?”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
这里是镇妖洞,从来只镇邪魔。
“我来找你。”玄衫长辫的少年走过来,默默停在他身边,“找你回家。”
陵越摇摇头。
何处是家?他弃道成魔,从此,昆仑山便只是牢笼,不再是家。
“师兄,我都已经回来了,你难道还走不出来?”
“我有心魔。”
“我都看见了。”百里屠苏在他边上跪下,“师兄,我也曾想过,你的心魔会不会是因我而起,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替我感到不甘、不值、不公,全无一点私心。”
陵越的心猛然揪起。
毫无私心么?若真是毫无私心,又怎会心生执念,乃至怨恨上这方天地?
“人人皆有心魔。当我煞气发作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不如放弃算了,让煞气跳脱出来,将这世间焚成焦土。若这世上人人皆是陵端,我说不定早就坚持不住。然而幸好,这世上还有师尊,还有芙蕖,还有你。”百里屠苏慢慢说道,“这天道从来无所谓公平不公平。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珍惜之人,也为了我自己。人生苦短,我只求自身心安,何需他人评说?”
陵越的脊背微微一颤。
百里屠苏接着道:“师兄,这些道理,你其实比我清楚。若你背负我之命运,也一定如我一般并无怨怼。可偏偏你是我师兄。你怜我惜我,这心意远比关心你自己更甚,这才为心魔所趁。”
陵越涩然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魔道只在一念之间,他输了那一着,之后再难回头。
百里屠苏忽地伸出手来,将他五指握住。
“师兄,我当年也曾想过,如若我最后遭煞气侵蚀,当真失了神智,我就自囚于东海归墟,从此再不出来。回昆仑山解封那日,你却对我说,你信我绝不会被煞气控制。”
陵越道:“你心志果决,远非常人能比。”
百里屠苏断然道:“师兄与我,并无差别。我说过,心魔并非不可逆转。”
陵越皱眉,想要把手抽回去。“你又不是魔,你如何知晓?”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我就是知道。能困住魔念和煞气的,从来不是一室一隅,而是人的本心。”
陵越道:“谈何容易。”
百里屠苏道:“从不容易。只不过,师兄就算不信你自己,也应该信我。”
陵越道:“信你何事?”
百里屠苏道:“信我能在师兄控制不住魔气的时候帮你压制。”
陵越挑挑眉:“就凭你?”
百里屠苏道:“凭我此时修为,应当打不过师兄。”过了会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信师兄不舍得打死我。”
陵越:“……”
他再度想抽手甩袖,没抽动。
百里屠苏趁热打铁:“师兄,你不妨把心交给我,我们一起努力。”
陵越:“一派胡言!”
百里屠苏:“师兄了解我,我从无一句胡言。”
陵越怒从中来:“好好好,你不就是想诓我出去么?收起你那套胡话,我可以不回镇妖洞。”
百里屠苏道:“师兄想通了,愿意出来,那很好。不过我对师兄的心意,绝非一时兴起的胡话。”
陵越:“……”
百里屠苏面不改色:“我真的喜欢你。”
陵越无力挥手:“我……我不管你在那玉横里到底都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是听那芙蕖的不知道几代徒孙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你……”
百里屠苏不等他说完,突然就凑了过来。
唇上一烫,陵越愣了。
百里屠苏:“师兄,如今你信了吧?”
陵越垂死挣扎:“可,可我,我不……”
百里屠苏:“师兄脸颊充血,平乔说,这说明你亦对我有心。”
陵越刷地转过头去。
两人手握着手,默默坐了会。
百里屠苏转过头来:“师兄,你若这般替我上辈子觉得不值,那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陵越眉心一动,问道:“何事?”
百里屠苏抬起手,指尖轻轻掠过陵越颊侧一缕雪发,微微一笑:“这辈子重新来过。”
陵越缓缓睁大了双眼。
这一刻,风声犹在,雨却停了。
他的头顶不知何时撑开了一把小小的油纸伞,而那伞柄,正握在百里屠苏另一只手里。
尾声
晌午的日头辣得很,在街上摆摊的大董不知不觉就打了个盹儿,半梦半醒中忽地感觉面前刮了一阵凉风,一睁眼却又什么人也没瞧见。
等一低头,他就见自家摊子上多了柄伞。
那伞看着很像自己借出去的,但看着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仔细瞧了瞧,发现伞柄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扭来扭去的纹路,此刻正在微微发光。大董本就不识字,更不明白那刻的是啥,只觉一靠近就浑身清爽,与前阵子在许剑仙家里的感受有些相似,便也觉出了点这行字的宝贵之处来,决心把这伞带回家去给媳妇用。
“莫不是刚刚那小兄弟和他的白发大哥来过了?”大董伸长脖子往路上行人堆里望了望,没见到任何那两人的影子,只好默默收了那伞,“奇怪,这不是出大半天太阳了么,怎的这伞上还这么多水哩?”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陵越与百里屠苏已经回到了昆仑山脚下。
映天镜归位,封印落下,方圆十里那股躁动之气立刻散了,连耳畔的风仿佛也更干净了些。
“师兄,幸亏有这镜子。”百里屠苏道,“否则我也唤不醒你。”
之前陵越为了强压魔气不惜自闭筋脉,他试了好些法子,都没能把师兄叫醒。而后他想起了映天镜。这镜子身为封妖之印,用的是天墉城最上乘的封印法术,必定与施咒之人有丝缕神魂上的联系,于是便想着能否以铜镜为媒介,去探一探陵越的识海。
他进去之前却没想到,会亲眼见到陵越入魔时的一幕。
自从得知陵越入魔,他便一直在想,师兄的心魔究竟会是什么。长澜真人对他说,心魔乃是私欲,他始终不信。后来在镇妖洞里,陵越无论如何都不肯见他,他也有过一刹那的困惑,莫非平乔说得有些道理,师兄入魔当真是因为恼了他?
直到他站在那里,原原本本地看清楚了这一切因何而起。
天道无情,从不会额外垂怜一人。
而陵越竟为了他,对小人起了杀心,对天道动了真怒。
识海之中,一切都已成定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流下血泪,举剑向天,犯了杀孽,而后形如枯木般跌跌撞撞回到昆仑山,将自己关在镇妖洞里……他说不得也动不得,心里却好像也被十八道天雷劈了个透。
他说不出什么话,陵越也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话。
如果所谓私心是因为太过在意一个人,那不妨就这样罢。既然心魔因他而起,他就也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往后这一辈子,无论是人是仙是魔,无论发生何事,都一起承担了便是。
这边刚安顿好封印,就有一只黑鸦飞过来,冲着两人一通乱叫。
陵越一挥手,把那只黑鸦双翅捆住,抬眼道:“罗迦有什么事?”
黑鸦战战兢兢道:“陵道长,大王说就算你不回去了,他也不能不给老朋友送行。”
陵越皱眉道:“他不能出镇妖洞,想怎么送行?”
黑鸦垂着脑袋道:“万妖谷里,已,已经开了三天酒席了……大王问你,你要,不要再去和他喝一杯……”
陵越冷冷道:“我不喝酒,更不和妖喝酒。”
黑鸦似是哆嗦了下,而后越来越小声地说道:“大,大王还说……打赌输了也是输……再往后见面,咳咳……就是他老大你老二……”
捆着黑鸦翅膀的力道倏地松了,小妖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被两道从边上疾飞而起的剑影激得掉了一地羽毛。
镇妖洞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出乎百里屠苏意料,原来在这阴暗逼仄的洞穴之下,竟还有这般广阔的天地。
“这里的阵法与祭坛上的妄境相似。”陵越解释道,“封印只隔绝了通往人世之路,而在封印里,群妖却可繁衍生息,与生活在别处无异。”
“只有那些犯了大过的大妖怪才会被加了重咒的铁链镇在最上层的洞里。”有人走过来补充道,“而近一千年来,唯一一个受此重罚的还是某个非要自己把自己关起来的家伙,恩,就是我跟前这个大傻蛋。”
陵越回头道:“罗迦,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废话。”
鹏妖一惊:“哟,陵越,你咋变样子了?我就说嘛,魔哪有年纪之分,你咋那么喜欢端着张老头脸。”说着他看了眼百里屠苏,忽地转了转一双金瞳,大笑道:“哎呦我懂了,你这是看心爱的小师弟还是一表人材,怕被人嫌弃,这才想着变得俊些,是也不是?”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宝贝那几根金羽?”陵越懒得理他,抬脚就打算往外走。
“唉,先别走啊!”罗迦喊了声,一把勾住陵越肩膀,“老弟既然来了,至少也去陪大哥我喝一杯嘛。”
陵越蹙眉甩袖:“谁与你称兄道弟?”
“脸变年轻了,脾气一样大。”罗迦讪讪嘀咕,捅捅百里屠苏胳膊,“你小子可不容易。”
百里屠苏镇定道:“师兄挺温柔的。”
只是有些人看不见。
罗迦:“……”
他身上明明长满了毛,可怎么还是觉得有点想哆嗦。
这地方名叫万妖谷,还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山谷,罗迦领着两人往谷里走,一路上还能看见好些形形色色的小妖怪,躲在树上或者藏在石头后面,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打量着陵越和百里屠苏。
“百里小子,你还是头一个到这里来的人呢。”罗迦瞅瞅百里屠苏,“假如不算上你那仙不仙鬼不鬼的芯子的话。”
“师兄,你也没来过这里?”百里屠苏扭头问。
罗迦抢着说道:“他呀,九百年就窝在石窟里没动过。他刚来那会,万妖谷就给外头的天雷劈得抖了三天三夜,我就想啊,这么厉害的雷,准是外头有厉害道士动了魔心。我想着这下可热闹了,我万妖谷这么多妖怪,一个个都是昆仑山的大小道士收进来的,这会来了个成魔的道士,也太有意思。结果可好,我上去一瞅,就见这家伙已经自己把自己锁起来了,一见了我,还二话不说一剑招呼过来,本妖王一时大意,居然给削掉了一小撮尾羽!啧,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陵越不动声色道:“被镇于此者,都乃大奸大恶之妖,天墉祖训,见之必除。”
罗迦指着陵越叫起来:“看看看,这家伙就是一门心思想当他的道士。我那时也是好心,不仅没同他生气,反而还说‘兄弟啊,你看你都成魔了,你还当你的道士干什么?反正也没人管你,你就同我们一块到万妖谷去,从此乐得逍遥,岂不美哉?’结果他硬是没肯理我!我偏不信了,就说‘得,你这会想不开,我打赌你早晚不想待在这儿’。他听完居然又把身上的符咒加了三道。上头那石窟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头锁了三百年,就已经觉得全身毛都要烂光了。我想这道士再倔,早晚也得认,服服帖帖地到我这镇妖谷里来,于是天天都上去瞧一瞧,瞧瞧他何时能想通。”
陵越掸掸衣袍,悠悠道:“你不是为了打赢我才来的么?”
“呸!”罗迦差点跳起来,“不识好妖心,老子那都是放下身段陪你解闷!得得得,反正全天下的道士都没良心,我们妖可不是,来看看,我的妖子妖孙们为了给你送行,可是准备了不少……不少……”
他一眼看到谷中情形,剩下的话尽数堵在了口中。
眼前景象,岂止一片狼藉可以形容。
万妖谷正中,有一条河流横贯而过,河流两岸芳草如茵,桃红柳绿。而眼下不管是河里、岸边还是树下,到处都是群妖乱舞,四处散着酒坛和吃剩的瓜果,更有甚者,好些妖怪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滚到一处,明目张胆地做一些……难以入目之事。
百里屠苏望着一步之遥的树梢上两条尾巴激烈地纠缠在一块的大蛇,稍稍后退一步,问道:“这就是你们的心意?”
罗迦也是愣了,片刻后抬手拍了拍百里屠苏和陵越的肩膀,破罐子破摔道:“对,没错,就是这样!陵越老弟憋了九百年,这不正好能在这开开眼,学两招,我万妖谷是个好地方,两位兴之所至,也可以加入进来,放开身心,与天地同乐……”
回答他的是一左一右两道剑影。
整座万妖谷晃了一晃,天上飘下一层细细金光,底下群妖恍若未觉,没妖注意他们妖王大人的宝贝尾羽又少了两根。
“罗迦,你可是又输了。”
“两个打一个,太不要脸!陵越,你记着有本事别再回来!别再回来!”
大妖的咆哮犹在耳边,一眨眼功夫,陵越和百里屠苏已经到了镇妖洞外。
两人再度并肩站在昆仑山巅上,看旭日初升。
“师兄,万妖谷虽在镇妖洞里,但确实是个自由之地。”百里屠苏感慨道。
“自由?何谓自由……”陵越低叹一声,“罗迦其实没有说错,镇妖洞根本关不住我,我也不必待在镇妖洞里。”
说到底,玉横也好,镇妖洞也罢,甚至那九百年光阴,于他们而言都无甚区别。
若心有樊笼,则天地亦如樊笼;可若心怀天地,实则无论身在何处,都如徜徉天地。
“若说真正的自由……”
他看了一眼百里屠苏,百里屠苏也正看着他。
两人心里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此时此地,大约即是真正的自由罢。”
——完。
番外
封印事毕,百里屠苏还是准备回一趟天墉城。
陵越本来仍有些不愿回去,可刚放出去的话,出了镇妖洞就等于解了心结,他也不好在师弟面前表现得太过纠结,于是想了想便也跟着去了。
去的时候正是傍晚,山门处只有一个年轻弟子正在扫地,两道影子在跟前掠了过去,小道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站在久违的青金城里,陵越不声不响走了一段路,突然说道:“不像话。”
百里屠苏愣了下:“什么不像话?”
陵越背着手,气闷道:“我一个魔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守山弟子没发觉就算了,掌门和各大长老都没发觉?几千年引以为豪的天墉阵法都丢到何处去了?”
百里屠苏:“……”
亏得他见陵越一脸沉重,还以为师兄是在触景伤怀,正思忖着是否该出言开解,谁料这位前掌门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事。莫非师兄还指望着一进门就见到天墉剑阵夹道而迎?
“不是弟子们不争气,是师兄隐藏气息之术毫无破绽。”他随口说道。
陵越瞪他一眼:“九百年修为没涨,嘴上功夫倒是有长进。”话是这么说,他的脸色仍然有所好转,也不再看着练武场直皱眉了。
百里屠苏望着师兄背影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平乔说的,有些事哄一哄就好?
虽说回了天墉城,陵越还是没打算露面,毕竟一个在史书上死了有八百年的前掌门忽然原地复活还成了魔,这样的消息让那些本就够焦头烂额的后辈们知道了,怕是很难消受得起。百里屠苏去见长澜真人,他就自行回了灵剑阁附近转悠。
百里屠苏见过掌门出来,顺道去探望了下平乔,等回到住处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一头海东青。
海东青只冲他叫了几声以示亲热,又飞回石桌边上,黑豆似的眼珠子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人。
白发大魔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五花肉喂给海东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一点没有不耐烦,甚至还带着点诡异的平静。
“它居然也还在。”陵越心里颇有种出门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九百年过去了都是骗人的荒唐感,“这里也没怎么变。是吧,阿翔?”
海东青热情地啄了啄他的手背。
“长得像些,但不是阿翔了。”百里屠苏走过去,叫了声“翔三爷”。
那鸟没理他。
百里屠苏:“……”
只要有的吃连名字都肯换了,鸟心不古,世风日下。
喂完海东青,陵越指了指另一边凳子,对百里屠苏说:“坐吧。”
百里屠苏在他对面坐下,见桌子上堆了一壶酒和好几样点心。
点心天墉城厨房里可能有,但酒是绝对不可能备着的,否则依陵越的性子,看见了又得为后辈不思进取而气闷。
过了会,他发觉那酒的香味有点熟悉。“万妖谷里取的?”
“恩。”陵越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过去,“随手。”
百里屠苏回想了下,师兄当时一边和罗迦打架,轻轻松松把鹏妖打得到处乱窜,一边临走时居然还记得从谷里把人家的美酒点心甚至五花肉都顺了点回来,实在是……厉害得紧。
举杯而尽,他抿了抿唇,道:“罗迦没说错,酒的味道很好。”
陵越捏着那酒杯僵了会,跟下定了决心似的往口中一倒,撂了杯子吐出两个字:“不错。”
百里屠苏瞅了瞅他紧皱的眉头,就知道师兄根本没怎么喝过酒,在心底摇摇头,就想把那酒壶拿过来。
他手刚伸出去,就被陵越按住了。
“你多吃些点心。”他板着脸把点心盘子往百里屠苏面前推,“还有,一会把屋子里的药都吃了。”
和陵越一块待久了,百里屠苏也常常忘了自己还是个十八岁会疼会饿的身体,当下默默接过点心,老老实实都吃完了。
然后他发现,就在他吃点心的当口,陵越也把一壶酒喝了个空。
人人都说从不喝酒的人最容易醉,可他看了看师兄,从他那依旧微皱的眉心看到毫无变化的脸色,心道果然厉害的人就是厉害,原来修为还能抵酒量。
喝完酒,陵越伸手推了把百里屠苏:“去睡觉。”
发觉自己已经被当成八岁来对待,百里屠苏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站起来。
陵越还坐在原处。
百里屠苏停住脚步,叫了声:“师兄?”
陵越摆摆手:“你先进去,我坐着习惯了。”
若要睡,反而不大安稳。
百里屠苏心头一颤,伸出手去,把凳子上那人拉了起来。
“师兄若在外头坐着,我又怎可能安心睡着。”
这理由十足充分,陵越一心念着师弟身体,听话地跟着进了屋。
床还是那张床,和百里屠苏九岁睡的那张一样,既没变宽也没变大,两个人一起睡上去,难免有些挤得慌。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边上那人一点声息都没有,百里屠苏心想师兄大概睡着了,一转过头,就见陵越还睁着眼睛,脸上一点睡意也无。
“待在玉横里的日子,很难受吧?”又过了会,他问道。
“还行。”百里屠苏道,“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刚开始浑浑噩噩,后来沉下心来,就觉得,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
陵越沉默了会,低低道:“若真有这般容易,玉横里关着的万千魂魄,也不至于都成了荒魂。”
世上最难熬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虚无。神识关在那种地方,所有外力加诸的痛苦反而都成了其次,最可怕的就在于到头来可能什么都没有。漫长而不知何时到头的路上,许多人就这么放弃了。能苦熬九百年,这需要有多大的毅力,陵越怎么可能不清楚。
虽然百里屠苏并不以之为苦,可听了陵越的话,他心里还是浮起了一点慰藉。
他想,平乔果然说错了。师兄就算等了这么久,也不会恼他。就像当他看着陵越的时候,心里都是师兄九百年自囚镇妖洞,这日子有多苦,却往往把自己在玉横里所承受的一切忘却了一般;师兄在看着他的时候,想到的大概也永远只有,他经历了多少劫难才能回来。
也许有些喜欢,会让心胸豁达的人闹别扭;可另一些感情,却足以让人在看见对方的一瞬间,就将千里跋涉而来的苦累抛诸脑后。
百里屠苏将指尖往旁边稍稍挪了几寸,握住身边人的手。
“师兄,能见到你,我真的很欢喜。”
他不再刻意轻描淡写路途的艰辛。这并无必要,另一个人心中都明白。
最重要的不过是,此生还能再相见。
“那时我奔回昆仑山,意识到大错已铸成,仰头看看漫天雷火,心里想着,为何不真的劈死我。”陵越平平静静地说着,转过头来看向百里屠苏,“而今我觉得,幸好没有。”
他侧躺着,白发散在枕上,还有几缕顺着肩膀滑下来,落在两人中间。
百里屠苏看着师兄,觉得那酒,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的。
陵越双眸半闭,眉间红痕浅了不少,与之相对的,却是唇上与颊侧血色渐深。
百里屠苏忽然觉得,那酒的味道,好像比刚刚闻到的还要醇香了些。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毛手毛脚地挠了一下,他不知不觉地就想靠得更近。
感情这事也是说不准,上一瞬他还觉得只是看一眼那人就足够满足,这会却又觉得靠得怎么近都不够。
百里屠苏在心底默默反省了下,最终将这股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冲动归咎于,谁让他有个才刚满十八岁的身体。
这不赖他修行不够想入非非,一心想对师兄造次。
凑到陵越跟前,几乎嘴唇贴着嘴唇,他问了句:“师兄,罗迦还有一句话,不知说得对不对?”
“何事?”陵越略略睁开眼,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
百里屠苏把想了好久的问题说了出来:“……你是不是真的憋了九百年?”
陵越嘴角哆嗦了下,额角隐隐露出青筋形状。
“你听那妖怪瞎说八道……”
百里屠苏翻了个身,淡定道:“不如试试吧。”
陵越陡然被压住,愣了一愣,缓缓眨眼道:“试什么?”
百里屠苏:“与天地同乐。”
陵越:“……”
话都说到这份上,百里屠苏居高临下地看着陵越,心想他这次已经造得够大,不如造更大些。
他一边利索地摸着陵越腰带,一边回忆着在万妖谷里惊鸿一瞥的动作要诀,按住那尚在呆愣之人的肩膀,俯身深深吻下去。
事实证明,他还挺欣赏罗迦为他们准备的送行表演的。
第一晚被师弟按在床上狠狠亲近了通,陵越醒来还觉得不太实在,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和难得酸疼的腰想了半天,只好把这归因为罗迦那里的酒不是什么好玩意。
而后又有了第二第三晚。
“百里屠苏!”他终于忍无可忍,把师弟双手从自己腰上扒拉下去,“修道者需清心寡欲,你都忘光了?”
对这事他说不上抗拒,可也很难习惯。要说没对百里屠苏动情,这肯定是假的;但要他一把年纪和毛头小伙子一样整天想着这档子事,实在有点抹不开脸。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好好教训下师弟。
可惜他师弟从来更有理。
“自然记得。然而师兄在这,”百里屠苏一脸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我的心就清不了。”
没法清心,自然就无法寡欲,欲念宜疏不宜堵,否则终成魔障……面前人句句说到点子上,陵越一口气堵着没能反驳。
于是百里屠苏一回神,就见怀里的人突然就变了模样。
“这样总能放手了吧?”一脸威严的白发老者瞪着百里屠苏。
“师兄,你难道觉得我喜欢的只是一副皮囊?”百里屠苏哭笑不得,只觉得师兄钻起牛角尖来可爱得紧,“再说,我不是也九百多岁了,老头子配老头子,岂不正好。”
他随手卷起陵越散开的一缕白发。
“如若师兄真介意我看着年纪小,不如再等几十年,等屠苏很快与你一起白头便是。”
陵越只觉心口一热,脱口道:“……宁可慢些。”
若能相守,那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恨不能掰开来,细细品过。
“好啊,慢些。还有一事……”百里屠苏从散开的衣襟处亲了亲身下人微微泛红的、与面容截然不同的光洁肌肤,煞是愉悦地提醒道,“师兄,你身体似乎忘了变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