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叶】三三 32
知了的嘶喊声肆无忌惮,仍感到一种至深的宁静,不像是在繁华的市中心,倒像在郊区遍植松柏的园林里。过于窒闷,人也像给压缩在这绿色的笼子里。滚滚的热浪是浮在身上沾了水的纱。
二人挨在连绵而浓密的树荫下向小区大门口走着,小路向前延展,眼看快到了,周泽楷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提前叫车,渐渐地感觉到旁边空了,才发现叶修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身,路边台沿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狗,前肢站立地蹲坐着,叶修弯着腰,正在逗狗。大狗摇头摆尾地看起来很开心。叶修看起来比狗还开心。
“还记得我么?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朋友呢。我给你喂过火腿肠。”话是对狗说的。周泽楷走过来,也弯下腰。叶修告诉周泽楷,“这是邻居家的狗......
知了的嘶喊声肆无忌惮,仍感到一种至深的宁静,不像是在繁华的市中心,倒像在郊区遍植松柏的园林里。过于窒闷,人也像给压缩在这绿色的笼子里。滚滚的热浪是浮在身上沾了水的纱。
二人挨在连绵而浓密的树荫下向小区大门口走着,小路向前延展,眼看快到了,周泽楷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提前叫车,渐渐地感觉到旁边空了,才发现叶修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身,路边台沿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狗,前肢站立地蹲坐着,叶修弯着腰,正在逗狗。大狗摇头摆尾地看起来很开心。叶修看起来比狗还开心。
“还记得我么?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朋友呢。我给你喂过火腿肠。”话是对狗说的。周泽楷走过来,也弯下腰。叶修告诉周泽楷,“这是邻居家的狗,我走时它腿还没这么长,要不是脑袋顶上上有一撮毛,特别好认,我还认不出它了……诶你身上带火腿肠了么?”
“……没。”
哪个正常人出门身上会揣着火腿肠,但叶修还是颇有几分遗憾,“啊?你居然没有火腿肠?”他又给狗顺了两下毛,直起腰来。大狗原本摇来扫去的尾巴也耷下了。在叶修看来说不定是因为它听懂了他们没有火腿肠。
周泽楷对狗的品种不了解,只知道这狗应该是众多牧羊犬中的一种,面部表情呈现出这种犬类特有的肃穆和温情,两种毛色均匀顺滑地混合着,只在脑袋顶上有一撮偏灰色的毛,让它有了独特的身份证明。四下没看到狗主人,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玩的。
他也在大狗脑袋上亲昵地摸了几下。
“几岁?”
“啊?”
“几岁走的。”
远处——正是他们走来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大狗仿佛得了指令,立刻跳上草丛,甩开四肢向对面狂奔过去。
“我也不知道,这么大……”叶修目送着它,双手比划出一个离地约有半米的间距,“大概有半岁多?这种狗,年纪很小时就长得很大了……”
周泽楷一直望住他。
叶修脑袋摆回去,和周泽楷大眼瞪小眼的,过会儿反应过来了,“你问我啊?哦,我走的时候可大了,都十五六了。”
虽然跟着来了,周泽楷所知的叶修和家里不和的信息仍是碎片化的,看起来他们的矛盾很深,为了什么?叶修离家出走时还没荣耀吧,因为叶修的性取向吗?其实完整的信息已经出来了,叶修早早的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
“然后我去了杭州。”
“一直……在那?”
“对啊”,叶修声音清脆,一直向着他家的方向,“我当时算了半天,身上的钱只够买票到杭州的!一去就在那儿扎根了。”七八年的光阴,暗藏了多少艰辛与苦楚,就在他这样闲谈似的一句话里,顺流而下。
回去路上打的车司机倒是个话痨,跟他们侃个没完。周泽楷是一贯的作风,像和别人身处不同的次元,对方说什么他都安静地呆着。只得叶修礼节性地搭搭话,让场面不至于太冷。
回到酒店,进电梯,出电梯……叶修觉得哪里不对,抬头一看楼层的号码,他们都住在17层,这才16层。
纯属失误,电梯按键有三排,可能按17的时候不小心按成旁边的了,但叶修把失误的原因归结到了周泽楷身上,“我楼层按错了,你怎么没看到?”
周泽楷没听到似的,让叶修觉得,他人下车了,魂落车上了。
只剩一层楼,等别的电梯上来或者下去,爬楼都爬完了,消防通道入口靠着电梯,
干脆走了楼梯。
大楼里冷气开得太足,丝丝缕缕地沿着缝隙渗出来,楼梯间不热,对叶修来说反而是体感刚刚好的温度。
转过楼层中间的平台,又上了半层,到了17楼。踏上最后一级台子,叶修停了下,笑着对周泽楷说,“让你跟着跑了一趟,连杯水也没喝上,不过我也没喝上,也不算怠慢你吧……”他侧了半张脸给周泽楷。这个角度看过去,眼睛又深又细。
这一抹温柔的神色吊在叶修眉眼间,突然让周泽楷感到一阵紧缩的痛苦。
他跟叶修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根本看不出叶修停下他也停下,还是他原本就这么打算。
灰蓝色的两张门板就在前面矗着,像推不动的两面墙。没有窗,墙外全然是未知。
在墙的另一侧,周泽楷突然抱住了叶修。
以双臂正面环住的姿势,紧紧地抱着。中间没有一点空隙,彷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他们就是这样。
周泽楷没有比叶修高多少,但叶修觉得自己被包围了,这比这段时间的任何时候,都让他感觉到周泽楷比年岁增长的快得多的沉稳和成熟。积蓄在收紧的肌肉与骨骼中。
拥抱来的突然,出乎了叶修的意料,但他没有挣脱,顺应了,闭上眼,靠在周泽楷怀里,任对方抱着。直到他认为他们不能一直在楼梯间戳着。于是叶修抬手……蹭到了周泽楷的裆部。
“呃,不是故意的。”叶修在周泽楷耳朵后面颇为真诚地解释。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抬手拍拍周泽楷。对方抱得他太紧了,他觉得自己被绳子从上到下牢牢捆住了。
周泽楷并没有放他开,反而就这么压着叶修,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把叶修抵在墙上。脚边一节一节的台阶自他脚边向下螺旋蔓延。
周泽楷身体向前倾轧,左臂撑在叶修身后的墙面上,将叶修禁锢在他和白墙之间。
这不是能轻易招架的目光,深远又炽热,如此矛盾。可叶修不是一般人,他像一只圆钵似的容器,光滑、温润,盛着一弯水,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光泽。
周泽楷右手握住叶修肩头,吻了上来。嘴唇贴上的同时,滚烫的舌也挤了进来。
真是久违了的唇齿交融。叶修应和着周泽楷的吮吸,脑袋微微后仰,又随着深入,偏向一侧,引得他更加深入。他让周泽楷在他里面滚烫地搅动着,在他湿润的唇间用力撕扯。他也搅着他,撕扯着他。
潮腻的皮肤贴着,连皮肤也相吮吸着。
因为身体互相用力倾轧着,周泽楷的下体撞上来,随着亲吻的动作,在叶修身上不自觉地轻轻蹭着。冷气了浸了会儿,他身上仍然是热烫的。火也烧到了叶修身上。叶修十分自然地,手从周泽楷背上滑下来,两指捏住牛仔裤的拉链,拉下来。一大包肉物膨胀得顶出门帘。显得叶修拉开拉链全是好心,怕他撑爆了。
叶修竖起的掌心贴在上面,轻轻搓动。
他的左肩立刻被周泽楷捏紧了。相比叶修柔柔地撩拨,周泽楷用力得狠,扯得叶修领口向一侧咧开,露出骨伶伶的平滑肩线。他揉搓的动作,好像要撕开叶修衣服似的。那种急迫与深重,是一只原始的兽类在掠夺与挤占。完全为本能而战。
在鼓点惶急的节奏下,叶修勉强能跟上,他被周泽楷的胸口一个劲儿地向前顶着,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抱起来了,一道涎水顺着下颚线条淌下来。
周泽楷又在叶修下唇上狠吸了两口才分开。
叶修眼神湿润,带着欲望地眯着。
他必须要承认,他对周泽楷是一直有那种心思的。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对吧。他也知道周泽楷在这方面很较真,可现在都到这个份上了,周泽楷显得比他急迫多了,睡一睡不代表啥吧?
叶修这么想着,嘴唇扯着银丝分开,他看周泽楷是又要亲上来的,在耳边轻声喘着说,“回房间再弄。”
这声音就把周泽楷舔得更硬了,周泽楷却没有动,既没有亲上去,也没有立刻拉着叶修回房间。他只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着叶修。带着一种忽然降临的不合时宜的冷静,薄薄的一层,覆在翻腾不熄、叫嚣着要出口的欲望上。他在强迫一辆高速行驶的车立刻刹住。“不当炮友。”他几乎咬着牙说出来。
“……”好嘛……
“可以啊,那就继续一夜情?”叶修尝试着提议道。
周泽楷把手掌贴在叶修脸上,手指轻柔地在叶修唇边摩挲,擦掉涎水。他五官的线条更加明晰,眼底的爱怜,慢慢溢出来,把叶修包裹在里面。
叶修知道了。带着满脸的遗憾,不舍地在周泽楷胯间揉了揉。然后,他怎么把周泽楷的裤链拉下来的,又怎么给他拉回去了。怕塞不下还使劲往里按了按。周泽楷应该不会跳起来打人吧。
电梯门开的同时,手机在裤兜里震动。韩文清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是一个没见过的座机号,区号还不是青岛,估计是诈骗电话,他没管,直接挂掉。
他一边看着手机,走出电梯的动作慢了半拍,正好和消防通道里出来的人面贴面碰上了。是叶秋。看到了是叶秋,再看他那个没精打采的劲儿,好像一张纸从夹缝里被风吹着飘出来。
两个人都停在门口。门板向两边扇动着,又吐出一个人来,这不是周泽楷?
就看这一前一后的功夫,显然这两个人刚才在一起。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组合,换了别人,怕是张口就要问“你们怎么一起的”,韩文清既不好奇,也不会问。
反倒是叶修先和他打招呼,“你怎么在这?”
韩文清这才注意到叶修的嘴唇有些不自然的红肿。领口边上也皱皱巴巴的,像被人捏住了那里使劲揉搓过的。叶修被他这么看着,也相当无所谓,哪怕在他脖子延伸到肩胛的部位,有一个周泽楷狠狠嘬出来的印子,现在大概应该变成紫红色了,领口稍微错开一点,大概就能看到了。
韩文清的目光又从叶修脸侧滑到后面的周泽楷脸上。周泽楷脸上倒没什么痕迹,也太淡定了,像是压根看不出韩文清的审视似的。
韩文清只是先后看了二人,前后其实不过几秒的时间,“我不能在这?”他冷笑。无论什么场合,他和叶修说话,总是要拿话抽打叶修似的。
“哦好,你在这吧,我先回去了。”叶修施施然走向走廊深处,也没拉着周泽楷跟他一起(韩文清眼里)。
周泽楷也走了,走前朝韩文清点了下头,就算招呼了。
走廊里先后响起三次刷卡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黑花】剔红
全文2w+
吴邪第一视角
九月中旬的时候,小花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他可能有事需要我帮忙,让我速来长沙。解家的大本营在北京,但小花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长沙度过的,在他成年之后,我知道小花有时候会一个人回到长沙,在二月红的老宅子里住一夜,第二天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在长沙是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小花的第二条消息已经来了。他说,路费报销。我立刻开始看票,长沙是一个特别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办完事情之后,我可以带着闷油瓶和胖子在这里过一个国庆黄金周。唯一的问题是长沙近些年似乎成为了一个网红城市,在假期里人可能会非常多,摩肩接踵,步行街会拥挤到寸步难...
全文2w+
吴邪第一视角
九月中旬的时候,小花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他可能有事需要我帮忙,让我速来长沙。解家的大本营在北京,但小花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长沙度过的,在他成年之后,我知道小花有时候会一个人回到长沙,在二月红的老宅子里住一夜,第二天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在长沙是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小花的第二条消息已经来了。他说,路费报销。我立刻开始看票,长沙是一个特别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办完事情之后,我可以带着闷油瓶和胖子在这里过一个国庆黄金周。唯一的问题是长沙近些年似乎成为了一个网红城市,在假期里人可能会非常多,摩肩接踵,步行街会拥挤到寸步难行。当然小哥可以跳起来踩着路人的肩膀和头移动,但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登上社会新闻。
长沙下雨非常厉害,我上一次回来还是清明的时候,回来扫墓,赶上长沙下暴雨。但这一次天气就很好,我们到达长沙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
小花的确在二月红的老宅里。这座宅子当年是官宦人家所有,1938年在大火中烧毁了,那家人倾尽财力重修了宅子,之后又因为变故把宅子贱卖了,辗转到了二月红的手里。
这宅子的庭院里有一棵很多年的枇杷树,非常的高大,奇特的是所结的果子一年甜一年酸,从来不会出错。甜的年份里,如果小花心情好,就会派人给我们送几筐枇杷,酸的年份里,如果小花心情不好,也会派人给我们送几筐枇杷。但因为我们都是白吃小花的枇杷,所以就算真的很酸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我心道黑瞎子一定也在这里,于是我一进去就问小花:“黑瞎子呢?”
“徒弟,师父我在这儿呢。”头顶响起黑瞎子懒洋洋的声音,“往上看,再往上,对了。”
此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枇杷树上,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钓线一直垂到我们脚下的水池里,一群锦鲤在水池中慢慢游动。
黑瞎子笑了一下,“钓两条鱼,晚上给你们加餐。”
黑瞎子身上一直有一种强大的旁若无人的气质,这使得他在做一些自认为非常正常的事情的时候,有了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变态的感觉。
我靠近小花,说:“有种说法,吃自家院子里养的锦鲤会败掉财运。”
小花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匆匆地一摆手:“你这么霉的一个人都站在我的院子里了,就算再养一池锦鲤也没什么用,他想钓就钓吧。”
黑瞎子笑出了声,我被戳中了痛脚,非常不爽,但又没有办法反驳,而且我欠小花很多钱,只好忍气吞声。
穿过庭院之后我才发现小花竟然还有别的客人,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不会发生,小花不会允许外人进这座宅子。尤其是那人看上去其实不像客人,他面对小花的时候非常的卑躬屈膝,捧着一个很精美的绸缎盒子,不住地低声对小花说着什么。
我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是七八方素章,质地非常莹润,有隐隐的宝光。我从前做拓片生意的时候,也认识了几个玩印章的朋友,见过一些好东西。这个盒子里的素章,一看都是非常贵重的。
我又去看那人的脸,发觉有点熟悉,用胳膊肘捅了胖子一下,问他见过这人没有。胖子的眼神比我毒辣,看了两眼就说:“平老六嘛,这孙子早年在北京混不下去了,跑南边来了。”
他右手在左手掌缘点了两下,“六指儿,就他。”
胖子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个人天生六指,似乎在缅甸一带做玉石生意,那也只是个掩护,其实是捞偏门的。他弄丢过小花的一件货物,需要赔小花很多钱。那段时间解家有些不太平,小花自顾不暇,把这事放了放。平老六躲了一阵风头之后,以为小花放过他了,又开始在道上跑。
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好色,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特别喜欢找女大学生。小花的伙计抓到他是在一个大学城附近的照相馆里,他陪着自己刚泡上的小女朋友,照那种当时很风靡的最美证件照。小花把他的左手摁在桌上,用照相馆裁照片的那个工具,把他那根多余的手指给剁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手,作为债主,小花对我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心慈手软。欠小花的钱,我这辈子应该是很难还得起了,但平老六似乎已经把自己的债还完了,他带来的那一盒素章,是作为利息。
小花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收下了。”
然后他伸手在盒子里翻拣了一下,拿起一方鸡油黄的素章,看都没看,随手丢进了水池里,然后是第二方,第三方,手起章落,连眼睛都不眨。
胖子心疼得恨不得下水去捞,这种顶级成色的东西,其价值早就远远大于同等质量的黄金了。平老六人都傻了,小花看他一眼,“你紧张什么?我刚才说我收下了,就代表你的债还完了,只不过我留着这些东西没什么用,暂时也找不到名家来刻。”
说话间他掂起最后一方素章丢了出去,却没听到噗通的落水声。那方玉石被一只纤细的鱼钩勾着飞了上去,被树上的黑瞎子一伸手就接住了。未经雕刻的素章都是四四方方囫囵个的,并且玉石致密,质量不会很轻,那么一只细小的鱼钩究竟是怎么勾住的,黑瞎子的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黑瞎子握着印章打量一眼,啧了一声,“暴殄天物啊,这块给我吧,我来刻。”
我抬起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治印呢?”
黑瞎子从树上一跃而下,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他问小花:“想刻什么字?‘解雨臣’?”
震惊错愕交加的平老六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小花站在枇杷树的阴凉下玩手机,头都没抬,“我用不上,你随便刻吧。”
黑瞎子就笑笑,“那我刻自己的名字了。”
我心说,让黑瞎子刻他自己的名字,他可能会刻齐德龙,齐东强,齐达内,齐天大圣,齐齐整整一家人,总之不会刻他的真名,不管他刻了什么不着调的东西,这方印算是毁了。
唯一的好事是黑瞎子手里拎着的桶里面一条锦鲤也没有,今晚不用吃奇怪的加餐了,瞎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没钓到,钓到了很多人民币。
九月的长沙依然非常热,胖子已经扑进房间里吹空调了,闷油瓶站在我身后,目光平静地看这座老宅,不知道他当年是不是也来过这里。
我问小花,这次叫我们来是需要解决什么事情,小花没说话,把我让进屋。我发觉他确实是有些疲惫,其实这些年小花似乎也有了抽身的意思,但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是,小花的背后,有很多张嘴指望着他吃饭,他身上责任比所有人都要重。还有很多东西,在平时能够成为助力的东西,当他想要抽身时,那些东西都会变成阻力。把小花的日子给我过一个月两个月可能都还可以,过十年二十年,我一定会受不了。
而且小花在外面的时候,状态永远非常的饱满,像超人一样,我见过很多次,他在极度疲惫的时候和衣躺半个小时,起来就可以神采奕奕。
小花看着我,笑了一下,“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看到他之后,你不要太惊讶。”
胖子来劲了:“什么人啊?就算你现在拉出来一个活的西王母,胖爷我心跳可能都不会超过100,当然你要是拉出来一个半裸美女给咱跳脱衣舞——”
我没让胖子把话说完,伸手把他嘴捂上了,因为接下来的话非常不适合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来听。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嘴张开了,我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惊讶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能够让我惊讶的人或事已经非常的少,但是我眼前的这个小孩,他给我的感觉太复杂了,我好像很早之前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缓缓地看向小花,小花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眼前的小孩为什么会给我那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所有的轮廓,包括神态,非常像年幼的小花,像我记忆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
与此同时这小孩还戴着一副儿童墨镜,他站在小花的腿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胖子依然被我捂着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黑瞎子那边看,而我身旁的闷油瓶,脸上则出现了一种专注但又有些疑惑的表情。
我克制不住地瞟了一眼小花的肚子,“你生的?”
小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让我觉得,我欠他的钱在一瞬间翻了三成的利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问话方式,“小花,这是……你的私生子?”
小花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胖子已经凑到那小孩身边了:“这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小花儿爷啊!”
他伸手去摘那小孩的墨镜,闷油瓶立刻说:“不要碰他的眼睛。”
胖子伸出去的手一瞬间就停住了,说:“小哥你别吓我啊,我这还没碰到呢。”
小花则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显得非常温柔,说:“没关系的。”然后伸手把孩子的墨镜摘了。
看到那小孩眼睛的一瞬间,我,胖子,甚至包括小哥,我们三个人都同时看向了黑瞎子。
黑瞎子似笑非笑地说:“我就知道,这个便宜爹我是当定了。”
如果说我们所有人都没见过黑瞎子摘下眼镜来的样子,但我们在多少了解过之后,都会有一个自己心里的判断,那么这个小孩的眼睛,就是把黑瞎子的眼睛给具象化了。甚至可以说,黑瞎子的眼睛如果继续恶化下去的话,就会变成这个孩子那样。
胖子伸手在那小孩的眼前晃了晃,“这是几啊?看得见吗?你的眼睛可以见光吗?”
小孩特别酷地把墨镜又戴上了,一开口,蹦出来一串日语。
“我操,叽里咕噜的这还是个小鬼子!你俩老实交代,胖爷我不会搞歧视的,”胖子转向黑瞎子和小花,“你俩到底谁有倭人血统?”
小花懒得理胖子,跟那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说:“讲中文。”
小孩就用中文又说了一遍:“我叫漆淼淼,我可以看得见。”
“齐喵喵?黑爷,这孩子跟你姓,真是你的啊?”胖子一脸怀疑坐实的表情,又忍不住道,“这名字起得也太随便了吧,你俩……怎么生出来的?大花,难道你变异了?不对啊,这孩子多大了?我看怎么也有四五岁了吧?你俩?那时候汪家的人还没灭干净呢,你俩哪来的时间?”
这时候不仅是胖子,我自己的认知也几乎到了一种极限,这个小孩长得太像小花了,说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眼睛,这是最匪夷所思的一点。
小花的表情非常的古怪,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堂姐的孩子。我堂姐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再得到她的消息,就是有人替她把淼淼送过来了。他姓漆,三点水的漆,三水淼。”
胖子嘀咕了一声:“这名字起的,晚上得尿不少床吧。”
漆淼淼说:“你才尿床,你全家都尿床。”
外甥像舅,要这么说的话,也能解释得通,起码这比小花能生孩子所带来的的冲击小多了。我又看了黑瞎子一眼,被他敏锐地发现了。他就笑笑:“怎么着?你觉得我当年拐骗未成年少女离家又始乱终弃不成?”
我立刻站到小哥的右边,躲开黑瞎子的脑瓜崩射程,就听到小花又说:“送他来我这的人,我已经查过了,但没得到什么线索,只知道我堂姐确实已经去世了,生前给了那人一笔钱,带这孩子来见我。至于淼淼的生父,一概不知道。”
我有点知道小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毕竟我们俩的思路有时候挺相近的,我问道:“所以你找我们来,是让我们玩小蝌蚪找爸爸的游戏吗?”
小花伸手按住了额角,微微低头,笑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很好看,小花跟我不一样,一直到现在,他看起来都非常的年轻,跟我当初在新月饭店里见到的那个穿粉衬衫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其实美丽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或者说,太过于美丽的人或事物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脆弱,但小花,几乎可以说,他是我所有认识的人里面,最坚强的一个。
我其实是猜到了小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才故意那么说来活跃气氛的。
“根据我堂姐生前留下的信息来看,淼淼的眼睛是被他的生父治好的,但是淼淼自己完全没有记忆了。”小花的语气很沉着,“我确实是要找到那个男人。”
“这个人能治第一次,就能治第二次。”小花看着自己身旁,正面带微笑斟茶的黑瞎子,平静地说,“他的眼睛,时间不多了。”
当晚小花做东请我们吃饭,其实我们这群人对那种高规格的山珍海味并不是特别喜欢,但是去那种很市井的大排档,撸串,喝啤酒,整个人反倒很舒服。
第二天,我醒得非常早,夜里应该是下过雨,整个庭院里的地面都很潮湿,我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发了一会呆,发现黑瞎子一直坐在树后面。
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支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治印的工具一字排开。黑瞎子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柄刻刀,正端详着手里的那块石头。
虽然是清晨,但树下的光线其实是不够完成治印这种工作的,但这对于黑瞎子来说就不是一个问题。在越暗的地方他看得就越清楚。
黑瞎子对我凑过来的动作完全没反应,我向他讨那方鸡血石素章看了看。这石头色入地张,血质深沉,一拿到手里就有一种温润生凉的感觉。我对这种石头多少有点了解,像这种颜色凝而不散又无比细腻的品质,是珍品中的珍品,受刀不崩。
我把素章在手里过了一下,又还给了黑瞎子,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刻刀转着玩,锋利的银光在他指间绽放开,看得我有点胆寒。
当年黑瞎子给我特训的时候,教过我用刀,最基础的一点,就是让我在任何需要使用刀的场合,都必须用这把刀来进行。这样练到最后,再拿着这把刀,做任何的事情,都不会有它会割伤自己的恐惧。
但像黑瞎子这样,已经不是在用刀子,而是在玩刀子,以我的资质,这辈子估计也练不成了。
他一直看着那方素章,可能是在构思,我知道治印的时候,首先是要制作字模的,这个过程中可能会经过反复的修改,然后拓到石面上,再根据字模来下刀。可是黑瞎子却做了一件让我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竟然完全没有做字模的意思,径直在印章平滑的底面上刻了一刀。
而且他下刀的样子非常的行云流水,好像就是随手刻的,而且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刻坏,眨眼之间就刻出了好几段很短的线条。我在一旁看着这几条短线,心道黑瞎子这到底是在刻他娘的什么东西,怎么看起来像个二维码。以后他再出去接活,拿着印章哈口气往人家手上一戳,让扫码付款,过一会手机就响了:支付宝到账一百万元。
我被自己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弄得有点想笑,继续看下去。黑瞎子很快又刻了两笔,这下我就看出来了,这是齐这个字的小篆体。
我顿时有些惭愧,当年我是做拓片生意的,竟然连齐字都没认出来。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因为黑瞎子根本没有按照齐这个字正常的书写笔画来刻,他是从字的中间部分开始刻的。
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在格尔木的疗养院里,黑瞎子给我的印象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我看他做治印这么风雅的事情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虽然我多少听说过黑瞎子的出身和早年的经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活过两个时代的人,不能太简单地去理解他。
我注意到印章上,齐字均匀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顿时有种兴奋的感觉。听说黑瞎子的真名是四个字,不知道他会不会突发奇想,这次真的刻自己的本名。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下一个字是什么。黑瞎子连头都没抬:“再往下的内容,观看是要收费的。”
我立刻把脖子缩回来,在心里大骂黑瞎子。
不多时其他人也都醒了,只有小花还没起来。睡懒觉对于小花来说并不多见,我知道小花很多时候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而他在外面劳心劳力的程度不是我们几个人能比的,因此我也没有去叫他。
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才发觉能安安稳稳睡着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胖子打发闷油瓶去外面买早饭,长沙粉面很有名气,胖子立即开始点菜,还有糖油粑粑和炸饺子一类的食物。我有点怀疑闷油瓶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别到时候走丢了我们还得找他。
没想到闷油瓶很快就回来了,拎着好几人份的早饭,让我刮目相看。黑瞎子已经把印章和治印的一套工具收起来了,我们就在那张小桌子上,准备吃早饭。
漆淼淼也醒了,正在池塘边跟胖子下五子棋,胖子这个人看着很粗,实际上很会跟小孩相处,可能是因为他的性格。
而到了这个时候,小花竟然还没有起来。我沿着二楼的廊台走到小花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就把门推开了。
一踏进这间屋子,我立刻发觉这里面和外面的温度湿度都完全不同,然后我明白了这种差异的原因。这是一个收集着二月红所有遗物的房间。墙上挂着很多套华美异常的戏服,上面的金线和明珠都是真家伙,绣工极其的精致,玻璃柜里从上到下摆放着璀璨华丽的头面。
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小花有时会回到长沙,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睡一觉,睡醒了,第二天去面对那些步步紧逼的豺狼虎豹,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里间的门打开,小花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看,额头上挂了一层汗,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小花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刚才他在练功。我看了一眼,门边立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棍子,看不出材质。在四姑娘山的山洞里,小花就是用这种棍子,轻盈地从洞壁上翻过去,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这都是从小苦练出来的,讲究童子功,半路出家的人,除非身体天赋异常的好,否则很难达到。
吃过早饭之后,小花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快递,拆开之后,里面是两幅经变图。第一幅尺寸很小,很明显是从某一幅经变图上裁下来的,上面绘有许多护法神。而第二幅,则是完整的经变图,极其的华美庄严。一看之下,我是非常震撼的,闷油瓶伸出手,手指从经变图上缓慢地划过,就道:“是真的。”
听到闷油瓶这么说,坐实了我心里的判断,这两幅经变图的规制、风格,很明显是从敦煌的某座洞窟中揭下来的。我知道小花非常有钱,但是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两幅经变图,已经不能用货币来衡量,是那种进入国宝行列的,真正的无价的东西。
胖子显得非常亢奋:“大花,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渠道!”
小花看起来也非常惊讶:“这不是我的。”
快递的外包装上,寄件人那里很明显是一个假名,寄件地址则有点意思,是长沙周边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小花轻轻地皱了一下眉,那边胖子已经凑近了去看经变图中央的佛陀,问:“他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黑不拉几的,跟个碗似的,如来佛祖也要饭啊?怎么这极乐世界连饭也吃不饱。”
我立刻拍了胖子一下,不让他继续造口业,说:“这不是如来,是药师佛,他左手托的是一个药钵,右手结施无畏印,这是很经典的药师佛的形象。”
药师佛又叫药师琉璃光如来,佛教里有九横死的说法,就是九种非正常的死亡方式。药师佛看到了众生苦难,发十二大愿,来救济九横死,使一切众生病苦皆除,得到安乐。药师佛传到日本之后发扬光大,日本奈良有名的药师寺,里面供奉的就是药师佛。
图上所绘的药师佛说法的背景就是净土世界,最上方有很多乐器漂浮在空中,不鼓而自鸣,下方的画面则是亭台楼阁,里面有不计其数的珍禽,诸菩萨在宝地上行走,手里托着雕花的器皿,里面还有盛开的花卉,以及点灯、树幡等供养的画面。
最中央的药师佛,头顶放出六道金光,我后来查过,这六道金光代表的是药师佛所发的第一大愿: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而在玄奘的记载里,药师佛国以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亦如西方极乐世界,功德庄严,等无差别。
这一幅药师佛经变图极度的华美,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我忍不住又凑近一些,忽然听到闷油瓶很轻地“嗯”了一声。我心道小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转头去看他。
闷油瓶指着经变图中在栏杆上起舞的珍禽,道:“人面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了一眼,头皮瞬间炸了一下,我当年因为这种人面鸟吃了不少的苦头,在我们的数次行动中,这东西的雕像、壁画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可以说是阴魂不散。胖子真是个乌鸦嘴,昨天还拿西王母来开玩笑,今天西王母的人面鸟就追过来了。
当年云顶天宫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去查过这种人面鸟,在佛经里面,这种鸟叫迦陵频伽,又叫妙音鸟,紧那罗作为天龙八部中的歌神,声音都比不上迦陵频伽的美妙。我当时拼命回忆跟胖子挤在那条石缝里,被人面鸟围攻的时候,这玩意儿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大脑一片空白,可能在那种极限的情况下,脑子里只有保命这么一件事了。
黑瞎子背着手,慢慢地说:“你们觉不觉得,这画看久了,感觉有点奇怪。”
我又重新去看这幅药师佛经变图,不知道是人面鸟带来的冲击,还是黑瞎子的话带来的心理暗示,越看越觉得画面之中有种诡美的感觉,像是能够吞噬人的心神。
“比起人面鸟来说,这一幅可能更加奇怪。”小花看了我们一眼,把手机递了过来。
在我们研究那幅药师佛经变图的时候,小花用手机把另一幅局部图拍了下来,发给了一个在这方面造诣很深的朋友。他一看就笑了,反问小花,怎么拿个仿制品来寻他的开心。小花就问,怎么看出来这是假的。
那位朋友说,就是从他手下随便找一个研究生过来,也能一眼判断出这是假的。主体的绘制风格仿的是盛唐时期,绘制内容则是弥勒经变中的诸神护法。严格来说,净土世界歌舞升平,是不需要诸神守护的,但弥勒经变中一般都有天龙八部等诸神护法。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们手中的这幅画里,出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护法。
他用红圈把这个不应该存在的护法圈出来了。这个护法隐藏在所有护法的最后面,无论是轮廓还是颜色,都显得非常的模糊。
那人继续说,这个护法叫做鬼子母,特征是面目狰狞,怀抱一个婴儿。鬼子母本来是佛教造像中的常见题材,但是弥勒经典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鬼子母。
经变是佛教美术史中的一个专有名词,经指佛经,变是变相或者变现的意思,经变图就是把佛经形象化,用图画的形式来阐明佛经里的内容。
那么,一个不曾出现在弥勒经典中的护法,为什么会出现在弥勒经变图之中呢?这就相当于在火星上发现了一块月球岩石。
我一时间有点愣住了,闷油瓶从小花手里接过那幅局部经变图,仔细地摸过去,肯定道:“是真的。”
闷油瓶是不会跟我们开玩笑的,他说这东西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胖子开口就说:“会不会是这样,画这幅画的画师,觉得这缺一块儿也不怎么好看,或者他比较恶趣味,在这添了一个鬼子母。”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唐朝皇室尊崇佛教,敦煌许多洞窟的修建都来自于天子意志,耗资巨大,直接跟皇帝负责,画师也不会是普通人,他一定不敢。”
我慢慢地说:“抛开这两幅经变图的蹊跷,我觉得它们有另一重意思在。你们看,药师佛可以除去众生病苦,我刚才查了一下,九横死的第一横死就是患有病痛无药可医而死,而药师佛发愿要清除九横死,这么说吧,这是个治病救人的佛。这个鬼子母,就更明显了……”
小花接过我的话:“抱着婴孩的鬼母,指的是我的堂姐和淼淼。”
这下情况就很明显了,一定有一个人,知道黑瞎子眼睛的情况,也知道漆淼淼的事情,他在下钩子给我们。
小花的样子反而轻松不少,我能够理解他,比起毫无头绪和信息的死胡同,只要有信息,就算前面是个陷阱,起码我们也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花立刻安排伙计去查今早那个快递员,看看他有没有在其中做手脚。消息回来得很快,快递员一切正常,我们的目光就落到那个寄件地址上。一个佛寺。
看起来,那个给我们下钩子的人,很希望我们能够去到那个佛寺。
事不宜迟,我们准备下午就去那座寺里探探虚实。为了安全,小花把漆淼淼留在家里,让人照看着。
出发之前,胖子反复念叨了几遍那座寺的名字,突然哎了一声,说他年轻那会儿当兵的时候,有个湖南籍的战友,后来不知道怎么大彻大悟了,就在这座寺里出的家。
小花本来已经拉开车门,听到胖子的话,回手把车门关上了,像是在思考什么。
胖子大咧咧地说:“大花,你别担心,我那战友非常靠谱的一个人,跟我关系也相当好,有熟人好办事,这事儿就包你胖爷身上了。”
我说:“胖子,我怎么觉得这事那么不靠谱呢,跟你能尿到一个壶里的,出家了也是花和尚吧。”
胖子非常不服气:“天真,你这就不客观了,你看,你也能跟我尿一个壶里,那你是什么?”
我跟胖子斗了两句嘴,小花已经做了决定,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全部的人都去寺里,如果有什么事会很被动。而且,我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必须要查一查。”
小花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最后商议的结果是胖子带着闷油瓶去寺里,胖子虽然六根不清净,但小哥在西藏的喇嘛庙里待过很长的时间,我至今不能得知他那时全部的经历。但那对他来说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对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他会比我们有更深的感觉。
我则向小花询问了那个送淼淼到他这里来的人,虽然小花已经查过了,但我总觉得他会是一个突破口。因为小花的堂姐临终前是把淼淼托付给了他。能让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的人,他们的关系一定不会特别简单。
解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吃素的,解家的女儿能够在十几岁的时候就逃离出去,且这么多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暴露,小花的堂姐一定是一个手段很猛的强人。
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我,有时候比起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人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而一旦突破,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小花把那个人的地址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至于他自己,我问过之后,小花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太大把握地说,他先去尝试,有结果的话再告诉我。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出发了,黑瞎子开车,我带着淼淼一起去找那个人。淼淼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依然抱着一丝希望,他能在见到那个人之后想起什么来。说起来他也不是我带在身边的第一个失忆的人了,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运气。
我一直不太会跟女人相处,但是跟小孩相处得还可以,淼淼是个比较活泼的小孩,但是有时候会习惯性地说日语,这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他的生父可能是个日本人,或者他们在日本生活过很长时间。
按着小花给的地址,我们到了才发现,那是湖南省博物馆,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湖南省博的一个保安,同时得知,他已经两天没有来上班了。我给另一位保安塞了两包烟,他告诉了我们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也无法接通。
找不到人,电话也接不通,这不是一个好信号,如果是前些年的我,可能已经会直接认为,这个人是死了。
线索在这里断掉,打小花的手机,他也不接,可能很忙。只有黑瞎子态度非常轻描淡写,我们都在为他的眼睛而奔走,他倒是对自己的事情毫不在意,仿佛眼睛最终能不能治好并不重要。
“我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为了全瞎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不是一瞬间失明的,我的视力是一点一点失去的,这给了我一个适应的过程。”黑瞎子笑笑,“如果一件事情你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不如趁早调整心态,跟它共生。”
但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们就会为了这个可能性而去努力。我们五个人,不管是谁面对这种结果,其他人都一定会拼尽全力地帮助他。我不想用一些很肉麻的词汇来形容我们,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言明的。
黑瞎子说:“来都来了,我带你见见我的老情人吧。”
我猛地扭头看他,脱口而出:“你不要害我!”为了黑瞎子的事出钱出力是一回事,为了黑瞎子得罪小花是另一件事。其实想也知道,黑瞎子在之前的感情经历不可能一片空白,但是我今天如果真的陪他见了老情人,那我不知道晚上回去的时候该怎么面对小花,这种事情上我一定是站在小花那边的。
黑瞎子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又笑了一下,“你以前肯定也见过的。”
我满头雾水,黑瞎子似乎觉得非常好玩,带着我和淼淼开始排队。今天是周日,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不少,因为限制游览人数,博物馆都是掐着时间,一批一批地往里面放人。我心说,难道黑瞎子的老情人是在博物馆里工作?
排队过程中黑瞎子甚至掏出了刻刀,开始刻他那方印章。治印的时候通常需要特制的工作台来固定章体,保持稳定。黑瞎子完全不需要,他的手就是最稳定的工作台。
进入省博之后,黑瞎子熟门熟路带着我们,径直往一个展厅走。我一看他目标这么明确,心道不好,看来他来会过这个老情人很多次,已经跟串自己家门一样熟悉了。
不过当我见到那个所谓的老情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黑瞎子说的老情人就躺在我们脚下,一个特质的玻璃展台里,上面围着一群人,都在低头看她。
黑瞎子的老情人叫辛追夫人,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一具极其罕见的不腐尸。国外发现的一些不腐尸体都是干尸,辛追夫人是湿尸,发掘出来的时候,她的皮肤都是润泽的,身体组织具有弹性,还有部分关节可以活动。
马王堆汉墓的发现震惊世界,辛追夫人的名气也非常的大,网上有很多人神神道道地说,不能看辛追夫人的眼睛,都是瞎说。辛追夫人在我们眼里简直无比温柔,说这种话的人应该给他们组织一个倒斗一日游,亲眼见过粽子起尸之后,如果没崩溃的话,他们全都得回来给辛追夫人道歉。
怪不得黑瞎子说我以前也见过,小时候跟着爷爷回来扫墓,也来过省博。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大量的漆器,简牍以及帛画,以及那件举世闻名的素纱襌衣。
我从前一直怀疑,会不会有九门的人参与发掘了马王堆汉墓,毕竟很多人通过洗白进入了文物系统工作。爷爷否定了我的想法,那时候十年浩劫尚未过去,九门的人都非常低调,而且那个年代考古队的人要求身家清白,他们这些人有老底子在,是进不去的。
而且马王堆的发掘规格很高,当时有一个军区医院修建地下室,施工中经常遇到塌方和可燃气体溢出的情况,湖南省博的专家立刻意识到,这下面有一座古代墓葬。因此马王堆属于抢救性发掘,立项之后由国务院批准,还来了很多北京的专家。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骗了我,或者说这不是纯粹的欺骗,爷爷只是选择性地告诉了我一些事,又隐瞒了另一些事。当时九门的精锐力量,全部陷在那一起史上最大盗墓活动之中了。
闲话休提,在我的询问之下,我才得知,发掘马王堆的考古队之中,虽然没有九门的人,却有一个同样也不清白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黑瞎子。
关于黑瞎子,三叔当年的说法是,他是在千禧年前后才回的国,是长沙地头上一个硬茬子。我并不知道早在七十年代,他已经回来过了。想想也能得到答案,黑瞎子完全可以伪装成早年出国的华侨后人,这个身份可以给他带来很多便利。
黑瞎子不仅参与了马王堆的抢救性发掘,甚至参与了辛追夫人开棺的现场。
四层华贵的漆棺之中,在价值连城的陪葬品簇拥之下,辛追夫人泡在一种无色透明的棺液之中,立即被运往医学院进行防腐处理。
听到棺液这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雷城,我们说现代的科学技术已经完全可以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去俯视古代,但古代的一些技术,即使用现在的科学来解释,也没有定论。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一定不能小看古人。
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奇妙,当年参与过辛追夫人开棺的黑瞎子现在站在我身边,我们共同低头看下去,下面的辛追夫人躺在明亮的玻璃展台里。
大腿处忽然被碰了一下,我低头,漆淼淼可怜巴巴地说:“我看不见。”
辛追夫人的尸体看上去还是有一些可怖的,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让漆淼淼这么大的小孩看到。在我犹豫的时候,黑瞎子已经一把将漆淼淼提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头朝下地对着辛追夫人的玻璃展台。
我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是怕如果这小崽子被吓到了,等下哭起来怎么办,我和黑瞎子很明显都不是能哄孩子的人。黑瞎子非常的淡定:“解家的小孩,他不会怕的。”
漆淼淼倒确实没有害怕,他看着辛追夫人的尸体,忽然轻声叫了一句:“妈妈。”
我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层玻璃非常明亮,差不多可以当镜子用了,倒映着一圈游客的人头。难道说小花的堂姐没有死,现在就站在这一圈游客里看着我们?
我立刻环顾四周,希望看到一个跟小花面容相似的女人。而黑瞎子的动作比我快得多,或者说因为他们两个有着相似问题的眼睛,他能够看到漆淼淼眼中的东西,而我是看不见的。
在那一瞬间,黑瞎子的目光已经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漆淼淼看的不是辛追夫人,而是一个玻璃所映出的一个女孩手里的镜子。那个女孩在对着灯光补口红,而她的镜子里能够清晰地映出另一个正在自拍的大姐,她因为误操作,点开了相册。那是一张照片,漆淼淼是对着那张照片叫妈妈。
所有这些都是后来黑瞎子跟我描述的,以我的眼力,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么曲折细小的事物。
黑瞎子胳膊底下夹着漆淼淼,立刻开始移动,他的速度非常的快,我在后面跟着,几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二叔说得对,现在的我确实已经不适合下斗了。
最后我们停在了另一个展厅里,这里停放着辛追夫人的四层套棺。四具棺材从大到小依次摆放,外层是黑漆素棺,第二层是黑地彩绘棺,第三层是朱地彩绘棺,最小的那个漆棺上贴满了用羽毛装饰的贴花锦。
黑瞎子带着漆淼淼从四具棺材前依次走过,走到第三个朱地彩绘棺前面时,漆淼淼不动了,然后声音很轻地说了一串日语。
我蹲下来,问他:“妈妈睡在一个这样的东西里面,对吗?”
漆淼淼点点头,我长出了一口气,有了这句话,我们就算不虚此行。
我们返回老宅的路上,漆淼淼一直很安静地坐着,黑瞎子则一边开车一边吹着口哨,吹成了一支曲子,我也听不出来他吹的什么。开过一个红绿灯之后,黑瞎子忽然踩了一脚刹车,我们后面的车被逼得一个急停,长沙司机脾气很火爆,立刻放下车窗破口大骂。
我问黑瞎子:“怎么了?”
黑瞎子摇摇头,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说:“你来开。”
我以为黑瞎子想到了什么,忽然走神才踩了刹车,没多想,主要也是被黑瞎子特训的时候习惯了,但凡他开口有什么指令,我像狗一样飞奔着就出去了。快开到二月红老宅门口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心里的感受顿时非常复杂,试探着问道:“刚刚你,眼睛不舒服?”
黑瞎子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做师父的使唤自己徒弟还要理由?”他推开车门下车,溜达着进了老宅。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黑瞎子已经会出现忽然失明的情况,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又会复明。那天从黑瞎子停车跟我交换位置,一直到走进老宅回他自己的房间,其实他都是接近失明状态的。
那天晚上除了我和黑瞎子,加上漆淼淼这个小崽子,没有其他人回家。小花倒是给我回了一个电话,说查到了一些眉目。胖子那边,直到我给他打电话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到了江西,说是顺着一个线索,时不我待,所以先斩后奏了。
晚饭是我做的,漆淼淼非常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黑瞎子没有出来吃饭,我叫了两次,他不理我,我也就不管他了。
之后凑合把漆淼淼哄睡了,我回到院子里,给池塘里的锦鲤撒鱼食,撒完了感觉非常不爽,怎么我来了小花这里我还变成了老妈子,等他回来我要问他开工资。
回屋之后胖子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听着他说话的时候舌头有点大,果不其然,这人在江西当地又联系上一个朋友,胖子朋友很多,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江西人喝酒非常猛,几乎把胖子喝翻了。
胖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废话之后,又说:“天真,你放心,小哥在我旁边坐着呢,没丢,我得……我得撒个尿去。”
我怕胖子在电话那边给我直播撒尿,当即准备挂电话,没想到胖子又开口了,声音听着是醉的,但是话听着竟然还他娘的非常清醒。
大意就是胖子在小花这里见到平老六之后,心思活泛了一下,平老六这个人色大胆小,虽然不讲义气,但是该怂的时候知道怂,拿捏好了是个可以做几笔买卖的人。平老六以前得罪了小花,才不敢在地头上露面,这次债还完了,肯定没那么快离开长沙,胖子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建立一下关系。
我暗骂胖子财迷,还是把这事应了下来,并通过我三叔留下的一些老关系,去联络一下平老六,在此揭过不表。
本来以为来到长沙会热热闹闹的,结果五个人三个都不在,没什么娱乐活动,我睡得很早,不到五点的时候就醒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我实在睡不着了,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走到院子里。夜里肯定下了很大的雨,廊下有了积水,很多枇杷叶子被雨水打落,掉进池塘里。
我发现廊台外面避雨的檐下坐着一个人,姿势有些诡异,用光晃了一下,是黑瞎子。他对我的骚扰完全没反应,看样子是在刻印章。我当时觉得很无语,不知道这人是没睡还是跟我一样醒得早,刻个章什么时候不能刻,非要做出这么神经病的行为,弄出了一种恐怖片的氛围。
后来我想起秀秀不经意带过的一句对黑瞎子的评价。神经病也是人,大套路还是人的套路。
当时秀秀的意思是让我被黑瞎子打到满头包之前,先半夜苦练到自己满头包,黑瞎子看我这个德行,说不定一心软对我好点。这话也可以这么解释,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马上就看不见了,这件事他自己早就已经接受了,但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很难接受,他想给这个人留下一件东西。这个时候他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我们带着淼淼到了北京,黑瞎子说,淼淼能在那个环境下一眼看到这具朱地彩绘棺,那是一种非常明确的记认。淼淼的年纪虽然很小,但是眼睛恶化的程度很深,据黑瞎子自己推测,等他继续恶化下去,快要失明的时候,可能也会产生这样的能力。眼睛可以像照相机一样,短暂地保留自己看到的东西,一切细节都分毫毕现。
即使小花堂姐的棺材跟这具棺材细节不太一样,但朱红色的漆棺,这么显眼的东西,制作难度也是很大的,只要出现过,不可能毫无痕迹。
我们来到琉璃厂,黑瞎子带着我进了一个铺子,里面的掌柜看到黑瞎子,让伙计下了门板,停止营业,把我们让到了后院,一位须发皆白,老得似乎都要皱成一节树根的老人,在等着我们。(这里要涉及到一个做漆器的世家,为了避免叙述啰嗦,我在这里简单说一下,这位老人姓洪,他父亲曾是清宫里的漆器匠人。冯玉祥把溥仪赶出宫的时候,这帮人捎带着全部给轰出来了,他靠着自己的手艺和积蓄,盘了铺面一直做到了现在。)
洪老对着黑瞎子,行了一个我都没见过的大礼,不知道是什么礼数。黑瞎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兴这一套了。”他把拍摄的朱地彩绘棺递过去,洪老看了一眼,开口了,他说话挺费劲的,好多地方我都听不明白。
那个掌柜的执着笔,把能做出这种漆棺的人挨个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漆同。
这个姓氏非常的少见,我跟黑瞎子对视一眼,黑瞎子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我却已经开始想,不会这么容易吧?这种感觉好像考试的时候全程没学,考前那一晚挑灯夜战,看了几道大题,第二天考场上全都出现了。
黑瞎子点了点这个名字,洪老又开始了他的叙述,依然是那种缓慢又古怪的气音,我仔细听也只能懂个七八成,大概记在这里。
这个漆同是一个日本人,本姓三井,在日本的时候就是学美术的,在故宫博物院里见到了一只永乐年间的剔红漆牡丹纹盘,一见之下,几乎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找来洪老这里,一定要学习这种工艺。
洪老非常痛恨日本人,坚决不肯教,但是这个三井,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死缠烂打,一定要学,中间因为签证到期不肯走,差点被遣返,回到日本之后马上又回来了。
为了学剔红这种技术,三井可以不再做日本人,他说美是没有国界的,他可以变成一个没有国家的人,终生不再返回日本。为表决心,他改掉了自己的姓氏,就姓漆,改名叫做漆同。
为了让洪老收下他做徒弟,漆同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自己砍掉了左脚的五根脚趾,以此作为此生不再返回日本的证明,终生不再踏上故土。洪老大为震动,收下了他。
其实听到这里,我觉得洪老和这个漆同都有点毛病,但是别人也不是我,我也做过一些在别人看来疯狂无比的事情,达到目的,和为了达到目的所付出的代价,每个人衡量的标准不一样。
漆同的天赋非常之高,很快成为洪老的徒弟中最出色的一个。而他最喜爱的,也是学习漆器制作的初衷,就是剔红。这种工艺也叫雕漆,在胎体上一层层地髹涂调好颜色的大漆,堆叠到适当的厚度时,用刀在漆上做雕刻。
洪老向我们展示了一件漆同当年学艺时的作品,通体朱红的盒子上,层层叠叠雕满了华贵的牡丹,其怒放的盛景几欲冲进人的眼眶。
我按捺住自己的心情,问洪老,这漆同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一直在旁伺候的掌柜说,此人是娶了妻,许多年里没有生育,后来有一年夏天,夫妻二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旅游回来,大概是在当地的寺庙里诚心祷告,被菩萨听见了,回来之后,漆同妻子的肚子就一天天大起来。
那掌柜说到后面,神情似乎有些为难,说:“孩子刚生下的时候,我还去看过的,那个孩子,有点古怪。”
漆淼淼就坐在我的怀里,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不知道,现在在说的那个小孩就是他。
“怎么个古怪?”
掌柜又说:“听说那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的,满月的时候我去看过,那孩子的眼睛……似乎会变色,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你,颜色就变了……到现在总有四五岁了。”
我立刻追问:“这个漆同现在在哪里?”
掌柜的跟洪老对视一眼,说:“他已经死了。”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就好像在沙滩上堆城堡,花费了很多的时间,用了很多的工具,马上就要堆好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甚至不是没有希望,而是给了一点点希望之后,让你看着它是怎么熄灭的。
我觉得一团东西堵在了胸口,我缓缓看向黑瞎子,甚至有点害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我没有想到的是,黑瞎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为了叙述完整,漆同夫妻的事情我也会记录在这里,起码在漆淼淼长大之后,让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抛弃他,相反,他们为了挽救他,作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漆淼淼不到两个月大的时候,眼睛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漆同和小花的堂姐(这里为了叙述方便,就叫她堂姐,反正我和小花有亲戚关系,叫一叫也没关系)带着漆淼淼去了很多医院,甚至见过很多邪门的人,最终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带着淼淼离开了。
离开之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了,但一个月之前,漆同寄来了一封信,内容是说,自己跟妻子都身染重病,大概命不久长,想到洪老,师徒情谊让他写下了这封信,以免洪老挂念这不肖徒弟,再也没了音讯。
一周前,漆同被发现在家中自杀,他的遗书里留下了洪老的电话,遗物也一并留给了洪老。是警察打电话来,他们才得知消息的。
洪老找出了那封信,交到了黑瞎子的手上,借着光,我看到信封上的地址,还是长沙。
来回几千公里奔波,没想到答案就在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地方,距离漆同自杀也仅仅只有一周时间。七天。
时间是一种约束万事万物的尺度,人出生,长大,变老,树木春天开花,秋天结果,上学时的课本,再翻开已经泛黄,没有什么能逃脱时间的约束。可是对于黑瞎子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时间无法约束他。在时间已经不能约束他,又过了很久之后,时间对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用七天这样一个短暂的尺度,告诉黑瞎子,其实你一直在我的约束之中。
很多年前我痛骂过人生,骂它反复无常,这个操蛋的玩意儿夺走了我太多的东西,后来我又对它多了一些感激,因为时间像潮水退去一样带走了我很多东西,又把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推回到了我的脚边。可是现在,我忍不住想,人生归根到底,真正的恒常其实是无常。
走出琉璃厂之后,我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是一个惯性的动作,我是在找烟。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黑瞎子已经点了一根,我问他要烟。
黑瞎子咬着烟笑:“要是哑巴在这儿,你也敢说这句话,我就给你一根。”
我无法想象黑瞎子现在是什么心情,一根烟燃到底,黑瞎子又说:“给胖子,哑巴,花儿都打个电话,我怕他们出事儿。”
我一瞬间理解了黑瞎子的意思,漆同一周前已经死了,按他信上所说,他跟堂姐都身染重病,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治好淼淼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漆同给自己的师父留了遗信和遗物,却只字未提淼淼,应该是和堂姐共同做了决定,把淼淼托付给了小花。
堂姐不会不跟小花说明所有的情况,那个消失的省博保安,从寺庙里寄来的经变图,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件事的背后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股势力,在驱赶我们,让胖子和小哥去了江西,我和黑瞎子来了北京,小花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摸出手机,先打给了胖子,电话里说不清楚,只说这可能是个套,让他们别再查了,赶紧回长沙,胖子在那边破口大骂,他跟小哥已经循着线索进了赣南的深山里,线索却突然断了,要回来估计得腿儿着走十几个小时才能出山。
我又打给小花,那边响起轻轻的忙音。我听到黑瞎子很模糊地说了一句:“吴邪,别告诉他。”
我眼睛几乎一热,应了几句,小花的电话接通了。在小花的面前,我想要撒谎是很难的,我把对胖子的说法原样说了一遍,没说漆同已经死了,只说可能是有人在下套。小花听完,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在老宅等我们。
在长沙黄花机场落地之后,我打开手机,第一个打进来的电话竟然是我三叔的老伙计,说长沙地头上完全没有平老六的消息,问我要不要扩大到周围几个县市。我说不用了,也没往深里想这件事。
我和黑瞎子没有返回二月红的老宅,直接按照漆同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门锁着,但是对黑瞎子和我来说,想要进去并不难。
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看得出曾经的生活气息很浓,按照警察给洪老的说法,漆同是在卧室的床上服药自杀的。
我们还没找到堂姐的朱漆棺材,在长沙市周边想要无声无息地土葬一个人基本上不可能,我希望漆同能够留下一些线索,起码让我们知道堂姐葬在何处,对于淼淼来说,这也是一个交代。
淼淼对这个家有一些记忆,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我和黑瞎子到处走动,查找可能的线索。
漆同书房里放着非常多的书,这个人如果没有死,我跟他可能会有一些共同语言。这些书作为遗物,应该都留给了洪老,在我们说明了淼淼的身世之后,洪老便将这所有的东西转赠给了淼淼。
我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然后从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写的,我急于知道在漆同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因此翻到最后十几页的地方开始看。
给淼淼治好眼睛的是一种非常阴森甚至邪恶的法子,是漆同在赣南深山中一座土地祠里得到的,但漆同和堂姐在知道这种办法之后,丝毫没有犹豫。简单来说,想要治好淼淼的眼睛,他们夫妻两个人就要有一个人完全地把所有的生命力献祭出去,另一个人完成替换血肉的过程。
这部分漆同写得很潦草,但当我继续看下去的时候,极度的震惊和恶心让我开始冒汗。漆同用剔红的手段雕了一整只漆盒,用于调漆的液体是他们想方设法得到的,辛追夫人墓中的棺液,那种无色透明的棺液在开棺迅速变成深红色。漆同每剔一刀,作为牺牲的堂姐,身上就会出现同样的一刀,深度,走势,都一模一样。
使用这个方法,需要病人自己来下刀,而淼淼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漆同握着淼淼的手,下了第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在这种极度的刺激下,淼淼很快昏了过去,当他醒来,已经不记得任何事了,也不会知道,在自己昏过去的时间里,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漆同带着妻子的手书和照片找到了一个男人,妻子是一个大家族里逃出来的女孩,原本的姓氏是解,那个男人则是她的堂弟。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堂弟成为了解家的当家,把孩子交给他,是稳妥的。
漆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妻子的堂弟,包括那种邪恶的办法,然后,他一个人回到了家,吞下了药片,躺在妻子的身边,等待自己的死亡。
当我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跳像撞槌一样,我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把我的神志叫回来的是一声巨响,我拿着漆同的日记本,走向声音的来处。卧室之中,那张双人床的被褥已经被掀开,床板被黑瞎子撬开扔在了一旁,床单之下,露出了熟悉的朱红彩绘。
那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鲜红如血肉堆叠的剔红漆盒,上面花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漆淼淼完全不知道害怕,对着那只剔红盒子轻声叫着妈妈。
我头皮都麻了,压制着胃里异样的感觉,说:“瞎子,你得看看这个。”
后面的事情我很难概括,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黑瞎子会掉头离开,真正地离开,我们任何一个人以后都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消息。但那只是一瞬间。黑瞎子捏着那本日记,从门口走出去,下了楼梯。
我醒悟过来,立刻提着漆淼淼追下楼,在最后一秒拉开了车门,混乱地挤了进去。
车里爆出一声特别大的声音,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来自于黑瞎子的手,他一掌打在了方向盘上。那种力道,让我觉得他可以仅凭一双手掌,把整辆车给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黑瞎子暴怒的样子。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下车。”
我没有动,他重复了一遍:“下车。”
黑瞎子的那个表情,让我觉得我现在如果不下车,他会去杀人。我抱着漆淼淼滚下车,几乎是关上车门的一瞬间,车子起步,飙了出去。
巨大的恐慌之下,我发现拨通了胖子的电话,冲他大吼:“快点回来!救命的事情!快!”
胖子还在山里跋涉,累得如同死牛,一头雾水,“救谁?”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小花当年对我的判断非常精准,说我全是小聪明没有大智慧,还有时候会做一些愚蠢得很可爱的事情。那一瞬间,我想的只是,如果小花现在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我就是个添头,都不够黑瞎子过三招的,我得把胖子和小哥叫回来,来帮小花。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抱着漆淼淼跑到大马路上拦车,胖子和小哥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就算只是个添头,也不能对小花见死不救。可能因为我的神情过于疯狂,司机看到我抱着个孩子,下意识就以为孩子生病了,二话不说就往医院开,我报了地址之后还一脸纳闷。
在车上,我想通了很多的事情,所有的杂乱的千头万绪全部串联起来,变成一条清晰无比的脉络。
我一直以为的,在整件事里存在的那个人,给我们下钩子的人,误导我们的人,操纵我们的人,其实就是小花。这就是他给我们所有人设的局。
这个局,到了这时候看,其实有很多地方都是很粗糙的,小花跟我的性格真的有一部分类似,所以这个时候,我可以很清晰地整理出所有有问题的地方。比如说,胖子。当时胖子说那个寺里面有他当年的战友,那个时候就几乎超出了小花的控制。因为胖子的社会关系特别复杂,小花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安排的地方里,有一个胖子一时间都想不起来的战友。
所以,小花立刻改变了策略,把我们五个人拆散了,胖子在那里有熟人,就让胖子去那里,顺便带走小哥。因为这两个人的行动力其实都特别强,而且胖子的思路是歪的,他随时都有可能用那种笔直的思维破掉一个精心设置圈圈绕绕的局。
而小花当时一个人离开,想必就是去紧急做了布置,想办法把胖子和小哥引到了江西。
至于黑瞎子和我,这是小花另一个很毒辣的地方,除了黑瞎子对我特训的那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我要做的事情,黑瞎子不会干涉,而是在一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协助我。
而小花跟我们的关系都太紧密了,我们根本不会往他算计我们的那个方向上去想,他是世界上最想治好黑瞎子眼睛的人,这就是灯下黑。
包括平老六的出现和消失,不许外人进的老宅,平老六的出现是多么的突兀,而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小花的欠账,能够在长沙地头上自如活动了,却又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
太多太多细节,可是我们完全不会怀疑到小花身上,他利用的是我们对他的情感。而且其实留给小花做局的时间非常短,所有的事情,几乎已经做到一种极限了。
而小花这一局最老道的地方,就在于似假非真的那些部分,胖子和小哥被稀里糊涂引到了江西,而漆同正是在赣南的山中得到了那种秘法。黑瞎子和我到了湖南省博,那个保安的消失会让我们警惕,但接下来并不是完全随机的。
小花不一定能够知道,淼淼会记住那种朱红色的棺材。但他使用的棺液又确实来自于辛追夫人的漆棺,这是小花钢丝上跳芭蕾的设置,他不怕我们知道,或者说,他就是希望我们知道。
因为我和黑瞎子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在碰壁之后,会出现一种可能,就是我和黑瞎子反向思考,最终怀疑到小花身上。那么,小花干脆放出了足够多的线索,我毫不怀疑,就算我们没有通过淼淼查到北京,小花也会用别的方式来提示我们。因为他要的不是瞒过所有人。这件事迟早会被我们知道,小花要的只是时间。
但那些细节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不是双方的较量,一方赢了或输了,都要复盘整个棋局。在这一局里,小花是稳坐中军的帅,也是灵活作战的马,更是自我牺牲的卒。
在我回到二月红的老宅之后,里面一片寂静,我非常害怕看到一种景象,我怕小花真的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安置了漆淼淼,开始找趁手的东西,然后我想到了小花的棍子。这个王八蛋居然敢骗我说他在练功,现在想来,那天早上,瞎子在楼下一刀一笔地刻着齐字,每一刀剜下去的都是小花的血肉。
我走上二楼廊台,突然听到了响动,立刻猫着腰往屋里看。然后我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黑瞎子和小花。
小花的上衣已经被扒了,被黑瞎子脸朝下地摁在床边,几乎是像要把小花给扼死。在小花光裸的后腰上,有一个一寸见方的血痕,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只有黑瞎子和小花自己知道,他往印章上刻的是什么字。
就保持着这个动作,黑瞎子忽然笑了一声,另一手在小花的额头点了点,“解雨臣,你长本事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张力,混合了性,暴力,和宽容。是我无法去也不能去打搅的,我依然很怕黑瞎子对小花动手,但直到我在外面蹲麻了,黑瞎子也没真的打人。他们就只是沉默相对,不说话。
良久,我听到小花低声说:“你别生气,你的眼睛没有坏得那么厉害,需要我死了才能治好,如果那样的话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想治好你是因为,我想要你,我又不想刚治好你,我自己就死了……换算一下,最多也就是减了我二十年的寿数。我一直特别健康,而且很会保养自己,活到九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样算,我还可以陪你三十年,还算值得……”
这他娘的,我听完都恨不得上手抽这个王八蛋,我猫着腰退回楼梯那边,听到了黑瞎子的声音,他的语气很难形容,说:“值不值,是我说了才算。”
我悄悄地退开,忽然想起当我知道小花跟黑瞎子搅和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的惊讶,问小花怎么回事,小花说,就那样。后来我慢慢的就明白了,小花和黑瞎子,他们两个人心中对很多的事情,可能都有着同样的答案。
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一个终极的问题,那么我是一个活在被人设计好的问题里,又不断自己追逐问题的人,胖子是一个有没有问题都无所谓的人,闷油瓶则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答案的一部分,那小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而黑瞎子,他是一个看到了自己的问题而永远不会去把它问出来的人,因为他其实一无所求,一无所问。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天发现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跟他的答案是一样的,哪怕他从来都没有把问题问出来过。所以我觉得,不管怎么样,到了最后,黑瞎子一定能够理解小花的做法。
闷油瓶和胖子回来之后,我简单给他们讲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小哥还是那样,神情没什么变化,胖子脸色特别的精彩,他偷偷地跟我说,早该想到了,这就叫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我们一直拖着没有离开长沙,我跟小花说,我是害怕黑瞎子万一哪天心头火起,要把你给宰了,我们在边上还能拦一拦。至于小花是怎么用棺液炮制印章石的,他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最后我们还是留在长沙过完了一整个吵吵闹闹的国庆黄金周。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我实在好奇,黑瞎子在印章上刻的什么字,他刻的每一个字可就这么留在小花身上了,会跟他一辈子。太过于好奇,我让小哥去黑瞎子的房间里偷看一下那个印章,万一可以就此得知黑瞎子的真名,那我岂不是赚了。
十分钟后,闷油瓶带着那方印章回来了,我说:“我让你看上面的字,没让你把它偷回来啊!”
小哥淡淡地说:“你看完,我再放回去。”
我接过印章,调转印面。
齐人之福。
借观音 00-18完
From Forest
* 全文4.4w,分章节版本可见另一合集
* 概述:少量心怀鬼胎、相爱相杀、无边念想、知交对谈、偕游山川。
* 阅读愉快!跪求评论啊啊
00 赠友人
刀光剑影多见,今夜给他放冷枪的却是角落一株蒲葵。叶尖渐次划过手背,带起一阵窸窣。侧身窥视,屋内灯如黄豆,人端坐在板凳上,墨镜仍然挡眼,手上掌了本小书。
半夜未眠,正等着他似的。
他径直攀上房顶,只企图做一回梁上君子。
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上月他在这里认识了几种热带植物的区别,上周还来蹭饭,今日却不再消遣。他...
From Forest
* 全文4.4w,分章节版本可见另一合集
* 概述:少量心怀鬼胎、相爱相杀、无边念想、知交对谈、偕游山川。
* 阅读愉快!跪求评论啊啊
00 赠友人
刀光剑影多见,今夜给他放冷枪的却是角落一株蒲葵。叶尖渐次划过手背,带起一阵窸窣。侧身窥视,屋内灯如黄豆,人端坐在板凳上,墨镜仍然挡眼,手上掌了本小书。
半夜未眠,正等着他似的。
他径直攀上房顶,只企图做一回梁上君子。
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上月他在这里认识了几种热带植物的区别,上周还来蹭饭,今日却不再消遣。他观察四周,知道霍家出借的院子并不小,甚至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暗道。闭上眼睛,院落布局与脑海中的图纸重合了,连续跳跃出几个可疑的物件藏身处。
是明谈还是暗取?他还没有想好。
凝神之际,脚下传来了巴赫的协奏曲。小提琴激流勇进,振奋快活,并不是太介意白天黑夜。他躬身警觉,盘算对方动静,想着现在离场是否划算,打架又有几分胜算,言语还剩多少筹码,费劲,听人讲话倒不如听人练琴,巴赫始终是宝刀不老。
弦音忽止,对方不知从哪里抛上来一个瘦小的红纸箱,他眯起眼看,里面是十六个空心圆柱,侧边写了两个大字,“赔礼。”
心里好笑。掏出打火机,极流畅地点了火线。烟花飞得很高,闪出漂亮的金丝线,红紫色的碎屑追随,交错几秒,变幻成花团锦簇。
时机未到,徐徐图之。
他跳下屋檐,迈出门外。烟霞像鼓点附和琴声,照得他背影流光溢彩。
01 武林大会
千禧年前后的冬天,受陈皮阿四委托,黑瞎子协助调查一桩大楼内的悬案。那日午后走进军区大院,有位清俊的年轻人站起迎他,伸手说了幸会,又客气地报上自己姓名,才知是解家少当家解雨臣。
他们坐下享受茶点。黑瞎子翻看公安提供的照片,提出其中一具女尸背上还有一个人,或者东西,现在不见了。此话玄乎,听得人面面相觑。他指着那过深的足印笑道,“附近有人看到过女相扑选手进出这幢大楼吗?”如果没有,就应如他所推测。
霍仙姑与解雨臣坐在一旁,几乎不怎么插话。
翌日需亲临现场。解雨臣已在大楼门前等着,围着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围巾,很像一个高中生。高中生说的第一句话是,“早上好,齐先生。我确认过了,最近没有相扑选手来过这个片区。”
解雨臣说这话时神色泰然,眼波里藏一点天真狡黠。
黑瞎子眉头一挑,起了玩心,正打算说,“那么,举——”就听解雨臣又笑道,“如你所料,举重选手、柔道选手,全都查过了。”
这案件与大楼车库底下藏的一口井有关。黑瞎子让人抽干井水,带着几个人下去,但将解雨臣拦住了。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因为之后他就在底下遇到诡奇到难以名状的事情,成了唯一的生还者。
黑瞎子在井底呆了一天一夜,在上面的人认为他们不会再上来时,他突然爬了出来,像一个刚在原始部落厮杀完的野人。太阳自地库的侧窗打进来,刺着人狰狞的伤口。那副墨镜完全碎了,他吃力地闭着眼,一阵一阵冷冷地发笑,额角、脖子、手臂上全是乌色的血迹。
没有一个民警敢靠近他,只有一个人很英勇地走过来,给他披了件崭新的冲锋衣。他轻微喘着气,眼睛还是很痛,此时肩上落了重量,才突然回过魂,原来冬天始终是有些冷的。身旁的人拍拍他,转头与查案小组交谈,声音温和有力,如同昨天那句早上好。在几番协商之后,公安终于放弃调查,封锁了整栋大楼。
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久,独处的时间足够长,就知道这不过是一段插曲、风波,甚至是命数,不可能也不必要向他人讨什么恩仇。然而,对于行商立业之人,这却是不得不还的人情。霍仙姑深谙此道,很快就清扫了自家一处空院子,邀请黑瞎子过来休养。
院子落在胡同深处,院中央立着一瓦缸的芙蓉莲,像新换上的;门前的几个花盆却已经空了。门外几里有一座窄小的祠堂,冬至时燃香,烟气拌着巷子里醋饺子的气味飘来,将某种灯火可亲的视觉具象化为嗅觉。
这个味道一路飘到黑瞎子的剪刀上。他脸上蒙了黑布,训练自己闭眼用刀。前天,手里养着一把匕首,对着空气移形换影拳打脚踢,最后无聊地挽了个剑花,封自己为天下第一刀客。昨天选了一柄菜刀,把玩葱姜蒜的纹理,刀片挨着手背,压出几道印子。今天,祠堂的烟吹过来时,院门大开,他正坐在芙蓉莲旁边理发。
剪完头发,就去修剪墙边的植物,他用手和鼻子辨认野草、枯花和已经虫变的叶子,忽然摸到一只蜻蜓。蜻蜓朝门的方向滑走,他随之转身,停顿两秒后,听见隐隐约约的一声笑。
几乎是同时,他手中的剪刀飞了出去,在半空打过一转,锋刃又闪又亮,疾速冲向门口。很快,出现了另一把刀的声音,像打火机点火,簇簇点了几团以后,声音就消失了——那刀钳住了他的剪刀。
如果没猜错,是蝴蝶刀。
对方开口问:“你这招叫什么?”
黑瞎子笑了,“杀人不眨眼。”
“我的叫刀下留人。”
说这话的便是解雨臣。解雨臣过来替霍当家送一些参茸和糕点,把手头的提篮放下后,没有立即走,就这么矗在面前,似乎在打量他。半晌,憋不住笑似的说,“不好意思啊。”
黑瞎子还没搞清楚这人为什么突然抱歉,对方就伸了手,在他脑袋边晃了晃。这是虚晃一枪,解雨臣真正感兴趣的是他为数不多的刘海,他的手轻轻掠过,问,“是狗啃的么?”
黑瞎子气定神闲,“我剪的。”
02 天外来客
解雨臣每隔三天就会过来送点什么,每次都礼数周全,是个很有规律的人。
黑瞎子对这种规律不甚在意。多日下来,他专注于各种训练,完成日常步骤已经游刃有余,光明于他好像是可有可无。他可以将听觉、触觉、嗅觉还原成许多画面——尽管还有偏差,他走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就比一般情况要慢;如果从一张桌子上辨认某个物件,也难免磕碰。
然而,这种吃瘪的时刻,好像不构成他的窘境,他依然像精神病人一样笑着。解雨臣站在廊前,抱臂观察,觉得这真是他见过最不像人的人了。
走神之际,黑瞎子三两下削完一只梨,提起来观赏。斜阳照得果肉晶莹,也照拂着他坚毅的下颚与鼻梁。光线和煦,黑瞎子伸手乱抓了一下,转头问,“是不是已经傍晚了?”
解雨臣点点头,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只是虚无,便开口说话,“是啊,”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夕阳很美。”
光明又怎么会无足轻重呢?
黑瞎子似乎已经看到那个画面,露出赞叹的笑。
咬一口梨子,快乐地喟叹,突然问,“解当家不忙了?”
解雨臣早有预备似的答,“最近不怎么忙。陪你解闷也算我的任务。”
心里却想,收买你才是我的任务。这可是金字招牌“南瞎北哑”中的一个,他既近水楼台,就不会错失先机。
黑瞎子不以为然,“你不用解释,应该是我在陪你解闷。”
对方闻言笑了,并不反驳,“既然这样,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种青蛙玩具,花纹有点像川戏的面具,抽了铁皮就会跳起来。我来的路上居然看见还有人在卖。”
黑瞎子一乐,“你是要聊童年吗?”
解雨臣不解,“太无聊了么?”
黑瞎子摇头,“我小时候还没有铁皮青蛙,只有铜钱编狮子。不过,我还见过法国来的翻顶机械人,还有皇帝玩剩下的音笼,就是一种像鸟笼的音乐盒,上弦以后能听见鸟叫。”
解雨臣感觉自己好像在逛博物馆,耸耸肩,“好吧,忘记你是个贵族了。”
王公贵族自然是隔世事,可隔世的人仍困在时间里,掐指一算,一年又到尽头。
某个夜晚,黑瞎子察觉到眼皮的变化,尝试摘掉黑布,换上墨镜,慢慢睁开眼,在镜片下看月亮,月亮朦胧。
电视里长安街张灯结彩,人们坐在餐桌前举杯欢庆,庆贺明日新年。坐在屋里也感觉到天气严寒,转头看见窗外已经飘起雪,而视线的同一方向,稍近处,一盒红樱桃摆在桌上,正是解雨臣三天前送来的。今夜总不该来了,他想。
黑瞎子站起身,披了件外套,决定出门走走。他的视觉来之不易,应趁黑夜多看看四周景致。深巷中人烟寥寥,连欢笑声也少见,像都聚集在城市另一处。家家户户的门前花却很有看头,腊梅越冬,山茶初绽,海棠接落雪。
他走走停停,逡巡许久才打道回府,回程路过支在巷口的火锅店,铜炉烫着汤汤水水,升起的烟雾与风雪交融了,隔着白茫茫一片,他望见一个人。
解雨臣就站定在他屋门前,侧身看着他走来。
黑瞎子走近了看,仍觉得这人影影绰绰的,风一吹就不见。解雨臣却很轻地笑着,眉头沾了一粒雪花,肩上雪水已化开,濡湿成深色,整个人带着凛冽的寒气,再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向地上倒去。
黑瞎子由此断定,这是一个比他自己还要莫名其妙的新年。
解雨臣昨晚带了一袋东西来,黑瞎子逐个掏出,一罐蜂蜜、一袋松茸、一盒干贝,最后是,一个针筒。一个快散架了的针筒,里面残留着大半透明的液体,闻不出什么味道。
解雨臣占着他的床睡了很久,但想到很多人都是从去年睡到今年,黑瞎子就省得跟他计较。等到人醒来,还慷慨附赠一碗干贝粥,对方很不客气地多舀了一碗,在鲜美滋味里回神,惊喜道,“你眼睛好些了?”
黑瞎子说,“是吧,托你的福。”
解雨臣摸摸鼻子,开始解释,说自己昨晚去了个鸿门宴,既然是鸿门宴,免不了被偷袭扎一针。好在扎得很浅,跑得很快,针筒也被他抢走了。
既然轻描淡写,黑瞎子就顺着他的话说,“也不算鸿门宴,我验过了,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迷药。”
解雨臣有些无语,听见黑瞎子又道,“你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他对答如流,“我过来送东西,说了三天,就是三天。”
黑瞎子笑了,“你可没说过这句。”
他放弃挣扎,“好吧,盘口伙计都放元旦假了,家里头没人,我不想死了也没人知道。”
怎么就让我知道?黑瞎子没有问,只是忽然叹气。讲话都是要点到为止的。眼前人的传闻他也听过,幼年当家,风雨飘摇,人一旦用过于年轻的血肉和外界硬碰硬,就会积累很多坏习惯。
解雨臣见对方不再追问,便松松筋骨,总结道,“好久没睡这么好了,这是因祸得福。”
“年轻人睡不好觉?”黑瞎子盘着一小串木珠子,直摇头,“看来这世道还不够好。”
黑瞎子依然在这院子里虚度光阴,多数是独处,悠悠闲磨刀、浇花、拉琴,在露天的石桌上消耗那罐蜜糖,将温水倒进杯里,恰时听见门外动静,笑着说,“这回又来新东西了?”抬头一看,笑容却凝滞。
陈皮阿四戴着一顶大草帽跨了进来,低声说,“猜得挺准。”
黑瞎子只好重新烧一壶水,再掏出点茶叶待客。
陈皮在霍家别院转悠,欣赏着主厅的挂画与瓷器,野心勃勃道,“这些现在在国外市场势头正好。”
这位老东家总有谋钱财的旁门左道。黑瞎子将茶杯递过去。
对方连着茶沫子一口灌下去,随即告诉他,关于某种罕见病的研究,陈家与裘德考的合作团队已经有了突破。顺带提到,他那遗传性的眼疾也有痊愈的希望。
黑瞎子摊手,心想现在已经不只是天生的了。
不过,他的一位故人还在受苦,那罕见病的技术突破无疑是好消息。五十年代时他受伤困于乡野,以为要一命呜呼时,被慈悲的老妇人救了。正值饥荒,这家人却接连几周匀出口粮为他续命。黑瞎子知恩图报,听妇人说自己并无所求,独放心不下生病的小女儿,为什么她不能长命百岁呢?
彼时黑瞎子记下此事,留了号码,但必须先行辞别。经年累月已不知故人音讯。直到前月接到来电,一个很年轻的声音问他,你可以救救我妈妈吗?他才突然震触。与人世间最后一点牵连,好像都在这通电话里了。
黑瞎子知道,陈皮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以此为条件,让他完成下一件事情。因此开门见山,“四阿公托我办什么事?”
这老头子有些玩味地笑了,“这件事,你已经开了个好头。”
黑瞎子疑惑地看着他。
“解雨臣。”陈皮阿四说。
03 围炉夜话
送走陈皮以后,黑瞎子照常休养眼睛。两周过去,视物的压迫感逐渐消失,尽管畏光,但他在黑夜里所向披靡,能清晰捕捉所有快速移动的轨迹,例如蜘蛛,蝙蝠,夜猫子。
两周已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解雨臣没再过来。这反而给了黑瞎子一个由头,他不再按兵不动。
问到解家堂口所在后,黑瞎子登门拜访,遭到堂口管家婉拒,转而却被告知另一地址。抬头望见解雨臣站在二楼玻璃窗后,踱步,也许在通电话,踱步到树影边沿,树梢一只松鼠蹿出来,踱步的解雨臣从树影里伸出手挥了挥。
等解雨臣结束这日事务,已过饭点,停车后还要走一段路才到家。路过街边报刊亭时,黑瞎子正在欣赏那老板的手,“几条线都很清晰,真是有福之人。”老板问他看相收多少钱,他摆手收下两罐啤酒。
解雨臣这番路过,黑瞎子感应似的回头,问,“哟,吃了什么?”
解雨臣装不认识失败,皮笑肉不笑道:“菌菇鸡丝面吧。”
他当然还没吃,带着人拐进自家宅邸,开门见山水,渡过小石桥,踏上第一块瓷砖时,檐角传来一声电子狮吼。他的院子要比霍家旧宅精彩很多。
黑瞎子在敞亮的厨房前驻足观光,扫视着整套德国刀具、紫砂炖盅、漆亮的烤箱,这些都几乎没有使用痕迹。生活的华丽壳子,这人一个都没落下,好像这样就已经很满意。生活又怎么会套个壳子就足够?
解雨臣邀他坐下,一边从橱柜里扒拉出泡面,一边问,“什么事还让你专门跑一趟?”
黑瞎子闻声就将手头一串珠子摘了,走过去,扣在对方手腕上,“南亚来的金丝楠,这东西安神。”
解雨臣只觉得这个人怪得很,想要摘下推脱,却又被按住了。
黑瞎子说,“这珠子能抵你那些松茸人参。”
看来是不肯欠人什么。解雨臣拨弄腕上木珠,见它可爱、衬手,低头一嗅,竟然是花果香。
打算拆泡面,就听见对方说,等一下。
解雨臣狐疑地回头。
黑瞎子痛心疾首,“你对得起你的锅碗瓢盆么?”
言毕走向冰箱,开门清点食物,果蔬,甜点,还有一摞速冻制品。在大脑里迅速组合,看着那头刀光闪闪,蠢蠢欲动。
然后,解雨臣说,等一下。
俯身翻箱倒柜,好像胸有成竹,一阵丁零当啷过去,像举起一个奖杯那样举起一只崭新的烧烤架,“吃烧烤吧。”
黑瞎子少有的被唬住,“这是你家还是你家仓库?”
没得到答复,对方还在找配套的东西,片刻后钢叉、木炭、调料全都摆上台面。
黑瞎子有些乐呵,想着解雨臣备了一堆高级厨具不用,唯独惦记着木炭烧烤,颇有些受够了精致饮食,愤而转寻原始味道的城市人做派。也可能,他只是突然怀念上山下地的日子,毕竟他们有着无数野外经验,此刻起炉、打火、串肉、蘸油,手法娴熟,好像又回到山野。
解雨臣正坐在后院看着火焰出神。听到黑瞎子携一盘串串从左后方走来,也跟着往左挪步,试图挡下灼眼的火光。他接过人递来的锡纸,铺上,景象顿时变得平和,只剩轻烟。
好香啊。羊肉串火候到了,撒一点辣椒面,甚至勾起乡愁。黑瞎子掀开赚来的两罐啤酒,与他干杯,食髓知味道,“我上一回烤肉还是在山里。太奢侈了,把猛禽都招来了。”
解雨臣一笑,忽然问,“上一回是跟着四阿公走山么?”
黑瞎子反问,“怎么忽然说起他?”
“你不是陈家代理人吗?在霍家呆了这么久,我还猜测东家会在意。”
好像确实在霍家闲赋太久。来霍家前接的另一单生意已经拖到来年,等结束这段插曲,他还得马不停蹄赶去内蒙。但眼下他只说,“员工合法休假,老板可急不来。”
解雨臣盯着他看了会儿,伸手帮他那边的烤鸡翅翻了个面,很认真地笑了,“休假还过来陪我烧烤,谢谢你。”
黑瞎子跟人打交道,向来是插科打诨混一混,听到这句,反而说不出话。又烤了一会儿,起身走去冰箱,拎了两瓶矿泉水回来,说,“你知道你家冰箱最缺什么吗?”
解雨臣配合地摇摇头,就听见对方卖了个关子,“我下次给你拿来。”
他心想,谁稀罕。却因此松懈下来,讲的话漫无边际,“你知不知道,街心公园的烧烤摊底下挖出了宝贝。”
黑瞎子笑道,“怪不得你想吃烧烤。”
解雨臣接着讲,“我今天被邀去看了。那片地基不稳,管道全绕开了,最近地陷修整,才发现底下是大户人家。他们新捞上来一只酒筹筒,筒顶上坐着银鎏金蟾蜍。还有一只金银碗,碗底是鲤鱼浮雕。”他噙一口酒,感慨道,“那时候喝酒可好玩多了,不只是人在行酒令、玩游戏,鱼儿也在酒中游。”
这是难得的讲黄金而不觉俗气的人。黑瞎子赞叹,“这不仅是主人风雅,造物的工匠也很风流,现代人要羞愧了。”
解雨臣听他调侃现代人,想起这人也算半件古董,起了玩心,“没关系,你不算现代人,你是宝贝。”
黑瞎子宝贝点点头,“是啊,我很值钱的。”
04 不如跳舞
进门是池鱼,太湖石置其上,两侧有盆景;正前方的屋室宽敞气派,是客厅与厨房所在;厅后连着后院,花草静谧、回廊曲折,粗看至少五六间房,依风水估计出各自用途,文昌方位是书厢,财位应为卧室,浴厕压在凶方,如此类推。
这是解雨臣家的院落布局,黑瞎子上次来烧烤时已记下,今日摸黑进来也一丝不乱。只是他需要想想,解雨臣如果要藏一个东西,是会关在暗匣认真上锁,还是会摆在不起眼的地方,玩一招灯下黑?
思索之际,前院响起一声狮吼——黑瞎子登时警觉,解雨臣回来了?
不对。解雨臣可不会带着人从墙外滚进来。他凝神一看,是两个不速之客踩上那片瓷砖,被深邃而凶猛的吼叫定住了。他们僵立数秒,复左右探看,突然面露凶光。
这是变数,不能置之不理。黑瞎子匍匐上前,静伺在二人身后,等其中一人转身察觉,就冲上去遏了他的喉咙,另一人见了,提刀刺向他,恶劣地笑道,“解语花,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八成是错认了。黑瞎子一偏头,抓住对方的手,送过去一脚。那人吃痛,却留有蛮劲,并不知难而退。被钳住喉咙的小子也趁乱挣脱,从屁股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黑瞎子看得分明,那是一把手枪。这群人是起了杀心的。
但玩速度却比不过他。黑瞎子飞快踢掉那人手中把戏,将他连根拔起,一把砸向他的同伙。走上去直攻脑袋,令那两人怨怼相视,数三秒就要晕菜,失去意志之前,只听得眼前的墨镜侠大笑道,“我辈岂是蓬蒿人?”
只消停片刻,耳边便出现不同寻常的风声。黑瞎子利落地转向另一边,余光里有人抽了刀向他劈来,他心想,这是买二赠一的单机游戏么,怎么打掉两个又多了一个。尽管背对,他仍反手锁住此人手臂,霎时逃过一劫。
不料身后的人滑如泥鳅,舞蹈一般松了钳制,抵着他后背翻跟头,还顺势蹬了他后背,才重新落地。对手没有放过任何可以攻击的间隙,拳风一阵接一阵袭来,黑瞎子只有堪堪抵挡。庭院哐当作响,叶子簌簌,游鱼已然惊动,惹得池水乱弹。
这人的搏斗术与前两人的胡搅蛮缠不同,杀招致命,但姿态松弛。黑瞎子伸手击他的腰,与他过肩,又侧头躲过一脚,脑中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首春之声圆舞曲。几段周旋,黑瞎子夺回先机,绊住对手,令他脊梁撞在自己肩窝。心里的音乐快播完了,黑瞎子就笑道,“歇一会儿,解雨臣。”
对方闻言,从他身前离开,撕去脸上面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庭间花草弯折,一地碎瓦狼藉,几滴血溅在了石桥上,已结成乌黑色。黑瞎子拽了昏迷的两人过来,解雨臣俯身观察,皱起眉,叹气,大概是认出了来者。
走出去打电话,找人过来收拾残局,好像看多一眼都心烦。
沿着河走,运砂船停在码头,夜灯映着人来往。
解雨臣不怎么讲话,黑瞎子偶尔逗他,他便转头锐利地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黑瞎子顺口胡扯,“我听说有人来杀你,过来看看。”自然不指望解雨臣能信,话锋一转,又调侃他,“你过的什么朝不保夕的日子,三天两头被鬼敲门,仇家多得赶得上我的了。”
正常人都猜这是桩伤心事,但黑瞎子不是正常人,讲话无拘束,知道再伤心也不过烙大饼,摊开来就看清了。
解雨臣更不像随便伤心的人,只是摆手解释,他的商业体系还在建立,要除掉不少人,“再过两年就没事了。”
黑瞎子说,“当皇帝都没你辛苦啊。”
解雨臣笑着说,“有点吧,但是人要想有什么成就,就总是要吃点苦的。”
在黑瞎子以为他真的不会伤心时,解雨臣突然露出迷茫的神情,“但是如果只是吃苦也算了。每次商业清盘都会波及很多小老百姓。他们不为别的什么恨你,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家倒了,吃不上饭看不上病。”
黑瞎子这时才看出些年轻人的内核,因为年轻人不止讲理想,还要讲道义。
“你有点像在江湖里感情用事的杀手。”
这个比喻让解雨臣感到好笑,“他们给人什么感觉?”
“很美,像一个传奇。”黑瞎子说,“因为这样才当得起故事书的主角儿。”
解雨臣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他可能会说,可我不想做传奇只想做普通人;但他更可能不这样说,因为他其实想要成为传奇。解雨臣会在光芒万丈里找到自洽的路,而不是放弃痛苦追求平凡,黑瞎子是这样认为的。
解雨臣果然不再说什么,只是闻到糖油盐的香气,放慢了脚步。黑瞎子则加快了脚步,走到小摊前买两块桂花糕,递到解雨臣手里,对他说,“人是躲不过吃苦,只要做到甜比苦多就好。”
一路走到一家书店门前,解雨臣径直迈进去,问,“你看不看漫画?”
黑瞎子摇头。
就见人钻进童书角,挑了几本小册子,结账,然后交到他手上,介绍道,“我的一点甜头,给你也尝尝。”
画册封面,鼎鼎大名的史努比小狗正在拿肉骨头打鼓,欢乐又无厘头。
可河道竟然走完,书店是额外驿站,书店前就该道别,别时黑瞎子从衣兜里掏出几袋东西,笑着说,“我今天本来是去给你家冰箱送腌菜的。”
05 啊朋友再见
解雨臣来电说请他吃饭。
黑瞎子赶到人家里,一点香味没闻到,说,“饭呢?”
解雨臣看起来也刚到家不久,摘了毛线帽,卸了大衣搭在玄关,才答,“在来的路上了。”
黑瞎子颇不信任道,“来的是食材还是外卖?”
对方讶异,“你怎么知道?本来是想买菜叫你来做的,觉得不好意思,就去拜托了外头的名厨。”
黑瞎子摇头失笑,“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良心了。”
坐下,突然摸出一只鼻烟壶,又道,“新收了个小玩意,解老板帮忙估个价?”
解雨臣粗略一看,有点眼熟,一块血红色的琥珀雕了只野猪,朝代暂时辨认不出。沉吟道,“需要比对。”
黑瞎子可惜道,“好吧。”
解雨臣想了想,才说,“但是你问对人了,我这里有一只相似的。”
就带着他走到院落最北边,地面堆了许多园艺工具,逐一挪开,最后剩一只陶瓷洒水壶,泥土颜色,极不起眼。却将它扭转,逆时针两圈,顺时针三圈,就见地上一片石板徐徐推开,通往地下的楼梯随即出现。
黑瞎子望着黑漆漆的暗道,幽幽地说,“你是不是太信任我了?”
解雨臣乜他一眼,玩笑道,“你是不是要自首?”不等他回答,就说,“走吧。”
底下通道狭窄,怪石嶙峋,如果不是在解雨臣家里,黑瞎子会怀疑自己正走在哪座山上。他们七拐八折,最后才来到一扇门前。门前挂了一只鸟笼形状的玻璃柜,里面摆一对鸳鸯——鸳鸯造型的古胭脂盒。这东西看来价值不菲,悬在外头,有种漫不经心的趣味,但更像一个防盗预警系统。
解雨臣在旁边扒拉出一个小液晶屏,眼睛对上去,半分钟后传来机械音,大门打开了,灯也亮起来。竟然看见一条古街,左墙以木头砌窗,竹帘垂下来,窗外展开红白幌子,而右侧绿叶丛生,挂满灯笼,人像走在长安旧街市的夜晚。走过一个又一个木头摊子,每个摊子都摆三五个小玻璃箱,供着许多好玩意。
路过一头抬头仰望的瓷狮子,箱顶刚好摆了颗彩绣球。下一件是荷叶盖的香炉,箱外放几颗莲子文玩作陪。观世音坐在另一摊前,解雨臣为她配了一只微缩的玉净瓶,缀以柳枝。玉石佛头旁边仰着一株佛手果,颜色热烈。
“怎么样?”
黑瞎子环顾四周,发觉隐世的藏品在此怡然自得,还多几分迎人的姿态。便啧啧感叹,“古董玩意在以前也只是被日常采购的物件,这里的布置相当于送它们回家了。”
这人看着不着调,但每次点评都很厉害。解雨臣颇得意,“这可是霍家小姑娘的大智慧。”两年前他告诉霍秀秀要建一个古董藏室时,小丫头眼睛一亮。但因为对三天一看的传统博物馆布置避之不及,她提议:“做成游园会吧!我想要古装剧里的花灯街。”解雨臣失笑,却照做,做完发现效果不俗,每次郁闷时下来观光,都找回一些自我。
又走过琉璃宫灯、玛瑙白象、翡翠螳螂,黑瞎子和这些物件一起浓缩在时间里。
抬头随口问,“这些都是地里捞回来的么?”
解雨臣只笑,“不止。”侧身在空中虚指两下,“那几只差点就流亡国外了。我花了点功夫把它们从黑市里救了回来。”
黑瞎子才知道解雨臣有时也扮演夺宝奇兵:“你这里原来还是国宝收容所。”因为与九门老一辈打交道,他见过太多为家族与谜团而活的人,便觉得年轻一代也免不了心力交瘁、老气横秋。但解雨臣站在眼前,三两句话就冒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影子。少年人守卫国宝,守卫精神意气,造了座长安街,寄放些人之初的信仰。
少年人在自家的摊子前左顾右盼,终于挑出一只犀牛状的鼻烟壶,正是血红琥珀的颜色。接过黑瞎子手头的琥珀猪,透过灯光,对照着看。黑瞎子见状,也说,“这一只色泽更润,没有太多氧化痕迹。”
似乎察觉到什么,续道,“但如果在这里经年累月,保不准会氧化。”
解雨臣答,“它们都是新客人,只住一个月。下周会陆续寄存到世界各银行的真空保险柜里。”
距离下周不到两天。
琥珀猪在那头闪着光,但黑瞎子心不在焉,他的余光扫过地库的通风管道,隐蔽的摄像头,以及,某个物件。
解雨臣最终审慎地报了个价,访古游街便算结束。饥肠辘辘地回到地面,免费午餐已送到门前,拿进来摆盘、加热,滋味鲜活。茶余饭饱后多切两个橙子,又留下来刷了盘子,因此从解雨臣家出来时已近傍晚。
已近傍晚。
黑瞎子当机立断,不再去别的地方,就在对面茶厅二楼坐着,遥遥望着解家宅子。茶厅并不打烊,茶水换过几轮,一直到院里的灯逐盏熄了,屋内不再有人影摇曳,只剩下深夜风声猎猎。
凌晨两点,黑瞎子重新回到院子北面。地面的地形几乎已经摸透,而地下的七八弯道、东西角落、墙上口径,他也心里有数。凭着不久前的记忆与江湖经验,他摸了整一个小时,终于摸出来那条深藏不漏的防火通道,并拆除其中隐秘的重力感应装置。
通道钻到头,轻盈跃下,漆黑之中数着脚步走到相应位置,他打开了某个玻璃箱子。解雨臣的乐园里只有摄像头在发幽光,他对着那幽光鞠躬致歉。
要原路返回,通道里遍布尘埃与潮腥味,静谧得令人起疑,说不定在路的尽头就被一网打尽,那时该如何?匆匆思索这一切,动作却疾速,回到地上时,依然只有风声。
解雨臣当真睡着了吗?何必理会!可黑瞎子又潜到院子东面,隔着玻璃窗看进去——解雨臣正翻身,眼睛闭着,却蹙眉,似乎做了不祥的梦,那面容危险又美丽。他的心顷刻投进河底,嘴上却在无声地说,再见啦。
06 你瞒我瞒
大约一个月前,天津一座大厦的顶楼收进一批古董尖货,放出消息将办地下拍卖。解雨臣潜伏于卖场,见四周大半是洋人,顿时明白这些东西的流向。他请来公家暗中介入,使这场买卖不欢而散。因为提前掌握了牵头者的把柄,余下未登场的货物均被购入解字号的库藏。
那之后又过一周,解雨臣查到上次地下卖场的最大卖主,竟然是陈皮阿四。如果只论钱财,陈皮涉足国外市场不足为奇。然而后一天,解家眼线来报,陈皮到访了霍家别院,正是黑瞎子的下榻处。这人纵然已经亡命天涯,也要亲自进京寻他的代理人,必然是另有所图。
解雨臣那时正在调查老一辈留下的战国帛书。帛书散佚,有一部分却为霍仙姑所获,而霍家的线索很大部分来自于陈皮阿四。到底这四阿公想要什么?只有观察黑瞎子的行动,才能获得答案。出于试探,那天以后,解雨臣不再给黑瞎子送东西。
连着两周,解雨臣都选择静观其变。直到某天,黑瞎子忽然过来还礼。不仅如此,还大有洗手做羹汤的意思。解雨臣不解其意,但偏有些乐在其中,转而邀请对方一起吃了他肖想多时的烧烤。
五天前,黑瞎子不请自来,在解家宅邸帮解雨臣解决了两个麻烦。解雨臣看出他心怀鬼胎,却不由自主接下对方送来的腌菜,甚至在接下的瞬间想到,万一黑瞎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呢?
他回到家,那片由刺客造成的狼藉已经清理完毕。偌大的院子空寂,促使他冷静下来,重新盘了一遍,盘出来两种可能。一种,是黑瞎子想拿走解家的什么东西。……但另一种,是他想与他交朋友。
为了辨认是哪种可能,两天前,解雨臣邀请黑瞎子来家中作客,对方不期然掏出一只鼻烟壶,解雨臣顺水推舟,带着他参观地库。地库有如一块试金石,倘若黑瞎子来做江洋大盗,解雨臣便将确认陈家所图为何物;但若无事发生——解雨臣想,又怎么会无事发生?
有事发生,只是他没有想到会那么快。黑瞎子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就动身了,某种意义上确实杀他个措手不及。解雨臣醒来时,凭直觉走到地下,见门前一片平整,还曾感到一丝安慰。可迈进门后,目力所及,防火通道被掀了个底朝天,一只观音雕像不知去向。
白天的各种安排却将解雨臣绊住,直到当天深夜,解雨臣才抽身潜入黑瞎子家,希望寻回观音。然而,这人屋子的灯火不灭,似乎已恭候多时。今日已不同昨日,他们站在对立面上,黑瞎子却还有心送他一捧烟花。解雨臣摸不清对方所想,故不会贸然行动,他实在有些疲惫了,便决定先返回休整,翌日重来。
可惜世事难重来。翌日解雨臣再登门时,霍家别院已经人去楼空。黑瞎子连着他的各种私人物品都消失无踪,就剩一支电话,摆在石桌上,十分招摇。就这一支电话,告诉他这一个月来不是幻梦。
解雨臣返回家中,打开所有藏品入库前建的电子档案,找出了走失的观音。端详照片,那观音外形清丽雅致,但仅雕了一只手臂,独臂上还伸着六指,很有辨识度。他皱眉思索,陈皮为何费尽心思将一只流出去市场的东西讨回来?
线索自然是观音。他吩咐几个伙计将与此有关的信息全数搜集,又处理几份文件、回复数条信息,忙完见天色将晚,才突然觉得饿了。打开冰箱觅食,侧门一包黑黢黢的东西掉下来。烧水煮泡面,将方才的东西加进去搅拌,竟然出奇的香。难怪黑瞎子说腌菜是家中不可或缺之物,他边吃边想,边想边笑,笑不过两秒忽又停住,一顿吸溜。
今夜气温回升,解雨臣坐在吊篮上,深吸一口气,还闻到一些春意。连轴转了许多天,难得空闲,就开了罐汽水,抬头看星宿。还是觉得太安静,回去翻出他的卡带机,听着里头悠扬的手风琴声,小打盹了一会儿,好像一生都将这样度过。
昼夜如此交替小半月,亲信拿回资料,显示陈皮从未打算卖出那只观音,只不过被偷梁换柱,掉包到了那批地下货物中,才辗转流到解雨臣手里。
——偷梁换柱?解雨臣想到,这些年与九门有关的事情总会遇到一股势力暗中作梗。这观音像既然遭到同样待遇,很可能对九门有着独特的价值。
他皱起眉,问,“有没有找到四阿公?”
伙计迟疑道,“还没有。”
顿一顿,“那,黑瞎子呢?”
对方声音轻颤,“也没有。”
解雨臣非常能理解。如果一个人存心躲你,即使几步之遥也不会被察觉。有些唏嘘,曾尝到过真心与好意,又夹杂欺骗与背叛,如今说不清是挂念,怨怼,还是陌路。
他刻意放松了神情,以示安抚。拿起手头黑瞎子的资料,又看了一遍。
在第一次拜访黑瞎子前,解雨臣已经掌握他的多数资料,他寿命非凡,可至今是青年面貌,入行前的生平写得非常简单,家族没落、留洋修学、回国造业,入行后也只有一桩又一桩完满的生意记录,未曾有过长期主顾。
此番再次通读,忽然读出点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意味。
那人早期过得太荒凉,已经野蛮生长,不忌生死,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威胁他。像他这样的人,一般只讲利害,既然帮陈家做事,就不会真正留下多少情分。
是逢场作戏么?想到这里,解雨臣整个人锋利起来。
恰时瞥见屏幕里的观音。观音笑得祥和,好像在劝他慈悲为怀。
07 夏夜晚风
巴山楚水凄凉地,放在九月夏秋交际,凄凉是一个好词,尤其对于绕山徒步者来说,若有风携远处江流的咸湿气穿林而来,鼻息顿时舒畅,后背薄汗也随风而去。
快到了。水磨村的位置就在这座山坡之后。近来车道维修,村民都借摩托出行,但山道太陡峭,骑车对于外地人是一大挑战。
解雨臣弃车而行,有时听见蝉鸣,有时是山涧,如果在古时候,还应有猿啼。步伐交错,忽然多了一种新的声音,是奔跑中的孩童喊叫。
视野骤然开阔,能望见屋舍错落,田野是奇形怪状的碎片。解雨臣掏出望远镜,在高处隐约辨出村庄地形与主干方向。
一路走到北面,发觉真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线索指向的地方,灰砖房外晒着红辣椒和黄玉米,屋里一位小女孩正坐着等待他。
见他到来,小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他打量,“你说你是解家小九爷?”
解雨臣向她作揖,一顿客套,“正是,让你久等啦。”
小女孩却抱着手臂笑了,张嘴说些风凉话,“我这几年遇到过不少人,都说自己是张家的、陈家的、吴家的。”
解雨臣读出她意思,思索片刻才道,“我幼年跟二爷爷学戏,他曾教我一段失传的唱段,自他从台上隐退,再没有人听过。”抬头看向更里面的房间,又道,“那段戏是这样的——”
他朗声唱了几句花鼓戏,面容神气,韵律极伶俐,一时骂骂咧咧,转瞬又愁肠百结,那尾音婉转嘹亮,竟让人有些恋恋不舍。
另一人循声走出来,叹道,“我还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小女孩跑上前,开心地叫了一声,“奶奶!”
这才是他要找的人。
过去两月,解雨臣走过很多地方,终于问到那尊观音的新线索——这物件竟然并非孤品,而其实有一对。另一只的主人似乎曾与九门来往,现已归隐山林,老家在三峡一带的无名小村里。解雨臣好容易与对方取得联系后,才约到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那位几乎被人遗忘了的物主,就是眼前的老太太,乌白头发上别一朵簪花,还抿着淡淡的唇红,她怀想道:“我早年随九门做事,有幸听过二爷的梨园戏。那又是几十年前了,今天再次听见,一下感觉年轻了好多岁。”
小女孩重新为他泡一壶茶,解雨臣道谢,又安静听着,并不着急问询。
直到对方拿出那尊独臂观音,问,“小九爷,你可知这尊雕像的含义?”
解雨臣猜测,“也许是哪个地方的开门钥匙,或者是某种地图密码。”
她笑了,“多数人都这么认为。”
解雨臣眉峰一敛,又听对方续道,“但其实它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它只是一个用来找到我的凭证。因为我保管着一条消息。”
观音原来只为指路,这真是兜了一个大圈。解雨臣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九门常用的防盗方式。上一辈人或许已察觉一些九门中人被逐渐替换成了别的势力,若要隐藏关键信息,必须移交外界。
解雨臣庄重地看着她,她旋即说出自己守护多年的信息:“吴家曾挖出一套战国帛书,有一份流去国外至今没有找到。但据我们所知,那份帛书已经移交给尼泊尔的一个寺庙保管。”摊开一张地图,指着上面的红圈,“这是寺庙的位置。”
解雨臣攥紧了拳心。不知陈皮的那一只是他自己的还是从哪里得到的?陈皮知道观音的秘密了吗?近半年只查到他在西北活动,陈家似乎还未掌握南亚的资讯。
老太太接着告诉他,那座寺庙的老住持最近因疫病而逝,庙中为清扫、法事与吊唁关闭三月,最好来年开春再前往。
观音带来的口讯与他近两年的调查不谋而合,他感到振奋,却又风声鹤唳,多巧啊,自己就好像被什么推着走了一样。
这家人不知他在皱眉想些什么,只是为他准备好晚饭与留宿用的床褥,便于他明天白天再下山。小姑娘拿来一只粉颜色的枕头,在门口端详他,突然问,“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哈?”解雨臣难得愣住。
她吐吐舌头,“没什么,你真好看。”
转身出了院子,推出一辆摩托车,老太太跟在她身后。
“你们要出去?”解雨臣问。
“是啊,我还要带奶奶去见一个人。”她感到有些无聊,又说,“你下午唱的是什么?可以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解雨臣笑了,摆手便开始吟哦,真有点戏台做派。
小孩儿连连鼓掌,一翻身上了车,载着奶奶飞驰而去。
解雨臣目送她们,回头掏出一本漫画,坐在院子里翻页,见这小狗有时也戴墨镜,有些念想一闪而过。
女孩儿的摩托车一路飞到村子的南边。
南边小瓦房的门半掩着,奶奶告诉她,今夜见的人是个秘密,谁也不能说。她们走进去,奶奶喊了声“三爷”,语气激动又恭敬。被叫做三爷的那人约莫四十岁,有些怅惘般答,“前辈,好久不见啊。”
他们开始交谈,声音低得听不清。
“你们村也有人唱花鼓戏吗?”
谁在讲话?
小女孩转过身,才发现这屋里还有第四个人,这人更加年轻,身形颀长,但昏暗灯光下仍戴着副黑眼镜,嘴角一直带笑,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她炫耀地点点头,“是啊,一个漂亮哥哥。”
那黑眼镜闻言感叹,“真是人杰地灵啊。”
奶奶与三爷又寒暄了一阵,三爷才重新坐下,点了一旁的黑眼镜,问,“最近都去哪了?内蒙回来以后就没见过你。”
黑眼镜答,“内蒙那趟眼睛不太好使了,多亏您照拂。后面我去了德国,看看四阿公答应我的事有没有下文。”
三爷递给他一支烟,“有没有下文?”
黑眼镜接了,点火,“有。他把我的一位故人接过去治疗,为她多续了半年寿命。当然喽,离长命百岁还差很多啊——”吐一口烟,“沾四阿公的光,我也去看了看眼睛,多少好些了。”
三爷说,“你们算两清了吧。”
黑眼镜点头,“三爷有活儿找我吧?”
三爷让他凑近些,讲几句悄悄话。
黑眼镜听完一愣,沉默一会儿才说,“明年的事情,怎么现在就找我。”
三爷道,“预订啊,让你空出时间来。”
黑眼镜笑,“如果不是三爷面子大,我可真不想接啊。”
那位三爷就拍了拍他的背。
小姑娘倚在门边观看,左耳进右耳出。大人的事情她提不起兴趣,但难得一屋子里站这么多人,真像是话本书里才写的事情啊。
黑眼镜走到屋外,小姑娘抬头问,“哥哥,你视力不好吗?”
对方就把剩下半支烟掐了,蹲下与她平视,不好意思道,“是啊,我学习太用功了。”
她看着那深黑的镜片,心想好酷,笑着说,“我教你做眼保健操吧,要坚持做哦。”
黑眼镜微怔,伸手拍拍她的头,“谢谢。”
夜凉如水,一扫白天的燥热。黑眼镜闭目仰头,直叹了句舒服。晚风不知要往哪里去,经过不远处一座小灰砖房时,掀起漫画书一角,正好为一个年轻人翻了页。
08 饮血
车窗不时擦过狂野生长的树叶,群山间扬起尘沙。走在从加德满都到南部平原的必经之路上,这辆越野车已经长途跋涉五小时。更远一些的林草间,两三个人伏着。他们各自扛一把火器,正在等待这辆车经过。
眺望镜中,一个穿素色休闲外衣的男人坐在车后座,与情报所说的粉衬衫不同,但模样别无二致。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过干完这一单才能回家过年。
沉默着倒数,十秒、九秒——扣扳机的时机快到了。
不妙。在默数至五秒时,路的斜对面突然连续飞过来什么,以抛物线之势,直奔向伏击者的太阳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人就被接二连三袭倒了。
捂着头踉跄起身,才看清散在地上的是一颗颗浆紫色的无名小果。等他们发觉自己也只是螳螂时,那车已扬长而去。咬牙四处张望,竟然没找到黄雀所在。
黄雀停在枝头,和黑瞎子站在同一水平线上。黑瞎子将剩下的野果试探着递过去,但被拒之千里,黄雀飞走了。他只好从树上跳下来。
落地的声响吸引了另一头在吃草的犀牛,它不确定地看过来,很快走远了,好像被吓到了。黑瞎子朝犀牛的背影扬手,有些遗憾自己破坏了别人安宁的午餐。
回头一望,那伙人自草丛间开出一辆面包车,摇摇晃晃碾过泥沙路,向着越野车的方向追去了。
黑瞎子无动于衷,在路边坐下,叼一根狗尾巴草,观察公路上的汽车。大客车与小货车居多,但也能等到一辆又宽又长的,从远处呆头呆脑地驶过来了,他站起来侧身挥舞。
不太熟练地说着当地的话,问那货车司机,“是不是去奇特旺?”对方打了个哈欠,才点头,回神时自己已被请到邻座。就见这个戴墨镜的男人掌着方向盘,从背包里掏出一瓶能量饮料贿赂他,热情道,“我帮你开吧。”
货车一下子提速两倍,窗外景物呈现出如同被暴雨泼洒过的虚影,车里的人左倾右倒。掠过方才见到的客车、摩托、吉普,视野重新出现那辆面包车,黑瞎子忽然一笑,加速开到前头,又疾行一小段,转过方向盘,急急停下了。
司机探出头,看见自己的货车歪斜,居然截住了整条窄道。但在他开口质问前,有人敲响了车门,似乎是后方被挡住的车主,是一张东亚脸孔。
黑瞎子摇下车窗,抱歉道,“好像抛锚了。”
抛锚可不是这种效果。司机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当即将他赶了下去。再打火时,发现车卡在一个险峻的位置,前轮还陷在了土坑中,一时动弹不得。
黑瞎子则挨着他的杰作,对那位东亚人说,“不如别追了,和气生财。”
对方一愣,转瞬了然,露出阴狞的神情。
看来他猜中了,这伙人讲中文。
东亚人拔出短枪指向他。
他摆出投降的姿势,两秒后,赤手空拳出了招。顺走那武器,还扭了人手腕,那人因此看着像个招财猫,他忍不住乐呵。面包车上的其他人见状,也跑来迎战。被堵在更外围的车主们听见动静,都往这边来,很不满地怒喝。
黑瞎子于是停手,一把跳进原先的货车里,将司机挤到另一边去,握起手刹、脚踩油门,这货车不住颤抖,在后轮快悬空之时骤然转向,疾速远离了闯祸现场。
司机这时已知道自己摊上了妖魔鬼怪,心戚戚然,只求毗湿奴神保佑,却听见面前这男人有些蹩脚、但又莫名诚恳地说,“我帮你开吧。我真的也去奇特旺。”
解雨臣应该快到了。货车翻过又一座山,黑瞎子叹了口气。
是啊,解雨臣。他读了一整年文玩收藏业的周报,也没见过解雨臣的脸,只有在与行里人闲聊时,才听到些风声,说的净是解家人去了哪座山、下了哪个斗;一些人倒戈另一些又被收买了;那家拍卖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快要上市了。
简直成就惊人,黑瞎子偷走的那尊观音,好像没有偷走他半分好前程。黑瞎子想,这样解雨臣是不是就不至于记恨他?等时日流走,或许都不再记得他。这样最好。
然而,他们似乎永有些念念不忘的回响。例如吴三省偏偏找了他,让他跟着解雨臣去尼泊尔,要护他周全。黑瞎子既招惹了人,又躲不过,只好在暗处守着。
因此,在解雨臣换了辆车驶入塔鲁族的村落时,他也只是站在另一小村的山坡上遥望,点燃一根烟。
太阳还未下山。那片村落并无异样,目力所及,倒是有两个眼熟的东亚人向他走来。
他们上下打量他,“你是黑瞎子吧?”
他吐了个烟圈,“认错人了。”
对方并不理会他说了些什么,直接伸手要钳他的脖子。黑瞎子将手上的烟扔出去,火光正中对方眼角,烫出一个小痕。另一同伴踢向他的裤裆,他翻身避开,摆手笑着说了句“太狠了吧”,随即眉目一凛,凝神与之对打。
实话说,他刚从长途山路下来,饿了半个白天,已有些疲惫。但对这些三番五次的麻烦,他从不心慈手软,卷起地上落叶沙沙、烟尘滚滚,呛得那二人咳嗽连连。他也趁机停下喘气,就听见身后一声枪响,子弹向着后脑勺飞来,他迅速偏过头去,好险!
可是下一秒,一枚钢针已扎上他的脖子。
那枪声掩人耳目,将飞针的声音彻底盖住了。
丫玩儿阴的啊。
两个东亚人早停了手,只见这黑瞎子逐渐没了力气、意识模糊、倒在地上。
他们绑牢这人的手脚以后,朝他泼了几盆凉水,直到他醒来。
头儿走上前,卸了他的墨镜,见他因日落的光华而紧闭双眼,感到十分愉悦。
黑瞎子舔了舔唇角的水珠,说,“谢谢,我的确有点渴了。”
对方笑了,“你记不记得广西那一遭?”
他摇头。
一只疯狂的拳头砸在脸上,喉口一腥,渗出血来,他咽下去。
“你害死了我的几个兄弟,他们的忌日又要到了,我正好送你下去。”
黑瞎子恍然,原来受命袭击解雨臣的,还是他自己的仇家。
听见背包被翻开,他的东西悉数倒出来,换成了别的什么装进去。几分钟后,他们将背包也绑在他的背上。异常沉重,应该是满袋的石头。
他被拉起来,拖向某个方向,泥土愈发松软,闻见腥湿的水气。
那带头的笑道,“永别了。”
他咕咚掉进河里。
河流比想象中的更深。背包拽着他快速下落,滑溜的小鱼从身边逃开,水中藤曼刮过他的脸,岸上的嬉笑怒骂却凝固成了遥远的回声。
太阳此刻近在咫尺,因河水折射而散成星点的光斑,一时间如梦似幻。四季温暖的南亚,只有在这时才有些冬天的痕迹。他确实感到冷了。
水漫进肺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仅剩的氧气终于流走。漫长的寿命如果能因为一场意外而终结,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在河水尽头,有个女人向他招手,她面目模糊,可能是母亲,可能是初恋情人,可能是恩人,也可能是刚刚逝去的恩人的女儿。母亲许多年来从未入梦,她是不是母亲?
他一路跑去确认,穿过无数道门,可突然被拉住了。
他回过头,只看见一张不需要确认的脸,这张脸他永远遥望与祝福,现如今伸手抚过,无限柔情般问——他妈的,这算不算提携玉龙为君死啊。
09 狭路
黑瞎子张开眼睛。他挨着一棵大树,抬头见天色已变成藏蓝,遥远云层之间映着浅紫的晚霞。更近处的河岸长出涟漪,是一群水鸭游过。
一个少年坐在对面,见他睁眼,惊讶道,“你醒啦?还以为救不活了。你不知道,我们当家刚才——”
戛然而止。那少年望向他身后,他跟着转头,就见有个人站在另一棵树下,这时合上手机盖,正要走过来。
哎呀。
黑瞎子身上湿漉漉的,手脚仍被捆住,眼前没有任何遮挡,看上去很狼狈。
但他的保护对象似乎并不嫌弃,笑盈盈走到他面前,很新奇地看着这双眼睛,在他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以前,怜惜般抚过他的眼皮,问,“还有别的眼镜么?”
他笑,“皮衣里头还有个暗兜。”打算自己掏出来,便用左手摸了几次右边袖口,找藏在里面的小刀,好把碍事的绳索斩断。
这点窸窣的动静,令解雨臣瞬间敛了笑,唰的抽出一把匕首。匕首抵在喉口,刀尖刻薄,金属的凉意贴着皮肉,然而,黑瞎子只看见解雨臣手腕上的木珠子——那串褐金色的、漾起水波纹、保留了古旧花果气息的珠子,正在此刻闪着莹润的光。
黑瞎子喟叹,“你好像瘦了。”
解雨臣扫了他几眼,“你倒是没怎么变。”
一手掌着刀,另一只手摸进他的里衣,寻欢作乐般挨着他的侧腰、胸膛、脊梁,游弋片刻,终于找到那个衣兜,拉开拉链,夹出一只半湿的墨镜。
大发善心帮他戴上,退一步,颇满意地看着他,好像他又变回了那个完整的黑瞎子。
不过,解雨臣似乎不打算放他自由,反而问,“绑了你,能去跟陈皮换点什么?”
黑瞎子不无遗憾道,“换不到什么,我已经跳出来单干了。”
对方眯起眼睛,“那这次是你自己要来抢我东西了?”
黑瞎子斩钉截铁,“不是抢你,是来帮你。”
解雨臣并不反驳,指着那位少年道,“嗯,你是帮我解决了不少麻烦。”
这小伙计在后方跟了一路,方才同他汇报,有伙人想要伏击他们,但出来一个戴墨镜的高个子将那群人拦下了。那人飙着货车把伏击者引去另一座村里,还差点英勇献身。
但解雨臣仍然试探,“不过等你把小鱼小虾都扫光了,就好对付我了?”
黑瞎子一乐,“我是不是把你想得太了解我了,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对九门追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所以我不明白,你这些年在折腾什么?”
“无非就是钱和人情。活得太久,有太多人情要还了。”黑瞎子笑道,“伤脑筋啊。”
解雨臣注视着他,忽然扬起刀劈过来,将那恼人的绳索砍断了,“我比较记仇,你还欠了我个大的。”
“是啊。”
解雨臣将不知从何处寻回的行装扔给他,说,“你走吧。”
黑瞎子接住,“好的。”突然背过身去——“阿嚏!”
解雨臣沉默。黑瞎子不自觉吸了吸鼻子。解雨臣就说,“跟我走吧。”
黑瞎子行注目礼:“好的!”
塔鲁族人住在吊脚草房里。通常外墙与顶盖分别是泥土和茅草,看着只有朴素的黄褐色。但这一家人在当地算得上富裕,房子盖了两层,屋里也更宽敞,摆满颜色鲜艳的装饰物,墙壁上还印有一些手印与动物图案。
黑瞎子试图分辨都有哪些动物,顺手将湿透的里衣换掉,露出劲实的背部肌肉。两只、三只鹿,他一通盘点,差点忘了干净衣服还没套上。
墙右侧造了扇小木窗,木窗糊一层薄纸。黑瞎子在右边角落又找到一只鹿时,已挨近窗户,偶然瞥见窗边的人影,昏暗的电灯照着那人的轮廓,竟然意境悠远。
他推开另一半窗户,探头问,“你找我?”
解雨臣不晓得在那站了多久,拎起一只小箱子递给他,“喏,这个专治龇牙咧嘴。”
打开一看,全是瓶瓶罐罐。跌打酒、酒精棉球、感冒糖浆、破伤风针剂,诸如此类。
黑瞎子摸着嘴角的血痂,忽然笑了。
房间外响起一阵风铃声。
解雨臣与屋主人坐在桌前谈话。屋主便是这一趟的向导,对寺庙附近乃至原始丛林都很熟悉,不仅如此,还会讲中文,时常与华人老板往来。
不过现在,他们并没有讨论天气、地形或者禁忌,而是各自捧着一把黄铜铃铛,正在用红线与流苏串起来。
向导说,在他们村子里,风铃要挂在房门上,夜里才能驱赶魔鬼。今天既然来了这么多客人,那更要多做几个。
黑瞎子也拉开椅子坐下,看解雨臣在旁边打完一个小结,笑道,“解老板,你还真是入乡随俗啊。”
解雨臣仍专注看着铃铛上的小孔,“我是在降妖除魔。”
黑瞎子闻言大受启发,也拿起一只落空的铜铃动工,“那就是行善积德了。”
解雨臣摸来桌上的剪刀,还在找线,这时推推他的手,示意道,“那个给我。”
黑瞎子移开手边,见到一团红线。他抽出一小股,红线便在桌上延展开来。将红线放在解雨臣手心,自己牵了另一头,也开始缠铃铛。
解雨臣抬起头,忽然顿了一下,把剪刀放下了。
迷信之际,向导的太太走了进来,有些不安道,“有几个陌生人在屋外转了几圈,刚刚被我一问,跑走了。”
二人登时警觉,站起来,置小铃铛不顾,也冲了出去。
解雨臣跑向那道飞逝的人影,边跑边问,“要杀的是我,你跟来做什么?”
黑瞎子似乎被他逗笑,“说来你可能不信,他们刚刚先把我杀了。”
解雨臣才想起这茬,哈哈大笑,打定主意捕了他们。对方分散在稻田中,夜幕下难以辨清,黑瞎子却得心应手,提醒道,“八点和十二点方向,交给你。”转身就朝另一边去。
解雨臣果然找到敌影,见那两人像老鼠一样飞窜,感叹这年头当刺客也很不容易,连刀头舐血都要这样坚持不懈。
然而,他们专门引人到此,很可能布下了奇怪的陷阱。解雨臣扫视地面,一片昏暗模糊,心道不妙。停在原地听脚步声,有人从左后方袭来,他弯腰倾倒,抬脚踹过去。
不远处发出上膛的声响,他仍原地不动,只带出随身的刀片,刮向那枪手的另一只眼。
与他搏斗之人在刻意避开他右侧的谷地!
解雨臣了然,亮出蝴蝶刀,绞了对方一只手,在他因痛而松懈之余,将他一把带向右方。那人登时大叫,欲跳脚而不得,似乎两足都见了血。看来那野草丛覆着的全是暗刀。
四周安静下来,解雨臣抱臂等待。
两分钟后,黑瞎子拖着三个人走过来。解雨臣摇头说,“太慢了。”
一人拖俩,将这群人一路拖回村子里,全部锁进塔鲁人的屠宰场中。
解雨臣连舀三瓢井水洗手,才回到向导的屋子,不好意思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明天可以帮我打一下报警电话吗?”
黑瞎子站在一旁,闲闲道,“你的命很值钱啊,到底谁这么恨你?”
解雨臣望天。星光闪耀,就像窥视人类命运的眼睛。
“不想知道,让警察叔叔来问吧。”
10 借观音
11 动物世界
翌日再来寺庙,门外多了一支队伍,正与住持交谈。等到住持抽出身来迎他们,解雨臣走上前,颇敬重地施了礼,将手中信物递过去。
向导代他说,此番是前来取回寄存的帛书。
住持点头,却皱眉不语。
带着他们走进神殿旁边的佛塔,看见一层层木匣,却像被谁乱翻了一通,有几层还空空如也。左边地上,隐约留下一串泥泞脚印。
住持说,三天前,有几个木匣被卷走了,那张帛书就在其中一个盒子里。
乍一听,犹如天方夜谭不可理喻。
解雨臣沉着一口气,细细地问了一遍来龙去脉。
按照向导的转述,半个月前,这座寺庙举行节庆仪式,上下清扫翻新,有信徒因此送来一批阴沉乌木,僧人便拿来做了木匣,放置舍利子与小件藏品。然而,新木匣带着独特的花果香,竟然吸引了一群动物到访。
通常来说,寺庙里有专人应对在周边游荡的猴子、浣熊,不时要投喂些苹果香蕉。可上周这位专人告假,令动物们饿了几日,只想寻找昔日的免费午餐。于是在僧舍酣眠、佛塔翻新、疏于看守之际,它们闯入佛门,带走了几排木匣。
因为舍利子丢失,这几日僧人们都定时在经堂诵经,以表忏悔与祈福。
“这种事情我在西游记里都没见过。”黑瞎子听得啧啧称奇。
这种事情……解雨臣一向不信。
但这是在尼泊尔,猴子在庙宇称王的地方。而且——他看着手腕的木珠子,没头没脑地想,就是这么巧,世界上确实有香喷喷的木头。
“应该是猴子,恒河短尾猿。”来者拿着放大镜看足印,讲中文。“这一带的猴子分散在四五个聚落,不太好找。”
另一人用本地语言向住持解释。住持听完,愁容满面,转告解雨臣的向导,“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加入这支队伍,寻找心中所想。”
解雨臣拧眉思索,最终同意了。
黑瞎子喜出望外,快乐无边,摇着解雨臣的肩膀,“开心点,马上要当科学家了。”
这是一支科考队。除了尼泊尔人、中国人,还有几个美国人,各自担任生物研究、安保和后勤工作。他们过来记录奇特旺的物种和生态,顺便应了住持请求,调查猴子踪迹。
解雨臣、黑瞎子和几个僧人加入了队伍,但伙计留在寺庙。解雨臣让他们多与僧人聊天、多转悠,好观察地形、摸清布局。他总有后手。
从寺庙四周开始找起。先找出猿猴爱吃的果树群所在,再在附近监听叫声、观察动静、寻找足印。这些工作要由专业的人完成,解雨臣和黑瞎子属于外行,被安排去协助水域科考。
河流在寺庙东南,据说是喜马拉雅山流下来的七条河汇集而成。此时二月,水位不深,但流经热带平原,依然宽阔温暖。
“那里有一只很大的……鸭嘴兽?”解雨臣抱着望远镜蹲在河边,稍显疑惑。
“是鳄鱼吧。”黑瞎子远远看着,不确定道。
“……”中国科考员闻言瞟了他们两眼,认命道,“是恒河豚,珍稀物种啊。”
解雨臣这回看清楚了,兴奋地说,“这只是淡蓝色的。”
科考员眼睛一亮。前些天见的都是灰豚,难得遇到一只蓝的。便掌了长焦镜头,急冲冲去录像了。
黑瞎子接过解雨臣的望远镜。圆玻璃孔中看见恒河豚在水底绕圈,突然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他笑着说,“它有一颗海洋之心啊。”
端着望远镜四处看,忽见林草抖动。
是猴子出现了么?
可接着,那边传来一声嘶鸣。
青草丛中出现一抹鲜棕色,黑瞎子定神细视,那竟然是一匹马。
解雨臣也听见了,站直眺望,“热带丛林里怎么会有马?”
意欲走上前探探。
队里的僧人见他们放下了手头的记录本,整理背包往外走,旷工离队的架势,登时过来问了句什么。听不懂,旁边的科考员翻译道,“他说,你们去干什么?”
这喇嘛是来当监工的么。黑瞎子心道。
解雨臣回头,神情严肃,“报告,发现了新动物,我和他去看看。”
黑瞎子闻言转身,敬了个礼。
科考员忍不住笑了,像是觉得这俩年轻人有那么点可爱,“批准了。”
那处看着枝蔓丛生,实则相距不远。
马儿见了人来,却不躲闪,趴在原地低鸣。它的鬃毛欠光泽,耷拉着;背上套了绳索,有经年拉拽的痕迹;蹄子周围连着铁链,前后各一只脚在蜿蜒渗血。
“是个逃兵啊。”黑瞎子拍拍马背,又改口,“是个勇士才对。打倒封建命运,劳动小马站起来。”
拉开背包,翻找起什么,却没见着。解雨臣已将医药袋递来,“在我这儿。”
黑瞎子赞许地看他一眼,掏出袋子里的碘酒、绷带和钳子。
数了数,随身带的医药工具并不算多,现如今用来多管闲事、慷慨消耗。
解雨臣将马身上的绳索、铁链、碎布条都去掉,又摸摸它的头,见那黑亮的眼珠子眨巴出几滴泪来。
“哭什么!又不会让你死。”解雨臣不吃这一套,笑着骂它。
黑瞎子三两下清了血口,也探过来捏捏马脸,逗它,“真没出息啊!”
通讯器突然响了。那头说,发现了猴子的踪迹,推断是进了丛林深处,让他们快跟上。
解雨臣答,“请等我们两分钟。”
黑瞎子又蹲下去包绷带,一边缠一边说,“你好像对猴子没什么兴趣。”
解雨臣拨弄马鬃毛,漫不经心道,“也还是有一点的。”
绷带缠好了,黑瞎子揪着马耳朵,耳提面命道,“南边有连绵的草场,你去没去过?快跑去开开眼。”
马儿慢慢站了起来,目送他们向北离去。
北面是一大片婆罗双树森林,进去要先溯河而上。科考队请了塔鲁人来划舟,因为水里藏着鳄鱼,只有他们有办法对付。不过这一趟渡河却几乎没见到,也许鳄鱼延续了上个月的习性,仍在冬眠。
林子里几乎是一个新新世界。热带地区的木棉花在二月已经开放,像红霞点缀整片翠绿。叫得出名字的,还有参天的菩提树和无花果树。地面上有颇多危险物种,科考队提醒道,这一带时不时会跑出几只懒熊、野猪或者土狼。
领队的讲英文,问,有没有人能爬上去看看?——猴子总是在高处。
无人噤声。
解雨臣摇摇头,想,好久没玩儿了。就掏出手套,挑了棵高高瘦瘦的树,走过去。黑瞎子拦住他,递来一串绳索。他摆手拒绝,黑瞎子坚持不懈,“你要是掉下来了,我的生意就黄了。”
“我要是掉下来了,你接不住我?”解雨臣嘲笑他。
黑瞎子不理他,拆了绳索在他腰间环了一圈,好像还留着刚刚缠绷带那股子劲儿。
不过,确实徒手足够。解雨臣跳上树干,像一只轻巧的青蛙,蹭蹭登到分岔处。众人仰望,都没想到此人如此牛逼。那中国科考员带头鼓掌,心想我国际考察队果然不养闲人,虽然这小子认不出恒河豚,但人家能当孙行者使啊!
解雨臣巡视四周,听对讲机那头问,“见到猴子了么?”
“暂时没有。”顿一顿,“这上面有好多鸟。有一只是红色头冠,还有一只像鸽子,但是翠绿。”
黑瞎子恪尽职守,提笔速记,“接着说说。”
“还有两只牙尖嘴利,嘴上像长了黄色的角,不过翅膀却是黑的。”
“八成是双角犀鸟!哎呀,哎呀!”科考员心情激动。
“等等。的确有猴子在晃悠。”转头确认太阳的方位,“往西北去啦。这附近没看见他们的巢。”
“那行了,下来吧。”黑瞎子道。
抬头一看,解雨臣在高高的枝头上坐定了,手搭在膝盖上,闲适自在,“等会儿再说吧。”
队员问,“他怎么不动了?”
黑瞎子笑,“忙一天了,让他度会儿假吧。”
12 如此星辰如此夜
太阳下山的时候,解雨臣忽然给他使了个眼色。
队伍正在寻找空地扎营,他二人特意走到林草茂盛处,四顾无人,解雨臣说,“我数三秒,咱俩一起跑,别被发现了。”
黑瞎子一挑眉,“你终于想通了?”
解雨臣莫名其妙,“什么?”
黑瞎子正义凛然,“翻身农奴把歌唱,永远打工要完蛋。”
解雨臣上下打量他,“你早上可是还很期待当科学家啊。”
黑瞎子痛苦摇头,“我也没想到科考队禁烟啊。”
解雨臣大乐,笑着教训他,“丛林防火靠大家!”
队伍还在那头争论着什么,连小动物跳跃而过,也无暇顾及。
解雨臣半蹲着,凝视他,无声地数,“三、二、一。”
节拍打完,他们同时溜向树边,拎包,绕到树背后,碎步挪走。解雨臣指了个方向,是南边的河流与草场,他想回寺庙。
黑瞎子走在前面开路,地上多荆棘碎石,稍捎疾步就带得草木窸窣。他们放慢步调,见河岸就在眼前,来时乘的独木舟却不见了。
“——停下!”
黑瞎子恍若未闻,忽然加速冲刺,在半人高的树丛中一下没了影。
解雨臣却回头。身后发怒般蹦着某个英文单词的,正是早上那喇嘛监工。
他立马转回前方,置之不理。眼见黑瞎子已拉开一段距离,他边跑边思索,是跟上去还是换个方向逃。
与此同时,僧人停止了怒骂,飞出一把小刀袭他。
解雨臣分心去听背后的暗器声,偏头躲避,但脚步并未减速,啪地踩在一小块霸道的碎石边沿,脚腕一歪,差点失了平衡。
那刀从他侧脸掠过,直扎在斜前方的树上。僧人并不气馁,迈了脚步追来。解雨臣目不斜视,单脚跃过横七竖八的枯木,复奔跑一段,看见前方丛林密集,眼前又一棵大树,果断藏于其后。
骁勇的僧人逐渐逼近了。他旋着脚腕,等待某种辣意褪去。闭眼闻声,一时举棋而不定。
啁啾。这是头顶小鸟在摆谱,五线谱。
喀嚓。这是枯枝折断、草叶踏碎、泥石滚动。
哒哒、哒哒哒。隐约传来的、很耳熟的踏地声,由远及近。
“解雨臣!”
蓦地睁眼。
望见黑瞎子从西南侧御风而来,竟然乘着一匹马。飞禽走兽、飞沙走石、飞花落叶,全部为他让路,他轻摇缰绳,驾!那马儿便撒脚快活起来,两只脚蹄子还缠着绷带,但未愈之伤已不能阻挠它此刻迎风奔跑的志向。
金色的夕阳洒在他的前额,他就好像拥有了无限光明,头发飘啊飘,胸膛荡啊荡,笑容极灿烂。解雨臣一晃眼,错觉见到八旗小少爷驰骋草原千里,誓要与山风同路、与日月同奔,看不见一点忧愁。见到旁人困于方寸,也只是挥挥手大喊,“上来!”
解雨臣直勾勾瞧着他,像被施了定身咒。
黑瞎子吁了一声,马儿堪堪停驻。他倾身、伸手,见面前人一动不动,诧异道,“快!”
解雨臣这时才如同解了咒,将手交出去,借对方之力翻身一跃,也登上马。
“愣啥呢?”黑瞎子在前头问。
“看你太威风,心里有想法了。”解雨臣笑。
“什么想法?”
不等他答,黑瞎子倾身一斜,驾马跨过横木,突然道,“低头!”
解雨臣照做,一把砸在对方背上,躲避半空的枝杈。
“我下次也要出点风头。”解雨臣说。
虽然此刻他还没从黑瞎子的后背上拔出来,不仅捞不到风头,还有点像缩头乌龟。他懒洋洋地觉得这么挨着还挺舒服。
黑瞎子由他靠着,纵马转向另一空旷小径。顺了顺马鬃毛,笑道,“行啊。这小家伙跟了咱一路,这次是我刚好瞅见它,下次你来。”
“动物可比人有人味儿多了。”解雨臣低声道。
“我不是也来找你了。”黑瞎子说,“不能一概而论啊。”
“你是想着你的生意吧。”
却听前方默了一阵,“要是只图钱才好呢。”
解雨臣重新抬头,“也是,你可欠我不少。”
回头看,那喇嘛早不见了。他们置身丛林深处,树木环绕,空出一小片天空。马步踢踏,一派郊游好景。
但是……这一片是哪里啊?
恰时黑瞎子轻轻一拉绳子,悠悠闲停下了。
“走错喽。”解雨臣从马背上跳下来。
“先吃饭吧。”黑瞎子也下马,将挂在马侧边的背包摘下,翻出一袋干粮给他。
见他不为所动,开解道,“现在回到寺庙也不太平,那和尚可不简单啊。”
解雨臣拎了吃的,顺势分析,“和尚怎么会功夫?又不是少林寺。”
“你是说,寺庙里有敌人?”
“不止来了外人,连住持也在撒谎。”解雨臣眯起眼,冷笑,“那几层的木匣不过小小一个,根本装不下一卷帛书。而且我收到伙计的短信了,今天寺庙没有再办诵经会。”
“这么说,他们之前是在演戏。”黑瞎子咬一口饼干,转过弯来,“不对,你哪来的信号?”
“刚才那棵树够高,勉强有一点。”
黑瞎子摇头失笑,心说这人真是一心二用专家,你以为他在登高看风景,其实他已经暗暗摸清所有线索了。解家人啊,从来不休息的么。
想罢,将解雨臣给的信息盘了一遍,了然道,“所以让我们入队去找一个永远找不到的东西,也只是等着我们自己放弃。”
“那科考队当了冤大头啊。”黑瞎子笑。
“这种闹剧玩一天就够了。我在物种日志上留言了,那个中国组长应该会叫停的。”
天色已晚,席地而坐。头顶着满天的星子,在此地好像伸手就能触碰。
解雨臣的饼干啃到一半,黑瞎子掏出来一只皮质水袋,半月形状,好像活在古代。
盖子拧开,居然是扑鼻的酒香。
“哪来的?”解雨臣奇道。
“一个醉和尚藏的酒,我溜达时看见,找他讨的。”黑瞎子咕咚灌了一口,逍遥叹气,此情此景能有口土酒喝,神仙也不当啊。
“当和尚就这么闲吗?”解雨臣有点羡慕。
黑瞎子把酒壶递给他,“也不是,他在打扫一处角落。那里基本没人,不知道在扫什么。”
解雨臣立马闻到浓郁的苞谷味儿。
黑瞎子续道,“我就问他为什么扫,他告诉我,老住持吩咐的,每天都要扫。
“还说,扫干净了才好等人。”
解雨臣喝了酒,转头看他,见他笑意加深,似乎已猜到此人乃破局关键。
“咱们得回去会会他。”解雨臣说。
翻开手机盖,只有嘀一声,电量告急。
打不了游戏,解雨臣低头扒拉旁边的背包,想找寺庙的地形图,冷不丁摸到一个方块儿尖。什么东西?
捞出来看,一只炫彩魔方稳稳停在掌心。
噢……摸错包了,这是黑瞎子的。
黑瞎子这时看好戏似的看他,“我听说你们解家人都会解九连环。”
解雨臣面不改色,“可这是九宫格。”看着这只近年风靡的玩具,上下转了一遍,又道,“你好潮啊。”
黑瞎子摆手谦虚,“我也是从货车司机那里顺来的。”见对方不好下手的样子,伸长脖子打探,“解当家,你不会啊?”
解雨臣闻言一笑,“没事,我有我的办法。”
说完,伸手就开始掰魔方上的贴块,意图整个拆掉,好重新拼成自己想要的颜色。
眼见如此,黑瞎子一把夺回来自己玩,手风劲疾,心法流利。
解雨臣旁观,见夜色昏暗,便指着几种颜色问:“你分得清楚?”
对方被他逗笑,“我是半瞎,不是色盲。”砌好两面色块,续道,“再说了,越黑我看得越清楚。”
解雨臣也发现了他的特异功能,由衷感慨:“你这眼睛还是一把利器啊。”
黑瞎子不再说什么,看着万绿丛中一点红,思索是不是哪个步骤出错了。咔咔又转了几次,寂静深林里一时只剩下方块的机械音。
好像不止。
在机械音之外,他们分明听见一声隐隐约约、摇摆不定、错落在草木之间的——虎啸。
13 心声有否偏差
最先接到讯号的是他们的坐骑。听闻虎啸在林间回荡,大树下的马儿骤然嘶鸣,立时朝着反方向跑走了。
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奔向大树。黑瞎子抓了树干疾速攀登,解雨臣随其后,一并落在枝头。
稍远处,一头老虎凌空跃过荆棘丛,停在人类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它脚踏散落的背包,张口吼叫,露出獠牙尖尖,正在寻找来人的踪迹。
树上蝙蝠惊起,树下虎视眈眈。
黑瞎子俯视四周,这个视角让地势变得清晰。他重新发现了失散的河流,原来再穿过一小簇林子就到了。他告诉解雨臣,如果虎口脱险,就往东边的河流去。
但是……如果老虎一直不走呢?
这只老虎有双金色的眼睛,前额的图腾如同水墨纹理。黑瞎子看它仪表堂堂,霎时想起许多唐人传奇。忍不住赞叹,“百闻不如一见啊。”
解雨臣翻了个白眼,也看过去,黑夜里只能看见它的眼底簇着一团小火,而这一点光亮已足够美丽,愣是将人类早早收起来的野兽脾气也勾了一勾。
“确实是个绝顶好的对手。”他说。
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黑瞎子笑了,知道他们有可能打不过,但更多的顾虑却是打不得。这里的动物都是打一只少一只,打了还引火烧身,麻烦啊。
要么……就点火?动物多惧山火。想着,黑瞎子找出兜里的打火机,考虑烧点什么扔下去。然而,一团火没用,起码得烧一小片,他扫视附近的繁茂枝叶、飞禽走兽,又突然想起解雨臣那句无厘头的,丛林防火靠大家。
这一带要是烧起来,不说山野四时,他俩的包是不用要了。
一筹莫展。转眼却见解雨臣挨着树杈,脱了外套,将它卷成一团。黑瞎子眼皮一跳。同一个瞬间,解雨臣亮出手头的匕首,对着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起先只有几滴血,而后变作溪流下山,淋漓洒落在那团衣服上。
这阵血腥味引得老虎再次咆哮起来。
解雨臣似乎对它的反应很满意,拉着黑瞎子躲到树梢背后,哄骗般吁了个口哨,那老虎循声望过来。下一秒,他用力将那件血衣朝西边野地扔去,旋即把手伸进薄毛衣里攒着,试图掩盖树上的气息。
那老虎顿了几秒,看见重物落地,注意力也被拉回土地上。它俯身细嗅泥土,片刻后飞身向血衣的位置跑去。
确认野兽远走,才从树梢徐徐落下,环顾四周,丛林静默。他们快步拾起背包,一路奔向河流。
河滩竖着一支木牌,那上面画了个虎头,写几个尼泊尔文字。他们这才晓得自己是在老虎的地盘喝了半天酒。此时迈出这片丛林,可算化险为夷。
河对岸一片平整,像是稻田,也可能是草场。而这一边,目力所及,除了密集的灌木丛,隐约还看见一座棚屋。
黑瞎子拽了解雨臣过去,这下看清楚了,与其说是棚屋,不如说是个野亭子,四根树桩上搭一摞茅草,这地方倒很像是给大象歇脚用的。
有总比没有好。亭中央堆着野草,正好拿来点火,稍稍抵御夜寒露重。解雨臣挨着一根树桩,轻微喘着气,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来。
黑瞎子翻出医药袋,见里头有几个瓶罐已经裂开,想也知道是那老虎力拔山兮。拿出一块纱布,就要给人包扎,不料那人自己伸手抢了纱布,捂着,笑道,“这个不急,”另一只手捏着自己脚踝,说,“要不先帮我把脚扭回来吧。”
黑瞎子盯着他眼睛,“你藏得够深啊。”伸手就去摸他的踝骨,判断,“这得有小半天了吧?”
解雨臣回想,好像是躲喇嘛的时候崴的,很轻的一下,问题不大,就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靠——靠!”
“好了。”黑瞎子淡淡道。
“疼死老子了。”解雨臣怒道。
“现在知道疼了?”黑瞎子一把抓来解雨臣的手,掰开他的拳头。
他的掌心已结了一小层痂,但因为划得深,仍渗着血丝。旧的血迹已呈紫红色,溅在五指山上;新的血丝在他的生命线上涂抹开来,还有点像腊梅图。
半晌不动。
解雨臣问,“你看什么呢?”
黑瞎子答,“看相啊。你这个手也算是福星相,虽然纹路很杂乱,但纵横深远,说明每次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解雨臣无语向苍天,“你再啰嗦,我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黑瞎子这才拿酒精棉球点那道裂缝,又将周围的血迹轻轻擦去。他的拇指摩挲过解雨臣关节上的老茧,像抚摸种在土里的一粒种子。按着他手边的新疤,问他,“你过去一年到底被杀了多少回?”
解雨臣却笑了,“心疼了?”
黑瞎子替他缠纱布,缠好了才摇头,“我从不跟资本家共情。”
解雨臣把手收回来,一边端详黑瞎子的手艺,一边道,“想想还是你仗义,别人都是要来杀我,只有你是来偷我东西的。”
“你要提这个,今年可收了不少好东西吧?”黑瞎子也笑。
“是喽,不过有些人没眼福。”
解雨臣打完嘴仗,就说起新得的各种宝贝,说到澄澄青釉、栩栩陶俑,好像已经回到他的长安小街。
这让黑瞎子想起好几个夜晚,想起与他围炉夜话、访古游街,想起与他阔别多时、仍惦记文玩资讯。他忽然问,“大收藏家,你是不是从不接受报刊采访?”
解雨臣疑惑,“怎么了?”
黑瞎子说,“没什么。”
一阵风吹来,吹得烟火飘摇。野草已烧掉大半。
黑瞎子到附近寻木柴,发现多数经露水打湿,都是中看不中用。
只好拎回来一小把合格的野柴,想着这么点烧完前半夜就没了,就看见解雨臣已侧躺下来,蜷了手脚,抱了背包,将就着对付凉夜。
黑瞎子啧了一声,将自己外套脱了,扔到解雨臣身上。
解雨臣抬眼一看,这人比他还夸张,如今只剩一件单衣。他捡起外套,砸回去,无奈道,“你第二天冻死在这里,我还得找地方把你埋了。”
黑瞎子摇摇头,到他身边坐着,给火堆添完柴,也躺下,枕着双手看茅草庐。
解雨臣背对他,觉得有几分拥挤,提醒道,“挨太近了,得给我留个位置翻面儿。”
可刚说完,黑瞎子就来翻面儿,整个人像一张狗皮膏药贴上来,伸手把他牢牢抱住,抓过外套一并盖在两人身上。
解雨臣微张了嘴,想说点什么,又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打个哈欠。
“睡吧。”
黑瞎子讲话时,抵着他后背,声音同时穿过蝴蝶骨、脊梁柱、五脏、六腑,简直是一把解剖刀。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我他妈真的想翻面儿啊。
解雨臣循心而动,扑腾着松了那人的手。下一秒转过身来,与他额头对着额头,眼睛对着眼镜——动手去掉——然后也拥住他,与他胸膛贴着胸膛、肚皮贴着肚皮,这样才真正热乎起来。
黑瞎子定定看着,见到过去好多个遥望的瞬间皆覆灭,此人真真切切、近在眼前,比火堆还要灼人。他眨了下眼皮,说,“你压着我的手了。”
因此说不清是谁在谁怀里。但是也睡着了,解雨臣沉没在虚幻的影子前,周遭下了雪,大地白茫茫,他趴在雪地上,一动不能动,感觉到久违的痛意。有个人走过来,俯头看他,他就也凝望那双不世出的眼睛,眼潭深不见底,眼睫如雨翻飞。那人笑着,学他趴下来,鼻梁点着鼻梁,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解雨臣吓醒了。
看见眼前人正是梦中人。更远处天光泛白,河对岸站了不少人。那群人捧一掬河水四处抛洒,捧腹大笑,倏忽又跳起舞来。他睡眼怔忪,糊涂想道,这还是个梦中梦啊。
14 歌颂春天
天气似乎一夜回暖了。晨风拂面,能闻到生长的气息。两人站在河岸,望见许多人在对头做怪动作,似乎在互相逗弄,他们的衣服、脸颊、头发,都是混乱的彩色。
这群人站立的地方,稻田连着草场,再远一些有几座屋舍人家,是一处聚落。
那就好办了。解雨臣想,讨杯水喝、讨口饭吃,都是此刻的迫切需要,只不过要想个办法渡河。
思索之际,突然听见口琴声。侧头一看,黑瞎子站在旁边吹得十分陶醉,好像已经神游到对岸的舞蹈盛会里。他拿着一只橙红色的儿童口琴,吹一曲俄罗斯民谣,轻缓抒情。这个旋律出现在载歌载舞的南亚地区,有如时空扭曲,十分怪异。
这样的古怪时刻却是解雨臣的稀缺时刻。他思考了一下,是继续当正常人还是加入神经病阵营,然后闭上了眼,听音乐起伏,也跟着摇头,哼哼起来。这时他又回到了在人家屋顶听巴赫的那个夜晚。
可不知为何,彼岸的欢歌笑语渐渐消停了。
解雨臣复睁开眼,只见本地人已经停了动作,正在齐刷刷地看着他二人。
黑瞎子放下口琴,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伸手朝这群观众挥了挥。
解雨臣登时觉得自己的脸皮又厚了一点。
很快,那头就有人登上独木舟,向他们这里划来。划船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脸上花里胡哨,身穿一件短袖格子衬衫,几乎每一个格子都沾染了不同的颜色。小伙儿停在他们面前,说一口带地方口音的英文,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迷路了。”坦然道。
小伙子示意他们上船,告诫道,“这一带可是危险区。”
黑瞎子折了稻草,逗水中的蝌蚪群,问,“你们在庆祝节日吗?”
小伙子朝对岸划回去,瞥过他们鼓囊的背包,打起算盘,“这样吧,你们给我钱,我给你们讲解。”
没等他们答应,小舟已经到岸。他们下了船,正想同那小子讨价还价,周围的人纷纷凑上前来,看着这两张东亚脸孔,集体乐呵。
解雨臣感觉不详。在再度确认这种感觉之前,一团粉末向他砸来。他飞身一跃,想要转头躲避,谁知另一面的人并不放过他。彩粉四面八方地扔向同一张脸,简直无处可逃。
黑瞎子把他掰回来,颇新鲜地看着他。
解雨臣擦掉嘴边的细末,勉强张眼,有些无奈地问,“什么颜色的?”
黑瞎子帮他将眼皮上的也刮去,指着他的脸数数,数完说,“什么颜色都有——”
还没说完,也接了一招,粉团从侧边袭来,如细雨雾落在皮肤上,连墨镜片也覆了薄薄一层。
“Happy Holi!”抛洒彩粉的始作俑者们大喊道。
解雨臣见他红一片绿一片,就像照到一面镜子,也笑道,“精彩,精彩!”
顶着满头彩,跟着那小伙子进村子。村里摆了满地的彩粉袋子、木柴以及纸扎的小人,村人陆陆续续走到集市上。
小伙儿叫萨恩,此时数着一沓钞票,喜笑颜开,指了地上一团彩色,介绍说,“我们村的人,每年都去森林里采大红色的花朵,或者彩色云母,来磨这些细粉。”做这么多功夫,就是为了今天的胡里节,“胡里可不是什么好名字。传说她是暴君的女儿,奉命要把善良的王子烧死,结果却自己死在了大火里。”
又指着那排纸扎人,“它们就代表胡里,到了晚上,我们要点篝火焚烧。”
街上的年轻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甩粉大战,时刻有人尖叫着退场,有人笑着加入,满街飘起幻彩的烟雾,走在路上便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解雨臣只能拿手挡着额头,听那小子继续说,“胡里节的灵魂就在于捉弄别人、尽情欢乐、歌颂春天。就连仇人,都可以在彩色的天空下重归于好。”
黑瞎子点头赞叹,“真是丧心病狂啊,连狗也不放过。”
解雨臣闻言看去,两户人家的看门小狗正在对吠,它们皆已变了颜色,很像两只赛博朋克狗。
一路穿过纷飞,才走到萨恩家里。他们接来水杯漱口,胡乱洗了把脸,然后坐下尝试本地早餐,其实差不多是午餐了。吃两碗豆糊,各种豆子与香料混在一起煮成汤,味道奇特。
萨恩从抽屉中翻出一张区域地图,告知两位主顾,他们要去的寺庙,向南再走一段,折向西边,穿过草场就到了。
黑瞎子问,“什么打算?”
问了也是多余。按照解雨臣的风格,再休息一会儿就该赶路。成大事者就该一心笃向目标,其余都是插曲,不足为道。可解雨臣却看着黑瞎子随意别在腰间的迷你口琴,走神一瞬,才对另一人道,“请帮我买一些彩粉回来。”
黑瞎子顿时笑了,“好哇,你要报仇。”
近午时,黑瞎子站在村心广场的石像下,用蹩脚的本地话问每一个过路人,“你吃饭了吗?”解雨臣花着一张脸,站他旁边,报以亲切微笑。
多数人还没有玩到尽兴,自然没吃,皆是摇头。这时黑瞎子就指着解雨臣手上的大袋子,说,“我家做了些土豆饼,很好吃啊。”
来人因此凑过来看,在还没作出反应之际,就已被洒了满头花粉。
这种无聊的招数屡试不爽。解雨臣最后玩腻了,转过来,抽出手,向他的好帮手砸去,黑瞎子就变成了彩瞎子。
拔腿狂奔。
黑瞎子连打两个喷嚏,抬头看见解雨臣跑得跟个兔子一样,狼性大发,也疾步追上去。穿过游戏的人群、地摊上各色酒瓶子、屋门前鸡飞狗跳,跑过彩旗带、篱笆丛、河神庙,花花世界,山川同游。
解雨臣突然停下来,两手空空,转身看他。黑瞎子却没刹住车,带着人一把往前摔去。倒在泥地上,蹭一身灰,索性躺着歇歇。侧头看解雨臣脸上点满黄蓝绿,好像长了个地球,一双眼睛却照进流水落花,叫人很难回魂。
恰时另一处人群爆发出哄闹声。他们对视一眼,爬起来,走过去看。
原来有新游戏开始了,五六个年轻人与大地亲密接触,叠着罗汉要去争夺吊在半空的陶罐。依据刚刚萨恩的介绍,拔得头筹者,今年定能万事如意。
黑瞎子拍了拍身上的灰,跃跃欲试。解雨臣在旁边抱臂看着,看他扑到陌生人的背上,伸长手臂去够那只陶罐。旁边人当然想把他挤下去,他却安然不动。双手抓在两人身上,两脚倒竖,将那陶罐一踢,旋即一个后空翻,停在地上,那陶罐也正好落在他手中。
人群为他欢呼,他从人群中跳出来,抱着陶罐高喊他的名字,“解雨臣!”
解雨臣看过去,见他笑得特别傻,掏了手机给他咔嚓一下。
这个人就是这样,他愿意是九十岁,那就是九十岁。可他如果想做十九岁,那就没有人比他更像十九岁。
于是谁也不说要走,如此厮混到晚上。今夜果然不如昨夜冷冽了。将赢来的陶罐送给萨恩,他很高兴,请他们吃了顿饭。再到外面转悠时,篝火已经点起来,人们围着篝火,将纸人逐个丢进去,一边看它化为灰烬,一边破口大骂。
胡里焚尽,村人开始瓜分好酒。因为萨恩的招揽,他们各得两壶。这酒入口醇烈,余味甘甜,旁边的本地人灌一大口,喝完仍然怒骂同行的朋友,那被骂的朋友面不改色,反而勾勾手指让对方探过头来,出其不意地亲吻了他。
他们难得有些惊讶。
萨恩适时地解释道,“他们这算和好了。”
听到这个词,黑瞎子转头就问他,“我们和好了没有?”
解雨臣喝着酒,也想到这件事,反问他,“你先说说,当初为什么帮四阿公诓我?”
该来的躲不掉。黑瞎子惆怅道,“他能帮我治一个人的病。”
“女人?”解雨臣问。
“是啊。”黑瞎子笑了。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将一壶酒喝光了,说,“你也会为情所困啊。”
黑瞎子虚假地点头,“世间情义大。她妈妈曾经救我一命,这是我应该还的。”
解雨臣一顿,问,“那治好了没有?”
“死了。”黑瞎子道。
解雨臣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与他干坐着。直到明月高悬,村人逐个归家,萨恩也回去收拾东西了,他们仍然原地坐着,等待篝火燃尽。
酒暖穿肠,酒劲儿一直冲到头顶,这些天来的荒唐事全部绕着脑袋转,转啊转啊转。
第二壶酒也只剩一半了。黑瞎子凑过来,脸上浮彩不过咫尺。他又问了一遍,“我们和好了没有?”
彩旗飘飘,树叶摇摇,人们坐在家中闲话,谈话间月亮隐没云层,星星却出来了。只可惜没人在看星星。
解雨臣看着黑瞎子。
黑瞎子看着解雨臣。
几乎是同时,他们堵上对方的嘴,无声地啃咬起来。
15 醉里挑灯看剑
酒精会令头脑缺氧,接吻则雪上加霜。尽管如此,咬着一小块唇肉,追逐人的舌尖,像雄狮追逐野马,那滋味却令人难以舍弃。
唇齿间缠了酒味,按着他的头,用嘴巴较劲,因此又尝到咬破皮的血腥味儿。心是天生的活蹦乱跳,此时一蹦三尺高,不为过。眼睛则有神通,闭了眼,仍看见你一遍又一遍。
我独自走着,你为何也这样走着?
我想,不能再继续了,今夜将如何收场!
但是无人喊停,今夜将永远留在今夜。
就听见远远一声——“先生们!”
是萨恩在喊他们。
蓦地睁开眼,与那人骤然分离。
屋舍里有人在高歌,经典的英文歌旋律,歌词却换成本地方言。已经唱到后半段了,他们这时才听见。
是不是我心永恒?好像是我心永恒。。
解雨臣擦了嘴边,不无刻意地揉额头,带着歉意道,“喝高了。”
黑瞎子扶了扶被亲歪的眼镜,替他辩解,“这不是入乡随俗嘛。”
解雨臣眼睛幽幽,笑道,“当然。”
黑瞎子一把搂过他肩膀,往回走,无量大自在,“解老板现在不能再怨我喽。”
萨恩做了两杯水果奶昔,叫他们回来尝尝。他看着解雨臣嘴巴上的裂口,有些担忧道,“你们跟人打架了吗?”
解雨臣装傻问,“什么?”提起杯子大喝一口,又说,“真好喝啊。”顿时清醒很多。
萨恩听了很高兴,告诉他们,他打算去外面的城市闯荡了。他的朋友在博卡拉开了一家小酒馆,那里湖光山色,是尼泊尔少有的度假城市,因此欧洲人很多,生意也好做。他很想念那位朋友,便也想去博卡拉。
黑瞎子说,“做生意可要跟这位老板取经,他在中国也是个人物。”
萨恩颇神往地看过来,只见解雨臣笑着说,“我可没你会做生意啊。”
奶昔杯子见了底,他们又插科打诨几句,就去分头洗漱。回到仅有的空房间里,头发梢还挂着水滴,脸上油彩彻底不见,却能闻见对方身上相同的沐浴液气味,是橙花香。看着那张狭窄的小床,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你昨晚可是没睡好吧?”黑瞎子率先问他。
怎么可能睡好。昨晚有只有幕天席地,野兽四伏。抵不住晚风寒凉,胸怀间无限禁锢。连做的梦都是可疑的。
解雨臣没有答,就听黑瞎子又续道,“我睡客厅吧。”
走出去找萨恩多借了一床被子,在那小破沙发上铺张开来。解雨臣在门口抱臂看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属弹簧的,进一步就会退十步。他又何尝不是,心里的小火苗早给摁灭了。酒精已解,就没什么可以再燃烧。
厅子熄了灯。
黑瞎子睡在一片古旧霉味里,但也闻到橙花香,甚至酒香都不曾消失,就匀在喉口,渗进骨血,还保留着解雨臣的味道。
第二天醒来,萨恩扛一把锄头,已经从稻田里回来了。黑瞎子向他问好,顺手将那狗窝理了理,说,“我们今天要出发了,哪里可以租到车?”
萨恩有些茫然,摘下草帽,领着黑瞎子走向屋后,摊手展示。只有两辆自行车挨着土墙。
村子里没有汽车,连摩托都少见,不过萨恩说,他们也可以选择骑大象,这是本地特色项目。
那就更慢了。
因此,阳光斜穿进林子,猿猴抓着树枝在林间游荡的时候,他们也各蹬着两个破轮子,在树下的野路游荡。
解雨臣在前头一路冲锋,不忘感叹一句,“这时候倒看见猴子了。”
黑瞎子看他车轮上的链条摇摇欲坠,说,“你慢点。”
解雨臣回头看他,并不领情,“你快点。”
骑到岔路口,就拐去西边,再向前几里,果然看见一片草场。循着边上的小路飞驰而过,那座闪着金光的寺庙重新出现在眼前。
自然不能迈大门进去。他们绕到背面,隔着一丛灌木观望。解雨臣展开先前伙计画下的布局图,寺庙呈菱形,黑瞎子所说的角落应该在最西边。那处院外衬着葱茏古木,与其他三处折角并无不同。
解家伙计今晨离寺,已将部分眼线引开了。如今来到最西边,见那高墙平整,无处着力,但也拦不住他们。分别从包里取出绳索,往墙顶一勾,顺着绳三两下就翻了进去。
落地的同时,听见有人哈哈大笑。抬头一看,那人圆头圆脑,皮肤黝黑,却是一副藏人长相。他左手一个酒壶,右手一柄扫帚,站在婆罗双树旁边,正在笑这两个爬墙小贼。
这笑声要是引来其他喇嘛——解雨臣横眉冷对,颇为戒备。
黑瞎子却径自迎了上去,与之勾肩搭背,“又见面啦。”
这人脸上隐隐两团酡红,神情已有醉态,有些疯傻道,“你果然还会来找我的!”
“跟我来吧。”转身就向侧边的小佛堂走去。
等两人都进来了,又将房门关上。佛堂人迹罕至,却很整洁,比起外面正殿里金碧辉煌,这间小屋要简朴很多。
僧人蹲下拆出一块活动板砖,露出底下的浮雕机关。又按了几下,更里头传来响动,那扇原本供奉着佛像的墙板,已经大开。
暗室中央,摆着两块牌位,看起来都还很新。这里竟然是一个祠堂。
僧人把扫帚递给黑瞎子,指着暗室四周,“就差这些边边角角没扫了,请帮帮忙吧。”
解雨臣走近去看牌位,却读不懂上面的文字,便问,“他们是谁?”
僧人脸色陡然一变,手握成拳,猛地攻向他的脸。解雨臣翻身避之,以手臂抵挡,试探此人功夫。和尚却又笑起来,打了个酒嗝,走得歪歪扭扭,拳头却极有力道,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
解雨臣躲着这套醉拳,心道,什么啊,还真是少林寺啊。
转念却想,这人如果是在等他们,怎么还闹这一出?他是不是想要确认什么?
对方再度伸手捶来时,解雨臣抽出了包里的招牌棍子,一顿横甩,逼得那人拳风败退。边打边问旁边的黑瞎子,“你就这么看着啊?”
黑瞎子兢兢业业地扫地,乐呵呵道,“对啊,该你出风头了。”
解雨臣一笑,“那你看好了。”
一手接下醉拳,另一手使了棍子,抵在那醉和尚的脖子上,压得他弯下腰来,棍子转过一圈,顶着人的气道,迫使他仰起下巴,差点喘不过气来。
慢慢才松了手劲。
僧人站起来,捏捏自己的喉咙,又歪头松了松肩骨,笑道,“你是解家人吧。”
黑瞎子放了扫帚,拊掌而来,连称好看。
僧人抚着左边的牌位,虔诚地念了句藏语,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师,是庙里的老住持,去年因病去世了。”
看向另一只牌位,神色却变得复杂,顿了半晌,才道,“这位……是我的师叔,是寺庙的现任住持。”
黑瞎子心中一跳。
“师叔上个月被人杀害了。”僧人说,“可是没几个人知道。”
如果此言不虚,现任住持早已身死,前些天接待他们的是个假方丈,庙中多半已渗透了敌对势力。黑瞎子转头看向解雨臣。
解雨臣眉头紧皱,沉默着想,自他决定前往尼泊尔开始,消息就已经走漏了。甚至可能是更早以前,在那尊观音流进他手上时,帛书的下落就已经不再是秘密。
那股势力既然要抢截帛书,却仍然等候他光临,很可能是因为至今没有找到它在庙中何处。
而这一个月来,高僧的传人躲在角落,装疯卖醉,守护着真正的两任住持的安宁。他或许也是帛书的守卫者。自打解雨臣堂而皇之地走进这里,寻找住持,拿出信物,这位僧人就一直在暗处等待着他。
僧人见二人神思游移,猜他们已看出事情全貌。咕噜喝一口酒,笑道,“我的老师告诉我,这里放着一个木匣子,只能由姓解的人来拿。”
解雨臣抬起头,看着牌位背后的观音像。他想,还是被算计了,爷爷辈的人都是老奸巨猾,没一个好东西啊。
僧人从满墙的暗格里抽出其中一个,递给他,“这也算物归原主了。”
解雨臣打开查看,复郑重道谢。
黑瞎子却叹了口气,从僧人身后顺来酒壶,说,“你的酒真是很好喝,有高原的味道。”拿起酒壶在耳边晃一晃,似乎已经满足,又问,“不想回故乡么?”
“我的家就在这里。”僧人这时才真心实意笑起来,“快走吧!”
16 周游
17 老板们
18 仙人来电
黑瞎子走出西厢房,穿戴整齐,憋住呵欠,迎接美丽的清晨。
解雨臣站在后院,仰头看他,问,“你眼睛什么情况?”
“什么?”
“怎么换了副这么深的镜片?”
黑瞎子拍拍衣服褶皱,“老板请吃饭,做马仔的也应该酷一点。”
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自觉。解雨臣招手让他下来。人站到面前,他笑眯眯地扫视,很像个检查仪容仪表的中队长。
“还是差点意思。”解雨臣摇头。
黑瞎子收到信号,抓了把头上的乱毛,“这个确实搞不定,你们家的床太好睡了。”
解雨臣回身就翻出一把剪子,撸起袖子说,“临走前给你露一手。”
他讲得非常自信,而且兴致大发,此时拉来一只板凳,邀人坐下。
黑瞎子只好坐下。
解雨臣弯下腰来,拨弄他的头发。解雨臣纵然年轻,也拔出过一整根的白发。而黑瞎子发根乌黑,没有一点银白痕迹。太阳底下,才看出他有些发梢还留着脆黄色,摇滚主唱标配,是个新新人类。
“你还染过头啊?”解雨臣乐道。
“黑色看久了也会腻的。”黑瞎子随意答。
他头顶有一撮翘得老高,刘海也有些遮眼镜了。解雨臣不留情面,揪着剪刀咔嚓一下,咔嚓两下。解雨臣手起刀落,黑瞎子哼起小曲,搞得解雨臣像个指挥家。
指挥家转到他身前,面对面看他,皱眉头,这里修一点,过一会儿那里又剪掉一节。满地碎毛。
“好了。”
“有没有镜子?”
“只有帽子。”解雨臣说,“我给你拿顶帽子吧。”
黑瞎子闻言一顿,跑到洗手间里看,出来接过帽子,“我还是剃光算了。”
“别急啊。”解雨臣安慰他,“年轻人头发长得很快的。”
最后他坐进解老板亲订的高级馆子里,摘下帽子,吃到好些山珍海味。
解雨臣将几道菜转到他面前,说,“你得把这些吃完,清肝明目。”
他笑笑,一直吃到盘也清了,碗也空了,茶水上过几轮,实在吃不下更多了。
解雨臣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我要走了。”
黑瞎子比他先站起身,走到门前,说,“好啊,我送送老板。”
门口就被他堵住了。虽说解雨臣是个高挑修长的青年仔,也还是要微微抬头看他,见他难得正经,玩笑道,“我谢谢你这么尊重我。”
没有完全说完,因为黑瞎子倾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半晌,解雨臣问,“你这是干什么?”
“一定要干点什么吗?”
“……也不是。”
只是虚揽着,不温也不火,应该是朋友的送别礼,但他又希望不是。
“拜拜。有事给我打电话。”那人在他耳边说。
三天后,夜里,黑瞎子的电话响了,只响了两秒就断掉。
他看一眼来电号码,立马打回去,那头几乎秒接,但是没人讲话。
只能听见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似乎还犹豫地咽了口唾沫。
僵持了快一分钟,对面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他这时才问。
“灵异事件。”解雨臣在那头说,“我也不太确定,再观察两天。”
解雨臣放了电话,坐在断了电的屋子里,嗅着奇怪的暮气,平缓呼吸。
见鬼了。他冷笑,非揪出你不可。
第二天晚上,这间屋子在相同的时间再次停电了。在此之前,他走遍了别墅的各个角落,确认别墅里只有他自己。再过一会儿将会反复断电,他静坐着观察。
外面突然响起汽笛声。解雨臣看过去,一辆二手小轿车停在院子的大门外,喇叭高鸣,车上走下来一个人,他认出了那个人的身形。
解雨臣即刻扒开窗户,跳了出去,跑去将院门打开。
“你怎么来了?”解雨臣神情很复杂。
“来看看财神爷。”黑瞎子一边说,一边递来手上的袋子,那是一袋乌漆嘛黑的腌菜,“给你带了点加餐,放冰箱。”
“冰箱也断电了。”
解雨臣刚讲完,屋子里的灯就亮了起来,闪烁几次,又暗下去。解雨臣扭头就跑,黑瞎子跟着他跑进屋里,并肩坐着,这时候灯光亮了又灭,熄灭又亮起,反复断电的几秒里,他们看到一个很长的人影,一张陌生的脸。
“欢迎光临。”黑瞎子说。
解雨臣笑了,“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转头见黑瞎子神色不定,想起他眼睛独特,问,“你是不是还看见了什么?”
“渔火,村子外的渔火。”对方道,“打算怎么处理?”
“得先知道那是谁的脸。”解雨臣道。
“你说得对。但今天是查不出来了,能不能带我出去转转。”
解雨臣明白他的意思,黑瞎子是让他出去转转,不要闷死在这鬼屋里。他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不太知道附近有什么。”
有海就够了。
夜间海岸几乎无人,沙滩摩托却还在营业,一大善举。他们分头飙车,清爽的海浪声也淡去,只能听见脚下轰隆作响。黑瞎子穿着那身与机械工业时代极相衬的行头,油门踩到底,像踩了个风火轮,要与他对撞。解雨臣一偏车身,就擦肩而过,只留两道沙痕,咫尺相近然后背道而驰。海风又到,解雨臣闭上眼,长抒一口数日来的闷气。
又过了三天,解雨臣找到一个过目不忘的女人来画鬼脸。黑瞎子也开始调查。别墅的建材有部分来自南方老船的龙骨;他们得到的画像则是一个广东渔民。循着线索,黑瞎子先行去了汕尾的渔村,不久,那个女人和她的朋友也跟了过来。
渔村里有很多关于长条人的壁画,摸进一座老祠堂,读到当地族谱,才了然。这里曾有人能治疗绝症,代价是每救活一个人,他就会不断长高。后来那人被奉为长神仙,已经长到两三米。
最后的记录是长神仙死了。不论村人如何敬畏、贪婪或厌恶他,他们最终失去了活神仙。然而,黑瞎子却重新发现了那个人,他躲在墙后的地穴里,比在解雨臣别墅里见到的更长,似乎不是同一张脸。
黑瞎子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见他。他决定伪装一下,屏住呼吸,在背上抹满泥。长神仙从另一个洞口探出头,像一条巨蟒,不同的是此人有手,绕过许多岔路还能触摸到他的背。
他没有说话。长神仙却叹了口气。
他笑了,“是不是治不好?”
“是你不想治。”
“你除了治病,还能读心啊。”
长神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人,但你确定那个人真的需要你现在这样吗?”
黑瞎子不答,话锋一转,“那两个女人马上过来了。不想被人发现的话,我把她们赶出去,你破坏掉这里,快点逃。”
此时正是2002年,春夏之交,地下洞穴腥潮昏暗,经年不变,而有个人与光明只隔咫尺。他与光明交谈,却分神想到,广东口音真有趣。他此时还没听过,长神仙自然也没有听过,但二十年后恰好有人在广东歌里唱到。
“
随便在世界到处也站立
宁愿用一身筋骨作收纳
穿得到花花碌碌的袈裟
一个人就是为着遇到人
弯腰剪我黑发”
而他已遇到。
但你确定那个人需要你这样吗?
黑瞎子在心里摇头,不是他需要,是我需要。我需要被他需要。
他又跑去捞另一个困在洞里的女人。捞了一半,给解雨臣打电话,告诉他长神仙的情况,然后建议他将别墅拆除,粉碎建材里的所有石头——其中一块是长神仙的颅内结石,尽管并非长神仙的本意,那却正是邪灵的来源。
解雨臣显然也查到了不少,认可他的说法,转头问到他的眼睛。
黑瞎子在另一头笑,说他已经给活神仙留了字条,随时恭候。哪天真的瞎了,也许那神仙就会来主动找他。
解雨臣将信将疑,“人世间有这样的好事么?”
黑瞎子闲散道,“神仙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解雨臣好像也笑了。隔着天南海北,他还是能看见他的表情。
挂了电话,黑瞎子绕着祠堂打转。
当地人热衷于建造各种小宫殿,东边一座,西边又一座,摆满神像,贴满红纸,人们时常来拜拜,低头时念菩萨保佑,择日子还来添香火。他路过许多座,无端地想,解雨臣,不用再借观音了,愿望都会帮你实现的。
可惜要过很多年,黑瞎子才会明白,解雨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全文完
我是一匹人间兽,已经失去了动物力。
这是作家芥川龙之介先生写在遗书中的句子。我总觉得,在以众多作家为蓝本的文豪野犬中,似乎有意无意地延展了对动物力的诠释。
写同人的一大好处是可以编撰美丽的结局。在对于自我的投射被固有角色压制,可以强忍下毁灭的冲动,构造一种救赎的可能性。《人间兽》中仍然包含我不可控的、生理病痛的部分,几乎要无法相握的手,中途坍塌的通往对方心里的桥梁,将这些用爱意和耐心抚平,在深夜里获得一点痛楚的灵感,希望它成为绚丽的白日焰火。
《人间兽》的时间线从高中跨越到大学,到番外篇他们也已毕业,共同渡过割裂感最为强烈的一段时间。关于校园的描写其实偏向中国的氛围,乐队的部分则更像日本...
我是一匹人间兽,已经失去了动物力。
这是作家芥川龙之介先生写在遗书中的句子。我总觉得,在以众多作家为蓝本的文豪野犬中,似乎有意无意地延展了对动物力的诠释。
写同人的一大好处是可以编撰美丽的结局。在对于自我的投射被固有角色压制,可以强忍下毁灭的冲动,构造一种救赎的可能性。《人间兽》中仍然包含我不可控的、生理病痛的部分,几乎要无法相握的手,中途坍塌的通往对方心里的桥梁,将这些用爱意和耐心抚平,在深夜里获得一点痛楚的灵感,希望它成为绚丽的白日焰火。
《人间兽》的时间线从高中跨越到大学,到番外篇他们也已毕业,共同渡过割裂感最为强烈的一段时间。关于校园的描写其实偏向中国的氛围,乐队的部分则更像日本,故意写成这种混淆的模样,我想无论从哪一边都可以找到共鸣。
重新修订了全文,应该会比线上版本更周全和连贯一些。本来想增补一些内容,但原文本已经很浑然一体,即使是不成熟的部分,也不应该由现在的我去打破。这是一个架空的有关乐队的小故事,似乎纪念了一部分我无法离开音乐的日子。曾经有一段时间,平均三个月听坏一副森海塞尔,一直换新到那款耳机停产。使用了一些我喜欢的歌作为原型,音乐偏好不同也没关系,位于文本底部的注释,即使不去听,我也觉得浪漫。
再来讲讲《不叶恋》。不叶恋是这个专门用来写小野狗同人的账号上的第一篇文章,不知怎的,我仍然十分清晰地记得我写它的场景。那个时候我的所有文章都是用手机备忘录写的。在穿过上课的人群,走到崭新的新区教学楼的时候,内心为想到下一个句子而雀跃。不知道那时候在读什么,好像是泉镜花的《汤岛之恋》,所以整篇文章都偏向了一种奇异的古典氛围。
不叶恋像是一个句号,从这里开始了。(句号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起始)
我写的太芥篇幅很有限,我没有发挥字数的天分。到现在,只有靠喝酒才能稍微顺畅地写出东西来。我没有任何的经验,也缺乏观察细微的能力,只有痛苦的淤泥累积在心底,日复一日地发酵。能够写出太芥大概也是件不错的事。我曾将十分有限的生命投注于此,竟然恬不知耻地印刷了三次本子。
加上再贩应该是四次。
我曾说过太芥是适合春天的cp,绯色寒樱飞舞,轻薄的质地,降落在日光尚且阴翳之时。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只是一瞬,人生中一瞬的逆行。我也曾那样评价过太宰先生,他不像是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一个作家。他好像只是墓碑空隙处塞进的一枚樱桃,轻轻地碰,就能流出血来。
综上,完全看不出是在推销本子。总之,请买,哈哈。
附图为《人间兽》实拍。非常美丽,像暗夜中熠熠发光的蓝色丝绒。电子蓝是CM12的应援色,封底是深夜高速的歌词,扉页是Cradle的歌词。我很喜欢。
乙棘:白月
这篇这么好吃居然没人吃…
全年盛开八个月的紫叶酢浆草,心形叶片艳丽舒展,藏在很深的灌木丛中,这是乙骨忧太对狗卷棘的第一印象。
=
盛夏总是以仿佛只有一次的姿态降临,猛烈的白光一寸寸碾过窗台,带来不容置疑的热量。乙骨皱起眉,那被强行打断的梦,正随着逐渐清醒的意识飞速离他远去。梦见了什么?他的梦总是阴暗潮湿,和那个塞满肢体的储物柜一样,背负一轮如血的黄昏。乙骨翻身坐起,来不及喘息,先被热浪掀翻,他用手遮住脸,被阳光晃得难受——又忘记拉窗帘了。
他惯例先看一眼平板电脑,没有未读信息,于是起身洗漱。
这季节任务都很少,咒灵也怕热吗?镜子里映出他依旧疲惫的脸,眼下淡淡的乌青——是被钉崎...
这篇这么好吃居然没人吃…
全年盛开八个月的紫叶酢浆草,心形叶片艳丽舒展,藏在很深的灌木丛中,这是乙骨忧太对狗卷棘的第一印象。
=
盛夏总是以仿佛只有一次的姿态降临,猛烈的白光一寸寸碾过窗台,带来不容置疑的热量。乙骨皱起眉,那被强行打断的梦,正随着逐渐清醒的意识飞速离他远去。梦见了什么?他的梦总是阴暗潮湿,和那个塞满肢体的储物柜一样,背负一轮如血的黄昏。乙骨翻身坐起,来不及喘息,先被热浪掀翻,他用手遮住脸,被阳光晃得难受——又忘记拉窗帘了。
他惯例先看一眼平板电脑,没有未读信息,于是起身洗漱。
这季节任务都很少,咒灵也怕热吗?镜子里映出他依旧疲惫的脸,眼下淡淡的乌青——是被钉崎同学吐槽过的结构性黑眼圈。似乎不是容易改善的东西。乙骨惨淡一笑,也难怪他总是被前辈评价性格阴沉。
阴沉的乙骨忧太锁好门,朝训练场走去。昨天才从一个长途任务中脱身,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同期,五条老师倒是露了个面,又很快消失无踪——被五条老师揍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乙骨握紧长刀的背带,操场是一片明亮模糊的绿色,似乎没有人在。他猜测大家都在体育馆,那里至少有空调。
什么时候下雨呢...他感到隐约的焦躁。阳光压下他漆黑的发顶,连自己的足尖都因眩目变得失真。
“昆布。”一个很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乙骨猝然抬头,看见狗卷站在公共水池旁,从龙头涌出雀跃的水花,正打在他白皙的胳膊上。
“啊...狗卷同学。”乙骨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狗卷穿着一件蓝色的短袖,因为天气热,没有戴专门的围领,一枚轻薄的口罩遮住了他半张脸,口罩下缘搭在小巧的喉结上方。常年不见光的脖颈白得耀眼。
原来他这么白吗...乙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揪着这点不放。“好久不见。”他勉强笑着说。
狗卷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尽管看不见嘴角,擅长展现笑容的眼睛却弯起来,那似乎是毫无阴霾也不会轻易退却的善意。“鲑鱼鲑鱼。”
乙骨强迫自己恢复常态。“熊猫和真希同学还好吧?在里面训练吗。”
“木鱼花。”狗卷甩着身上的水。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哦!
狗卷通常都是一个人练习咒言,乙骨有些好奇。“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鲑鱼!”狗卷比了个耶。
体育馆内立着很多靶子,其中半数已被破坏。为了提高咒力范围和输出的精度,在攻击其中一个靶子的时候,其他的靶子不能被吹飞。由于咒言只对咒灵和生物有效,靶子是由纸板和一些微小的咒灵组成的。
狗卷示意乙骨站远些。他拉下口罩,眼神在剩余几个靶子间快速转动,随着一声“爆炸吧”,靶子们同时原地炸开。这爆炸的范围被控制得很小,可见其精确程度。
好厉害...乙骨想。其实以狗卷如今的能力,只说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未必就会对身边的咒术师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但他就是那样温柔的人...即使自己落入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境地,也不愿让别人受伤。
狗卷在场馆内跑来跑去,回收着用完的靶子。乙骨望着他轻盈的身影,感觉他比记忆中要小了一圈——是了,他从前当他是前辈,而且那时候是冬天。
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乙骨攥紧手心,自己长高了,也变结实了。好像比狗卷同学高了十公分呢!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乙骨低声说,“咒言无论说什么都会实现吗?”
狗卷有点茫然地看了过来。下一秒,乙骨脸颊两侧赫然浮现蛇眼的花纹,狗卷的瞳孔一缩,却听见那个人说:过来。
像是被一股力量强扭着,狗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随后整个人压在了乙骨身上。乙骨被他身上清爽的香气包围,整个耳朵都红透了。他连忙抬起胳膊架住狗卷,两人看起来就像是面对面拥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狗卷就着这个姿势挠了挠头。“木鱼花!”
乙骨却没有放开他。他身上那种坚实的、焦躁的热度,正确凿无误地传递过来,狗卷觉得自己更热了——有种要融化掉的错觉。忧太,变得好高大。他不禁想。这个体温,难道是发烧了?
乙骨觉得自己在发抖。因握刀生出茧子的手掌,蛇一般游动下去。从心的褶皱里生出的、无可奈何的阴暗欲望,突然鲜活起来。怀里的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好想剥开那层衣物,直接触摸他的皮肤。
“狗卷同学...好色。”他梦呓一般低声说。狗卷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乙骨忧太的双眼。那是极尽忍耐和悲伤的眼神,瞳色漆黑如梦魇缠身的夜。他在那一瞬忘记了要说什么。只有越来越紧迫的拥抱,代替谁也无法出口的言语。
=
淡淡的白光笼罩着夜空。狗卷棘眯起眼睛,抬头望向某个方向。如果仔细辨别,会发现那不是月光,而是充斥着阴郁和不祥,白月般庞大的咒力。刀镡震动,气流翻飞,乙骨忧太缓缓从空中降落。里香松开手,被他亲呢地拍了拍脑袋,术式消散。
血迹沾在他白色制服前襟,还有一些在脸侧,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平静而阴郁。自上次体育馆事件后,他就要求“窗口”派发更多任务,出差也来者不拒,大大减少了和狗卷见面的机会。
他还在生气吧?乙骨面无表情地想。他穿过附着结界的鸟居,回到高专的地盘,阴冷的石阶上,地灯的光线有一瞬的晃动。他抬起头,发现狗卷棘紫色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像某种宝石。
乙骨忧太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呃...狗卷同学。”
狗卷不说话的时候,便完美隐藏开朗温柔的本性,寂静得让人害怕。他率先转身走开,乙骨跟上去,想要先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蛋黄酱。”狗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乙骨小心翼翼地问。狗卷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木鱼花。”
啊...好难懂。乙骨想起熊猫所说的,用“心”交流,他明白狗卷想要说的,一定远超过饭团语的词汇。“狗卷同学,那个,上次的事...”
他想说,是他一时脑热越界,请不要介意。可是狗卷十分坦诚地望着他,这样粉饰太平的谎言,他说不出来。
“鲑鱼?”狗卷歪着脑袋。两人已经快走到宿舍。乙骨脸上的血和廊下的阴影连在一起,配合发愁的表情,简直像个咒灵。狗卷莫名地被逗笑了,他停下来,伸手擦了一下乙骨脸上的血迹。那血已经半干了,指腹间留下崎岖的红印,乙骨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怕狗卷抬着胳膊会累。
“对不起,我脏脏的。”
“鲑鱼。”狗卷眯了一下眼睛,把他推进了宿舍。“大芥。”他指了指浴室。
“好的...我先去洗澡...”乙骨放下刀具。“狗卷同学,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鲑鱼。”狗卷拧开台灯,随手翻开他桌子上的一本漫画书,看了起来。
水汽氤氲,温暖的橘色光芒透过磨砂玻璃传来,乙骨一边用力擦洗自己,一边被内心的焦虑淹没。狗卷是来和他绝交的吗?又或者,是来告诉他自己喜欢的是女孩,让他断了念想?——等等,我以前不是也喜欢女孩的吗...乙骨在热水中打了个激灵,危险,这个想法太危险了。自己见色起意弯掉也就算了,不能连累狗卷同学也......
他胡思乱想一通,脚底打滑地出了浴室。书桌上的台灯还开着,狗卷却不在原地,看了一半的漫画书被倒扣在桌面上。乙骨扭过头,心跳在这一刻都停止了,狗卷靠坐在他的床边,T恤下摆被掀起来一角,露出一段平坦柔软的小腹,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耀眼。而他本人正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肚皮,似乎上面突然长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乙骨倒吸一口气,他几乎是立刻就硬了。这个过程不需要任何思考。
“狗...狗卷同学?”苍天啊,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狗卷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浴巾上停了一瞬。乙骨不知道自己遮住了没有,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次无法蒙混过关。
“忧太。”他的声音有种过滤一切杂质的魔力,沉静而平和。“哪里色?”
我的身体,哪里色?
乙骨忧太要晕过去了。他无法辨别是咒言中包含了什么指令,还是单纯的自己腿软,他跌在床上,身影一下笼罩了狗卷。
“......”狗卷望着近在咫尺,一副可怜表情,硬到说不出话的乙骨,动了恻隐之心。
“蛋黄酱。”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对方鼓起来的浴巾。
“狗卷同学...”乙骨喘息着,声音有些发抖。“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哦...”
喜欢恶作剧的狗卷棘,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的话。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浴巾围裹的接头。
“棘。”他咬着舌尖,仰视着男人。可以这样称呼我。
乙骨抓着下落的浴巾,脸色通红。“棘...”
嗯,很乖。狗卷一边露出满意的微笑,一边堪称残忍地将乙骨的手移开。
乙棘:晴天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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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谷漆黑的“解”之领域中,一切都无所遁形,狗卷在逃走的瞬间清晰地明白了两件事:
一,再晚千分之一秒,他整个人都会被撕成碎片,所以他是幸运者,不可以抱怨。
二,如果真有走马灯这种东西,他想再看一次乙骨忧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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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刚被削掉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痛,狗卷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也是战斗经验的一种,暂时避开无法处理的信息,以免失去冷静。
狗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过了很久,才将视线慢慢下移。被封印包裹的残肢,弥散着宿傩咒力的残秽。硝子小姐的术式不起作用,尽管他早有预料,但还是在一瞬间被接通了痛觉,活生生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是最直接的,毁坏灵魂的方式。
狗卷棘不受控制地喘息着,视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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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谷漆黑的“解”之领域中,一切都无所遁形,狗卷在逃走的瞬间清晰地明白了两件事:
一,再晚千分之一秒,他整个人都会被撕成碎片,所以他是幸运者,不可以抱怨。
二,如果真有走马灯这种东西,他想再看一次乙骨忧太的脸。
1
手臂刚被削掉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痛,狗卷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也是战斗经验的一种,暂时避开无法处理的信息,以免失去冷静。
狗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过了很久,才将视线慢慢下移。被封印包裹的残肢,弥散着宿傩咒力的残秽。硝子小姐的术式不起作用,尽管他早有预料,但还是在一瞬间被接通了痛觉,活生生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是最直接的,毁坏灵魂的方式。
狗卷棘不受控制地喘息着,视线一片模糊,疼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本能地挣扎,而挣扎又使失去左臂的知觉更加强烈,大脑因缺氧一片漆黑,他想要叫喊出声,身为咒言师必须遵守的铁律又逼迫他用仅剩的一只手,生生扼住自己的喉咙。
远处有匆忙的脚步声赶来,乙骨猛地拉开帘子,几近失声:“棘!——”
狗卷失焦黯淡的双眼,慢慢转向他的方向。咽喉处已经泛起红痕,乙骨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跪在床边,想要触碰狗卷,又怕碰疼了他。
“对不起,我回来了。棘...可以不用忍耐了。”
病房静悄悄的,硝子小姐和其他救护人员还在前线奔忙,此处只有他们两人。狗卷的喉咙间渐渐溢出细微的声音,忧太的咒力足够强大,还拥有反转术式,不会轻易被咒言伤害...回过神之前,他已经将身体轻轻靠了过去。乙骨立刻揽住了他。
狗卷像是在嘶吼,又像是悲泣。如果乙骨见过那种用来做医学实验的兔子,会发现此时棘发出的声音,和那些被生生剖取器官的兔子一模一样。兔子是不会叫的,只有在最痛的时候,才会发出气流撕裂般的尖叫。
咒力在声音中流淌,如果说明确的咒言能达成强制命令的效果,失去了词汇的、狗卷的声音,只是在传递痛苦而已。乙骨甚至在一瞬间共感到自己的左臂也开始疼痛,怀里的人紧贴着他,即使看不见,也知道一定是极力忍耐的表情。乙骨抚摸他瘦削的脊背,除了宿傩造成的伤害,这具身体上遍布各种陈伤。
“哭出来就好了...喊出来就好了。”乙骨翻来覆去地说着,直到狗卷停止了颤抖。暗紫色的双眼里没有水光,似乎短暂的发泄已经足够,仅仅几分钟时间,狗卷就恢复了冷静。
“鲑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乙骨露出有些悲伤的笑容。“嗯,我回来了。”
大家怎么样了?战斗结束了吗?
“七海前辈牺牲了,钉崎同学也...恐怕战斗还没有结束,高层已经下达了会议通知。”
“明太子!”
“我知道。”乙骨俯身抓住狗卷幸存的那只手,无名指上冰冷的金属环轻轻按在狗卷的手背上。
“但是,拜托了棘,这一次请你在后方支援。如果棘在我面前受伤,我...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狗卷安静地回望他,不知为什么,明明经历了苦涩的思念,短暂的相见中,他仍旧觉得自己被一阵狂风裹挟,不安涌动,连同那枚指环的质量,都变得无法承受。
2
祈本里香的灵魂被净化的时候,以戒指为媒介,乙骨将这份强烈的的感情封存起来,形成了术式“里香”。而他在战斗中说出那献祭般的话语,也不出所料被熊猫和真希调侃了一整个假期。
“忧太,纯爱~”熊猫一边在空中挥拳,一边眼冒爱心。
乙骨面皮薄,总被逗到耳朵都红透了,很快被真希抓住空档用咒具扫到了地上。他躺在操场中间的草坪上,金灿灿的阳光迎面洒下,今天的天气也很好,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在进入高专前,他甚至无法留意每天的天气,光是担忧里香再次失控,就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整日无精打采。
“我有事先走了。”真希收起咒具。“乙骨你自己练习吧。”
“啊好的...”乙骨坐起身,看见少女转身离开的利落背影,突然意识到,今天还没有看见狗卷同学。因为是准一级的缘故,狗卷经常外出做任务,而他在校内进行自主训练时,也常常是一个人,怕咒言会影响其他人。
“熊猫桑,那个,我也先走了哦?”
“哎?忧太学会偷懒了——”
乙骨站在狗卷宿舍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叩响房门。他猜想这个时间,狗卷大概不在宿舍,但几分钟后,门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似乎拉着窗帘,是一片漆黑。
“鲑鱼?”狗卷睡意朦胧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他穿着宽松的白T恤,下意识用手捂着嘴,脸上的咒印有一角暴露在阳光下。
“啊,抱歉。打扰你睡觉了吗...”
“木鱼花。”狗卷把门打开,示意乙骨进来。
“打扰了...”乙骨不知怎的有些忐忑,他还是第一次进别人的房间。狗卷的房间从颜色到布置都很简洁,校服和鞋子整齐地归拢在一旁,只有刚刚睡过的床铺略显凌乱。
狗卷让乙骨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上,随手抓起一个熊猫抱枕抱在怀里。啊...狗卷同学和可爱的东西很搭配的样子。乙骨不禁想。说起来,狗卷似乎很讨厌参加晨会,好像是因为早上起不来。
“狗卷同学的睡眠质量好像挺好的,不像我。”
乙骨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狗卷微微眯起眼,露出了笑容。“金枪鱼蛋黄酱。”他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乙骨看自己的枕头。
枕头...有什么特别的吗?乙骨小心地用手戳了戳,发现枕头是乳胶材质的。“啊,好软。”
狗卷做了个点赞的手势。“腌鱼子!”
不知怎的,乙骨觉得自己完全听懂了。“哎?让我试试吗?”
“鲑鱼。”狗卷点点头。
会不会太冒犯了...乙骨想着,却忍不住蹲下身,把脑袋放了上去。枕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洗发露香味,像是某种植物,乙骨闭上眼睛,第一次他没有在黑暗中想起里香,狗卷的气息包围了他,如同每一次任务中,只要知道他在,就会很安心。
狗卷望着小动物般趴在自己床边的乙骨,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3
已是深夜,乙骨从会议中脱身,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走廊上烛火辉映,驱散不去的黑暗间,慢慢浮现狗卷的身影。
乙骨微微怔住。“棘,在等我吗?”
“鲑鱼。”狗卷和他并肩而行。乙骨向他大致说明了会议的内容,以狗卷失去胳膊为由,他“承诺”会执行虎杖悠仁的死刑。不过这当然只是借口。
“这帮老家伙。”乙骨不自觉沿用了五条老师的说法。“大概是知道我有多看重棘,所以相信了。”
狗卷偏过头望着他,好像在说,别说这种让人难为情的话。乙骨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成熟了一大截,连身形都舒展开了,原本就比狗卷高的个子更显出压迫感。
“飞了十几个小时,明天还要去找虎杖,我要早点睡觉了。”乙骨叹息道。他眼下的乌青只增不减,离开狗卷的这些日子,他又回到了失眠状态。
两人回到了高专的宿舍。仍然是陈设简单的房间,窗外的黑夜却如此浓稠,仿佛明日太阳不会再升起。乙骨从后面抱着狗卷,脸埋进他的后颈,细细嗅闻着。狗卷的耳朵通红,他现在行动不便,难以挣脱乙骨的拥抱,当然,他也并不想挣开。
“木鱼花...”是不可以做的意思。脸红的人换成了乙骨。“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太久没见到棘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啊,也不是不想做的意思。”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狗卷翻个身,吻住了乙骨。舌头上的咒纹很快除自己以外的唾液濡湿,他张着嘴,被回吻到眼前一片模糊。在风暴中心平静的地带,两人紧贴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乙骨怜惜地抚摸狗卷的脸颊。蛇眼与獠牙,这是最孤独的诅咒。命运剥夺了狗卷表达心声的权利,属于他的审判早在出生前就进行过一轮,伴随着尚未谙熟世事的童言无忌,那审判尾随他,反复将他推翻。乙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种感觉。
“出差的这几个月,被人看见我的戒指,都会问我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狗卷睁大眼睛,表情有瞬间的空白。他的微表情乙骨已经相当熟悉。
“棘,还是很在意吗?——我告诉他们,现在的戒指只是纪念品。我有一个男朋友,以后一定会和他结婚。”
狗卷摇了摇头。“木鱼花。”
他在意的并不是里香曾经存在的事实。那样的历史是乙骨的一部分,痛苦和真爱一并封存,终会伴随时间释然。他在意的是自己,始终不能像术式“里香”那样,一直陪伴乙骨,和他并肩战斗。被乙骨坦率地喜欢着,反而让他更加纠结。
如果想说的话能简单地说出来,人心就不会溢出怨念。狗卷不想持有任何怨念,他露出“没关系”的表情,只有现在,现在的时间是宝贵的。
“忧太...”他发出很轻的声音。而乙骨知道,狗卷每一次喊自己的名字,都是隐晦的“我爱你”。
“我在。”乙骨温柔地回应。“我会一直在,我保证。”
4
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乙骨忧太收到一份礼物,用快递箱子装着,放在了寝室门口。箱子上没有署名,只用马克笔画了一只可爱的熊猫脑袋。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箱子很大,轻飘飘的,打开来看,果然是狗卷同款的枕头。
他将枕头放在床上,原地欣赏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在那场解除诅咒的战斗后,慢慢满溢的活着的知觉,正在回到他的身上。从戴上指环的那一刻,与里香的约定就发生了变化,他会连带她的份,好好活下去。
如果所有爱都不必沦为诅咒...他想起五条老师的话,那略带寂寞的声音,也许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感同身受。也许他们所有人,只是在寻找一个不被诅咒的可能。
【完】
关于授权的公告
讨厌无料、无盈利的授权,雷自印,这事儿的开发与执行只能我来做,请不要跟我要这类授权。回答是一概禁止。那是我的作品,我甚至不愿售卖,不可能会授权他人无偿使用和生产相关产品,哪怕仅仅是自己拥有。您问能不能自印,和问能不能白嫖然后出个工厂印刷费别无二致,和商家过来合作说我卖你图的周边但我就出工本费没钱给你一样失礼。“您好请问可以授权自印或者无料吗”=“您好我想要您的周边但我很礼貌的来问一句我可不可以不给你钱?”
我当年不懂时也犯过这种事儿被拉黑,现在拥有自己觉得珍贵的作品之后才意识到这么问,这么做,其实非常失礼,并没有尊重到作者本身在作品里倾注的心血和劳动。人都有从不知到知的过程,如果您过去未曾意...
讨厌无料、无盈利的授权,雷自印,这事儿的开发与执行只能我来做,请不要跟我要这类授权。回答是一概禁止。那是我的作品,我甚至不愿售卖,不可能会授权他人无偿使用和生产相关产品,哪怕仅仅是自己拥有。您问能不能自印,和问能不能白嫖然后出个工厂印刷费别无二致,和商家过来合作说我卖你图的周边但我就出工本费没钱给你一样失礼。“您好请问可以授权自印或者无料吗”=“您好我想要您的周边但我很礼貌的来问一句我可不可以不给你钱?”
我当年不懂时也犯过这种事儿被拉黑,现在拥有自己觉得珍贵的作品之后才意识到这么问,这么做,其实非常失礼,并没有尊重到作者本身在作品里倾注的心血和劳动。人都有从不知到知的过程,如果您过去未曾意识到,希望看到这条之后能明白俺说的这个问题。
oc不卖,不可能授权他人使用,这类也请不要问俺,想给自己的角色定形象请约稿或者自己画去,我的角色永远只能承载我赋予的故事,不允许他人拿去当自己角色的躯壳。这是雷区,如果来这儿蹦迪,不对您发火是我的教养,对您发火您就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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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花|瓶邪】仙人抚我顶
好喜欢写大花和老吴在一起讲话。
好喜欢写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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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几天,我带着闷油瓶和胖子进行了一次深度旅游,先回长沙扫墓烧纸,又去杭州扫墓烧纸,最后跟胖子回北京不知道多少环扫墓烧纸。胖子的祖坟其实不在北京,他主要是回潘家园拾掇铺子,顺手给下面打点钱。闷油瓶没有跟我们烧纸的意思,想也是,清明烧纸太俗了,和他的气质太不符合,张家毕竟特殊,他就算突然拿一张酆都人民银行的存折出来交代我往里面打钱我也不会太惊讶,但是不会打太多,毕竟现在生活不富裕。
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想,我站在公墓前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喜欢写大花和老吴在一起讲话。
好喜欢写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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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几天,我带着闷油瓶和胖子进行了一次深度旅游,先回长沙扫墓烧纸,又去杭州扫墓烧纸,最后跟胖子回北京不知道多少环扫墓烧纸。胖子的祖坟其实不在北京,他主要是回潘家园拾掇铺子,顺手给下面打点钱。闷油瓶没有跟我们烧纸的意思,想也是,清明烧纸太俗了,和他的气质太不符合,张家毕竟特殊,他就算突然拿一张酆都人民银行的存折出来交代我往里面打钱我也不会太惊讶,但是不会打太多,毕竟现在生活不富裕。
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想,我站在公墓前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种走错片场的感觉。不知道老祖宗在泉下收到我们刨别人祖宗的坟挣来的钱花不花得出去,也许在地府这些都算黑钱,不能流通,等将来我们下去团聚,直接加入丐帮。
又一想,我上数三辈都在干这个,如果真的这样我爷爷估计在下面也混上九袋了,等我下去还是可以借个祖荫,希望他是净衣帮吧。
我们在胖子那里住了几天,小花来电话,说找我们去家里吃时令菜。我这两年吃了太多的鸿门宴,出门在外,很少能吃上一顿不用担心后脑勺会挨闷棍的好饭。况且小花那么有钱,肯定家里有了不起的大厨。我一口答应,顺便让胖子提前准备几只打包盒,准备堂吃外带两手抓,这样几天不用做饭。没什么丢人的,我在小花面前丢过太多的人,他现在很可能已经不拿我当人看了。
胖子嘴上说我,“连吃带拿,你属鹈鹕的?”一边开始节食,准备去小花那边一顿吃回来,我看他才是真的拿小花家当紫金云顶。
当天早上小花又给我打电话,说他去学校视察,问我要不要跟着看看。他去年紧跟市场潮流,搞了个什么教育机构,文化班兴趣班都有,我走在路上都能在公交站牌上看到他打的广告,看来是做得挺大的,我一直挺好奇,正好有机会,欣然应允,小花说,“见祖国的花朵,收拾利索点。”
我当时在吃早饭,开的是外放,旁边胖子就搭腔说,“笑话,不看看我们是谁?艳压白娘子,靓绝灵隐寺,让你们那小孩都洗干净脸等着,把女家长都控制住。”
小花就笑,“少放屁了,要来就赶紧过来。”然后报了一个地址。我一听,真是上好的地皮,每个字儿都透着一股子钱味,心里又大骂了一通资本主义,草草两口把豆浆喝完,骑了个自行车过去。等了好半天,小花很悠哉地一个人来了,穿得也很休闲,一派春日气息。他气色不错,显得人也年轻,在街上一走很打眼,我赶紧往自己身上看一看,觉得就也还行,不至于太露怯。
我实在是很少见小花一个人走,他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的,而且基本脚不沾地,在我心里下楼倒个垃圾估计也要开车去,虽然他肯定用不着自己倒垃圾,就问他,“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说,“昨晚吵架了。”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我一头雾水,心说这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你跟谁吵架了,司机?但是也没有再问,跟着他往学校里面走,小花问我,“你大老远过来,就空两手见我?”
我把手里的天堂伞递给他,说,“哪儿能呢,带了点特产,请解总掌眼。”他拉出伞柄作势要抽我。
小花说是来视察,真的是来视察,只是挨个教室看一看,偶尔遇见几个老师寒暄几句。我跟在他背后,跟他秘书一样,只觉得很恍惚,老九门办学校,真是世道变了。解雨臣这么一个出入别人祖坟如入无人之境的人,现在居然要被尊称一句解校长,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也许一会我会在哪个野坟里醒来,发现胖子的脚在我脸旁边,其实我是中毒了。
小花大概猜到我在想什么,说,“我很少过来,而且也不懂这个,都交给专业的打理,只是挂个名,偶尔露个脸。”又说,“前面是我们戏曲班,看看去。”
他自己打小学这个,想必有一些特殊的感情,我本来觉得有点无聊,听到这个又打起来一点精神,过去了之后发现正好赶上小孩课间休息,和其他的班比学生很少,只有五六个,老师看见了小花,眼睛都亮了,走过来与他讲话,言语之间对他很尊敬,和其他老师对他的尊敬不太一样,管他叫少爷,不管他叫校长,应该是九门中的人。他们聊了一会,老师问,“等会儿少爷来一段?”语气不太确定,像怕冒犯小花似的。
小花笑了一下,也没有推脱,说,“行。”
他在这个环境里,姿态很舒展,人显得也很随和,实际上小花在人前大部分时间是非常和气的,他有一张看着很有亲和力的脸。这个和长得好看不完全挂钩,闷油瓶长得也够好看的,但是显然和亲和力不沾边。
我站在门口看小花,他被几个小孩围着,坐在一个垫子上唱,手里给自己打拍子,我觉得他这样子很好,也许在某个他没有做解家当家的世界里,他可以一直干这个。
当然,我不能说这样就比小花现在的生活好,不然就太傲慢了,不知道小花自己的想法,也许让他评职称做教案他宁可去砍人。
他只唱了一小段,然后就摆摆手说不唱了不唱了,我们两个又听小孩唱了一会,小花跟老师点点头,走出了教室。我问他,“怎么样,底下小孩看你是不是特崇拜,是不是跟霸王别姬里面似的,‘这得挨多少打啊?’”
小花摇摇头笑,说,“没有,他们也不是真喜欢,家长喜欢才送来学。”又说,“家长也不一定喜欢,也可能是冲着我送来的。有很多九门体系里的人,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这里,我们除了兴趣班,也有正经的私立学校,他们一直到高中都可以在这里念,一方面他们觉得安全系数高,一方面从小就做朋友,长大更好做生意。”
结果刚才这么梦幻的场景,背后还是九门那些弯弯绕,我不免有一些失望,但还是说,“刚才那几个小孩唱的还挺好的,说不定将来就有名角儿呢。”
小花嗤之以鼻,说,“现在的孩子都不能打,不挨打怎么成角儿?”字里行间一派封建的教育观念。
我听他这话,很为他将来的孩子担忧,又想想他估计不会有孩子,于是释然了。又随口问,“你们这一课时多少钱?”
小花说,“档次不一样价位也不一样,最便宜的一千块一节。”
我眼珠子都弹出来了,又想想刚才有几个坐得满满的教室,心想这才叫日进斗金,真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不如我把店关了来这当老师算了。又一想,好像我也没什么能教小孩的,最多可能可以教一点盗版书法,虽说是老九门子弟学校,应该也不会开一门寻龙点穴,不然还可以让闷油瓶来当客座教授,张秃再就业。
我们在学校里逛了逛,小花让我去他办公室坐着,他处理点事情。结果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梦见小花在上课,疾言厉色地抽黑板,非常像我的高中班主任,被他推醒的时候还没有从梦里出来,很敬畏地看着他,把他看得莫名其妙。
我们出了学校,站在门口,我问小花,“你的车呢?”
小花说,“我没开车来,骑自行车来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你骑自行车来的?”
自行车这种东西在我心里离小花实在是太远了,我能想象他开直升机,但是很难想象他骑自行车,皇后娘娘哪能吃冻柿饼子呢?这不乱了套了吗?但是看他一派坦然神色,应该也没有在骗我。
小花没有留给我很多震惊的时间,转身往他早上来的方向走,“那边有一片共享单车,可以扫一辆。”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会跟小花两个人大白天在北京的马路上骑单车。清明前后,天不是很晴,云头上总觉得有一团雨汽沉沉坠着,只是还没落到人头上。我们两个一前一后骑,偶尔用喊的对话几句,小花把袖子卷起来,捏车把的时候小臂绷起来很流畅的肌肉线条,我们像两个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风鼓着衣裳,有来处也有归处,什么前尘旧事,来日方长,这一刻都摔在春天的马路上,摔碎了,看不见了。
快乐总是非常短暂,我的衰运及时发作,骑一个下坡的时候自行车刹车坏了,我像个灾难片女主一样一路狂呼乱喊,小花在后面奋力蹬车追赶我,想扯我的车后座帮我刹车,边蹬边喊,“脚刹!吴邪!脚刹!”等到最后终于停下,我感觉自己已经损失了一半的鞋底。
我心有戚戚焉地回头看小花,他也一头汗,看我的眼神简直是无语到了极点,“你这个人怎么衰成这样?把玉皇大帝的祖坟刨了?”
我骂道,“就怪你,搞什么与民同乐,开辆车来不好吗!”
小花都气乐了,说,“得亏是骑的自行车,我要是开辆车来刹车失灵了咱俩就欢度佳节去了!”
我说,“怎么办,我俩就剩一辆车了,要不你载我?”
小花说,“你超过十二岁了,我载你犯法,你跟在我车后面跑吧。”说完居然真的骑走了,我像失恋的岳云鹏一样追在他后面跑,他在前面边骑边笑,骑得七扭八歪,我在后面一路怒骂,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还好前面没多远就到了他家,估摸着还有两百米他就停了车,把车撒在道边,我双手扶在膝盖上,喘得像一条狗,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他,“解大花,你他妈,他妈的——”
小花的脸色有点怪,对着我嘘了一声,开始贴着墙根走,好像要避开谁似的,我又喘了一阵子,抬头远远一看,小花家四合院前面有个很熟悉的身影。
我回头跟小花说,“诶,那不是瞎子吗?”
小花啧了一声,说,“你把他支走,我偷偷进门。”
我说,“怎么了,风水轮流转,你欠他钱了?”
小花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他吵架呢。”
原来早上说的吵架是和黑瞎子吵架,但是看他那个样子,也不像和人吵架了,跟闹着玩儿似的,不知道在干嘛。
如果是黑瞎子的话,那也的确是和司机吵架了,我也不算想错。
我走近两步,发现黑瞎子不是安静地站在那,他很大声地在念什么东西,怪不得旁边的人路过都要看他一眼。我听了一会,简直要绝倒,这个人在小花家门口搞什么诗朗诵,跟他妈的有话好好说里的姜文一样,也不知道哪来的词儿,一句比一句酸。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他满脸尴尬,非常好笑,我很少看见小花脸上露出这种神情,觉得可以说是都市一景,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结果被他骂了,“看个屁!把他给我弄走!”
我心想,好你个解子,都这时候来还跟我横着走,又想到他刚才让我跟车跑的仇恨,张嘴就喊,“师傅!他在这呢!”
黑瞎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刻往我们这边看来,小花原地跳起一米高,一脚蹬上墙面,双手按着墙头身子一扭又一跃,居然翻墙进院子逃跑了,动作和黑瞎子当年躲霍秀秀房租的时候非常相似,幸好他动作够快,好像没有行人看到,不然以北京人的热心程度非得报警不可。
我往黑瞎子的方向走去,说,“怎么办,他跑了!”嘴脸很丑恶,像谍战片里的龙套小兵。
黑瞎子嘿嘿一笑,说,“没事,和尚跑进庙里了,庙和和尚都跑不了,我再念一会。”说着又开始念,“立秋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二十来岁笑起来要人命的你——”,念到这句顿了一下,又改口,“——四十来岁笑起来也要人命的你。”还挺会融会贯通的。
我凑近一看他手机屏幕,是一个搜狐新闻页面,标题是最打动人的四十句情诗,底下还带着治不孕不育的弹窗广告,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说,“你在这念什么呢?他投资电视剧,你来试镜盲人演说家角色?”
黑瞎子说,“我们俩吵架了,我来郑重道歉。”
我心想,就你这道歉方法,他没把你细细切做臊子算你有造化,又问,“因为什么吵架的啊?”
他摇摇头,说,“不足为外人道也。”又继续念诗。
我在旁边饶有兴味地又听了一会,正在想一会黑瞎子该不会雇我来喊安红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吧,他就停下了,看向我,说,“不行啊这。”
我退后一步,心想没这么准吧,结果他伸出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说,“徒弟,站住了!”突然跟小花一样原地蹿起,只不过他没有踩墙面,而是踩着我翻进了院子,我差点被他踩得跪在地上,抬头正想破口大骂,他已经消失在墙头,不见了。
我一个人站在小花家门口,带着肩膀上一个鞋印,扣了扣门环,喊,“开门!我来吃饭的!”等了半天,没有任何人理我,我在门口很土鳖地坐了一会,都准备路边找家面馆吃了回家算了,结果胖子和闷油瓶到了,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胖子说,“这是怎么了,被大花扫地出门了?”
我说,“黑瞎子在门口诗朗诵,小花翻墙进去了,黑瞎子踩着我翻墙进去了。”
胖子伸手过来摸我的脑门,说,“没发烧吧?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我背后的门开了,小花出现在门口,看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问我,“吴邪,你坐这干什么呢?要进来敲门啊?”
我大怒,“这不是你们两个把我关在门外的吗?你家这门环是摆设?”
小花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说什么呢,疯了?赶紧进来帮忙做饭。”说完把门留着,自己进去了。
胖子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进了院子,闷油瓶倒很耐心地等我站起来,我百口莫辩,边走边说,“我真的,他们真的翻墙进屋了,不给我开门……”心里大骂他妈的解语花,你就是报复我给黑瞎子通风报信。
闷油瓶点点头,这份信任让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胖子目的性很明确,进了门兴冲冲直奔厨房,问,“大花,你家大厨呢?给大家引荐一下?”
小花还没回答,黑瞎子先搭了腔,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很谦卑地一笑,“不敢当,业余爱好,业余爱好。”
胖子脸上的失落简直是戏剧性的,跟下了斗之后发现棺材上画了个二维码差不多,“解雨臣,你家大厨就是这货啊?”
小花的神情很无辜,说,“怎么了,他做饭挺好的。”又补充说,“比我好一点,应该。”
我说,“如果只是比你好一点,那你们家的厨艺是世袭的吗?是我就走了,你爷爷煮的面条差点吃死了我爷爷的狗。”
小花说,“那是因为狗不应该吃面条。”
我说,“你强词夺理的样子想必也很像你爷爷。”
其实我吃过黑瞎子做的饭,还不错,虽然样式实在有点少是真的。胖子已经自己进了厨房监工,他非常关心黑瞎子用来做饭的家伙都去过哪些地方,这件事上我的原则是不说不问,你端上来了我就吃,服务员的大拇指泡在汤里了,只要我没看见就行,而且在这点上小花应该比我更讲究,他那一关能过去,想必没什么不行的。
我这个人向来很好养活,很得过且过,得过且过况且还过成这样,更加不指望什么精致生活方式。但是转念一想,也许你跟老天爷凑合老天爷也跟你凑合,以后还是应该对老天爷强硬一点,但是具体的行动计划,还没有想到。李诞说假如生活让你钉狗笼子,你就钉生活,但是如果我是狗呢?值得思考的东西还有很多。
可能是我的确年纪到了,最近又很闲,最近经常会有一些胡思乱想,哲学家一般都是这么产生的。
我坐在小花的院子里发了一会呆,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声音是从高处来的,我扭头张望了一下,发现是小花,他院子里有一棵很有年头的杜梨树,他就坐在树杈上,拍一拍自己旁边,说,“你要不要上来?”
我说,“现在又没有梨,你上去干嘛?”
小花说,“在底下当闲人,会被使唤干活的。”
我心说,谁敢使唤你,但是我的确是很容易被使唤的。我目测了一下这棵树的高度,在底下比划了两下,小花在上面看着我,说,“你行不行,不行找哑巴驼你一下子?”
我怒道,“你等着,我上来和你切磋。”我虽然口气很大,但是动作的确不算敏捷,姿势非常不雅,不过最后还是爬上去了,没有太丢老吴家的面子,和小花分两个杈坐,不然如果树杈断了,他一定会说是我给压断的。
人在高处,风景自然会好一点,现在正是杜梨花开的时候,这一树的花开得非常拥挤热闹,不知道是不是有专人在伺候这棵树,此刻又是黄昏时分,夕照梨花,想必是非常美的。我对这种莺莺燕燕的美没有很强的感知力,第一个念头是这棵树会不会结很多梨,如果能的话,能不能吃,因为向来听说沿街的果树结出来的果子是不能吃的。
小花好像读我的心一样说,“这棵树是结果子的,但是并不好吃,非常酸。”
我说,“俗话说‘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我看你马上就要到这个境界了。”
小花说,“精神压力大,就得靠环境缓解一下子,老天爷给的苦头够你吃了,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点点头,雨村就是这么个缓解压力的环境,不过也许是我境界还没到,心不够定,外面有什么东西一勾我,我就凑上去了。
我们在福建那个神秘的地下盐湖里,最终也没有钓到那条鳝鱼,显然我比那条鱼要好钓。
我和小花在树上坐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花开得太密了,我们很难看清彼此,但是这种无言的氛围让人很舒服,安静了没一会,胖子挥舞着锅铲冲出厨房,四下里找了一圈,应该是在找我,没有找到,最后把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闷油瓶抓走了。
小花说,“你看,我就说在下面会被抓去干活吧。”
我说,“我们还以为你请了什么京城的大厨。”
小花说,“瞎子的先人是宫里的饮膳太医,你对他可以有点信心。”
我探头出去往斜上方看,“真的假的?”
小花说,“当然是假的,清朝哪来的饮膳太医。”我无语,不知道这帮人怎么都这么喜欢骗我,骗一个经常上当的人有任何趣味性吗?我怀疑这世上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有一场欺骗吴邪锦标赛正在进行中,而且还是一个闯关升级游戏,因为我越来越难被骗到了。
不知道最后的赢家有什么奖品,我愿意追加一份被我放狗咬一顿的奖励。
我们又坐了一会,小花不知道开始打什么手机游戏,有叽里咕噜的音效,很破坏氛围,我说,“你能不能风雅一会,不要这么煞风景?不觉得我们现在很飘飘欲仙吗?”
小花的游戏音效声一点没停,边玩边说,“仙有什么好?搁在古代,不老就叫成仙,这院子五个人里就有两个,而且都活得跟头把式的,一点也没有比别人顺遂,我不想成仙,我想当人,一辈子过完,还有下辈子。”又说,“人可以活得自私一点,因为人嘛,就是这个德行,人不指望人。你一旦成了仙,那就要给人做事,神仙是什么?神仙是牛马,牛马不耕地,就要被杀,神仙如果不灵了,是要被砸的。”“叮”一声,应该是他升级了。
他话里有话,说得很有哲理,这种时候别人最好不要接话,因为很容易接歪,我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大家都尴尬。
当然了,我不是别人,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问,“你相信有下辈子吗?”
小花笑了一下,说,“死了之后自然就知道了,如果有的话,我心很诚,神仙会来找我,给我指路的。”
这回是黑瞎子从厨房里出来,他四下里转了一圈,然后抬头看,一眼看见我们,走到树下问,“厨房都要着火了,你们怎么跑树上去了?聊什么呢?”
我说,“小花给我讲仙人指路呢。”
黑瞎子笑了,对小花说,“这么有学问?你下来,我再给你讲讲老树盘根。”
小花说,“饭好了我再下来。”
黑瞎子说,“你下来饭就好了。”说着伸出一只手,看来两个人是和好了。
小花啧了一声,把自己的鞋蹬掉,跟一只大鸟似的从树上扑下去,吓了我一跳,就看他踩在黑瞎子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很轻巧地翻了个身,坐在黑瞎子肩膀上,黑瞎子就跟架鹰似的擎着他进屋去了。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树上,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掏出手机抓拍一张,小花好歹也是将近一米八一个老爷们,两个人姿势实在是有点怪异,照片被我拍糊了,天又黑下来,看不出来是两个人,像一个有点畸形的巨人,我发到朋友圈里,配字:野生巨魔战将。很快有人问我在哪。
我坐在那,心想,小花的鞋还在树底下呢。
突然又听见有人叫我,“吴邪。”我一低头,闷油瓶在树底下看我,也冲我伸出一只手。
我大为汗颜,心想就算你有自信能接住我,我可来不了小花那一招,好家伙跟赵飞燕似的,连忙冲他摆手,示意我自己下来,结果他又缓缓伸出第二只手。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我再摆手,他应该也没有第三只手可以伸出来了,把我自己先逗笑了,闷油瓶不知道我笑什么,只是伸着双手看我,看起来有点困惑。
结果这时候胖子在厨房里大喊了一声,“人呢!人都跑哪去了!”我正摆好了姿势准备起飞,被他这一声震得直接摔下来,闷油瓶又扭头往厨房的方向看,眼看我就要拍在地上,我心叫完蛋了,双手抱紧了头,准备拥抱自己摔个散黄的命运,突然觉得肚子上一阵剧痛,睁开眼睛发现我的脸离地面只有几公分,再扭头一看,闷油瓶薅着我的皮带,像拎一条海带一样把我拎在半空中。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今天系了皮带,不然他可能就是揪着我的裤衩把我拎起来了。
闷油瓶又进厨房了,我也跟着去看了一眼,发现和我家厨房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胖子在里面挥汗如雨,于是心安理得地退出来,到院子中间的躺椅上打算躺一会。刚坐下就发现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站起来一摸,垫子底下有一本书,我拿起来举高借着光一看,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于是对它的主人有了大概的猜测。
黑瞎子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拿着那本书,点点头对我说,“值得一读。”走到树下,把小花的鞋捡走,又回去了。
我躺在那,刷了一会朋友圈,有个认识的人家里孩子正在练字,写了一副山无棱天地合,他爸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拍摄,光滤镜就加了好几种。我心想你是一个倒腾古董的,什么名人字画没见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过了一会看见小花给点赞,他专门回复一条,原来是孩子在小花办的兴趣班学书法。
我坐在那放空,脑子里跑马一样乱七八糟地想,长命无绝衰这几个字,我小时候应该也写过,结果现在的情况比较接近衰绝无命长,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写反了。有一道菜叫炒梨花,我在云南吃过,味道还不错,跟胖子说也许他也能复刻。黑瞎子跟小花到底算怎么回事儿?看不明白。人有没有下辈子?如果有,我得想个办法给自己做点记号,脚底板纹身行不行,左脚反复右脚清明。
胖子又从厨房出来,这回是喊我们准备吃饭。
我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一马当先,直奔厨房而去。
当天晚上我们从小花家离开的时候,带来的打包盒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我们把几乎所有东西都吃光了。我和胖子先出了门,闷油瓶不知道在后面干什么,耽搁了一会才跟上,我一路频频回头,胖子说,“丢不了。”
我说,“你头一天认识他?”
好在过了几分钟他就赶上来了,我一颗心放回到我此刻略显拥挤的肚子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躺在床上玩手机,结果小花给我连发三条语音,我一点开,全是吼叫信,手机差点没给我吓飞出去,一头雾水地听了半天,总结出他的中心思想大概是我摘了他什么东西,下次见面他要亲手摘我的蛋。
我一扭头,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两个门环。
没了
【黑花】大人有大量
还是老吴讲故事,一件怪事。
以后可能不在lof发,只发微博和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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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个人如今是一群离退休闲散人员,成天闲得长苔藓,平时几大爱好,搓麻钓鱼泡脚,和我爸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闲和无聊这两件事,界限很模糊,虽然我师承天下第一灵魂出窍大师老张,作为开关门二合一弟子贴身学习了很多年,还是没有掌握法门,可能还是心中不静。毕竟当年是在大风大浪中洗脚,如今换到电子足浴盆里洗脚,虽然养生,还是有点让人苦闷。
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可能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在这种舍与得的拉扯之中度过,区别只不过在拉扯的强度,每个人的应对方式要靠自己揣摩,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我爸的应对方式...
还是老吴讲故事,一件怪事。
以后可能不在lof发,只发微博和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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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个人如今是一群离退休闲散人员,成天闲得长苔藓,平时几大爱好,搓麻钓鱼泡脚,和我爸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闲和无聊这两件事,界限很模糊,虽然我师承天下第一灵魂出窍大师老张,作为开关门二合一弟子贴身学习了很多年,还是没有掌握法门,可能还是心中不静。毕竟当年是在大风大浪中洗脚,如今换到电子足浴盆里洗脚,虽然养生,还是有点让人苦闷。
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可能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在这种舍与得的拉扯之中度过,区别只不过在拉扯的强度,每个人的应对方式要靠自己揣摩,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我爸的应对方式是去老年大学学了电子琴,天天在家里弹,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更怕的是认真且没有天分,烦得我妈经常打电话给我大吐苦水,我建议她去学一门唢呐和他分庭抗礼,被我妈说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至于我的应对方式,还在摸索之中,之前上淘宝买了个说是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宇宙能量集中器扣在头上,没有太大的用处,贬到厨房去罩剩菜。
小花问过我,以后都不打算插手了?我说不插手了,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小花说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这么用的,你现在真是三句话离不开洗脚,改天盘个洗脚城给你经营。
他这两年也隐隐有一些退意,不过估计一时半会还退不下来,解家的盘子大,要喂几千张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接。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比之前好过一点,好歹有了一些节假日,可以喊我们去打打麻将。我本来以为要在他文玩收藏界小王子的家里打麻将,肯定得用什么金镶玉骰子象牙牌,后面还得站着四个性感荷官,个顶个像赌神里的邱淑贞。结果去了发现是自动麻将机,架在他寸土寸金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接一条线二十米长的公牛拖线板,真是比花下晒裈更加煞风景之事。而且也没有四个红衣邱淑贞,只有一个大裤衩黑瞎子在旁边抠脚,服务意识奇差无比,只给小花倒茶,有的时候甚至要我给他倒茶,像在座所有人的老太爷。
他眼睛治了个半好,肯定没办法恢复成正常人了,但是也不会要他的命。治好一个,痊愈两个,他和小花两个人都松弛很多,这头上的一把刀放下来,终于不必再忍,两个人不再像当年一样一个赛一个的苦大仇深,凑在一起就是一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让旁观的人也很痛苦,如今皆大欢喜,大家都由衷地高兴。
而他们俩恩将仇报,经常联手出千骗我的钱,还好我欠了赌资从来不还。
黑瞎子偶尔还出去接个活,大部分时间也都闲着,录点飞扑克牌打饮料瓶的抖音,脸不出镜,竟然也小小地积攒了一些粉丝,天天在评论里我可以,也不知道在可以些什么,可疑还差不多。
我们本来很早就约好了这个周末去小花那里打麻将,结果今天早上小花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出了点意外,恐怕打不了麻将了。
这倒算不了什么大事,临时计划有变于他来说是很常见的事,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点疲惫,这倒是不常见,我有点担心,就问他,“怎么了,事儿大吗?”
小花沉吟了一会,说,“算了,你过来一趟吧,”又补充道,“不过来了不能拍照。”
这要求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一头雾水,问,“到底怎么了,你双眼皮割坏了?”
小花说,“少打岔,赶紧过来。”又说,“我本来就是双眼皮。”把电话挂了。
听起来事情不是特别严重,但是可能比较麻烦,反正我也是闲着,抓起闷油瓶骑上自行车就去了,走之前交待胖子晚上不回来吃饭,准备吃小花的。
我跟老张进了院门,看见小花坐在院子里的桌子旁边,瞎子不在,桌子上坐了个小孩,应该不到十岁,戴了一副很好笑的儿童墨镜,听见我们进来,两个人一起扭头过来看。我脚步一顿,这小孩看起来实在是太眼熟了,而且还戴墨镜,哪有正常小孩戴墨镜的?心里一下子就有了猜测,莫不是瞎子早些年在外面留下的种,没有皇位传给人家,遗传病倒是管够。又一想,按照这个小孩的年龄,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和小花不清不楚了才对,我草,不会吧,怪不得小花电话里听起来那么疲惫,原来是这种事。
我忍不住看了老张一眼,他非常专注地盯着那个小孩,难得地露出了一种又惊讶又困惑的神色,这小孩没把我怎么样,闷油瓶的反应反倒让我觉得不自然,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看到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我和他自拍不小心把美颜开大了的时候。
我们几个僵持了一会,谁也没开口,还是我先清了清嗓子,问小花,“这谁家的小孩?”
那小孩也不说话,看着我们,一点也不认生,反而面带诡异的笑容,遗传基因真是够强大的。根据我的了解他应该也没有机会和他爹一起生活过,但是这个笑简直像从黑瞎子脸上扒下来的,得趁着他还小赶紧让他改掉,不然长大过程中一定会挨很多揍。
小花瞥了我一眼,好像我在问一加一等于几,“你看像谁家的?”
我说,“如果不是王家卫把他的儿子寄养在你这里,那应该是一个我们都比较熟的人。”
小花笑了一下,跟小孩说,“你自己说,你是谁家的?”他这个笑容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他平日里差不多,但是在我心里已经解读成了怒极反笑,以及这种场面,孩子的爹哪去了?难道已经在永定河底了?
黑瞎子啊黑瞎子,天灾没能把你怎么样,没曾想这人祸在后面等着呢,不过小花应该不会对这小孩怎么样,搞不好还要把他养大,让他姓解,操,这不是绝代双骄的剧情吗,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那小孩坐在桌子上晃腿,笑嘻嘻地说,“大徒弟,今天初几?”
我眼前一黑,不由得后退一步,差点昏过去。隐隐听见小花在旁边叹气,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受打击太大,出现了幻觉。
我紧紧地攥了一下拳头,又松开,镇定了一下,告诉自己天底下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多半是小花提前设计了这种丧尽天良的台词,又装作镇定地开口,“解大花,你又搞什么名堂,从哪影视城拐来的小孩?戏还挺全,专门买个墨镜。”
小花看起来好像一早就料到我不会信,很平淡地说,“这次没耍你,真是他。”
我看着他,只觉得他每根头发丝儿都在撒谎,于是不搭理他,凑到小孩面前去问,“小弟弟,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小孩毕竟是小孩,就算再怎么古灵精怪,和大人相比撒谎还是容易辨识很多,除非是从小就成了精的。
小孩看了我一眼,还是笑,回答道,“他家的。”说着从桌子上跳下去,一屁股坐在小花膝盖上,小花动也没动,手很自然地一搂,说,“你别逗他了。”很明显,这个“你”指的是那小孩,而“他”指的是我。
我看看他俩,又求救一样回头看老张,老张也看着我,很轻地点了点头。
这他妈的简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我一个高蹦起来,抓起老张就往门口跑,小花在我背后喊,“你跑什么!你回来!”
我一直冲到门边才停下脚步,回头和他对着喊,“我没来过!你就当我死了吧!”我完全不觉得此情此景好笑,只觉得很可怕,一个袖珍万奴王也不会更骇人听闻些,而且等他恢复正常——如果可以恢复正常的话——第一件事肯定是杀我和老张灭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瞎子早年是专门吃过这碗饭的,现在有的时候甚至还吃,他想要谁的命,天王老子也保不住。就算不杀我们俩,多半也会把我俩打到失忆,我无所谓,老张这么多年才攒下这么点记忆,连本回忆录都写不了多少字,不能冒险。
那小孩——袖珍黑瞎子还是笑,说,“大徒弟,你回来吧,我现在这副德行,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这话用他现在的形貌来说,简直就是违和到了极点,违和部队大队长。
小花也说,“总之喊你们过来,也是为了商量商量这个事情,他也不能一直这样。”
我看着他俩,好像暂时的确没有要暴起伤人的打算,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给胖子发了微信,告诉他如果明天我们还没回去就是被解雨臣灭口了。胖子回复了一个问号,我没有再回,把手机收起来,又挪回到石桌旁边坐下,老张的衣服被我刚才揪得鼓出一块,我伸手给他往下按了按。
“那说一说吧,怎么变成这个逼样了,”我这回仔细地盯着黑瞎子看,发现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只像个普通小孩,又猜测到,“难道你的长生是跟凤凰一样,活到一定的年纪,就要从零开始一次?”
小花说,“你看他这样像是从零开始的吗?怎么也有七八岁了。”又说,“前几天去下斗,出来就成这样了。”
我说,“他去挖了青山刚昌的祖坟?”
小花不搭理我,简单地讲了一下,故事非常无聊,唯一的变数只有他从斗里出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没有预兆,没有其他症状,也没有头绪。
我问,“那你当时变小了是穿什么回来的?衣服也跟着变小了?”
黑瞎子说,“我把内裤拉到脖子底下然后剪了两个洞把胳膊伸出来,这个回答你满意吗?你他妈的关注点真是莫名其妙。”看得出他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而且这小孩也确实是黑瞎子,我摸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又问,“现在怎么办?”
小花说,“那个斗在他们出来之后塌方了,现在让人正在清,不过动静不能搞得太大,队伍人少,进度很慢,总之我对外面就说他出国办事了。”又说,“本来我也不打算喊你们来的,他说没关系。”
黑瞎子很无所谓地说,“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挺有意思的,你们几个天天在家闲得绣清明上河图十字绣,给你们也找点乐子。”放在第二个人身上,比如说我自己,可能都会觉得很丢脸,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过黑瞎子显然完全不在乎,这人游戏人间的态度竟至于斯,把自己都当成乐子,我也真是服了。
小花又说,“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为他准备了一套身份,如果有人问起也不怕。”说着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我看,他妈的,瞎子那个下斗的队伍据我所知才回来两天,这个小孩竟然已经有了一套非常完整的档案,从出生证明疫苗接种证明到一所挺有名的双语小学就读证明,甚至还给他弄了一张年级象棋竞赛三等奖奖状,这他妈的有什么必要,我看小花单纯是乐在其中。
我看了看小花,感觉他也不是特别的发愁,但是我知道他肯定已经想过最坏的可能性,决定当一次恶人,拿到明面上直接问他,“他变不回来怎么办?”
小花很平淡地说,“变不回来总能长大吧,养着呗,先送他体验一下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包装一下去选秀,随便花点钱把他捧出道。”我早就意识到,他满嘴跑火车的功力一点也不比黑瞎子差,而且扯淡的时候同样完全面不改色,让人很难分辨出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这么想。
黑瞎子说,“别听他的,这点我们没有达成一致,出名要趁早,但是也不能好高骛远,我打算从淘宝童模做起。”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来两样人,看得出来两个人是确实没有把这件事当成大事,可能是觉得反正人活着,活着就行。
小花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其实还有一个思路。”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点了点桌面,“去帮我倒杯茶。”
我说,“你他妈的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他很无辜地看着我,拍拍自己的腿,说,“被他坐麻了。”
我的视线投向像坐皇位一样坐在他腿上的黑瞎子,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打酱油了。”
黑瞎子说,“了不起,那想必现在应该会倒茶了。”也拍拍自己的腿,说,“太短了,什么也够不着,烫着了责任你负。”
他现在明明只是个小屁孩,但是说话时候的爹味真是一点不减,像一个天山童姥爷。我不承认我还是怕他,主要还是道德底线太高,不能不尊老爱幼,去给所有人倒了茶。小花接过来端在手里,说,“你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百岁老人看,如果他没有变回去,反而像正常人一样长大了,你想想,那这个其实和长生不老本质上来讲没有太大的区别,相当于重新活了一次。”
他喝了一口茶,露出一个很难形容的笑,总之就是他每次想坏事的时候的神情,说,“那与其想把他复原,大不如想办法触发第二次。”
好么,这家伙的脑回路真是正着反着都长了好几圈,当然我知道他大概率只是开玩笑,而且我们都知道天底下也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不过我还是顺着他开玩笑说,“怎么,也想当淘宝童模?你俩都变小了,那谁当监护人?”
他俩一起看向我,都露出含蓄的笑容,我幡然醒悟,操,想得还挺长远,到时候就让你们都改姓吴,一个叫吴花果,一个叫吴齐隆,小名就叫大黑和二花,但凡不听话则让老张揍一顿。
小花把黑瞎子捞起来,放在地上,动作做得非常顺手,说,“扯远了,胖子怎么没来?把胖子喊来。”
我说,“你喊他来干嘛?瞎子现在这个样子,胖子来了你可拦不住他拍照,256G的内存也不够他拍。”
小花摸摸鼻子,说,“主要是想喊他来做饭,不想叫外卖,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黑瞎子,“够不着灶。”
我无语得像老张,站起身来一边挽袖子一边说,“解雨臣,都他妈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学会做饭吗?”早知道我临走就不跟胖子说今晚不用做我们的份了,搞不好晚上还要多做他们两个的份。
小花也站起来,“如果我还会做饭,那就未免太完美了,老天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完美的。”又说,“冰箱里有排骨,你做了吧,我可以洗菜。”居然很坦荡地开始点菜了。
黑瞎子说,“其实我可以踩个凳子炒菜。”这时候不说什么也够不着了,也不怕人掉锅里。
我心里想了一下那个场景,简直像什么感动中国纪录片一样,很自然地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大人弄,不用你。”
这一句话说完,我手悬在半空,一时间场面变得非常安静,我低着头和黑瞎子对视,在他的儿童墨镜上看到了我自己惊恐的脸。
黑瞎子就笑,我觉得其中绝对有“等我恢复要把你所有的头发都拔了”的意味,我拽着老张落荒而逃,小花在我背后狂笑,我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大概率不会救我,看来只能拿出我毕生的绝活,把排骨做得好吃一点,换一块免拔金牌。
排骨做出来之后味道确实不错,我正在坐在那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头发得以保全,黑瞎子让我把苏打水递给他一听。我顺手一抛,他伸手去接,没想到他现在胳膊太短,距离预判失误,一接之下竟然不中,易拉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梆”地一声,又是满场寂静,没有人发表任何评论。所有人都看着碗底,像张家人工作餐一样沉默地吃饭,我甚至都不敢伸手去夹黑瞎子眼前的菜,全靠老张偷渡几筷子给我。
这种沉默实在是太难熬了,饭吃到一半,小花终于开口,问黑瞎子,“疼吗?”
解雨臣,你真是哪壶不开无限畅饮哪壶,如果实在找不到话说,可以夸一夸厨师。
黑瞎子坐在一个儿童座椅上,拿了一双老长老长的筷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可能是早点铺用来炸油条的,像有个寓言故事里天堂里的喂饭人,故事里面写的是勺子,他可能是天堂里的中国人。他夹了一筷子排骨塞到小花嘴里,说,“吃饭吧。”画面看起来父孝子慈,诡异非常。
我用饿死鬼投胎的速度吃完了饭,拉上老张,飞也似地跑了,回到家里之后关紧了所有的门窗,觉得天地之间充满危机。
+
这之后我和闷油瓶帮忙查了一些东西,不过没什么收获,的确是没有听说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又赶上雨季,之前那个斗的挖掘进程极其缓慢,一时间没有任何进展。我后面又一个人去了一次小花那边,听他讲了一些小黑瞎子的故事,主要讲他身体虽然变小,头脑依旧灵活,还是经常悄无声息地就溜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可能真的去应征淘宝童模。
他一米八五的时候随心所欲,当然没人管他,但是他现在只有一米三五,小花甚至担心他跑进动物园被大象踩死(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担心),一气之下给他买了个那种儿童防走丢牵引绳,把他挂在身上,他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也往购物车里放了一个。
我们两个看了一会天,小花说,“我其实想过,他要是真的不能直接变回原样,也许对他来讲也算好事——重活一回。”
我说,“对我和你来说也许是这样,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未必如此,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小花就笑,说,“不管他了,我现在反正挺爽的,打也打不过我,我给他买了很多傻逼衣服穿,特有意思。”
我很惊恐地看他,像看一个借了裸贷还随意挥霍的人,“他变回来会报复你的。”
小花显然比我勇敢很多,也许就是因为敢于冒险他的生意才能做这么成功,“报复吧,可以,没问题,”小花说,“这人要想在一块,就总得互相拿捏亏欠着,我咬你一口,你原谅我了,这不没得玩了?你得咬回来,这事儿才有下文。”
他居然这么坦然地说出这种听起来很有哲理但深思大半是狗屁的情感鸡汤,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的感情观到底从哪里学来的,简直歪上南天门了。
还能有谁,总不会是王家卫。
我又问小花,“要是有机会,你想重活一回吗?”
小花想了一会才回答我,“如果你十年前问我这个问题,可能我心里还是一半一半,因为我那个时候仍然非常痛苦,”他说,“现在不想了,我对自己很满意。”
他话说得很简单,轻飘飘的,好像痛苦是一件外套,随便就能抖落,但是我明白不是这样的。
院门发出一声响,我们一起抬头看,是黑瞎子从外面进来,还是那副小孩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他整个人灰头土脸,好像在泥里面滚了一遍,我一看,腰上还拴了条狗,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挺大的,脑中顿时出现狗在前面撒欢,他在后面被拖着摩擦的场面,觉得又搞笑又可怜,扭头问小花,“你让他去遛狗?”
小花哼了一声,“我让狗去遛他。”
黑瞎子把狗从皮带上解下来,走到我们旁边似笑非笑地说,“解雨臣,能不能对我好点,你这是虐待儿童,你再这样我找梨视频曝光你,剥夺你抚养权。”
小花说,“你算哪门子儿童,最多算霍比特人。”说完他就笑,黑瞎子也笑,和他们两个平时的相处并没有很大的差别,黑瞎子还背了个小挎包,真是全套的儿童服饰,他从里边翻了翻,翻出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兔子,递给小花,说,“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花问,“谁是大人?”
黑瞎子往他腿上一坐,在他裤子上留下俩泥手印,说,“当然是我。”
小花攥着那个兔子看他,突然转头向我,说,“刚才说的不对,他变成这样,我还是有一点不爽的地方的。”
这句话来得有点突然,我很自然地接着问,“嗯?哪里?”
黑瞎子说,“你真的想听吗?”
我说,“不想。”立刻站起身来走了。
晚一些的时候,收到了一张小花发来的瞎子照片,他坐在房顶上抽烟,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戴着儿童墨镜,看起来非常超现实,像个表情包,我在上面p了一句everyday struggle,保存了这张照片。
+
那个墓终于清出来的时候,我和老张也跟着跑了一趟,但其实没出上什么力,瞎子和小花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他原来的样子了,整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束一样无厘头,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黑瞎子是光着屁股走出来的,看来衣服的确不会跟着他变大。小花和他走在一起,两个人手上居然还连着那个儿童防走失牵引绳,看起来非常的滑稽,像什么下斗用的新型装备。
我说,“哎呦,长这么大啦?又吃成长快乐了?”小花就靠在黑瞎子身上笑,黑瞎子也笑,走过来很亲切地四指连弹了我几个脑崩,我大叫着跑了,但好在头发得以保全,可能是那天的排骨的确超水平发挥。
这场闹剧就此告一段落,但是还是有一些余韵留存,坊间盛传黑瞎子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后面更是有了很多细节,讲述这个私生子如何被小花找到,如何被扣押,如何用来拿捏黑瞎子,所以他们两个人貌合神离,总有一天是要翻脸的,而这过程中年少失怙的小花又如何对黑瞎子的私生子展现出了一些真实的铁汉柔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如果能改编成电影,应该是不错的题材,结局可能是黑瞎子和小花在瓢泼大雨中举枪相对,小孩要在多年来不闻不问的亲爹和对他嘘寒问暖的绑架犯之间做出抉择,会卖座的。
瞎子变回来一周有余,他的扑克牌抖音也恢复了更新,粉丝们又可以了,小花再次约我们去他院子里打麻将,我当日手气大好,通杀四方,小花说,“正好有个东西送你,连之前带赌资一起付了。”
小花送礼向来是非常讲究的,如果送礼之道也有段位,他肯定是国手级别,我忍不住喜上眉梢,等着收礼,没想到他没有进他的藏宝室拿东西,只是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我看着照片,上面一个大红的拱门,旁边都是花篮,气氛很喜庆,问他,“这是什么?”
小花说,“刚盘了个洗脚城,才开业,送给你了。”
没了
【黑花|瓶邪】平生不自知
吴邪第一人称,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话却很多
接的是重启结尾,大家一起养身体
最近每天的我:没有时间了
——————————
我们一群老弱病残回到村里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我们家院子门口停了好几辆大车,一见到我们,里面的人全出来了,看穿戴的都是医护人员。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在我们在外面当冒险小虎队的这段时间,闷油瓶的鸡发了鸡瘟?再一看其中几个穿得很商务的人,认出是小花的手下。
怪不得我说要先送小花去医院,黑瞎子说不用,原来已经有准备了,不过小花这一路也没醒过,不知道是怎么联系上这些人的。
这次活动和任何成功,荣耀,财富都扯不上任何关...
吴邪第一人称,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话却很多
接的是重启结尾,大家一起养身体
最近每天的我:没有时间了
——————————
我们一群老弱病残回到村里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我们家院子门口停了好几辆大车,一见到我们,里面的人全出来了,看穿戴的都是医护人员。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在我们在外面当冒险小虎队的这段时间,闷油瓶的鸡发了鸡瘟?再一看其中几个穿得很商务的人,认出是小花的手下。
怪不得我说要先送小花去医院,黑瞎子说不用,原来已经有准备了,不过小花这一路也没醒过,不知道是怎么联系上这些人的。
这次活动和任何成功,荣耀,财富都扯不上任何关系,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沮丧,大家都极度疲惫,在被包扎治疗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小花刚到亮处的时候,看起来像个血葫芦,非常的可怕,经过了紧急处理之后,又像木乃伊。这一路上我甚至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想去探他的鼻息,但是最后由于一些我自己也想不通的原因,还是没有伸出手。
医生给小花的诊断结果是内脏没有受损,主要都是皮肉伤,刀口不算深但是很密,都避开了大血管,无论是谁下的刀,这个人是乐在其中的,这是很明确的折磨,我想杀人的念头向来不是很多,那一天起了很多次,没有什么意义,这是马后炮。
小花的这帮人像一支军队一样,非常沉默严肃,来去如风,没有任何多余的打听消息或者嘘寒问暖的行为,比起医护人员更像一群大厨,动作很迅速地给我们打上了补丁,留下海量的药品,把一些注意事项简单地和我们交待了一下,又上车走了。我们是凌晨到的家里,他们走的时候,太阳还没升到正头顶,让我觉得自己待客不周,都没有招待人家一顿午饭,不过现在家里的两位红案师傅,闷屠和胖厨应该都没有心思给他们烹羊宰牛炖王八,就算了。
我在门口目送车队离开,觉得整个院子一下子变得很空,甚至有一股死气,赶紧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里,要回到我的朋友们身边去,脚底板受伤真他妈的要命,簧片太薄,划得极深,我预计未来至少半个月,我都得像范伟一样走路。如果村子里的人问起,我准备说我们几个被人骗去搞传销了,天天被毒打。
胖子已经睡了,不知道他睡着没有,瞎子在小花的床边站着,给他换吊瓶,动作非常熟练,他雁过拔毛的本性不改,医护人员的白大褂被他顺走一件,此时此刻正在身上披着,比起像医生更像变态。我看了他们一会,突然觉得非常想抽烟,一下子就焦躁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往身上摸,突然被拉住了,我一回头,闷油瓶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他一看我,我就气短,好像我的肺管子阀门握在他手里一样,顿时也不是那么想抽烟了。
“去睡一觉。”他很简短地说。
我现在已经过了极度疲乏的那个阶段,反而很清醒,摇摇头,但是闷油瓶也摇摇头,显然他的摇头更有权威,一阵巨大的疲惫突然像淤泥一样从脚底板涌上来,把我往地面上扯,我甚至趔趄了一下子,闷油瓶很迅速地扶了我一下。
我没有再坚持,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终于坐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真想放声大哭,这种情绪是没有来由的,并不是因为伤心痛苦或者别的什么,更像是一种生理需要,但是我也没有哭,我想如果我再年轻十岁,说不定真的会。
我把脑袋放在枕头上,觉得好像自己能就这么睡到夏天,但是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张起灵并不在这,我蹭一下弹起来,非常狂乱地要翻身下地,脚底板碰到地面,疼得我一激灵,也是这一下子让我醒了,我扭过头,发现闷油瓶只是走到了床的另一边,他看着我,好像有一点诧异。
我和他对视,把一口气分成五秒吐出去,按照我现在的肺活量,差不多只有这点气,然后再次一头栽倒,闭上眼睛,这次我知道张起灵应该还在这,因为他把手放在了我头上,我可能一秒钟就睡着了,没有做任何一个梦。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饭的味道,胃几乎是瞬间就扭在一起,我太饿了,像游魂一样起了床,直奔灶台而去,如果这时候给我加上卡通特效,就会是像猫和老鼠里那种被香味牵着走的画面,我本来以为会是张起灵或者胖子,没想到是黑瞎子,他把白大褂的两个袖子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成了一条围裙,正在锅里很缓慢地搅动,脸上有诡异的笑容,像一个巫婆。
他抬头看见我,说,“你睡够了?”又从锅里捞出一勺,“尝一尝?”我一看,原来锅里不是眼珠子,而是排骨。
“几点了?”我问,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合适眼下的情况,又改口道,“哪天了?”
外面天是大亮的,我觉得我不可能只睡两三个小时就醒。
“十点多。”黑瞎子说,“第二天了。”果不其然,我睡了一天一夜。
“小花怎么样了?”我又问。
“中间醒了一次,还拒绝用人家大夫留下来的便壶,我把他拎到茅坑,他说还不如用便壶,还有心挑三拣四,可见没啥事。”黑瞎子说,“不过现在应该还在睡,我估计他至少要再躺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都能想象小花一脸嫌弃的样子,稍微放了点心,决定还是去看看他,被黑瞎子喊住了,“你把他们俩喊进来,咱们先吃饭吧,从出来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发现胖子和闷油瓶站在鸡栏旁边,表情都很严肃,凭栏远眺,当他们凝视鸡时,鸡并没有凝视他们。
我走到他俩旁边去,也往里面看,说,“咱们仅剩的产业怎么样。”
胖子感慨道,“从来没想到爷会这么怀念这几只鸡,农耕经济就是让人心里踏实,鸡在人在,鸡我合一,鸡若在,梦就在。”
我说,“被你说得像什么圣器一样,宝鸡灯,陕西版沉香回忆录。”
胖子说,“劈山救母这个行为,咱们也不是没干过,劈山各种救。”
闷油瓶当然不参与我们的打屁行为,只是在旁边站着,看我们时很近,看鸡时很远。
我跟胖子贫了两句,觉得自己心情又好了点,等到吃上了排骨,心情就更好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吴邪譬如今日生,每次出来都是这个想法,但是隔不了多久,又去寻死了,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一个终点。
我想不是。
我有很多话想找人说,但是目前身边的这些人,都不是最合适的对象,这些人里最能理解我此刻心情的,也许是还在屋里躺着的小花,我和他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联系,是我们同为九门后人共享的一些东西。这不是说我们感情异常深厚,目前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愿意为他们豁命,只是我和小花,我们就像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两口钟,花纹完全不同,但是其中一个响起来的时候,另外一个就会遥远地共鸣。
有这么一个人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虽然开棺的时候运气跟他妈的倒霉熊一样,但是在这一点上,老天可能多少有垂怜我。
我们吃完了饭,黑瞎子很自觉地端起之前在灶上煨着的汤,走进小花的房间去,我也跟着去了,主要是想逃避洗碗刷锅,小花醒了,手被包扎得太厚,没办法玩手机,在床上直挺挺地盯着天花板放空。
黑瞎子把汤放到我手里,把小花稍微扶起来,靠着床头坐着,现在他没有任何一个动作会不牵动他的伤口,虽然小花从小就练缩骨功,势必是一个非常能忍痛的人,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的视线突然落到我身上,说,“哎,给我弄面镜子。”
我愣住了,说,“什么?”
小花声音很虚弱,轻声细语的,几乎听不见,“照照脸,破相没有。”
黑瞎子说,“昨晚不是问了吗,没有,好着呢。”
我一阵无语,也附和道,“没有没有,脸还好好的。”看看他包得像被火云邪神打了一样,又说,“但是别的地方都得装修了,被切得像扣三丝。”
小花说,“这趟出去,得做个医美。”他可能本来以为我和黑瞎子中总会有一个人接他的话,没想到我和黑瞎子都没搭理他,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了,哪怕郭德纲在这一刻附他的身,我也笑不出来。
黑瞎子在床边拉了个板凳坐下,示意我把汤递给他,又说,“排骨我们都吃光了,剩点汤给你。”他那个白大褂围裙一直挂着,现在摘下来垫在小花的下巴底下,他换吊瓶的架势专业,给人喂饭我看也挺专业,出乎我的意料,搞不好业余时间在敬老院当志愿者积德,虽然在敬老院在他来说可能比起尊老更像爱幼吧。
小花也没推三阻四,就着他的手就喝了,喝了两口热汤,精神头好像稍微好了一点,看着黑瞎子,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这回真的要死了。”
黑瞎子没说话,小花看看我又继续说,“我当时心想,不行啊,得托了孤才能死,得把吴邪给托了。”
我心中大骂,托你个宝塔李天王的孤,上来就要给我当爹?刚要开口,黑瞎子先开口了,说,“已经托了,你掉下来的时候托给我了,我还没回答,你就厥过去了,我答的话估计你也没听见。”
小花又喝一口汤,说,“是吗?你说了什么?”
黑瞎子说,“我说不行,这个单我不接,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吴邪杀了,然后张起灵把我杀了,咱们仨一起下去,可以成立一个党支部。”说着露齿一笑,抬头看我,“我觉得我这句话起到了很大的激励作用,让你挺到了最后,徒弟,你说是不是。”同时把一勺送到小花嘴边的汤收回来,自己喝了。
我心想,干我屁事。赶紧从房间里出去了,老子什么粽子妖怪没见过,现在还四肢健全地活着,不要搞半天被自己人给做掉了,英雄死在和平年代,敌在国会山。
走之前转头最后一眼,看见黑瞎子伸出手去捏小花的腮帮子,我心中大骇,心想你他妈不是也要学焦老板折辱小花吧,想一想应该不会,最多是一勺一勺喂累了要给他直接灌,于是走了,感慨看来当代敬老院中的确有不少欺凌老人的行径。
虽然现在是老人在欺凌别人。
小花当天晚上就下了地,他死缠烂打,让我把他手上的绷带解了,但是实在也没什么事好做,力气也不足以在院子里走动,看了看手机,可能是里面的东西实在太不利于伤口愈合,居然会叹一口气,主动放下,坐在我家油渍麻花的桌子前扒蒜。
才扒了半头,黑瞎子像个牢头一样又出现了,穿着白大褂,上面还带着排骨汤的污渍,说,“你出来干什么?”
小花说,“躺不住了。”
黑瞎子看看桌子,又说,“你出来吃大蒜?嫌喝汤口淡?”
小花说,“我只扒,不吃。”
黑瞎子说,“那你扒个屁?”又把他拎起来,双手反剪押送回房间,进房间的时候甚至还压了一下他的脑袋,像送犯人进警车,小花实在是太虚弱了,一点也没反抗,我也觉得他应该躺着,也没有为他说话,他手里还攥着半头蒜,回头看我和看黑瞎子的眼神充满阶级仇恨,仿佛在说等他好了要把蒜全塞进我们两个屁眼里。
我决定这段时间内把家里的大蒜都先藏起来,还可以成为驱使胖子的硬通货。
我本来以为小花应该是黑瞎子的老板,他俩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这两天一看,感觉也不像,像认识很久了,可能和我跟闷油瓶和胖子差不多,有点好奇,日后再问。
当天晚上吃多了,再加上想和小花说的话也并没说出来,双重饱腹感,半夜来院子里转,发现黑瞎子也没睡,站在院里抽烟。他头发还是很短很短,这几天经常下意识去摸自己原来那个小揪,又摸空,讪讪地放下手。结合小花给我讲的他是旗人贵族的消息,可能这人还是怀念脑袋后面的辫子,有复辟的歹念,我决定这两天去淘宝上买个大清亡了的文化衫给他。
我站到他身边去,他看看我,说,“来一根?”
我说,“不了,至少先戒一个月。”
我以为他会再灌我点鸡汤,就像他平时那样,但是并没有,我们就在院子里站了二十分钟,什么话也没有说,最后黑瞎子先转身走了,临走的时候拍拍我,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心里有事,这个时候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互相倾诉一下,就像一个互助会,但是显然我们俩都不打算,因为不合辙,一字螺丝刀转不开梅花螺丝。
我往屋里看了一眼,我的螺丝刀还在屋里和大蒜置气呢。
小花又躺了两天,才能稍微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我们在院子里坐着,我说了很多,把这次的整件事梳理了一遍,小花大部分时间只是听,偶尔补充一些细节,我讲我在幻觉中看到的,讲哑巴村和雷声,讲我三叔和文锦,讲西王母,他只是听,我知道他心中对那些谜团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而且希望我也最好不要再继续了,别再像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一样追着不放,但是如果我要去,他会跟着我去。
而我不能不继续,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一个退出的按钮,这个按钮曾经在我的选项之中,是小花所羡慕的东西,现在我们两个都没有了,我们两手空空,面面相觑。这不一定是坏事,但是失去一些可能性,总是令人遗憾的。
我在这次对话中反复避开闷油瓶相关的任何事,这是一种心虚,我希望我只是在讲我,但事实是,我不可能在讲我的故事时剔除张起灵的部分,就像你不能抽掉任何建筑里的主梁。
小花敏锐地发觉了,而且一点也不想帮我遮掩,直戳我的肺管子,“你非常害怕张起灵再消失。”
我说,“是。”
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我等了他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做了很多让人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我不需要他来帮助我活下去,但是实际上,我需要他让我活下去。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而且这一切几乎是没有理由的,人没有办法解决一件没有前因后果的事。
他妈的闷油瓶,真是盗墓界的周杰伦,我忍不住想唱一句没有理由你也能自己走。
小花看着我,我觉得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都没说,闷油瓶在我们俩沉默的时候从我背后走过来,没有任何理由地递给我一个煮鸡蛋,你看,这就是一件根本没办法解决的事。我不知道这个鸡蛋是从哪来的,他为什么要给我,我吃了会发生什么,如果不吃又会怎么样。
我可能是魔怔了,我想,于是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待在院子里,只有我剥鸡蛋的声音。
我吃完之后,闷油瓶伸出手,示意我把鸡蛋壳放进他手里,然后回房间了。
我和小花目送他进门。
小花说,“我怎么没有鸡蛋?”
我说,“你又不爱吃。”又问,“你和黑瞎子很熟吗?我本来以为你们俩就是夹喇嘛的关系。”
小花想了一下,说,“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教过我一些东西,对我帮助很大。”
我说,“原来我们师出同门,师姐。”
小花可以接受花姐这个称呼,但是对师姐好像不太行,说,“什么他妈的,搞得我觉得自己是丁敏君。”又说,“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吴邪。”他拍了拍我的胸口,“你自己没搞懂你自己,你得多问自己几句。”
我说,“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半是接他的梗,半是自言自语。
我又看了看整个院子,心想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怎么跟我二叔交待,怎么跟我父母交待,如果铺子真的没了,我难道真的搞家禽养殖?还是去找份工作?我的学历还不错,但是简历怎么写,曾欠债两亿四千万,融资能力极强?黑瞎子的四合院要拆了,估计能分一笔巨款,我好歹是他的得意高徒,或许能融到一笔启动资金。
我看向小花,他这种住着四合院套四合院加起来八合院的人就不会有这种苦恼,我又想他会不会写过简历,应该不会,况且他从八岁起就没上过公立学校了,毕竟不能白天在学校跳绳晚上回家对账本,算下来小学都没毕业,不知道在人口普查中是否会被划归进文盲,他买的那个国外MBA的文凭算不算数。
我们四十岁了,我想到,我曾经觉得四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但是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我就四十岁了。
我站起身来,把小花也拉起来,他的动作都很小心地收着力,他的伤口在愈合,很轻的力都会崩开。我问他,“你晚上想吃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最好还是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小花说,“想吃鱼。”
我点点头,去屋里喊小哥和胖子,说出去钓鱼。瞎子留下照顾照顾小花,黑瞎子在这个村里过得很愉快,因为他通缉犯的身份,没办法人脸识别,使用不了支付宝,在城市里屡遭白眼,但是雨村这个偏远地方,乡村教师代言人马云还没有征服,能使用零钱的地方很多。
胖子扛着钓竿出来,问我,“你俩在这嘀嘀咕咕一上午说啥呢?”
小花坐在那很平淡地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我摸摸后脑勺,心想,是吗?又想到小花可能只是在诳胖子,小哥拎着个桶出来,我们三个就往外走,把小花留在院子里,黑瞎子从房间里出来,站到躺椅上的小花身边,我看见他递给小花两头大蒜。
我不是都藏起来了吗,他从哪翻出来的。
我们回来的时候,黑瞎子坐在院子里编筐,小花坐在他旁边,坐的是一个胖子从来不坐的小马扎,因为他知道他坐下去那个小马扎就会变小地垫。瞎子最近天天给小花炖鸡汤,我们家瓶仔的鸡都被他杀得供不上了,我心想不能这样下去,于是提出要跟他以物易物,一只鸡要五个筐换。
当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他也真的开始编筐,可能也是太闲了,而且手还挺巧,编得不错,最近甚至开始在上面加花纹了。
我走近他们俩,听见黑瞎子在唱歌,唱的是许巍的曾经的你,把嘀呖呖呖全部唱成嘟噜噜噜,这首歌一下子变得很傻。小花并不是和他肩并着肩坐着的,而是侧身坐着,我走过的时候,看见他好像累了一样,把头靠在瞎子的后背上。
我心中一动,想起另一首许巍的歌,愿此时的暖阳,也在静静照耀你。
今天早上来了人,给小花送来了两大箱子票据,黑瞎子说拿去烧火,但是也只是说说,现在它们都在房间里,等着小花去清点,上面有很多东西,恩与仇,得与失,生与死。张起灵跟在我背后,桶里面装满了鱼,他又钓多了,每次都这样,胖子念叨着家里的蒜都哪去了,我进屋去打电话,过两天要去给肺拍个片子。
小花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在屋里问,“你说什么?”
黑瞎子帮他抬高声音回答,“他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快递到了。”
我这才发现桌子角有个快递盒子,拆开一看,是一件印着大清亡了的T恤。
没了
【黑花】老齐啊老齐
@变格终止 感谢言灵使让黑花奶奶有糖可吃
不同的称呼有不同的感觉 大家一起品品
01
解雨臣这一觉睡的很深很沉,他通常借助药物入眠,不容易做梦,今天也破天荒的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在二月红家的小院子里再次见到黑瞎子,那时二月红刚过世不久,二月红很倚重的管家对解雨臣说,这位是齐先生,二爷早就定下让这位齐先生教您刀和枪。
黑瞎子对他笑的不明所以,解雨臣对他恭恭敬敬喊,齐先生。
黑瞎子在课业方面对他严格,刀还好说,他用枪瞄准后开枪时会有不经意的下压枪口的动作,他拿一把格洛克,黑瞎子拿一把沙漠之鹰,他开一次枪,黑瞎子就用枪托砸他的手腕一...
@变格终止 感谢言灵使让黑花奶奶有糖可吃
不同的称呼有不同的感觉 大家一起品品
01
解雨臣这一觉睡的很深很沉,他通常借助药物入眠,不容易做梦,今天也破天荒的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在二月红家的小院子里再次见到黑瞎子,那时二月红刚过世不久,二月红很倚重的管家对解雨臣说,这位是齐先生,二爷早就定下让这位齐先生教您刀和枪。
黑瞎子对他笑的不明所以,解雨臣对他恭恭敬敬喊,齐先生。
黑瞎子在课业方面对他严格,刀还好说,他用枪瞄准后开枪时会有不经意的下压枪口的动作,他拿一把格洛克,黑瞎子拿一把沙漠之鹰,他开一次枪,黑瞎子就用枪托砸他的手腕一次,一天练下来,他连筷子都拿不稳。
黑瞎子看着他笑,然后招招手叫他坐到自己的身边,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填鸭式喂饭。
后来他终于在暴力的阴影下永久的改掉了这个坏毛病,黑瞎子站在旁边看他精准的射击,挑不出毛病,索然无味,突然抓过解雨臣的手:“你会不会弹钢琴。”
解雨臣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茫然的摇头。
那时候他们住在解家天津的小洋房里,一楼有解九爷买来的钢琴,黑瞎子掀开琴盖鼓捣半天,向解雨臣比了一个搞定的手势,教解雨臣弹了一首最简单的欢乐颂。
解雨臣弹的一头雾水,黑瞎子在旁边跟着哼唱唱的不亦乐乎,解雨臣忍不住问他:“我师父还让你教我怎么参加幼儿园大班文艺汇演?”
黑瞎子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你师父还教你学戏,你以为是让你传承国粹?”
解雨臣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讽,有些不高兴。
黑瞎子咧嘴一笑,分享了并不宽敞的半边琴凳:“教你枪法刀法,都只能保证外界的东西不伤害你,而戏曲也好音乐也好,是让为了让你自己不伤害自己。”
解雨臣似懂非懂,胡乱的按出几个音符:“你刚才唱的那个版本我没听过。”
黑瞎子起身靠在钢琴边,眉飞色舞的讲解:“我唱的是德语版的,这首歌词原本是德国诗人席勒的诗,后来贝多芬才给这首歌谱的曲。里面有一段我很喜欢,中文的意思大概是——甜吻,美酒,生死之交,都是欢乐所赐予,虫豸也和神前的天使,一同享受着生命。”
解雨臣越过老旧的钢琴和飞扬的金色灰尘偷瞟黑瞎子,心里涌起温暖的酸涩,然后轻轻笑道:“谢谢先生。”
02
二十岁那一年他和黑瞎子拥吻,两点四十七分他们两个洗完澡背对背躺在床上,解雨臣细心的听他的呼吸声,一直听到四点十一分,黑瞎子起身穿衣服拎包走人,解雨臣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假装依然在睡觉,黑瞎子关上房门,解雨臣起身,在窗边看了四十九分钟,只看到空旷的大街和朦胧的雾气。
后来阴差阳错在四川的一个墓里遇见,他和一起下来的伙计有说有笑,伙计们朗声笑着叫他瞎子,可惜他们老板太倒霉,早早折了,解雨臣把一张偶像的脸硬撑出老板的气势去和他们谈判,让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回去就当解家夹了他们喇嘛。
一切谈妥之后,解雨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了轻微的加速,板着一张脸安排任务:“瞎子和我走前面。”
黑瞎子看着他笑了半晌,终于给了句回应:“听花儿爷的。”
解雨臣这才安心,同时又生出一些格外的感激,他过分的配合无疑是在帮自己撑起老板的架子,正这样想着,黑瞎子握住了他的手:“前面黑,跟着我走,小老板——”
到底小心思还是被他猜了个透,猜了个透,还不动声色的护了起来。
03
解雨臣从那个漆黑的梦境里醒来,发现昨晚睡在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向床头摸手机,没摸到,开灯,灯闪了一下,灭了。
他在床上放空的坐了十几秒,拢了把额发,向门口叫道:“老齐——老齐——”
慢悠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瞎子拿着个喷壶晃到床边来,坐下,伸手顺了顺解雨臣的头发:“醒了就吊嗓子,昨晚没吊够?”
解雨臣还没缓过劲来,由着他揉搓了几下,问道:“你干嘛呢。”
黑瞎子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浇花。”
“你给我找身衣服穿。”
黑瞎子把水壶放下,在衣橱里一阵乱翻,找出一件不知道什么活动送的T恤和一条大裤衩,扔给解雨臣。
解雨臣嫌弃的撇了撇嘴角,但也知道黑瞎子并非哆啦A梦,那个衣柜估计也掏不出什么别的适合这个季节的体面衣服,认命的往身上套。
解雨臣穿完衣服抬头,看见穿着黑色工字背心摆桌子的黑瞎子好看的背部肌肉线条,又扯开嗓子喊:“老齐——”
黑瞎子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手机呢?”
黑瞎子四下看了一下,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我看你睡的很香,就在它发出第一声震动的同时眼疾手快的按掉扔出去了,别太感谢我。”
解雨臣伸手接住黑瞎子扔回来的手机,一脸懒得和你计较,打开手机查收工作邮件。
黑瞎子把早饭端上来,摩挲两下解雨臣的后颈:“别玩手机,吃饭了。”
解雨臣头也不回的嗯嗯两声:“我今晚回去住,明早要开会。”
黑瞎子笑了一声:“解董,我拦着您开会了?”
解雨臣下床准备洗漱吃饭:“我在你这儿天天睡过点。”
两个人坐到桌前时,黑瞎子突然开口:“安眠药吃多了会有抗药性,世上最好的助眠产品是性满足。”
解雨臣喝着豆浆,不打算搭理他,他吃的少,吃完后盯着黑瞎子几十年如一日的脸,突然开口:“我昨晚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的白月光……”解雨臣歪头对黑瞎子挑衅一笑。
“哟呵。”黑瞎子敷衍的配合,“太难得了。”
解雨臣叹了口气:“你真是没什么危机意识啊,蚊子血。”
黑瞎子也吃完了,站起来收拾碗筷:“我今晚就捉两只蚊子放你耳边嗡嗡嗡,让你知道蚊子血是多么珍贵美丽的风景。”
解雨臣低头一笑。
早饭过后解雨臣重新滚到床上回复工作邮件,快回复完的时候接到了王胖子的电话。
“你哪儿呢?”
“家里。”
“你家老齐呢?”
“院子里吧,怎么了?”
“我前两天回北京取东西,今晚来喝酒啊,就缺酒了。”
解雨臣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没动,开口喊道:“老齐——老齐——”
黑瞎子拿着支琴弓,像拿着把砍刀,不急不慢的走进来:“怎么了?”
解雨臣手指还在不停翻飞打字:“你刚干什么呢?”
“街道文艺汇演,隔壁老李家大姐求我去给他们助助阵,这不我先练练。”
“这么多事儿没忙完呢,你先别练了。”解雨臣把自己的衬衫拎出来晃了晃,“先把我扣子缝上,晚上去胖子家吃饭。”
黑瞎子翻出针线盒,边缝边笑:“咱以后不穿带这么多扣儿的行不行,拉链也是项很伟大的发明。”
解雨臣坐在他旁边,像个不近人情的监工:“只要学会正确解扣子的方法,解扣子挺快的,这就是你暴力拆卸需要付出的代价。”
处理完了所有工作邮件,解雨臣靠在黑瞎子的肩膀上性质缺缺的看他穿针引线缝扣子,拖长强调道:“老齐——”
黑瞎子也回他一个拖长音调的嗯——
“我早晨开灯的时候,灯泡好像坏了。”
“抽屉里应该有新的。”
解雨臣下床翻了一阵,果然翻出个新的,回来时黑瞎子的缝纫工作正好收尾,于是解雨臣勾勾手指:“老齐来搭把手。”
黑瞎子走到他面前,熟练的扎了个马步,解雨臣赤脚踩到他的大腿上,黑瞎子搂住解雨臣的膝盖,站起来往上一送,解雨臣就坐在了他的肩头。
黑瞎子一偏头就看见解雨臣大腿上红色的指印,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一样整齐,他有销毁罪证的好习惯,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了上去,又舔又吮,想伪装成个大号的蚊子包。
解雨臣专注拧灯泡,身形晃了一下又稳住,带着笑意阻止:“老齐别闹了。”
黑瞎子搂着他的腰把他放下来,没撒手。
解雨臣伸手捏了捏黑瞎子的下巴:“干嘛啊,多热啊。”
黑瞎子凑近解雨臣的耳边,压低声音:“以前我初恋和我牵个手都害羞,多可爱啊,不像你,手挽手和我出去跳广场舞都面不改色。”
解雨臣笑了,也把脸凑上去,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黑瞎子的鼻尖:“老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