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spring-inalley spring-inalley 的推荐 spring-inalley.lofter.com
yuyuya

  图1:血海深仇,挽留剑、红袖刀、阴阳双刺。

  图2: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

  图3:继承

  图4:想飞之心

  图1:血海深仇,挽留剑、红袖刀、阴阳双刺。

  图2: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

  图3:继承

  图4:想飞之心

一只咸水母

叶孤城性转:随南王世子来京,暂住在古龙大院。(小叶公主驾到,统统闪开!)

以及,整活,游幻境指迷十部曲 饮仙醪戏演陆小凤(∩❛ڡ❛∩)

(小凤:这个仙女怎么长得怪怪的?)

叶孤城性转:随南王世子来京,暂住在古龙大院。(小叶公主驾到,统统闪开!)

以及,整活,游幻境指迷十部曲 饮仙醪戏演陆小凤(∩❛ڡ❛∩)

(小凤:这个仙女怎么长得怪怪的?)

漫漫唯一
忍了两天没忍住。 丙,我给你搞...

忍了两天没忍住。


丙,我给你搞正确的“藏海花”海报。

忍了两天没忍住。


丙,我给你搞正确的“藏海花”海报。

沧尘子

【杨苏】《瞬》

插播个杨苏刀。

太久不刀实在手痒系列。


----------


杨无邪花了很久,才从白楼的密室里找出了那剂毒药。

多年以前围剿某个江湖帮派时搜罗来的毒,据说是产自洛阳温家之手,不知怎的落入了这伙人手里,指着以它卖出个好价钱来。

江湖上各式各色的毒太多了,大抵伤人性命,毁人身心,是以人们也用了“毒”这个字,来描摹冷酷无情。

可杨无邪觉得,手上这玉瓶里装着的小丸子,其实不应该被归类为毒。

“瞬生”,一个听上去不像是某种恶毒事物的名字,被赋予了他手中这药。

温家人的制毒手法当真是天下独步的,若这毒的效用真如那些江湖人所言般奇诡,他信这世上一定有人为了这毒甘愿倾家荡产。

不过这......

插播个杨苏刀。

太久不刀实在手痒系列。


----------


杨无邪花了很久,才从白楼的密室里找出了那剂毒药。

多年以前围剿某个江湖帮派时搜罗来的毒,据说是产自洛阳温家之手,不知怎的落入了这伙人手里,指着以它卖出个好价钱来。

江湖上各式各色的毒太多了,大抵伤人性命,毁人身心,是以人们也用了“毒”这个字,来描摹冷酷无情。

可杨无邪觉得,手上这玉瓶里装着的小丸子,其实不应该被归类为毒。

“瞬生”,一个听上去不像是某种恶毒事物的名字,被赋予了他手中这药。

温家人的制毒手法当真是天下独步的,若这毒的效用真如那些江湖人所言般奇诡,他信这世上一定有人为了这毒甘愿倾家荡产。

不过这毒现在在他手里了。

杨无邪将小玉瓶子揣进衣袖,又在密室里转了一圈,才找到出口的方向。

他笑了自己一声。

记得多年前他第一次带公子来参观新建成的密室时,那人将地方看了一遍,促狭道:“修得迷宫一样,到时等你上年纪了,会不会把自己弄丢在里面?”

他还年轻着呢,还有的是岁月可活。

今次有些犯懵,当然不是迷路,找毒药花了许久,也不是因为糊涂。只不过要怪那句话一直在他脑中横冲直撞,不甘止歇。

“独立三边静……”

杨无邪将手拍了拍脑袋,“够了吧。”


其实方才苏梦枕与他散步,谈话,时间已经不早。又在白楼里寻摸一阵,此时月上中天,他随口问了守卫是何时辰,果然已过子时。

站在苏梦枕宅院门前时,下人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句,道是太晚了,楼主当是要休息了。

杨无邪点点头,却说“无妨”。他端着药碗进去。

门口当值的下人也跟了苏梦枕多年,颇受照拂,却总也不知道苏梦枕到底病得多重。

在大多数人面前,苏梦枕从不真正示弱,不论是习惯了腥风血雨里不予人空隙,还是不愿让帮不上忙的身边人操心。

这几日公子的状况其实很糟,恐怕夜里不得安卧,更不用说还有烦心事搅扰。

杨无邪低头想着,就往前走,径直要进卧房,却在路过书房的时候被人叫住。

“上哪儿去?”那声音有些无奈。

倒是没想到公子这么晚还在书房,杨无邪折回几步,小心翼翼将药端至书桌。

“公子喝了药,该去休息了吧?”

一向是劝诫的语气,这会变得可商可量。杨无邪捧了碗,试试温度合适,送到苏梦枕手边。

难得遇到这么好说话的态度,苏梦枕并没放过。他等了一会,没去接碗。

“不想喝了。”

“那早休息。”

“也不想了。”

“那公子想……”

“前几日答应做桂花糕给我,你忘了?”

杨无邪搁下碗,有些为难。要不是提起给雷纯做果脯的事,公子未必能在百忙之中想起这一茬来。

“记得,只是存的桂花受了潮,做出来定是口味不好了,所以没动。”

苏梦枕合了书起身,完全无视了热气腾腾的汤药,挽了杨无邪手腕,“都是借口,现在去做,我监督你。”


楼前提灯巡逻的守卫被这二人吓得不轻,甚至还有几人当是楼主突发重病,要赶着找树大夫,却不料一路目送主仆俩去了厨房。

杨无邪笑着摇摇头,洗净了手,将面粉铺在案上。

苏梦枕拉了张椅子坐在炉火边,裹紧了大氅,捧着茶碗观望。

“公子啊,大晚上的不睡觉,明儿我可起不来给你摘果子去了。”杨无邪嗔怪道,手上却没停。

“那容易,今晚别睡,不就用不着起来了。”

成吧,也是好气又好笑。杨无邪想数落点什么,还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一阵沙哑的呛咳,像是被面粉挠了咽喉。

杨无邪蹙起眉,就想赶人。烟熏火燎的地方,他一个病人跑来做什么。

回头却见苏梦枕摸了条帕子出来,掩了口,咳过一阵顺上了气,帕子依然不拿开,却把一双无辜的眼来望他。

就是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杨无邪瞪他一眼,火速将面粉和上水,这才免了烟尘飞扬。

他决定不再说话。他不说话,公子就没话可接。公子不吭声,就不容易再呛着。

然而沉默了好一阵,身后窸窣作响,苏梦枕竟靠了过来,一手搭了他的肩,一手仍执着帕子掩口。

“你动作太慢,不如教我。”

“教你?”杨无邪失笑,“都该上锅蒸了,你那么坐不住,你来。”

将六个圆溜溜精致的面团子搁进笼屉仿佛是个大工程,苏梦枕做完这些,连锅盖也不合,兀自回了椅子里坐着,吁了口气,才收起帕子来。

还是杨无邪收拾妥当了,搬了板凳坐在他身边,两人一并瞅着炉子上的蒸气出神。

“公子,真不困?”半晌,杨无邪试探道。

“睡不得的,你清楚。”苏梦枕顿了顿,“你来陪我。”

“好啊。”


苏梦枕变了。

从今晚和他谈话的那一时起,就忽然变了。

谈了什么来着?对了,是关于那个谁可以杀苏梦枕的问题。

其实多年以前苏梦枕也透露过这样的想法,那时虽未明说,但杨无邪的反应远比今晚抗拒。他摇头,好像摇头就可以拒绝这要求似的。苏梦枕于是没再深究。

公子一向是为人考虑的。

只要是自己还受得住,一向考虑身边兄弟多于考虑自己。

而目前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苏梦枕受不住的。

虽然有时面对杨无邪,也多少显得有些私心。像是前一阵子,明知他要焦急心疼,却还是一味硬扛,连他的劝也不听,可完全没有一点为他考虑的意思。

不过到底都只是一时。每到他又守在榻前,端药服侍之时,苏梦枕便还是苏梦枕,只会笑着对他道一句“不必担心”。

至少至今为止,苏梦枕时不时的私心与任性,还不至于是他真的担待不得的。

杨无邪轻叹一声。

是谁要你担心忧虑?是公子提了红袖刀迫过你吗?明知公子身体一向如此,又明知他一贯逞强,非要和摆明了的事实强拗,自己不学得聪明一些,却要怪谁?怪公子吗?

要真这么说,是有些怪罪的。

许多年来一直较着劲却又不说,明晃晃地将心疼和受伤写在言行之间,就指望苏梦枕能有所悔改,也同照顾旁人一般多照顾照顾他的感受。

时至今日,杨无邪才算死心了。

苏梦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死心了,就只好认输了。拱桥上苏梦枕将手按了他心口,说了那句彻底不考虑他感受的话,他总算认了命。

面对苏梦枕灿若星辰的笑脸,他摇了摇头,他说:“公子放心,我办得到。”

他眼前的苏梦枕,就是只对着他才懂自私。今晚更是变得尤其自私了,连一点样子都不做了。

不想喝药就耍赖,大半夜折腾他忙前忙后,还不许他回去休息。明明刚交代完生死相托的事,明早的果子还等着他采,怎么的就这么不懂体谅?

多好。

坐在身边的苏梦枕忽而用胳膊肘捅捅他,“该蒸好了吧?”

“放心,我有数的。”


杨无邪将桂花糕在两手倒了几个来回,又吹了半天,才勉强拿得住了,拉过苏梦枕发寒的手,扣进掌心。

这次的桂花糕确实味道欠佳,他自己尝了一口,不无遗憾地叹气。

“你这手艺变差了。”苏梦枕笑道,但又自己动手抓了第二块,“不过仍是比外面做得更好。”

“你喜欢就成,剩下的拿回去吃,别坐这儿了。”杨无邪麻利地包了剩下几个糕饼,就将苏梦枕扶起。

最终也没回卧房。

他的苏公子任性地坐在了廊下,倚在他的肩头,看了半宿的月亮,絮絮叨叨了大半生的琐碎事,说得杨无邪自己都昏昏欲睡,才终于停了。

他再低头去看,人总算睡了。眉心平整,倒不见什么忧愁。

他拢紧了苏梦枕身上大氅,也没再自作主张将人往塌上搬。

自私点好。自私点愉快。连那诗都提起了,该是没有多少时间愉快了。不自私点,怎么对得起自己?

谁让他跟了这样的人?

杨无邪悄悄摸出了袖里的玉瓶,对着月光看了许久。

就等办完大事吧,那应该是最好的时候。


“瞬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无邪的理解是,一瞬作浮生罢了。

一生多得是无聊的时光,多得是难以消磨的漫长日夜,真正重要的事情,往往都只能点亮一些来不及回想的瞬间罢了。

他认为这个瞬间很重要,这应该也是所有人的共识。

其实他不记得挥剑之前是怎么举起的剑,之后是怎么放下的剑,更不记得那一瞬间手上的触感。

那一瞬间他看到漫长过往。十数年来五彩斑斓的种种,是初相逢,是共枕眠。是生死与共,也是闲情逸致,嬉笑嗔怒。

时光的细碎角落里,怎么总是有一片红?逃不开,抹不去,洗不净,将他视线也染成这种张扬色泽。

他原本不是个张扬的人的。也不觉得死这种事理应闹得天下皆知。

所以他好像只是哭了一瞬,用了这漫长的一瞬尽力告别。

接下去的事情只是苍茫人生里应当消磨的黯淡光景罢了。

可惜没有机会再做一次足够好的桂花糕,顺便反驳一句“我手艺很好”。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

第二天的夜里,杨无邪又站在了那一地腥红之前。

他打开了玉瓶,将“瞬生”倒在掌心,一颗金色的小巧丸子。

现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因为已经思量了一整天。

这毒的效用说来神奇,是将服毒者余生一切情绪收束于一瞬叫人尝尽,只消度过这一瞬,余生便再无忧虑,自然也无甚欢喜。

他本来心存犹疑,不料一天已是难熬。眼见任何东西,都觉着是一抹红,手上碰了什么,便以为是一柄剑,听人说话,只听得见一个“杀”。

这要如何是好?杨无邪将脸抹了又抹,不敢叫眼泪掉在怀中红衣上。公子明明嘱托过,要他守着细雨楼的。

这个样子的他,怎么守?

答应过让公子放心,怎么放心?

楼前值守的弟子一直盯着呆立在血迹前的杨无邪。

见他低头吞了什么东西,忽而便倒了下去。

两个弟子匆忙赶上去扶人,却见杨无邪又醒转,扶着额,推开他们,跪地半晌,起了身,无事一般走了。


这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

天下人皆知杨无邪与苏梦枕是怎样亲近的关系,发生了这样的事,任谁都要痛苦消沉一阵子。

自打杨无邪在楼前晕倒了那一回后,倒是不见他有什么吓人的反应了。

有几天的时间,杨无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忧愁愤怒或慨叹一概没有,当然也不笑,大多数时候,看上去更像是在神游。

这也很正常的。

后来葬了苏梦枕,送了王小石离京,又转来辅佐戚少商。

过去那个爽直的军师似乎又回来了。

别人说笑时,他也跟着说笑。

听人讲起难事,也随人一并扼腕叹息。

楼里老弟子们时不时议论起来,都道这是好事,军师能放下,于人于己都轻松。


来年的清明,还是朱小腰主动来找了他,邀他一并去祭拜。

烧过了纸,她见他默然不语,又拉了他要去喝一杯。

杨无邪微愕:“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请我喝酒?”

朱小腰神色不忍,“军师这些时日辛苦了,都是老同僚,可以说说知心话。”

祭祀故人是该觉得悲伤的,他想想也是,没再推辞。

他本来不是多么嗜酒,在酒馆里坐下后却一直没停。直到朱小腰开始后悔带他来,尴尬地开口要劝。

她一劝,杨无邪立刻就放了酒壶,嘱咐小二收走,仿佛刚才只是无意失态。

“其实下手杀公子,我是乐意的。”他醉醺醺道:“公子过得苦,难得为自己提一回要求,我动作也够快。”

“你问我为什么哭啊?我是想啊,人这一死,所有遗憾都没机会再弥补了,坏事是都没了,好事也没了。公子这一生,还没等到几件好事来着。”

朱小腰蹙眉道:“军师真是一生只为公子着想,自己却不难过吗?”

“难过?这是应该做的事,没选择的事,为什么要难过?”

杨无邪望着那女子水灵灵的眼,思忖了好长时间。

他记得自己那时是痛苦的,但现在并不真的明白。

他记得自己喜欢过公子。

但喜欢是什么感觉?


离了酒馆,他偷偷又带了几瓶酒回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夜特别沉醉于这酒的滋味。

喝到浑浑噩噩,杨无邪终于伏了桌,把空瓶子都拨开些,暗自念叨着以后再不能这么放纵了。

半睡半醒间他回到了楼前的广场,盯着那金色的丸子,闭眼吞下。

他搞不清涌入脑海的磅礴感受是怎么回事,无法用词语命名,只感觉疼痛,和身体上的疼痛极其相似。

不是说只有一瞬的吗?

为什么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失去力气,缓缓下坠,摔倒,撞在石板地上,天旋地转,额头剧痛,眼前一片漆黑,伸不了手,也出不来声。

好多个自己的影子在这片漆黑之中带着幽光闪过。

坐在窗边的,坐在廊下的,坐在水塘边的。看着被尘封的公子的寝居,看着断了的伤树,看着没有鱼的水塘里自己逐渐苍老的倒影。

是疼痛的,但又令他不想抗拒。他听到漆黑之中的自己不断唤着他的公子,有时笑,有时哭。

他突然后悔了。他打定主意,回头要上洛阳温家去要解药。

然而再度站起时,杨无邪感到不解。挥霍了千金难求的“瞬生”,得了别人求不来的宁静,怎么会想到要再破坏这一切?这很不明智。

杨无邪甩了甩头,从回忆中抽身,吹熄了桌上烛火。

就这样吧,今夜就睡在这里吧,不回榻上去了。这当然是不明智的,但想到不必劳烦自己再挣动,他稍微舒坦了些。

醉酒疲惫之人,入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


其实这不刀。


spring-inalley

【杨苏杨】如何谈恋爱 1

现代AU真的也是有点难搞

微微有点狄苏狄

——————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梦枕从记事以来就很少有头脑空白的时刻,但无可否认,他脑子里的某个齿轮当下就是被卡得死死的。他完全不能理解,十几年过命的交情,又是在父亲刚去世,公司新旧交替的时候,杨无邪为什么毫无预兆地说要离开公司,离开这座城市。

  苏梦枕求生的本能不容许任何思维的停顿。本来就是生人勿近的气质,顿时迸发出慑人的杀气。

  面对苏梦枕寒火般的逼视,杨无邪只是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对面,低着头——不是示弱,而是铜墙铁壁,坚如磐石。杨无邪这样的人,早就不会被所谓的气势吓住了。他轻轻往后靠在椅背上,推了推眼镜,“没什么,这几...

现代AU真的也是有点难搞

微微有点狄苏狄

——————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梦枕从记事以来就很少有头脑空白的时刻,但无可否认,他脑子里的某个齿轮当下就是被卡得死死的。他完全不能理解,十几年过命的交情,又是在父亲刚去世,公司新旧交替的时候,杨无邪为什么毫无预兆地说要离开公司,离开这座城市。

  苏梦枕求生的本能不容许任何思维的停顿。本来就是生人勿近的气质,顿时迸发出慑人的杀气。

  面对苏梦枕寒火般的逼视,杨无邪只是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对面,低着头——不是示弱,而是铜墙铁壁,坚如磐石。杨无邪这样的人,早就不会被所谓的气势吓住了。他轻轻往后靠在椅背上,推了推眼镜,“没什么,这几年干得挺累的,想休息休息了。”

  “累了你就放假。一个月三个月一年,只要你开口,多久都不是问题,我还不至于连你一个人都养不起吧?”苏梦枕皱眉,“这个理由,你不会真的指望我会相信吧?”

  杨无邪似是有些无奈地微笑,“真的,有个朋友在夏威夷有家民宿,最近打算出掉。我准备盘下来,住个几年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苏梦枕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手肘撑在台面上扶额半晌,才勉强收敛住迫人的气息,“这家公司也有你十几年的心血,老爷子也一直当你是半个儿子,临走前还在念叨你。你突然要走,至少要给我个理由吧?“

  “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杨无邪低头沉默了一阵,答非所问,“给我三个月吧。我把接替我的人安排上,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好,我再走。”

  苏梦枕将眼神转向了旁边的落地窗外,还未及扎起的头发披散着,使他半张脸在晨光里晦明不定。

  手机在掌心震动。

  杨无邪看了一眼会议提醒,起身走到门边,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轻声道,“你放心吧,我没事。至少,肯定是没有危险。如果当我是朋友,你就不要追问了,好吗?”

  苏梦枕没有动,还是望着窗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到底是没有拒绝。

  杨无邪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走,碰巧秘书小姐正要进门,立刻觉得办公室里气氛不对,迟疑地看了看两人。杨无邪抿唇笑笑,推门请她进来说话。

  杨总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妇女之友,对谁都和气的,金风细雨从大厦是十五层到二十五层,就没有他不熟的秘书。秘书小姐是临时调过来帮忙的,对小苏总不是很熟悉,但杨总是老熟人了,不会坑她,于是硬着头皮进门说事,“苏总,三合楼今晚订满了,要换一家吗?”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开口,杨无邪先接了话,“没事,你忙去吧,我待会儿给老板娘打个电话。以后订三合楼啊,要直接报苏总的名字。苏总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至少在三合楼绝对好使。”

  秘书小姐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杨无邪站在门边顿了顿,“那什么......今晚跟董事们吃饭,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我搞得定。”苏梦枕把头发扎起,淡淡道,“你明早还要跟大股东开会,下班早点回去休息吧。”

  “今晚或者明天可能有台风,你路上小心点。有事叫我。”

  “嗯。”

  杨无邪转身离开,专注地听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脆响,以避免想起苏梦枕失望的神色。电梯门缓缓关闭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紧接着是药片在药瓶里哗啦啦的晃动。他下意识地扶住电梯门,身体僵直了几秒,还是放开了手,任由电梯门合上。

———

  饭局订在三合楼。老朋友,老地方,乐得放心。人在江湖,安全还是最重要。苏梦枕其实并没什么忌讳,但却要顾及父亲留下的这帮老臣子们。这帮叔伯兄弟前半生在道上讨生活,多少沾点稀里糊涂的恩怨情仇。好不容易才在他父亲的组织下金盆洗手,过上了安稳富贵的日子,临老了最怕一不小心不得善终。这种饭局也无甚要事,毕竟集团现在改朝换代,总需要维护维护高层的关系。该安抚的安抚,该立威的立威,最后演好一个晚辈卖个乖,承诺自己接管公司,他们之前跟着老爷子时候的待遇也不会变的。

  把最后一个叔父送上车,外面就下起了雨。跟董事们喝了几圈,苏梦枕已经有点醉了,站在三合楼大门愣了一会儿。一阵强风吹得他差点后退半步,这才感觉有点被吹得头疼。往四周张望了一圈,来来往往的车把宾客送来,接走。

  灯火阑珊。

  苏梦枕恍惚地感觉到一阵迷茫,忽然非常抗拒回家这个念头。

———

  三合楼不是酒楼,是酒店。酒楼部关门了,背面临江的酒吧才刚开始营业没多久。

  “来了。”

  ”长岛冰茶,谢谢。”

  苏梦枕坐在吧台前,把风衣脱了搭在椅背上。朱小腰正在切一块青柠,余光瞥见苏梦枕双手随意交叠了一下。一般人只会当这是掸了掸手上的灰尘,而苏梦枕已经把别在后腰的短刀,贴着皮肤塞到了衬衫袖子里。

  “老大,在我的地方也不放心呀?”

  苏梦枕挑挑眉,视线往上。

  朱小腰顺势摸了摸插在头发里的两支簪子。看得出是黄铜铸的箭头造型,但不凑近的话,看不出来开了刃。

  “跟你今天的旗袍很搭。”

  朱小腰笑起来像花儿一样,毫不沾染前半生悲苦的痕迹。把玻璃杯放在大理石台面上,轻巧道,“都习惯了。”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喝,正理着袖子,忽然眉头一皱,捂住口鼻呛咳了起来。朱小腰撑在吧台上快速环视了一圈,立刻示意侍应生去让那边的客人把烟掐掉,准备给他倒一杯温水。苏梦枕咳得眼睛都红了,却对她摆摆手,颤抖着在风衣里翻出止咳药灌下去,直接用长岛冰茶把糖浆往下顺。再被放回到台面上,玻璃杯已然空了。

  朱小腰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又去重新做了一杯。

  一杯长岛冰茶之后又是一杯长岛冰茶,然后是莫吉托,再然后是pina colada。

  苏梦枕的醉态很不明显,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只是稍红了几分而已。办公时间扎起的头发,在第二杯的时候已经被拆开了,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也在第三杯的时候解开了。苏梦枕的强硬刻在骨子里,改不了,藏不住,但现下他坐在昏暗暖黄的灯光里,看上去多少是柔软了几分。

  今天天气不好,酒廊里客人不多。但凡是从吧台走过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看他的。酒廊里的员工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两个女孩儿陆续坐到了他旁边,想借机跟他说句话。苏梦枕全无反应,撑着头,望着旁边玻璃缸里扑闪扑闪的水母发呆。

  女人悻悻地走了,没过多久,又有人坐在了旁边。苏梦枕余光越过左肩,是个男的,看上去醉得不轻,但看得出,并不止是因为酒的功效。

  “小哥,交个朋友?”

  他凑得很近了,苏梦枕仍旧看着水母,上下春唇一碰,“滚。”

  “脾气别这么冲嘛......”男子哂笑。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苏梦枕的手还没摸得到手机,一只手已经贴在了他的后背,顺着他的颈椎缓缓往下。

  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么不长眼的人了。苏梦枕白眼一翻,将手机扣在台面上,正待要发作,就有人向他打招呼,“苏公子,这么巧。”

  “狄先生,又见面了。”苏梦枕靠到椅背上,悄悄卸掉蓄势待发的力道,“我都快要怀疑,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了。”

  “苏公子这个玩笑我可是担不起。这不,办公室停电了,出来开个会。”说着,狄飞惊指了指远处角落里的卡座,几个着正装的男女正在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除了第一次以外,上次见面很难算是偶遇吧。老苏总是长辈,又是雷总的老相识,我和纯儿代表公司去送个花圈是应份的。”

  “也是,是我想多了,”苏梦枕端起酒杯,“我自罚三口咯。”

  狄飞惊笑了一下。

  “我刚刚说了什么吗?”苏梦枕斜倚在吧台边,一双长腿交叠,如此就已然是一副风流潇洒的姿态。

  方才坐在旁边的男人已经尴尬地走了,空出了旁边的位置。狄飞惊探问地看了看空座,待对方点了头才坐下。

  “这么谦虚的话不像是你会说的。像苏公子这样的人物,但凡有过交往,对你念念不忘,装模作样地装偶遇也实属正常。”

  “哦?”苏梦枕没有否认,“但狄先生跟其他人不一样?”

  “凭心而论,虽然只有两年前短短的一夜,但要忘记苏公子,确实不是这么容易的。虽然不至于跟踪,但也算是苏公子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吧。”

  “狄先生倒总是这么谦虚。谦虚过头了,那就是虚伪了。”

  “我的本事不如苏公子,论身份也只是挂名的养子。六分半堂的家业到底还是姓雷的,我顶多只是个代管的伙计,混口饭吃罢了,实在是没有托大的本钱啊。”

  苏梦枕闷闷地低笑了两声,“那你现在这口饭混得可真不怎么干净。要不考虑跳槽到我这儿来?混饭哪儿不是混呢,留在雷老总手下,挣了你还得有命花啊。”

  苏梦枕醉了,一反平时的端正坐相,懒懒倚在吧台上,眼底却尽是步步紧逼的锋芒。狄飞惊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水至清则无鱼。我们也有自己的弟兄家小要养活,方法不同而已。”

  苏梦枕抿唇笑笑,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抽出一张卡递给吧台侍应,“让雷老总注意点吧。一把年纪了得知足,当心点,没多少年了。”

  “一定如实转告。”

  苏梦枕穿着风衣,狄飞惊在吧台凳上微微侧身,刚好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今晚天气不好,楼上就有房间。苏公子要是没什么事,我一定奉陪。”

  “旧梦就不必了重温了。”苏梦枕笑道,“我和雷纯的关系你清楚。要是知道我就是苏梦枕,那天晚上,狄先生还会上我的车吗?”

  狄飞惊笑而不语,举杯致意道别。

  

  外面风雨暂歇,转成了小雨,微风。

  朱小腰就看见苏梦枕出来了,马上把手上的半根烟掐灭,甩手扇了扇。

  “走啦?”

  “走了。”

  苏梦枕撑着伞已经走进雨里了,忽然又回过头道,”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问我怎么了。”

  朱小腰就笑了,“当年要不是你冲进码头救我,又洗干净了我在两边的身份,我现在要不就是被扔海里喂鱼,要不就是在牢里了。”

  “这些事对普通人来说很难想象,但以我的资源来说其实不算难办。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事也够多了,你不欠我什么。我只想当你是朋友。” 

  “嗯。路上小心。”

  “早点休息。”

  朱小腰目送苏梦枕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雨里,仰头使劲地眨了眨眼。

———

  明早会议的ppt早就弄好了,杨无邪从八点半吃完饭开始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夜总会收银台前。他的阿姨姐姐妹妹们,在这个的点儿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划拉着欢乐斗地主。不止心里没多少欢乐,一不留意走个神,脑子里全是一个月前追悼会晚宴上,苏梦枕遇见狄飞惊的情形。

  那天雷纯向他们引荐狄飞惊,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位低首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作为雷损的养子,六分半堂背后的主事人,狄飞惊一向极度低调,几乎不应酬,不带打手,不出面谈判。明面上的事,都由雷损在做。除了组织的高层人员以外,见过狄飞惊的人少之又少。

  作为两个首次见面的人,苏梦枕和狄飞惊其实表现得很得体。但他太熟悉苏梦枕了。比如说,苏梦枕这种极端自信笃定的人,极少会有尴尬这种情绪。情绪闪过的时候,杨无邪瞬间就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问了他这什么情况。苏梦枕正在洗手,被他问得顿了一下,但还是告诉了他,两年前去了一个纽约搞证券的朋友的酒局应酬,那个局太无聊,就在夜店里随手约了个人,没想到是雷纯的便宜哥哥。

  他认识苏梦枕真的也很久了。在美国一起读过书,帮过他跟当地黑帮打群架,陪过他去体检开药做手术,围观过他跟雷纯谈异地恋搞地下情,又在雷老总的强烈影响下最终分手。他以前从来没有嫉妒过雷纯,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苏梦枕最好的朋友。他相信这是自己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直到苏梦枕告诉他狄飞惊这件事,他顿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嫉妒——不是对狄飞惊,而是对雷纯。

  原来,做朋友并不一定是他离苏梦枕最亲密的位置。雷纯曾经就在那个位置上,很多年,只是她后来放弃了。

  再回到宴会上,苏梦枕忙于应酬宾客,于是没有其他人能看穿他的情绪,即使面对的人是雷纯和狄飞惊。接下来的三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一直在工作。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一阵强烈的不甘所笼罩。

  花了一个星期,他逐渐弄清楚了这种不甘的来源——不管他把苏梦枕当作什么,苏梦枕这么多年来只当他是朋友。

  苏梦枕忙着工作忙着生病,对情爱的兴趣水平相当的低。约过多少也不好说了,但正经谈过的感情肯定就这么一段,还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杨无邪不怀疑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恐怕也仅能是如此而已了。其实他也早就明白了,他不会告诉苏梦枕,死都不会。他不敢,他冒不起这个险。苏梦枕现在和他一样,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么想好之后,杨无邪短暂地欢快了一晚。直到第二天去公司,苏梦枕照常是披头散发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捣鼓那台新买的咖啡机,回头问他喝不喝。所有的不甘和嫉妒瞬间又回来了。

  将来,苏梦枕可能会有一个伴侣,或女或男,但这个人却不会是自己。

  他想熬过去。等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仍然发现自己面对不了。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逃走。

  

  “哎哎!开个发票啊小杨哥!快一点。”

  “马上马上。”杨无邪放下手机和柠乐,对着座机屏幕一阵狂点,一边抱怨,“我这么大个公司的CFO,回来就被你们这么使唤啊?”

  “那又是你自己说的嘛,你的死鬼爹活着连累人死了又连累街坊,阿姨姐姐们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不想夜总会倒闭,免得她们临老还要失业转行。你就当做点贡献吧哈。”

  “行了,姐,票你拿着。少提我爸,小心我翻......哎,你看的什么视频化的这个妆?你那单眼皮多好看啊,你这手艺化得跟个熊猫似的。”

  “滚蛋!转型,转型你懂不懂!”女人笑着从碗里拿了颗薄荷糖扔他,蹬着高跟鞋走了。

杨无邪坐回去,柜台周围又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由得叹口气。一口气还没出完,手机就响了,是王小石的电话。他接起来都不用开口,对面就已经开始了,“杨哥杨哥,小腰姐说,大哥自己走了。我在路上的时候就给大哥打电话,一直也没人接。我要去他家里看看吗?”

  ”他可能睡了,手机调了静音。没事,这么晚了,你先回家睡吧,我来联系他。”挂了王小石的电话,杨无邪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他先给苏梦枕打了电话,关机。又从通讯录里翻出个号码打过去,是苏梦枕家公寓的前台,也说人还没回来。拿着手机呆坐了几分钟,想到他今晚应酬估计多少是喝了点儿,又想到他上次的全身体检刚好在老苏总过世前两天,忙得要命,搞得多项指标都有所下降。拿体检结果的那晚,苏梦枕甚至请他去吃了顿好的。他至今仍然不确定,那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苏梦枕想堵住他的嘴。

  一点都不省心。

———

  不出所料,在三合楼附近的人民公园,杨无邪找到了苏梦枕。他的咳嗽在这种时候倒是很方便,很方便别人来找他。天上还在下雨,秋风又凉,苏梦枕裹着风衣蜷在凉亭的角落里睡死了过去,身上隐隐散发着酒精的味道,手机就掉在手边。杨无邪点点屏幕,已经没电了。

  还是这样,喝多了就去公园跑步。

  杨无邪坐在他旁边给王小石发短信,告诉他人找到了。手机的音响没关,短信发送的音效一响,苏梦枕猛地坐起来盯着他,清醒了不到三秒,眼睛就又眯上了。

  杨无邪怕他真的又要睡着了,赶紧推他的肩,"怎么着,回家吧?"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把脚从水泥凳上放了下来,就着杨无邪拽着他胳膊的劲儿慢慢地站起身。他喉咙里干,想咽一下,立刻又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按着胸口咳得往下弯腰,全靠被扶住了才没摔那一下。

  “你这身体自己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的,这么凉的天儿就敢睡外头。你没多久就又该体检了,指标再差下去,你那化疗又该再来一个疗程。” 

  苏梦枕按着胸口,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化疗该弄就弄吧。又不止它一个病,要真能弄得死我的话我早就该没了......再难受也就是那样了……” 

  “你老实点儿吧,就当行行好,给我留个朋友,行吗?”

  苏梦枕忽然轻轻颤起来。杨无邪以为他又要咳,正准备使着点劲儿撑着他,才发现只是他自己在那儿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 

  杨无邪把他塞进副驾驶座。趁着他调低座椅靠背,苏梦枕一阵乱摸地把安全带系上了。杨无邪关好车门,把伞收好了放进后备箱,顺便拿瓶矿泉水上驾驶座,递给旁边的人,半天没接。侧头一看,这人已经又睡过去了。

冷处偏佳

【苏中心】苏公子捡喵记(2)

1、这玩意儿居然能有二?(一见合集)

2、受slanki太太启发改下设定,白愁飞是缅因猫。

  

  

1、

金风细雨楼的大管家杨无邪对楼里的喵们向来了如指掌。

比如他知道无愧喵最爱吃老鼠,知道西神喵最讨厌骨头,知道花无错这只大橘猫看似好吃懒做一脸大爷样但其实最是心眼多,也知道龙啸青看似招摇实际简直笨的给暹罗丢脸……哦除了郭东神,这只猫就好像幽灵一样,回想起来每次都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更仿佛见的根本不是她,总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也许天下间的黑猫都长一个样吧!杨无邪不肯承认自己有老年痴呆的先兆,自我安慰着。


2、

对了,说回让杨无邪绝望的白愁飞和王小石。

带...

1、这玩意儿居然能有二?(一见合集)

2、受slanki太太启发改下设定,白愁飞是缅因猫。

  

  

1、

金风细雨楼的大管家杨无邪对楼里的喵们向来了如指掌。

比如他知道无愧喵最爱吃老鼠,知道西神喵最讨厌骨头,知道花无错这只大橘猫看似好吃懒做一脸大爷样但其实最是心眼多,也知道龙啸青看似招摇实际简直笨的给暹罗丢脸……哦除了郭东神,这只猫就好像幽灵一样,回想起来每次都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更仿佛见的根本不是她,总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也许天下间的黑猫都长一个样吧!杨无邪不肯承认自己有老年痴呆的先兆,自我安慰着。


2、

对了,说回让杨无邪绝望的白愁飞和王小石。

带都带回来了,还能怎么滴?杨无邪只得面上和蔼可亲心里吐槽了一百八十遍的准备安排小石头狗狗和白愁飞喵的房间,苏梦枕却在此时又开了口:

无邪,他们住我屋子里。

“这怎么行!你的老毛病——”

苏梦枕忽然“啪”的用手拍了下桌子,给杨无邪吓得一愣一愣。

苏梦枕:“你有所不知,他们俩的毛我居然不过敏。”

他说的非常诚恳,眼睛都在发亮:“简直是我的天选猫猫狗狗,如此厚爱,怎能辜负——我要跟他们结为异性兄弟。”

杨无邪登时双眼一黑。


3、

白愁飞是一只不会让苏梦枕过敏的缅因猫。

王小石是另一只不会让苏梦枕过敏的金毛狗。

这简直是基因变异、天下奇迹。

杨无邪无话可说,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回房后就摆了八卦卜了一卦。


第28卦,泽风大过。

杨无邪皱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到他曾经让他家公子学卦象,对于学习从来都来者不拒的苏梦枕果然学了,还学的炉火纯青比他都好,然而杨无邪从未看他卜过。

杨无邪有些好奇:(这件事的发展)公子你不好奇么?

苏梦枕:我好奇。

杨无邪:那为何不(卜卦看看)?

苏梦枕:卜术是窥天机,而我不想总窥天机。

杨无邪点头:也是,你自幼身子弱,天机窥多了不好——“

苏梦枕:——因为知道了就无趣了。

他笑了笑,他的笑意通常是暖的,但有时候也会微凉。


“如果哪天我真的用了,”他慢慢的说,“那说明我真的遇到了麻烦。”

他补充:“大麻烦。”


4、

说远了,扯回来。

杨大神棍的感应能力没出错,首先他们的相遇就不太正常。

他们相遇在苦水铺。


苏梦枕一般是不去苦水铺这种小店的,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小店的烟火气,而是因为他的玻璃胃这里的东西他基本都吃不了。

所以他只是倒了一碗茶叶沫子泡出来的茶,来等一个人。

然而人没有来,来得是一只蛇——青色的蛇低着头蜿蜒的游走过来,像是十分疲惫,受了重伤的样子。

苏梦枕皱眉,正要弯腰询问,那蛇忽然闪电一般的长大了口,一口就咬上了苏梦枕的左腿!

电话石火之间一人一蛇走了几个来回,蛇就地一盘,居然变成了一个人。

苏梦枕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杏色风衣的公子已经收敛了神色,本来俊俏的脸变得异常冷峻。

“古董,”他道,“你什么意思?”

那个人——那只蛇化成的人——古董一开始并没有答话,他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后才咬牙抬起:“公子,我不想再做蛇了。”

苏梦枕冷冷的听着他说。

“我本来就是妖族!古董忽然怒吼了起来,为什么要一天天居于脆弱的人类之下给他们当宠物!眼睁睁看着我的同族只能被关在笼子里喂老鼠拍视频取乐!我受够了楼里的假仁假义和虚假和平,只有六分半糖能给我想要的!“

苏梦枕:哦。

哦是什么意思?古董有点愣。

苏梦枕:所以是你干的。

古董点头:是我干的。

苏梦枕继续道:所以你就害了茶花,沃夫子,和你同甘共苦的兄弟,夺了他们的内丹,让他们失去灵智?

古董:他们拦我,阻我,我这是不得不为。

他忽然一笑:苏公子,你一向仁义,做事也几乎挑不出错处。可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苏梦枕眯起眼睛:是什么?

古董:是你让我说的话太多了。


他忽然变回了蛇形,闪电般弹射移到窗外,门也立即关闭。

小店的所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四面墙的窗外,出现了一只只眼睛,红色的,紫色的,嗜血妖冶。

那都不是人类的眼睛。

无数的箭,足可以把屋里的人射成筛子的枪口,通过四面大开的窗户对准了苏梦枕。

苏梦枕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5、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饭店的墙塌了。”

“……?”

“恰好将周围一片人连同古董全部压死,我就出来了。”苏梦枕面对着杨无邪的追问,从善如流。

“墙塌了?墙好好的怎么会塌呢?”杨无邪认真的问。

苏梦枕想了一想。

“啊,大概是这一片本来就拆迁,年久失修,恰逢连夜雨,再加上——”

“再加上?”

“再加上,金毛和缅因,实在是太重了。”苏梦枕认真的说道。


6、

——然而此刻,屋内忽然窜出了一猫一狗。

猫是缅因,狗是金毛。

为什么一个四处漏风的小破面馆会有钱养缅因和金毛?这真是个好问题,然而算了,权当外面雨太大,这两只是碰巧进来避雨的。总之,一猫一狗像炮弹一样直直冲向了饭店的两面摇摇欲坠的墙,施展妖力跳了上去。

“轰!”,墙塌了。

外面的阵型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在房子塌掉的一瞬间,苏梦枕就地一滚,来到了露天的院子里。

而那两只猫狗也冲了出去,神情狠厉,身形矫健,见人就咬,局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古董有一瞬间慌了神色,然而他发现这个意外的援军只有两人——两只时,就镇定了下来。

区区两只小妖,何足畏惧,先解决掉他们,再解决苏梦枕。


可他忽然心神一颤,因为他看见了苏梦枕微微闭上又骤然张开的眼睛。

古董骤然倒退三步!

因为他看见苏梦枕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柄小刀。

刀清艳。

刀身绯红。


“红袖!”古董惊恐的大叫。一边叫一边后退,他也不知道他退什么,但是他只知道他必须退,一定得退!


苏梦枕撩开风衣下摆,露出腿上被古董咬过的伤口。古董显然用了毒牙,伤口已经开始流出黑血。

他一刀就砍向自己,直接剜去了伤口上一大块血肉,鲜血四溅,顺着长裤直流到地上,短短的时间,就积下了一滩小小的血泊,又瞬间被雨水冲散四处。

“古董。”苏梦枕握着刀,一字一句的说。

“你伤我,我可以不在乎;但你伤我兄弟,我要跟你算!”


然后他屈膝跪下,一掌拍向地面。

鲜血瞬间像活了一样疯狂流转,古老的阵法显现,雨水打在地上的烟雾瞬间蒸腾了起来,光芒四射。

光芒散去时,巨大的神兽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数米高的长犬脚下生翼,对只到他腿部的小妖们简直是所向睥睨;而大猫——不,白虎,正露出了他的犬牙,仿佛嗜血一般对他的猎物笑着。

没等青蛇使出全身解数逃出多远,白光一闪,利齿就钉入了蛇身七寸,一拖一拽,将内丹整个剖了出来,生吞下肚。


7、

雨还在下。而雨水已经将一切冲洗干净,除了残垣断壁之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一猫一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大小,仰头看着苏梦枕。对方脸色在雨中白得发青,一条腿上全是鲜血,然而神情镇定,仿佛只是刚吃完了一碗面准备离去一样。

“刚才好玩么?”苏梦枕看着他们,嘴角若有笑意。

“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玩完,我现在要去三合楼,你们去不去?”

“你们一定会去。”

没等他们回答,苏梦枕便笃定的笑道。


8、

京城里最神秘最低调的酒楼,三合楼。

最上层的包厢内。

杏衣公子和一猫一狗已经离开,狄飞惊却仍在包厢中静坐,西式烛台里摇晃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奇怪。”

屋里明明只有他一人,但他却像是在跟谁说话。

有脚步声自楼顶传出,烛光疯狂摇动,在墙上投下巨大猎豹的影子,那影子自屋顶走了下来,一边行走一边变幻缩小,最终化为人形。

雷损穿着灰色的中式长袍,背着手走了下来。

“奇怪什么?”

“他真的是个人类。以及他真的有病。”飞惊简短的说道。

苏梦枕的身体是真的不好,一场短短的会面,他的脸色简直可以媲美停尸间的尸体,一咳嗽能咳得喘不过气来。

“人类?纯血人类?”雷损问。

狄飞惊点头:“毫无妖族血统。”

“苏梦枕身上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雷损话锋一转,“他既然是个人类,如何到现在还不死?”

“有三种可能。”狄飞惊道。

“第一个可能是苏家名目上经营洗浴楼大酒店,暗地里在做医学研究,已经掌握了突破当前医学领域和人类奇迹的超前技术秘密——“

“Pass。”雷损打断,这太荒谬了,我们要尊重科学,“说第二点。”

“第二个可能是那把红袖刀。”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妖族中一直有此传说,世上有四大秘宝,集齐者可得推翻人类统治,问鼎天下,而“红袖”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与你会面的时候,我看红袖刀就放在桌子上,你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

“有何感受?”

狄飞惊的神色意外的有些奇怪:“像是一把——”

“一把……?”

“……红色的水果刀。”


9、

苦水铺的故事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就是酱事儿的。

什么?你说还有三合楼?啊……有人懒得讲了。


金毛王小石已经化了人形,一个无比可爱的少年,脸庞圆圆眼睛也圆圆,一看就讨所有人的喜欢。

他正捧着杨无邪给的烤猪肘啃得正香,一双圆圆的眼睛仍旧无比仰慕的注视着苏公子。

——和他怀里的猫。

漂亮的缅因猫正窝在苏梦枕的怀中就是不动弹,看上去也不太像受了伤的样子——然而他就是不下来,也不变成人,只是趴在苏梦枕的膝上享受着对方用修长的手指在他身上慢慢的抚摸,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虽然这个呼噜待杨无邪伸手抓他时就变成了龇牙咧嘴。

杨无邪:……他真的是妖族?真的会化形?

苏梦枕本来很肯定的,但现在也有点不太确定了:“貌似?也许?”

杨无邪无言的蹲了下来,与白愁飞眯起来的蓝眼睛对视。

“算我求你了,苏公子受了伤还要休息。”

  

“白愁飞,你就做个人吧!”


10、

(卡!调回三合楼)

雷损正在沉默。

他决定跳过这个对话。

“第三种可能呢?”他问。


这次狄飞惊也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了阴影,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传说中,最后一位神灵陨落的时候,将他的一切都献了出去。“

狄飞惊娓娓道来:“神死后,骨成山川,血成江河,肤为沃土,发为草木。神将他最后的神力散于天地之间,让世间万物不再受天皲地裂,山崩海啸之苦,得以生活生长,繁衍至今。”

“因此,自神陨日后,世间已不再有神,却又仿佛处处都有神明存在着,和风细雨,庇护众生。”


雷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所以确实有第三种可能。”

狄飞惊道。

  

“——神迹。”



spring-inalley

【苏中心】【杨苏】如何谈恋爱

现代AU 还没写出具体剧情 也起不出文章名 倒是攒了一堆人设

随缘写 看有没有机会写出个杨苏HE 

——————

苏遮幕,前半著名外科大夫及私立医院董事,现著名集团第一任掌舵人。组织斡旋能力一流,在江湖中人面极广。受当时六大帮派主事所托,主张要将帮派旗下涉黑的生意全部转白,顺势金盆洗手。此话一出,整个黑道震动,引来了不少仇家,九个月大的孩子受连累被绑架过。

之后孩子找到是找到了,但因为被扔在后备箱时间过长,缺氧,医疗介入过晚,差点没抢救回来,留下了永久性的心肺功能损伤后遗症。此后一直带着孩子治病调养,一直到孩子十三岁,医疗业的朋友建议去...

现代AU 还没写出具体剧情 也起不出文章名 倒是攒了一堆人设

随缘写 看有没有机会写出个杨苏HE 

——————

苏遮幕,前半著名外科大夫及私立医院董事,现著名集团第一任掌舵人。组织斡旋能力一流,在江湖中人面极广。受当时六大帮派主事所托,主张要将帮派旗下涉黑的生意全部转白,顺势金盆洗手。此话一出,整个黑道震动,引来了不少仇家,九个月大的孩子受连累被绑架过。

之后孩子找到是找到了,但因为被扔在后备箱时间过长,缺氧,医疗介入过晚,差点没抢救回来,留下了永久性的心肺功能损伤后遗症。此后一直带着孩子治病调养,一直到孩子十三岁,医疗业的朋友建议去美国试试各种新项目。苏爸爸公事繁忙没办法走开,又不放心孩子,但还是咬咬牙,送孩子去美国几年,安排他到朋友家去寄宿,让朋友当他的当地监护人。

朋友是个女朋友,正儿八经的武术名家,专业的武术教练,原先的工作是给安保公司的员工做专业培训。跟前未婚夫分手之后看破红尘,搬到了美国悠闲过活,随缘教小孩子练练武。接机的时候一眼看出来苏梦枕先天不足但是骨骼精奇,还没到家就跟他谈妥了当自己徒弟。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最起码让孩子强身健体提高一下免疫力也没啥不好的,结果堪称是奇迹到离谱的程度。孩子才练了几年,居然练得比自己还好,背着她去地下拳馆找人干架,被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苏梦枕的名头都已经火到出圈了。

——————

苏梦枕,著名集团第二任掌舵人,本土六大帮派加北美最大华帮的龙头老大,名下产业包括港口,航输,娱乐业。军工稍微有掺和一脚,毕竟要跟上面搞好关系,但白粉走私之类的就算了,有时甚至还向官方机构匿名举报。黑白两道的传奇,逢人遇到都还要尊称一声苏公子。

想杀他的人横跨美亚,但始终没有人成功。国际职业杀手榜上有名有号的人,几乎都曾经被雇去过杀苏梦枕,但没有一个人能顺利收到尾款,甚至,连活着回来的人都很少,大多数是从此尸骨无存,人间蒸发。发展到后来,已经很少有人真的会认为自己有机会得手,但谁要是没被邀请过去杀苏梦枕,就不太好意思管自己叫业内顶尖人士,上了职业杀手榜都不太敢跟别人吹牛B。

苏梦枕早年起家,经常亲自下场解决纠纷,加上他不喜欢带太多保镖,所以跟他交过手的人其实还不少。据说,苏梦枕对危险的直觉灵敏得近乎玄学,虽然身体不好,但出手是不可思议的灵活刚猛。还极其擅长用短刀,但凡让他手里攥一点什么尖锐或者有锋的东西,跟他近身搏斗的胜算几乎为零。因此江湖上盛传,苏梦枕的身手,恐怕还要在职业杀手榜之上。


多年后,在医院缴费大厅,自动贩卖机没矿泉水了,王小石退而求其次摁出了两瓶AB钙奶。递了一个给苏梦枕,被婉拒了。王小石一边喝,一边羞涩地问,“大哥,那些派来的杀手,真的都被你干掉了吗?”

“大部分人只是被我收买了。我付了他们一大笔钱,退休也好,转业也罢,总之就是不要再回来了。”苏梦枕西装革履地挤在墙边的单人不锈钢椅里头,淡然一笑,“职业杀手排行榜,是我出钱赞助的。”

杨无邪刚好取了体检化验单和缴费单回来,一屁股坐进苏梦枕旁边的单人椅里,食指一托眼镜,神秘一笑,“是本人出的主意,以及本人亲自策划的排榜。”

深藏功与名。

王小石瞬间梦碎了,“啊?那说你的身手比榜上的职业杀手还要好,这也是假的吗?”

杨无邪拿着吸管刚扎进了AB奶瓶,立刻澄清,“哦不,这个是真的。那些人确实打不过他。”

苏梦枕不否认,“他们要是一起上,也未必完全没有胜算。可惜,但凡是好杀手,都不大喜欢跟别人合作任务,又累赘,又得分钱。” 他正忙着跟客户发微信,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超酷。

王小石的少年情怀又被续了好多秒。

——————

苏公子有把随身带的短刀。

红袖刀。宋制古刀,外形基本上算是一把薄薄的小匕首,跟一个大哥大差不多长。价格,贵。很贵。从佳士得匿名拍回来的。

月底看账,第一眼看到交易记录上那笔巨额出账的时候,杨无邪吓一大跳,还以为这人要背着自己搞房地产开发,心想不是说好了不掺和这种净是推高泡沫祸国殃民的无良生意吗。

苏梦枕确实很喜欢这把刀,经常贴身带着。有时会插在夹克的内袋,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卡在西装外套的衣袖下面。这一带就是好多年,用得很顺手。除了被打的人之外,没几个人亲眼见过这把刀,更别说上手摸了。

杨无邪是为数不多能摸这把刀的人,但每次苏梦枕也还是会盯着他,生怕他给弄坏了。但杨无邪非常确定,在巴厘岛度假的时候,他亲眼见过苏梦枕用这把刀开过椰子,就因为他懒得从沙滩上起来去找酒店服务员。


杨无邪问,“热兵器时代,你老带把刀装什么逼?” 

苏梦枕答,“那我带枪出门?我是喜欢被警察抓,还是吃牢饭有瘾?”

杨无邪感叹,“看你这话说的,一看就是不用坐地铁不用过安检的主儿。”

————

杨无邪,苏梦枕时期的集团的二把手大管家,首席财务官,苏遮幕时期的三把手,前首席信息官。论情分,基本上算是老苏总的干儿子,跟小苏总穿一条裤衩的发小。

原生家庭背景非常一言难尽。亲妈早就跟人跑了,亲爹是警方叛变卧底,后来身份暴露,为黑白两道所不齿,最后被寻仇在火拼中身亡。他爹生前手下有一家夜总会的生意,死后,老情人们不忍心小孩子没爹没娘,就把他留下,由众人一同拉扯长大。

杨无邪脑子快,一开始是偶尔帮着柜台收钱结账,后来干脆直接管账。放学做完作业没啥事,就帮着干服务生的活,端茶倒水。这家夜总会在当地小有名气,苏爸爸谈生意的时候经常要去,所以也是看着杨无邪一点点长大。

杨无邪越级上完了本科,拿了奖学金去美国进修。苏爸爸一直很欣赏他,于是又额外资助了他一笔钱,只有一个请求,拜托他去美国的时候找找苏梦枕,劝他回家,不要再斗气了。

人搭人搭人地联系上了苏梦枕。两人非常投缘,相见恨晚。三年后,两人一起回国,苏爸爸把他招进公司工作,第三年就有了升他做二把手的想法。

集团董事会大多数人还是从道上退下来的,对杨无邪他爸的事都有耳闻。杨无邪身份有点犯忌讳,年纪又小,老苏总提拔他的想法,遭到了广泛反对。苏梦枕却全力为他站台,多方游说让利,促成了他上位CFO。


即使年薪百万位高权重,杨无邪下班之后也还是经常会回到夜总会里帮点小忙。

“先不说别的夜总会,但在这个夜总会里,我绝无任何乱搞的可能。但凡出现在这个楼里的,都是我的妈妈阿姨姐姐妹妹。你能想象你跟柳怜心谈恋爱吗?” 

那晚,苏梦枕圈着手坐在吧台边,看着杨无邪嘴里叼着的吸管一直延伸到粉红色桃子味百加得的大玻璃瓶里,白衬衫西装裤,横躺在vip包厢的沙发上,认真地给他解释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是一朵娇滴滴的白莲花。 

苏梦枕不置可否,稍嘬了一口常温冰红茶,甜到齁死,只能拧上放弃。又看了看头顶上闪耀的灯球,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痛。

——————

把苏梦枕送出去治病的时候,苏爸爸还给他拨了一笔资金,让他接了部分生意,让他自由发挥。苏爸爸没想到,四年后收到老师告家长的消息,说苏梦枕收编了当地的一个华人帮派,之前还在地下搏击俱乐部混了好长一段时间。

苏爸爸气个半死,心说老子一生的事业就是把把黑道的产业转型搞搞干净,这个不孝子居然还敢往黑道里头扎,都不知道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不学好。立刻给苏梦枕打了电话,根本不听他解释,让他现在立刻马上回家,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

苏梦枕正是恃才傲物年轻气盛的年纪,本来就有点怨他爸把他自己一个人送出国,于是一气之下直接断了联系,他爸给的公司,钱,一分都不带走,领了帮派的人另立山头,等于真的去做了龙头老大。

三年后,做成了当地最大的帮派,成立的公司也蒸蒸日上,出入各种上流饭局和酒会重新成了苏梦枕的家常便饭。期间再没有跟他爸说过一句话。

直到杨无邪出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酒吧谈了什么,但一个星期后,在打了无数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之后,苏爸爸的来电显示上终于再次出现了那个许久不见的名字。

——————

王小石,四岁习武,师从武学名宿,上课就在幼儿园边上,全因他爸下午得先去接他姐放学,然后才到他。这位托儿——武学名宿人相当和善,离婚后孤家寡人非常闲,乐得有个小朋友每天来呆一呆,每月还能收他爸爸一笔托管费,每天非常热情地要教孩子练武术。从幼儿园教到小学,小学教初中,初中居然真的把娃教进了体校。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王爸爸以为这位老许大哥只是个普通的武术爱好者而已,每天无所事事,要不就在小破院子里捣鼓木匠活,要不就在玩电脑。王爸爸带了个果篮上门感谢,顺便请教高人何方神圣。许师父点了一下Ctrl+S, 关上了《北方传统武术派系概述》的word文档,微微一笑,“非遗传承人。”

王小石心态平和,聪明伶俐,助人为乐,成绩优异,从未跌出过年级前三,是远近闻名的三好学生。毕业后留校当了两年老师,然后辞职。辞职信洋洋洒洒五千字,从历任班主任一路感谢到各级校领导,总结起来就一个中心思想: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辞职后,在安保公司当过保镖,在娱乐公司当武打演员和武指,见缝插针地送过快递。干了一会儿感觉兴趣都不大,最后凑了点积蓄,去开了家社区健身房,在里头再开武术班,从小孩子教到成人再到老人。价格实惠,服务极佳,快乐运动,强身健体。

有个小伙儿一连来了一个月,一直在等老板来问他办不办卡,那么他比较好压价。结果没等到,等不及了,所以他决定去问老板办张卡。王老板睁着纯良的大眼睛,说我们不办卡,单次单算。小伙很惊叹,一是觉得这位小同志能处,二是好奇他是怎么顺利活到这么大的。正好赶上店要关门了,小伙儿就请王小石到楼下撸了一顿串儿。

两人相谈甚欢,喝到十一点半左右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王小石喝到头都抬不起来,扶着脑袋才想起来一件事,请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小伙儿大着舌头连说了四遍,王小石才搞明白他说他叫白愁飞。

后来俩人一块儿玩,找活动,白愁飞就带他去自己常去的一家地下拳馆。王小石也去打过几轮,然后就不打了。白愁飞以为他心情不好,他就说没有,只是觉得这种好勇斗狠的比赛不是很适合自己,还有,讲垃圾话的意义和乐趣到底在哪里啊都是受过义务教育的文明人来的。但他们偶尔还是会在拳馆里玩耍,坐吧台边上喝酒吃东西。虽然这种地方的东西跟外面大排档比较的话肯定有不小的溢价,但胜在可以偷听别人聊天,从家常里短聊到江湖风云,都是好故事。王小石觉得继续这么听下去,自己是有机会当个作家什么的,素材实在太丰富了。想着想着,他甚至开始为式微的传统说书艺术感到惋惜了。

但他积累素材的快乐还是被迫中断了。因为一个女孩子。一个可可爱爱漂漂亮亮的女孩子。

——————

苏爸爸可真的太喜欢杨无邪了,有意无意地处处栽培。杨无邪刚入职就是部门的信息部总监,但怎么说还是新人,老苏总去重要的谈判会议酒会都带着他,简直把他当第二个儿子。苏梦枕搬回国后,大家有时候出差也一起。老苏总发现,杨无邪经常非常顺手地就开始照顾苏梦枕,开药,倒水,递润喉糖,陪同体检看病,苏梦枕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很自然地全部接受了。苏爸爸很欣慰,很放心,觉得自己慧眼识珠,给儿子找了个好朋友好兄弟。

有天吃午饭的时候,苏梦枕非常随意地告诉他,“听老爷子的意思,他想认你当干儿子。”

杨无邪心里咯噔一下,今日特惠抹茶拿铁瞬间都不香了,“啊是吗?哈,哈哈哈......”

苏梦枕从炒粉里抬头盯了他半秒,非常自然地接了下去,“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大家心意到了就行,这种虚名有什么所谓。”

杨无邪多机灵一个人,立马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附和道,“嗯!是的啊!苏总对我的栽培,说是恩同再造也不过分。就算不上契,苏总也是我最敬重的长辈。”

“嗯,是,”苏梦枕不慌不忙地擦擦嘴,看了看他手边。杨无邪非常识相地把抹茶拿铁推到他面前。苏梦枕喝了一口,才肯定道,“我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

“嗯,好,那就好......”杨无邪喝口白水压压惊。虽然大概率也不会表白,但真当干兄弟也太残忍了,连最后一点点的幻想和自我安慰的空间都要没有了。

苏梦枕很玩味地笑了一下,杨无邪非常做贼心虚地问,“笑什么?”

“没什么。”苏梦枕立刻不笑了。

杨无邪精神恍惚地低头吃饭。苏梦枕又瞥他一眼,心里都快要笑死了。


Tbc...


spring-inalley

【杨苏】一些身后事

一些暴雨梨花刀 

因为心情不好而莫名其妙地涌现了 但心情好了就不想补了 随缘发一发

——————

杨无邪想了想,还是让人将苏梦枕和白愁飞的尸身一同停到飞天跨海堂内。堂內空间很足,因而两人中间隔了三丈多,也不显得太过突兀。王小石在一旁欲言又止,杨无邪拍拍他的肩,“说到底,公子还是拿他当弟弟的。”

杨无邪出门打了盆水,回来时只有王小石和温柔还留在堂里。三人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事已至此,任谁也是无话可说。

他还是回到苏梦枕身边坐下,用白巾沾水,一点点替他擦掉脸上身上的血迹。又掏出梳子,为他重新束发,理好发冠。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一切都也只不过是平常。

苏梦...

一些暴雨梨花刀 

因为心情不好而莫名其妙地涌现了 但心情好了就不想补了 随缘发一发

——————

杨无邪想了想,还是让人将苏梦枕和白愁飞的尸身一同停到飞天跨海堂内。堂內空间很足,因而两人中间隔了三丈多,也不显得太过突兀。王小石在一旁欲言又止,杨无邪拍拍他的肩,“说到底,公子还是拿他当弟弟的。”

杨无邪出门打了盆水,回来时只有王小石和温柔还留在堂里。三人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事已至此,任谁也是无话可说。

他还是回到苏梦枕身边坐下,用白巾沾水,一点点替他擦掉脸上身上的血迹。又掏出梳子,为他重新束发,理好发冠。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一切都也只不过是平常。

苏梦枕病了这么多年,发病的时候脸色不好,也是这么苍白的。杨无邪这么看着,想着,觉得恍惚。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他现在跟睡着了也没什么两样。

或许,甚至比以前还要好一点。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杨无邪俯身过去,轻轻地拍着苏梦枕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他懒得去细想为什么,也管不得有没有人会瞧见。他只是想这么做,所以他就要做。

“半夜老是咳,老是睡不好。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是不疼了,也不用再喝苦药了,这样也好......你就安心睡,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有我替你看着,小石头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

——————

“小石头,丧事我会去置办。待会儿天亮了,麻烦你们跑一趟义庄,替白愁飞把棺木寿衣之类的都选上,还有灵堂要置办的东西,看看都需要什么,从楼里帐上走就行。”

“好。”王小石恍惚地抬头,“那大哥的呢?”

“公子好几年前就替自己备好了棺,也不用我们操心什么,明早叫人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行。我明天再去给他订一身干净衣裳,差不多也就够了。”

他突然顿了顿,“本来我应该把你二哥的也一块选了,我只是...只是......”

杨无邪坐在苏梦枕身边,背对着他们,背对着白愁飞。王小石望着他的背影。大半夜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有往身后看过。

杨无邪说不下去了,只能不说了,只能叹气,颓然。王小石怔怔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已然明了他未尽的话,毕竟,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么想的。


我只是无法原谅他......

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

六分半堂来了人,将红袖刀送了回来。刀放在一个漆工嵌螺钿的匣子里,连内衬都是红绸,珍而重之。

杨无邪在楼门外见了客。当着来人的面,将刀取了出来,顺手合上了匣盖,送客。

苏梦枕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红衣。上面先用金银线绣了松鹤,又受了杨无邪重金嘱托,另外加绣了一尾自在游动的鲤鱼,在云雾山间穿梭。

杨无邪站在棺前,一眼就看到了胸口处的游鱼绣纹,心里喜欢。于是又多看了一会儿, 最后才俯身去掀起大红袖口,把红袖刀放到苏梦枕手里。

盖棺之前的一晚,杨无邪在苏梦枕棺前来回踱步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红袖刀又翻了出来。 

“你把刀给我留个念想,我用我的来换。”

杨无邪正儿八经地跟他打着商量。

“这当年还是找天残法师开过光的,辟邪祛晦,你也不算太亏。”

“如果还是亏点儿那你就亏点儿吧,你平时都挺大方,我俩又在一块儿这么多年,跟我计较这点小事,你也不合适。”

“如果你非要计较也没什么。有什么欠你的,你下辈子来找我说道。”

“不过你最好快点儿,最好赶在我这辈子。找到金风细雨楼,就能找到我,这样你也比较省事......”

杨无邪也不想哭,但握着红袖刀的手偏偏在抖。

般若之光放在苏梦枕手里,安稳妥帖,一如那双曾经无数次牵过他的手。

——————

半夜三更,杨无邪睡眼惺忪地从棺边撑起身,看见温柔提着食盒呆立在灵堂门口。 

公事加丧事,杨无邪几乎五日未睡过整觉,好久才反应过来。

于是,苏梦枕的左手被慌张地松开。

但看着那只手的跌落,孤零零的跌落,立即在杨无邪的心头引起一阵剧烈的刺痛。巨大的内疚像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下的一巴掌,令他瞬间惊醒,仓惶拾起那只手,安放回到身前。

“温柔,你......” 

他一开口就愣住了,因为他发现不知道能说什么。让温柔听他解释吗。如何解释,又应否解释,他不确定。

温柔怯怯地挪步过去,在小桌上取出食盒里的饭菜,“小石头说好几天没怎么见你了,我就来给你送点吃的。”

温柔正因撞破了别人的秘密心虚,杨无邪没有回应,就忍不住偷眼看他。杨无邪就站在那里发呆,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温柔实在看不下了,轻声劝他,“师兄没了,你要是再熬出点什么毛病,金风细雨楼怎么办?小石头的新楼主还怎么当嘛?”

杨无邪有些木然地抬眼看了看她,点点头。虽然一看就是食不知味,但至少是端碗扒饭了,温柔才算是有点放心。

温柔往棺木里望去。她从小憧憬的大师兄,江湖敬仰的大英雄,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熟悉又陌生。她觉得,师兄一向都是很好看的人。但她现在才知道,一旦没有了睁眼时的锐利,师兄的眉眼会是这样的温和柔软。

终归是平静,再也不用挨病受痛了。


“师兄知道吗?”

杨无邪执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温柔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得她好像突然长大了。

“他知道。”杨无邪嘴角带笑,眼里有光,“他一直都知道。”

温柔轻轻叹了口气,“真好。”

“嗯?怎么说?”杨无邪有些稀奇。

“师兄身边也没什么亲人,小石头之前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纯姐姐和大白菜又是那样......原来,还是有人一直陪着他到最后,还是跟你这样的......知道有你替他看着,师兄一定很放心。”

温柔认真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师兄在的时候,你怎么就没这么懂事儿呢?”

杨无邪笑着低头,掩过同样亮着的眼睛。

——————

出殡当天汴京略有阴雨。

王小石有些担心雨势误了时辰,跑出去好几趟查看天色。杨无邪站在窗边,倒觉得未尝不是一个好天气。

梦枕梦枕,本可一生长留梦中江南,欹枕烟雨,做一个富贵闲人终老此生,他却偏要飞蛾扑火选一条最凶最险的英雄路。

不悔,也不应有悔。但苏梦枕真的是累了,身心俱疲。那种疲惫,早已超出了他能安慰的范围。能为他做的事越来越少,最后最后,只剩下一件事,放他走。

真正是,不应挽留。

出了金风细雨楼,沿途尽是前来送他的人。他的朋友,他的部下,他曾帮助过的人,共事过得人,仰慕他的人,或许还有他的敌人,想要杀他却未果的人。

江湖中人一生的名望,莫过于此。

杨无邪走在队伍最前面,越过人群,抬头远望。汴京城的繁华和险恶,在雨中一一归于朦胧。

幸而,烟雨很好,楼台很好,依依杨柳很好。

苏梦枕一向是喜欢诗酒的,从前的时间却总是不够,现在正好都可以还给他。

歌歌和蓝蓝

哑巴新娘(三)


烈日当空。

金风细雨楼,三楼议事堂。

因在高楼之上,又门窗尽数打开,光线分外明亮。

沐浴着这明亮的光,因在孝期苏梦枕少见的着了袭浓暗厚重的黑衣还裹着件墨色大氅,略俯身抱臂坐在张高榻上,微垂眸看向堂前。

或者也没有看。

苍白病气的脸隐在阴影里,整个人都似一团化不开的浓郁暗色。

明亮光线都为之扭曲。

越亮。

越暗。

暗的人喘不过气。

堂前光滑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端端正正的跪了三个人,莫北辰,师无愧,龙啸青,此时金风细雨楼唯三的主事,除楼主之外阖楼最有权势的三个人。

若是在楼外,他们更是主掌一方的江湖大豪,号令之下万人相从。

但此时,他们却都如此恭谨的...






烈日当空。

金风细雨楼,三楼议事堂。

因在高楼之上,又门窗尽数打开,光线分外明亮。

沐浴着这明亮的光,因在孝期苏梦枕少见的着了袭浓暗厚重的黑衣还裹着件墨色大氅,略俯身抱臂坐在张高榻上,微垂眸看向堂前。

或者也没有看。

苍白病气的脸隐在阴影里,整个人都似一团化不开的浓郁暗色。

明亮光线都为之扭曲。

越亮。

越暗。

暗的人喘不过气。

堂前光滑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端端正正的跪了三个人,莫北辰,师无愧,龙啸青,此时金风细雨楼唯三的主事,除楼主之外阖楼最有权势的三个人。

若是在楼外,他们更是主掌一方的江湖大豪,号令之下万人相从。

但此时,他们却都如此恭谨的安分的屏息静气的跪在这明堂之上,跪在苏梦枕之前。

“师兄……”温大小姐向来甜脆的嗓音伴着轻急的脚步声自长廊那边忽而传来。

“师……”又在看清堂内情形时乖觉收声。

苏梦枕稍抬眸。

漆黑幽邃眼眸倒仍是温和。

王小石莫名松了口气。

“走了!”温柔一把拽过他,像来时那样又风风火火的往回走。

显然不想打扰她师兄做事。

白愁飞视线快速略过堂前,定定的在那张纯黑皮毛大氅中分外秀美矜贵的俊脸上盯了片刻,方微笑着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终,跪着的三人都稳稳的跪在那儿,没有给予半点反应。

“他们……这是做什么?”待走远了,或者也没有走太远,隔着中庭尚能隐隐看到斜对面厅堂,王小石就忍不住问。

“受罚吧。”温柔随意道。

身为洛阳王的女儿,这场面见多了。

“啊?为什么?”王小石却疑惑。

龙啸青虽说是香主花无错的心腹下属,可花无错不是已经因为忤逆犯上被逐出楼了吗?他不过是听命从事而已,按理说这没有什么大错吧?

莫北辰更没有参与花无错的忤逆叛乱,顶多立场有些摇摆,所以这也算错吗?

至于师无愧,他都甘愿做苏公子的死士了,就更没有错了吧?

“受什么罚。”还是白愁飞看的明白,“之前各为其主而已,按照金风细雨楼的规矩,早就一笔勾销了。”

“那他们这是做什么?”王小石把不懂就问可以说贯彻的很彻底。

“认主呗。”白愁飞哼笑,似乎有点瞧不上的样子。

认主?

这个王小石懂。

宣誓效忠呗。

可这般场面跟话本上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不应该先三拜叩首然后再大表忠心云云么?为什么就只是这么跪着?

“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白愁飞反问。

主事都跪了,下属安能不跪,附庸安敢不跪?而上下都跪了,这天下江湖大半江山也就皆跪在苏梦枕苏楼主脚下了。

又何需说什么。

之后无论清洗叛徒推选新主事举办登位典礼大小要事奏报……都自有金风细雨楼严苛精密的“家法”规矩,照章做来便是。

“也对。”王小石只是不懂,不是蠢笨。

可以预见,不待多久全楼上下就必然贯彻苏梦枕的意志,这金风细雨楼也必然成为他另一把凭之凌压江湖雄霸天下的绝世利刃。

白愁飞几分复杂的想。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三位主事也皆是江湖英豪,自有铮铮傲骨,却这般甘愿跪于苏公子,必定是被他的胸怀气度所折服。

王小石不无敬仰的想。

“不愧是苏公子!”从而两人不约而同的,各有所得的,发自内心的感叹。

“那当然。”毫无所得也不妨碍温大小姐大为赞同的点头,与有荣焉。

“走了,走了,让师兄忙着,我们去找狗头军师也一样……”

“他们得跪到什么时候?”奈何王小石好奇心没得到满足还不是很想走。

既然跪下就是表态,那也不必跪很久吧?彼此都累,心里也未必好受。

“那谁知道,我又没当过楼主。”白愁飞其实也不想走,“但要是我,就让他们再多跪几个时辰。”

下马威嘛,当然是越深刻越好,越深刻他们才会越老实听话。

“我就不会。”王小石想了想。

“所以你做不了楼主。”白愁飞笑他。

你也做不了。

王小石下意识想回他,但只嘴唇动了动并未真的说。因为他知道这话肯定会让他不高兴。

也就在彼此打趣间。

所有人都沉默着的,时间与空间都仿佛凝滞了的议事堂里,苏梦枕忽然手指抵着上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主事们霎时抬头,眼神里皆带着或深或浅却俱是真实发乎于心的关切。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军师杨无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一边忧心的抚上苏梦枕的背,一边摆手撵人。

完美的台阶。

主事们心领意会,各自起身告退。

他这是不忍。

王小石心想。

他这是施恩。

白愁飞心想。

“不愧是苏公子。”从而两人又是不约而同的,各有所得的,发自内心的感叹。

他们好像总能经由不同的过程得出相同的结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对儿奇葩。

眼见杨无邪扶着苏梦枕出了议事厅,应是要回卧房休息去了,王小石刚好也好奇心满足了结果也满意了,便打算跟温柔按说好的计划上街去,却见身边白愁飞向来清明到精明的俊脸上,竟难得露出几分怔忡。

他不免好笑的拿胳膊肘捣了下他,“想什么呢?大白菜?”

“我在想,苏公子的卧房不会也全是大红色的吧?”白愁飞半真半假回他。

欸?!

王小石还真顺着他思路想了下去。

大红的雕饰,大红的床,大红的纱帐,大红的苏公子………

那苏公子岂不像个新娘子?

“肯定不是!”他断然道,“温柔,你去过苏公子的卧房么?不是大红色的吧?”

“不知道,没去过,师兄不让去,他谁都不让进去。”可惜温柔也给不了他答案。

谁都不让?

杨无邪呢?

白愁飞拢着袖子,笑吟吟的想。




苏梦枕的卧房当然不是艳丽的大红,而是古香古色的暗红。

杨无邪撩开晶莹剔透的珠帘,将他小心的扶到红木雕花的榻上靠着软垫倚坐好。

然后就忙不迭的去点香,温药,找蜜饯……忙碌的跟只小蜜蜂似的。

苏梦枕便拢着大氅靠在榻上,眉眼含笑的看他忙这忙那。

并生生压下喉间的咳意。

“想咳您就咳。”杨无邪还不知道他。

那多不好意思。

苏梦枕若无其事的从怀里摸出个手帕压在唇上,就再也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咳的腰都弯了,气都喘不出了,咳到雪白帕子上浸透了刺目的艳红。

杨无邪拈着蜜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直至将其捏的粉碎。

随即若无其事的将其扔进桌底篓子里,再拿出枚整好的,走过去递给他,“先压一压,药再温一会。”

“我没事,无邪。”苏梦枕抬眸看向他的脸。

他不过是这些日子连番大战多少有点累着了,又收拾楼内外乱摊子稍劳了些心神,没什么大问题,将养上个三五日也就好了。

“我知道。”杨无邪信了,“现在大局已定,楼内一应事务有我,有三位主事,再说天也冷了,你就算没事,也得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好。”苏梦枕因嘴里含在蜜饯语气稍有含糊,“放心。”

“呵!”杨无邪放心才怪。

“你不信我?”苏梦枕委屈了。

明明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装起可怜来居然真几分无辜模样。

或许是因为太知道残酷岁月的磋磨。

就像身处炼狱才知道什么是人世间的平凡美好。

苏梦枕裹在毛绒绒的大氅里还真挺认真的思考了半晌,“还是不害你了。”

若是过得三五年,犹是年轻就要守寡,多可怜啊。

正所谓,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就是个吻而已。

就过不了审核。

说养胃谁养胃。






歌歌和蓝蓝

哑巴新娘(二)


首先,剧版,其次,ooc,所以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一定是你对。

又,为什么叫哑巴新娘。因为他穿红,他燃烧,他守着寂寞长夜,他这次又没能接的上话。


东方既白。

柔和晨光不容拒绝的破开天幕,洒入京师这座古老又鲜活的庞然巨城。

王小石微闭着眼,端正坐在合拢的窗前,凝神倾听。

听有人推着独轮车咕噜噜压过湿润的青石板,有人打开店门前的挡板带起撞击的闷响,有人挑着担子经过扁担咯吱咯吱不堪重负,有人呼朋引伴分外欢喜。

也专注感受。

感受有人掀开热气蒸腾的笼屉,有人架起熬煮肉块的大锅,有人倾倒浸透脂粉的浊水,有人顶着满篮尚滴露水的鲜嫩桂花……随风散开......






首先,剧版,其次,ooc,所以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一定是你对。

又,为什么叫哑巴新娘。因为他穿红,他燃烧,他守着寂寞长夜,他这次又没能接的上话。





东方既白。

柔和晨光不容拒绝的破开天幕,洒入京师这座古老又鲜活的庞然巨城。

王小石微闭着眼,端正坐在合拢的窗前,凝神倾听。

听有人推着独轮车咕噜噜压过湿润的青石板,有人打开店门前的挡板带起撞击的闷响,有人挑着担子经过扁担咯吱咯吱不堪重负,有人呼朋引伴分外欢喜。

也专注感受。

感受有人掀开热气蒸腾的笼屉,有人架起熬煮肉块的大锅,有人倾倒浸透脂粉的浊水,有人顶着满篮尚滴露水的鲜嫩桂花……随风散开整条街的纷杂香气。

这就是京师。

远比白须园嘈杂混乱污浊却也远比它要来的蓬勃热闹与浓烈。

真真好一派人间烟火。

让人亦是欢喜,就算夹杂着阴冷晦暗的风。

他没开窗。

但他知道远远的正对面,有座高入云霄般的整个京师最高的楼。

若按照大宋王朝宗法规制,京师本不能有如此高楼,但它却就在那里。

因为它是金风细雨楼。

冷风就自那吹来。

带着万千人的喁喁私语。

他们说,苏公子未免太骄傲也太无情。御医们都说他活不过三十,虽然他现在竟是活到了三十二,却也不过是苦苦强撑罢了,且待做了楼主越发劳神伤身,还能有几年好活?

他们说,苏公子未婚配也无子嗣,若是做了楼主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如是阖楼前途岂不是莫测?到时候兄弟们该何去何从?再忠信重义之人,也少不得要为自己打算。

他们说,不如就此让位给花无错,虽然这位香主比之苏公子烈日当空那是渺如尘砂,但这些年矜矜业业辅佐老楼主,看上去也是个能安稳守成的。

他们说,花无错就算倾巢而出也必然杀不了苏公子。但说不得能就此将他软禁起来,这样一来苏公子不用费心专心修养或能多活几年,二来花无错执掌楼内权柄萧规曹随,倒也两全其美。

他们说………

他们都在说苏公子。

犹若千万人之爱恨皆系于他一身。

不愧天下英雄之冠,梦枕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

甚至没有人怀疑,此时等在这里的,并非苏公子。

毕竟放眼天下江湖,有谁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拿起他的红袖刀?又有谁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冒用他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名号?

但我能。

我也敢。

王小石不知为何,莫名几分骄傲。

“你能行吗?”凑过来的,洛阳王温晚之女,红袖神尼之徒,梦枕红袖第一刀之师妹,行走江湖从来金身不败的温柔温大小姐,却很是怀疑的问。

她真的不认为有谁能扮做她师兄。

那可是她师兄。

“怎么不行!”王小石自是万不愿在心仪的第十六个或者第十七个女孩子面前服软露怯的。

他抬手摸了摸脸上足以乱真的假面,再学着苏梦枕抵唇几声清咳。

不过就是,一身病骨所以脊背不能挺太直,中气不足所以语调不能太高,从来矜贵所以举止不能粗野……当然还得心稳,稳的要像白须园后亘古不变的雪山,得眼亮,亮的像灼灼烈烈焚净乱世的业火,更得气势张狂,狂的直侵吞万里如狮如虎………

好吧。

他垮下脸,“苏公子他……”

“什么?”温柔疑惑。

“……没什么。”王小石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至少目前的确是扮不成。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公子也不是生下来就是梦枕红袖第一刀的。

他才刚过二十岁,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这时忽的街头一静。

然后分外喧嚣。

他们果然来了。

香主花无错带着几乎所有忠心于他的下属倾巢而来,毕竟他要面对是苏公子,再怎么慎重或许也仍不够慎重。

来吧。

王小石从容站起来,垂眸看向手里连鞘都华美到张狂的红袖刀。

威慑你们这群蜂营蚁队,何需天下第一刀。

我足矣。




金风细雨楼。

与其说它是座楼,倒更像座鳞次栉比钟鸣鼎食的豪族世家庄园。之所以名为金风细雨楼,许是因为庄园正中那座飞檐斗拱琉璃瓦更高的直似插入云霄的堂皇高楼太过显眼吧。

这当然不合王朝宗法规制。

但自古侠以武乱禁,宗法规制算什么。

何况此时关外强敌环伺,山野遍地匪贼,朝堂更新党旧党后党宦党,主和派主战派中立派骑墙派打成一团要紧政事都不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宗法规制。

所以说是乱中取利也好,说是勾结共生也罢,总之,高入云霄的金风细雨楼就稳稳的立在了那里。

白愁飞站在街对面,抬头看向这座让人惊叹的高楼,看向其最高处,料定那里必能俯瞰整座京师,从而俯瞰整个天下。

他当然想登上那里。

若在之前,他也只能是先想。

但现在。

这座楼未来的主人,就在他身边。

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素来孤傲的眼神里或许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昨日在破板门,让他大为期盼甚是激动乃至兴奋的大战不知为何并未发生,从而他期待的扬名瞬间化作泡影,为此还郁郁良久都不得平复。

直到现在。

只身打穿金风细雨楼,一手扶送天下英雄之冠的苏公子登临高位,或将是远比力战六分半堂更大的荣耀与声名吧?

可苏梦枕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恰对方也看过来。

还浅浅微笑起来,清冷病气眉眼刹那如冰雪消融般春水盈然,“父亲近日身体欠佳,我不想带着一身血气去见他。”

所以他给了。

白愁飞也笑起来,仿佛天生就该带几分郁戾的眉眼此时或因为纯然欢喜竟意外的干净明亮,“必不负苏公子所托!”

于是他双刀开路在前。

能被花无错留在楼内守门的帮众绝非庸手,又兵利人多,齐齐攻杀而来足以让一般人胆寒心怯。

但白愁飞是一般人吗?

他当然不是。

所以森寒刀光冷夜大雪般凛厉肆虐,所过之处尸首如稻草般成片倒伏,刺目鲜血一路浸透石板再流向路边花木好让其来年更生的茂盛绚烂。

甚至还有心思想些别的。

比如这些喽啰今天过后其实满可以成为自身威权的基石苏梦枕却并未让他留手,似乎就算全杀光了他也浑不在意,可若真的全杀光了这位苏楼主岂不只能做空架子的楼主?

不对!

天下江湖人何其多也,只要金风细雨楼在,只要楼主威权在,就总会有数不尽的亡命徒甘愿来做他的基石。

转念却又想。

所以杀光了现在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所以这位以仁义名满天下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当真不是看上去这般的手软心善色姝情多。

或者说,他就不可能是。

所以此时此境况中的他,该会表露出何种的模样?

旋身挥手轻巧斩杀妄图越他奔刺的帮众,白愁飞别有趣味的回看。

便见苏梦枕背着手,自尸山血海间片尘不染气定神闲的踱来,明明刀头舔血的江湖刀客,却竟仿佛行走于殿堂之上的翩翩贵公子,翻飞衣袂都曳着风流。

倒显得他白愁飞这般奋力搏杀不是为自己创功业而是忙不迭为他前驱为他尽忠的马前卒似的。

当然被苏梦枕这等人物当卒子用一用也不算辱没,甚至江湖中多少人想被他用而不可得,终归心里还是几分不舒服。

却事已至此。

也只能化郁意为杀意,从而更肆虐去攻伐。




也没多久。

烈日高悬的晴空之下,响彻京师的爆裂声中,骤然绽放一朵漂亮到刺目的花火。

仿佛昭告天下,金风细雨楼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白愁飞立在飞檐斗拱的高楼前,双刀交错,看着原本凶煞勇猛生死不顾的帮众们,不约而同的收起武器,退回队列,安顺的俯首。

略惊讶的挑了挑眉。

然后又觉得不该惊讶。

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大义之下仍要律令森严运作精密方能立足这血雨腥风江湖的天下第一楼。

王小石单刀横在街口上急于回赶的花无错诸人之前,撕去假面露出真容,年轻青涩的脸衬着满身红衣喜庆的仿佛过年时候前来讨要糖果的邻家少年。

可他周身却分明气焰彰彰,雪虐风饕,让众人竟还是半分不敢趋前。

由此,这偌大江湖,又将多上两个分外响亮的名字。

白愁飞。

王小石。

正所谓,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冷处偏佳

【苏梦枕中心】听酒

(改下BUG……)


流觞


天下英雄大多都爱酒。

这一点江湖常识杨无邪早就知道,当然药性和酒性相冲,杨无邪第一次看苏梦枕喝酒的时候脑补了一百零八句劝苏梦枕不要再喝,但是对方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

你不用劝,我并不好酒。

当然,不爱并不代表酒量不好,苏公子在几个场景下会饮酒,其一是交新友。其二是宴宾客,其三是……是除此之外其他需要饮酒的场合。

但偏偏这种场合还挺多。

日后楼里有新进的帮众常常星星眼的问杨军师,他们的楼主是不是海量不倒,千杯不醉。

而每次杨无邪都会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苏梦枕的酒品是真的可以。有人喝多了耍酒疯,站在桌子上唱老子天下第一;有人喝多了会...

(改下BUG……)

 

流觞


天下英雄大多都爱酒。

这一点江湖常识杨无邪早就知道,当然药性和酒性相冲,杨无邪第一次看苏梦枕喝酒的时候脑补了一百零八句劝苏梦枕不要再喝,但是对方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

你不用劝,我并不好酒。

当然,不爱并不代表酒量不好,苏公子在几个场景下会饮酒,其一是交新友。其二是宴宾客,其三是……是除此之外其他需要饮酒的场合。

但偏偏这种场合还挺多。

日后楼里有新进的帮众常常星星眼的问杨军师,他们的楼主是不是海量不倒,千杯不醉。

而每次杨无邪都会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苏梦枕的酒品是真的可以。有人喝多了耍酒疯,站在桌子上唱老子天下第一;有人喝多了会变脸,堂堂七尺男儿像小姑娘一样痛哭流涕。然而苏公子就很不一样了。

他喝多了就开始咳嗽。

他一咳嗽,全酒桌的目光就不由得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就该杨无邪出场了,带着七分嗔怪三分怨怼的表情一边说着“这可了不得承蒙诸位错爱可我家公子这身子骨在喝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一边搂着苏梦枕的肩迅速架着他离场。

当然离场后能发生些什么就不是众人能知道的事情了。在这途中也曾有人质疑过苏公子明明脸还是那么的白皙最多只是填了一末薄红,像少女晨起描画的轻粉胭脂,又像是玉石玛瑙,端的叫人胡思乱想……呸,端的叫人起疑他到底是醉没醉,当然一般人也只是心里怀疑一下, 如果有人真问出来一定会被不知是酒色还是什么色迷了眼睛的人反驳“人苏公子本来就因病面色不好自然不明显”所怼了回去。

 

杨无邪也好奇问过苏梦枕关于酒的看法。

“有喝酒的时间,我还不如用来喝药,至少药是不得不喝,必须得喝。”苏梦枕如此答道,“酒固然好喝,然而喝了容易醉,醉了不仅误事,还易做不切实际的梦。世间好物不知凡几,时间于我来讲是最重要的,我只能做取舍。”

“事事取舍,那人生岂不是无趣了许多。”杨无邪也喝了些酒,有些感叹。

“他人有他人的有趣,我有我的无趣。”苏梦枕微笑道,”比如无愧他们爱喝酒,我看他们喝的有趣,自己便也有了几分趣味。天下众生和而不同,才是最最有趣之处。”

杨无邪啧了一声:都说你一身红袍杀意凛然,目光一瞥便不怒而威,年轻的兄弟们见了你都感觉战战兢兢,要我看,你就是吃亏在眼睛大得容易吓人,他们还是了解你不够深。

苏梦枕却道,我不需要别人了解我。

他闭上了眼睛,一时间有种沉静的意味。

这个位置,还是习惯寂寞一点比较好。

 

投壶


杨无邪进门的时候,看见苏梦枕,一楼之主正从榻上撑身起来,架开窗户往外看得入神。此时正值盛雪,窗户一开雪花呼呼的往里面冒,杨无邪看了未免恶向胆边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吼人:你不要命了么!今早才刚醒,树大夫嘱咐你可不能下地,啊?不能下地你就开窗啊?你你你——杨无邪气的一口气没上来进而捶足顿胸,貌似比苏梦枕病发的时候更疼些。

“嘘!”苏梦枕却息事宁人一样着急忙慌的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人稳定情绪,用另一只手指点着楼下,杨无邪俯身看去,只见楼下三个小人——自然不是小人,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在茫茫雪天中显得伶仃的小,虽小却灵动,仿佛卯了劲儿要给天地添一抹活泼似的。

是王小石白愁飞和温柔三个人围着红泥小炉在玩投壶。

普通人的投壶是放一个广口瓶子,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投,习武之人,尤其是京城里顶尖高手——包括温柔自封的顶尖高手——的投壶是一人将仅容一指的瓶子随意在石桌上移动最终停与一处,另一人黑布遮眼站于一丈开外往里投,当然这里的两人仅限于王小石和白愁飞。

“你们是大男人,我当然不能和你们一般见识!”温柔瞪着柔柔的杏眼,“况且我要是蒙了眼睛,你们你们——”她用香葱般的手指指指点点,“你们要是趁机轻薄我怎么办!”

我哪会!王小石自然是会第一时间瞪了他更大的眼睛辩解的,白愁飞自然是抱着双臂闲闲的微笑撇嘴一句话不说的——说了也没用啊。于是比赛还是按照温柔的规矩开始了,温柔自然是多半会耍赖的,王小石和白愁飞一开始打得五五开,后来渐渐便是王小石飞占了上风。

那个,二哥,我其实是运气好啦。王小石用手挠头腼腆的一笑,白愁飞的表情淡淡却像是咬着后槽牙,无论如何脸上都写着怎么会三个字,这让王小石后来有些进退维谷蒙上眼之前还会瞟一眼他二哥,投的时候也貌似好像有时候故意失了准头,然后白愁飞的牙好像咬得更狠了。

当然这画面换到温柔投的时候就又不同了。

“哎,这边这边,哎你再往那边放点不然不好投!”温柔大呼小叫着,让王小石和白愁飞忙的一头汗。

杨无邪看了一会儿就回头看苏梦枕,他的楼主看的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眼里光芒流转。

你到底是看出什么门道了?杨无邪道。

还真有。苏梦枕回答,三弟心性单纯,擅长格物,因此即使蒙上眼睛也能很快在一片风雪声中感知到准确位置,二弟则思虑更多,甚至会考量以三弟或温柔的性格和习惯应当向哪个方向移动瓶子——但越是这样,反而会误导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还真是,杨无邪只得叹气,你其实也想下去共乐乐吧?不过倒也新奇,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居然会喜欢这类玩意儿,你不是说你不爱喝酒的么。

苏梦枕笑了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欲答,温柔却在一个不经意抬眼见看到了苏梦枕。

“师兄!”他也不继续折腾她的小石头和大白菜了,在下面用手围成喇叭,“太——好——了——你——终——于——醒——啦!”

噗嗤。杨无邪笑出了声,他还是从他家公子病中惨白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尴尬的,一楼之主的威严和脸面往往就丢在这三个人身上。

“师兄你看你看,我们玩儿投壶,而小石头都要喝醉啦!”温柔却不管,喊得仿佛要全天下人都听见一样,王小石脸更红了,他也是有骄傲的:“不是你改了规则说是投中了才喝酒的么!”温柔却正是兴起:“你没投中的时候当我没看见呢?换了我师兄可比你准头大多了,你看让我师兄给你们俩露一手!”

白愁飞听了皱眉,只在一旁拉她低声说话:你说话过过脑子,大哥才醒,身子正弱,别说饮酒,就是楼都下不得。温柔也只是一时脑热,不再言语,然而还是一瞬间有遗憾的神情。

苏梦枕却道:“好。”

他还是听到了,杨无邪正要对他再次瞪眼,苏梦枕却拿起了桌旁的毛笔——那墨是今早刚研磨的,笔上也沾着墨汁,他拿起笔,从细雨楼的楼顶扔下,墨汁瞬间在苍天白雪中淋漓洒下,像是作了首简短却张扬的诗。

——然后利剑一般直入瓶口。

楼下一片欢呼,苏梦枕却转身离开窗户拼命咳嗽了起来,风雪仍大,他投掷的一下为了稳固笔身,动用了内力。杨无邪瞪眼改成翻了个白眼:你还真给他们面子,投中了可是要喝酒的,要是让你喝酒你还喝不喝?

自然不了。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冲无邪眨了眨眼睛:我已经给了他们面子,下一次面子当然要留给你了。

 

饮恸


白愁飞忽然有点恍惚,他明明是下定决心的,京城最好的枫桥酒馆更是为他的决心做了情景上的帮衬。然而苏梦枕自身后缓步走过来时,他却感到了心悸。

所以他先说话,说话可以缓解这种心悸的感觉。

他微笑着说完了龙啸青和莫北辰被杀的事情,然后又忍不住喝了一次酒。

他其实不喜欢青云归这种酒的味道,酒味过于绵柔,他更喜欢那种拙劣的烈性的能激出人醉意甚至杀意的酒,他只是喜欢这个名字而已,他能只为名字喝光一壶酒。

名本身就可以杀人。

 

他喝了一杯酒,忽然道,苏梦枕,你当初跟我们结义,只是想让我为你卖命吧?楼里几遭渗透,中坚缺乏,后继无力,你本来也是想要利用我的。你想利用我扳倒雷损,想利用我打垮有桥集团,想利用我振兴金风细雨楼,不是吗?

苏梦枕却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另外一个问题。

“你喜欢权力,喜欢叱咤风云,昂首独步,号令天下?”

“自然,我入京的意义就在于此,这也是我人生的意义。”

“成为苏梦枕的兄弟,成为金风细雨楼副楼主,是否让你离这个理想更近了一步?”

差很多,不如做楼主,白愁飞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但——“对,是的。”

他觉得自己回答的实在有点奇怪,便又问:苏梦枕,你是承认了吗?你是承认你是在利用我和王小石了吗?

苏梦枕却道:“那么,利用你做副楼主,和赏识你做副楼主,结果有区别吗?”他一字一句道,“因为轻视你才让你心生愤懑进而投敌,和因为爱护你一直矫你枝杈藏你锋芒——结果会有不同吗?”

白愁飞忽然安静了一下。他身形高挑,相貌俊美,脸型却小而尖削,安静的时候也桀骜不驯,然而却又有一点子莫名其妙的无依与慌张。

他转过头去,看着眼前的这壶酒。他看着平静无波的酒面,一边看着酒里自己的倒影,一边让自己的神色一点一滴的冷了下来。

“你在狡辩,苏梦枕,我跟你论心,你跟我论迹。”

苏梦枕忽然短促的笑了一下。

然后他再次一字一句说:“哦……原、来、你、是、要、跟、我、论、心、吗?”

白愁飞忽然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苏梦枕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个人都没开口。


白愁飞却忽然觉得自己不在这个酒馆里。

他不在这个酒馆里,又能在哪里?

也许在数年前的那个下雨天,他在苦水镇初遇红袖刀苏梦枕,刀光,剑意,血水,苏梦枕的惊讶和笑。

在刚刚放出去的大牢外,他听傅宗书说苏梦枕为他们下跪求情。

在细雨楼的最高处喝的那一杯酒。

在那格挡开狄飞惊的一剑。

……

 

眼前酒瓶里的水忽然晕开了一点,白愁飞一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莫名的惊慌了起来,又下意识的扭头看苏梦枕。

然后他发现苏梦枕在毫无声息的哭。

苏梦枕仍然平静的定定的直视前方,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他一声未坑,就连眼眶也未红过,然而泪水却顺着脸颊不断流下,流向下颌处聚集着,又仿佛承载不了的一样滴落衣襟。

白愁飞觉得自己仿佛看错了眼,他从未见苏梦枕哭过,更遑论泪流满面,等他真正看见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溺入了一个染缸里,各种感情如颜料般一股脑的向他袭来:惊惧,慌乱,兴奋与悔恨……

等等,为什么要有悔恨?为什么会有悔恨?他要夺取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他要当江湖第一人,而苏梦枕不过是最后一道坎儿。这道坎儿没了,他就成了,这是他毕生的梦想,他不惜用生命换取的东西。

他在纠结什么。他在痛苦什么。

然而此时他却听苏梦枕说道。

他说道:老二,你投靠蔡相其实我无关,与小石头无关,这天下所有人都无关,只与你自己有关。一个人的路最终要自己走,说是人生无悔,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无悔?你想好了,这真是你走的路?

白愁飞仿佛觉得身边的人在句句泣血,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已经迷乱,眼前的景色忽然间又远又近,所有的声音都忽大忽小。他忽然狠狠的咬向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的传来才让他清明,他品尝着自己的这点血味,然后笑了一笑。

他都觉得自己的笑声也有点像哭声,但是他确实是在笑着的。

说实话,白愁飞最终回答,是不是我不知道。

但又怎么样呢?我不想回头。

哪里还有回头的可能呢,在他用楼里兄弟的血献上投名状的那一刹就已注定。就连今日,也不过是一个仪式和念想。当年幕天席地也可结义传杯,现在面前是京城最好的酒馆,最好的酒,却只能饮恸。

他们都知道话到了尽头。

 

传杯


那天晚上,苏梦枕破天荒的命人在细雨楼顶楼的静室中摆上了酒。

杨无邪也是破天荒的没有阻止,相反,他有些魂不守舍,径直的坐到了苏梦枕对面,先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苏梦枕也没有阻止他,他知道杨无邪此时的心情,因为他刚刚跟他约好了那首诗,说是约好,其实是他单方面的命令,就像他每一次惯常做的一样。他当然知道这对他来说很是残忍,作为楼主,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但是作为朋友呢?

无邪,苏梦枕忽然郑重的道,其实我是骗你的。

杨无邪骤然抬头,神情仿佛有些迷茫,又有些惊喜,他刚想开口,却又听苏梦枕道。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喝酒的,我一直说我不喜欢,那是在骗你。”苏梦枕一本正经的说。

杨无邪的神情又变得无比的复杂,他把牙咬了半天,也很郑重的回复道:公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苏梦枕问,在想什么?

杨无邪道,我现在在想你这句话本身是不是也在骗我。

苏梦枕大笑,他前段时间沉郁得很,这段时间却又忽然振奋了起来,虽然病势前所未有的重,但笑的时候却也反常的多了很多。师无愧他们自然是觉得因为王小石终于有消息了,但是杨无邪却知道至少不全是。

 

酒在让人畅所欲言上一向是好东西,他们仿佛像十几年前,几年前,一年前一样的聊着,其实苏梦枕鲜少有这样的时间,他们的聊天往往是公务之余见缝插针。这一次仿佛完全没目的性的还是第一次。

他们聊到他们的初见,聊到这些年的刀锋和血雨,聊到老楼主,聊到古董、花无错和沃夫子,聊到六分半堂、雷纯与狄飞惊,聊到王小石,聊到白愁飞。

 

“无邪,”苏梦枕忽然打断了杨无邪正聊着的话,“我做的不好。”

“因为老二,楼里死了这么多兄弟,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的话音特别平静,然而眼眶却一点点红了起来,他的眼神从来都明利,然而这一次却慢慢的氤氲起了波澜。

杨无邪张了张嘴。

你看你,他强笑道,就这么点酒,你怎么就喝醉了呢,这你可真不如往常了啊。

他说着就去抢苏梦枕手中的酒杯。

苏梦枕居然真的没抢得过他,他病得太重,手中实在没有力气。

抢不过他也没有生气:“你既然这么想喝,那这杯就给你了。”他笑了笑说,离席起身。

 

杨无邪也没有再说什么,就着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忽然起身抱住了苏梦枕。

既然苏梦枕不想让别人撑着他,那就让苏梦枕来支撑自己,这无所谓,反正都是触及,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明明在身边,气息和暖意都能感觉得到,但是却抓不住,他不想在等了,他也大约没机会再等了。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子。

他并没有双手回抱,只是用右手单手搂住了杨无邪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冰凉却用上了仿佛嵌入到肌肤里的力气,杨无邪便也用着同样力度的抱着他,手指触摸到了他家公子瘦的突出的脊骨,像龙的背脊一样凹凸微曲,坚硬得硌手,他听见苏梦枕俯身在他耳边说道——

“明日,请你帮我清空此楼。”

他的话音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森然,冰冷而坚决,可以让任何听者寒意入骨,又犹如耳边炸雷。

“白老二若来,我要一个人——单、独、跟、他、算。”

 

然而只是这一句话,苏梦枕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就好像话说完了让他更加疲惫了一般,他最终放下了手,也阻止了无邪伸过来扶持的手,步履蹒跚的走到栏杆处。

他望着整个京城万家灯火,此时夜色深沉,宵禁之下一片静谧,夹杂着点点荧光,他想极目远眺,眺望更远处的山与水,却着实无法看得清晰。

眯了眯眼睛再看,还是不行。

于是苏梦枕还是放弃了。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在夜风中他感到一阵的眩晕,有种欲坠楼的错觉,于是他伸手撑住了栏杆。

杨无邪在背后,只见到苏梦枕低着头,好一会儿又抬了抬头,边抬头边眨了眨眼,于是杨无邪看见有些像是雨滴一样的水珠落在了大麾上,但是转而又听见他的楼主笑出了声,很轻很短,苏梦枕用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很多人从不言悔,却不知道是真的不悔还是嘴硬不说……人生一世,不同年岁有着不同年岁的感悟,少年沐金风,中年观细雨,到了老年呢?”

 

他听见苏梦枕安静的道,无邪,等你老了,就替我看着这楼吧。

 

停云


戚少商是个爱喝酒的人,他经常邀请杨无邪喝酒。

杨无邪虽然看着磊落君子,但青楼出身,也算是有酒量的人,奇怪的是他跟别人喝不容易醉,只有每次跟戚少商喝酒都醉,几乎喝一次醉一次。

他的酒品其实也很好,醉了不哭也不闹,只是笑,眯着眼睛冲着戚少商笑。

杨总管,你笑什么?终于有一次戚少商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戚楼主,我是在笑我自己。杨无邪只道。

戚少商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道:少商未能得见苏楼主,是为平生憾事。想当年苏楼主红袖一刀,惊才绝艳,冠盖满京城——只可惜天不假年,天也是有妒心的。

不不不,杨无邪摆手,戚楼主不要介意。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从来都看得开。他曾说过,人不要过分的纠结于一件事,同样,也不应该过分的太在意一个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活法,他从不在意别人比他活得好,甚至,他希望别人比他活的更好。他今日若能看到戚楼主,看到楼里三千弟子,楼外四万帮众,依然金风,仍旧细雨,他想必会很开心。

说不定比他生前还要开心得多。

戚少商看杨无邪一边极为认真地说,一边瞬间泪如雨下。

“其实大家都说红袖刀惊才绝艳,神乎其神,在我看来,他也不过跟你我一样是个人,他也有人的脾肺和肝肠,他并非算无遗策,也并非致死无悔。他也曾少年过,也跟你我一样爱着很多对他来说终不可得的东西和人,而世人无论是神化还是丑化他,在我看来都是对他的不公。”

 

浮生所欠,尘世九还。来也来了,去便去之。纵有万般不舍与执念,都不废江河万古流水,与苍天北斗,耀耀星辰。

 

杨无邪也不再矫情,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楼主,我敬你一杯。他认真的说。

戚少商目光闪动,也是举杯。

对了,这酒叫什么?戚少商问道。

是否好酒?杨无邪却问道。

戚少商点头:此酒味道犹殊,饮时辛辣激烈让人神志一爽,却又在口中回绵化柔,入咽时还带着一丝苦味的回甘,让人久久不忘。

本来叫金乌。但今日——

今日?

杨无邪歪着头想了想。

然后他微笑,笑容悠远,他看着戚少商,却仿佛又没看着戚少商。


“不如就叫……沧海。”

他一饮而尽。

 


(完)


冷处偏佳

【苏中心】思长夜

(翻出来之前写的的短打,补完了感觉还可以发一下)


苏梦枕感觉到自己的病越来越重。


这基本上是无可更改的早已知晓的事实,病程在他身上体现的最明显的是痛,胸痛,胃痛,腿痛,头痛,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或者全部都一起来,他渐渐不爱就寝,睡不着是一方面,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更反而心中生出浪费光阴的烦闷,还不如起来,命人点一盏灯。事务想要处理的话,总归是处理不完的,尤其是人事,人是最为复杂的。

处理事务也可以分散精力,他就在无限磨人的疼痛中拿起笔,让目光逐渐凝聚在方寸之间,尺宣之上。这是一篇提拔够资历的,优秀的帮众的申请,苏梦枕定睛看着这些名字,却忽然想起了王小石和白愁...

(翻出来之前写的的短打,补完了感觉还可以发一下)

 

苏梦枕感觉到自己的病越来越重。

 

这基本上是无可更改的早已知晓的事实,病程在他身上体现的最明显的是痛,胸痛,胃痛,腿痛,头痛,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或者全部都一起来,他渐渐不爱就寝,睡不着是一方面,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更反而心中生出浪费光阴的烦闷,还不如起来,命人点一盏灯。事务想要处理的话,总归是处理不完的,尤其是人事,人是最为复杂的。

处理事务也可以分散精力,他就在无限磨人的疼痛中拿起笔,让目光逐渐凝聚在方寸之间,尺宣之上。这是一篇提拔够资历的,优秀的帮众的申请,苏梦枕定睛看着这些名字,却忽然想起了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总是想起他们两个人。

 

他想到刚到苦水铺的一场恶战,那时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苏公子,他的身体也没有那么的坏,虽然大夫早已给他下了通牒,然而他那时有足够的自信可以违抗命运,可是今日不同了。

大概只有像他这样的久病之人才知道最磨人的是什么,不是因病带来的痛楚,甚至不是病中不得不依靠别人甚至任人摆布的丧失的尊严,而是精力,那仿佛如何也攥不住的,犹如指间沙的精力。

 

他又一如往常的在半夜咳醒。

没咳几声疼痛就卷土重来,或者说更激烈的疼痛就卷土重来,多年前树大夫第一次为他诊脉的时候曾因震惊而良久无语,他问到,苏楼主这般病症……您现在是否有胸痛之感?

这句话还真让苏梦枕愣了一愣,他最近自觉身体状况很不错,刚刚巡视完毕堂口,还过问了白楼和青楼的事务,若不是无邪说早已约好一定要他见求大夫一面他都觉得现在明明没有任何问题见大夫简直是浪费时间。他正要张口回答还好,树大夫却叹道,像苏楼主这般病况之人,应是时时感到疼痛的,然而我看楼主仪态如常,而且方才见面问诊时并未自述状况,大概是就已然习惯得不觉有异了,然而病症一直是在的而且不断加重,只能还请楼主对自身状况敏感一些了,否则着实会耽搁诊断延误病情的。

 

想起来这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疼痛打断了他的回忆,一波一波的浪潮袭来,每咳一下就疼的他忍不住发抖,胸臆间发涨得他几乎不能喘息像要炸裂开来,他用手抵死的摁着胸口,像是要摁断肋骨却依然杯水车薪,他不得不用头抵住床柱,意识在黑暗中如断线的风筝,全天下什么都无,只有痛苦存在,存在且不断地对他凌迟。

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床下,大概是昏迷的时候滚下来的,倒地的声音应该不小,但是无妨,他的门外又没有人,他现在还不到需要门外有人的地步,他不喜欢这样。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像很多次一样一点点尝试着支撑起身体,他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早已精疲力竭,的贴身衣衫都已经湿透,然而他终究会像很多次一样站起来。

 

疼痛又减少到了一个他可以忍受的状态了,他喘息着收回思绪,抬头望着朗朗明月,天上月像人间玉,而人间玉——人间玉又像小石头。

 璞玉,出于石。

 

苏楼主任由思绪漫无目的的放飞,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来,然而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有着落寞,因为小石头离开京城已经很久了,久的几乎和他们结拜一样久。山高路远,飞鸽不渡,人每次离别的时候都需要尽可能地远送,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是否有机会再见,以及再见面会是什么场景。

——就像那天他最后一次坚持骑马,与白愁飞在他们三人相遇的城门前送别一样。他和白愁飞一起看着王小石渐渐远离自己,变成天地间一个灰蒙蒙的小点。

他,和白愁飞。

 

他又开始闭着眼睛想起白愁飞——与王小石不同,他想白愁飞,需要在一片更加黑的黑暗中细细的,剥丝抽茧的去想。他在想源头,想因果,想自己究竟、到底有什么做错了。他想白愁飞,就像想一柄心头刀,肉中剑,他想他,还得把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带着血肉和痛楚慢慢的拔出来。

然而他还要固执的想,他必须这样做,好在最后他的思绪永远是以一切他们三人经历过的美好如幻梦般的事情做结,仿佛是自我疗愈和暗示一般。

 

有敲门声。

杨无邪开门进来,他把药放在了桌子上,像往常一样坐在了苏梦枕身旁。

杨无邪给苏梦枕把脉,经过了这许久,他几乎已经是半个医生。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杨无邪的坐姿十分随意,身形舒展,他知道很多事情,白楼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他的脑中比白楼的知识还要多还要广阔,但人不是建筑,也不是机器,人因为有着精密的理智和澎湃的感情而是人。

苏梦枕与杨无邪相处犹如跟自己的另一半大脑相处,不需要额外解释,也不需要太过斟酌,每句话对方都能听得懂,也都能意会。杨无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甚至很多时候不用交谈,只是这样安静的坐着,就仿佛聊了很多话。

 

公子,在想王少侠吗?

杨无邪还是起了话头。他本来可以不用起话头的,但苏梦枕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聊天也能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这点苏梦枕明白,杨无邪更明白。

苏梦枕点头。

杨无邪道:我知道公子在等他,他会回来的。

苏梦枕摇头。他一定会回来。他重复了一句。但是不一定需要我来等。我只是单纯在想他。他笑道。

一定要等,杨无邪坚持。王兄弟没死,是天救他,是天地不负侠气。

苏梦枕继续摇头。天才不救,天地不仁,也不需要仁,你不是早就知道。天地无心,所以人才有心,天地不救,所以我救。

他又微微抬起了头:对于小石头,我一直想给他很多东西,可到现在也没能给出多少,他有他自己的路,需要在我看不见的将来孤军奋战。我有时在想,世间的所有情义和权力终究结成了一张大网,它网住了我们所有人。你一定觉得小石头像我,但其实他更是他自己,你根本没有提到白愁飞,但其实他也有我的一部分。灵魂都是可以相通的,因为我们是兄弟啊。

 

就连金风细雨,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金风细雨楼。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没有无愧,小腰,以及所有的弟兄,金风细雨楼早就塌了,垮了!我说过我就是金风细雨,其实不然,金风细雨是你们每一个人,它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话没有说完,剧烈的疼痛又攫住了他,他死死的握住了杨无邪伸过来的手,却又好像攥的是楼子里所有兄弟的手,就像每一个人进楼的时候,他都与他们握过手,不同的手,粗糙的,温暖的,那都是一颗颗心,无论后来活着,死去,还是变质到无法分辨,他们在起初都是鲜活跳动着的,那是在世间放出光华的明证。

——好多遗憾啊。他在疼痛的山崩海啸中神智恍惚的想着。

 

公子!公子!

无邪在叫他。声音隔着墙一样不真切。

不要再叫我了。苏梦枕想回以微笑,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出多余表情。不要为我悲伤啊,不要试图留住我。去留一朵花,一只蝴蝶,一株新芽,一个受伤的灵魂,一个缥缈却终有机会实现的希望,都不用去留我。

世间总有死亡,也总有新生,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死,我想要你们为我而活。

 

我是终究要留在这长夜里的。

而你们将得见清晨。

 

 

Linda

青云坠 【all苏】

题目名有 一定 意义

狄苏 苏纯 损苏 杨苏 王苏

书剧百度百科私设ooc混合套餐

对酸梅汁大人放尊重!


正文

不坠青云之志   滕王阁序   王勃


1.可相遇的人不会再相遇了

狄飞惊看不到天上的月亮,他能看见的,常常只有地下的血。

他爱过苏梦枕,在短短一瞬。


狄飞惊不常言爱,但那天雷损面目表情的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噤声,半晌,说:“爱过。”

他等待发落,等来的却是雷损轻轻一叹:“过了便过了,年轻人之间,不是什么大事。”

狄飞惊垂着头跟在后面,...

题目名有 一定 意义

狄苏 苏纯 损苏 杨苏 王苏

书剧百度百科私设ooc混合套餐

对酸梅汁大人放尊重!


正文

不坠青云之志   滕王阁序   王勃


1.可相遇的人不会再相遇了

狄飞惊看不到天上的月亮,他能看见的,常常只有地下的血。

他爱过苏梦枕,在短短一瞬。


狄飞惊不常言爱,但那天雷损面目表情的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噤声,半晌,说:“爱过。”

他等待发落,等来的却是雷损轻轻一叹:“过了便过了,年轻人之间,不是什么大事。”

狄飞惊垂着头跟在后面,他想,也确实是过了,因为相遇的人不会再相遇了。


那一年,狄飞惊刚刚低下头。

他一直是个聪明听话进退有度的孩子,但也只是个孩子。在没人的时候,还是会为断了的脖子愤恨委屈。

而那伙人就在他独自拐进巷子里的时候堵住巷口。狄飞惊当时还小,功夫并不到家,而他又或多或少有些藏锋守拙的意识。

于是狄飞惊受了不轻不重的伤,他的指尖滴着血,在地上流淌成几条血流。虽然他杀死了这几位,可后面还有追兵。

那时狄飞惊并不很受信任,或者重用。他自己走出巷子,一身血的进了茶馆,吓得小二连滚带爬。

他绝不想死。

狄飞惊就在这里遇到了苏梦枕。苏梦枕穿着杏色长袍,掩着嘴咳嗽。他咳得很重,但碍着狄飞惊一身血坐在厅中,竟无人侧目。

狄飞惊知道,这就是苏梦枕了。他想见一眼红袖刀,可刀被隐藏在苏梦枕的广袖里,只余淡淡的香气。

苏梦枕却自顾自起身,坐到狄飞惊身旁,递给狄飞惊一瓶金疮药。

狄飞惊后来常常想,苏梦枕是否从此时就想招揽自己,还是只是一场搭救,或者见不惯自己牵连无辜百姓。

总之那伙人冲进来时,他见到了红袖刀。一阵轻吟,一股香气,一抹血红,伴着人群的尖叫,人头应声而落。

狄飞惊站在二楼,低头恰好能看见苏梦枕在人群中翩飞的身影。

他毫不费力的击退狄飞惊的追兵,又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狄飞惊赶到,扶住苏梦枕。

狄飞惊愣住,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肩膀上的伤裂开,又顺着袖子从指尖流下。他看见苏梦枕广袖上的血迹,还有沾着血被收回的红袖刀。深吸一口气,想到有趣的事。他和苏梦枕身上,都混着敌人和自己的血。

只是这一瞬,他爱着苏梦枕。

苏梦枕虽不移本心,但这一瞬的狄飞惊不会再有。


日月万载不变,可月光今非昔比。


狄飞惊出生时就是天上的月亮,他低下头,眼界便是人间,而月光却只落在寸方。可苏梦枕不是,他是清冷的太阳,本不该如此消耗,却尽力照遍天地。

而狄飞惊后来懂得了这个道理,他想起那一瞬。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敌人和自己的血,可苏梦枕的血干干净净。

这就是区别。

所以只是一瞬,相遇的人不会再次相遇。



2.兰因絮果

雷纯爱过苏梦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可她太清楚这段感情并不会有什么结尾,梦都是这样,黄粱一场。

这段感情最是两相愿,但并不深刻。碍着天下和道义,碍着权利和欲望。


没人问过雷纯恨不恨苏梦枕,她也没问过自己。

在雷损死后,她也常看见一些苏梦枕会喜欢的丹青水墨,诗词歌赋,果子蜜饯,彩云朝霞。并不是毫无波澜,只是飘忽一瞬,如飞絮般,落地无声。

恨是说不上的,但又并非没有,那一点恨意,足以串联过往情意。情爱仇恨,竟都不刻骨。刻骨的是死去的父亲,飘荡的六分半堂,还有自由,和自由背后的权力。


爱恨皆有尽时,因果却无可求。

雷纯给苏梦枕下了“一枝毒锈”,终于坦然仔细看他。她骨子里有一股疯和狠,还有点恶和恨。

她要苏梦枕当一支生锈的毒箭,要一场箭在弦上的策划,要狄飞惊后知后觉不得不配合她,要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最后叹道:“天老地死,恩怨亦可求。”


不过苏梦枕的死,她确实没有想到。一滴泪,一段情,一支歌,不过飘忽飞絮。

兰因絮果,飞絮如雪,雪落年年。



3.灯下看美人,月下看花 

雷损总能见到苏梦枕。

那是一个,同雷纯有婚约的孩子。

一个年轻人。

苏梦枕实在太年轻,又太强。把金风细雨楼做到如今,和自己在京城平分秋色,世人评道风雷参半。

可他一定会死得很早。

雷损在等,等苏梦枕三十岁那年。

苏梦枕不一定会死在三十岁,但到了那日子,就可以开始倒数。


雷损约见苏梦枕,他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

狄飞惊守在外头,这不多见,但雷损有一些别的心思。

这是个晚上,面前是很漂亮的年轻人。有刀,有才,有权,有道义。

苏梦枕翻了翻眼睛,道:“六分半堂没落了?连蜡烛都只舍得点一个。”

雷损笑了笑,十分宽容,嘴角带着默许和莫名的溺爱。

京城还是不能失去苏梦枕,自己也不愿少了这样一个敌人。但敌人就是敌人,京城这地方,又不得不拼到你死我活。

年岁渐长的上位者最懂分寸,也学会对自己宽容。喜欢便是喜欢,喜欢苏梦枕见不得人吗?不可能。这太正常了,一个如此优秀的敌人,一个如此优秀的年轻人。

雷损叹:“是有些没落了。”

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苏梦枕,苏梦枕冷笑一声,“如何?三分半的利也不够雷总堂受用?”

话一定是这样说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但心思并不如此,也许柔软些,淫秽些。

雷损在这夜认定了,这既是恩怨,也是缘。

火烛摇动,明灭隐约。美人就该这样看。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进来,立在一旁。今夜他有些看不懂,在等雷损发话或者询问。可雷损只是喟叹:“灯下看美人,月下看花啊。狄飞惊,京城何时下雪,何时生出腊梅来?”



4.人都有期待 

杨无邪读许多书,看许多事,算许多人。这些,都要计算事情发生的概率,他从不出错。

但人都有期待。

其实在温家下了“不治”的定论后,杨无邪就理应放弃。但他做不到。

苏梦枕的衰败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枯萎。

英雄也不会陨落,人从不死得突然,病也不会突然要了谁的命。

苏梦枕意气风发过,咳嗽也挡不住的风华,如今却虚弱至此。杨无邪惶恐,又深感无能为力。这种情绪长期滋生,终于到了临界点,他福至心灵。苏梦枕这些年,就是这样的感觉罢。大宋之前的和解仔细想想不无道理,可懦弱无能则又是另一番境地。这样的朝堂,这样的世道,谈何收复疆土?


杨无邪看着苏梦枕,他从楼上往下看。杨无邪想着,苏梦枕大抵活不久了。但他说不好,这毕竟是苏梦枕,或许会有转机。

“杨无邪?”

杨无邪回过神来,走向苏梦枕。在这短短一瞬,他不由在内心嘲笑自己。

不会有转机了。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杨无邪能感觉到眼泪充盈眼眶。月下,他很想再走近一点。

他从未想过拒绝,也不能拒绝。这是末路英雄最后的尊严,宝贵的,重要的,被托付给自己。

“没有什么可惜的。”

杨无邪泪眼婆娑看去。月光如水,照亮了苏梦枕的脸。他的眼睛如寒夜里两团鬼火,灼灼燃烧。月色也如刀,病痛也如刀,时间也如刀,刀刀割人心。

“没有什么可惜的,这些改变不了的事,不要挽留。”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件很好的事。”

人都有期待,杨无邪的期待没有落空,他又与苏梦枕重逢了。苏梦枕死在他手上,这件事他没敢有期待。


总归是好的,并不可惜。人都有期待,期待不总要人家接着,不过痴人的饮鸩止渴。



5.花开花落自有时  

白愁飞是王小石最好的朋友,苏梦枕是王小石的大哥。

王小石心里想着,这话只对了一半,毕竟对大哥不该起这样的心思。

人会死,蝴蝶要看,爱人不该爱,可喜欢又是无罪的。

苏梦枕就像红袖刀,看似脆弱,实则也单薄。但掠起一道血光,混着敌人的血,浇灌骨脊。敌人的头就会掉下来,干脆利落。

苏梦枕有敌人,可王小石只有不得不杀的奸邪之辈。所以他辞别,又不得不逃亡。


离京前他最后见了苏梦枕一面,苏梦枕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问他:“蝴蝶还要看吗?”

王小石笑着说:“要看的。”

“花呢?先下是什么花的季节来着?”

王小石看着苏梦枕的眼睛,说:“花开花落自有时。花也看,蝴蝶也看。”

逃亡是定好的,不能爱上自己的大哥也是定好的。可那又怎样?


王小石一路越过山,渡过水。逃亡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他还是回到了京城,见到了苏梦枕,同其联手杀了白愁飞,又亲眼目睹苏梦枕死去。

悲痛被过往的苦难冲淡了。


又经历了一些其他的风风雨雨,王小石不得不开始第二次逃亡。别人问他,逃亡有多苦。他笑着说:“翻山越岭,跨海寻川。只往远看,浮云一散,就开阔了。”


世间万事万物皆如此,花开花落自有时,天命难违,但,事也在人为。

蝴蝶和花,不得不看,世事浮沉,各有其所。



6.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雷纯落下一滴泪,轻声问:“他死了吗?这般人竟也会坠落。” 

狄飞惊嘴角笑意隐去,喟叹:“未坠青云之志,可惜身死。”

他又不由想起白愁飞的话,他那时嗤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过了些时日,戚少商接管金风细雨楼,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杨无邪笑道:“江湖子弟进京,志向不死啊!”末了只余叹息。


王小石逃亡路上遇到许多仁人志士,热血少年,他总是说:“也许国破家亡,身死道消,但志向永远也不会死。有人提剑来杀人,就有人沐血去问道!” 


青云被拉到泥潭,而志不曾坠。

                                                      



是各种人对酸梅汁的单箭头,苏梦枕的箭头只指向“xxxxxxx,该收复北方啦!”

具体情节百分百二创,全是编的🚬


Almighty Silence

【说英雄谁是英雄】游园惊梦(狄苏)(9)

第九出 倒马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几个小杂毛又在闹门口那个老瞎子了。


绰仑把头从窗户里探出去,远远地吼了一声。那几个总角小童,有男有女,三五成群,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十岁,唱着胡汉交杂的儿歌,围着门口乞讨的老瞎子又跳又笑。有的抓一把他的头发,有的拿泥乎乎的手抓着他的袖子猛拽,有的则把他碗里的钱币拿出来,搭着弹弓玩。那瞎老头宛如一棵将死的枯树,只是坐着不动,被闹得狠了,也只有一迭声地打颤,嘴里嘟囔一些“子曰”“者也”的,那些顽童哪里在乎?绰仑原本也看得习惯了,加之这些小童屡教不改,就任他们去......

第九出 倒马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几个小杂毛又在闹门口那个老瞎子了。

 

绰仑把头从窗户里探出去,远远地吼了一声。那几个总角小童,有男有女,三五成群,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十岁,唱着胡汉交杂的儿歌,围着门口乞讨的老瞎子又跳又笑。有的抓一把他的头发,有的拿泥乎乎的手抓着他的袖子猛拽,有的则把他碗里的钱币拿出来,搭着弹弓玩。那瞎老头宛如一棵将死的枯树,只是坐着不动,被闹得狠了,也只有一迭声地打颤,嘴里嘟囔一些“子曰”“者也”的,那些顽童哪里在乎?绰仑原本也看得习惯了,加之这些小童屡教不改,就任他们去。现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拉起弹弓,要用那钱币打老人脑门儿,才出声喝止。用汉话喊了一遍,不听,又用契丹语骂了好些。那小童这才被骂怕了,停下手,做了个鬼脸,呼朋引伴地跑开,不知又去寻哪个倒霉蛋的晦气。

那些顽童跑出去时,迎面正来了四个人,玉勒骢马,楚服汉冠,正迤逦往驿站走去。那小胡儿刚吃了瘪,卯着一股劲,故意从他们马中间跑过,引得他们不得不吁地一声停下,又抬脚踢起地上泥泞,溅得两个骑马的惊呼一声。几个顽童得了趣,又唱唱跳跳,不等人抽出马鞭,已一径飞跑开了。

 

“好不长眼的小兔崽子!”当先一个骑马的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虽未被泥溅到,但见身后一个年轻同行新制的锦缎斗篷被溅得斑斑点点,正攥在手里心痛叹息,便握紧马鞭道:“小艾兄弟不用急,等我将这小胡虏套过来,叫他给你舔干净。”说着就要扬鞭,被旁边另一个同行的按住。

“裴三弟,这又何必呢?”按住他的人看着更年长,正是这一行人的领班,生着一张宅心仁厚的圆脸。“不过一群毛孩子,没有爹娘管教,才生成这样。里头恐怕也有我们汉人的小孩。”

“辽国东边在打仗,许多人携家小南逃。这不就是路上听说的‘无定多枯骨,崔嵬多孤儿’?这崔嵬镇处于两国之交,汉的辽的,也分不清了。”另一个被泥水溅到脸,此刻正冷漠地用手绢擦拭。裴恪简闻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是,罗兄,你何时也这么菩萨心肠了?我还以为你刚才便要捉住那小子,将他吃了呢。”

“吃他做什么。”罗衾沉着脸说。“细胳膊细腿的,也没有什么肉。若不是他们跑得快,还要赏他一吊钱呢。”

裴恪简更吃惊了:“这又是为何啊?”

罗衾一咧嘴,冷飕飕地道:“他们得了赏钱,定闹得变本加厉,哪天遇到硬茬,才是连皮带骨都不剩呢。”

说得裴恪简背脊一冷,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艾小青已放下被糟蹋的斗篷下摆,皱着眉说:“一点子泥而已,值什么呢?罗兄也忒用心狠了。咱们做这行的,还是多积点阴鸷吧。”

四人这样一言一语地,便往这边倒马驿走来。

 

此时绰仑正在外面擦拭被顽童弄得脏污的驿旗,见那四人四马走来,虽说不上衣衫华贵,也都是缁衣高冠,器宇轩昂的,忙迎上去做了一揖,用汉话说:“四位官人有礼了。小店地处偏僻,今日不知蒙阴哪位圣人的庇佑,不到申时便已满座。官人若是要歇脚,还可坐些,只是这马厩已占完了。官人若不介意,可将马暂系在门口望桩上。”

四人一听客满,面色便转为凝重,侧首看向驿站边的马厩。那马厩是敞开的,两侧各以八根木柱支起,上头盖着茅草,果然密密麻麻拴了要有十来匹马,有的嚼草,有的饮水。领头的鲍孤直粗略一看,已从马的品种,毛色与配饰等估出主人的职业来历,与裴恪简四目一对,笑了笑说:“我们歇一歇脚就走。马系在哪里不拘,但请拿些新鲜的粮草和水。不知这些够否?”说着拿出一包碎银。绰仑点了点,喜得一笑,忙将人从马上扶下,又好好地拴了马,搬来马槽等物,又叫里头一个名唤张亮的跑堂去叉些新草来。

却说那张亮原是和绰仑一样年纪,在店里干活的时日还更长些,只因绰仑是掌柜的儿子,掌柜的自十二月起又抱病在家,因此只能受他指使,心内本就有点不服,加上驿站少有这样人多忙碌之时,从中午到现在一直脚不沾地,现在又叫他去叉草,不敢不依,便垮着一张长脸,嘴里嘟囔着“就他们汉人穷讲究,事真多”之类。绰仑素知他有些乖僻,虽是汉人,却亲胡厌汉,但见他做事利落,也就不理论。

那四人进到驿站里,果见人满为患,就连墙角都坐了人,其中有些打扮像商人,有些像镖师,有些则像一般的贩夫走卒,甚至有僧道化缘的,不一而足,具怀揣兵器,见他们四人进来,一时间全都抬起眼盯住看了一阵,但也只这一阵,便又各自低下头去,嗡嗡地继续和同伙说起话来。

裴恪简在柜台前坐下,打发了一个小二哥去拿一壶酒,三盏茶,便低下头对鲍孤直冷笑道:“一群乌合之众,管保也是为了这一单买卖来的。要拿那两个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鲍孤直却面露担忧之色:“不可轻敌。这悬赏不是从咱们衙门里放出来的,金额又如此可观,恐怕重金之下出猛士,来的或有高手,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只听隐隐地自天边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直震得屋里桌椅摇动,酒杯茶碗都铮鸣不止,引了许多人从门窗向外眺望,以为是什么天兵降临。及至行得近些,才真切地看到:只有单骑六人,却都跨着高大的胡马,马头上戴着玄铁头刺,身上披着熟皮马甲,脚蹬雕银护腿,在黄沙斜晖之下显得甲光向日,金鳞焕彩。那六人从马上跃下,一应戴着踏鴟幞头,垂发两肩,身穿左衽紫地金锦棉袍,腰围蹀躞,系挂弯刀。领头的一人更如巨人一般,长身立在门口,高有九尺,背似牦牛,竟能将这门挤破。但他也不着急进入,只先走到那老乞丐身边,从荷包中掏出什么,“叮”地掷了进去,汉话生硬地说“还你”。话毕便矮身进入驿中。身后几人固然跟上。

绰仑小心翼翼,手脚发颤地将这六匹铁马伺候好,才敢轻悄悄走到门前,蹲下看那老瞎子的乞盘。

只见那乞盘中多了两文钱币,正是被那顽童抓去拉弹弓的——此刻已沾满了鲜血。

 

夕阳渐斜,边境之地天色凄阔,黄沙衰草,风起之时,天地便像连在了一起。

远远有几家已经升起炊烟,不知何处的谯楼随风吹来哀哀画角。驿馆的旗帜在渐紧的日暮惊风中时搦时展,仿佛打马的声音,啪啪地使人心烦。

自从那六个女真人进入驿站之后,过了约有一个时辰,再没一个新客到来。原本叽叽喳喳的驿馆,因人人都畏慑这班金人,俱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吃酒喝茶,一时间鸦雀无声,因此那旌旗招展的声音便格外刺耳。

原有一波青果团的贩子,坐在朝门正中一张桌子上,见这六人进来,默默抓起篮篓,自缩到一个角落里。那六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叫了一坛酒,又让烤了一大块羊肩肉上来,也不撒料,用弯刀切开就吃。浓烈的膻味令艾小青承受不住,掩鼻作呕。其中一个女真人听见便冷哼一声,和同伴用女真语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吃吃笑起来。

裴恪简就算听不懂,也知不是什么好话,气得攥紧马鞭,又不好发作。那一旁擦着碗碟的绰仑却听得真切。他祖父原是五国部出身,因此懂一些女真话,知道这句便类似“阉人”的意思,倒一时替他们又羞又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北地的夜来得急,席地如潮,因此暮云初上时已有伙计在门前点起灯笼。火红的层云之下,那灯笼便似有烟无火,将一幢幢摇曳乱影投入驿里的土墙上。忽然有两匹瘦马的影子,从门隙棂间转了过来,伴着得得马蹄声,渐行渐近,引得驿里众人抬起头来,四下又起窃窃私语之声。

绰仑也顺窗望去,果见不远处两个人影,一个骑一匹纯白大宛马,另一个跨一匹枣色乌孙马,逶逶迆迆地朝这边走来,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边走还边谈笑着。只听白马上的人说:

“我自小喜欢王摩诘的诗,尤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句,如今看来,倒只是为了工巧,也不很务实。”

那乌孙马上的人垂着头,此刻偏过一边耳朵,又好奇又好笑地问:“公子何出此言?”

却见那白马上的人翻起一双怪眼,颇有气性地说:“你看那驿上的炊烟,歪歪扭扭,被风吹得燕子脚似的,哪里直了?再看那落日,红虽然红,也碎得如隔夜粥一般,哪里圆了?所以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大概便是因此了。”

那乌孙马上的人笑了一声,又似觉得这话实在率性可爱,不忍过讥,便慢吞吞地说:“此书非彼《书》,《孟子》待要跳起来了。再说,王右丞那时的属国据此塞下也远矣。等过了岐沟关,再品评这异域风景,殊为不迟。”

那白马上的人却咳了两声,冷笑道:“岐沟关?当年太宗皇帝三路进击,大兵十万,都过不了岐沟关。今日你我二人或可以过去,见一见这美景,只是举国又有几人能够?失地不复回,这一首诗竟成绝唱了。”说着又连声咳嗽起来,人在马背上摇晃如秋叶。

他那个同伴伸出一只手隔空扶着,神态却十分恬淡,冰泉濯玉似的冷静澄明。

“公子又何必作此苦劳哀戚之想?徒然伤身而已。本是同一片土地,前朝的人是住,今日住的人又何尝不是住?譬如天上月,我们看它只一轮,但它看我们,芸芸众生又哪里分得清呢?这土地直与日月同寿,想来也是一样的。”

如此高论,将对面的人也听得惊住了,半晌才喘息着笑道:“照你这么说,辽人宋人是一样的?那改日天上下火,把人都死绝了,地上只剩杂草虫豸,也是一样的?过得个几万年,又或生出飞禽走兔,或生豺狼虎豹,也都是一样的?”

乌孙马上的人垂头道:“自然如此。”

白马上的人哑然一会儿,终还是摇头长叹,不知是气恼还是膺服:“果真是礼佛的人。你有这样了悟,改日别人合该礼你了。我却不能为。”

 

二人来到驿馆前,各自翻身下马,也不进去,只左右逡巡了一遍马厩与驿前的驻马,又互相对视一眼,已是心有灵犀。那骑乌孙马的青年身着铁蓝色大氅,肩饰鹤顶羽,一头乌发用紫鸑鷟冠束起,披散两肩,腰挂一把小剑,先将两匹马都牵了,拴在一处望桩上。骑白马的公子则一身湔白雪狐狸皮连帽披风,此刻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脸便如檐上残霜,只待随风化去,偏那一双眼睛又洞若鬼火,望之森然,耿耿不熄。他将马交出,也不进店里,因看见一个老头颤巍巍地坐在门下,手中拿着铜盘,正要伸不伸,欲乞讨,又说不出个全话,便面露悲悯神色,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几颗钱币给他。

“老先生。”他边施钱边说。“你一向在这里?可记得大雪那一日,这店里进的有多少人?是什么样子?”

那老乞丐得了钱,枯槁的面容也生出一点光彩,直着眼睛吼了两声,怪如猿啼。一看他的眼睛,便知是瞎的。那面色苍白,似乎抱病的公子先是惊了一跳,随即目中一痛,仍耐心地问:“我有一个朋友,年纪与你相当,在大雪那日曾到过这倒马驿中,不知可曾留心?若听到过这人,或与他交谈,万请告知。”说到这时,那垂头披发的青年也走过来,见老头语焉不详,状似疯癫,半天说不出一个清楚句子,便劝说:“你看他的样子,如何能答你?还是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病公子轻叹一声,也只能罢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一方布帕裹得干粮,放在那老者盘子里。

垂头的青年不解:“你既已给了他银子,何必再给吃的?”

那病公子道:“你看他这样子,便有银子,怕不会买,不如直接给吃的好。”

听了这话,垂头的青年恍有所忆,竟怔了怔神,片刻之后才道:“还是公子想得细。”

却忽听一个怪声高叫:“上面是个泽,下面是个水,除八余个六,除六余个二。”

把两人都唬得一愣,遍寻不着,却发现是那老瞎子喊的话。

那老瞎子喊完,似乎灵气尽了,只乐呵呵地剥开手绢吃粮食,再不管它是水是泽,是天是地。

 

绰仑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因见那二人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缱绻风流,又都言辞慷慨,令人听之忘俗,这偏僻边地,又非屯田驻军之处,哪里见过这样神仙人物,不禁看得呆住了,竟忘了待客之道,忙从柜中转出,却不等走到门口,便感到一阵芒刺袭背,倒仿佛被千根银针钉住了似的,一时间大汗淋漓,言动不能,只略略歪头之下,才发现一整个驿站,座上地下坐了约有二三十人,此刻静得一滴汗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四六十双眼睛尽投向门口,一时间杀气毕露,图穷匕见。绰仑这才知道,今天并不是哪路财神保他生意兴隆才刮来这么些人,却都是阎罗请的奇兵鬼将,为了就是刚走进来的二人。

如此蛮横的刀兵之气,连绰仑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也能察觉,更何况进来的二人,因此都驻足门前,漠然扫了驿中一眼,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多留一刻,便如陈平分肉一般平均。看了一圈,那丰神俊朗的垂下头道:“上面是个泽,下面是个水,泽水困卦。果然要把咱们困在这里。只是凭这些人,恐怕无此能耐。”这一句话,已说得驿间人群躁动,桌上烛光都被杀气搅扰得乱颤。那一个缱绻风流的又咳了两声,说:“老先生不都告诉你了么?除六余个二,乃占着九二变爻,困于洒食,朱绂方来,中有庆也。想来是无咎的。”说着,看向那几个服饰鲜艳的女真人。后者几不曾拔出刀来,却硬被他鬼火一样的眼神逼得暂不敢妄动。

裴恪简就坐在柜前,此时小声对旁边的鲍孤直说:“之前还说咱们衙里的肖像画得太好看了些,如今见着真佛了,还不如真人一半风采,那画像的可以撵出去了。”

却说这二人既进了驿中,见这阵仗,毫无退却之意,更一步跨进来。只是里头人满为患,哪里还有坐的地方?低头的青年便冷冷望向一方长桌。桌上本有五个人,却将兵器行李另占着三个座,此时被他一望,心中悻悻,几不曾退却,最后只是将行李收了,腾出座来,二人大大方方坐了,还作态抱拳一谢。只是那病公子一坐下便又咳嗽,直咳得眉颦春山,眼汪秋水,边咳边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绣帕,双手攒着一角掩唇,帕子垂下来的一边便如蝶翼扇动,只不知偷红几许。同行的人关切之情自不必言表,一手轻轻帮他顺着后背,另一手探进怀里,拿出一卷寒绢包的片茶,递给旁边的伙计说:“给泡两盏茶来,不要太热,最好用新打的井水。”

那旁边站的伙计正是张亮。他原站在那里,是为等那桌女真人随时招呼,好显摆自己的契丹语,见两个汉人进来,其中一个还是个病夫,心中已十分不快,此刻又受支使,本欲装听不懂汉话敷衍过去,却见此人虽恹恹地垂着头,似乎脊背负伤,却目光如炬,简直能将他整个人灼透,少不得心里戈登一下,接在手里,也只能腹诽几句,到了后厨,甩给新进小厮去做,自然无多吩咐。

绰仑见状,便也来到后厨,准备了各式小食点心,用一个干净瓷盘装了,端到那二人桌上。低头的青年道:“不是我们叫的。”绰仑陪笑说:“小店的一点心意。”那青年看了旁边公子一眼。后者已渐止了咳,微微点头示意。于是提了提嘴角道:“既如此,多谢。”说着将坚果,肉脯,虾米一类划到一边,只留些蜜渍樱桃,梅子,酸枣一类在另一边,饶是如此,仍要拿起来试一口,却被那公子拦住:“何必呢?我知道你不喜欢风干水果。这位小兄弟认定我们走不出驿站,乃是特地馈赠的,又怎会在断头饭里下毒?”

被猝然说中心事,绰仑吓了一跳,又觉得这“断头饭”三字委实难听,不禁红了脸,却见那病公子对他一笑,显然疏不在意,又将他恍住了,只觉得一个病人怎么会笑得这样绮艳,直比那前朝画轴上的仕女还好看几倍,不由得痴在当场,被张亮从柜上吆喝了几句,方才魂兮归来。

 

那扶病的公子自然是苏梦枕,此番说出这些话乃是激将的意思,果然便有一人坐不住了,正是与他们同桌的镖客中的一个,面色森冷,横刀在手,站起来拱手道:“既这么说,我等也不打这些马虎眼了。在下‘狂花病叶’叶倾觞,携石髓镖局诸位弟兄,前来请教。若二位愿助我等做这个富贵人,我们也不伤二位,定好酒好菜伺候到金主面前,领了赏便走。若有妻小,也可代为照料。”说着看了一眼驿里其他人,语带轻蔑地说:“他们那起小人嘛,未必做到。但我们石髓镖局的名声可以担保,我等言出必行——”话音未落便招来一片嘘声。

“什么石髓镖局的名声!”他身后一桌的儒商模样的公子哥儿,坐在四个头戴斗笠的剑士之间嘲笑道。“要是值几个臭钱,也不至于被官府依法取缔,如今镖局为缴欠下的重税,连堂堂总镖头都要在这做些拿钱抓人的赏金客活计。”

“你们泉州扬氏也不过就是祖上富过,有什么好叫嚣的!”那叶倾觞反唇相讥,“越到了你老子一代,越浮夸挥霍得连底裤都尽上来了,连船厂都卖给人抵债,还能出什么海呢?如今沦落到要雇江湖上的强人给你赚赏金的地步,还有脸笑别人。”

气得那扬姓儒商跳起来骂道:“笑别人不能,笑你还使得!你父辈祖辈不过是我父辈祖辈雇来的奴才,我就算落魄,也比你下九流的强些。”越发说出好听的话来,把那叶倾觞及几个镖局兄弟激得当场抽出朴刀。吓得那泉州扬公子向后一缩,那四个斗笠剑客却往前一迈,杀气冲天,眼见就要见血,忽听一个极动听的声音,如玉佩相击般悠悠然地说:

“列位要不先出去,在外面空地比划比划,决出一个高手,再来说话?大正月里,我也不愿大开杀戮,若有一人愿意替众人来领死,也算提前给自己积阴德,我下手必会干脆些。”

说话的人自然是狄飞惊。他边说,边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捏着山核桃,语音中混着克拉拉的脆响。奇的是他看似随手一捏,张开手掌却肉是肉,壳是壳,又只将肉放回盘子里,壳洒在桌上,用筷子夹起一粒核桃肉,小口小口地吃着。座间也有贪吃山核桃那一点鲜咸的,见他剥得这样轻易,多有艳羡,又看他吃得这么斯文,更替他着急。但这话又说得所有人心中一凛,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把握,一时间吵吵嚷嚷都将嘴扎起来了。

却见右边坐着的一老道站了起来,拨动着手里的三股两用拂尘,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哥儿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狂得这样,老道士混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你在这里挑拨我们鹬蚌相争,你好逃命,就算逃不了,争剩下一个才来找你,你也轻松。依我看,各位不要自己先争起来,倒是一起上才好。到时谁拿住人,赏金平分,便是死的比活的给少些,也比妆裹费强。”旁边一个同行的和尚也点头。周围几个之前未表态的,听了也纷纷觉得有理,暗自点头。

狄飞惊听了冷笑一声,一双凤目斜斜地盯住那老道,竟如冰锥一般,让那老道忽然就矮了一些。只听他漠然说道:

“你的口音像蜀中人,又有这三股两用拂尘,定是青城山六六峰花蕊观的道士了。怨不得你们道观后来因强迫女观女道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致香火渐熄,武学渐废。我如果要逃,又何必进来?既然进来了,还坐在这里,你都看不出我功力如何,虚长了这些年岁。便是你师父,见了我也不敢出此狂言。看来你们六六峰一脉,合该绝了。”

说到后来,语气并不孤狠,却是满心惋惜的,倒将那一僧一道唬得对视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眼红脖子涨,也不再多做计较,吼了一声,便直扑上来。

那道士手持拂尘,看似舞得虎虎生风,另一只手却暗揣袖箭,伺机而出。那和尚抽出戒刀,借道士的掩护,更是一刀直接向苏梦枕背后劈去。就连石髓镖局的见了,都大呼一声“卑鄙”,只道他们畏強欺弱,对病人都动手。却见苏梦枕连头也不回,眼也不抬,兀自悠闲吹着刚斟的茶,还将手伸向一颗渍得红艳艳的蜂蜜樱桃,旁边狄飞惊一手举起佩剑,也不出鞘,只是缠住拂尘,另一只手微微一动,也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咚地一声,五步开外的墙角已被击出一个洞。惊得坐在那边的几人向旁边一跳,原来是颗山核桃,只是上面钉着碧莹莹的一枚三角锥,正是那有毒的袖箭镝。他弹出这枚核桃,又飞快伸出手,从身后捉住了那和尚的后襟,用力一拉。那和尚本生得十分魁梧,被他这样一拉,倒像拉一个总角孩童,直拉得露出白花花如洗净的猪皮似的阔肩厚背,看得周遭一时笑声四起。那和尚感觉到衣服给拉下一半,又听见人笑,已十分羞恼,招式便没了章法,被狄飞惊从凳子后面踢了一脚,直接趴在地上。他又勾住那和尚的腿向后一扫,人便如拖把似的在地上拖了一条线,摔在东墙墙角上。

那道士见袖箭出手,毫无下文,又陡然听到和尚砸在墙头的声音,已知此人绝非一般无名小卒,恐是惹了高手,心中大呼后悔,早知这个霉头让别人先碰,自己在旁边观望,此时抽手已难,少不得只能苦战。他们六六峰一脉原本继承自青城派本家的内功与剑法,后来又在剑法上钻研精进,渐渐自称一派,最为精深的便是祖师爷所创的“齐物之剑”,顾名思义,便是以气御剑,则万物可为剑。然而门下衰微,兼之门派经营不善,传到这一代,便是他这个掌门道士也只会用一招。此刻少不得用上了。

虽只一招,却也是足以飞叶杀人的独门剑气,更何况,这道士手中的拂尘,本就藏着一柄剑。

只见那道士拂尘向后一撤,再攻上来时,气势已十分不同,柔软的麈尾根根立起,直如松针,向前射去。狄飞惊举剑一挡,便有察觉,那并不名贵的小剑的剑鞘在汹涌的剑气之下很快抵受不住,剧烈震荡起来。恐怕这剑鞘一时半会就要碎,他略一迟疑,还是拔剑斩向拂尘。无论御了什么剑气,拂尘还是拂尘,无非是兽毛丝麻制成,如何能不被斩断?然剑锋到处,只听叮地一声,竟是金属相击的声音。狄飞惊尚未反应,一时不辨是剑气反弹,还是真的砍到了什么实物,只见拂尘分作两股紧紧缠住剑身,而那道士阴恻恻一笑,手持处向前一推,原来那拂尘把手也是一把短剑,此刻从正中刺出,向着狄飞惊下腹处飞去。

这一剑说来也好挡,只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以掌接剑,难免被人看出武功路数,暴露了身份。若是躲闪,身后苏梦枕半天没有动静,也不知有没有注意战局,怕一不妨躲开伤了他,就算没伤着他,少不得被他笑话一路,于是生死之际,竟然一动不动地思索起来,将周围的人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有的恨不得上前搭救,有的则忍不住半路截胡,都是蠢蠢欲动。

忽听苏梦枕“哎”了一声,蓦地俯下身,一袭湔白雪狐狸皮披风被带得翻飞而起,逸出一阵似有似无的馨香,霎时便似一阵风雪推门而入,令人一时眼前白茫茫一片。正值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各自怔忡之时,那道士已惨叫一声,连人带剑向后飞出老远,撞在后门上,把后门撞得开合不止。再看回去,见苏梦枕复又坐下,披风裹在身上,手里拿着一颗樱桃吹着,对狄飞惊笑道:“一失手掉地上了。看来不能吃了。”

狄飞惊先是愣了一下,转头再看那道士身上并无伤口,只是捂着胸口一阵阵上不来气,便知苏梦枕只用了刀柄,也莞尔一笑,答道:“值什么,还特意捡起来。等到了镇上哪怕买一盒呢。”

 

裴恪简此时已是脸色发白,用手拍了拍鲍孤直,低声问:“你方才看到那病秧子出手了么?”

鲍孤直也额角冒汗,摇摇头不说话。

裴恪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凭我们四人,能制住他们两个?”

这一次,鲍孤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思索了一阵才道:“就算制不住,也要弄清他们的身份,问出些证言来。”

那边只见狄飞惊仍坐在座位上,似乎刚不过喝了一盏茶似的,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未动,依旧寒潭冷玉似的说:“各位心知肚明不是我二人的对手,又何必强撑呢?在这里退去,大家体面。若是为了钱,我们也可以照单全付。若知道悬赏的人是谁,可以得双倍。”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一个个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本是一些走投无路的没落帮派,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忠诚大义,此刻闻言便有动摇。那坐在墙脚的贩子便喊道:“一人一百两银子,你此刻付得出来?今天出了这道门,又怎么保证你日后不会赖账?”

狄飞惊冷笑一声:“今日出了得这道门就算你的造化,还要什么保证?我这里出价,是给你最后的脸面,你还当是在问你的意见了?”听得那贩子喉头一紧,面色铁青,也不敢说话了。

那石髓镖局的镖头叶倾觞多少比他们懂些规矩,此刻拱了拱手道:“二位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小子无眼,给二位赔罪了。只是请二位报上高姓大名,便不是为了钱,哪怕是为了让局里的弟兄们长长见识,以后也懂些高低进退的,不致于被人现掌嘴。”

狄飞惊一听便知他要套话,原本还要说几句弹压他,却见苏梦枕使了个眼色,把话接过去说:“既你问得这样虔诚,我们也不好不答。我与我这位朋友都是蓬莱人士,那蓬莱岛上有个猿背山,鹤形洞,洞里有个好人观,便是我们二人拜师学艺之所。你只管去打听,人称‘学规矩’,‘讲分寸’的,便是我们二人了。”

一番话把叶倾觞说得愣了,只觉虚虚实实,难以分辨,然对方说得认真,武功又这样高,总不会是开玩笑,待要问他,又不好问,只能诺诺地点头答应了。这边狄飞惊却知道他这满口的胡说八道,只是拿他取笑,听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摇头又怕被人看见,只能低着头掩饰自己的神情。

那泉州扬公子沉吟了一会儿,一念既定,站出来说:“富贵险中求,既如此,我就相信二位。不瞒你们说,这放出悬赏的人我也查过,因为赏金过于可观。我们做生意的,这类画饼骗人的把戏见得太多,因此托商道上的朋友去查,方知不虚。我本以为是哪个富贾,顶了天是朝中为官做宰的,却没想到那人是……”

说到这里,又眨了眨眼,吐出一个:“是……”似乎弄不清自己舌头为何不听使唤似的,目中露出迷茫之色,还待要说,却说不出什么来了,身子一歪,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这才看清脖子上扎着一根羽箭,伤处已然发蓝了。

苏梦枕与狄飞惊二人皆是悚然一惊,两人四目之下,竟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暗器杀人,他们却既没有察觉那人出手,连暗器破空的声音也未曾听到,当即从座上弹起。却听身边有人“嘿”地笑出一声,未知是谁,且听下回。


沧尘子

【杨苏】《药》8

愉快完了磨一磨刀。顺便感谢老楼主

----------


次日辰时。

杨无邪终于在结束了醉香居一夜游之后舒了口气。

他严肃地在柜台上放好了房钱,拨开满大厅睡得横七竖八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冲上清晨的街道,跟着苏梦枕步伐登上了马车。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杨无邪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倒是引来苏梦枕疑惑的目光。

“看来昨天他们为了抓我,真是下足了功夫,放倒了这么多人。得亏了有你安排,不然我们怕是也得中招。”

难得苏梦枕看上去心情不错,言语之间多有劝慰之意,却只叫杨无邪寒霜未化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尴尬。

“你那颗剩下的毒药,记得拿回楼里存个样本,回头找人研究研究……”

杨无邪更加尴尬地清了清嗓......

愉快完了磨一磨刀。顺便感谢老楼主

----------


次日辰时。

杨无邪终于在结束了醉香居一夜游之后舒了口气。

他严肃地在柜台上放好了房钱,拨开满大厅睡得横七竖八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冲上清晨的街道,跟着苏梦枕步伐登上了马车。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杨无邪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倒是引来苏梦枕疑惑的目光。

“看来昨天他们为了抓我,真是下足了功夫,放倒了这么多人。得亏了有你安排,不然我们怕是也得中招。”

难得苏梦枕看上去心情不错,言语之间多有劝慰之意,却只叫杨无邪寒霜未化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尴尬。

“你那颗剩下的毒药,记得拿回楼里存个样本,回头找人研究研究……”

杨无邪更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公子,我那把假的刀,给那人拿去了不要紧吧?”

早上他细问起那八个大汉的时候,苏梦枕才讲起了昨晚房间里的事,说起那逃婚客,也是一时沉吟。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个无辜路人,要真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卷入江湖纷争,倒也叫人过意不去。

不过后半夜太平无事,至今也没再见敌方探子出现,倒像是他们真的拿住了“苏梦枕”似的。

难道认不出面貌不同吗?杨无邪有些奇怪。

“如今只有先回京,再派人去探探情况。”苏梦枕说着,无事般将一粒黑色药丸吞入口中。

这是今天的第二粒了。两倍于在洛阳时强压病症服用的剂量,想来是为了今日入京,人前总得撑撑场面。

杨无邪蹙起眉头,也不好说什么。


无法无天在入了京城之后就先行回楼了,留下昏昏沉沉的杨无邪在车外独自掌辔。

车里的人打趣地叫他好好看路,别把车子赶到六分半堂去了。

车子倒是没赶到六分半堂,只是六分半堂的马车已在金风细雨楼前等着了。

白衣低首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地候在马车前,也不知道是几时来的,沉静地立于第一场春雨后的阴寒里,面上却并没有任何的不耐。

杨无邪率先下了车,还未及回身掀帘,车中人也已出来了。

“狄大堂主要是想找楼主,叫人通报一声就是了,何必在门口候着。”

苏梦枕朗声道,音色一如往常,听不出什么喑哑羸弱之感。杨无邪心中暗自松下口气,毫不意外地在狄飞惊脸上瞥见一丝疑惑。

不过这疑惑倏忽即逝。

“老楼主事务繁忙,不敢叨扰,只是今日出门无事,正巧逛到了这里,惊扰了苏公子,总不能不打个招呼。”

“狄大堂主消息好生灵通,连我出城赏景这等琐事,也打听得清楚,不如这样,以后我每出一趟门,狄大堂主都在这迎我一迎,免得我忘了和你打招呼。”

狄飞惊倒也不恼,只摆摆手,立刻便有随从上前,将一个檀木匣子捧到苏梦枕面前。

“苏公子说笑了,既是赏景归来,狄某也不在这里坏人雅兴了,倒是纯儿一直托我看望苏公子,既然见着了,问候之意务要带到。”

偏赶在这种时候登门送礼,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杨无邪犹豫着看向苏梦枕,正不知当不当接,就见金风细雨楼大门开启,竟是老楼主亲自来了。

“婚约不是已解除了吗,还这般关照,也是雷总堂有心了。我不为难你,无邪,收好吧。”

苏遮幕只是站在门口,一如既往笑得祥和,目光却不在狄飞惊身上停留太久,只殷切地望向自己儿子。

“见过父亲。”

苏梦枕也便收回目光,躬身朝苏遮幕一揖,待杨无邪接了匣子,三人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

没人再去看低首的青年,仿佛那一抹白只是上一个冬季里零落的残雪。


父慈子孝的场景似乎只适合于出现在刚才那一刻。关上大门,苏遮幕就没再说话。

杨无邪忐忑地抱着木匣跟着父子俩前进,谁也没让他走,好像只是忘了他似的。

待到苏遮幕在自己居室的长榻上坐定,煮好了茶,悠悠然开口问话的时候,似乎已经过了一天之久。

”这趟北方之行,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苏梦枕坦然答道:“敌首已经伏诛,至于他们和周边其他势力勾结作乱之事,还要派鸽组继续追查。”

杨无邪暗自点头,这话倒是说得很灵活,也不知道公子口中那个伏诛的敌方首领到底是哪个替死鬼。至于派鸽组继续查些什么,那可就有的商量了。

心想这估计只是要辛苦公子掰扯一番,他又正困倦,不免有些神思缥缈,掂量着手中木匣,只在琢磨里面装着什么。

“无邪啊。”不料老楼主突然将话头对准了他。

“你不是早去了大半个月吗?是查到了些什么?”

兀自回神的杨无邪心虚地看了一眼苏梦枕,身边这人却全不理他。

好么,山芋丢到了他的手上。杨无邪只得感慨自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黑蓬岭下的小山村里没白做调查,当即回忆起那日记录的诸多小道消息,挑挑拣拣添油加醋一番,便做成了一份“具有参考价值的”情报。

鸽组领头人,情报专业户,不愧是他。杨无邪完成了临场发挥,一时有些飘飘然,不意间瞥到一旁苏梦枕神态好像有些不妥。

苏遮幕沉吟了片刻。

“所以你是说,高仙寨与我们细雨楼在当地的势力并无冲突,甚至退避三舍?”

这与当初苏梦枕辞行时的说辞可完全是南辕北辙。

“那既然没有冲突,为何要跑这么一趟呢?”

“山下百姓受欺压已久,不得已向咱们楼里求助多次,正好也要借此行修整些资料,我这才去看看。”

理由他都想好了,要圆个谎也没多难。杨无邪语毕志得意满,就见苏梦枕一脸无奈似乎想抬头看天。


杨无邪还是被留下了。

好的一点是,刚才两人如同被罚站听训,现在他至少有了个座位。

苏梦枕临走时盯了他半天,目光几乎要在空气里写字,可惜难度太大,他终归没能看懂。

不过还是隐隐能感到是出了岔子。

“楼主,这次高仙寨的事……”杨无邪小心斟酌,试图多往自己身上揽些责任。

“你有没有看出来,他刚才有点慌了。”

“啊?”

苏遮幕笑着摇摇头,手仍指着苏梦枕远去的背影。

“慌什么呢,就那么怕我看出来?”

杨无邪不明所以,他觉得今天的老楼主有些奇怪。

二人一同望着苏梦枕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转角,苏遮幕才又将视线搁在了他缠着白纱的手上。

伤口其实已经愈合,但疤痕仍然惊心。出于不让老楼主多心的缘由,他和公子一样选择了遮掩伤病。

“手怎么了?”

“是冻伤了。”

苏遮幕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他饮了两杯茶,才又缓缓开口。

“人的一双手,就像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要好好护着的。他的手要握刀,你的手要提笔,今后都别伤着了。”


杨无邪辞别了老楼主,揣着个木匣子在时断时续的细雨中穿行,冷风灌进袍袖,他一时间格外清醒起来,思绪却又格外纷乱。

他明白了公子慌的是什么。

公子是怕老楼主看出自己扯谎,去一趟北方根本不是为了平乱,只是为了杨无邪铤而走险。怕被认为是和杨无邪过于亲近,终究不合礼数。

可老楼主方才所言,却明明是已然看穿,还将公子托付给了他。

“人和人之间都是相互的,虽说我这个儿子啊,一向待所有人都好,但是谁待他更好,他也是知道的,回应起来自然有所不同。所以只要看看他对你的态度,我就知道你是如何待他。把他交到你的手里,我是能放心的。”

杨无邪有些惊愕,正色应声时,便收到了老楼主的第一条嘱咐:要他和苏梦枕一起,在楼里禁足半月,好生休养。

他的第一反应是半个月太少,难得老楼主发话,少说也该让公子老老实实待上一整个月。

“梦枕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做,我留不住他的。”

苏遮幕说这话时,眉宇间一贯的笑意收敛不见,他执着茶杯,只是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外,苏梦枕刚刚走过的地方。一袭红衣如韶光,过而无痕。

老父亲许久没有回神。

所有的汤药都是在为公子争取更多的时间罢了,而过多的休养却只像是一种浪费。如果那个宿命般的说法真的无法改变,谁又能留得住他?

杨无邪实在是很讨厌这种感觉。仿佛在一种莫名的重压之下,所有原本来日方长的事情都变得需要紧赶慢赶。

就像是先前去洛阳,陪温柔,访小寒山,是不是也都是这个道理?

就连杨无邪自己,采进马车里的那几支梅花,恐怕也是一样。

虽然老楼主默许他二人亲近,本是件令人放松的事,可这或许也是因为时日可能无多。

似乎包括公子在内的所有知情人都已经莫名地进入了一种决绝的状态,把什么都当做是最后一次似的。


推开公子宅院的大门,杨无邪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袭红衣。

这朵被雨打湿的蔷薇,就这么蜷缩在最靠近门边的第一把椅子里,半步也不肯往里多走,仿佛穿过不长的走道进入房间,也是一趟遥远的征程,足以令人心力交瘁一般。

红袖刀躺在他手边的方桌上,无所适从的模样。

靠在椅子里的人没有咳也没有喘,面色也还能看,只是眉间郁郁,坐在这只像是闹了脾气,根本也不是哪里难受。

见到杨无邪走近,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没说话,目光却在探询。

“楼主说啊,叫咱们都安安分分在楼里待半个月,这半个月啊,哪儿都别去了。”

是意料之中的事,半个月,还算是很宽容了。

“公子,高仙寨的事情,药的事情,我让鸽组继续去查,咱们就先等等。”

苏梦枕无力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暗沉天光照不见他眉峰之下,阴影又一次吞没了眸光。

“公子怎么不到里屋去?坐在这儿风大。”

杨无邪作势去搀,苏梦枕先撑着扶手起了身,不过才走了几步又停下,已扶住了另一把椅子,手腕在隐隐颤抖。

他似乎挣扎了很长时间,才沮丧地回望。

“……无邪,你扶我进去……”


说是扶,最后几乎要算作是背,直到在卧榻上坐下的一刻,苏梦枕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体力的空虚。

药效已过,强压下的病症再次爆发,这次比他预估的要早了许多,差一点便在父亲面前露了陷。

不过他没留杨无邪照应,只是差他出去叫大夫。

原本在洛阳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既然自己命里终有一劫,便不应再希求回应,而要让杨无邪不回应,最好的办法是自己不作为。

要不是路上病势煎熬由不得他逞强,他早该将杨无邪再推开些。

屋外雨声里,传来一个鸽组弟子通报的声音。

许是觉得军师一定在这儿,跑这一趟能同时向他二人汇报。

苏梦枕摇摇头,唤他进来。

“少楼主,我们安在六分半堂的人刚刚回报,说是他们错抓了一个冒牌的少楼主,那人还带着红袖刀。”

本以为一路是高仙寨的追兵伏击,没想到人给抓到六分半堂去了?这高仙寨竟和六分半堂同路,怎么资料里没见提及?

苏梦枕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不可能有所谓的治病药方,六分半堂可恨不得他早死。

抓他才是正事,药根本是个幌子。

杨无邪,怕也是被骗了吧。

一个并不是很靠谱的骗局,就连他自己竟也一时希望是真的。苏梦枕苦笑,更多的疲惫在这一时涌上心头。

他想象了一下杨无邪脸上失望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沉吟片刻,冷然道:“此事传到我这里为止,回去告诉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军师提起。”

就让杨无邪先查下去吧。


----------


这是个杨苏互相欺骗的故事。。

让楼主再病一病


Linda

【杨苏】 难求

书剧百度百科混合版人设背景剧情

甚至还有私设


正文


人拜佛,是因为有所求。

人不拜佛,是因为所欲难求。


杨无邪不曾向神明许愿。

他的武功,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性命,他的愿望……他的桩桩件件,都同苏梦枕系在一处。


苏梦枕是个出尘又入世的人。这是杨无邪第一次见他时就下的结论。

他看人向来很准,在妓院时便如此。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生来就在等待伯乐。

千里马可能会死在无人赏识的境地,但不会一直籍籍无名。


杨无邪是个很自尊自爱的人。他的母亲是妓女,他在妓院帮忙。人人都觉得他低贱,可他又会想办法看书学习。

多数人看见的是异想天开,而苏遮幕看见的是文人...

书剧百度百科混合版人设背景剧情

甚至还有私设



正文


人拜佛,是因为有所求。

人不拜佛,是因为所欲难求。


杨无邪不曾向神明许愿。

他的武功,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性命,他的愿望……他的桩桩件件,都同苏梦枕系在一处。


苏梦枕是个出尘又入世的人。这是杨无邪第一次见他时就下的结论。

他看人向来很准,在妓院时便如此。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生来就在等待伯乐。

千里马可能会死在无人赏识的境地,但不会一直籍籍无名。


杨无邪是个很自尊自爱的人。他的母亲是妓女,他在妓院帮忙。人人都觉得他低贱,可他又会想办法看书学习。

多数人看见的是异想天开,而苏遮幕看见的是文人气节,文人风骨。

那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品性。不排斥穷困潦倒,不抨击荣华富贵,不求金榜题名,但求自在逍遥。

那是,文人的江湖。


苏遮幕将杨无邪带回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聪明,严谨,还能为他人所不敢为。

他帮金风细雨楼成了几件大事,苏遮幕开始把他带在身边,那时他第一次见苏梦枕。


苏梦枕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苏梦枕。

瘦骨嶙峋,面色发青。可他又是个很好看的病人。苏梦枕的眼睛里像燃着鬼火,他自己并不喜欢。

可杨无邪喜欢。

杨无邪向苏梦枕看去,被他余烬似的眼睛灼伤,迅速别开眼神。苏梦枕就在这时记住了杨无邪。一个身材高瘦,儒雅斯文,有点江湖气的文人。


苏遮幕死后,苏梦枕接管了金风细雨楼。他做了许多毁誉参半的事,而杨无邪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军师,成了别人口中的“杨总管”。

京城风雷参半,金风细雨楼也成为值得远眺的地方。


士为知己者死。

杨无邪为苏梦枕活。


苏梦枕对许多属下说过:“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死,我要你们为我而活。”

很多人只有瞬间的震动,到了一命换一命的时候,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赴死。

但,杨无邪没办法拒绝苏梦枕,他看见苏梦枕的眼睛,就像直接看到了他燃烧着的灵魂。

在饱受折磨的躯壳里,火苗依然灼灼跃动。


爱上苏梦枕实在是件太平常的事。

他有最残破的身体和最美的刀。

红袖刀的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挥动时则带着一种天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气。

这世上有许多人敬他,也有许多人恨他。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对他,都怀揣着最强烈的情感。

于是哪怕是想杀苏梦枕,也是一份深沉的执念罢。


杨无邪也爱苏梦枕,而且是最爱的那一个。

很多人不明白,像苏梦枕这样的人,你可以爱他,却绝不能向他索取什么。

英雄也是人,人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你就不能再从他那里求得情爱的回应。


苏梦枕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除了每次病重,恍惚间那一瞬,他的思绪会飘起来。

可也飘不远。

他被锁在金风细雨楼。

金凤细雨楼里,他能栖息的,只有杨无邪。

非梧桐不止。

无邪。

他的思绪会停在此处。


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情意。

很多人看得穿别人的心思,看自己也明镜一般,可看到了,却只会避而不谈。

注定没有结果的情,会死在后死的人的心底。


有些人下毒,会往食物里扎针。细细的针,引进去毒药。在外看不出异常,一口咬下去,才发现内里已经发黑腐烂。

杨无邪读到这,忽然想起公子曾对王小石说:“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当自己没病。”

他假装没病,那些人信了。

上位者的脆弱不为人道。


苏梦枕也不想死,他只是不畏死,只是能用自己的命做交换。

英雄的价值,会被时代完全耗尽,哪怕是他们的死亡。

他是有严明底线但用尽手段的理想主义者。

杨无邪纵观时局后的欲言又止,不仅是因为他没办法拒绝苏梦枕,还是因为他也有自己坚持。

英雄或者士,这些人的希望是在一处的,愚钝也是在一处的。

北方的雪无论如何也飘不到汴梁,可有些志向却不能不坚持。


杨无邪看着皱眉躺下的苏梦枕,将他染血的帕子拿出,换了条新的。

杨无邪已经麻木了,他看着那条血迹斑驳的手帕,甚至没什么波澜。

他突然有些恍惚,将苏梦枕的巾帕捏在手里,打了盆水,蹲在苏梦枕床边开始洗。

血晕在水里,杨无邪感到久违的揪心。

这条手帕洗不净了。

苏梦枕的病好不了了。

他身体里的病灶侵蚀他本就单薄的躯壳,五腹六脏都被穿透。

苏梦枕快死了,杨无邪蹲在被血染红的盆边想。

苏梦枕在杨无邪身后睁开眼,盯着他发呆。

他的思绪飘起来,落到杨无邪身上。

只在这间屋子里,苏梦枕想,就这一炷香,他要想一些情情爱爱的事。


树大夫深深望了杨无邪一眼。杨无邪知道,这或许是苏梦枕的最后一个中秋。

团圆,以后就无法团圆了。杨无邪冲着树大夫离开的方向怔怔的站着,背对苏梦枕。

“无邪。”苏梦枕很轻的喊。

人病到此番境地,身体和声音都轻飘飘。

杨无邪转过去,尽力放松面部肌肉,他问:“公子,今年中秋要置办些什么吗?”

他的精力都用来让自己显得轻松,此刻自知失言,不敢抬头。

“这已经不该我管了。”

杨无邪闻言慢慢抬起头,千言万语,最后只余低头时落下的一滴泪。甚至并未沾到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苏梦枕说完剧烈呛咳起来。他咳的时候双肩耸动,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沉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会断了气。

好一会儿他才移开手帕。杨无邪瞥见洁白的巾上,已染上一滩怵目的红。

苏梦枕合起了眼睛,连吸三口气,才徐徐睁开双眼。

他的眼睛像余烬里最后的火种,在腐烂发黑的角落,燃起熊熊烈火,烧毁肮脏的东西,然后自己也熄灭。

杨无邪站在榻前,苏梦枕坐在榻上。两两相望,连叹息都不敢发出。

还是苏梦枕先开的口,他说:“今晚陪我去看看月亮。”

杨无邪应下。

他还是站着,没有走,也没有动。

苏梦枕叹了口气。


世间情意,一求两相愿,二求无仇怨,三求天下安,时时得相见。

可惜事事难求。


杨无邪站在楼上,扶着苏梦枕。他低头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都是白愁飞的人。

苏梦枕在看月亮,他没有一刻低头。并不是躲避,只是盯出个窟窿又能怎样?

月亮终究还是过去的月亮,江湖子弟还是踏着经年的霜。

“无邪。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听见这句诗,杀我。”

除了杨无邪,没人会领这样的命。

那些不忍,那些优柔寡断,那些尊敬,会断送末路英雄最后的尊严。

杨无邪重重点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到地上。借着月光,他看见一滴一滴的血。

苏梦枕昏睡在他肩上。

杨无邪忍不住呜咽一声。


杨无邪曾经读过,千里马之所以难求,不仅因为它奔驰千里速度不减,还因为它能与人心意相通。

持缰的人若要死了,千里马就会发出悲怆的嘶鸣。


苏梦枕开始嗜睡。他吐出来的血比吃进去的东西还多。

杨无邪端着药碗进去时,想到狄飞惊说过的话,“他怎么还没死呢?……奇迹。”

奇迹。

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苏梦枕是奇迹?

末路英雄至此,被当做笑话,不被允许像人一样活着。但他好端端的时候,又被人一边盼着死一边称作奇迹。

杨无邪不是个克制的人。人都有七情六欲,随心也未必逾矩。

但和苏梦枕有关的事,他总是在克制。

那情意几乎要冲溃堤坝,可除了情意以外的事,都告诉杨无邪必须压抑住。

他站在门口望着苏梦枕,形销骨立,枯木难支。苏梦枕不知怎么注意到了他,抬起头,眼里依然是两团寒焰。

杨无邪抬脚走进去,他想,既然死是不得不死的,不死于他人之手,就是唯一能求的。


而活着是太难求的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件很好的事。”

这一刻,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不忍,所有的不舍,冲毁杨无邪心头的坝。

那些美好的还有痛苦的回忆,统统涌上。

只是这一刻,杨无邪想跪下对四方的神明磕头,向所有愿意听走投无路之人胡言乱语的佛像乞求。

只是这一刻。

然后杨无邪哭了,而这些太激荡的情绪也随眼泪流走了。


苏梦枕也回忆过。

他在放下怀里的枕头后,真正放松过一阵。

淬了毒的暗器,千百道,来自各路名家,白愁飞不可能拦下自己。

他能想象到那头等待着的会是什么,也太清楚只剩这最后一条路。

所以这一瞬间,他想,杨无邪在做什么呢?

这种疑问极其无端,杨无邪在等王小石,而他具体在做什么,谁又能知道?

可苏梦枕当时就是这般想的,而他还没有列出任何答案,就已经到了另一头。

另一头,还有雷纯和六分半堂在等他。

他又紧张起来,放下了这段思绪。

其实如果能再多半分钟,苏梦枕就会想到杨无邪此时在做什么。

和他一样,在想他。


最后,杨无邪杀了苏梦枕。

雷纯唱的歌被这一杵打断,王小石的话也被打断。

苏梦枕嘱托了王小石许多事,杨无邪只是跌坐在一旁,恍惚着,脑子里还是那句“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这时,他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大脑还未反应过来时,手先紧紧回握。

这是苏梦枕的手。

终于在这最后一刻,所有的情意都互相得到了回应。

只是一瞬。


王小石是做不来金风细雨楼楼主的。

杨无邪太清楚这一点了,可他并不在乎。他只是军师,楼主是王小石,还是如今的戚少商,都和他关系不大。

苏梦枕壮大金风细雨楼的过程他都看在眼里,这里面并不都是好事情。


到了此时此刻,戚少商已然成为京师武林的一方霸主,八面龙头。

杨无邪的尽心尽力,也成为有限的尽心尽力。

那些层层叠叠压抑着的情感,他终于能一点一点仔细翻阅。


情意本就难求,生死难求,太平也难求,北方的河山还是难求……所有难求的事,堆积在这汴梁。所以,杨无邪想,自己应该是幸运的。

这样难求的事,他还能得到一瞬的回应,足以回味一生。


苏梦枕虽然死了,可情意是死不了的。

杨无邪也会死,但情意依然死不了。

人活过,情意就存在着。

茫茫江湖,穿过刀光剑影来到京师的年轻人,都会知道这些活过而不是存在过的人。人没被忘记,情意就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存在着。


难求一死,可得千古。






大段描写苏梦枕咳嗽都是引用原著

红袖刀的描写也是原著片段

和上次没太多区别,造点新故事磕罢了



spring-inalley

【杨苏】一些相遇

苏梦枕越是不怕死,身边的人就越怕他死。

后来,杨无邪是最怕他不怕死的人。在杨无邪之前,是老父亲苏遮幕。

老父亲也不是一下就这么老的,他只是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恰好有了一个多病的孩子。连话都还不会说,喝的药比喝的奶水都多,见的大夫比见爹娘勤快。苏遮幕一边料理公事,一边四处寻医问药,生怕一不小心就送了这小子去了见他那死去的娘。

一熬十几年,满头青丝熬成白发,寻医问药的生涯才暂时告一段落。不是病好了,是苏梦枕出师后就下了小寒山四处游历,苏遮幕实在也很难逮着他。那年头还没有白楼鸽组,递到苏遮幕案头的消息老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会儿说苏梦枕在扬州喝茶,一会儿说他在玉门关跟刀客打架,一会儿又说他在泰山...

苏梦枕越是不怕死,身边的人就越怕他死。

后来,杨无邪是最怕他不怕死的人。在杨无邪之前,是老父亲苏遮幕。

老父亲也不是一下就这么老的,他只是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恰好有了一个多病的孩子。连话都还不会说,喝的药比喝的奶水都多,见的大夫比见爹娘勤快。苏遮幕一边料理公事,一边四处寻医问药,生怕一不小心就送了这小子去了见他那死去的娘。

一熬十几年,满头青丝熬成白发,寻医问药的生涯才暂时告一段落。不是病好了,是苏梦枕出师后就下了小寒山四处游历,苏遮幕实在也很难逮着他。那年头还没有白楼鸽组,递到苏遮幕案头的消息老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会儿说苏梦枕在扬州喝茶,一会儿说他在玉门关跟刀客打架,一会儿又说他在泰山脚下与人比武。

老父亲拍案而起。这哪里有乖乖吃药按时复诊的样子?怕是连吃饭睡觉都严重失调!

苏遮幕的白发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一愁起来,只好脱落。

杨无邪的及时出现,保住了他剩下的头发。

半个月后的清晨,苏梦枕还醉着,眠在蜀中一村野酒肆旁的大榕树上,一丝剧烈的酸苦幽幽直冲天灵盖。

拨开一团枝繁叶茂去看,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破砖烂瓦搭的小火堆,上面架了一只破破烂烂的小锅,里面不知道在咕嘟咕嘟着什么东西。一团灰绿色的身影一手撑着脸守在旁边,在野村土路上蹲得十分不讲究,后腰上却卡着一件兵器。

杨无邪蹲得腿麻,站起来想活动活动,不经意抬头,树上那抹红衣竟已消失了。他愣了愣,后背忽然一阵寒气逼人,但回头已是来不及了,因为刀刃带起的刚风已经逼到了颈侧。

杨无邪失声大叫,“慢着!是楼主派我来的!”

刀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贴着皮肉。

杨无邪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脸上憨憨笑着极力展示着自己的人畜无害,心想,这小公子是有哪门子的眼疾,连我长得堪称天赋异禀般面善的好人都砍。

苏梦枕看他笑得不尴不尬的脸都僵了,又看了看那个直怼到自己鼻子下面的药碗,心想,我爹从哪儿找来的傻小子。

————————

苏梦枕既狂且傲,脾气却不坏。只是,任谁在逍遥快活的兴头上忽然来一个要管着自己的人,都会觉得很扫兴的。杨无邪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讨厌。但苏遮幕对他有提携之恩,说是恩同再造也毫不为过。因此答应下的事,还是得努力办到。

杨无邪正重新煎着药,对苏梦枕的抗拒不为所动,“公子或许是不需要我照顾,但日后一定会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

“楼主既然选我来,就是让我来当公子的朋友。”

杨无邪很清楚,这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要么惹人反感,要么引人好奇。苏梦枕听后似笑非笑,却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是父亲的原话?”

“倒是没有明说。”杨无邪将药碗递过去,抬眼时发现苏梦枕正盯着自己看。

他是执刀的高手,锋利的绝不止刀刃,还有眼神。被他这样盯着眼睛,倒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剖开似的。不是凶狠,是透骨的寒。

杨无邪不退,却也不进,半举的手不放下也不再往前,任由药碗隔在两人中间,温和而沉静。

苏梦枕忽然眨了眨眼,闪动的长睫一瞬间抹净了锋芒。他伸手接过药碗仰头饮尽,还跟他道了谢谢。柔和得好像方才都是错觉。

杨无邪暗暗松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从身上摸出了一个橘子剥了,放在苏梦枕手上,换过他的空药碗。

“公子给我些时间,你也吃不了亏。”

———————

耐心,是杨无邪最大的优点。对事,也对人。

所以,在五天内第十八次被苏梦枕甩丢之后,杨无邪还是乐乐呵呵地跟上来了,连一点要抱怨的意思都没有。

事实上,苏梦枕并没有故意要将他甩掉,只是也没有特地放慢脚步等他。杨无邪好像也不太着急。除了喝药之外的事,什么都随他心意,因此大多数时间里,苏梦枕经常忘记了自己原来还带了个人。

杨无邪也算是不负所望,逢甩,必丢。

苏梦枕正在紧攻新安东南十二匪寨,在连绵山林里,一个一个寨子地打过去。在一个多月里,匪寇,苏梦枕,杨无邪,一个追着一个跑。

苏梦枕打得痛快,杨无邪跟上来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了。从刚开始,只能喝到提前几个时辰备好的凉药。到后来每次干完架后,不止药是热的,甚至连简单的热饭热菜都有。激战时瞥一眼附近小山头,偶尔还能看到青灰色的人影靠在树上观战。

人心难测,是他人,也说自己。熟悉的人说不准哪一天会倒戈相向,陌生人之间也说不好从什么时候生出了情义和真心。

——————————

杨无邪其实很快就发觉了,苏梦枕的脾气不但不坏,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对于维持了近一个月的近乎是死缠烂打的行径,连他自己都有些汗颜了,但苏梦枕顶多是不搭理他,却一直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递给他药,他就喝。给他饭菜,他就吃。山里下雨天只有一把伞,打在他头上时,梦枕红袖的苏梦枕,不动声色地往自己的身边靠了靠。等找到能歇息的破庙,两人各自淋湿了一侧的肩头。

杨无邪认为,这可以称得上是可爱,不为过。

第一次见到苏梦枕卧病了五日,起因仅仅是一次换季风寒,杨无邪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梦枕红袖称号的后面,是第一刀!

他在病中有多虚弱,提刀时就有多凌厉。

病痛缠身却仍能练出独步天下的武功,当今武林,只有一个苏梦枕。


毕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苏梦枕发病时的情状,杨无邪每天过得是提心吊胆,衣不解带,生怕照顾少楼主的任务会突然变成替少楼主收尸。那样的话,要他回去怎么跟人家爸爸交代......

昏睡到了第三日,苏梦枕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连日积攒的担惊受怕顿时离他远去。在压抑不住的喜悦之下,杨无邪端茶倒水忙里忙外,又打听苏梦枕想吃点什么,语气中甚至都带有一丝谄媚的嫌疑。

苏梦枕望了他一会儿,大病初愈暂时腾不出翻白眼的力气,嘶哑地开口,“什么都可以?”

“.....你先说吧。”

“给我弄点酒。”

可爱的人生了病,总是显得特别可怜。更何况,苏梦枕还生了一副多情的眼睛。杨无邪还不像后来那样习惯见他生病,当下看着那一对无精打采的大眼珠子,只觉得要是谁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苏梦枕也没有想到杨无邪还真去了,回来的时候端了一个白瓷碗盛的酒酿丸子。

苏梦枕伸手去接,却接到了一只陶碗。

“先把药喝了。”

苏梦枕仰头喝了,用空空的苦药碗换了那个瓷碗。

“等等!”

苏梦枕才刚拿起勺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副非常不耐烦的表情。

杨无邪不是不怕挨打,所以赶紧将小罐掏了出来往瓷碗里一倒,“吃吧,今秋新收的蜜渍桂花。”

————————

苏梦枕又不傻,看得出来,杨无邪不露锋芒,但办事之耐心细心,遇事的气度胆色,注定了是在哪儿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但当下,杨无邪正忙着跟小二点菜。过问完用料采买,又打听厨子的专长,最后还要反复叮嘱不放辛辣刺激。

苏梦枕对吃喝不甚讲究,听得繁琐无聊,忍不住问,“你有这本事,就甘心跟着我当老妈子?”

“什么话?”杨无邪的眼珠子还贴在菜单上,“且不说公子是未来的楼主,你名扬天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跟着你,岂不是等同已经抱住了江湖里最粗的大腿?”

“啧,” 苏梦枕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实话倒是实话,却不是真心话。”

杨无邪哎哟一声,弯腰掸了掸被踢的小腿肚子,“公子要听真心话?那可就不大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说实话是属下的本分,真心话是朋友的情分,” 杨无邪终于舍得从菜单后面露出眼睛来,“公子的为人,这两个月我都看在眼里,让我当属下还是朋友,就看公子想听什么了。”

Almighty Silence

【说英雄谁是英雄】游园惊梦(狄苏)(8)

  • 有原创的上一辈恩怨情仇注意


第八出 南柯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城郊外佛寺众多,每到三四更间,诸寺钟鼓齐鸣,惊得群鸦飞尽,杜宇失声,人称“无常钟”。徐苍栢十几年前自枫桥下船,深夜投住道阊门边的小驿时,耳边响起的也是这无常钟声。

那时正逢四月尾巴,枫桥上红霜未染,残春尤在,乌桕木仍绿茵茵的,河岸上的水杏虽已沉沉欲坠,却也因此香气更加浓郁。桥头道上灯火通明,将河水照得黑中泛金,磷光闪烁,又兼这晚春气温怡人,因此运河中央即使深夜依旧是画舸亭亭待发。即使来访多次,徐苍栢依旧不能习惯:与战火涂炭,民不聊生的北地相比,这烟雨江......

  • 有原创的上一辈恩怨情仇注意


第八出 南柯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城郊外佛寺众多,每到三四更间,诸寺钟鼓齐鸣,惊得群鸦飞尽,杜宇失声,人称“无常钟”。徐苍栢十几年前自枫桥下船,深夜投住道阊门边的小驿时,耳边响起的也是这无常钟声。

那时正逢四月尾巴,枫桥上红霜未染,残春尤在,乌桕木仍绿茵茵的,河岸上的水杏虽已沉沉欲坠,却也因此香气更加浓郁。桥头道上灯火通明,将河水照得黑中泛金,磷光闪烁,又兼这晚春气温怡人,因此运河中央即使深夜依旧是画舸亭亭待发。即使来访多次,徐苍栢依旧不能习惯:与战火涂炭,民不聊生的北地相比,这烟雨江南宁静繁华得仿佛另一个人间。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小寒山寺,全称为小寒山报地狱寺,其实并不与寒山寺相邻,而是在西郊的支硎山上,原报恩寺观音禅院旧址。天下闻名的小寒山派“红袖刀法”创始人红袖神尼便是寺中的主持尼姑。只是“小寒山派”与“红袖刀法”在江湖上名气多大,这小寒山寺便有多隐蔽,世人皆以为是寒山寺一处别庵,只有门中弟子或一二神尼故交知道实际地址,至于进去过的人,尤其是男人,普天下也不过三个。

由于支硎山与姑苏城尚有一段距离,加上山路崎岖,徐苍栢惯来是夜里到达投宿,趁鸡鸣人迹罕至时打马启程,穿过渺无人烟的城郊小道,空气中浮着薄薄一层水雾,草叶上朝露未干,熹微的晨光伴着清猝的鸟鸣,也颇为惬意。到山脚下再拴马转为步行,在蓊树长草之间跋涉约百步,便能望见树丛上直直一缕炊烟,及至那山地平坳处,隐隐可闻白马涧的潺潺流水,几只野鹤唳于泉间,距寺门已不远矣。

那一天徐苍栢被满地梨花吸引,并没有直寻着那炊烟方向去,而是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拾掇着落花,轻嗅这空气中渺茫的暗香,往风起的方向走去。那雪白的梨花伴娇嫩的梨蕊洒将了半山路,令人不忍用靴子踏碾。他几乎是掂着脚,提着衣袂,一腔怜惜地走过去,期间不断有更多落花吹来,零落在他抬起的衣褶中间,纵然飘摇,依旧冰姿玉骨,令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拨开一枞杨柳枝,他终于看到一片山腰平阔上,生着一棵根深枝繁的梨树。

而树下也有一个人。

 

一个清癯的少年,穿一身单薄的曙红色中衣,正在梨树下舞刀。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刚及束发之龄,身量却比同龄人显得更瘦小些,手中的一把刀倒比他的小臂还长,刀柄粗悍,被他纤细的五指捉在手里,看上去几乎不胜其重。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隐有病容,颜色比花瓣更白,眉颦刀锋,目光比凋落的花蕊更艳。

但他一起舞,则天地为之一变。

那把沉重粗拙的刀柄,忽然像金鳞一样轻盈,瘦蛟一样揉动,那黯黑色的刀身映着少年的衣衿,也泛起一层水红,仿佛落霞孤鹜,以敖以游。刀风时疾时徐,疾时便如玉碎的瞬间,如恋人的心脏;徐时又如一只豹的等待,如一场遗忘,或是大雪。那少年的身姿也像刀风一样,一时迅猛,热烈,红如漠上的暴风,悍烈的野马,一时又变得静谧,柔软,腰身翻折,婉转得像要揉碎一枝落红,足尖轻点,几次旋转,真把荼蘼开老,栏杆拍遍。直到此刻徐苍栢才意识到,那些梨花并不是被春风吹拂到山道上的,而是被这起舞的刀风。

少年的刀练到痴处,并没有被这一树飞花搅扰,也没发觉有人走近,犹在无人之境,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尖唳,却有些凄嘎之声,紧接着扑棱棱飞出一只孤鹤,似乎受了伤,大约也是因此,暮春光景尚未向北迁徙,仍淹留在这里。那伤鹤自寒涧中惊起,欲向东峰飞去,却不慎跌落在梨树上,沉沉地压断一枝。那断枝向少年刀上落去,他蓦地回神,猝然收刀凝立。不过那孤鹤到底没有落下来,又狠狠扑腾伤翼,振翅飞去了。只是那少年刀意未尽,猝然被断,禁不住踉跄几步,抚胸微微咳喘,又站定调息两周,呼吸才略略平缓,方一回首,恰看到徐苍栢站在不远处,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六叔!”

少年笑着喊道。他一笑,就露出两颗兔儿牙。几行清汗将一缕柔软的发丝黏在脸上,又被他轻轻拨开。

他提着刀向这里走来,身姿那么飒爽,又自带一段风流潋滟。既熟悉,又陌生。既引起千般爱怜,又引起一种悲愤。

起初只是觉得他像她,到如今已经要从他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因为他快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六爷。”

他又喊。

徐苍栢觉得纳闷——这孩子何曾喊过他“六爷”?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只见那梨树墨黑的枝干化作泥沼一般的深渊,粗壮的根基便如伥鬼的指爪般伸出来,定睛再看,眼前哪里还有少年人的踪影,只是一具发白的尸首,面孔被泼墨一样的长发盖住。他蹲下来,想要拨开她的长发,但他不敢。就像三十二年前一样还是不敢。他想,所以他才会忘记她的样子呵……

那漆黑的根干却不等待,一把将他拖进泥泞的黑暗里。

 

***

 

“徐座……徐座!”

花甲老人端坐在书桌后面,看上去只是在闭目养神,但眼珠在干瘪的眼睑后面转动不停,仿佛想要挣脱眼睑后的黑暗。无论余少言怎么摇晃,老人似被某种看不见的幽魅魇住似的,竟不肯醒来。

年轻的密探有些慌张,不知这书房里有什么邪祟之物,正欲驱赶,忽见老人身后,一面黑色幕布遮盖着一具庞然大物,竟有一辆车高,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书房。细看那东西轮廓,中间水平,两侧弯曲,沉甸甸似棺椁一般,令余少言万般好奇,却又不敢揭开幕布。更奇的是这东西倚墙而伫,墙上却轻飘飘挂着一副女子工笔,与这沉黑蠢物好不相称,倒更显得凄清诡异。

再看那画,不是一般仕女图,也不是历代有名的贤女,倒像是随手托人所做的小像:画中一个女子身姿葳蕤,神光霁月,坐在一株梨树下读书,手边有个小酒壶,树底栖着一对蚕蛾。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又兼历时甚久,墨彩已脱落淡泊了许多,然眉目如生,风度自然,倒像仍在呼吸似的。

余少言一看那女子五官,就觉得好生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再看落款,人名与大印已被浓墨涂去,只旁边以蝇头小隶提着一首七律,写的是*: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读了三遍,仍不知意思,正自纳闷,忽听旁边有人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徐苍栢已经醒来了。

 

徐苍栢才从魇魔中挣脱,心里正突突地跳,不愿被小辈察觉,见余少言有些担忧地看过来,便淡淡道:

“方才在梦中偶遇故人。我们这一辈,八个结义的兄弟姊妹,最后就只剩你们老楼主和我两个。如今他既弃我而去,剩我孤零零一人在世上,醒时甚无趣味,只有在梦里还能会一会旧交旧游,就淹留了一阵。”

见余少言皱着眉,眼里将信将疑的,因想起他刚刚眼睛盯着后面的墙壁看,便故意挑起话头说:

“你可是想知道,那幕布下盖着的是什么东西?”

余少言自然不好直言自己正在看那女子的画像,听他主动提及这深藏着的沉重巨物,也确实好奇,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老者对年轻人微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书桌旁的客座。“你马上就要往上京去了,一旦到任,等于重活了一次,在那之前的所知所闻,所行所记一个字也不能提,只当是上辈子的事。因此这奇物的来历倒可以对你说一说。”他说着就要自己倒动手倒茶。余少言哪里敢劳动,连忙自己上去,看了茶,又加了一壶新水,才端着自己那杯回到座位上。徐苍栢不动声息地喝着茶,半晌,才笑吟吟地开口:

“你年纪轻,可曾听说过熙宁年间三奇副使收复河湟的故事?”

余少言年不过弱冠,自然没有历过熙宁年间的事。然而“三奇副使”王韶在熙河开边大捷,收复熙、河、洮、岷、叠与宕州等地,取得有宋一代八十年来第一次对西陲战事的大胜,成功制约西夏的势力,乃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心向往之的史话,于是热切地点了点头。徐苍栢将他目中的火光看在眼里,面露欣慰地说:

“当时王韶王大人正任右正言、集贤殿修撰,奉命招抚熙河一带的吐蕃戎羌一族,一同对付西夏。然而羌族的首领木征背叛大宋,投靠西夏,称自己得到了一件来自拂菻*国的神兵利器,要进献给西夏惠宗,以求庇护。王大人不知真假,想去一探究竟,然而手边战事焦灼,一时也无人可以调遣。正此时,帐下出来一个极年轻的文士幕僚,自告奋勇,说愿意只身一人,携轻兵简从七个,潜入西夏,在惠宗宴上截住木征,并从他手中盗取此神兵。王大人起初还不相信,不仅因此人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一副清客秀才装扮,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也更因为他投入自己幕中不长,只有一二年,之前一直默默不闻,如何忽然有这等胆识?然而那年轻幕僚不过露了一手,便让王大人心服口服,当即手书通关文牒交给他上路,连身边七个简从都由他自己挑选。你道他是做了什么?”

“什么?”余少言到底年少易痴迷,此时被这边故事绊住,又全忘了墙上画像之类,只眼巴巴地追问下文。

徐苍栢见他那殷切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目光逐渐放远,语气悠然地说:“只见那年轻清客抬起两只肉掌,似乎在丈量什么,又似乎是舞蹈的起势,古朴圆融,拢起一手尘埃,又缓缓运气抱怀,一掌竖在胸前。只这一起手,便招得那知军帐前十二枝画角哀鸣不止,远处望塔上的士兵听着这将领帐中传来角声,也以为是昏定了,又或是要传什么重要的令,也将角声大作,于是一楼传一楼,一塔传一塔,这午后才过不久,满营寨便一片霜天晓角,哀音千里,那王大人不得不遣出四五队人马挨个塔楼传话,才将住了。至此,这年轻幕僚的本事,他才算是知道了。”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余少言。那余少言也是机灵,震服之余,竟露出了然的笑容。

“那我也知道了。”年轻人一边笑,一边不忘又为老人添上一杯热茶。“徐座只当我年轻,但我入楼之初,也曾有幸侍奉过老楼主一段时日。他老人家那一手‘云门大卷’掌法,我还是略有见教的。这里想必用的就是第一式‘清角’了。”

“哈。”徐苍栢忽然大笑一声,以手击案叹道。“苏老五啊苏老五,至如今弱冠小子依旧记得你那一套掌法,以后口口相传,即使此生没有传人,也不枉了。”说到此,仰首尽了一碗茶,又自斟了一碗,随便洒在地上。

余少言从未听人这样称呼过老楼主苏遮幕,但他知道苏遮幕年轻时曾与七人结拜,那七个都是幽云十六州人士,后人齐称为“幽云八子”是也。苏遮幕在里面行五,而眼前这个“相思泪”首座徐苍栢则行六,因此也被人称为徐老六。只是如今会以“苏老五”称呼老楼主的人,天底下也只有这个徐老六了。只是余少言还有一事不解。

“这老楼主的云门大卷掌法,也算叱咤江湖一时,怎么就没有传人呢?”

“这还不是要怪老五固执。”徐苍栢哼笑道。“他自诩是云门大卷的创始人,这一套掌法乃是他早年读书学礼,又兼熟谙音律,贯礼于音,汇音与武,融会贯通,更得一时灵感浇筑,巧夺天工而成。所以他声称非自家血脉不传,然而偏偏造化弄人,他那一家子……唉。不说也罢。只留下一个幼子,又是草胎木质一样的弱体,如何练得这纯阳的内功掌法?于是竟就这样失传了。”

余少言知道他口中那个幼子,便是现今的楼主苏梦枕了。他也曾疑惑过老楼主的武功自成一派,本来不弱,为何儿子却要送去小寒山红袖神尼门下,学那女子的刀法,如今知晓缘由,不禁暗叹苏家父子缘浅,小苏楼主忒也命薄。然而转念一想,如今小苏楼主一把红袖刀独步天下,又何尝不是因为他那阴柔凄恻的病体,正可将黄昏细雨般缱绻缠绵的刀法发挥到极致?如此一说,又与其父不谋而合了。缘深缘浅,谁又说得清呢?

徐苍栢见他低头沉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

“却说这苏老五领了命,也没有多要兵力,果真只带着七个人,就轻骑快马地上了路。这七人,有的出身草莽,有的是寒门之后,有的是风尘女子,有的是得道高僧,有的是苏家的家生子,有的是雪原异域来客,还有的则是连名姓出身都没有留下。鱼龙混杂,参差不齐,但八人之间却有一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很年轻,都有一腔热血。

“八人扮做一个汉戏班子,混入木征朝贺的人马中,苏老五更戴上了高昌伶人那种涂了油的小帽,汉人叫‘苏遮幕’*的,这名字也因此传开。他后来行走江湖,用的便是这个名。过了边境,正逢夏惠宗在鸣沙河谷阅军,期间设宴,那木征便趁此机会上去献宝。四匹骏马拉进一辆战车,其中盖着一具庞然大物,掀开帷幕,竟将有半座投石车大小,铁筑铜雕的一把大弓。”

“黑云弓!”余少言失声道。

徐苍栢目中流露出一丝惊喜:“你竟知道?”

谁不知道?余少言一边掩饰不住惊愕之色,一边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那沉黑的幕布——“黑云压城城欲摧,将军一镝城门开。”这传说中可以一箭破城,曾在五路伐夏时惊鸿一现的神兵,如今正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

“我听说,这是一把必胜之弓。”余少言惊叹道。一把两人多高的大弓,一次可搭三支石矶重箭,射程五倍于普通机弩,一支箭便可击碎一座望塔,怎么能不旗开得胜?

然而徐苍栢却缓缓地说:“这也是一把不祥之弓。因它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被张开,便死了数百人。”

余少言愕然,一时忘了问原委。徐苍栢也不掉他胃口,慢慢将那故事讲下去:

“这边木征一献上这天兵一样的神弓,惠宗等皇室上下皆大为震惊,木征又天花乱坠地胡吹一通,大抵是极西的拂菻国壮士所筑,在东边竟无人张得开,他自招了五十名精壮的羌族汉子,不过将弓弦拉开一点。惠宗起初不信,让军中十名上将上马齐拉那弓,竟也只能拉开不到二尺之距,这才信了,自然心中大悦,马上命人摆歌舞,又将木征招来上座,并放出话说,谁能将这弓拉满,便有封侯加爵重赏等事。

“此言一出,那座下正在歌舞的汉戏班子,忽然就歌停舞歇了。木征见他们停了舞,赶紧怒斥。这当先的一人却行了礼,含着笑说:‘大王方才允诺,要封我们做官的,怎么如今又要我们歌舞?难道,封的是舞(武)官不成?’说得几个班里的人都笑了。本是狂悖叛逆之言,放在别的场合,只怕已血溅当场。然而正逢惠宗年幼,此时心情大好,又听出他们话外之音,勾起童心,便差一个宦官下去问道:‘怎么,这久经沙场的将士都拉不开的弓,单凭你们八个小戏,能行么?’那戏班之首福了一福,谦道:‘不敢八人一起上,恐有欺人之势。只我这三四个兄弟里挑一个便罢了。他们一人便可张满。’唬得那宦官一时不知所措,转念一想,必不可能是真的,应该是早排练好,给人一笑解闷的戏码。于是依言传了,惠宗自然准许,只是不搭真箭,折了一根杨柳枝,又他指出的三四人中随便选了一个看着最细瘦的。那人领了命,双手捧着柳枝,走到大弓前,忽然掌中柳枝一震,竟绷直得如同一把长剑一般,身子一翻,腾在半空,凌空捉住那弓弦中心,柳枝缠绕弦上,被他向后一掣。那柳枝立时又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韧如蒲草,死死咬住那弓弦,竟真的拉开三丈之地,就连金石铸成的弓身都发出嗡嗡震响,似乎久未曾被拉开,此刻与座下数百人一样震惊地发出啸音。弦满弓张,箭出不过一瞬。他手中劲气一松,那柳枝便如一只鹰隼直冲九霄而去,倏然间就看不见了。只是那弓弦弹回原位,发出长久低回的共鸣之声,令临近的几人的杯盏都齐齐震碎,弄出一片哗然。那人只是又淡淡做了个福,依旧回到戏台之下。”

“好啊!”余少言不禁叹道。“此人若非老楼主,也必是当世不二的高手,只是我无缘得见。”

“你猜得不错。”徐苍栢笑着说。“只是当时他尚年轻,还需借杨柳之力。若以他日后的修为,便是不碰那弓,也能让弦自己张开。你没见过他,但必定听说过小寒山‘十五上人’的名号。”

余少言惊叹道:“原来是他!”

徐苍栢点头笑笑,不置可否,又继续说:

“这一出下来,惠宗脸上已没有一点喜悦,木征也是面如土色,只是当时无人敢发作。惠宗也只是冷笑着叫人赏了些钱,便打发了班子下去,宴席也很快散了。后面的事情,我也没有亲眼所见,因为我和苏老五,老三‘十五上人’,并其他几个兄弟姊妹正忙着从西夏兵手里逃命哩。”他说到这里,笑容中多少有些少年神采,既轻狂又讥诮,想来那些追击他们的西夏人功夫也不太精,这几个年轻人或许是一边奚落戏弄他们,一边轻松越境。真是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的少年豪情,令余少言心向往之。

“惠宗此番丢了颜面,以为是木征刻意所为,不仅下令将那些来投诚的羌族人全杀了,还欲毁掉黑云弓。只是一群西夏将士无论怎么斧砍刀切的,竟不能伤那弓分毫,弓身由金属铸成,又无法烧毁,最终只能从贺兰山上一把推下,坠入万丈深谷。那木征虽没被杀,却也不得不仓皇逃出西夏,最后还是向宋称了臣。”

余少言边拊手边说:“这可真是一举两得,不仅坏了木征的好事,也让西夏与戎羌陷入仇视,让我们做个得利的渔翁。”

“那你就少算一得了。”徐苍栢笑道。“要不这黑云弓怎么摆在我这里呢?”惊得余少言一拍大腿。

“正是呢!可这黑云弓既被推下贺兰山阙,又怎么——”

“我们这一行八个兄弟姊妹里,轻功好的也不只有一两人。除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身法,更有老二的‘寒蛩诀’,老四的‘掌中轻’,以及我自己的‘伯劳东飞’。加上老七自他家乡带来的一种雪狼蛛丝,细韧无匹,可拉伸数十倍,要跃上贺兰绝壁,四面张开蛛网,兜住这落下的大弓,虽则奇险,到底也功成了。”

徐苍栢说到这里,仰首尽了一盏茶,竟有浮一大白的慷慨豪情,一时仿佛回到青春年少时。就连脸上手上的许多伤疤皱纹,此刻也似抚平了。

余少言听完,一时赞叹,一时沉吟,许久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沉思回味半晌,才半是激越,半是惆怅地说:

“驰走敌国,一箭三雕,得手既返,深藏功名。老先生的江湖可真是令晚生歆羡。这里头,老楼主毛遂自荐,勇气令人钦佩,十五上人以一身武学修为,力压了那些没有见识的蛮夷,气概震动天地。其他几位前辈的武功胆识也无愧于那多出勇士的幽燕之地了。不过最妙的还是构想这一出戏的人。不知是这‘幽云八子’之中的哪位?”

他这么一问,可见徐苍栢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一瞬,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怫然之色,却是一种十分复杂,沉郁纠缠的凄怆神情。以余少言的年纪,一时难以理解此中情感,正自心惊思量,那老者已闭上眼睛,再抬头时,又是一片慈霭和煦,哪里还有之前仓皇间的真情流露?

“你问的这个,便是我之前所说连名姓出身都没有留下的第八人了。”他再开口时,越发连声音都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感情,令余少言更加不解。

“‘幽云八子’当时也算名震江湖,怎么独独这第八人,仿佛透明的一般?”

徐苍栢叹息一声:“因为,她是个女子。”

余少言仍是不解:“便是个女子,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女中豪杰亦不可胜数,‘幽云八子’中行四的‘掌中轻’吴筱晓也是个女子,为什么她就能声名远播,另一个却连个名号都没有呢?”

“因为她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良家女子。”徐苍栢仍用那不冷不热,无喜无悲的口吻轻叹道。“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嫁了人的女子。而且,她还是个有孩子的女人。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名字,甚至没有一个懂礼的人会叫她的名字。人们只会记得她的丈夫的名字,或者她的儿子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的眼角下意识地逡巡,淡淡地扫过身后的黑云弓,只在那弓后面的画像上停留了一瞬。

只这一瞬,已让余少言明白。

因为他一直觉得这画上的女子好生面善,似在哪里见过。现在,他想起来了。

他并不是见过这女子,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她的眉眼。

他想起来,却不敢说。徐苍栢适才那沉重复杂的哀色又回到他眼中,令他兜头如被泼了一盆冰水。

 

其实余少言领命北上之前,对徐苍栢也是做过一些调查的。

当年老楼主秘密南下入宋活动,身边带了“幽云八子”中的三人,希求结交海内有识之士,求朝廷助力抗辽,收回燕云。而这个徐苍栢本是苏家的家生子,与十五上人及八子中剩下的三人留守应州,保护苏家家小。然而辽国竟派出了一名高手,人称“天下第六”,致使苏家一族终被血洗,十五上人身死,徐苍栢等也被辽人抓住,严刑拷打,最终也没有说出苏遮幕的去向。后来仅他一人活下来,被流放到辽国北境黑水靺鞨一带,挣扎求生三年才又被苏遮幕带人救回,那时金风细雨楼刚刚创立,而苏氏一族在燕云十六州已经人烟断绝了。其中也包括苏遮幕的发妻,广陵陈氏。

他又恍然想起那画上谜语一般的诗歌: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在老人心里,那一定是比仙境碧城还要远的地方吧。

 

 

 

*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出自宋代苏轼的《东栏梨花》。

* 李商隐的《碧城三首》第一首。碧城,道教中元始天尊居住之所,后引申指仙人、道隐、女冠居处。

* 拂菻国:唐宋对罗马帝国/拜占庭的称谓。

* 苏幕遮是高昌国泼水节时戴的一种帽饰,这里引申为老楼主苏遮幕名号出处。因为……谁家好好的给儿子起名叫帽子啊。


Almighty Silence

【说英雄谁是英雄】游园惊梦(狄苏)(4)

第四出 觥筹


不系阁的宋掌柜一手搁在算盘上,两眼逡巡着门外的过客。

他刚过知天命之年,经营这不系阁有半生,富贵已成,每日仍坐在这岗上,不过是兴趣使然,而他的一大兴趣,便是看人。

看人有许多讲究,有的人看人,主要相面。有的则听声音,辩语气,以知其性情出身。有的看衣着,有的看小动作,还有的甚至靠鼻子闻。但宋掌柜都不是。他看人,看的是一股气。

气如何得见?又如何形容?不能形容之物,是不是就不算真实?不能见之物,是不是就不存在?

宋掌柜常自谦说,他看人,看的不过是自己本心。人入眼中,心随之动,竟不知是照见了人,还是照见了自己,是准是误,便说不清楚了。

但实际上他看......

第四出 觥筹

 

不系阁的宋掌柜一手搁在算盘上,两眼逡巡着门外的过客。

他刚过知天命之年,经营这不系阁有半生,富贵已成,每日仍坐在这岗上,不过是兴趣使然,而他的一大兴趣,便是看人。

看人有许多讲究,有的人看人,主要相面。有的则听声音,辩语气,以知其性情出身。有的看衣着,有的看小动作,还有的甚至靠鼻子闻。但宋掌柜都不是。他看人,看的是一股气。

气如何得见?又如何形容?不能形容之物,是不是就不算真实?不能见之物,是不是就不存在?

宋掌柜常自谦说,他看人,看的不过是自己本心。人入眼中,心随之动,竟不知是照见了人,还是照见了自己,是准是误,便说不清楚了。

但实际上他看人,还从未错过。

 

正此时从街上走过两人,进入大门内,便让宋掌柜从座上弹起,瞪住双眼。

那二人身量相当,都颇为年轻,一个穿着素淡,簪髻松散,披了一件燕尾青萼梅刺绣斗篷,面如噙霜,目如寒焰。另一个着玄铁色仙鹤羽披肩,下面锦缎袍靴,上面玉冠束发,虽弓背垂首,已就能看出眉若刀裁,颧似削出。他进来先帮同行的人褪下斗篷,宋掌柜看了,忙招手唤了一个小厮上去,将斗篷接下。掌柜的亲自迎出,深深做了一揖。

“二位客官纳福。今日来小店,不知是吃喝还是玩乐?”

那深色衣服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打量过后,微微一笑道:“我们不是本地人,慕名来此,不知您这儿有什么最好玩的,还烦请掌柜的介绍介绍。”

“这有何烦?是小人的荣幸。二位先里面请。”

甫一看到这二人,宋掌柜便知不是凡品,虽是没见过的面孔,也绝唐突不得,当即引进一处雅间,又令人张罗了好茶并几样点心送来。时辰尚早,店内人还不多,不甚喧嚷。掌柜待他二人坐定,自跪坐在旁边说:“我们这里叫不系阁,便是不拘不系的意思。一应饮食玩乐,大凡公子想得到的,本小店都可以提供,便是一时提供不到,也定记在本上,下次奉上。来我们这里的人,多是与您二位一般,头等气派的人,与外头那些俗一流的勾栏瓦舍还不相同。纵是玩上一日,困了乏了,楼上亦有厢房,可供留宿。二位若有意,也可上去看看。”

“那倒先不用。”深色衣服的道,向那素色衣服的瞥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银,递了出去。掌柜的忙接了,嘴上却说:“我们这里不必现付钱,离开时再付也使得。”

那深色衣服的只道:“这是答谢你。走时自然另付的。”说得那掌柜的赶紧一叠声谢,又招呼小厮上好的酒菜来。被深色衣服的拦住了。

“我们先自在玩一会儿,不要这些东西占桌子。到时若要,再叫你们。”

宋掌柜会意,赶着两个小厮走了,留他们二人独坐。边走,内心边在感叹。那深色衣服的看上去是个扈从,已经如此气度,那素色衣服的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可眼睛每每扫到,都令人如沐霜雪,如临深渊,更是深不可测。他见过的达官显贵也多,却极少有这样出尘的人物,不由得多看几眼。只是他们周身之气——宋掌柜心思忐忑地想——非那等富贵温柔乡出身的人所有。竟是霜矛雪剑,折戟沉沙的刀兵之气。

许是什么将门之后,也未可知。

他一边又思考那些何为气,气是否当真存在等玄理,一边想着,今日别的客人倒罢了,要紧将这二人伺候舒服了,否则这一方小店,保不定要遭什么殃。

 

待那掌柜离开,狄飞惊才开始上下左右恣意观察,打量这片地方。掌柜带他们进的是一间上房雅间,但与其余房间不是完全隔开的,而是一排几个雅间并在一起,中间以纸墙影壁为隔,每一间都是一张榻,一方红木几案,一张琴,四面一些敧石抱枕,并花草时卉装饰。此刻人尚不多,他们这一间左右无人,还算雅静。只是一会儿到了午饭点,少不得就要喧嚷起来,因趁此时问道:

“你看那个掌柜,是不是这里头的人?”

苏梦枕自坐下后便摆弄来了一个枕头在身下,此时侧倚着,正拨弄着那张琴,听他此言转过头来。

“你觉得他像么?”

狄飞惊笑了一声,也不必再说。

“今早上的琴音倒像是楼上厢房里传来。他方才让我们上去看,你怎么又说不去呢?”苏梦枕接着又问。

“现在上去了又做什么?总不能挨门挨户地打开看。在这里坐热一会儿,我自有借口。”狄飞惊道。

苏梦枕闻言点了点头,也不过问。一会儿又说:“你常来这类地方?”

“不常。有时陪陪总堂。”

“我向来不懂得这类地方的乐子,今天倒难着我了。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坐着,有什么意思?”

“无非是投壶射覆,打牌划拳一类。你会打牌么?”

“不会。”

听他答得这么老实,狄飞惊叹了一口气。

“想来这些东西俗浅,不能入公子法眼的。”

“射覆我倒玩过。”苏梦枕忽然说。“往年过节时,一楼人凑一起,老爷子爱玩。”

狄飞惊点点头。“那就射覆吧。只是这一屋的东西也乏善可陈得很,有什么射头?”

“那就射不在这屋里的东西。”苏梦枕笑道。

狄飞惊不解:“那也多了去了,怎么射得着?”只听苏梦枕笑着说:

“你我原也不该在这里,都是因缘凑巧。就只覆那些原本该在却不在的东西便罢了。”说得狄飞惊险些不曾拊手。

“好。这也有点意思。既如此,我叫他们先上一坛酒。”

当时掷筛子,双数是苏,单数是狄,掷到了单数,狄先覆。他想了一回,已经笑了,说了个“南”*字。苏梦枕起先还认真想些,忽然想到,脸就沉了,但沉了没一会儿还是怪笑一声。

“好不正经,我不和你覆这个。”

狄飞惊笑道:“那就要请公子喝一杯了。”

苏梦枕二话不说端起一碗喝了,凝眉苦思,想整个好辙儿报复回去,猛一想到,自己先掌不住笑了,指着狄飞惊那玄色衣服说出一个“玄”字。

狄飞惊略一思忖,心里大不自在,觉得这比自己方才说得还恶劣百倍,又不好为这种游戏玩意儿真动气,便射了一个“杼”字,将苏梦枕射得大笑起来,此事方才轻轻揭过。

 

二人如此玩了一阵,店里渐渐人也多了。狄飞惊借口玩多了无趣,要换个玩法,去掌柜的那里要酒筹,苏梦枕便了然,任他去了。

阁中客人已呈络绎不绝之势,那宋掌柜虽然忙得脚不沾地,见他过来,仍是殷勤地迎上前,问缺什么要什么,狄飞惊便要了一副酒筹,趁势问道:“实不相瞒,我与我家公子今日前来,乃是因早上在小簪缨街听了一段琴声,一问之下竟是来自贵阁。我家公子一向好琴,闻弦知雅意,便想前来拜访。坐了这一会儿,却无缘再听得。他人又腼腆,不好意思来问,少不得我替他问了,还望掌柜的不嫌我唐突。”

听得他这样一说,那宋掌柜脸上的春风便褪了一分,勉强僵笑了两声,将狄飞惊拉至一角,低声道:“不是我不愿做成这件美事,实在此事非我所能为。刚刚进去的客人,也有几个来问我这事,真真是别人一念之举,生出多少麻烦。我对他们怎么说,也只能对公子您怎么说:楼上之人并非阁里的琴师,但我阁中自有技艺精湛的,未必不如那一个。公子若不嫌,我可请几人出来,只是楼上那位,切勿再做念想。”

狄飞惊见他如此,便知多问他也不会再说,反招致怀疑,便只拿了酒筹,寒暄客套几句,依旧向雅间走去了。只是转身忽见门口刚进来一人,阔肩大耳,左呼右从的,正直直盯着他。狄飞惊见他目中流露出轻薄之意,便觉一阵恶心愠怒,只将目光收回来,快速走入人群中,希望此人识相的不要以命试险,莫跟上来才好。

 

待走回雅间,发现榻上竟又坐了两人,却是全不认得。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苏梦枕。

苏梦枕却好像不以为意,一抬手介绍道:“这二位是我新交的朋友,过来拼个座,我想着只咱们两个也怪没意思,就让他们来坐。狄路,你可介意?”

狄飞惊愣了一会儿,换出一副笑容:“自然不会。二位有礼了。”抱手作揖。那两人原坐在榻上,此刻也直起身,拱手回礼,倒是天然大度,看上去出身不低。只是心下依旧纳罕,这苏梦枕怎么忽然这般热情,到处交起朋友来?却听那二人中更年少的一个说:

“我刚与友人说及今早鬼市子闻琴一事,林公子听到了,便盛情相邀,原来也是为着这个来的,可惜不能一见。狄先生也是懂琴之人?”

狄飞惊一听,这才了然,对苏梦枕点了点头,便坐到榻上。

“不能说懂,不过偶尔听些,知道一点理。”

雷纯好琴,时常抚琴,又对他讲过许多乐理,拿这些对付,应也能含糊过去。狄飞惊想着,又说:“还不知二位贵姓大名?”

“这真是失礼了。”那两人中更年轻的一个起身抱手。“在下姓颜,单字玠,他与我是同科,去年春闱认识的。”

那年长的便也拱手道:“在下柳辩。”

原是前科的举子,却不知及没及第,果然不好问的,狄飞惊便没有细问。只是越听二人谈吐,越觉得十分不俗,又见其衣衫虽不张扬,也是洁净相宜,想来终究考得不会太差。那颜玠也是个妙人,说要报苏梦枕之邀,自己拿出好茶好水,让人泡了上来。茶是蒙山茶,水是今年才蠲的雪水,瓮在一个精巧瓦罐里。几人吃着茶,又开始说到那琴声。柳辩便说:

“林公子,狄先生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其中奥妙。我们长在这里,是知道的。不系阁这地方虽不是一般青楼娼馆,但有些一流显贵的人,会蓄养伎子在楼上厢房里,普通客人自然见不到。这楼上弹琴的人,也算大名府一个名伎,只没人知道她真姓实名,也几乎没人见过真佛,只是遥遥的听曲儿罢了。她也一般不在白日弹,多得是晚上,她主人来宿的时候。像这般大早上没来由地抚琴,可从未见过。”

颜玠又道:“可是呢,所以我和柳兄听闻,还以为她出来见客了也未可知,因此今日来这一趟,谁知并没有,想来是件无端的事。”

苏梦枕吹着茶,看似无意地道:“这也是怪事。只不知她主人是谁?”

柳辩说:“流言多得很,有说是衙内的,有说是府尹的,大多没有根由。”

狄飞惊道:“既是名伎,之前总也要有个馆吧。”

颜玠道:“虽是这个理,说来也奇,和名字一样,一概没有知道的人。我寻思这历代名花名伶,总能留下一段风流野史,或者也得等到我们这一代烟云散去了,才能有人记取她的事。”

柳辩因笑道:“这可是给比下去了。咱们人死以后,还不晓得有没有传记。可真是白当了这一辈子须眉浊物。”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苏梦枕因这新雪烹茶辛辣,便咳嗽了一阵,引起那颜玠的关心,二人遂聊起了他的病症。这边狄飞惊又和柳辩闲聊一阵,听他说着去岁进京赶围的一些见闻,心中却想:这些平头百姓或许打听不出那琴伎身份,但以六分半堂之力未必不可,以现有的信息,再去堂口一查,指不定能查出此人。一念既定,便对苏梦枕使了个眼色,想寻个机遇离开此地。

谁知刚做此想,便见一个影子投在榻上,一抬头,正是方才在门口遇到的阔肩阔耳之人,左右各一个随从跟着,眼睛原本盯住狄飞惊,听得苏梦枕咳嗽,又向他看去,这一看更是看住了。柳辩因不知门口这一段,便主动出言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拼座的吗?”

“正是呢。”那阔耳公子闻言,立刻把头转过来,脸上虽然一堆笑容,却看着十分乖张,没有一丝恭谨态度。“我走了这一圈,没有看到有空位的,还纳闷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想是被楼上鸣琴的那位引来的。我又不愿去坐那下房腌臜的地方。”

狄飞惊见状马上说:“既如此,我和公子也坐了半日,该回去了。你们几位坐。”说着就要起身。那颜玠和柳辩都不明底里,齐声道:“怎么呢,才聊一半就走?”却听那阔耳公子对他身后那两个仆从道:“瞧见吗?嫌咱们这嘴脸呢,不如另寻别处罢。”颜玠单纯,忙挽留道:“没有的事,林公子和狄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是吗,林公子?”

苏梦枕因不明白狄飞惊为何如此唐突,也有些不解,一时未置可否。谁知那阔耳公子一听他把苏梦枕拉进来,立刻又转回了身,更逼近到塌边,一顿作揖拱手:“原来公子姓林,小人鄙姓孙,贱字时飞,方才远远地听见这位狄公子说您是为慕琴而来,小人不才,也是极爱琴的,今日前来,也想会一会楼上的琴师。想来家父新知大名府,她必是要赏光的。如果公子不嫌弃,一会儿可以同去。”

苏梦枕听了他一通话,又见他这个嘴脸,心里便明白了,看了看狄飞惊,忽然轻笑一下:“这不是巧么。我有个兄弟,名里也有个飞字。相逢就是有缘,孙公子坐。”又见狄飞惊目光锋冷,暗暗冲他摇头,便做了个安抚的眼神。

狄飞惊知他是想看这孙时飞是不是真能请出那琴师,虽则如此,也不值得与这种人周旋。然而苏梦枕有自己的主意,怕是劝不动,自己若走了,反丢下他一人面对这登徒子,少不得陪在一旁。饶是如此,看那孙时飞喜得屁滚尿流坐过来时依然一阵恶心。

 

自这孙时飞坐进来后,桌上便酒肉不断。那两个小仆时不常就要上席伺候碗碟,将颜玠和柳辩挤得东倒西歪。这两人见此形状,已是后悔不迭,心知不该招惹此人进来,现在再撵又不好出口。再者他话里话外总要炫耀他父亲知大名府,祖上也都是高官贵胄的,怕惹不起,不得已将就下了。只是这孙时飞又十分粗俗,席间闲聊,总被他带到那些寻花问柳的话题上,也不是雅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下流笑话,颜玠年轻,又出身清贵,每每听得面红耳赤,柳辩便出来圆场,说要掷狄飞惊拿的酒筹玩。

掷了几轮,正好颜玠掷到一个“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下面的令是“荀令留香,玉人醉酒,座中美颜色者饮”。柳辩便笑道:“不得了。这倒要人人争着喝了。”

颜玠立刻笑他:“有狄先生林公子在这里,把你我都比成什么猪头蠢物了,你还好意思喝这一杯。”

孙时飞立刻来了劲:“可不是,这一杯定要林公子饮,只是我舍不得。”

柳辩傻愣愣地问:“你舍不得这酒?”

孙时飞笑得更腻:“殢娇半醉,如何舍得?”

听得狄飞惊当场腾地一声就要站起,被苏梦枕一手按住。

“值什么。”他倨傲一笑,看着狄飞惊轻摇摇头,举起酒杯。“这样话我倒是头一次听,喝这一杯又何妨。”话毕一饮而尽,脸上微微红了一瞬,便以内力发散干净,尤是把那孙时飞给看呆了。

众人又掷,好死不死到这个孙时飞,掷出一个“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底下的令是“李陵送苏武,渐离别荆轲,痛饮一坛,或令座间一人抚琴”。孙时飞如获至宝,拊着那签说:“若得林公子弹一曲,哪怕我喝三坛呢?”

颜玠终于耐不住了,也不顾得罪人,直言道:“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孙公子也忒不尊重了。”

谁知孙时飞泥鳅一样,被这么一抓,也不生气,反而油滑一溜走了,指着那签子说道:“签子上这样写,难道是我做的这签子不成?你们也不用装好人,平日里谁少玩了似的。玩不起就别玩,这时候装圣人。”气得那柳辩也把酒杯往桌上一摔。

狄飞惊适时道:“公子,走罢。”

孙时飞冷冷地看他一眼:“我看你生得这样,以为是个佳人,没想到也这样老僧老道的,怨不得老头一样的佝偻着。也罢了,跑到这种地方来装正人君子。或者是我来错地方了呢?还是我走。”

话毕,撵那些小仆给他找鞋。

却听苏梦枕说了一句:“慢。”将孙时飞都惊得一时不能动弹,狄飞惊心里又气又急,还要再劝,见苏梦枕从榻上起来,下到外面,一脚踢开两个脚凳,并一手抱起一直闲搁在榻上的那张琴来,堪堪放在两凳之间,席地而坐。

“你不是想听琴吗?”他冷冷望向孙时飞,那神态不必说孙这样鼠辈,便是颜玠,柳辩两个,甚至是狄飞惊都心下恶寒。“好,我弹给你听。”

话毕,当真拂袖扫弦,弹起一首《流水》,只是音不太齐,速度也比寻常快有两三倍。那孙时飞早已痴倒在当地,如何辨得出来?就连狄飞惊一时也在思忖他竟真的会弹琴,虽有些地方不太细工,但意境倒也能补偿了。正想着,未察觉那袭来的一阵阵劲风,待察觉到,已有些晚了。如颜玠,柳辩之流内力全无的书生早已跌倒在榻上,狄飞惊忙将二人扶起来,背后贯入一股真气。他二人怔忪着双眼,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至于孙时飞,则一时捂头,一时捧心,鬼呼狼嚎的,在榻上滚个不住。他那两个仆从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一时间店内许多人也凑上来看,只是刚要接近那边雅间,便觉得空气里竖着一堵墙似的,步子都迈不开,气更是呼不出来,只能隔着几步开外张望。那宋掌柜更是被拦在人墙外头,跳脚去看,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起来只是一人弹琴,耳朵弹得轰隆隆直响,忍不住纷纷捂耳。

孙时飞再也支撑不住,虽不甚明白,但大致也知道是这“林公子”琴音作怪,苦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连滚带爬,才欲从榻上跌下,又被一弦音拨得震回当场,直把那红木几案都撞歪了。

“你这种人说话,还不值得我略萦心上。”只听那“林公子”道,清冷的声音越过震耳的琴音,竟尤能刻入人脑中。“但你辱及我朋友,这首曲子,你就必须要听完。”

狄飞惊在后面听得心旌一晃。虽知道这样下去孙时飞未必遭受得住,引来这么多目光也不是好事,却因为这话一时忘了去阻止。

忽听又一阵琴音从天而降,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清冽如泉,奔腾如海,似千军万马冲破关隘,竟将苏梦枕暗蕴内力的琴音也压住一瞬,随即又一串滚珠似的扫落,便如佳人轻移莲步,武士陇头勒马,另起了一个调子,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从头弹了起来,像娓娓道来一个故事。这一边,所有人的注意力已被这第二个琴音吸引过去,果然来自楼上。苏梦枕则是在这琴音流落第一句时便立刻止了弹,也抬头侧耳,脸上隐有惊喜之色,原来这也出乎他所料。众客中就只有那孙时飞还趴着,捂着流血的鼻子耳朵,惊魂不定,哭哭啼啼,又不敢大声,又不敢抬头看人,蜷在那里竟像个模样不甚工的假山石。

细听那琴曲,悲凉高亢,哀而不伤,凄丽中又有股英雄气,正是一首《胡笳十八拍》。

那琴声中似乎有种凝定人心的力量。一时间,这一阁的人或站或坐,或是高官贵客,或是跑堂小厮,都只是定定地在原地听琴,无人起哄喧嚷,也无人擅自上楼,生怕打断了这天外之音,或惊扰了天外之人。直到一曲方罢,大音希声,也是好一会儿才有人发出第一声喝彩,接着又有许多人跟着喝彩,终于有几个莽撞的伙同着要上楼会一会这弹琴之人,被宋掌柜带着几个壮丁连忙拦住,纠缠了一会儿。但苏梦枕却不等他们纠缠完,已拂衣起身,轻扫袖上尘埃,说了一句“走了”。狄飞惊会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携了他的斗篷,随手掷了一锭银在柜上,便一径直向门外出去了。

谁也没多看那榻上蜷缩的孙公子一眼。

 

“你当真都不上去看一眼她是谁?”

归程的车上,狄飞惊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瞒你说,能一曲压住你的琴音,连我也不能不好奇。此人不仅琴艺高超,连武功也不敢妄测。只是不知她是哪边的人。”

“凭她是哪边的人。”苏梦枕倚在车厢的一个夹角上,疲惫恹恹地说。“我此行最想问的,她已经回答了。”

狄飞惊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胡笳十八拍》本是歌辞琴曲,传为东汉蔡琰所作。蔡琰丧父后被南匈奴军掳走,逼嫁南匈奴的左贤王,受困蛮夷之地十二年。这琴师垂帘暗处,胸有丘壑,今日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献艺,所选曲目绝非偶然。恐怕便是以此寓意:无论他们在寻找什么,人还是物,此刻已被胡虏掠走。

苏梦枕本已闭上眼睛,现在微微睁开,尤能看到其中一线寒火,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衫。

“我本就猜测此次有辽人的势力掺杂在内,此番可以确信了。”

狄飞惊早知他与辽人的渊源,只是人在六分半堂,除了谈生意,极少与人讨论这些,此刻也不表态,只说道:

“若当真如此,国与国之争,恐怕不是我们这些江湖势力可以插手的。”

只听苏梦枕冷哼一声:

“笑话。抢了我的东西,要先还回来,再论我该不该插手。”

说完忽然眉心微蹙,轻轻抚胸。狄飞惊见他这样,忍不住摇头。

“公子行事也过莽了些。比如今日,就很险。”

苏梦枕虽然目中流露疼痛之色,但还是一个眼刀甩了过来。“险什么?”

“险在若你不拦着,我便要失手杀了那个姓孙的。”狄飞惊四平八稳地说道,面色既不像开玩笑,也不像很认真,倒把苏梦枕逗得脸上从陈霜积雪,变得冰消雪融。

“果真如你说的。”他一边浅笑,像是怕触动嗽疾,一边慢慢点头说。“还是得带刀。”过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可怜了颜柳两位小兄弟,少不得要替我们受过。”

狄飞惊不以为意地说:“有何难?我今晚去堂口,嘱咐他们派人暗中照料一下,没有不了的事。”

苏梦枕瞥了他一眼,笑道:“就你们六分半堂会捡个顺水人情。罢了。”说完又闭上眼,这次是真的开始假寐。狄飞惊遂不再言语,小心将他那一侧的车窗帘笼掖紧,不叫过午的阳光乱照进来。一任车马行过闹市。

 

 

 

* 狄苏二人这里射覆,狄的“南”字覆的是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谜底是红袖刀。苏板脸是因为“春衫薄,红袖招”来说他的刀多少有些风尘气,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苏的“玄”字覆的是李世民李渊玄武门兵变,谜底是雷损。狄飞惊生气,因为他要是射对了,就是承认对雷损有忤逆之意,因此回了一个“杼”字,出自李渊说的“投杼之惑”(相信谣言怀疑自己的儿子),言下之意“不要谣诼诽谤我”。而这句史书后接着“世民跪而吮上乳”,因此苏梦枕想象狄飞惊吮雷损乳的样子就笑了,这事也当玩笑揭过了。

* 我知道辛弃疾是南宋词人,但这首《贺新郎》实在太衬苏梦枕了,忍不住在这里用上。既然是酒令,也不需要太追究真幻。之前那首“殢娇半醉”也是南宋词。


Almighty Silence

【说英雄谁是英雄】游园惊梦(狄苏)(3)

第三出 闻琴


翌日清早,鸡鸣五更,狄飞惊照例自然醒来,却见碧纱隔门开了一道。他忙起身,将发匆匆一拢,披上一件褂子便点了残烛去望,见里面帐床的帘子两面束起,被褥一概叠得工整,已是没有人影,只余一丝淡淡药香。

他没想到苏梦枕起得这样早,不觉有些吃惊,又隐隐担忧。昨天夜里,他因要记那本杨无邪的手书,挑灯到深夜,其间几次不忍闻那门内苦咳之声。苏梦枕果然夜里咳得更重些,一时三刻必要久咳一阵,咳得受不住时,躺都不能躺,只能撑坐起身,倚在床围上,半晌方喘匀一口气。又神昏气弱,一时不能再卧,便就着残灯,或凝神沉思,或漫读一段书,估计也不能成章成段的,待气息稍平,实在困倦难支,复又......

第三出 闻琴

 

翌日清早,鸡鸣五更,狄飞惊照例自然醒来,却见碧纱隔门开了一道。他忙起身,将发匆匆一拢,披上一件褂子便点了残烛去望,见里面帐床的帘子两面束起,被褥一概叠得工整,已是没有人影,只余一丝淡淡药香。

他没想到苏梦枕起得这样早,不觉有些吃惊,又隐隐担忧。昨天夜里,他因要记那本杨无邪的手书,挑灯到深夜,其间几次不忍闻那门内苦咳之声。苏梦枕果然夜里咳得更重些,一时三刻必要久咳一阵,咳得受不住时,躺都不能躺,只能撑坐起身,倚在床围上,半晌方喘匀一口气。又神昏气弱,一时不能再卧,便就着残灯,或凝神沉思,或漫读一段书,估计也不能成章成段的,待气息稍平,实在困倦难支,复又吹灯躺下。

狄飞惊每见那碧纱窗内一盏昏灯亮起,伴一个人形摇摇曳曳,茕茕孑孑地自灯影里浮现,不知为何心总是悬起来,如同一场幻梦自无边黑暗的睡眠中悄然升起,灯中人拈帕拊额,敛卷幽叹,到最后竟不知是幻是真,是梦是醒,再睁眼时已是鸡鸣。

 

客房左侧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以一扇屏风和垂花帘洞隔开,空间虽不算大,但两席一案,茶盅鼎炉,并花盆竹栽都有。狄飞惊穿戴完毕,手眼洗净,准备拿了佩剑出去找,只不知人会在哪。正走到那会客室门口,又多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那竹席上衣冠严整,危襟跪坐的不是苏梦枕是谁。狄飞惊叹了口气,心里却放松了一些,将佩剑放在门口,便欲撩帘而入。

此时正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会客室中只有一扇小窗高高在上,投下来的尤是冰蓝的残夜之色,两侧虽已燃起一排小烛,也是昏昏惨惨,不甚明亮。苏梦枕背光坐着,身上素衣单薄,垂目颔首,不知道在干什么。狄飞惊正待要问,忽觉一阵罡风袭来,竟逼得他张不开嘴,不由得运力抵挡,手中佩剑也忘了放下。再看那一排烛火,湍急摇晃,激烈闪烁,竟像被一段巨浪夹裹。若火能在急流中燃烧,当作此观。狄飞惊至此才知道了,苏梦枕并不是在等人,也不是在补觉,而是在练功。

以他的江湖地位,他的武学成就,以及一楼里大小事物,竟然还能坚持每日不到五更便起床练功,令狄飞惊心下佩服。当即也不退出,席地而坐,运气调息,试与这股劲气周旋。那烛火一时不再四处摇曳,而是中心立住,如同凝成了形一般只往上蹿,而左右纹丝不动。渐渐,就连那高窗中漏下的稀疏月色也变得浓稠凝重,不转不移,一块冰似的投在地上。鸡鸣已止,梆杵不闻,逐渐熹微的晨光被格开在一窗之外,仿佛不再流转。狄飞惊感到手中的佩剑在微微震颤,发出难耐的低吟。而他对面,几案上的土窑茶壶茶盅也震个不住,竟几欲跌落。渐渐连那垂花帘也震颤不止,如同急雨惊雹,将那玻璃屏风敲得叮当作响,珠玉铮琮。就在那琉璃将碎,彩线将断,窑瓷欲裂,万火将熄的瞬间,空气中罡风尽散,诸力皆消,如同水中取月,波澜过后,尤是一轮玉盘圆满。狄飞惊缓缓睁开眼睛,抚着剑鞘上难以发觉的裂痕,指尖轻颤,满头大汗,却感到灵台清明,通体舒畅,至看见对面苏梦枕眼含暖意,细喘微微,当是与他同感。二人拂衣起身,相视一笑,不觉天光已炽。

 

“真是惭愧,以苏公子之功力地位,习武依旧如此勤奋,也无怪这‘梦枕红袖第一刀’至今仍独步江湖,无人敢缨其锋了。”狄飞惊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却极其赤诚。想起当年自己苦练大弃子擒拿手,自每日如剜心刮骨之痛,到一入化境,万象澄明,仿佛脱胎换骨,那种痛快爽利,是多少生杀大权都换不来的。然而自己浸淫堂中事务多年,图谋运智,争勇斗狠,竟早已忘了那种畅快淋漓。

苏梦枕闻言笑笑,也不过谦,接过狄飞惊递来的茶盅。“练武终究是以勤为首。我不敢忝列什么武学大师,若有人问我这习武的天赋如何得来,我答不出。但若有人问我这刀是怎么练的,我却可以细细说给他听,只是很少有人能照着练下去罢了。”

狄飞惊听着,心有戚戚。他也是年少成名,不知被多少人恭维是天赋异禀,稀世奇才,只有他这镇日隐痛,断骨不能再续的脊椎知道,其中多少血泪,传与他人,他人未必肯流。

谁知下一句话就让他听得心里一咯噔。

“狄大堂主的大弃子擒拿手虽已大成,若能一直勤加练习,必能有更大的进境突破。不如我每日早上叫你起来练功如何?”

“呃……”狄飞惊忖思了一下,点点头。“好。”暗暗期望他只是随口一说,不当真的。

苏梦枕行功过后,汗意发散,便觉得寒冷,已穿上外衣。狄飞惊用客室内的鼎炉煎上早起服的汤药,听见外面人声渐喧,门前熙来攘往,便知厨房应已开了,于是说:“我下去交代一下,让他们准备早饭,我们吃了动身。你去分舵,我去堂口,昏定时仍在这里碰头——”

“且慢。”苏梦枕慢腾腾地吹着茶,眼睛不易察觉地瞟向窗子。那窗子只开了一个小缝,透入的一小绺冬风携着外面街巷上的车马尘埃,人间烟火,还有早市甜水的诱人味道。

“难得这大名府如此繁华,与京城又是一番不同。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一条当地人极爱去的食街,早点是最有名的。何不顺路过去?也不枉来此一遭。”

这话出乎狄飞惊的意料,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细觑苏梦枕的脸色,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有意试探,想来想去不明白其中深意,再看他故意低着眼睛不叫人看清神色,嘴唇不停地吹那已经凉掉的两口茶的样子,最终得出一条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结论:他也许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单纯的嘴馋而已。

“公子……”此念一过,狄飞惊沉下声音,小心翼翼道。“这食街上好吃的东西虽多,但不一定干净,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不比此处客栈,早已交代好了,一应干粮果蔬还都新鲜,碗箸杯盘也是叫他们新买的。味道本来不差,最难得的是可以放心——”

“也罢了。”苏梦枕像是早知他要说什么,冷着脸打断,终于把那两口凉茶放下。“我知道必定是无邪嘱咐了你什么。他这个人惯来是这样,每到一个地方,趁我休息,自己先去周围吃喝玩乐一番,把好酒好菜都会完了,只带些淡酒稀粥回来,还说是为我好。便是不带他,他也要把跟着的那起人交代一遍,只是没想到,连你也这样听他的。”

话毕,便拾起昨晚搁在床头的那卷书,闷闷地读起来,不再理人。倒让狄飞惊有些怔忡,脑里来来回回许多话:“我并不是听他杨无邪的,只是怕你死在与我同行路上,到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因此翻脸,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说来难听。“本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忒也可怜,就带你去吃点东西又何妨,反正那些忌口之物我已记得了”,实难出口。细想来哪句都不管用,哪句都说不得,只得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忽听苏梦枕那里嗤地一声,一只手抵在唇尖笑出来,将那一卷书盖在榻上。这边狄飞惊正摸不着头脑,只听他道:“你还认真琢磨起来了?我是逗你的。我去那里,自有打算,与我们这次所查之事有关。你愿意与我同行,那甚好,不愿意,且去做你自己的,依旧昏定时在这里汇合罢了。”

他说完,斜过眼睛,定定地看着狄飞惊。

狄飞惊青石白盘似的脸上乍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是眉头上一根筋跳跳的,凝眉竖目,好半晌才蹦出两个字:“好的。”

苏梦枕又抬起手,这次是咳嗽起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红色旧帕,折了一角掩在嘴上,更衬得两靥飞红,眸色如桃。

“既如此,你且将外面的衣服穿上。”他嗽毕起身,将那红帕揣入怀中,若无其事地说。“我看你前日那身玄色鹤羽披肩就很好,不必换了。若是不穿,反而缺了典。”

 

***

 

小簪缨街的集市与别处不同,其中端的从街名便知一二。

这条街在大名府中心地位,双台以西,本没有名字,是个钩子似的尾巷,尽头便是一堵墙,墙的另一头则是那诗礼簪缨之族的深宅大院。即使是两侧的高楼,若非豪绅官宦的外宅,便是侯门雅士集聚之地,因此当地人便以“小簪缨街”称之。在这里摆集,最忌就是唐突了大人,因此即时早市也开得鸦雀无声,远远可以听见两条街外的行人打马。就是那些贩夫走卒也不吆喝,只是默默做活,默默收下银两。只见铁锅屉笼间的烟雾缓缓升腾,偶闻掸面的掸在砧板上的噼啪之声,倒觉得香气愈发浓郁,烟火愈发醉人,可谓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便是收摊也有讲究,必要收得十二分干净,一丝痕迹也不能留,且要在天明时分。等天光大亮,那四面红门敞开,各家仆从出来洒扫时,竟浑不知哪块地被油染过。这集市也如海市蜃楼,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一场醉人心脾的人间烟火从未存在。

也是由此,小簪缨街的早市亦被称为“鬼市”。

 

等苏狄二人到时,这集市也将近尾声了。虽如此,座位间仍有不少人,各摊上热腾腾的烟气也还未散。苏梦枕先是走到一个包子铺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一番,又一一问了哪一个屉笼的是什么馅儿,却没有买。因见身后吃得津津有味的一桌,包子的攒法与这一摊不同。于是又走到下一家,依旧不嫌麻烦地从头问过。

狄飞惊在后头跟着,暗暗摇头,见他要买一笼红薯粉的鸡蛋皮儿包子,忙拦住“里头有虾米”,最终提了一笼芸豆馅儿的鲜肉包。待走到一家饼摊前,感到香气沁脾,又买了一张素饼,一张肉饼,并两碗江米粥,又拼了一牒腌渍萝卜青梗菜,一牒李子旋樱桃,找了一处没人的矮桌矮凳坐下。苏梦枕一坐下,便从怀中掏出那方红帕,却也不用,就这么放在桌子中间。

桌上竹筒里放着现成的木筷。狄飞惊拿出来,用滚茶水先洗了,又用自己的手巾擦干,递给苏梦枕一双,自己又拿了一双。苏梦枕接过筷子,轻叹一声。

“我自父亲病后,未尝不带刀出门,竟忘了寻常百姓之间不带畏慑地交流是什么感受。便是楼里照顾的那些店,他们虽不怕我,终久还是与别人不同。”

狄飞惊看了他一眼:他为隐藏身份,今日确没带刀,穿着这一身松绿色罗纱广袖大褂,里头是水杏色棉布长袄,中间只系了一条薄绢腰带,便是带刀也无处垂挂,也不相称。他如此穿着,又没有束严冠,只用银簪绾了一个散髻,蒲柳弱质,自然没人惧怕他的。只是这心情狄飞惊却难说理解。

“公子身份尊贵,无人狎近,本是好事。知我者,二三子。但有几个亲近交心之人,又何妨他人忌惮。”

苏梦枕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只低头浅抿了一口粥,又放了些渍菜进去,掰开一粒包子,烫得左右手倒腾不住。狄飞惊原想问他来这里的主意到底是什么,见人已经开始吃饭,也不好问答,便也拿起饼来吃。

那素饼一咬之下,已十分香甜,火候烤的刚刚正好。肉饼里并没有特别之物,纯是酱的鹿肉,配一些葱碎子,外头烤得焦黄剥落,也很可口。怨不得这市子开在巷尾,又开得这样早,又不能吆喝,依旧有这好些人来赶着吃。一念及此,倒也不再纠结为何来此的原因了,只专心享用早点。

方吃了几口,见苏梦枕一双眼睛不时转过来,心里有点不安,便将肉饼掰开一半。对方见他此举,反而有些羞惭地低下眼睛。

“非我贪婪,实在闻着你那个倒更香些。只是我不太能吃硬面。”

听他如此说,狄飞惊便又从掰开的一半中捏了一小块下来递给他,寻思着这一点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苏梦枕那双原本孤寒的眸子闪烁,竟流露出有些孩子气的惊喜,随即倾过身子,将那一口衔去,掩着嘴吃了,对他腼腆一笑。

狄飞惊本以为他要用手拿,不想竟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吃,当时惊得心里一跳,几不曾立刻抽回手去。转念一想,或许是那杨无邪给他惯的这习性,也未可知。只是“金风细雨楼楼主从他狄飞惊手里吃东西”这一件事,却不知回去了要向谁显摆,说起来也没人信,只得算了。

 

一晌无话。及至吃得七七八八,可听到巷子那头高墙内,深宅大院传钟之声,便知这早席也将散了。几个摊贩也开始收摊,食客也陆续饱腹离席,就在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琴音,引得摊贩食客纷纷抬头,原是西侧一座雕梁画栋的幡楼中传来。琴音非歌非曲,似乎只是离人愁绪,胡乱抚琴,虽不成篇,倒也悦耳,只是弹了一会儿便戛然而止。下面的人仰头听完,也不理论,有的人轻轻咋舌,有的人摇头称奇,依旧各干各的。狄飞惊垂着头,心中也有些纳罕,不意一转眼,见苏梦枕将那个红帕攥在手里,正自微笑。只这一时片刻,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你可知道,这集市为何被人称为‘鬼市’?”见他了然神情,苏梦枕也猜出来了,因此慢悠悠地说。

“不是因为五更开市,天明即散,散后一无踪迹?”

“此是其一。”苏梦枕继续说,声音很轻,加上各摊已经开始收拾,少不免要发出些声音,这段对话便仅他二人可闻。“其二,是这集市本是许多卡子老鬼会面之处。这两侧高楼要看巷子,视野很好,方便行令传号。加上这里本来就是人人沉默吃饭,即使对面不言,也不引人嗔怪,方便接头传递讯息。另外这集市撤得干净,向来不留痕迹,许多摊贩本身即是暗卡。”

狄飞惊听着,不曾打断,心中暗暗称叹。这江湖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也难得这苏梦枕处高楼之上,还能谛听于市井之间。

“所以你让我穿着这件衣服,便是为了合那‘钟雀’的描述?”

对于这个问题,苏梦枕只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狄飞惊也不需要听到回答。

“如果这‘钟雀’‘梦枕’当真存在,又途径大名府,多半曾来过此地。认识他们的人,无论是敌是友,恐怕也在找他们,未尝不会留意此地。我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不想还真被我碰上了。”

“……那段琴音?”

“看这些食客摊贩的反应,应是件极稀罕的事。过会儿去还屉笼的时候,可去问问那是栋什么楼,住的是什么人。”

“公子认为,是敌是友?”狄飞惊颇有玩味地问道。

苏梦枕傲然扬首:“今日既来的是你我,管他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