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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年上是我心头好

《偏安一隅》Guest文

 

三月二十三那天春还早，起了一夜北风之后，便开始下雨。李莲花新种下的葵菜刚刚发芽，只长了两三片新叶，泡了一天一夜的雨，还未及抽长枝条，早早的命丧九泉。因北风太冷，夜里更冷，两三床被子都压不住寒意，最后一壶酒在前几天就喝光了，李莲花只能抱紧了被子哆哆嗦嗦挨到天亮。等到碧茶毒好歹发作过去，已是巳时，只是雨还在下，仍旧不见太阳，莲花楼里的存粮吃光，他只能找了把伞去集市上买粮。

去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好不容易在夏天存下点银子，因为冬天都买了炭火取暖，结果又花得七七八八。连续的阴雨天不好开张看病，李莲花数着铜板揣进怀里。活蹦乱跳的鲫鱼八十枚铜板一条，死了的只要二十铜板。左右无事，他撑着油纸伞站在卖鱼的铺子旁边等着，等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刚一死，立刻便宜掉六十铜板时选上一条，既新鲜又实惠。他算盘打得好，奈何今天这几尾鲫鱼都皮实，从早晨等到下午还活蹦乱跳，卖鱼的老板见他守了大半天实在不忍心，三十铜板给他拴了一条挂在手上。李莲花买到了便宜鱼兴高采烈地往家走，穿过一条小巷子时，听到巷子传来一阵喧哗，有小孩子们吵闹的笑声，还有小动物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拎着鱼走出几步，又实在不忍心，举着伞走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李莲花探头。
小孩子们见到大人，尖叫一声，四散而逃。于是李莲花就在巷子的栓马石旁边发现了一条湿淋淋的小黄狗。小狗没比巴掌大上多少，被绑了三条腿在栓马石上，剩下的一条腿上全是用火石烫出来的焦痕，毛下面甚至还有红色的血肉翻出来。
李莲花看着心疼，蹲下身给小狗子剪绳子。巷子角忽然跑出来一个小胖子，大声嚷嚷：“这是我家的狗！你不许偷我的狗！”
小狗听到小胖子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一头扎进李莲花的怀里，轻声呜咽。李莲花把它抱进怀里，小胖子尖叫着扑上来抢狗，却被李莲花轻巧转身避过，脚下一挑，将小胖子狠狠绊倒在地。
空荡荡的巷子里传来重重的摔倒声，接着就是小孩子肆无忌惮的哭声和叫骂声，李莲花听着烦，一手揣着小狗撑着伞，一手拎着那条还在扑腾的鱼，走出了巷子。
早春日光已经渐长，雨停了之后，空气里透着凉意，放眼望去，山边有红色的晚霞。
李莲花拿存起来备用的金疮药给小狗涂了伤口，大概也是天生有灵，之前在小孩子们手中瑟瑟发抖的小狗崽此刻不叫也不恼，乖乖在李莲花怀里上药。李莲花给它洒了金疮药粉，又给它包扎，它还未来得及立耳，两只耳朵耷拉着在李莲花面颊上蹭来蹭去。李莲花被它蹭得痒了，揪揪它的耳朵，又在它毛绒绒的狗头上亲了一亲，才把它放在地上。小黄狗也听话，乖乖等着，李莲花找了个破碗盛了些米饭放在小狗面前，又炖了一锅鱼汤，自己吃了半条鱼，刚想把另外半条收起来，就看到蹲在桌子前冲他吐舌头的小狗，他看看鱼汤，又看看小狗的破碗，一边叹气一边把剩下半条鱼丢进了狗碗里。小狗汪的叫了一声，摇晃着尾巴把脸埋进了饭碗里。李莲花就用一根食指戳它的屁股，小狗子被戳得不舒服，抬起来头顶顶李莲花的手，李莲花干脆就戳它鼻子，湿漉漉的鼻头蹭得李莲花十分熨帖。
“给你想个名字吧？”李莲花自言自语，小狗汪的叫了一声，又用头顶李莲花的手指：“这么会讨好人啊……不如叫狐狸精。”
小狗汪了一声，飞快地摇尾巴。
李莲花把它拦腰抱起来，借着天边最后的夕阳打量它的脸：“看来你很开心啊，狐狸精小朋友，以后我是纣王，你就是祸乱天下的苏妲己。”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忍不住抱着狐狸精哈哈哈傻笑了起来。
李莲花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一件过冬的棉衣，放在一只竹编的簸箕里，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又掏出了一半的棉花留在箱底，准备冬天续进被子里，这才拿了那抽了一半棉花的棉衣给狐狸精做了个窝。狐狸精绕着簸箕转了两圈，闻了闻，迈着伤腿进去坐好了，头往簸箕围子上一靠，很快睡得昏天黑地。

小小的一只黄狗如今有了主人，得了吃喝，又住得熨帖，很快膘肥体壮的长大起来。李莲花也乐得家里有个人陪，白日里剩下一口肉，也要拌上干粮喂给狐狸精。
他有时无聊，拿根筷子丢，狐狸精立刻摇着尾巴叼回来。后来穷得厉害，筷子舍不丢，只好把刎颈丢出去，扔在三四里外，狐狸精也能十分开心的给叼回来，两只爪子扒在李莲花的腿上，嘴里的剑直往李莲花身上拱。李莲花肩上挑着一担新拾来的粪，苍蝇蚊子围着他嗡嗡作响，他拿着刎颈就想，连把剑都丢不出去，还真是退不出这个江湖。
他年少无知时觉得四顾门离了李相夷不行，如今一把残骨，一身粪臭，江湖上早就有了新的传说。
两个负剑的少年侠客偶然路过李莲花的莲花楼，他们轻裘快马，意气风发，来到莲花楼前打听前往四顾门的路，李莲花给他们指了路，顺便收了一吊钱的指路费。少年中年轻的那个噘着嘴抱怨他贪婪小气没有侠义心肠，年长的那个则安慰他，乡野粗人只懂富贵，收钱也是应该。
刎颈就躺在莲花楼的衣柜里，上面压着厚厚的冬被。
李莲花站在门口看着两人快马而去的模样，心中想，原来没有了李相夷，这个江湖，仍然还是江湖。
仲夏正热时，他认真地种了一亩萝卜，结果又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夹杂着冰雹把他的萝卜尽数砸毁，剩下的几根独苗也在后面的水淹之后寿终正寝。李莲花带着狐狸精卷着裤腿抢救，连一棵活苗都没救下来，随着涨水游过来的水蛭咬得狐狸精遍体鳞伤。夜里点不起灯，李莲花只能就着傍晚最后一点阳光，给狐狸精驱虫上药。
等到水退了，天又入了暮夏，再不补种萝卜到了冬天肯定得挨饿。他仗着一点残喘的内力，又把三四天的农活搁在一天内全干了个干净，到了半夜，果然碧茶开始发作。天甚至仍然热，窗纱外蚊子无孔不入，窗纱之内李莲花抖得如同筛糠，冬天的棉被都上了身还是冷。其实豆大的汗珠都顺着面颊往下落，被子上全是一层层湿透的汗渍，但冷意无孔不入。他抖索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正在睡觉的狐狸精，小狗子已经会立耳了，竖着耳朵听上一听，从窝里窜出来，一下子钻进了李莲花的被窝。又肉又软的身体虽然不如一床棉被或者一壶热酒，但仍然是温暖的。狐狸精把身体蜷缩在李莲花身边，湿润的鼻尖拱着他的脸，用仅有的暖意温暖他冻僵的四肢，一人一狗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他们才昏昏睡去，李莲花搂着他的狗，而狗则规矩地蜷缩在床头。

李莲花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这一年实在是身体不大好，他们在这片山中居然从早春一直住到了入冬。
下雪时狐狸精喜欢满地打滚，狗爪子在雪地里一脚一个梅花，李莲花拿根树枝跟着它在雪里比划，天为砚台雪为宣，慢慢在地上勾出一副九九消寒图。等狐狸精玩累了，一鼻子的毛都冻满了冰晶，李莲花把它扛进楼里，用汗巾给它擦雪，它把雪融化后的水珠抖了李莲花满头，一人一狗就着楼中唯一的一盆篝火取暖，李莲花喝热腾腾的骨头汤，狐狸精啃带着肉渣的牛肋骨。
冬尽的时候，夏天遇到过的两位少年侠客又来登门。年长的那个一脸风尘，年轻的那个肩膀上带了伤，他们两人一马摔落楼外，李莲花拖着他们进了屋，没有茶，就一人倒上一杯热水驱寒。
年长的那个说起江湖上有个鱼龙牛马帮，刚刚崛起，无恶不作，这一趟就是去打探消息，又说起自己的弟弟因为保护自己受了伤。
李莲花坐在旁边拿抹布擦血，生怕这一肩膀的血脏了自己新铺的被褥。
年长的少年说起自己的弟弟满心都是骄傲，又同李莲花说这弟弟虽然年轻，却被四顾门肖门主看中，说来年做个替补的随从弟子。
年轻的失了血，脑袋晕晕地没力气聊这些，只说兄长你同一个乡下人讲这些作甚。
蹲在火盆旁的狐狸精站起身冲兄弟俩龇牙，李莲花哄了狗子，又哄兄弟俩，十两银子卖给他们一瓶金疮药，又五两卖了几副自己平时用的膏药，还把莲花楼二楼的仓库收拾出来给这两个少年人住，最后犹豫再三，把自己唯二的棉被分了一床给他们。那一夜他被子只剩一条，只好把火炉烧得更暖一点，夜里果然又是毒发，哆哆嗦嗦忍到天亮，火盆子不知不觉都灭了，他却一身尽是汗。
天蒙蒙亮时，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年纪大的那个急匆匆跑下来，说年纪小的那个不行了，李莲花刚睡了半炷香便被他叫醒，揉着肩膀跟他上楼。也不是什么重病，无非是伤口恶化发起了高烧，只是两个锦衣玉食的少年人不曾经过这样落魄的时节罢了。他从楼下的柜子里翻出来春天晒的柳条煮水给少年人喝，又用藏了许久没舍得吃的三只喜鹊蛋窝了一碗汤送给他们。少年人睡到下午，出了一身热汗，高热也就退了。李莲花把楼里最后一根腊肉切了一半，晚上烧了一锅豇豆，招呼两兄弟吃了个饱。
少年人毕竟年轻，年轻的那个在莲花楼里住了三日，便又活蹦乱跳，第四日早晨他们同李莲花拜别。闲话时说起了四顾门见闻，李莲花一时嘴快，多问了一句乔姑娘可还在四顾门，年长的那个瞥了他一眼，笑道，原来你也听过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声？
李莲花有些尴尬，摸着鼻子说，听过的。
年轻的那个说，别想了，乔女侠天人之姿，和你不是一路人。
李莲花说，确实确实，是我多嘴。
到底还是年长的多了一点温柔，临走之时看了看四面透风的莲花楼，终于同李莲花说，这地方冬日难熬，不如你同我们回了家，开春之后帮你在四顾门里谋个差事，也好过这荒野之地诸事不便。
李莲花笑着拒绝了，他目送两兄弟离开，北风卷地荒草萋萋，狐狸精就蹲在他脚边。他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揉狐狸精的头，他想，江湖，我也曾去过，那里十分没有意思。于是他们不再耽搁，吆喝着马，驾着莲花楼，前往下一个镇子。
他这些年总是不愿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怕遇上故人，也怕遇不上故人。夏天里漏雨，冬天里漏风，莲花楼破破烂烂，好在得一处安身，唯有春天，不冷不热又少蚊虫，还能有一息舒坦。
狐狸精渐渐变成了一条大狗，来年春天里，忽然蹭了一地的血。李莲花这才恍然，原来狐狸精是一条狗小姐，他收拾干净被弄脏的地板，又拉着狗小姐的前爪问可否有中意的野狗，狐狸精拱开他的手，扭头趴回簸箕里打瞌睡。但是漂亮又可爱的狗小姐长大了，确实慢慢有些外面的野狗子在莲花楼附近出没，李莲花有一天亲眼看到狐狸精咬穿了一只胆大想来骑它的公狗，那些被繁衍本能支配了的狗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狐狸精，一向热情的狗子龇着牙仿佛怒极，许久的僵持之后，四周的野狗都被骇得伏下了身。
原来它是有脾气的。
原来，它也是不喜欢它们的，李莲花想。
于是他只好又带着狐狸精去下一个城市，就这样走走停停，人和人熟了就搬家，狗和狗熟了也要搬家。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春夏秋冬又冬秋夏春，忽然有一天，一个高马尾的少年闯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向狐狸精挥手：“原来你就是狐狸精。”
狐狸精抬起头，看了看他，难得摇晃了几下尾巴。
李莲花放下手中择了一半的葵菜，好奇地戳了戳狐狸精的头，怎么，你喜欢和你一样眼睛大的啊？
少年人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他总是满心满眼全是敬佩地缠在李莲花身边。但李莲花已经有一条狗了，他不想再养一只，于是他扔了少年，又扔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扔了他。
直到叫方多病的少年中了罡气，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莲花楼。
方多病很喜欢跟狐狸精玩，他从来不扔尔雅，也从来不扔筷子，甚至不扔他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珠玉配饰，他只扔肉干。他在的时候，狐狸精总是很开心，会叼着肉干蹲在方多病脚边吃，他出门的时候，李莲花就戳它的头，问它：你喜欢的到底是谁啊狐小精。
狐狸精是条狗，它没有办法回答李莲花。
但是方多病可以。
方多病会下厨做一桌好饭，一一端到李莲花面前，一边用被烫红的手指捏耳垂降温，一边说：我当然最喜欢李相夷。
那李莲花呢？
自然是也喜欢。
他说得十分坦然，李莲花也像听习惯了这些。他刚从乔婉娩的喜宴上回来，一身皆是寒露。但方多病的饭菜，确实熨帖了他冰冷的胃。晚上方多病睡下时，李莲花就抱着狐狸精看天上的月亮。早春的寒意还很浓，接连下了几天雨，今夜才算放晴，漆黑的夜色里星子并不多，但月是干净如洗的，李莲花一边看，一边捏狐狸精的耳朵。
狗子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睛看着李莲花，李莲花捏着它的耳朵冲它笑，住在楼上的方多病忽然伸出头来：李莲花——
天气还冷，他身上裹着一条薄棉被。
他说：李莲花，明天做红汤烩鱼好不好，我想吃啦！
李莲花看看狐狸精，狐狸精冲他汪的叫了一声。
于是李莲花抬起头：那明天你去买鱼吧。
方多病毕竟是富家的大少爷，他买鱼从来不会从白天等到晚上，他掏空前一天赚的所有银子，只选最新鲜最肥美的那一条。卖鱼的老板是惯会看人的，这冤大头的有钱人不宰上一刀绝对亏本，七两秤还不忘带上水，最后用稻草在鱼嘴上一拴，又好看又赚钱。方多病提了鱼蹦蹦跶跶地往回走，狐狸精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在午饭前赶回了莲花楼，李莲花看着那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就发愁：这是被坑了多少啊方小宝。
鱼买贵了，只能从别的地方节约，米偷偷换成便宜的煮，茶也少泡上一壶，连晚上想喝的热酒也可以剩下一顿。李莲花偷偷算计，那盆红汤烩鱼舍不得多夹一口，但方小宝还是发现了，他拿着筷子给李莲花夹了一大块：你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多吃点鱼啊肉啊，才能有力气。又转头分了一大块给狐狸精。狗子早就趴在桌边等着了，方多病喜欢的这一口，它也喜欢，它吃着鱼，愉快地摇尾巴。
方多病托着下巴看着狐狸精就笑，冷不丁说：李莲花，要不本少爷养你吧。
李莲花一口鱼险些卡在嗓子里。
方多病却转回头来：等本少爷将来成为江湖第一人，天天买最肥的鱼给你烧。
李莲花只好说：大少爷，现在是我在养你。
大少爷被他呛声并不介意，他被养的很开心，就像狐狸精被养的很开心一样。
夜里起了急风，李莲花睡到半夜被雷声惊醒。前一日才洗了衣服被褥晾在楼外，这雨水一打半天白干，李莲花顾不上其他，批了外衣跑出莲花楼，方多病已在楼外收衣服了，风很大，他抱着衣服扛着被褥，整个人埋在棉布里，李莲花想接他怀里的衣服，方多病不肯给他，拖着他往楼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进了莲花楼，外面就下起了急雨。
李莲花看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楼门口已是水雾成帘，问他，怎么不叫我？
方多病把衣服被褥一股脑扔到床上，你不是有心疾吗？睡熟了被吵醒多难受。他说这话时，一缕发丝正好从额头上落下来，划过了他的眼睛。
李莲花说，你说的对，我有心疾。
我有心疾。
因我心中有愧。

他一份愧疚藏了许久，未曾说给佛彼白石听，也不愿讲给乔婉娩听，只是半夜毒发之时靠一杯热酒挨过整夜。
但方多病却不知道。他那时甚至不想听。他掰断了玉笛扔在李莲花面前，李莲花看着他转身而去，他捡起玉笛，一个人回了莲花楼。楼内狐狸精还趴在台阶上等他，他给狐狸精煮了一份鱼汤，对着枯灯坐了整夜。他未曾对方多病有过什么奢望，他只有愧疚。狐狸精没有理睬那一盆鱼汤，它从自己的簸箕里走出来，叼着被李莲花放在床上的玉笛碎片，把那两截玉笛放在李莲花的膝盖上。李莲花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剔亮了灯花，取来楼内唯一的一点黄金，认真地修起那只笛子。狐狸精蹲在李莲花的身边，头搭在李莲花膝盖上。黄金镶玉的手艺不算简单，但李莲花艰难度日的日子里，还是学过一点皮毛，虽然并不精湛，好歹也勉强可看。等夜色过半，他把笛子放在灯下，手终于落在狐狸精的头上，抚摸着它，像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
那一夜的毒终于还是发作了，比往日更疼更长，到第二天的晌午还在疼。李莲花出了一层接一层的冷汗，等到了午后，才渐渐缓过来。他想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命不久矣。他喂了狐狸精一些好吃的肉干，牵着他走了很远，然后指着森林深处，对狐狸精说：“走吧。”
狐狸精站在原地没有动。
李莲花又指指天边的方向，他说，你已经是一条足够强壮的大狗了，再也没有人会拴着你会打你。
但狐狸精蹲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李莲花就蹲下身同狐狸精四目相对。
他那几日尝试过把狐狸精带出门很多次，但每一次狐狸精都不曾离开。后来他终于认输，决定不再赶它了，但狐狸精又咬着套马的缰绳。李莲花索性也无所事事，跟着狗和他的马去了小远城，直到狐狸精叼着他的衣摆把他赶到方多病面前，他才想到，狐狸精定是认得方多病的气味。
他在毒发的偶尔清醒中会看到泪流满面的方多病。
有时方多病是在道歉，有时是在给他喂药，有时又背着他爬山，有时也说过一些其他的。那天色极晚，夜又极冷，北风呼啸吹着地上的篝火。方多病跟他缩在同一件白狐狸裘的大衣里，年轻而温暖的身体贴着他毒发颤抖的残躯，心跳的声音离他那么近，他听到了，又只能装作没听到。
那夜过后的白日里，李莲花伏在方多病的背上，想起不肯离去的狗子，那些漫漫长夜，一个人太过孤独，狐狸精总也需要一个人作伴。
他给乔婉娩留下一个念想，给云彼丘留了一个亏欠，给肖紫衿留了一个自责，给皇帝留下一朵忘川花。
甚至没忘记给笛飞声都留下一个对手。
却只给方多病留下一条狗，给狗子留下了一个方多病。
红绸散了，少师断了，他的沧海走了十年，小舟再不敢装下别人的余生。
但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年少的方多病带着狐狸精走遍了山山水水，去寻找每一处有过关于天下第一传闻的角落。
方多病的脸上逐渐有了风和雪的痕迹，狐狸精也瘦了很多。
他们在破庙里露宿，篝火照着方多病的脸。天机堂的何堂主给方多病寄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方多病只说再等等，再等等，这一等就是三年。破庙夜里冷，方多病给篝火续了柴火，红红的火光摇曳着，就像是前往云隐山上的那日一样。白日里走得山路陡峭，狐狸精的腿上划了一道血痕，方多病借着火光给狗子包扎，一边缠着绷带一边同它念叨：“狐狸精，你和李莲花住了那么久，一定熟悉他的味道，你一定要带我找到他。”
狐狸精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汪的叫了一声，它在方多病的身边坐下来，前脚搭在方多病的膝头，舌头舔他脸上的泪水。方多病还年轻，不过二十岁，未曾尝过人间情爱，已识遍了世间心碎。
他就像李莲花期待的那样，武功越练越好，走到哪里总要去打一场抱不平，偶尔遇到了命案，也会一展身手。他的身边从未有过别人，午夜梦回时，只有一条狗。以前在莲花楼里时，李莲花睡床，狗子睡在簸箕里，后来李莲花走了，方多病带着狗子四处游侠，他们常常夜宿深山，只有一件披风或者一条盖毯，狐狸精就喜欢钻进他的被窝，又软又厚的皮毛蹭着方多病的脸，柔软的肚皮包裹着方多病的脸，一整夜一整夜的暖着他。
第四年的秋天，他已在武林江湖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功成名就，然后又回到了莲花楼。楼里久未主人，落满了尘土。方多病推开楼门的那一瞬间，木板门应声而倒，激起了满地尘土，一些旅居在楼内的蚊虫蛇蝎蜘蛛被吓到，忙不迭四处逃窜。方多病拂开蛛网，提了几桶水，把莲花楼里里外外收拾个干净。后来他在修补木窗上的雕花时，正好遇到一双骑马而来的青年。那是一对兄弟，在四顾门内当了很多年护卫。年轻的那个跳下马，几步跨向莲花楼，同方多病喊道：“方少侠，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居然在东海之滨的渔村……”
方多病手中摆弄的木楔顿了一顿，他转过头，看向那对兄弟。一直在草甸上打瞌睡的狐狸精此时站了起来，摇晃着尾巴，汪汪的连叫两声。
那年轻的公子哥说：“哎呀，方少侠，这是喜事，莫哭，莫哭啊！”
李莲花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那时他在湿漉漉沙滩上补一张渔网，他眼睛不太好，只能借着正午的一点阳光，若是太阳再西斜一点他就不大看得清了。
渔船午后刚收了网，渔网此刻吸饱了水分，又湿又重，偶尔沾到嘴边还带着咸味。几个黝黑但窈窕的渔家少女给他送了两尾鱼，一名胆大的少女趁同伴走后，又悄悄溜回他身边，赧着双颊问：“我喜欢你，嫁你可好？”
李莲花摸着鼻子，他有些尴尬，只好说：“姑娘错爱了，我有过亲事。”
那女孩却不肯放弃：“你若有过亲事怎么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莫非是夫人年纪轻轻就……”
李莲花急忙道：“不劳挂心，夫人身体很好，很好。是我身体不好，不愿耽误了人家。”他态度坚决，女孩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一颗心上上下下，又是难过又是不知所措。李莲花只好又说：“姑娘借一步吧，挡住我的光了……”女孩又羞又恼，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光着脚丫转身而去。眼见日头已向西，他渔网再补不成，摸索着收拾鱼篓，谁想一连串脚步声，从刚才女孩离开方向又由远而近。
李莲花无法可想，背对着女孩道：“姑娘再逼李某，李某只能收拾行李换个村子住了。”
但女孩的声音却没有响起。
换而代之的是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他说：“李莲花，乔婉娩早就不想嫁给你了，你还念着她做什么？”
那时日已西斜，日光在海面上点起金色的波涛，李莲花看不真切，只依稀分辨眼前有一身云霞色的衣衫在随风而舞。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薄底的软靴落在李莲花身边，他蹲下来，和他四目相对。他凑得近，李莲花终于看到了那双黑亮的大眼睛。
那人说：“药魔已制出了碧茶的解药，你只要愿意活下来，你就能活下来。”
一只黄色的土狗从他身后蹿了出来，扑进李莲花怀里，舌头热情地舔着李莲花的脸颊。李莲花一直如在云端的神志终于在这一刻归位，他揉着狐狸精的头说：“方多病，人生如此美好，我怎么会不愿意活呢？”
蹲在他身边的方多病帮他收拾起身边洒落的针线和渔网，他身上的锦衣华服被海水沾得水渍斑驳。他说：“对了，李莲花，我怎不知你和乔姑娘有了婚约？”
李莲花在他身边挠着鼻侧，有些尴尬也有些小心：“谁说我的婚配对象是阿娩？”
方多病缠着渔网的手停了下来：“不是她……又能是谁？”
李莲花说：“是在云隐山脚下，那个跟我说喜欢我，想和我一辈子长相厮守的人。”

那时太阳已坠入水面之下，天空中擦了黑，方多病扶着李莲花站起身，给他拍打身上的沙砾时，忍不住想，原来他都听到了。
好在沧海已尽，但小舟未晚。
他们在东海边寻了几根蜡烛，用红纸包裹了，简单地拜了堂。屋内两个人饮下合卺酒，屋外的狐狸精打了个哈欠。后来药魔真的给李莲花解了毒，再后来笛飞声找上门，李莲花扶着腰喊腰疼士可杀不可武，再再后来，李莲花跟着方多病重入江湖。
江湖又有了李相夷的传说。
再再再的后来。
某个早晨，狐狸精吃了半碗肉干，趴在莲花楼外睡着了。等方多病和李莲花收拾好了前一日四顾门送来的卷宗后，才发现这只活了一十三年的狗子四肢皆是硬了。
他们给狐狸精在东海边挖了一个坟冢，郑重其事地把它和它的簸箕安葬在里面，甚至给他竖了一个墓碑，还供奉上一碗全是鱼肉的红汤烩鱼。
做好了这一切，方多病拉起了李莲花的手，两个人沉默片刻，慢慢从坟冢边走开了。

那时天边起了微风，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长发摇曳的少年魂魄从坟冢内轻轻升起。
很多很多年前，也许并不是很多很多年前，而是很多很多年后，或者很多很多个偶然和巧合之外。
少年名满江湖成就当世大侠，江湖上早无人知晓李相夷的名声，只有天机堂方氏的名号。他七十七岁寿终正寝，阎王爷爱他一生侠义，许他选一个来世。
他说：我愿重回七十年前，去换故人一线生机。
阎王道：改命乃是逆天，哪怕你今生大侠大义大善大仁，仍不免坠入畜生道。
他说：我今生富贵满堂福禄皆备，已了无遗憾，唯有故人一命，于梦回之夜常暗自懊恼，便是成为一只落在他手中的鸟，一匹给他赶车的马，或者一条陪他十年的狗，换他一生欢喜无恙，又有何妨。
阎王道：也罢，那你便重回七十年前去吧。
他眼前一晃，于冥冥中坠入混沌，再醒来时身在一处巷道之内，一个小胖子绑住他的手脚。拎着鱼的男人走过来，摔开小胖子，拎起满是伤痕的他。
那男人后来说：这么会讨好人，不如叫狐狸精吧。
他记得，在属于他的那一生里，李莲花的身边，从未养过狗。



完

作者说：祝大家双蛋快乐(*^▽^*)

　　>>《莲花楼》李莲花x方多病

　　>>短、完。

　　01

　　

　　城中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寻妻，吾妻娇娇，爱哭黏人，离不开为夫。为夫记忆有损，忘其名，忘其貌，无法寻找，今在柯厝村等待，望妻前来。

　　方多病路过了好多次，都只是匆匆瞄上一眼。

　　

　　若放平时，他可能还会议论两句：都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样貌，这要怎么寻妻？别人也不知道你老婆是谁。你老婆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你在找她，怕是在这村子里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吧？

　　但此刻，他没什么心情。

　　

　　他在寻找李莲花，已经找了三个月，杳无音信。

　　李莲花一个人离开了莲花楼，将方多病和狐狸精都丢下。

　　

　　就在昨日，他还从一名乞丐手中，发现了李莲花的荷包，荷包里还有没吃完的糖。

　　昨日是清明节，方多病不敢细想。

　　

　　他仍要找，只要没看到李莲花的尸体，他就要一直找下去。

　　他很快找到了柯厝村。

　　

　　02

　　

　　柯厝村是一个小渔村，李莲花正在屋前晒渔网。他的屋子破破烂烂，坐在床上都能感觉到屋顶漏风，下雨时雨水滴下来，被褥全都被打湿。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就一边晒渔网，一边晒被褥。

　　村里头也有好心人，说可以帮他修整修整。他道：“没事，没事，等我寻到他再修整，他人很勤快的。”

　　

　　村里的人都知道，李莲花在寻妻。

　　他虽然没了记忆，双目失明，右手不便，但他左手还能写字。他摸索着练习了好几天，竟然能写出一张像模像样的告示，托去城中卖鱼的人帮他粘贴。

　　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李莲花给他们念告示上的内容，他们便都知道，李莲花有一个娇娇老婆，爱哭黏人，一刻也离不开李莲花。

　　可这样的老婆，却丢了，找不着回家的路。李莲花担心得很。

　　

　　这一日，他在晒渔网时，听见周围的脚步凌乱，大伙儿都在朝一个方向跑。他慢吞吞地跟过去，听见陌生的男人说来寻人，如有线索，就给十两银子。

　　李莲花也缺银子，等他老婆回家，他要和老婆一起盖房子。他老婆好像是个很能花钱的主，把他老婆本都曾花光过。他得多攒一点钱给老婆花。

　　

　　他凑上前，也跟着问对方要找什么人。

　　对方却突然不说话了，很快，他们又扯着嗓子喊：“快回去报少爷，人找到了——”

　　

　　没过多久，李莲花就听见了马蹄声。

　　有人下马，迅速朝他跑来，然后紧紧抱住他。

　　

　　他在他耳边哽咽，哭得泣不成声。

　　李莲花想了想问：“你是我老婆吗？”

　　

　　方多病愣住，“什么？”

　　

　　03

　　

　　方多病听说了李莲花在寻妻的事，很是惊讶。李莲花什么时候有的妻？他唯一的情人乔婉娩，已经嫁给了肖紫矜。后来虽又离开了肖紫矜，却也跟李莲花不会再有牵扯。

　　那李莲花寻的哪个妻？苏小慵？

　　他想来想去，跟李莲花有关系的女子，认识的就只有苏小慵。

　　

　　他很快把苏小慵找来。

　　苏小慵也很吃惊，“李莲花这三个月娶老婆啦？他也太快了吧。”语气中十分遗憾，但很明显，她不是李莲花口中的妻。

　　

　　方多病纳闷，那还有谁？

　　他问李莲花你老婆是谁，李莲花说不记得。那她长得美吗？不记得。

　　

　　方多病：这要怎么找？

　　他忽地想起城中看见的告示，拿过来一核对，还真是李莲花写的。

　　

　　那告示已经贴了三个月，李莲花竟然寻了三个月的妻。

　　三个月前，他不是刚从莲花楼离开吗？

　　

　　这李莲花，居然背着他偷偷娶老婆，太不够意思了。难不成还怕本少爷跟他抢不成？算了，本少爷也不能跟他计较。

　　方多病便安慰道：“我帮你找，我人手多，很快就能帮你找到。”

　　

　　李莲花相信了他的话，招待他回家喝茶。

　　方多病看他这破房子，真是惨不忍睹，不知道他是怎么住下来的。他迅速找来材料，开始帮忙修补。

　　

　　李莲花“啊”了一声，想说……

　　算了，他也帮着递木板。

　　

　　屋子很快修好，毕竟是方大少爷的手笔，牢不可破，精致无比。还细心地设置了一些巧妙机关，方便李莲花的日常起居。

　　修好后，他打算在这里留宿。他以前也是和李莲花一起住在莲花楼，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李莲花却是一愣，“你要跟我睡一张床？”

　　方多病：“对啊，我把你的床加宽了许多，我们两个睡再也不会挤了。”

　　李莲花：“你以前也跟我睡？”

　　方多病：“对。”他招呼李莲花赶紧去洗了澡睡觉。李莲花慢吞吞，方多病还帮他倒好了水。等他进去后，方多病还试了试水温，确定不会冻到他后，方才离去。

　　

　　李莲花泡在浴桶里沉思。

　　他的老婆，莫不就是……可他为什么不承认呢？难道是之前吵架了？

　　

　　李莲花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柯厝村，听村民说，从海上救起他，他应该是从海的另一边飘过来的。

　　他猜想，他可能是在海上捕鱼的时候船翻了。他之所以前往深海捕鱼，肯定是为了赚钱养老婆。

　　

　　吵架的原因……因为他没钱？

　　李莲花洗完澡后，就从床头的小匣子里摸出这三个月来攒下的碎银，足足有十五两。他全都捧到方多病面前，“给你。”

　　

　　“干什么？”方多病笑道，“你好多钱啊，李莲花。你怎么瞎了反倒更会挣钱了？”

　　李莲花心道，他果然之前是嫌我不会赚钱，就保证道：“我每天都会和村民们一起去捕鱼，我勤快，会挣钱。”

　　

　　“行啊，厉害了嘛。”方多病称赞道。他心中虽为李莲花的惨状有些心酸，但瞧他自己乐观得很，心境也平和下来。反正如今他找来了，以后定然不会让李莲花过得不好。

　　他帮李莲花把钱收好，叮嘱他藏起来。

　　

　　李莲花见他不收，想必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就道：“那我再多攒攒。”

　　“好啊。”方多病跟他闲聊，心中也有些好奇，“李莲花，你记不记得你老婆，是什么时候娶的啊？”

　　

　　李莲花道：“不记得，但应该很久了，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方多病：“……”

　　

　　好你个李莲花，亏我以为这十年来你一直单身，还为乔姑娘嫁给肖紫矜的事替你难过，没想到你居然早就有一个住一起的老婆。怕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吧？

　　你丢下我，丢下狐狸精，莫不是去找你的老婆孩子，结果没找到？

　　

　　方多病好人做到底，“你老婆有什么特点，我帮你留意着。”

　　李莲花：“他很爱哭。”

　　

　　04

　　

　　方多病让天机山庄的暗卫，帮着寻找一个爱哭的女人，可能还带着爱闹的小孩。李莲花描述得颠三倒四，有时候像在说老婆，有时候像在说孩子。

　　老婆爱哭又黏人，孩子调皮还话痨，听起来两个都很吵。李莲花以前嫌他吵，总让他闭嘴，不知道对老婆孩子是否耐心些。

　　

　　暗卫们找了许久，把李相夷和李莲花所有有关系的人都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人。

　　暗卫怀疑，李莲花坏了脑子，这只是他臆想出来的。

　　

　　方多病觉得：“不至于吧……”

　　李莲花这般寂寞吗？还臆想出老婆孩子？

　　

　　他回到李莲花屋中，再打听新的线索。他说他还没找到，让李莲花再耐心等等他。

　　李莲花有耐心，但诧异，“你想帮我找个新的老婆？”

　　

　　“什么新的老婆？你到底有几个老婆？”

　　“一个啊。”

　　“那不是就在找她吗？”

　　“不用找。”

　　

　　“为何不用找？”

　　“因为就是你。”

　　

　　方多病相信暗卫的话了，李莲花当真是得了癔症。

　　

　　05

　　

　　李莲花说方多病是他老婆，他寻妻寻的就是方多病。

　　方多病自然不是，李莲花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李莲花的另一个身份李相夷，算是他师父，所以他们亦师亦友。

　　但绝不是夫妻。他跟李莲花之间，可纯洁得很，连相互慰藉都没有过的。

　　

　　说起来，方多病曾有一次买到一本春图，晚上偷摸看被李莲花发现。李莲花笑着问他要不要帮忙。

　　他连忙说不要。

　　李莲花当时特别温柔，摸了摸他的头道：“等你愿意了教你。”

　　方多病心中想：就算你是我师父，这种事也不适合教吧。

　　

　　李莲花如今失了忆，却说我是他的妻。

　　莫非他对我……

　　

　　方多病又觉得不可能，那告示里描述的：吾妻娇娇，爱哭黏人，离不开为夫。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他。

　　

　　李莲花到底把谁当老婆？

　　方多病好奇的同时，多少也有些吃醋。李莲花如果真的娶了老婆，肯定会跟老婆住在一起，再也不会和他天下第一好了。

　　他跟别人能争，跟李莲花的老婆，却是不能争的。

　　

　　方多病叹气，又希望晚一点帮他找到老婆才好。

　　

　　06

　　

　　李莲花又寻了三个月的妻，方多病帮他寻的，依旧没有寻到。

　　李莲花也不着急，每天都很勤快地和村民们去捕鱼。虽然方多病给了他许多银子，还给了他很大颗的圆润珠子，说是夜明珠，价值连城。

　　李莲花只是让他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道：“我养你。”

　　

　　方多病哭笑不得，又觉得有一丝……甜蜜。

　　若李莲花当真寻的是他，他肯定也愿意。只可惜，唉。

　　

　　07

　　

　　半年后，李莲花在桌子前面摸索着做发簪，方多病在厨房里做饭，口里还哼着歌。等他把饭菜摆好，听见李莲花问：“你好像许久都没哭过？”

　　方多病随口道：“我不爱哭啊。”哪个男子汉成天哭哭啼啼？况且——“也没什么让我觉得伤心的事。”

　　

　　李莲花想了想，“你以前有伤心的事吗？”

　　方多病欲言又止。本少爷的伤心事，不就是你。当初得知你是李相夷，是个大骗子，把本少爷气哭。后来得知你中了碧茶之毒，更是痛哭。见你吐血不止，无措急哭。发现你把忘川花给了皇帝，悲伤绝望恼怒哭。

　　最后，找不到你，那三个月内的确是常常哭。

　　

　　本少爷这辈子的眼泪都为你流尽了。

　　你却想找个爱哭的老婆，什么喜好？

　　

　　方多病道：“我以前的伤心事都过去了，如今这样很好，你很好，我便好。没什么可哭的事了。”

　　李莲花便道：“好，那便都过去了，以后我也不提。”

　　

　　他过一会儿问：“那我们和好，好不好？”

　　

　　08

　　

　　李莲花不再寻妻，他说他已经找到。他对村民们说，方多病就是他的妻。村民们表示早就已经知道。

　　方多病纳闷：“你们为何觉得我是他老婆？”

　　村民：“你一来就帮他修房子啊，他说他的房子不用我们修，他老婆会来帮他修。”

　　

　　方多病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李莲花心里，当真觉得自己是他的妻？

　　

　　09

　　

　　后来李莲花终于恢复了记忆，方多病质问他时，他回答：“我的确是把你当作我老婆，毕竟你花光了我的老婆本，你不当谁当？”

　　方多病倒也没什么意见，他有意见的是另一件事，“你为什么觉得我……”那两个字他都难以启齿，“娇、娇！还说我爱哭黏人，离了你就不行？”

　　

　　“哦。这个我可以解释的。”李莲花回忆道，“你黏人这一点，从我三番五次把你丢下你都要追上来，可以看出，没问题吧？”

　　“没问题。”方多病姑且认下这一点。

　　

　　“你是很爱哭啊，你总是在我面前哭。”李莲花道，“不过我也经常哭，这没什么吧？难过了人肯定会哭的。”

　　他都拿自己来类比，方多病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可最后一条算什么，本少爷离了你就不行？谁离了你不行啊？”

　　

　　李莲花望着他，“你记得自己当初质问我为何把忘川花给皇帝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我给你演一遍。”他说着，当真演起来。

　　方多病只能配合他演。

　　只见李莲花坐在地上，望着他神情委屈，双目含泪，看得方多病心中触动，忍不住伸手摸他的头，想要安慰。

　　

　　李莲花：“你当时就是这样的。”

　　方多病：“我不是这样的，我当时是生气、愤怒、绝望、悲戚。你这是——”

　　

　　“我这是什么？”

　　“小娇妻。”

　　

　　10

　　

　　吾妻娇娇，爱哭黏人，离不开为夫。

　　李莲花眼中的方多病，竟是这般模样。

　　

　　看在他跟自己天下第一好的份上，方多病姑且认下了。

　　他就是李莲花的妻。

09

李莲花和方多病从天而降的时候，吕家宅邸的院落里还残留着昨夜对峙的一些痕迹，比如被贾二鹏砸裂的院墙，比如主屋门前残留的点点血迹。

整个宅邸仍旧是死寂的，昨夜的那些村民被命令搜了整夜的山，李莲花和方多病离开山洞时还看见那口深潭上有人划着竹筏在捞什么东西。

他们在宅邸里转了一圈，方多病在其中一间厢房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剑，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之后，他们又在另一间厢房里发现了贾二鹏的尸体。

这人的死状极为可怖。他缩在一张桌子下面，旁边的桌椅摆设皆被踢翻，他的手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血从他的七窍中细细流出。

此时时间尚早，山中处处飘荡着白色的薄雾。

“吕神医，清晨叨扰，失礼了。”李莲花站在庭院中对着主屋里的人打招呼，“昨夜事出紧急，不得已伤了吕神医，今日特来登门赔罪，不知吕神医可否出门一叙？”

主屋的门被打开，吕天昌停在门边，没出门槛。他见到李莲花边上站着的方多病，也不惊讶：“他们没找到你的尸体，你果然是没死。”

“多亏吕小姐坦诚相告，我才能及时找到他。”李莲花瞥了一眼吕天昌身后，只见主屋内一片漆黑，看不见昨日坐着轮椅的吕柔身影，“我还要跟吕小姐道谢才是。”

吕天昌没理会李莲花话里藏针的客套，他看上去气色很差，昨夜被削掉了一半的耳朵虽然止了血，但没有包扎，就这样露着血糊糊的断面杵在那里。

方多病看到这些，忽然意识到李莲花说的“一点小手段”指的是什么，他心里有点闷闷的堵。

“她不该告诉你的。”吕天昌神色淡漠，看着都不像在提自己的亲女儿，“只要这个刑探死了，其他人也不会透露些什么。凭你一人，无法追查下去。一切都会照旧。”

方多病对此不敢苟同：“就算她不说，我们也已经根据从贾二鹏那里得到的情报推断得七七八八了。山中适合藏尸的水域寥寥无几，以你的宅邸为中心向外排查，查到鬼哭涧那些尸体只是时间问题。再说，那些替你们杀人的山民也不是什么坚贞不屈的主儿吧？从他们嘴里套出你们的藏尸地点应该不会太难。”

“不难，只需要用足够多的金子利诱，或是用他们的性命相要挟。我试过，很好用。”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请他们替你办事的？”

“他们并非替我办事，我与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方多病不解：“你需要尸体培育‘桃娘子’，他们又需要什么？”

“也许是祭品。”吕天昌没说话，是李莲花回答的方多病，“这些山民信奉山鬼，出于某种原因开始对山鬼进行祭祀，祭祀方式是替山鬼‘娶亲’，即把男子打扮成新郎投入潭中溺毙。这种祭祀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是吗？”

“谁知道，反正我来此地时，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十几年了吧。”吕天昌望着虚空中遥远的一点，像是在追忆什么，“我来此处寻药，他们捉了我要把我投进潭中，我在生死关头给他们下了毒，他们为求保命只得放了我，转而去寻其他猎物。只是这山中人迹罕至，早些年路过的行人多折在此处，闹鬼的名声传到外面，经过的行人便更少，他们上哪儿去找祭品？”

“还有其他被害者……”方多病闻之色变，“那你呢？难道你就为了赚那点脏钱，答应帮他们杀人吗？！”

“呵，脏钱。刑探大人看着出身优渥，想必没怎么吃过苦吧？应该是没有过病到命悬一线，却拿不出一分钱去抓药的经历。”吕天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反倒还没有话里的意思那么愤世嫉俗，“再者说，我来此处，是为寻药，再多的钱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听你这意思，敢情你这钱还赚得不情不愿呢？！”

“我当年踏破铁鞋，终于在此处寻到传说中的灵药‘桃娘子’。谁知道住在这里的山民非说‘桃娘子’生在山鬼的居处，是他们的圣物，绝不许外人染指。他们的态度十分坚决，因为很久之前，他们曾经将此药贩卖给外人，没多久，他们便染上了奇怪的疾病，怎么都治不好。直到他们向潭中投入活人，那怪病才逐渐销声匿迹。他们被吓怕了，我用下毒威胁他们都不好使。但我研究‘桃娘子’药效，用它制药的过程中，无意研制出了‘春宵艳’。我把这东西拿到山外售卖，没多久便赚得了暴利。我拿这些钱贿赂那些山民，带他们下山玩乐，他们终于松了口，允许我长期采摘‘桃娘子’。我拿这些脏钱供着那些人吃喝呢，刑探大人。你猜他们会不会被你收买，承认他们做过那些认了就要杀头的重罪？又或者供出我的罪行，断了他们自己的财路？”

“……”方多病听得不太舒服，但无法反驳，因为事实确然如此。他不知道吕天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在这儿陪他们攀谈，而且几乎有问必答，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追问更多真相：“你说你最初寻‘桃娘子’不是为了炼制‘春宵艳’，那你是为了制什么药？”

“你见过小柔，知道她双腿不良于行，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病吗？”

“不知道……我不太懂医道。”方多病望了眼李莲花，“她说她是被卖进山的，我还以为她的腿是你们打断的。”

“吕小姐血气不足，发育迟缓，气短畏寒，腿上的问题可能是先天不足之症。”

“你也是大夫么。”

“算您半个同行。”

“既是大夫，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多的是解释不了也治愈不了的疾病。”

“确实如此。但即便全天下的大夫都说吕小姐的病没救了，我相信吕神医作为一个父亲，也不会甘愿看着吕小姐束手无策地等死。”

“你寻这‘桃娘子’是为了替小柔治病？”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方多病终于知道自己从吕天昌的平板语气里感觉到的那股情绪是什么了。吕天昌说话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连表情也寡淡得死水一潭，未必全是因为他心思深沉，还有可能是因为他那股刻进骨髓里的倦怠。他就像是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倾尽所有四处求医问药，虽然根本也不相信能找到治愈的方法，但还是本着求生的本能死不放手。到花光了最后一个子儿，他虽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比起对死亡的畏惧，似乎更享受即将到来的解脱。

但真正患病的是他的女儿。

果不其然，吕天昌开始主动谈起他的女儿：“小柔一岁多就学会了走路，后面也能跑会跳，到了两三岁却开始走不动路了。她的手有时会蜷成鹰爪的形状，连吃的都抓不起来。她时常呼吸困难，说话说得好好的就声音嘶哑……我翻遍医书，连她的病名都找不出来。”

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根本也不在乎外面的两人听不听：“我倾尽家当求医，最终听闻西南有灵药，便摸到了此处。‘桃娘子’果然是灵药，只是繁育困难，培植条件极为苛刻。它无法离开鬼哭涧的水生存，必须以人的脑髓为营养。寄存尸身以青壮年男子为最佳，若是死者曾服用过‘春宵艳’，则长出的‘桃娘子’品质更佳。‘桃娘子’的药效很强，能够有效遏制小柔病症的进一步恶化，但是治病的药不能停，‘桃娘子’的生长速度太慢，永远不够用。”

“所以你雇人替你在山外贩卖‘春宵艳’，以所获之利贿赂山民、偿付雇佣之人的报酬；同时又雇人引诱外地人入山做‘山鬼’的祭品、‘桃娘子’的‘花肥’。”方多病面色凝重，“要不是出了贾二鹏这个有二心的叛徒，你这套做法确实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这就是命了。”吕天昌一直在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哪怕有贾二鹏，如果昨夜她闭口不言，只要再拖上一时半刻，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会有任何余地。”李莲花忽然开口，“从我们入山，你们的运气就到头了。昨夜我以你的性命要挟令嫒，令嫒与你父女情深，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不该苛责于她。至于你说拖上一时半刻……我向你保证，如果我旁边这个人死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下场都会很惨，到时候进监牢按律受审对你们来说都会是奢望。”

“无所谓了。我知道你们是江湖中人，功夫高深，不是我这种人对付得了的。这里的事一旦暴露，接着治病就成了空话，再没什么事是需要我继续图谋的了。”

方多病无法对吕天昌的行为进行评价。他该说什么呢？

他本来想说：“你不该为了替女儿治病就害死那么多人。”可事儿没落在自己身上，说这种话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只能默然。

“……跟我们回百川院受审吧。”方多病出示刑牌，“你的女儿百川院会照料的。”

吕天昌瞥了方多病一眼，但目光很快移开，他又望向天空，这回他似是终于如释重负：“太阳出来了。”

方多病吃过亏，这回顿时提起警戒心：“你什么意思？你在拖延时间？”

吕天昌不回答，他只转身回了屋子，方多病看了李莲花一眼，不知该不该追进去。

李莲花摇摇头：“等一会儿。”

没一会儿，吕天昌抱着吕柔出来了。那个少女终于取掉了厚重的白色长披风，她阖着眼，一身白色长裙，静静倚靠在吕天昌的怀里，轻薄得像一张纸。

“反正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路也就到这里了。”吕天昌抱着吕柔往外走，“我不会跟你去百川院的。虽然我犯的罪按律当斩，但我很可能不会死，我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觊觎‘春宵艳’的药方，他们要抢，你们百川院根本就管不过来。但小柔一定是活不下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我说了，就到这里，对我来说一切已经结束了。”吕天昌抱着吕柔走进了阳光里，他低头看着少女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我带你来这世上受罪，这十几年来都在尽我所能地补偿你，时至今日也不算对不起你了。”

方多病想拦下吕天昌，但他被李莲花拉住了。

“他们应该走不出去了。”

果然，也就这短短几步路，吕天昌行至天井中央，他的背影看着飘出了缕缕白烟。很快方多病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吕天昌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原地，而他身上凭空燃起了火苗。这火苗以人体为燃料，吞噬着吕天昌和他怀中的吕柔疯长，很快便将两人的身影掩在了一簇颜色妖异的火焰中。

“这是什么……”

“不知道。”李莲花远远看着火中挣扎扭曲的人形，“也许是‘桃娘子’，也许是其他什么奇诡的毒或蛊。吕天昌一直在等出太阳，阳光应该就是触发死亡的条件。”

没过一会儿，片刻前还血肉丰盈的人便以快到不合理的速度化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焦骨。

“走吧。”李莲花沉默了一会儿，“去找韩原，他是此案目前最重要的犯人了。”

山路不宽，两人并行时只能一前一后。方多病跟在李莲花后面，突然开口道：“小花，你以前破案，遇到过这种案子吗？”

“哪种？”

“类似……嗯，被残杀者不无辜，残杀他人者有苦衷，对错难辨，法理与人情背道而驰……这些情况。”

“不是遇到没遇到的问题。应该说这些情况是绝大多数。”

“我知道。”方多病沉吟，“可是我这次感觉很不舒服。”

“你是刑探，方多病。你的任务只是寻找真相，不用强迫自己代入案件中那些人，否则时间长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觉得，吕天昌为吕柔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值当。很多跟这对父女一点都没关系的人死了，变成了吕柔的药，但吕柔活得仍旧很艰难，吕天昌也活得很累。”

“值得不值得，外人说了不算，当事人觉得值得就是值得。”

“那你呢？”方多病踌躇许久，终于发问，“你为了救我，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以此来要挟他的女儿……此事是否有违你的道义？你这样又值得吗？”

李莲花终于站定脚步，他转身面向方多病：“我说你一路怎么情绪如此低落，原来是在想这种事。”

“我在想，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李莲花屈指扣了扣方多病越垂越低的脑袋：“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道义不是那种挂在嘴上的浅薄口号，靠条条框框彰显存在感，而是潜移默化的行事准则。到我这个年纪，做事之前当然会权衡很多方面。就对吕天昌出手要挟吕柔这件事来说，吕天昌会不会武功不重要，吕柔是不是体贴父亲的无辜女儿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时并没有其他破局之法，我明确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死在水下。就算当时被扔进水里的不是你，我也必然会这么做。”

“第二个问题。”李莲花的手沿着方多病的侧脸下滑，轻轻抬起了方多病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这话我不爱说，所以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说第二次，现在之所以告诉你，是怕你这小朋友钻牛角尖。你听好了——只要不违背道义，没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若是违背道义，那便视情况的轻重缓急而定。如果有天遇到实在无法抉择的两难，我要是救不了你，就去陪你。以上这些决定，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这些够安你的心吗？”

“……我觉得你不是在安我的心，你是在要我的命。”

“非要听，听了又受不了。”李莲花嘲笑他，“长进呢，小朋友？”

“你这种厚脸皮我可能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这不是我的问题。”

 

次日，方多病在龙脊山山脚下迎来了百川院的大队人马。因为方多病已经有了点儿资历，这回负责来跟他接洽的不再是百川院的院长之一。院长们一致认为方多病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他们直接指派方多病负责带队，为这个案子收尾。

方多病被逼承担起了善后工作，工作量突然大增，只能任劳任怨地山里山外两头跑。幸亏李莲花看他太过辛苦，愿意适当伸出援手，这些琐碎的工作才能以极高的效率完工。即便如此，当所有物证和人证都收集齐全，犯人被绳之以法，和当地府衙的交接工作处理完善之后，离八月十五已经不到半个月了。

李莲花不陪方多病去百川院交差，自己先打马回了莲花楼。而当方多病紧赶慢赶从百川院交差回来，离八月十五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

他端起饭碗疯狂扒饭，放下碗就开始悲鸣：“怎么办怎么办我礼物什么的赴宴衣物什么的都还没准备是不是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死了死了死了……”

李莲花莫名其妙：“那是你自己家啊少爷。”

“你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方多病质疑他，“我在为你考虑啊。”

“可能有点紧张，就一点。”李莲花回忆起当年小远城那顿令人窒息的午饭，至今仍觉心悸，“毕竟也是生平以来第一回呢。”

“第一回什么？家宴？”方多病仔细想了想这个词会不会戳到李莲花哪个不为人知的伤心处，“没关系，说是宴会其实很家常的，跟在云居阁吃饭没有区别。”

“第一回……上门提亲。”

方多病骇得睁大了眼睛，但他很快发现了这只老狐狸背后怡然自得晃悠的大尾巴，意识到他又在嘴欠。

“得了吧，你光攒老婆本可能就还得好些年吧。你就想想吧。”

李莲花从一边拿起一只画轴对着方多病抖开：“你觉得我要是再写几首诗，能卖得上价钱吗？”

“……你哪位啊？！谁会花大价钱买你的诗和字画！挂在街边一张一两银子人家都得掂量掂量好么！”方多病伸手去抢画轴，“还给我！”

李莲花轻巧地避过了方多病，画轴被他凌空卷起又背在身后：“好主意。那我改天就到街上沿街兜售，一张五两银子，看看有没有人会买好了。”

“不准卖！不准卖给别人！我出十两一张，全包了！”

李莲花拿画轴轻轻敲了敲那人扑到自己怀里的脑袋：“方小宝啊方小宝，出息呢？”

“蘸醋吃了。”

 

【END】

  

（上） 

（下） 

  

曹光砚最后还是没有帮蒲一永把右手砍掉——废话。是蒲一永鬼上身了又不是自己鬼上身，谁会想因蓄意伤害而去蹲监牢啊。况且作为接受过陈楮英洗脑式说教的人，曹光砚是打定主意要当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当然，蒲一永除外。

  

无论如何，直到蒲一永被拒绝断手手术后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家里，曹光砚也没搞明白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搞得整个人就像中邪一样......但是他没吃午餐哎。曹光砚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想着出去然老爸随便切点便宜的卤味，刚站起身，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叹气。

  

他僵硬地回过头，只见那只蒲妈妈捡回来的白猫大爷似的在沙发上揣着手，打了个哈欠，开口道：“怂包。难怪母胎单身二十五年还没脱单。”

  

它说完，似乎察觉到曹光砚的目光，缓缓转头，眯起眼睛，“你听见我说话了。”

  

猫......不。不明生物用的是肯定句，可曹光砚还是下意识否认，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跑，“没听见！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安局彻夜灯火通明。陈楮英睁着惺忪的眼睛，撑着那沉重的脑袋，打了第八个哈欠的时候，蒲一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瞪着一双眼睛，像死不瞑目的冤魂似的，吓得陈楮英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蹦出来，瞌睡全吓跑了。陈大警官在仲夏闷热的夜晚出了一身汗，她抱着胳膊，和蒲一永大眼瞪小眼，“这次是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不是人。”

  

“噢，我想想，河里、森林、马路、后背的都来过了，那这回该不会是天上的吧？”

  

“是我手上的啦！”蒲一永重重地叹了口气，抄起陈楮英手边（也不知道重不重要）的纸，掏出笔在上面划拉了一条极其随意奔放的线条，随后将纸推到陈楮英面前，抬抬下巴示意。

  

陈楮英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捻着纸页的边角提起，郑重地看了两分钟，随后露出看弱智的眼神：“你在玩我吗？这什么？蚯蚓、蛇还是你裤子的线头？”

  

“这个。”

  

蒲一永继续板着死人脸，慢慢地抬起右手。紧接着，陈楮英的眼前便缓缓出现一条红线，从模糊到清晰；从蒲一永的无名指根，一路延伸到公安局门口，场景夜色里面。陈楮英张着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或是把满腹疑惑问出口，红线的另一端就出现了——曹光砚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还没等气喘匀，他便急不可耐地开：“蒲一永！”

  

“光砚啊......”

  

“楮英姐，晚上好。”曹光砚朝陈楮英乖谬地点了点头，看向蒲一永的时候瞬间换了个表情，速度堪比川剧变脸，“蒲一永，猫！”

  

“什么猫，你还狗咧。”

  

“不是，我是说你的猫.....啊不是，阿姨的猫！它、它说话了！”

  

十分钟后，蒲一永家。曹光砚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红线，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完全无暇顾及和猫说话的蒲一永和陈楮英。他摆弄着自己的左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甚至用右手碰了碰那红线，都始终惊诧不已。

  

“......所以你是月老？”

  

“不是啦。”猫舔了舔前爪，懒散地趴下，“我是某个渴望爱情，希望能够得到幸福的人，用了三千八百五十五天许下愿望制造出来的。既然你是写字的，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吧。”

  

人心的执念。蒲一永没有将答案说出口，而是反问：“那想谈恋爱的人又不是我和他，你干嘛把红线牵在我俩身上，要牵也给我牵个......曹光砚！”蒲一永撇头，瞪着正抓着自己无名指研究红线的曹光砚，咬牙切齿，“别捣乱！”

  

曹光砚被吼得本能瑟缩一下，松开蒲一永的手坐回原位，“噢”了一声当作回应。

“不是我想牵在你们身上的啊。”猫抻了个懒腰，踩着猫步走到曹光砚腿上窝着，“我也想找到那个人喜欢的人，但我只是一只猫耶，怎么可能办到。不过好在，在我烦恼得毛掉光之前遇到了个好心人，他把你的字给了我，我顺着指引就找到这里了。你对我那么粗鲁，肯定不会帮我，但是他就不一样了。”白猫侧头，在曹光砚的手心蹭了蹭，“他配你，可惜了。”

  

“......那你别给我俩牵，你俩牵就好了。”

  

“那不行，人猫殊途。”白猫意味深长地盯着蒲一永，“况且，我说了，红线牵哪儿不是我能决定的。”

  

为了解决这件事情——蒲一永决定和曹光砚开始谈恋爱——别多想，主要是陈楮英认为，既然红线原本有应该的归属，那么或许遇到的时候便会自动解开也说不定。但白猫却说，红线中的力量不够了，只有红线的能量足够，它才能够感应到命定的人。而积蓄能量的办法，就只有感情的积累。这对蒲一永和曹光砚来说简直太难了，如果这是一个npc攻略游戏的话，那两人之间的好感值，大概是从负数开始计算的吧——至少两个当事人是这样一厢情愿坚信着的。别无他法，在这段时间里，蒲一永只得和曹光砚保持长时间的相处。蒲一永很闲，可曹光砚是个大忙人，短暂拥有一天鸡飞狗跳的假日以后，翌日他又得回医院报到。早上起来的时候蒲一永已经在楼下等着，真和他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见他出来了，他咕哝了一声磨蹭，拽过桌上的打包盒转头就走。

  

曹光砚往巴士站的方向走，还没拐过弯，就被蒲一永拽住胳膊。

  

“干嘛？”

  

“公交晚点了。”

  

“所以呢？”

  

蒲一永挠了挠前段时间修剪过的狼尾，伸手从旁边的重机上抄过头盔，扔曹光砚怀里，“......我拉你去啦。”

  

“蒲一永！盗窃罪会被判入狱两年加上罚款一万五千八百元哎！”

  

“你那书呆子脑袋能不能想点靠谱的。”蒲一永白了他一眼，抬腿跨上重机，自顾自将另一顶安全帽套在脑袋上，以至于说起话来有些模糊不清，“我刚考的驾驶执照，给我坐好了，摔下去你自己给自己治。”

  

曹光砚愣愣地点点头，在分秒必争的通勤时间逼迫下，到底还是上了蒲一永的机车——而这也将成为曹光砚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机车的速度超过了马路上的限速，疾驰在车流当中矫健穿梭，一路忽视此起彼伏的车笛声。曹光砚的喊叫被扑面的风吹散，一个字都没传到蒲一永耳朵里，他抓着后座车包，好几次手打滑，险些失去平衡。始终目视前方的蒲一永不晓得怎么察觉到了，在放缓车速的同一时间空出一只手，伸向后方，拉过曹光砚的手，将它们搁在自己腰间。

  

“都说了抓紧！”他大声叮嘱完，没空分神理会其他，继续专注开车，自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从后视镜中看到曹光砚低下头，眉头紧蹙却微微泛红的脸颊。

  

二十分钟的通勤路被蒲一永的极速奔驰硬生生缩短至十分钟。曹光砚从机车上翻下来时仍有些心跳加速。他头一回戴头盔，解不开安全扣，还是蒲一永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替他解。摘下安全帽的时候蒲一永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儿过于近了，他几乎能闻见曹光砚身上肥皂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当医生的不习惯喷香水，可他身上还是香香的......不对。蒲一永像是被雷劈中似的浑身一颤。我他妈的在想什么啊！蒲一永猛地推了一把曹光砚，自己也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磕磕巴巴地说：“那什么......就、我，你可以滚去上班了！”

  

曹光砚莫名其妙地皱眉，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蒲一永从身后拉住背包带。他被拉了个踉跄，没好气地回过头，嗔怒道：“干嘛啦。”

  

“喏。”蒲一永把揣了一路的便当递给他，“早餐。我......你爸让我给你的。”笑话，蒲一永当然不会告诉曹光砚自己听信那只白痴猫的谗言，说什么感情升温的话红线也能更快积蓄力量去找到命定的宿主这样的屁话。当然他更不会听陈楮英的恋爱法则三百条。

  

死都不会！

  

    

TBC  

写长了，但是有头脑和不高兴这个组合真的好可爱=D

  

上一棒@eazinlarsyang 

*非典型无限流，时间循环

*年下，气象研究员🐶×海洋生物学家🍑

*he，2.1w

  

———我是分割线———

  

·前引·

“我选择……消除所有记忆。”

“好的，收到。”

纸条从扭蛋的裂隙里应声而落，年岁稍小一点的男孩好奇地拾起，蓝色的字体工整地写着：“欢迎来到时间循环的平行时空，在这个时空里，你们的身份是气象研究员与海洋生物学家，你们的任务是寻找这世上最难解答的问题的答案——祝二位旅途愉快。”

·

01.

再次睁眼时他在一片蔚蓝中醒来，舷窗外明媚的蓝天和蓝色大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这样的蓝色他暌违已久却也再熟悉不过。

这蔚蓝海域让他有一些恍若隔世的错觉，上一次出海是什么时候，黄子弘凡有些回忆不起来了，但他能肯定的是自己昨天入睡的地方一定不是这间狭窄的上下铺船舱。这样的环境他虽然熟悉，但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到这里了。

昨天睡觉之前在干什么？为什么醒来会在这里？黄子弘凡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脑袋从下铺床下来，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没有记错，昨晚他收拾行李到了很晚，定好了第二天八点的闹钟，预备着去机场——他今天就要离开这座沿海城市，回到自己熟悉的内陆生活。

正想着，枕头边的闹钟就响了起来，黄子弘凡抓过来摁灭，时间不偏不差正好是早上八点。他把手机放回兜里，准备出去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船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人端了个盘子，人未到声先至，那声音带着笑意，说，“起床吃早饭了黄子，等下放凉了。”

黄子弘凡闻声一怔。

他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已经许久未见的眼睛。

——郭文韬？

这双眼睛黄子弘凡太过于熟稔，甚至超过了对舷窗外蓝色大海的熟悉，他不可能认错人，更何况在大海上遇见郭文韬的概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在陆地上更大。但刚醒过来就面对的一切对黄子弘凡的冲击太大，他说不上来在这里醒来和与郭文韬重逢比起来哪个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的状况就是两件不可思议的事同时发生了，他一向以机灵著称的脑袋也有些转不动。郭文韬见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立在原地傻掉了，笑着嗔怪了句，“都给你带饭了，快接着呀，等着我喂你吗？”

“哦……”黄子弘凡醒过神来，从郭文韬手里接过那一盘鸡蛋小菜和面点，清淡简单的菜色，和他之前那么多次出海时吃过的所有配餐一样平平无奇。郭文韬给他送了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扭头就在他刚刚醒过来的那张床上坐了下来，从上铺的床上摸出来个笔记本电脑，在腿上打开，十指翻飞着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黄子弘凡接了早饭也没有要吃饭的心情，比起填饱肚子他更想弄懂自己现在到底在经历什么，尤其是为什么郭文韬此刻还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是已经……

“诶，你真的是郭文韬吗？”黄子弘凡斟酌措辞了良久，还是觉得直接问别人“你不是死了吗”也太过于不礼貌，所以换了个提问方式。床上坐着敲键盘的人闻言手指都不带停顿，头也不抬地回怼说，“我不是。”

“啊？”

“我不是郭文韬，刚给你带早饭的是海螺姑娘，行了吧。”郭文韬仰头瞥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地说。

“你真不是啊？”黄子弘凡凑过来想仔细打量他的脸，“诶我说真的呢，这对我很重要……”

郭文韬抬手把他伸过来准备摸脸的爪子打掉，说，“你睡糊涂了吧？在这梦游呢？”

黄子弘凡把那句话到嘴边的“你不是死了吗”再一次努力吞了下去，改口问道，“那我们现在在哪里？”

“西经175°8'，南纬5°32'附近，南太平洋。”郭文韬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一觉醒来失忆了吗？”他说着，伸手去试探黄子弘凡的额头。

黄子弘凡当然没有烧糊涂，他现在清醒得很，并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他摸出手机，和屏幕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日期大眼瞪小眼，瞪完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现在应该是摊上大事了——他一觉睡醒，来到了两个月前一条即将遇上海难的科考船上。

·

“不管你信不信，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一早上大脑的飞速运转下来，黄子弘凡还是感到饿了，风卷残云地把那盘快凉掉的早餐吃下去，一边吃一边跟郭文韬解释自己遇到的诡异状况。

郭文韬不出意料选择的是“不相信”，他皱着眉头理了理黄子弘凡的思路，说，“你的意思是，这艘船会在明晚出事，你从来没有上过这船，你在岸上，两个月后得知了船失联的消息，然后你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我真的从来没有上过这条船。”黄子弘凡说，他踌躇了一下，补充道，“这条船从南海出发的时候，我刚好从研究所辞职，如果那时候我不辞职，这一趟科考任务，参加的人确实是我。”

“你已经辞职了？”这下大脑转不过来的人变成了郭文韬，他说，“可是在我这里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你和我一起从南海上船出发，然后我俩被分到同一间船舱，你说你是带着研究任务来的，你没有辞职。”

黄子弘凡听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把最后一口鸡蛋咽下去，说，“如果真的有平行时空，文韬，以你的聪明才智，你觉得我们这个时空的船会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郭文韬说，“这件事太奇怪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这艘船？或许我们能找到一些破局的线索。”

·

02.

黄子弘凡昨晚收拾行李搬家并不是心血来潮，从研究所辞职也不是，准确地说当年决定到海洋研究所工作，决定来这个沿海城市生活，才是他的心血来潮。

这个故事要讲起来就说来话长了，黄子弘凡现在也过了逢人就讲故事的年纪了，很多事情与其说给理解不了的人听，不如埋在心里融化腐烂。如果真的要讲起来，前面一大堆都可以不再赘述，从哪里开始呢，从两周前再一次和老同学齐思钧相遇开始吧。

与其说是老同学，不如说是郭文韬的老同学，他俩都比黄子弘凡大几个年级，机缘巧合下三个人都混的熟悉了。众所周知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突然找上门，不是借钱就是发结婚请柬，齐思钧看着不像前者，也不太像后者，所以当他找到黄子弘凡时，这个小几岁的学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齐思钧看起来很犹豫，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在黄子弘凡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说出了实情。但黄子弘凡后来觉得，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当场赶齐思钧走人，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他与其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也不想——

“文韬那条船失联了。”齐思钧说。

“在哪里？”

“南太平洋。”齐思钧顿了顿，“已经失联两个月了，我们联系过印尼和澳大利亚的海上救援寻求帮助，但是现在还无果。”

黄子弘凡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站起来推门而出的冲动，他找回一些仅存的理智，问，“失踪地点的坐标有吗？”

齐思钧报了一串数字，他埋头略微一回忆，大概明白了那艘船会遇上什么。

“热带气旋①还是暗礁？”

“不确定。”齐思钧说，“那一带暗礁很多，气旋的话，你应该比我了解，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做不了推断。船失联得很蹊跷，连一点求救信号都没发出来，就无声无息地没了。不过在船失联的时候，有记录显示船上拨出过一个没被接通的卫星电话，要查到是谁打给谁的还需要一些技术手段，目前还没有进展。”

黄子弘凡埋头沉默了，话题来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领域，他自然理解气旋和暗礁这看似轻飘飘的两个词语背后意味着什么。齐思钧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小勺子，试探着问，“你……你和文韬还有联系吗？”

“很久不联系了，但还是很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黄子弘凡说着站起身，想了想，又说，“对了小齐哥，我前不久从研究所辞职了，估计很快就要搬家回成都了，有时间我们再吃个饭吧，就当是给我饯别了。”

他言罢拿起手机出了门，桌上齐思钧点的那两杯拿铁已经凉透了，但都没被喝掉一口，一杯的拉花被搅得乱七八糟，另一杯完全没动——那颗爱心拉花冰冷地对着齐思钧，他长叹了一口气。

·

黄子弘凡发现这条船上的一切都正常无比，正常到，令他有点恐惧。

这场景太过于真实，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现在并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世界。也正是因为如此，太过于正常的场景和现在荒谬的时空交错重叠在一起，就构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情景。

这样的工作环境黄子弘凡轻车熟路到像回自己的家。他本科就学大气科学，后来深造，分小专业时几个领域的导师都抛来橄榄枝，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三斟酌，最后还是选择了海洋气象。

黄子弘凡后来每次晕船的时候都会想起这次奋不顾身的决定，真要论，他个人其实更喜欢高原和沙漠，选海洋没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现在站在他面前这个男人——

“你有想起一点什么吗？”郭文韬问他。

“我应该想起什么吗？”黄子弘凡挠挠头，笑说，“想起我还在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蹭你的项目出海，然后晕船吐了个昏天黑地吗？”

“我意思是你真的不记得这条船上发生的事了吗？”

黄子弘凡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热带的阳光毒辣，郭文韬带他在甲板上转了一圈，两个人被晒得受不了，又回了船舱内。郭文韬拉他到船上设置的实验室，翻出地图拿了纸笔，说，“你既然知道明天晚上船会失联，那船失联前最后的坐标你有吗？”

“10°28'S，165°12'W。”黄子弘凡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这串他已经熟稔到倒背如流的数字，他伸手在郭文韬铺开的地图上点住了一个位置，说，“我和小齐哥之前分析的时候，我们不确定到底是撞上了暗礁还是遇到了台风。我后来查过这条船失联前后几天的卫星云图，这一带确实有气旋形成，但这不足以证明船出事的原因就是气旋。虽然它形成时是个强台风，但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等它运动到能和这条船相遇的位置，风力已经不足九级了。”

“不足九级的风，确实没办法对这艘船造成毁灭性伤害。所以是暗礁吗？这一带确实也有很多暗礁。”郭文韬沉思着，说，“在你本来的时空里，我们这艘船失联前有发出什么求救信号吗？”

“奇怪的点就在这里，按理说就算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情况，利用卫星发个求救信号的时间总还是有。但这艘船就是没有，一个求救信号也没有，直接无声无息地失联了。”黄子弘凡回忆道，“但这艘船上拨出过一个卫星电话，可是那个电话没有接通。”

“电话？谁打给谁的？”郭文韬突然有了点兴趣。

黄子弘凡摇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船失联的原因——文韬，你说我们说服团队改变航线的概率大吗？”

“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船真的会失联，以这个为理由让大家改航线，你只会被建议去和心理医生聊聊天。”郭文韬心绪有些混乱，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乱七八糟的线。

“那我们提前准备好逃生船呢？”黄子弘凡说着，下一秒自己又否定了，他说，“不对那这样也只能活下来一部分人，这条船上的人还是不能全部存活。”

“你可以试试让他们改变航向。”郭文韬权衡之后说，“虽然我觉得成功概率很低，这艘船上的队伍组成比较复杂，涉及了生物、气象、地质、矿产等很多个领域，出发前半年就定好了航线，大家都有各自的任务。”

“概率再低还是要试一试吧。”黄子弘凡无奈地笑笑说，“总不能就这么等死——领队是谁？我去和他聊聊。”

·

03.

郭文韬在他们学校一直小有名气，黄子弘凡刚进大学的时候他读研究生，当助教。导师开了门公共选修课讲濒危海洋生物，郭文韬便每节课都带着电脑去坐在第一排帮忙考勤和打杂。

他和黄子弘凡也就是在这门课上认识的，刚上大学没多久的小孩分辨不出助教和同学，第一节课踩着铃声冲进来时只剩了前排有座位。他想在郭文韬旁边坐下，压低声音问他，“同学，你旁边没人吧？”

郭文韬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没有。”

这一抬头倒是把黄子弘凡看懵了，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对上了郭文韬那双深邃清冷的眼睛，脱口而出一句，“你好帅啊……”

被莫名其妙地夸了的人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郭文韬惊讶于他的直白，不知道怎么回应。黄子弘凡在他旁边坐下，背包塞进抽屉里，手怎么放都不自在，一整节课如坐针毡。

快下课的时候他终于递过来一张纸条问郭文韬要微信，借口拙劣到令郭文韬发笑，那张纸条上年轻的男大学生的字迹写着，“加个好友吧，以后我们可以互相帮着点到（＾ｖ＾）”

郭文韬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把纸条放进兜里，在黄子弘凡难以置信的眼神里站起身走上讲台，抖了抖手里的名单说，“现在点名。”

·

船上的生活枯燥，科考出海的时间从三四个月到七八个月不等，小半年的时光都在汪洋大海上度过，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待出心理问题的也不稀奇。

显然黄子弘凡现在就被当成了其中之一。这次科考的总领队姓张，搞海洋地质勘探，黄子弘凡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彼此印象都不错，但是——

“小黄啊，年轻人在海上漂太久了，想家，想上岸，我们都是理解的嘛。”张领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觉得压力太大了，手上的工作可以暂时放一放，跟心理队医聊一聊——我们这一次出海是配备了的。”

“我心理没有问题。”黄子弘凡笃定地说，“这艘船真的会在明天失联，失联的坐标是10°28'S，165°12'W。”

“那失联的原因呢？”领队问。

“尚不清楚。”黄子弘凡选择把自己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他说，“有遇到热带气旋和暗礁的两种可能性，但是证据太少，我排除不了。”

黄子弘凡说话的时候领队一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看向他，他话音刚落，领队捏了捏蹙起的眉头，问，“小黄，你有这症状多久了？”

郭文韬早就料到了黄子弘凡会吃闭门羹，也料到了他会被建议到队医那里去聊聊，一通折腾下来天都擦黑了，队医也给不出什么办法，只说应该是压力太大了，让他先放放手里的活。

吃晚饭的时候郭文韬又揣着纸笔和海图过来找他，餐厅里的人都走空了二人还在纸上你一笔我一笔的打草稿，黄子弘凡推翻了自己最先提出来的热带气旋，郭文韬又查了一下午的资料证明那个位置没有危险的暗礁。但失联总要有个原因，那目前还剩的方向，多半就是人为了。

“被海盗劫持吗？科考船一穷二白，不劫货船劫我们干嘛？”黄子弘凡摇摇头说，“国际因素？也不太像，难道船上有什么不能让我们带回国的秘密吗？”

“都不太像。”郭文韬说，“也不太像船上的人自己动的手，操作室里永远不会只留一个海员操作，就算是谁想报复我们，也没有作案的机会。”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觉得还是要从自然因素上找原因，一定还有我们没考虑到的东西。”

黄子弘凡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今天睁眼见到郭文韬之前，他们已经快三年未见也没有联系了，有一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现在不是提出来的场合。

于是他想了想，问，“文韬，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一切真的是我的幻觉呢？”

“我是相信我自己。”郭文韬的眼色有一秒的变化，他补充道，“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不是一个会一觉醒来说胡话的人，所以你说的话是有真实性的。”

“仅此而已吗？”他的语气有些低落。

“嗯……”郭文韬顾左右而言他，收了纸笔放进衣兜里，说，“时候也不早了，餐厅该关门了，我们走吧。”

·

04.

他这一觉是自然醒，大海的波涛摇晃，熟睡时就像回到了儿时的摇篮，黄子弘凡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安眠。醒来时上铺的人已经不见了，黄子弘凡的枕头边压着一张纸条，郭文韬清秀的字迹写着，“睡醒后来实验室找我。”

他一边抓着凌乱的头发一边敲实验室的门，手上抱着白大褂的郭文韬打开门，笑着打趣他，“我还在想，再晚一点就可以让你直接来餐厅找我了。”

他条件反射地接过郭文韬手里的白大褂，帮他挂起来，郭文韬转身去收拾桌上的小笔记本揣进兜里。黄子弘凡解释道，“我明明设置了闹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也没有听见。”

“所以你也错过了一件大事。”郭文韬说，“在你不知道做到第几个梦的时候，我被叫去开会了。”

“开会是什么大事吗？”黄子弘凡不解。

“他们要改航向。”郭文韬顿了顿，“但是情况和我们设想的不太一样——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

黄子弘凡已经对着两张图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看背影确实像在发呆，他把卫星云图和航道重合，发现新的航道在今晚依旧会到达10°28'S，165°12'W的坐标，只是已经避开了热带气旋的运动轨迹。

哪里出了问题呢——难道说在自己本来的那个时空里，科考船失联的地点已经是改变过的航线吗？那改航向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今天早上跟我们开会说的是，从云图判断，旧的航线会遇上热带气旋，不安全，所以临时决定避开它。”郭文韬跟他解释道，“我和你第一反应一样，都以为逃过了一劫，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所以出事的原因不是气旋，是——”黄子弘凡恍然大悟的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为了躲避气旋。”郭文韬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如果船会在那个坐标位置失联是既定事实，那么失联的原因应该是为了躲避气旋，而遇上了一些别的东西。”

再一次去敲领队的门时黄子弘凡自己都觉得他像神经病，昨天信誓旦旦地说要改航向的人是他，今天说要改回去的人也是他，他在等待门开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措辞，思考着怎么表达才能不那么像个神经病。

思考的结果就是实话实说，黄子弘凡自认为心理素质已经足够好，换一个人被扔到一条在公海上航行即将失联的船上，极有可能已经闹得哭天抢地要下船了，他居然还能冷静理智地去分析形势——想到这里，门开了，张领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小黄？你找我？进来说吧。”

黄子弘凡是抱着电脑来的，他坐下把电脑打开，调出方才已经快盯出个洞来的海图和卫星云图，说，“张领队，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这艘船失联的坐标吗？”

领队显然没把他昨天有些疯疯傻傻的话放在心上，一脸茫然，黄子弘凡在海图上点了个坐标，说，“10°28'S，165°12'W，这是这艘船最后的位置，也是按照我们现在这个速度和方向行驶，今天晚上23点左右将会达到的位置。”

“你想表达什么？”他有些听不懂眼前的年轻人在发什么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张队，我昨天报出这个坐标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决定要改变航向吧？也就是说当我第一次提出这条船会失联的时候，本来我们不会到达这个坐标，但是今天我们改变了航向，就确实会到达这个坐标，那么我所说的失联也同样会发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他不出所料地又被当作了心理出了问题在这里宣泄情绪，领队事务繁忙，三言两语把黄子弘凡打发了出去。黄子弘凡拉开门时看见郭文韬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像是思考着什么问题，他打了个响指，问，“你也来找张队吗？我是没辙了，沟通不了，他根本不信我说的话。”

“我不是来找他的。”郭文韬说，“我来接你，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他把黄子弘凡领到甲板上，明媚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他递给黄子弘凡一个望远镜，说，“八点钟方向，目测25海里的位置，你看看是什么。”

“风暴！”黄子弘凡接过望远镜，看清后发出了一声惊呼。

“但它移动的方向好像不是朝我们这边。”郭文韬把电脑上的云图递给他看，挠挠头说，“我不太懂你们专业的内容，但在这张图上它的方向很明显是朝北走的——除非它突然来个180°的大转弯。”

“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那只能下辈子再积德行善了。”黄子弘凡苦笑着说。

他把望远镜还给郭文韬，郭文韬没接，他笑说，“别急，你往两点钟方向看，有惊喜。”

黄子弘凡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依旧听话照做，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群争相跃出海面的动物，距离太遥远，黄子弘凡看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他惊讶地问郭文韬，“是海豚吗？”

“和海豚属于同一个科，是虎鲸。”郭文韬回答，“成群的虎鲸跃出海面的场景不多见，这可能是他们的游戏，也有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他从黄子弘凡手里接过望远镜，补充道，“方才你去找领队的时候，这群虎鲸就出现了，而且离我们这条船的距离更近，用肉眼都可以观察到它们的活动。虎鲸跳出水面的动机迄今为止学界依旧有争议，但我总觉得，今天这群虎鲸，是想给我们传递一些信息。虎鲸是很聪明的生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比我们更了解大海。”

郭文韬把手机摸出来点开一个录音文件，播放给黄子弘凡听，录音里是一段类似于鲸类的歌声，他解释道，“这是我一年前在南极遇到的虎鲸，一头落单的雌性虎鲸，在我们快靠岸时追着船唱了一路的歌，后来靠岸了我们才发现它是想让我们救助它搁浅的幼崽。”

“后来呢？”黄子弘凡好奇地追问。

“后来我们跟着它的指引把幼崽放归了大海，离开南极洲的时候这头虎鲸又出现了，带着它的幼崽，就在我们的船边做这样跳跃的动作——跟现在这群虎鲸一样。”郭文韬说，“所以今天看到这群虎鲸，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万物有灵啊……”黄子弘凡感叹道。

郭文韬点点头，说，“是啊，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人类来到大海上实在是太渺小又不自量力了，它们才是这片蔚蓝的主人，我们对大海的了解，也许远不及这些海洋动物。”

“文韬，有个问题我想问你。”黄子弘凡说，“如果能平安靠岸，下船后你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回家撸我的猫。”郭文韬笑着说，“不过我一走就是大半年，它们认不认识我都难说，跟海豚比起来，那俩小东西笨多了——你呢？你下船后会干什么？”

“我想对一个人说喜欢你。”黄子弘凡说，“如果真的能下船的话。”

·

05.

再一次醒来时黄子弘凡感觉自己昨晚做了一个真实无比的噩梦，梦里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他乘坐的这条船变成了海上漂浮的孤岛，在疾风骤雨中岌岌可危，船上的警报声发出刺耳的蜂鸣。然后孕育着滚雷的浓厚云层中突然有一道暗红色的光芒降落，那光芒飘忽不定，轨迹毫无规律，不像是寻常的线形闪电，更像是——

“球状闪电②！”

黄子弘凡惊呼着从床上坐起来，手机显示的时间提示他又回到了船失联的这一天，浑身的酸痛和冰冷，像被重重地扔进大海一样的感觉提醒他刚才那个噩梦在昨夜真实地发生过。那一道暗红色的球状闪电像一个幽灵，在他的眼前悬停了下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像在低语，随即就以肉眼已经难以分辨的速度，转头向控制室飞去……

他醒来发现枕头边已经没有了郭文韬留的纸条，但直觉告诉他郭文韬现在应该还在实验室里。冲过去推开实验室的门，郭文韬正在脱白大褂，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你找我吗？”郭文韬很疑惑这个研究气象的后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生物实验室里，黄子弘凡点点头，从他手上接过白大褂帮他挂好，把气喘匀，说，“你今早上去开会了是吧？”

“嗯？”郭文韬不明所以。

“开会通知各组负责人，今天突然改变了航向，为了避开一个热带气旋，对吗？”黄子弘凡说，“改变后的航线会在今晚23点经过10°28'S，165°12'W，然后我们会遇上一次强降雨——重点是这次强降雨伴随着闪电，球状闪电，它攻击了我们的总控室，造成了海难。”

郭文韬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很难接受，但是文韬，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这条即将失事的科考船上醒来。不管你相信与否，在我本来的那个时空里，我因为辞职错过了这次考察任务，于是两个月之后从齐思钧那里知道了这条船失联的消息，一觉醒来后就来到这条船上。”黄子弘凡努力地用正常人能听明白的思路解释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入局，也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次机会来扭转这条船和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但是我现在要做的绝不是坐以待毙。”

他看郭文韬迟迟没有反应，像是在努力的吸收和消化他刚刚那段话里爆炸的信息量，于是又补充道，“在上一个循环里，你跟我讲述了某一次在南极洲救助一只搁浅的虎鲸幼崽的故事，你的手机里有一段一年前的录音，是虎鲸妈妈的歌声，它用这样的方式指引你们去救助它的幼崽——我说的对吗？”

郭文韬霎时瞪大了双眼，他知道自己和黄子弘凡重逢的时间并不长，也没有聊到过这个话题，黄子弘凡更不可能听过他手机里这一段连命名都没有，只有自己知道是什么的录音。郭文韬收拾笔记本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黄子弘凡，说，“所以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呢？”

·

地图再一次在两个人面前铺开，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当年黄子弘凡第一次出海，项目的总负责人是郭文韬的导师，他的团队主持了这次海洋气象学与海洋生物学合作的科考，郭文韬带着地图找到黄子弘凡，跟他讲解航行的线路和考察的重点。

虽然现在的电子地图软件层出不穷，功能也强大，但郭文韬还是喜欢纸质的地图海图，他自己有一张珍藏的地图，每一次出海的航线都会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笔仔细地描绘在图上。眼前这个小孩是土生土长的内陆人，虽然学着海洋相关的专业，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到公海上航行过，郭文韬的描述让他双眼放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去大海上乘风破浪了。

郭文韬笑吟吟地提醒他，“公海上很无聊哦小朋友，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每天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无所谓。”黄子弘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再无聊也还有你和小齐哥陪我……”

后来郭文韬的导师退了休，齐思钧转行做了科教节目的编导，郭文韬还一直驻守在他热爱的大海上，拒绝了高校抛来的橄榄枝。被他称作“小朋友”的男孩也长成了男人，他选择到海洋研究所工作，只有他和郭文韬一样，想离大海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黄子弘凡晕船这件事，就连郭文韬也是在出海顺利结束的庆功宴上听他酒后吐真言才知道的，这小孩隐藏得太好，从没在他们的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适。那时候适逢黄子弘凡要选择深造的专业方向，郭文韬拦住了要当机立断直接选海洋气象的小孩，说，“选方向是决定你未来一辈子工作对象的事，不要这么草率地决定，我觉得你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或许你能找到更喜欢的。”

“那你呢？你学生物，为什么选海洋？”黄子弘凡问他。

“不知道。”提起大海时郭文韬的脸上总是会浮现出微笑，他说，“也许是捡起第一片贝壳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这片蓝色吧，喜欢不需要理由，喜欢很难明说。”

那我也是这样的——黄子弘凡心想，你喜欢大海不需要理由，我喜欢你也是，在你抬头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你的眼睛。但是现在郭文韬却想劝他走，他不会接受。

但郭文韬的建议他还是听取了，为期一年的gap被出海占据了一半之后，他还给自己剩个了六个月的时间，这六个月的时间他都没再去找郭文韬，郭文韬短暂地休整之后又漂去了哪一片海域，他不知道。在这六个月里他听了郭文韬的建议，走过了很多地方，看过了青藏高原的连绵雪山和高山湖泊，也看过了塔克拉玛干的满天狂沙。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想着要给郭文韬带点什么回去，于是行囊越装越满：遍布孔隙的黑色火山石、已经风干的胡杨树枯枝、张牙舞爪的红色大海星……还有一瓶白色的沙砾。

那瓶白色沙砾是他在内蒙的某片沙漠中带回来的，那片沙漠很神秘，传说中它会移动，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又会在第二天出现。黄子弘凡不学地质，也不想去搞明白这传说的真实性，他只是想把这神奇的白色沙砾带给郭文韬看看，仅此而已。

于是郭文韬结束科考和他汇合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的场景，黄子弘凡从天南海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堆了满桌，小孩眉飞色舞地解释着每一样物件的来历，郭文韬被那个白色的沙漏吸引了眼光。

“巴丹吉林，一个离海洋三千公里的地方。”黄子弘凡解释道，“那里有一片纯净的白色沙漠，我装了一瓶沙子回来，灌了这个沙漏，每漏一次的时间是七分钟。”

“谢谢。”郭文韬收下那一大堆东西，心中感叹他小狗一样什么新奇玩意儿都往家里叼的习惯，他想了想问，“所以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黄子弘凡笑着说，“我还是想选海洋。”

·

06.

这一次找到领队申请改变航向的人变成了郭文韬，黄子弘凡自知虽然能说会道，但是在海洋上他的话绝对没有郭文韬有说服力。他在领队的门外等得百无聊赖，门终于开了，郭文韬叹着气走了出来。

“张队特别难沟通对吧？”黄子弘凡迎了上去，关心地问，“上一个循环我被他拒绝了两次，还被质疑了精神状态，被建议去和心理队医聊天，他是不是也让你去看队医。”

“他答应了。”郭文韬说，“我叹气是因为——好累啊，说这么多话好累啊。”

黄子弘凡一双眼睛瞪圆了，他不敢相信，眨了眨眼，问，“你用的什么办法让他同意改航向？”

“就……实话实说啊，告诉他今晚我们有几率遇到闪电，威胁航行安全。他自己把云图调出来看了看，又找了几个气象研究员分析，最后大家都认为在排除不了这个风险的情况下，还是改航向最保险。”

“就没了？”黄子弘凡还是不敢相信。

郭文韬笑着摇头，说，“是啊，没了。”他翻开随身抱着的笔记本电脑给黄子弘凡看修改之后的航向，说，“这一次不会再经过你说的10°28'S，165°12'W这个坐标了，今晚你睡一觉，也许醒来就回到你本来的那个时空了。”

真这么简单吗？——一切来得太顺利了黄子弘凡又不敢相信，但现在除了等待他也无事可做，他突然想起点什么，拉着郭文韬急匆匆地上了甲板，从同事那里借了个望远镜递给他。

“快看两点钟方向，等下方向变了就看不见了。”他说，“是你熟悉的东西。”

“虎鲸……”郭文韬从望远镜里分辨出那一群活泼的生物，他说，“虎鲸成群地跃出水面并不多见，他们应该是在做游戏或是传递某种信息。”

“在上一个循环里你也这样跟我说。”黄子弘凡笑笑，“然后你就跟我讲了你在南极救助虎鲸幼崽的故事，你说虎鲸比我们更了解大海，这一群虎鲸应该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郭文韬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笑说，“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那我说什么？”

“上一个循环里我问过你如果能下船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你说是想撸你的猫。”黄子弘凡说，“文韬，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问。如果这一次不能下船，你最遗憾没有做的事又是什么呢？”

“这两个问题难道不一样吗？”郭文韬笑着看着他，“最想做的事，没做就会遗憾呀。”

“不一样。”黄子弘凡否认，“最想做的事属于当下和未来，但遗憾也许来自过去，譬如你在出发前可能没有好好地抱一抱你的小猫，所以你当下很想再撸撸它，这是当下你能够完成的。但是遗憾属于过去，可能在某一个时间点你有一句话没有说，后来就再也无法说了。”

“这样吗……”郭文韬陷入了深思，他想了想说，“可能我曾经有过遗憾吧，不过现在没有了。”

“遗憾释怀了吗？”黄子弘凡笑着说，“真好，多希望我的遗憾也能释怀啊。”

郭文韬不知道怎么接他的长吁短叹，他把望远镜又举起来，船改变了方向，但是那群虎鲸依旧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像是本来就决定好了要远远地追随这艘船一样。郭文韬看着觉得有趣，在随身带着的小笔记本里记录下了这一物种神奇的举动。

他转过头问黄子弘凡，“黄子，你说，如果这群虎鲸真的是有信息要传递给我们的话，他们想对我们说什么呢？”

……

这一夜暴风雨如期来临，黄子弘凡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航线，但这场雨还是追了过来，这从他所掌握的科学知识上完全无法解释，但从他第一次睁眼在这艘船上醒来开始，发生的事情就都解释不了了。

郭文韬睡眠一向浅，但此时外面的动静却没有把他惊醒，黄子弘凡独自跑出去看，虽然他大概能够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总还是想亲眼见证。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甲板上最冷静的人，天空中那道暗红色的闪电降落时他没有丝毫的惊讶。球状闪电在他的眼前停住，风雨中他能听见闪电燃烧的噼啪作响的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下一秒闪电就飞走了，随即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黄子弘凡再一次睁眼，在一片蔚蓝中醒来。

手机的时间显示他又回到了科考船失事的这一天，黄子弘凡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把手机收回兜里坐起身，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站着神情复杂的郭文韬，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

他径直走进来，踌躇着对黄子弘凡说，“可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很难相信，但它真实地发生了……”

“我知道。”黄子弘凡打断他，“你也被卷入了时间循环，对吗？” 

郭文韬瞬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黄子弘凡无奈地摊开双手摇摇头说，“但我隐约能猜到你为什么会被卷进来，因为上一次循环里找领队谈判的人是你，你改变了这条船的航向。虽然最后还是不能避免海难的发生，但你已经影响了故事的走向，所以你也被卷进了这个循环里。”

郭文韬把电脑打开，在下铺床上坐下，给黄子弘凡看刚才开会讨论出来的新航向，黄子弘凡低头扫了一眼，和前几次循环并没有不同。

“所以我们怎么办？还是我去找领队吗？”郭文韬很少有现在这样毫无头绪地向他人求助的时候，他皱起的眉尖看得黄子弘凡心软。在他以往的记忆里，只有自己求助于郭文韬，眨巴着眼睛问他“怎么办”的时候，如今身份陡然来了个颠倒，黄子弘凡一时间不习惯。

他想了想说，“文韬，我觉得可能前几次我们的方向错了——不是船的方向，是我们思考的方向，前几次我们一直把重点放在怎么调转船的航向让它避开风暴和闪电，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海难本身无法避免，但是有一些条件我们还没有达成，所以会被困在这个循环里，类似于……”

“类似于打游戏卡关。”郭文韬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他一下子就理解了黄子弘凡想表达的意思，他说，“还没有达到通关条件，所以会被困在这个关卡里，我懂。那么通关条件是什么呢？来理一理思路吧——”

·

07.

郭文韬被卷入循环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上一个循环里改变了船的航向，但是自己被卷进这整个事件里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么多天的时间过去，黄子弘凡还是没有想明白。要理清这一切，也许还是要回到和齐思钧重逢的那一天。

那天他从齐思钧那里得知了这艘科考船失联的消息，虽然在他的小齐哥面前黄子弘凡强装着像个无事人一样，他和郭文韬明面上也就是关系稍微好一点的校友而已，但只有黄子弘凡自己才知道他对郭文韬的那些心思。那些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生长，绝对不能被其他世人知晓的心思。

告别了齐思钧之后黄子弘凡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郭文韬的样子与声音，他根本不敢入眠。过了几天他开了安眠药来服用，强制自己睡去，一做梦就是汪洋大海里漂浮的小船。

齐思钧不知道从哪个共同好友那里听说了他现在不太好的状况，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黄子弘凡。黄子弘凡自己说和郭文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也许就让郭文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也挺好，总好过现在这样抓心挠肺——齐思钧愧疚到无地自容，思来想去又把黄子弘凡约了出来，介绍了个心理医生给他。

黄子弘凡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心病需要心药医，他的心药早就消亡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了，如今这世上再无一人能渡他到彼岸。黄子弘凡并不是耿耿于怀一场海难就夺走了郭文韬，他最遗憾的是这艘船上本来应该有自己。

这个科考项目正在洽谈的时候黄子弘凡也正好在辞职，当年选择海洋气象专业学习，后来又到海洋研究所工作，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都是郭文韬。从那个跟在郭文韬身后的小孩到能与他并肩同行的研究员，黄子弘凡花了好多年的时间站到他的身边，但他也发现了，郭文韬这个人比他热爱的大海更加神秘，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就算是不断地靠近，他也永远无法读懂郭文韬的心。

“郭文韬啊，就像大海上的一阵风，他吹拂到你脸上的时候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瞬间，可是谁能抓住一阵风呢？他的去留哪里是我能决定的。”

离开这座沿海城市之前，黄子弘凡找来了他在这座城市里认识时间最长的朋友——齐思钧来为自己饯别，齐思钧以为他是受了郭文韬那件事的刺激才要搬回内陆，一顿饭也不敢多提多问，直到黄子弘凡自己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起，“如果我不那么快辞职，我就能也跟着那条船出海了”的时候，齐思钧才逐渐意识到前些日子他的反常究竟是为了什么。

捡回来一条命的劫后余生，正常人应该开心才是，绝不可能有眼前这样哭得红了眼睛的，齐思钧不做声色，安静地听他往下说。面前的年轻人哽咽了，他说，“如果那时候我在他的身边就好了，至少我可以对他说出那句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齐思钧叹了口气，安慰道，“你还年轻，你应该有很宽广的人生，文韬不会愿意看见你和他一起在那场海难中丧命的。”

黄子弘凡不做声，把杯子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了。

齐思钧倒是滴酒未沾——再怎么借酒浇愁也总得有个人清醒，大家都是成年人，放纵情绪也放纵不到烂醉街头的地步。他把喝得乱七八糟的黄子弘凡送回家，送到门口了，年轻人依旧没想起这是自己的家门。

“可是我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小齐哥，我好想再见郭文韬一面……”他赖在齐思钧的肩头不肯撒手，被人手脚并用缠住的年长者轻轻叹了口气，在黄子弘凡的衣兜里掏出钥匙开门。他把醉得已经不省人事的年轻人安置在沙发上，说，“我们都想再见他，但他不会再回来了。”

齐思钧蹲下来，像个温柔的长辈一样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安慰道，“黄子，生活还是要过下去，他一定希望你好好地继续生活，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知道，但我释怀不了。”年轻人呜咽着说，“小齐哥，我明天就回成都了，可能这里的一切，大海上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场梦吧。”

齐思钧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他说，“你能当做是一场梦也挺好，梦醒之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回成都之后好好生活，安顿好了记得邀请我过来看看。”

“好。”黄子弘凡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微笑说。

是啊，黄子弘凡宁愿从遇见郭文韬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在做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至少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还有这个人的身影，总好过梦醒之后他只能面对独自一人的未来，原来世上已无他。

他撑不住酒劲，在自己家的沙发上沉沉睡去，睡前他隐约感觉到齐思钧还在贴心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替他擦脸，这个年长几岁的哥哥蹲下来端详着年轻人带着泪痕的睡颜，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如果早一点说……你知道吗，文韬在失联前的最后一个卫星电话，是打给你的。”

齐思钧以为已经睡着了年轻人突然闭着眼笑了，不知是梦呓还是真的在答他的话，他喃喃地说，“如果可以和他一起上那条船就好了。”

“傻子。”齐思钧叹了口气，轻轻地带上了他家的门。

·

宿醉醒来的头痛感在第一次循环之后就逐渐消弭了，黄子弘凡也开始依稀记起那天喝多之后拉着齐思钧说的那些真心话与胡话参半的语言，那天最后到底喝了多少？他有些记不清了，记忆碎片里那些散落一地的酒瓶告诉他，那天他绝对醉得不轻，是谁送他回家的呢？想必也是小齐哥吧。

想到这里黄子弘凡又回忆起自己呢喃的“好想再见他一面”，这是他被卷入这场循环的原因吗？上帝听见了这句话，现在来满足他的心愿了吗？黄子弘凡总觉得好像找对了方向，但肯定还有一些东西被他忽略掉了。

他把回忆到的一切都对郭文韬和盘托出，唯独保留了自己酒后的那些肉麻话，但他略去的正好是这个故事的重点，于是郭文韬听得不明就里，反问他，“意思就是你要搬家了，叫老齐来喝酒，你喝多了老齐送你回家，等你一睁眼就在船上了？——这不还是没逻辑没道理吗？”

“唔……也不全是。”黄子弘凡挤牙膏似的又交代出一点东西，他说，“搬家是因为我辞职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在那待下去了，所以决定要回成都。在我原本的时间线里，如果我没有辞职，参与这一次科考任务的人，有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触发循环的关键是辞职和搬家？”郭文韬皱起了眉头，“这个推论会不会太无厘头了点？”

·

08.

两人讨论到夜幕降临也没讨论出任何结果，郭文韬在草稿纸上列出了他们能够想到的触发循环的所有原因，一一写出了他们猜测的“通关条件”。黄子弘凡埋头一看时间，说，“快到十一点了。”

“要去看看吗？”他转过头问郭文韬，“你见过球状闪电吗文韬？我研究气象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在这条船上是第一次，真的很壮观。”

“谢谢，我对亲眼目睹自己怎么死没有太大的兴趣。”郭文韬哭笑不得，但还是答应和他一起上到甲板上，天空中的暴雨正密密匝匝地砸落，雷电把云层撕破一道口子，然后他们都看见了那团暗红色的球状闪电向着这条船飞来。

它像前几次一样，在黄子弘凡的面前悬停了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入两人的耳朵，但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闪电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它绕着两人像小鸟一样上下翻飞了几圈。郭文韬也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他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黄子弘凡拽着他的衣袖，说，“那是等离子体③，遇到障碍物就会爆炸，千万不要伸手碰它。”

“我知道。”郭文韬说，“虽然快死了，但我还没这么急着去死。”

他话音刚落，那团暗红色的火球就飞上了天空，紧接着一个俯冲朝着总控室的方向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黄子弘凡再一次睁眼，还是那一片蔚蓝。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聊聊。”郭文韬带着早餐走进来，他一大早被通知去开会，会议的内容已经听到第三次了，接下来也没有什么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他干脆找借口从会议室溜了，路过餐厅时给黄子弘凡打了一份早饭。

黄子弘凡一觉睡得头晕眼花，耳边警报声的蜂鸣好像还在持续作响，被爆炸震起的冲击波此刻还让他身上的每个关节都作痛。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滚下来，踩在地板上险些站不稳，被郭文韬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你……没事吧？”郭文韬关心地问。

“没事。”黄子弘凡渐渐清醒了过来，说，“昨天……哦不，是上一次循环我应该是离爆炸点太近了，感觉影响有些大，今晚上我不去看热闹了，我再看那球状闪电都要认识我了。”

“我就是想跟你聊这个。”郭文韬把早餐盘子递给他，又拿暖壶给他的杯子里添了大半杯热水，他说，“我怎么觉得，那球状闪电好像认识你似的？船上那么多人，它唯独在你的面前停下来，而且也不袭击你……”

黄子弘凡听笑了，他笑说，“文韬哥哥，不应该吧，在你的知识范畴里，闪电难道是一种智慧生物吗？怎么还会有认不认识我这一说呢？”

“行啊黄子弘凡。”郭文韬也听笑了，他把杯子往人面前一推，摊摊手说，“我的知识领域解释不了，到盲区了，那你来解释，你用关于气象的知识能解释那闪电为啥就停在你面前吗？”

“球状闪电会在空中悬停是正常现象。”黄子弘凡说，“至于为什么停在我面前，我怎么知道，这条船上用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多这一件。”

郭文韬反驳不了，也懒得再反驳他，他想了想说，“如果我们真的是被‘卡关’了话，球状闪电应该不是通关的必要条件，因为我们根本就没办法防住它。”

“这一点我很赞同。”黄子弘凡说，“线形闪电还可以用避雷针或者绝缘物防范，但是球状闪电会引发爆炸，这才是海难的关键。正常逻辑设计的游戏，不会用玩家根本完成不了的指令来做通关条件，我想我们现在也是这样的，要解决的不是闪电，而是其他的东西。”

黄子弘凡从抽屉里摸出了空白的草稿纸，说，“我们昨天罗列了多少种可能性来着？要不穷举法一个一个试吧，大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被子裹紧一点，说不定死的时候就没那么痛苦了。”

他的苦中作乐把郭文韬逗笑了，郭文韬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如此从容地谈起自己的死亡，他摇头反对说，“你怎么就知道循环是不是无限次的呢？万一哪一次不知不觉成最后一次循环了，我们不就把自己给作死了吗？”

“那就死了呗。”黄子弘凡一向嘴比脑子快，这句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作死的人不止自己一个，他呸呸呸了几声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就这么死了跟回到我原本的那个时空里活着没区别，除非我能把你带回去。”

“但如果真的带不回去呢？”郭文韬苦笑着说，“黄子，别执着了，也许把我们困在循环里的，就是你想要救我出去的执念吧。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不想看到你在这条永远靠不了岸的船上被困住一生。”

“那你呢？”黄子弘凡差点扔了筷子站起来，但理智还是把他按了下去，他提高了音量，说，“那你就应该被困在这条永远没有回音的船上，连死都是离家万里吗？”

“郭文韬。”年轻人很难得对他直呼其名，黄子弘凡连名带姓地叫他，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岸上的世界里，有人是多么地在意你每一次能否平安归来，你不知道，你的眼里心里只有这片海，这片随时可能夺取你性命的无情的海。你曾经告诉我，因为热爱所以你永远会感到幸福，但是郭文韬，死在这里你真的一点遗憾也没有了吗？”

郭文韬埋着头不做声，他在轻轻地叹着气。

那份早餐只吃了两口，黄子弘凡重重地放下筷子，说了句，“抱歉，我情绪失控了。”郭文韬正开口想安慰些什么，黄子弘凡从他手边侧身而过，他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必来找我。”

·

黄子弘凡记起了一切。

那天和齐思钧喝酒喝得烂醉，宿醉真是最好的忘情药，宿醉之后说过的情话醉话疯话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包括别人对他说过的安慰的话语，黄子弘凡也一并全忘记了。每一次循环爆炸带来的剧烈疼痛撕扯着他的思维回到现实里，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也逐渐回到本该属于它们的位置。

他借着酒精的麻痹对面前年长几岁的哥哥倾吐着被隐瞒了好多年的秘密，反复呢喃了不知多少遍“还想再见他一面”。黄子弘凡现在终于想起那天齐思钧走出他家门之前对他轻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除了感叹他真是个傻子以外，齐思钧还告诉了他一个令他这辈子也释怀不了的秘密——

他说，船失联之前的那个没有接通的卫星电话，是郭文韬打给你的。

·

09.

三个月前。

那份外派任务是在黄子弘凡递交辞呈的同时递到他的手上的，交接的领导脸色有点尴尬，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做事风风火火的年轻人连辞职都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的。

“真的现在就要辞吗？”领导有些犹豫地问，“这个远洋项目是到南太平洋的，热带海洋气象的考察，是你最擅长的领域。”

年轻人礼貌地笑笑，说，“李主任，谢谢您的信任和栽培，但我真的去意已决了，这么好的机会，就留给别的同事吧。”他笑笑说，“我在海边待够啦，还是想回生我养我的内陆，毕竟……”

“毕竟什么？”

“没什么。”黄子弘凡郑重地把辞呈放在桌上，笑着说，“毕竟当年让我选择这份工作的那个原因，现在已经对我不重要了。”

得不到就要学会放下，他这样宽慰自己。

放下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也许还是因为离大海太近了，黄子弘凡的工作无处不是海洋，只要嗅到海风咸湿的气息，看到海水深邃的蓝色，他总是会想起郭文韬留在他生活里的那些点滴。黄子弘凡自认为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体面人，但只有在关于郭文韬的事情上他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坦荡，所有的坦荡都是装出来的。曾经有一次他跟着亲朋去烧香拜佛，那座庙里有位大师据说是最会解签，黄子弘凡也去求了一签，签文上明晃晃只有八个大字——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祈福的人都来求美满姻缘，只有最痴心的人在求斩断情根。黄子弘凡不解，他问，“可是求而不得的东西，不就是该放下吗？”

“有人求放下，有人求圆满。”大师微笑着说，“求不得是人生常态，求自己苦海回身何尝不是一种贪求？很多事情顺其自然最好，不属于你的终究会被忘掉，这一世错位的缘分，下一世或许还会来到你的身边。”

求来的那根竹签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黄子弘凡烧香时许愿的“放下”也终究没有做到，求与舍，得与失他都不想再去计较，总之自己就快要离开这段写满了“郭文韬”三个字的故事了，离开与他有关的工作与城市，开启自己新的人生。也许那庙里的大师说得对，能不能放下哪里又有那么重要呢，顺其自然最好，就算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那就让他远远地做一轮月亮，在深夜无人时供自己仰望，这样也挺不错。毕竟，哪是所有的爱都配有结局，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退路。

黄子弘凡递交了辞呈，在这座沿海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两个月来消耗公寓最后的租期，然后他等来的不是放下也不是释然，而是齐思钧带来的一纸噩耗。

直到那一刻黄子弘凡才真正明白，郭文韬留在他生命里的东西，远不止那些永远萦绕的海风与海浪，这个人是如此真实鲜明地来过他的生命，如今要让黄子弘凡接受与他擦肩而过就永远阴阳两隔的现实，黄子弘凡真的做不到。

他送给郭文韬的所有纪念品里，自己最满意的一样就是那个白色沙砾灌的沙漏，沙漏漏完一次的时间是七分钟——七分钟，没有过多的意义，鱼的记忆是七秒，他对郭文韬藏在崇拜与友谊之下的隐晦爱意最大的阈值是七分钟，沙漏漏尽时就代表这份感情也该放手。后来黄子弘凡总算是明白了，送沙漏本来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他试图定格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时间，贪婪地借着隐秘的身份把郭文韬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就算沙漏里的沙子可以一遍遍地翻转重来，人世间从未有过时间倒流的神迹，漏下即是过去，错过即是失去。早就应该领悟的道理，他却平白让自己多吃了无数的苦头。

沙漏不是计时，是倒计时，从翻转沙漏的那一秒开始，就意味着缘分像钟表的指针一样滴滴答答地往尽头奔去，即使那一条沙线气若游丝，也总是会有漏尽的那天。

“黄子弘凡，你要学会认命。”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

郭文韬看见这次科考的名单里有自己熟悉的那个四字名字，他小小地惊喜了一下，自己已经很久不做热带的项目，这些年往南极北极跑的次数太多，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他一起出过海了。

但等到真正上船出发的那天，这个小孩却没有来赴约，领队说，“小黄啊？小黄辞职了没告诉你吗？他领导告诉我这孩子说海边待够了要回内陆了。也是哈，我们这种工作风里来雨里去，一年有一大半时间别说亲人了，连土地都见不到，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想另谋出路也很正常嘛，毕竟人家还有大好的人生……”

郭文韬有些失落，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啊，他还有大好的人生，不应该受谁的影响选了自己并不爱的东西，他回内陆也挺好。”

一声汽笛声划破晴朗的天际，科考船从炎热的南海亚龙湾出发，向着每个人的远大前程驶去。

·

黄子弘凡也许早就忘记了自己手机上曾经深夜出现过的这个未接来电，陌生号码，只响了两声便匆匆挂断。黄子弘凡没有接到，第二天醒来之后尝试着回拨过去，对方已是忙音。

他没有接到这个电话，所以也听不到郭文韬最后没说出口的话。那颗暗红色的球状闪电悬停在郭文韬的面前，他认得出这是什么东西，也大概了解它的破坏威力。闪电上下微微地跳动着，像是在好奇地打量面前这个淡定到不正常的男人。郭文韬深吸一口气，在闪电转身飞向控制室的那一瞬间拨通了一个自己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曾经有很多人问过郭文韬的遗憾，他总是会回答自己一直为热爱的事业奔忙，就算是死在海上也不会有遗憾，直到这一刻郭文韬心下终于了然，原来他最大的遗憾竟和这个意外闯进他生命的年轻人有关。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闭上双眼的前一秒，郭文韬心想，他不在这里也挺好，至少他可以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

10.

快到十一点时黄子弘凡回到那间狭窄的船舱，郭文韬听话地没有出去找他，也没有去任何地方。黄子弘凡推门进来时看见他正坐在床上摆弄一个白色的沙漏，黄子弘凡不太敢确认，走上前定睛看了一眼。

郭文韬看了眼手表，把沙漏放在桌上，说，“还有七分钟，死亡倒计时。”

“你还带着它呀。”黄子弘凡的语气软了下来，“好多年前的小东西了。”

“喜欢嘛，所以总想着去哪儿都带着。”郭文韬笑着说。

黄子弘凡拉开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盯着那条细若游丝的沙线，郭文韬也在盯，郭文韬想了想说，“对不起，早上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黄子弘凡转头道，“其实说完我就冷静了，我突然想到，如果这真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之间的故事居然是以吵架结束的，那该有多遗憾啊。”

“兰因絮果啊……”郭文韬喃喃地说，“幸好你在结束之前回来了，现在还剩五分钟，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那可太多啦，如果这真的是我人生的最后五分钟，我要用它来回忆好多事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吗？我以为你是我同学跟你搭讪，哇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长得好好看啊，我活到那么大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看的人……后来你带我跟你一起做项目、出海，其实我每次出海都晕船吐得死去活来——现在也是这样，但是只要能跟你一起出海我就好开心。公海上没有娱乐也没有信号，但是有你，你教过我通过鲸鱼换气时喷出的水柱高低来判断它们的种类，教我认那只追着我们的船游了两天的粉色海豚的亚种。你愿意听我一朵一朵地跟你介绍天上飘过的云和它们预示着的天气。文韬，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出海回来靠岸的那天，亚龙湾有好大一片鲜红色的火烧云，那时候我跟你说了一句话。”

郭文韬想了想，旋即笑着说，“你说，哪怕是就这样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是的。”黄子弘凡也笑了，“我现在也是一样的，虽然现在外面应该是狂风大作，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漂亮云朵，但是哪怕是就这样死了，我也没有遗憾了，因为想说的话我都可以说出口了——文韬，我是真的喜欢你，哪怕这辈子只能对你求不得又放不下我还是喜欢，就像你喜欢大海一样的喜欢，不需要理由也不能够明说。就算你对我来说只是汪洋大海上过境的海风，但只要怀揣着对你的喜欢，这一点点幸福，已经足够我度过接下来独自一人的漫长人生。”

“傻子。”郭文韬转头看着沙漏里最后一点点正要漏下的白色沙砾，说出了和齐思钧那天一样的话，他说，“我怎么可能放任你独自一个人。”

最后几颗沙砾缓缓漏下，在黄子弘凡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看见面前的男人俯身吻了下来，他听见天崩地坼的声音，但这声音不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于他的心。他心中有一道城墙轰然倒下，只露出隐藏在深沉伪装下的那座玫瑰花园，郭文韬的吻印在他的唇间，眼泪砸进他的颈窝里，浇灌了花园里所有的玫瑰，开出明媚鲜艳的花朵。

一道暗红色的球状闪电在舷窗外悬停了片刻，似乎是看不懂这两个奇怪的人类到底想要干什么，转头跳入了大海里，只留下一道瑰丽的拖尾火花。

黄子弘凡再一次睁眼，船舱内摇晃的灯光下，是郭文韬深邃温柔的眼睛。

·

·尾声·

科考船在亚龙湾停靠入港，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

公海上的生活千篇一律，那夜之后大家纷纷相传在船上见到了极为罕见的球状闪电，并且整艘船毫发无损地躲过了一劫——故事传来传去越来越神奇，最后竟然变成了闪电良心未泯，放过了这一船的人。

“咳咳，我说各位兄弟姐妹都是搞科学研究的，大家都应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吧。”最后唯二的知情者之一，搞海洋气象的研究员小黄实在是听不下去，主动站出来辟这个有些荒诞的谣，给大家讲起了球状闪电的原理和危险。郭文韬混在人群里，笑着起哄道，“那你怎么解释那闪电来我们船上遛了个弯就跳海了呢？”

黄子弘凡挠挠头说，“这个嘛……球状闪电是路线很不固定的一种闪电，而且不受气流的影响，所以我们一船人是侥幸躲过的这一劫。大概是老天知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太多了，暂时放了我们这一马……”

“你说好的唯物主义呢……”

“哈哈哈哈哈看吧，科学解释不了的问题还是只能归结于玄学……”

大家嘻嘻哈哈地散去，只把这件趣事作为枯燥的海上生活的调节，人群四散开后郭文韬还在原地，他笑着问黄子弘凡，“气象小专家，你真的解释不了吗？”

“我解释得了啊，我只是懒得跟他们解释而已，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会信。”黄子弘凡无奈又调皮地摊摊手。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郭文韬投去好奇的目光。

黄子弘凡笑着说，“要我说啊，困住我们的关卡，通关的条件是——爱。”

“爱是所有难解问题的唯一答案，仅此而已。”

·

·余音·

“文韬，猜猜我们下一段冒险会在哪里？”

“猜不到，去看看吧。”他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视线尽头出现的一颗扭蛋，转头对身边的男孩说，“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

————

补充几个注释：

①热带气旋：热带气旋是生成于热带或副热带洋面上，具有有组织的对流和确定的气旋性环流的非锋面性的天气尺度的涡旋的统称。它包括热带低压、热带风暴、强热带风暴、台风、强台风和超强台风。热带气旋常见于西太平洋及其临近海域（台风）、大西洋和东北太平洋（飓风）以及印度洋和南太平洋。

②球状闪电：俗称滚地雷。通常在雷暴时发生，为圆球形状的闪电。这是一种真实的物理现象。球状闪电的危害较大，它可以随气流起伏在近地空中自在飘飞或逆风而行。它可以通过开着的门窗进入室内，常见的是穿过烟囱后进入建筑物。它甚至可以在导线上滑动，有时会悬停，有时会无声消失，有时又会因为碰到障碍物爆炸。

③等离子体：这句话只是文中人物对球状闪电状态的一种猜测，并不能够确定球状闪电就是一种等离子体。球状闪电似乎是某种等离子体或云雾状物质，有的球状闪电中心是透明的，有的是中空的，或根本没有明显的固定结构，有些球状闪电似乎处在动态变化之中。（等离子体又叫做电浆，是由部分电子被剥夺后的原子及原子团被电离后产生的正负离子组成的离子化气体状物质）。

  

下一棒@闻霁 读心能力者🍑×大欺诈师🐶

  

【写在后面的碎碎念】【不要先看这段话会被剧透的】关于这篇小说里设定的时空bug——大家看完之后应该就明白了，🐶被传送到科考船的那个时空，其实就是两个人尚不成熟的想法的总和。🐶还想再见🍑一面，🍑也期待过这次科考有🐶参与，而打破循环的通关条件，就是弥补两个人的遗憾。因为得知了🍑那个未接来电是打给自己的，所以🐶会被卷入循环来弥补这个电话的遗憾，这也是这篇小说名叫《未接来电》的原因。还有话没说出口真的不会遗憾吗？坦荡是装出来的，人最终还是逃离不了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爱，所以，爱才是唯一的答案。

这个关于爱的故事送给大家，希望我们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够不再遗憾，勇敢拥抱所爱。祝大家新年快乐❤️

我慢慢明白了为什么我不快乐，因为我总是期待一个结果。看一本书，期待它让我变得深刻；吃饭游泳，期待它让我一斤斤瘦下来；发一条微信，期待它被回复；对别人好，期待被回待以好；写一个故事说一个心情期待被关注，被安慰；参加一个活动期待换来充实丰富的经历。这些预设的期待如果实现了，我长舒一口气，如果没实现呢，就自怨自艾。可是小时候也是同一个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蚂蚁搬家，等石头开花。小时候不期待结果，小时候哭笑都不打折。

——玛德《允许自己虚度时光》

现背非典型逃婚故事，HE, 1.6w已完结。

 

单论我和你，或者只论我。

单cp，无其他cp暗线。

 

结婚前一星期，郭文韬敲响了蒲熠星的房门。

 

避雷的话，上面这句话应该够了。

有人提到分章影响阅读体验所以就完结了一并发一次。算无差。

希望不算水tag

 

01

蒲熠星和他隔着一条门缝面面相觑。

郭文韬这时才来得及考虑自己有多么不合时宜。

下午两点半，他西装革履，袖扣尚未摘下，早上为了同客户签订合同配上的木质香留香持久。而他此刻除了这一身工作装，只有一个手中3%电的手机。

从公司出来的刹那，他抛弃了自己的路虎，毫无意义地乘坐北京的地铁，再走了一公里到蒲熠星家里来。

蒲熠星住在十楼，而他甚至放弃坐电梯，走的安全楼梯。

他并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很突然地，很迅猛地，像是脑子里被植入一个优先级最高的突发指令：见见蒲熠星。

于是翻到齐思钧的微信聊天记录，提取出某次他在蒲熠星家时偶然发给自己的定位，一路走过来。

他在地铁上时微信信息不停，上司下属让他婚假年假愉快，父母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女友发来一些琐碎物品让他一起挑选纹样和款式，婚庆公司再次确定最后的方案。

于是他刷过闸机后直接开了飞行模式。

现如今他站在房门前。

对面人头发蜷成一团，棉布睡衣起球卷边，眼里的红血丝还未退。不怎么见阳光的脸上带着些困惑，他甚至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垂下一点生理泪水。

“阿蒲。”郭文韬说。

他在那一刻几乎很想落荒而逃。

还是蒲熠星先开了口。

“怎么突然来找我？”蒲熠星说，“新搬的这房子，你还没来过吧？”

他话说得温和，实际上这家大约是一年前蒲熠星和女友分手时搬的，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新。

但他们也并非很久没见。周峻纬喜获女儿，一个月前的满月宴昔日名学人都在一个桌子上举酒碰杯。郭文韬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能请出两星期的假，整整两个月都忙得昏天暗地。那天来得晚了些，同这桌人聊了一会儿天又匆匆回去加班。

齐思钧笑他这么多年从Analyst到VP，怎么还能忙成这样，和当年录制间隙回老板信息，几乎没有丝毫差别。

而蒲熠星也调侃：“老板真是最喜欢你这种社畜。”

他没说什么，也没来得及再捕捉桌上的各色气氛与神色。只喘着气往外跑。

而这天他莫名其妙地站在蒲熠星的门前，许久没有站在地铁中再上楼梯的腿微微有些发麻。他说：“我来投奔你。”

蒲熠星笑了笑，眼神扫了扫他们一个社畜精英一个刚刚睡醒的废柴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投奔你的那个。”

郭文韬抿抿嘴。他太久没和蒲熠星说过俏皮话，喉咙口已经有点酸涩。

蒲熠星盯着他沉默的脸看，脸上那点笑还是没散开，过了一会，在他磕磕巴巴的连自己都没搞清的嘟囔中再次救了场。

“韬韬，热吗，你耳朵红了。”

虽然这场救得，再次把他逼入下一个坑。

是吗，那原本已经许多年不会红了。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蒲熠星用力推开门，放他进去。

老二次元多少年还是老二次元，家里放着些手办，东西颜色柔软鲜亮，并不会出现在他愈发简洁明了的高级公寓中。

“说吧，突然投奔我，发生什么了？”蒲熠星语气明快，做足了老友之间的默契与轻松。

郭文韬很难解释他发生了什么。

他难得凭本能行动，脑子里回想的全是句不成句的片段，和一些毫无缘由的图景。

他想象过很多种人生。身边熟悉的人在走同一条路，金融业，Junior开始，Analyst,Associate, VP, Manager往上爬，一层一层，台阶分明，是上升的金字塔状结构。积累足够的资源人脉，有人会跳槽，有人会自己创业，有人幸运有股早早财务自由。职场生涯外也应该和性格合得来的，彼此帮助的，相处得不错的人买学区房，结婚，买保险，生子，从幼儿园起开始带他们面试入校。

但总该有些其他的，总应该有些其他的吧？

比如高中和同学打篮球的时候，比如大学睡醒的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比如周日录完综艺跑到飞机场听最后一遍登机提醒，比如蒲熠星和他说自己辞职了的瞬间，比如无数次深夜突然开始写，清晨删掉的辞职信草稿，比如此时此刻。

他和蒲熠星真正熟悉时，正在那漫长的，二十多岁开始的叛逆期里。

那段时间他们的确极其相似。那时候刚出校门不久，彼此过了二十多年相似的生活，身上贴着相似的标签，靠近时能够看到一些自己的碎片。一样的敏感，骄傲，冷淡，和不甘。

但后来这样的外壳渐渐消散，他仍在原本该有的道路上，蒲熠星彻底拐弯，他们总归走向不同的地方，从更深处长出截然不同的枝。

这么多年来这些叛逆逐渐化为短暂的刺痛，他偶尔抵抗，实则还是平顺地走向这条典型的康庄大道。这条道挺漂亮，玻璃大厦里，过手的八九十位数字旁。

蒲熠星对他而言逐渐像灰霾云层里开的一道口子，并非璀璨亮色，但到底是个破洞。让他偶尔瞥见就被刺痛。他一派平静甚至称得上完美的生活上，那块短小的，却无从躲避的裂口，总让他有撕开一切的冲动。

那高高悬挂在空中的破洞，颜色离奇，偶尔发光，像一个沉默的白矮星。

逻辑告诉他不合适，理智让他挪开眼，本能安慰他蒲熠星是好友，会越缩越小，但越来越深，总归在那里。

但他哪里又只是一个好友。他是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某个郭文韬假想过的自己。

因而郭文韬突然，再次地，在他往自己身上再加一道枷锁，又或是再在那大道的某个阶段丰碑边合影留念前，着了魔似的想要向上跳，。

可他不擅长描绘情感。说这些也太碎。

他于是说：“我要结婚了。”

他告诉了很多人，亲自动手写了不少请柬，给齐思钧周峻纬唐九洲都发了顺丰加急快递。

蒲熠星神色微微一顿，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对哦，上次老周提过。”

他语气还是欣然地：“你来给我送请柬啊？”

仿佛他从未意识到郭文韬一个月来漏过他有什么问题。

郭文韬盯着他。

蒲熠星神色自然，眼睛微微弯起，皮肤仍然白得发亮，因而胡渣亦尤为明显。

看起来比他过得好多了，他不符合常理地感慨。

世俗眼光里远比蒲熠星看起来像成功人士的郭文韬凑上前去，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前，莫名其妙地亲了上去。

有点扎人。

 

02

如果郭文韬两年前没有断片，他就会知道这并非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可实际上郭文韬永远毫不知情，永远不必问心有愧，也永远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不给他送请柬的是这人，跑到他门口说来投奔的是这人，亲上来又退回去整个毛炸开的是这人。

年近三十，这个人还是高攻低防，不同的是他这次连自己都一起攻击，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亲完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刚刚凑上来的人不是他。

弹开一米之后郭文韬看着他，比他更茫然，更不知所措，更无辜。

“我没刷牙。”蒲熠星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正常，平和，无所谓。企图挽回这个无法深思的局面。

郭文韬整个人微微抖了一下。

“你喝醉了吗？”蒲熠星的语气依然带着调侃。如果只是一个吻，和一些不知所谓的婚前恐惧症带来的混乱，他自觉他们依然可以默契地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

可对面人沉默着，垂下睫毛。郭文韬不笑时凭一张线条锋利的脸，足够生生创造一层结界，这些年积累出来的上位者气息又加厚这层隔膜，配合他一身刚从展示会上下来的正式西装，本应拒人千里之外。但此时此刻他略低着头盯着蒲熠星家两天没拖的瓷砖地板，局促得仿佛又回到某段时间，像只莫名其妙卸掉尖刺的刺猬。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我要结婚了。”

太让人烦躁了。

蒲熠星很想问这关我什么事，还想问我是你的工具人吗，还是你的快捷酒店？是不是每次都要替你处理你的叛逆情绪，然后等你又行了再让你跑回去过你的所谓正常生活？他把能想到的恶意句子都琢磨了一遍，都说不出口，也还是没逃掉一开始想到的那句懦弱至极的“放过我吧”。

又有点想笑，甚至笑了出来，可惜这次是恶意的。

他这次终于没再打圆场，甚至自己走到沙发边坐下。

“所以呢？”他问。

这个走在阳关大道上的人直视他。

“想跟你说一声。”郭文韬说。

“现在我知道了。”

“我有一周假。”郭文韬终于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下，这次站在沙发前，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叉。

“坐啊，不用忙婚礼吗？”蒲熠星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边上座位。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局促，自己反而轻松下来。

“不是婚假。”郭文韬说，“年假，一共两周假，婚礼和蜜月在下一周。”

“嗯。”蒲熠星点点头，“这周是你自己预留的单身生活周？不错哦。”

郭文韬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暗示到这里，蒲熠星就该懂他想说什么。

他愣了几秒，说：“我能不能住在你家？”

这球够直。

“不太好吧。”蒲熠星说，“家里可能住不下。”

郭文韬像是真的在考虑这个虚假的借口，他想了五秒，似乎得意于自己的主意：“我请你住酒店，我们出去旅游？”

救命。

蒲熠星现在怀疑自己喝多了在梦游，不然郭文韬，和他两年前开始疏远的，近一年见面不到三次的，“老友”，为什么会是一副三四年前他们还在如胶似漆录名学的亲近态度。

蒲熠星问：“你觉得合适吗？”

他们再次过分尴尬地盯着彼此。有眼纹，他看着郭文韬的眼睛想，但依然挺好看。

这人看起来明明很正常，没喝醉，神色认真，仿佛真的觉得结婚一周前跑来邀请蒲熠星跟他出门旅游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除了一，他们刚接过吻，二，他们至少有过一些秘而不宣的奇妙感觉。

郭文韬这时候似乎清醒了一些，至少正色起来，装模作样地分情况讨论。

他说：“如果你还在忙项目，我就打地铺住你家。”

“如果正好项目忙完了，陪我去玩吧。”

蒲熠星想让他直接滚出去。但他的确说不出口。

“为什么？”

“我不知道。”郭文韬答得倒很诚实，“我没想明白。但是我觉得不这样就晚了。”

他说这话难免有点莫名其妙的，已经很难见到的天真，因而蒲熠星被这种毫无润色的坦白压制得无力拒绝。

“你这样很渣。”他说。

其实还好，他觉得他们不会发生什么，而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道德底线极高的人。可他总是忍不住在这种暧昧场景里刺郭文韬，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些快感，告诉自己他俩是一双烂人，或是告诉自己，这些东西终归不会长久。不会真正被纳入恒久的生活计划里。

郭文韬点点头。他像是才意识到，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很久。

他说：“是有点不太好。”

蒲熠星觉得心脏某一处小石头落了下来，有点钝痛，还有点终于到来的释然。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

“我不知道，”郭文韬很快接着说，“可能我该不结这婚。”

“你在发什么神经？”

“我没有发神经。”郭文韬看着他，说着一些认真的疯话，“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到。”

“你要不要先去刷个牙？”

蒲熠星被气笑了。

他斩钉截铁地拉过郭文韬的腰，这次他们接了个长的，分开的时候他胸闷气短，郭文韬肺活量倒似乎比他大得多，除了耳朵到脸红了一片，并没有喘气。

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实在不够有说服力。但蒲熠星还是义正严辞，镇定自若，尽力冷酷地说：“我觉得你有病。”

 

03

郭文韬说了声哦，然后笑得眯起眼。

他满意地看到蒲熠星抿了抿嘴，似乎被迫用力咽下了一些他不太会处理的吐槽。

因而久违地高兴起来，这感觉他很熟悉，是每次待在蒲熠星身边真正交流时会有的欣悦。很放松，又很让人上瘾。

以至于他早些年愿意陪人熬夜，愿意玩一些自己会晕的3D游戏，愿意年末加班时挤出时间组局狼人杀。

他迫切需要这些安定、快乐，和柔软。

许久以前他以为只是借此喘口气。此时此刻他甚至真的在为这类情绪考虑他是否不该结婚。

他真正需要的，无法抛弃的，无比上瘾的蒲熠星在他们独处时能给的安慰，和他设想过婚礼上伴郎和新郎之间的相视一笑，是有你没我的关系。三十岁生日前一个月，他终于隐隐明白。

这话如果说给旁人听，难免要说他一句茶艺大师。但说来惭愧，他的确是此时此刻，坐在沙发边，看这个人愤怒又无奈的神色，才有所察觉。

但这个人，已经意识到很久了。他笃定。

这是惯例。他和蒲熠星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转变的意识，总是有漫长的时差。又或者是一开始就有不同的理解。

他对待感情多凭直觉，本能优于理性，敏感但语言层面却迟钝。潜意识让他对见面就对味的人有好感，实际上开不了口再进一步。而对面人却总有自己的一套清晰可见的标准，用于判断每个人和自己的距离。总要因实际出现的节点而定义关系。开始如此，现在也如此。

他也听过蒲熠星说的那三票的意义，但在这个人提出来前，他只隐隐摸到脉络，并暗暗觉得他和他的朋友，终于长出了果实。

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时候蒲熠星觉得，那并非长出果实，而只是芽苗破土。郭文韬本以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但那时才拿到对面人的认证书。

那么如果追溯到他潜意识里爱和友谊之间的转变呢？他无从确定，但或许，总是比对面人要早。

他总是迟钝，又总是快人一步。

他笑得实在不符合逻辑，因而蒲熠星问：“我骂你呢，你也过于高兴了吧？”

他问有吗，然后在对面能接下去前率先发问：“那出去旅游吗？”

蒲熠星终于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

“你来得倒是巧。我给自己放假了。”他说，“不过你婚礼我估计来不了。”

郭文韬没在意：“没事，结不结得了还另说呢。”

他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话太轻率而缺心眼，很不像他。但又直白得过分，以至于没有回收余地。

蒲熠星这回很认真地端详他，上上下下地扫视，企图证明他有哪里不对劲。

“真没醉？”他确认了第二遍，“这不对吧。”

他说：“没醉啊，你没闻到酒味吧。”另一种意义上的答非所问。

他们的默契再次起了作用，略开这话题避而不谈。

蒲熠星终于站起来，说：“你先给瓜蛋铲个屎，我去洗漱。”

郭文韬点头，瓜蛋和他并不算亲，被放出来后就找了个角落蹲着。

他没在意，把猫砂清理了，又坐在沙发上，找到纸杯给自己倒点水。

去哪，或者就待在北京？

其实都可以。他甚至愿意和蒲熠星待在家里不出门玩一周电脑游戏。

他只是迫切需要和蒲熠星待在一起，说点什么，确认点什么，又或者挽回些什么。他的确渣，他想，在即将达到某个结局前，不顾对面的想法，一厢情愿要过来问问这个人，或者问问自己的心，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

因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还没燃尽的那一点不甘心，和闪耀了太久的，白矮星不应有的光辉。

蒲熠星出来，睡衣还是没换，问他跟家里人说了没有。

他说自己是临时跑来，收获蒲熠星果然如此的眼神。

“你今年十五岁打算离家出走？”

“我十五岁时候从来没离家出走过。”他回。

“是，你就没有叛逆期。”蒲熠星说，“忘了你一直没经验。”

郭文韬想呛他和自己一样乖，却猛地发现，这几年实在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他当然足够叛逆，不论是辞职还是率先创业。

“先跟他们说吧。”蒲熠星说，“或者你明天直接回去。”

郭文韬拿过手机，在即将没电前插到边上的充电板上。

“找得倒快。”

“跟你以前放的地方一样。”郭文韬回答。

他就地坐下，打开手机回消息。

其他人都好回复，双方家长也对他们相当放心，只有女友。

他盯着她的对话框看，一瞬间有些泄气。她发来的照片是婚礼放在宾客桌上的花的式样，和他俩上个周末和酒店敲定的菜式。

是婚礼前他们需要敲定的最后一件事。

“不知道说什么？”蒲熠星问。

“你就说你单身周出去玩，不会根本连你有两周假都没跟他们讲吧？”

“说了。”郭文韬像被踩到尾巴，“当然说了。他们都知道我和……”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最终选择放弃，留下一段奇妙的空白，“我俩各自有一周假要分开走走。她昨天就走了。”

“所以你回到家，发现家里空空荡荡，于是打算找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出一周轨？”蒲熠星问。

“可以啊郭文韬，什么好事都能想到我。”

他语气变得太快，郭文韬判断不出来除了愤怒外还有些什么。

“不是。”郭文韬被这强烈的语气打得有点无措。

他说：“我不是发现家里空空荡荡自己不适应才来找你，我本来只打算就自己待在家里。只是我今天下班之后，突然就……很想来找你。”

“挺好，看得上我，觉得我能治婚前恐惧症。”蒲熠星的语气变得满不在乎，仿佛果然如此。

“不是。”郭文韬说，“我在想，要不要跟她说————”

他低下头，像小时候每次想跟妈妈说自己想要放弃二胡一般不好意思。

“我觉得婚礼可能要……”

他快说不下去了，却还是挤出两个字“取消”。气若游丝，快听不出来。但比起小时候，好歹说出了口。

蒲熠星愣住，他的样子很茫然，眼睛睁大，嘴巴还维持着什么口型，没有闭上。像是被惊喜砸中脑袋，又像是被一把利刃捅了一下。

郭文韬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没想好。”

他下意识地对着这样的神情道歉，甚至感到内疚：“对不起。”

蒲熠星依然看着他，像是第一次搞清楚他是谁一样：“你真的在犹豫吗？”

 

04

郭文韬看起来比他更不解。但他依然点点头，很真挚。

捧着手机的人最终在对话框里心平气和地敲下几个字，或许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彼此问候。他关上手机，然后说：“我现在也觉得我疯了。”

行，他至少知道他疯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蒲熠星想。

这很像回光返照。依然像末日前的疯狂，对郭文韬来说，或许像终于成年前的叛逆。

而他大概在其中扮演一个马上过期的，标志着郭文韬叛逆期彻底终结的倒计时闹钟。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蒲熠星其实想问的是这个。可他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自觉这话问出口就是率先示弱。

何况他不太想知道答案。郭文韬只是郭文韬而已，他本来没必要纠结那么久。

但对面人总给他一点虚幻的希望。

他最后说：“你现在才知道吗？”

“郭文韬，”他说，“你是真的很幸运。”

他比这个人提前知道两年，在某个喝醉的跨年夜。所以有太多没法跟任何人讲的纠结，痛苦，无奈和懦弱。还有一些恨意，或许，又有一些嘲弄。这些感受过于私人，眼前人甚至都不必懂。

幸运的人最好闭嘴。不要道歉。

但郭文韬说我觉得可能我早就知道，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再说了一遍，对不起啊。我的。

蒲熠星看着他，他说这话时真诚到甚至让人无法接受，因此他决定忽略这个人突然出现的稀烂逻辑。

他想从郭文韬这里得到什么呢？

总归不会是道歉。

曾经以为他只需要对方知道，让自己不再唱一出独角戏；后来诅咒过对方同样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现在他做不出选择。他看着对面人，发现他并非真的希望郭文韬难过。

虽然这人从意识到，就无法停止难过。

这几乎是灾难性的爱，如果能够被认可是爱。他们本不应该遇见，遇见时应该单身，单身后应当相恋，相恋后应当闪婚闪离，爱到不爱为止，然后有足够借口再也不见面，各自过新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然藕断丝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像一段冗长的，没有人愿意认真看的，布局谋篇粗糙的滥俗小说。

他深呼吸，说：“够了。”

“什么？”郭文韬又迷茫起来。

“回家吧。”蒲熠星说，“你不是在犹豫吗？别犹豫了。”

郭文韬不说话。

他只好一鼓作气：“赶紧回家，结婚，生小孩。”

“我调一下时间，到时候晚上的酒席可能赶得及。”他已经决定妥协。

郭文韬看着他。

他们对视过无数次，总是蒲熠星先挪开眼睛。他那时认为心里有鬼的人没法坦荡荡。可现在他们共享秘密，率先逃开的还是蒲熠星。

直率跟是否问心有愧毫无关系。这根本是天赋。

郭文韬问：“你认真的吗？”

瓜蛋喵了一声，像嗅出什么气味，干脆逃到走廊里。

他接着说：“你从来不信我。”

我一直很信你，蒲熠星想，是你不信这一点。

郭文韬眯着眼，像是在认真考量，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我不会回去。”

“你想把我赶出去，也打不过我。”

“我是来搞清楚的，蒲熠星你不想搞清楚吗？”

“搞清楚什么？”

“怎么相处。”

他真的想说我不想，因为郭文韬你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正常人判断关系随理性，和人相处随心。你倒正好反过来，平时从不深究我和你到底什么关系，倒是在我们怎么相处上非要追溯逻辑。

四川人被绕口令整得不耐烦：“我早就想清楚了。”

“我没搞清楚。”郭文韬说，“我马上要结婚了，但我不想结婚，我不知道我有多不想结婚，所以我必须弄清楚。而你是解开这道题的必要条件。”

蒲熠星说：“那作为必要条件说一下意见，你他妈赶紧结你的婚。”

他意识到自己很久不出现的平翘舌音不分重出江湖。

而郭文韬果然笑了出来。

他俨然胜券在握：“就算我们的关系是两个人的事，我应不应该结婚是我的事。”

“还至少是两个家庭的事。郭文韬，你新一轮的叛逆期又开始了吗？”

对面人像又被突然点出的新节点吓了一跳。他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

“唉，可能吧。”还半躺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蒲熠星无话可说。

 

05

三四年前蒲熠星总爱叫他韬韬，现在这个称呼几乎不再出现。蒲熠星喜欢喊他的大名，三个字，咬字清晰，像要切断亲密关系，又像在认真确认他在身边。

而他总觉得自己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就像一个耍赖高中生，头脑发闷，热爱怼人。什么都不愿意想，又被残存的理智叫嚣着想。

当然要想，不想就得稀里糊涂地结婚，而没想明白比选什么结局都糟糕。

“必要条件”发表完意见后就懒得搭理他，独自拿着电脑开始打字。

郭文韬也没觉得无聊，他利索地顺走那台竟然还没被丢掉的老外星人，玩起老体感游戏人类一败涂地。

最终天黑下来前郭文韬点了个外卖，还替瓜蛋看了眼猫粮剩余，这猫见他靠近就溜三米远，不知为何，十足防备。他有点想已经被送到猫舍照顾两周的汤汤和露露了。

“瓜蛋怎么对我一点不友好？”他问兀自蜷着打字的人。

“我怎么知道，”蒲熠星说，“你自己反省反省。”

他没什么可反省的，也反省不过来。只好闷头吃饭。

“一会我答应了歪哥和他连麦直播。”蒲熠星等郭文韬把外卖垃圾袋子收拾好，问：“我进客房，你待客厅行吗？那边装了吸音海绵，应该听不到什么。”

终于不打算催他今天就滚回家了。

“算上我行不行？”郭文韬说，“我也挺久没直播了。”

这属于彻底的得寸进尺。毕竟这几年他的直播业已经逐渐变成一年几次，比请到假的次数还少。但他也算是搞明白，蒲熠星没再打算跟他说什么，就突出一个狂点防御值，按兵不动。如果他不往前冲，那就真得再过两天悻悻回家去。高攻低防改策略，还挺难得一见。

有点意思。

“你家有多的设备吗？”他接着问。

蒲熠星真对他挺没脾气的，仿佛逐渐放弃说服他：“有，你自己找。”

“你待我卧室吧，我一般不在那直播，他们看不出来。”

他于是接着问：“看出来有什么关系？”

“说不清楚吧。”蒲熠星说，“你还清醒吗郭文韬？”

已经不知道是这天的第几遍了。以至于郭文韬忍不住想，蒲熠星是真没想到过，他没发请柬给他，就充分说明要发生些什么了吗？

毕竟如果他仍然认为彼此是真正的老友，大可不必下意识不写那张请柬。

滞后解读自己所作所为的郭文韬认真思考，他觉得奇怪。

因而继续勇往直前：“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如果你觉得我一定会结婚，那我婚前单身假来找我朋友，还是多年营业好友，有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的？不是很正常吗？没有比这更坦荡的友情了吧？”

他终于抓住了对方的逻辑漏洞。

“只有我在你这里住了一周之后突然说不结婚了，大家才会觉得我们有问题。”

“你看，你是不是也没想清楚到底想不想让我结婚？”

他一连串地推论，毫不在意到底符不符合逻辑，主要突出一个敲打人心。

结果蒲熠星皱着眉，似笑非笑地：“那随便你啊。”

郭文韬琢磨了一会，还是听从指示，跑蒲熠星卧室里直播去了。

挺乱的，他给人把几个烟盒放客厅，勉强收拾出一块能见人的地方，然后蒲熠星给他发微信：“真给歪哥撑场子还是你自己随便玩点什么？”

他回：“跟你们一起玩啊。”

蒲熠星那边空了一会，发了一句语音过来：“我也有段时间没播了，这回除了怂哥都是不认识的。”

郭文韬茫然了一瞬：“没事，我去你就有认识的人了。”

曾经这话不该是他说的。

 

06

蒲熠星无法回绝，只能随对方去。

天降一对许久不营业的cp生热度，JY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问他：“你俩怎么就……”话没说完，抿人老手绕了个圈和他聊别的去了。

能提不能提，提了能否谈出结果，看得可能比当事人都清楚。

郭文韬再次作为他带来的神秘嘉宾登场，弹幕原本在刷失业主播回归，两人连麦后就是一片的爷青结。蒲熠星想，他的青春倒似乎远远没有结束，现在还在陪人玩逃婚戏码，不知道是好是坏。

今天的直播局里正好有一对新出现的学霸cp，高校狼人杀联盟走上来的，同他们嘻嘻哈哈打招呼，两相呼应，新旧交替。两人是一对清北生，比他俩更符合世人的名校情结。也比他们活泼，走的是开朗无辜的路子，营的是坦荡荡你来我往的业。坦率得过分，逗起来远没有他们当时那样让人有成就感。但也估计远比他当时凌乱纠结的状态舒适。

他在这样的局里难得有些力不从心，幸好郭文韬总在给他垫背，和北大学弟你来我往聊了几句，果不其然获得“文韬学长话是真的少啊”的总结，换来一片笑声。

蒲熠星想，郭文韬到底来干嘛呢，这人其实并不习惯这些。而他一个人出面，总比两个人浪费时间强。但他还是接过话头，说，有进步了，起码比我和他第一次聊天好多了。

他们最后在一片乱哄哄里几乎只和对方讲话，再顺着氛围和其他人聊几句闲天。

结束之后正在收设备，蒲熠星的电话响了。

他打开免提，是齐思钧。

“你俩怎么突然又一起直播了？”这人省略寒暄直奔主题，连名字都没用，直接用的人称代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这不对吧？”蒲熠星跟他开玩笑，“主持人这么忙还盯着两个小主播？”

对面人忽略他插科打诨：“文韬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别劝了，老齐。

“嗯。”

“请柬你收到了吗？”

“没。”

“哦，”经验老道的主持人停顿了一下，“还没给你发？”

“不会给我发的。”蒲熠星说，“别打哑谜了，直接问吧。”

那边被直球打得无语凝噎。

“我有什么好问的。”他说，“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你怎么样了。”

蒲熠星说：“操心的命啊老齐。”

齐思钧在那边等他阴阳怪气完：“要不是你兄弟，谁愿意替你操这份心？”

蒲熠星于是平铺直叙：“他给自己放了周单身假，来找我让我收留他。正好今天我要直播，就一起播了。就这样。”

齐思钧提取关键信息：“文韬在你家？”

“对。”

他对郭文韬的犹豫和他们之间星星般的火种绝口不提，努力把此包装成一个毫不旖旎的，平庸无比的单身准新郎和他的旧友的故事，不知道是想骗谁。

“行。”齐思钧说，“你没事就好。”

蒲熠星终于累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我就得有点事？”

根本不是这样。

他难受的时候周围人只觉得暧昧超标，他们疏远的时候旁观者认为已经说开选择保持距离。可长久以来台上并不是双人戏，另一个主角的所思所想只是观众脑中的幻觉。

到现在，他的独角戏落幕多年。

他很疲惫，以至于情绪十分稳定，彻底地随便郭文韬怎么想。

他想干嘛也都行。无所谓。

“因为阿蒲你听着挺怪，”齐思钧评论，“总觉得你下一秒就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好像马上就要去婚礼上抢人。”

他在那边笑：“说起来跟演偶像剧一样。”

是吗？他听起来很怪吗？他以为他只是平静。或许是当局者迷。

但他俩之间的事，到今天这一步，隐秘的传闻，周围人的猜测，粉丝的分析，远比真相要来得复杂。

看戏的人总比他沉浸。

所以他一时无法确定，是当局者迷，还是入戏人迷。

“直播累了。”他回。

然后自己的门被敲响，郭文韬靠在门边：“我睡客房吗？”

他没把自己当外人，对着客房光秃秃的床垫看了一圈，“你这没被子啊。”

蒲熠星一时无话可讲。

齐思钧的声音传出来：“韬韬你在啊？”

郭文韬同样扯着嗓子回：“嗯，在啊。”

“请柬我收到了。”齐思钧说，“到时候会来的。”

蒲熠星愣了愣。

“啊，”郭文韬犹豫了一瞬，像是在想些什么。

而齐思钧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回应，他率先打破可能出现的沉默和郭文韬的沉思，对他俩说回北京约一趟，又妥帖地闲聊几句，把电话挂断了。

留下一室无言。

那位在外实力过硬，化解尴尬于无形的口碑主持人就是故意的，蒲熠星隐隐察觉。

交友不慎。

但婚礼，婚礼，捂住耳朵眼睛缩进家里，也要在他们身边不断被人提起的婚礼。

他以为他已强迫自己接受这件事的发生，甚至替郭文韬说出最优选择，义正严辞地让人滚回家去，但那只是他们俩之间的对话。

一旦是第三者提起，这些心如止水，就像一片最上层刚刚结冰的湖，被轻巧地划出一道裂缝，泛起涟漪。

齐思钧的确了解他们，可能看出了更多，蒲熠星想，所以率先扔出一颗炸弹。

问蒲熠星脱离这个二人小世界后能否真正接受，还问郭文韬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被算计的另一个主角，郭文韬，把客房认真看了一遍，又翻箱倒柜一遍。

当然没有多余被子，蒲熠星知道。

最后郭文韬又凑到他身边。

他说：“被子没有多的了，但毯子——”

而对面人问他：“你觉得我要不要告诉小齐，这婚可能结不成？”

 

07

蒲熠星表情很奇怪：“随便你。”

实际上他从直播时听到郭文韬和他的学弟说话起，就变得不太对劲。

硬要说的话，郭文韬企图找寻一个精准的形容词，脆弱？不准确。难过？不完全。忿忿不平？有一点。一潭死水？也不对。但至少没有解脱和认命。

他觉得有点麻烦，这么多年来，蒲熠星从没让他毫无头绪过。他们难以言喻的默契，让他不必动用自己的情绪短板天马行空地猜测。

但此时此刻情愫挑明后，他便又成为了刚开始恋爱的大学生，搞不清楚对面人的想法。

蒲熠星接着说：“你不是说了，这只是你的事吗？”

你什么意思蒲熠星？郭文韬有点想上知乎提问，准对象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是什么意思。ps，我的确说过这是我的事。

估计只能收获一堆骂名。

郭文韬干脆问：“那如果我真的不结婚了，你考虑跟我在一起吗？”

箭出而不回头。

蒲熠星抬眼看了看他，难得冷下脸来。

冷淡少年大多越长大越懂得一套与人沟通的范式，仿佛从社会习得新技能。

但郭文韬的冷淡本质是不善言辞，行胜于言；蒲熠星的冷淡源自疏离。逐渐社会化中，后者便要反反复复拷问自己，如何平衡本质与明面上言语亲昵造出的另一个自己。

故而清高骄矜，理不通顺，矛盾缠身。让人想问一句傲个什么劲，还让人想说句劝你摆正你的位置。

可郭文韬却只是想笑。

他问：“你考虑一下？”

“我的想法和你结不结婚有关系吗？”蒲熠星问。

这倒是个好问题。

郭文韬说：“可能没很大关系。”

他在试探中选择坦诚。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毕竟我知道了又不能装作不知道。”还是像该死的数学题，添上一个新条件，旧逻辑翻盘重来，原本的推论必须划掉。又像一颗豌豆，无时不刻地硌在他的背上。郭文韬本性轴到极点，愿意因这颗豌豆翻身点火烧掉整张床，“但我今年也不是二十岁。”可很难立即下定决心烧掉一个家。

蒲熠星说：“那到时候再说。”

他理解这话，毕竟他们都快三十，三十而立，七零八落，再讲少年的不顾一切，显得格外不识趣。

何况他们真正年轻时，没有人行使叛逆的权利。

但他不愿意这样。齐思钧今天问得好。万一他没有跑过来，又或者没有亲下去，他会弄不明白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然后在看似完美的答案里结婚，当一个好丈夫，好女婿，好父亲，只很偶尔感到刺痛。现在他知道那答案有个漏洞，刺痛变成一个大口子，裂出一片新的图景，血淋淋地问，是要把口子勉强糊住继续在玻璃大厦里，还是跳起来呢？

无论如何，别拖了，别再到时再说了。

“不行。”郭文韬讲，“你得告诉我吧。”

他跟着人一路走到主卧，看蒲熠星把他收拾出来勉强能看的桌子再次变得杂乱。

蒲熠星也被他逗笑了。仿佛四年前他们玩动物派对，看郭文韬拿着铲子四处跟着小动物见到就打。

他说：“真的要说吗？”

郭文韬凑近他。须后水薄荷气，手上是灰色的毛毯。

郭文韬把毛毯掀开，那东西盖在他们的肩上，见证今日的第三个吻。

毛毯摩擦力小，落在地上。

而郭文韬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08

北京春天不算多冷，只干。蒲熠星到北京很久，四川的闷热潮湿在偶尔回去时已经难以适应。但他仍未能把北京当成家。这座城市像一艘不断扩张的船，乡愁的海水夜深人静时拍打所有异乡人的梦境。

而此时此刻郭文韬躺在他的身边，并不说话。

他们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合宿时的大通铺里互道过早安。也不是第一次盖同一条毛毯。因为冷，甚至以变扭的姿态一人挂着一边毯子走到镜头前过。

但都不像现在这样。

他们隔得很近，又有所保留，另一个人的体温微弱地传过来，身上从沐浴露到睡衣再到牙膏，都是蒲熠星闻惯的气味。

毛毯这次是彻底的一人一半，中间陷落下去，和床单密切接触。

他微妙地觉得安全。

郭文韬打破沉默：“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他说的是实话，这一天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太过冗杂。他在两种情绪里左右互搏，累得大脑不愿意再转。

郭文韬动了动，向他这边翻身：“那如果我没过来呢？”

蒲熠星说：“那就……”

他沉默下来。他没想过那么多。

“再等等吧。你会给我寄请帖的，不发也总会说一声。”

郭文韬对这答案不知是否满意，他叹了口气，说：“好累啊。”

句尾拉得很长，几乎是在撒娇。

“那你为什么过来呢？”蒲熠星问回去。

已是深夜，还有微弱的鸣笛，窗帘拉得不严，光污染下的微量天色慢悠悠地透出来。

不夜城将暗未暗，房间里却是一派静谧。

“啊，”郭文韬有点迷糊地说，“我知道你在等我吧。”生物钟规律，几乎要睡过去。

但这声调，竟然和早年那句“我知道他在演我啊”微妙地重合到一起。

蒲熠星顿了一会儿，等边上传来呼吸声，才又扭头看过去。

他看不清对面的轮廓，却察觉到自己正在笑。

我都不知道我在等你来找我，这可真是奇怪，就像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一张这么大的单人床。

第二天早上七点，蒲熠星被吵醒。

瓜蛋挠着门，外头闹钟在狂响，简直像一出猫咪交响曲。

边上郭文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没睁开，先起身跑到外面。等他回来时蒲熠星翻了个身，正欲再次入睡。

这人揣着手机回来，看起来和他一样不清醒。

“再睡会儿？”蒲熠星眯着眼问。

郭文韬抿着嘴把手机丢在一边：“睡。”

说是睡，但等蒲熠星醒过来，边上已经没人了。

他慢腾腾地刷了个牙，出来时听到郭文韬在跟瓜蛋说话：“你怎么还咬人呢？嗯？”

蒲熠星走过去：“一直没改，现在还会咬我。”

瓜蛋绕着他俩走了一圈，一人蹭了一下，开始吃猫粮。

英短脾气好，能独处，郭文韬评论：“汤汤可比它粘人多了，露露也黏。”

“瓜蛋小时候也黏，”蒲熠星说，“你之前……”他和前女友的旧家里，郭文韬来得不少。那时候瓜蛋爱跳他们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趴着。

“反正长大就叛逆了。”他匆匆总结，挠了挠瓜蛋的下巴，得到它不屑的扭头。

他们不欲打搅猫咪吃饭，走到开放式厨房边。

“几点了？”蒲熠星问。

“十一点。”郭文韬说，“家里有菜吗？”

“没吧，”蒲熠星回忆了一下，“还剩点蒜，葱可能不能用了。剩下只有速冻的。”

“那买一点，我做饭吧。”郭文韬表情很轻松，“调料呢？”

“料酒，”蒲熠星回想了一下，“不知道够不够了。”

他搬进来的时候想过认真学习厨艺，但一是忙，二是对吃的天生没有太多热情，不饿营养够就行，所以尝试几次之后，厨房除了微波炉和蒸锅，几乎不开火。

郭文韬点点头：“那我看看。”

他们两确认了一遍调料，蒲熠星打开美团跑腿下单。

郭文韬手艺似乎变好了，至少电饭煲，电煤气，和锅与铲都十分安全。

是为了给人做饭，还是给人送夜宵，还是其他，蒲熠星决定不去问他关于他的这些生活细节。

他辣椒面蘸米饭，边上郭文韬吃得心无旁骛。

饭后他主动洗碗刷锅，然后听到郭文韬说：“我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回去吧。”

天地良心，蒲熠星抓着的是只淘宝19.9甜美少女风套装塑料碗，才不至于失手打碎。

“你想好了？”他问。

他听不出来自己音色有没有变形。

这就想好了，那昨天算什么？离别前的什么疯狂？那不得至少滚一下床单，什么也不干也太浪费了吧？还是这顿饭是什么散伙饭，那不请吃顿好的还让蒲熠星付材料钱也过于离谱。

不对吧，不符合逻辑吧？

怎么变得这么快啊？他其实想说，你这是什么连环叛逆再叛逆的巴啦啦小魔仙圈圈转，还是什么一天失效的神奇灰姑娘魔法？

“基本想好了。”郭文韬说着，语气很轻松自然，凑过来洗手上擦过一遍桌子的抹布，“得和你商量商量。”

蒲熠星有点茫然。

郭文韬说：“我得趁早回去联系人坦白，然后通知其他人，然后取消能取消的。我估计我说完你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快洗，洗完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办。”

可怜的少女风塑料碗还是掉到了水池里，发出碰的一声响。

蒲熠星说：“啊？”

郭文韬恶作剧得逞似的笑起来。

不用想，故意的。

把碗洗完之后蒲熠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场子。

他和郭文韬坐在餐桌旁。他语气中二，故作严肃，说郭文韬你要想好。你不要总是发疯，想一出是一出。你这样我也不相信你的好吗。

郭文韬说：“那我真的再想会儿？”

“那你考虑好之前别一惊一乍。”蒲熠星无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唉，别啊。”郭文韬说，“我这不是考虑好了吗？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也没办法结这个婚吧。我喜欢你，然后，为了不伤害其他人，为了对生活负责去结婚。真的吗，我这样好像也不能不伤害对方吧，我现在知道了这些，我自己都没办法保证我以后会怎么想，能怎么做。这样结婚，对我对她对你对两个家庭也都不负责。”

郭文韬，理性社会人，用最理智的口吻，讲最真实的，却会被大多数人当作过于理想主义的话。

“我是认真的。”他说，“处于对大家都负责的态度，至少我现在不能结婚。”

决定了就要走也很好理解，因为要尽力减少损失。

蒲熠星没说话，他盯着郭文韬看。

古往今来婚前婚后私奔的爱情故事不胜枚举。

你对私奔对象该有怎样的期待？

你该如何下定决心逃亡？

如果你的私奔对象根本不会逃亡呢？退婚只能逃跑，浪漫必须逃避现实，是哪门子的道理？

的确没什么道理。

 

09

蒲熠星微笑起来。他刻意收敛喜悦，但笑意却不知怎么的愈发浓重：“只是为了负责哦？”

郭文韬也笑了，他们只看着对方，也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想到泰戈尔那句诗，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是吗，韬韬，只是为了负责吗？”

初春下午阳光浅淡近白色，他们坐在水渍未干的木质方桌边，穿着同款不同色的棉布睡衣，看着彼此熟悉的，要日益老去的脸。

“蒲熠星，”郭文韬向前凑，笑意溢满微微睁大的眼睛，“你确定要现在，在这里听我表白吗？”

他说：“我可什么都没准备。”

他大学和第一任女友告白，练了十天的吉他，还写了稿，现在却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也不需要。

他们之间的感情在他生命里的许多角落生根发芽，匍匐生长。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才发现草蛇灰线已覆盖千里，它们猛地直立起来，已经是无法忽略的一片海。他看到了，就没法当它们不存在。看到了，才能惊叹一句，我竟然忽略了这么多。

蒲熠星倒很满意：“哦，这么说我以后还有一次表白可以听？”

他大手一挥：“那留到以后吧韬韬，表白那天顺便帮我清一波steam购物车。”

不能说是狗，只能说是蹬鼻子上脸。

郭文韬还在笑：“好说，只要你陪我回家一起挨打。”

挨打这件事，挺难想象。

蒲熠星摇头：“突然提这个，很伤感情。”

郭文韬任他胡扯。

后者却还是拍了拍手：“我家可能好一点，我妈已经在怀疑我了，聊了挺多次，感觉她对我结不结婚，爱人性别已经无所谓了，可能会帮着劝我爸。”

郭文韬说：“你这还准备得挺充分。”

“蓄谋已久啊蒲熠星。”

“谬赞了，就没想着能用上。”

他装得坦荡，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不因为别的，实在是郭文韬转变得太快了。意识到与否，差别真的那么大吗？真的能确认不是错觉，不是婚前恐惧症带来的吊桥效应，不是很快消散的暧昧吗？

倘若真是这些后者，郭文韬为此负责，是否难免算是小题大做。

蒲熠星这个问题一出来，郭文韬难得挠了挠头发：“你是真的要我现在开窗大喊我爱你吗？”

还挺狂野，不愧猛男。

郭文韬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确忽略了，是人都会有不安，哪怕对面人是对他了解甚笃的知交。何况他如此惊世骇俗地在一天之内做出这样的决定，看起来比起深思熟虑不会后悔，更像是青春期小孩的一次无疾而终的叛逆。很不理性，很难让人理解，很不足以让人放心。

他这次认真了：“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再说，我俩非要对比，你才是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决定了，就会去做。”

他笑着直视对面人：“我很靠谱的。”

这当然是真的，他认定了，就会动手，找到两点之间的最短道路，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实干家。

蒲熠星或许忘了倘若他们两人决定在一起，应该是郭文韬揽着他走。或者至少，有人会替他撑一把伞。

郭文韬很少真正谈论自己的坚定和优势，习惯自省而乏于自褒，冷不丁说出这些话，蒲熠星只能侧目。

他或许还有一些担忧，但决定留待以后再去一一追寻答案。至少现在，对面人值得相信。

蒲熠星问：“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先和她说，问问她在哪，要不要当面谈，谈完和我爸妈她爸妈见面吧。定下来了再跟酒店和宾客讲。”郭文韬计划流畅，“时间真的挺赶。”

他叹了口气。当然不只是赶，还有巨大的，时刻都在他紧绷神经上跳舞的焦虑。

和一些人坦白，让一些人受到伤害。固然是出自于不想进一步伤害对方，但怎么可能不痛苦。

他想起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几年前受没见过几面的校友邀请连麦谈那本评价两极分化的书之后，私下里他对看他直播的观众说，希望能处理好社会关系和梦想的平衡，不要伤害他人。

他那时候下意识把一些东西当成月亮，另一些东西归结为六便士。

但到现在，月亮和六便士，对他这样的现实主义者而言，怎么又不是同一种东西呢？

他爱的人，他爱的事业，本该都是他的生活。一枚硬币，正面写着一元，背面刻着一轮圆月，如是而已。他很幸运，他的自我和他的社会化，并不打架，它们和谐共处，他在它们之中平静地承受压力，昂首起步。

蒲熠星评论：“你听起来是真的没被打过。”

很敢。很敢。

“打算和她说实话？”蒲熠星说，“你女朋友不同意怎么办？”

郭文韬看着他：“她不会。”

他和他的未婚妻认识许久，平时也足够契合，像一对般配的，一直走向同一个方向的平行线。足够亲近，不相交。

“当然如果……”他说，“她真的不愿意……那我只能……再看要怎么告诉我们父母。”

他的声音很平静。

“韬韬，”蒲熠星说，“你准备好了吗，这样真的会伤害很多人。”

郭文韬说：“不是有你吗？”

蒲熠星就笑，说：“共犯啊。”

他们又无意义地面对面笑着了。

实在是不太合适，但谁要在乎呢。

下午历来在各色文学里，不是个会发生什么的时刻，不适合壮烈出征，也不适合疲惫归家。

“我想起很久以前。”蒲熠星说，“第一次见到你。”

他说聊三次天，会成为好朋友，可实际上聊了三的三次方次，友谊一度止步不前。看起来接三次吻，会成为爱人，但他们不只接过昨天的那三次。但无论如何，他们成为了朋友，成为了爱人，然后待在一个房子里，安静地靠在一起。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聊得挺好的。”郭文韬说。

那是真的好久之前，于是蒲熠星补充：“可能真的聊得挺好的吧。”

过程到底是否符合预设并不重要，直觉是，要往前去，要在一起，要直面审判，要生活，而不是逃亡。

“你明天再回去吧。”蒲熠星说，“这边楼下早餐好吃。”

郭文韬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嗯，明天回去。”

他们躺在宽沙发上睡迟来的午觉，蒲熠星模糊梦见他目送郭文韬穿着来时的西装，步履匆匆地往外走。丝毫没打算回头。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蒲熠星感到焦急，想要拉住这人的手。

郭文韬关门前，却回头对他笑笑，神情温和：“过几天见。”

那，过几天见。总会再见。再见三次，或许不会永不分离，但总会成为眷侣。

 

 

END

 

 

 

 

 

 

 

 

 

 

一本手册，通过个别案例，介绍人猪交流小常识，旨在推动物种间和谐相处。

（15）

王一博这一天下班照常，心情不错，想吃点自己下厨做的。堵车途中想着要不再带猪佳佳去趟超市，时间很充裕，就算他没电也能等他充了再走。而且换季了，乍暖还寒，白天太阳大，晚上又很冷，自己衣服倒还行，猪的话，缺一件卫衣。

他打算做点简单的家常菜，今天家里打电话过来，问他最近吃得怎么样，他说都好都好，最近捡了个宠物，小香猪。老妈说你方便养吗，不方便送来我养。王一博刚要答应，转念又想，不行，毕竟不是普通猪，就给回绝了，说我自己养挺方便的，除了能吃能睡，没什么大毛病。

猪佳佳做饭，也不能说特别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烂中带着创造，体现了电子产品的高级智慧。王一博基本不想用他，除了一个场合——给西红柿去皮。

这个猪虽然屡遭批评，但是对厨艺基本上持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人前吹嘘人后努力，最近在家睡醒了没事就看做菜视频，看完就试，鲜有成功。前几天，准确的说是一周前，他又在家钻研，学会一招西红柿去皮大法，说起来大家可能都会发笑，对，就是最简单的，切十字，开水烫，剥皮。但诸位也请对电子猪常怀一颗宽容之心，毕竟知识学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西红柿去皮，是猪佳佳第一个完全成功的厨艺尝试。他热血上涌，给王一博打电话一通，王一博那边正开会，领导又臭又长的下季度规划讲了不知道一半没有，他桌上电脑挡住脸，在下层桌板上转笔，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赶紧按掉。猪急着分享，又给他发微信：特大消息，回来有惊喜。王一博想，呵，我信你就是有病了。

嗯，确实有点惊喜，但也就平平淡淡吧，毕竟自打这猪天降他家，惊喜是常态，不作妖是意外，所以王一博回家后心想这情况也就还行吧：客厅桌子上放着厨房菜板，菜板上满满的西红柿，猪佳佳撸着袖子坐在桌前，正看着美食节目流哈喇子。凑近一看，这西红柿都是去了皮的，可以说是去的干干净净，完完整整。

王一博站着看：“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让我回来看你开番茄裸体展啊？”

猪佳佳：“……”

裸体西红柿们的归宿是冰箱，猪佳佳很讲究，给它们都穿上了透明衣服（保鲜膜），在王一博家冰箱里摆了一小排，王一博晚上从里面拿饮料，跟这帮西红柿面对面，犯愁。

王一博从西红柿面到西红柿牛腩汤，再到饭后糖拌西红柿，吃了两三天，也没吃完，看着冰箱里剩下的五六个，心里只有三个字：想扔了。但是再想想某猪的精心程度，又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挂了家里电话，王一博在路上又开始盘算，前几天看网上有个番茄鱼教程，要不今天就带猪去超市买几条鱼，快点把那些东西解决掉。

王一博停车，上楼，一如往常，打开门没看见猪，去储物间瞧瞧，滑板还在，坐下刚打算打个电话问问，看到桌上一张小纸条，上面一行大字：我走了，闲鱼上挂我，我很伤心。

下面是一个简笔画猪，画完又被涂掉了。

（16）

猪走丢事小，人走丢事大，电子猪走丢，事情可小可大。

曾经猪佳佳总走丢，但被王一博捡回来的时候，起码是猪的样子，这要是它满着电人形被热心群众送到了派出所，麻烦可就大了。先不说猪佳佳根本没有户口，人口系统查无此人……警察同志要是问起来，王一博想自己也真的很难解释，胡编吧显然讲不通，如实说呢，谁信啊。

警察问：为什么他没有身份证

自己答：因为他不是个人，是个电子猪

…… 

这个说法想想也觉得不太合法。

出于法制方面的考虑，王一博还是打算去找找他。

只不过刚下了楼，还没走出小区，就接到了朋友小周的电话。

“我刚刚在路上碰见你堂弟”

他一直坐公交站那儿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问他去哪，他说不知道

看着心情不太好

咋回事啊，让女生甩了？你揍他了？这是离家出走吗

他还没成年吧，别跟小孩计较。”

（17）

        猪佳佳坐在公交站台已经有一个多小时，出门带好的零食已经吃完，电量还很足，因为白天一直在睡觉。他有点后悔，因为现在很饿，想吃饭，没带钱，想回去，又觉得没脸。他想要是自己不留那张纸条就好了，非常郑重地宣布自己离家出走，在那小区不到一公里外的公交站台这儿坐了这么久，而且王一博肯定下班了，到现在都不来。如果不留那张纸条，饿了就回去，假装自己只是出门玩了，完全就像是无事发生。但猪佳佳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因为白天的时候他阴差阳错发现了王一博的闲鱼账号，上面只挂了一个闲置物品，就是自己。

      王一博用的是他睡觉的照片，配文很拽：猪长这样，爱买不买，有电是人，不信别来（骂我无感）。

      怎么会这样呢？

      出来的时候还是白天，现在天有点黑了，气温也降下来，开始起风，过路的公交车停下来，排泄一堆的尾气，身边的男女老少挤着上车。猪佳佳摸着书包带子想，怎么会这样呢？

      虽然他来王一博家也没多久，属于自己不知道怎么来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住下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个男的关系还挺好的，自己在楼下没电他把自己搬上来，还带自己去超市，自己还给他做了一个爱心三明治……这关系还不够铁吗？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闲鱼上挂自己？

     闲鱼上的照片里自己躺在毛绒毯子上，侧面的小灯亮着，充电中。下面很多条留言，有的评头论足，说这小猪长得，略显标致，有的说怎么闲鱼上都有博关注的傻逼，别以为把小乳猪放在个破垫子上就能装电子产品，你这不就是只活猪，还有的说兄弟直接拍可以吗，回我下消息，拍了什么时候发货……

     到底为什么？是因为自己没什么用吗？

     那他公司怎么这样啊，年终奖给他这个做什么？

     都怪他公司。

      

（18）

      王一博站在便利店门口，点了一根烟，看着公交站牌旁边坐着的人形猪佳佳，估计坐了很久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是没带公交卡还是不知道去哪。还有人过来跟他搭讪，看着像上高中的小女孩，染了藏在里面的彩色头发，放学了扎上来，背着双肩包，手腕上不知道是真纹身还是纹身贴，跟猪佳佳说话的时候急着展示自己有纹身似的，频频把袖子往上撸。猪佳佳注意到她手腕上长得有点狰狞有点后现代的妙蛙种子，还主动地要观看。

       还真是跟谁都聊得上来。

       等女孩走了，王一博把烟掐灭，走到猪佳佳旁边，倚着站牌。

       “咳咳”，王一博可以以猪佳佳的猪格担保，他只是刚刚抽了好几根没缓过来，咳嗽了一下。       

     

       猪佳佳转过头，看见王一博。又把头转回去。

       王一博走到他面前，猪佳佳低着头，睫毛哆哆嗦嗦地，说你是找我吗。

       接着噗嗤噗嗤打了几个喷嚏。

        “吃完饭出来消化，这不正好碰见你吗，不在家睡觉你跑出来坐这干嘛”

       王一博把外套拉链往下拉了一半。

       猪佳佳拉下剩下的一半，说外面好冷，然后把自己埋进他外套里。

    

      

   

        “回去吗？还是你想继续坐着”

       猪佳佳没接话，继续把自己在人家外套里闷着。过了好几分钟才说：

        “是西红柿不太好吃吗？”

        “嗯？”

        王一博想了想说：“挺好吃的。”

        猪佳佳过了一会又问：

        “我是你的宠物吗？”

        王一博学着唤小狗的声音，“啧啧啧”，猪佳佳一动不动。

        王一博说，你看，你又不听我的。

        猪佳佳在他的外套里歪歪头：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是我的宠物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王一博手里多了点东西，一头小猪。王一博拿着它的姿势也很潇洒，是拎着猪尾巴，猪一晃一晃的。小区里的小孩不敢直接凑过来看，悄悄跟在他后面，有个小孩说这个小猪怎么还头顶冒蓝光。

        另一个小孩说可能是玩具猪吧，也不知道去哪买的。

        王一博回过头，板着脸跟他们说，是电子猪。

        很不好养的啊。

（正文完）

15:00 

Last@为弓 

Next@嘚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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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 thief 《Paul》

曾用名《Pandora's cassette》

演员与琴手 假结婚真动情

给你一张过去的cd 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请勿上升真人

“踯躅不如停止抱歉。”

🎞📀

——

 

徐一宁僵在脸上的肌肉在颧骨处堆成两座小小的山坡，笑容停格在最漂亮的一帧。身上烟灰的西服套装一瞬间形如囹圄，锃亮的皮鞋将他定在原地，颇似橱窗里的模特——英伦主题套装，缺一把遮挡破绽的伞，和一顶粉饰太平的圆顶礼帽。

 

远处的焉栩嘉像一条鱼，穿梭在谈笑风生中，游弋于觥筹交错间，轻快而自如。靛蓝色燕尾服的袖口开着，指节锁住酒杯柄，脸上是一张扑克般单薄的笑。

 

眼睛睁时是圆的，笑时是弯的，眉毛也是向柔和的方向伸展，总之没有棱角。他想起梵高的黄、高更的红，艺术家的棱角锋利到足以割断自已的喉咙，他很难想象这样圆滑的一个人如何执着地一头埋进音乐里。

 

走过来了，一步、两步、三步。

 

“赏脸碰个杯？”

 

卷曲的刘海挡在焉栩嘉眼睛前面，徐一宁看不清他到底什么神情。他倒是一直很有分寸，没有唤他的名字，让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负罪感不至于那么重。

 

逢场作戏罢了。即使是刚刚踏入圈子里的新人也知道挤出笑容，没有什么新奇的。他对伪善的高层都能应付得过去，何况一个老熟人呢。他低着头没看焉栩嘉，举着杯子碰了碰。

 

也不知道这一杯是在敬什么，敬七年同窗情谊，敬彼此毕业的时候送给对方到现在都没有打开看过的礼物，还是敬分道扬镳前的打的那一场架。徐一宁只顾咕噜咕噜把手里的酒喝掉，琥珀色的朗姆酒，抿一口是甜的，味蕾告诉他应该没被人下什么料，才敢一饮而尽。

 

一抬眼，人已经没了。回头想想也是，自己只是他在名利场需要客气的对象之一，他还要雨露均沾才是。徐一宁沮丧地漫步到酒桌，随手拿起一瓶莫吉托往杯子里灌，顺便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配角们寒暄两句。

 

Liz把他从场子里拉了出来，说是发布会后有个访谈，非娱乐性的，更像是闲谈一般。那个访谈节目他在手机上看过一两集，一块深色幕布，一个圆桌几把凳子和一个摄像机就能完成的节目，主持人是一个三十岁的温柔女人，声音不甜也不哑，像是纯棉的布。上她的节目甚至连妆发都不需要精心准备，徐一宁本来想卸了妆换了便服进棚，被Liz硬是按了下来把红卫衣脱了，套上一件素净的蓝衬衫，车间工装似的。化妆师又给他上了层淡妆，其实他的皮肤有点不太舒服，但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睫毛躺在下眼睑上。

 

他一直都很乖，不让团队操心，知道该出风头的时候就要放光彩，踏踏实实地走完每一个通告。偏偏他生得也入眼，都说他眼里揉进一束光，不然也不可能拿下Vin的片子，也不会遇上被Vin邀请给电影写钢琴曲的焉栩嘉。

 

大家都说，好一朵盛夏绽放的栀子花开烂漫，却都看不到他的瞳仁是黑色的。有人认为世故是颗汤圆，圆白圆白的，咬下去黑心就流出来了。徐一宁倒觉得不是，或许用黑芝麻卷来比喻更贴切，一层叠这一层，你也不知道裹着的究竟是黑是白，灰灰的，多可爱。

 

“这次访谈应该会有另外一个人和你一起录，节目组那边没说清楚是谁，跟剧组有关的人，听说你很熟悉他所以想给你一个惊喜。”Liz亲自为他别上胸口那枚星形胸针，说得语重心长，“以我从事经纪快十年的经历来讲，你和这人应该会成为一个电影的噱头。你掌握好度，宣传效果达到了记得见好就收。”

 

他胡乱应了几声。噱头？也许是剧里饰演他初恋白月光的那位，又也许是跟他拍过几场吻戏的那位，他连最不济的可能都想到了，假如对面坐着不苟言笑的Vin，他也能调侃两句，运气好甚至掀了他头顶的西瓜皮，对方也没脾气。总之每一种情况都不会超出他预设的范围，这是最让他安心的。

 

走进棚里的时候神秘嘉宾还没到，徐一宁坐下先把与主持人之间的气氛暖和起来，他很擅长模仿天真可爱的小动物，不久主持人就在言语之中流露出对他母亲般地关爱来，这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主持人告诉他她叫阿May，徐一宁吓得一激灵，大概仅仅有0.01秒，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很快平复下来，淡淡地回答：“哦？原来是30罐凤梨罐头的女主人。”

 

阿May笑着打趣他，1994年他还是段在风中飘来飘去的缘分，哪里懂得看王家卫？演Vin的片子，不看王家卫怎么能行嘛，而且加州梦真的很好听。他随口搪塞道。片子Vin自然也带他欣赏过，在他Loft里拿投影仪放的，不过那时候他对每一个镜头都已经烂熟于心了，Vin还抱怨他不解风情。

 

《重庆森林》让他记住的倒不是五月一日过期凤梨罐头，他第一次看完只记得躺在他身旁的人跟着片尾曲摇晃来着，结果麻筋磕茶几上，不由自主朝他倒过来。十分钟的吻没有，但抱紧了有一分来钟，那人抱人很生疏，两只胳膊捆着徐一宁，硬生生给他T恤捂出一层汗。

 

棚外有敲门声，阿May紧赶慢赶地踏着靴子去开门，开门的瞬间徐一宁又一次愣在原地。

 

他的粉丝在他面前改过歌：一笑便偷一颗心，一笑便杀一个人。他突然觉得对不起这两句词，自己在同一天内竟然两次把笑容僵在脸上，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焉栩嘉把发蜡洗了，头发还是未干的状态。把长长的发尾梳到脑后，没了刚刚场子里的锐气，对着阿May笑得很亲和。暗黄衬衫扣子系到第二颗，敞开的领口下别着一颗小小的星星，暗沉地发着微亮的光。

 

他几乎是刹那间理解了Liz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徐一宁暗地里为娱乐圈那群老油条们鼓掌叫好，为了让他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恨不得翻出来重新炒一遍冷饭。说到底也不是为了他好，他只是个黑白棋盘里的物件，从老板的巨额盈利里面赚那么一点差价用以果腹，然后拿着借来的衣服当富丽堂皇的戏子。

 

他记得Vin是个拍文艺片起家的年轻导演，也记得Yoroll写的晦涩难懂的剧本，偏偏没料到营销团队也是不走寻常路。好好的正剧搭档年轻又漂亮，随便拉过来一个都能勉强扯上一点夫妻相。

 

估计是哪家的狗仔又去翻他母校毕业册了，从几百个脑袋里面终于认清徐一宁青涩的面孔，再上下左右扫一圈，扫着个面熟的帅哥站他旁边，一拍桌子想起来那是给徐一宁电影弹主题曲的那人。

 

谁能想到男主角和background music的创作者能扯上关系？他都能想到那群人两眼放光的样子，多么完美的噱头，多么绝佳的炒作素材，女演员也只能心甘情愿当花瓶。

 

他不自然地低头假装摆弄胸口那颗星星，抬起眼皮偷瞄焉栩嘉。染了头、摘了眼镜、打了耳钉、晒黑了，总之不是他印象里那副样子。他领口那颗同样闪亮的胸针晃得徐一宁眼睛疼，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像是拧巴着的湿毛巾一样，把多余的情感沥出去，抬起头示意阿May开始访谈。

 

“看到对方惊喜吗？”

 

“刚刚在发布会见过，但是还是很意外今天跟一宁搭档来录节目。”焉栩嘉笑得很自然，抬头去找徐一宁目光，对方也很配合地看向他。

 

惊喜这个词早就不适用于遇见焉栩嘉这件事情上了，他想，起码没有喜。

 

填满一张空白的纸很容易，可你翻出一张陈年旧画，却不知道到底应该呈现哪一部分。徐一宁最擅长编故事，却最难与焉栩嘉逢场作戏。他甚至不知道哪个场景该如实描述，哪段回忆又应该含糊带过，只好整场都跟着焉栩嘉走。

 

他觉得对方应该是他一面照妖镜，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否则为什么一遇见焉栩嘉，他这头懦弱的狮子就会露出本性，被遮盖住的千疮百孔一并浮出水面。

 

“分别的时候他送了我一盒磁带，剪刀手爱德华的电影原声。”焉栩嘉侧着头看他，好像真的带了那么一些感情，“不过我还没有去听。”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徐一宁抬起眼看他，说完就把头又转回来，对着阿May笑。

 

“现在估计也没什么人听磁带了吧？”他自我打趣道。

 

胡说八道。徐一宁对自己日渐增长的说谎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明明知道焉栩嘉家客厅就摆着那么大一个米色的索尼音箱。他只是不想让磁带那个话题再延续下去罢了。

 

“焉栩嘉也送过我一盒胶卷来着，我也还没来得及洗。”

 

阿May说他们俩很有默契，未拆开的礼物。他听得心底直痒痒，没人不知道这是用来形容爱人的比喻。

 

换作是年轻一点的他，还在上高中或大学的徐一宁或许会把头埋进枕头里狂笑，但现在的他不会了。他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无地自容，直到录制结束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摄像机关闭后他才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第一时间把衣服上的胸针摘下来放在化妆间。Liz给他套的衬衫不是纯棉的，领子扎得脖子痒，他恨不得马上就换下来。

 

扣子解到倒数第二颗的时候焉栩嘉推门进来了，徐一宁把脱一半的衬衫又披上，紧紧地把两面的衣摆攥在一起，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去瞪他。

 

“就这么讨厌我？”

 

他倚在镜子旁边，对方把身子背对着他，自己的红卫衣套在外面挡着在里面脱衬衫。焉栩嘉从镜子里看他，他的衬衫下摆露出一截腰来，细得好像能折断似的。

 

徐一宁没回答他，他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去回答他。他的心告诉自己，其实他不讨厌他的，他只是怨他，怨他没能收下他那份荆棘般不可触碰的心意。

 

“我们差点就结婚了，焉栩嘉。我们本来不用靠狗仔来挖我们的关系，也不用绞尽脑汁思考到底哪句该说真话，哪句该作假。”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包裹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复杂情绪。焉栩嘉本能地想要去拉他，但是神经牵制着他无法动弹。外人看不到他内心的波澜起伏，只看到一个木讷的、无动于衷的冷漠男人站在面前，无法与他共鸣。他把身子转过来看他，眼睛却总起雾，看不清人，干涩眼眶挤不出泪。

 

“再会。”

 

徐一宁背着包走了，走得很轻，甚至连门都没有撞，只有风嗖嗖地慢慢把门关上。焉栩嘉低头把胸针摘下，同他刚刚取下的那枚一同放进盒子里。他的衬衫袖子上落下大大小小的圆形水渍，赞助商的衣服很贵，但他不想去管了。

 

星星大多是恒星，但人是会变的；石头自己不会动，可人是会离开的。他爱的不是一块石头，所以如果不能伸出手努力抓住他的话，他就会被风吹走了。

 

 

——

 

Liz的预言没有错，噱头果真是噱头。在那档访谈节目播出以后，他便常常能在社交网络看见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与焉栩嘉的名字一同出现。

 

满屏都是他和焉栩嘉对视的那张照片。他甚至看到了一条小说开头般的评论——文艺片男主角遇上旧友钢琴师，氛围里总有些朦胧的疏离感，偏偏领口的星星交相辉映。

 

网友说的也未尝不正确，就是说得文绉绉了点。朦胧的疏离感就是隔阂，领口的胸针只是人造的缘分。他们本身就很清醒，陪着屏幕前面的人装傻做梦，哄得他们开心便是最好。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告诉自己。最近跑的每一个通告或多或少都会提到焉栩嘉，他尽量把回答拿捏得不越线，又留出给人遐想的空间。估计焉栩嘉那边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他是天生的演员，欲盖弥彰这种事简直信手拈来。

 

最让他头疼的是，明天还要跟焉栩嘉去拍杂志内页，那是货真价实的正面交流，或许还要加上一些他并不愿意的肢体接触。

 

一谈肢体接触就会想起那个黏黏糊糊的夏、撞倒的汽水、电视机里三十罐过期的菠萝罐头。

 

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他从冰箱拿出一罐气泡酒猛灌，就当是良药消愁。

 

 

徐一宁背着身坐在三角钢琴的琴凳上，一边晃着腿，一边算着自己身上这一身行头要花多少钱。他其实不太喜欢花花绿绿的穿衣风格，后颈未摘的商标和腰上别着的夹子也让他很不舒服。而古驰还是古驰，奢侈品还是奢侈品，一件衣服就能上万的水平。他连一根线头都敢不碰，只好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坐着。

 

好吧，坐姿僵硬也不单单只是因为上镜的衣服太贵，有一半是因为他忘记了琴凳应该怎么坐。

 

“Davis，你确定你们是认识七年的同学吗？我怎么觉得从大街上随便拉两个进来拍都会比你们俩要好很多。”

 

Ann皱了皱眉头，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两手插着兜。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焉栩嘉和徐一宁今天都不对劲。她只和焉栩嘉合作过一次，那次也是相似的主题：文艺片、灵魂伴侣。她最终定的方案是撞色的风格，搭档是Vin。摄影棚里所有人都记得那一期的拍摄，两个人的气场仿佛要把棚顶掀翻，没有人不对封面上的Davis Y.与Vin Z.印象深刻。

 

“对不起啊Ann，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关系确实有点生疏。”

 

焉栩嘉拨开刘海朝摄影师笑了笑。人是人，再狠也是女人，没理由对着一张漂亮脸蛋发脾气。Ann拿他没辙，只好招呼工作人员休息一会儿。

 

“行吧，Davis你去带小徐找找感觉，咱们先暂停一下再拍。”

 

焉栩嘉把自己裹在毛呢大衣里面，里面还有一件开衫和衬衣。徐一宁看看自己身上单件的Polo衫和运动短裤，不由得为对方感到热。他站在空调旁边看着焉栩嘉对着风口吹，凉风吹起蓬松的褐发，衣服上的绒毛也跟着立了起来，冷空气在大衣里一鼓一鼓地动。

 

“你别着凉。”

 

“不会。”

 

他难得对徐一宁爽朗地笑，让他想起十七岁的焉栩嘉，大汗淋漓地打完篮球就跑去冰柜拿明治的蓝莓酸奶冰棍，一吃就拉肚子，屡试不爽，下一次面对别人的劝告还是会用“不会”回应。

 

徐一宁没忍住笑了笑，把脸扭过去捂住才敢上扬嘴角，笑到一半又生硬地把嘴角扯下来，他都能想象到自己笑得一定很丑。

 

“你看来也没那么讨厌我。”

 

“你就这么在乎我讨不讨厌你？”

 

“因为你之前说喜欢我。”

 

倚在空调旁的徐一宁神情有点木，思绪好像飘到很远以前。

 

“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但现在我真的找不到任何一种感情来定义你，抱歉。”

 

如果真的是讨厌的话，也是因为喜欢太久才会讨厌吧，都是自找的。因为，那天焉栩嘉打在他左脸上很疼很疼，疼到淤青化开心还在痛，好像被生生挖去一块。

 

 

焉栩嘉把手覆在他的手上面，他的手按在钢琴上，被对方紧紧包住。灯光师从左边洒下一束昏黄的光，铺在琴键上。他的手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指节都很僵硬，弹错好几个音，不和谐的小二度频频出现。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教他：四三四七四三，四三四六四三，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教过你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他一双鹿一般的眼睛注视着焉栩嘉，Ann说这一幕的氛围很好，像少年学生和少年钢琴教师。

 

快门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耳畔断断续续的琴声却叫他回忆起有关焉栩嘉的种种。他的大衣摩擦着他的皮肤，挠着徐一宁心底，钢琴键每按下一次就剥开他心脏一层壳，抽丝剥茧般残忍。曲子弹到结尾，心脏剥到最里层，他才惊觉自己的心并非洋葱，眼睛反倒感觉如触碰到洋葱一般火辣辣的疼。

 

徐一宁趴在钢琴盖上趴了很久，久到Ann喊收工都没抬起头。焉栩嘉特意跑去找富士山汽水递给他喝，等到瓶壁上的白雾散去都没反应。凑近一看，才看见他那件昂贵的Polo衫里面兜住的水滴印子——

 

“你......哭了？”

 

——

 

是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值得回忆？

 

“下午打球去吗？”自习课最后十五分钟，徐一宁把发带绑上，随时做好冲出去占领篮球场的准备。

 

“不了，我妈叫我回家练琴。”

 

但下课后焉栩嘉还是坐在篮球场边上陪他打球打到八点，七点五十准时去小卖铺给徐一宁买汽水喝。

 

老板把双脚架在马扎上看动物世界，最近他穿得特别寒酸，格子衬衫套着跨栏背心，一周了没见过他换件衣服，全靠喷花露水挡味儿。焉栩嘉迈进门被呛着了一下，低头看一眼，垃圾桶里一摞万宝路烟头，还是宾尼法利纳纪念款。怪不得缺钱。他狠狠地往外呼了几口气，捏着鼻子躲进了售货栏。

 

“那个，帅哥，你喜欢的那个富士山牌的汽水新进了一批樱花口味，你试试不？”

 

“哦，好，那就一瓶山顶可乐一瓶这个。”

 

老板从冰柜里拿出一粉一白两个瓶子，又拿出来一瓶红色的赤富士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不是最爱喝这个的吗？不要啦？”

 

焉栩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朋友爱喝山顶，两瓶都是买给他的，另一瓶给他尝尝新。他要是喜欢樱花味的，我就拿他原来喜欢的那个；他要是觉得不好喝的话，就把那瓶换给我喝。”

 

“哦.......关系可真好。”老板把赤富士开开自己灌了一口，“女朋友？”

 

对方摇了摇头，匆匆说一声道别以后就跑去篮球场了。老板从抽屉里抽了根烟出来挂在嘴边，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在球场驰骋的身影在白烟里像漫画小人一样动来动去，他摸着自己脸上年轮般的皱纹，轻声叹了口气。

 

早该问他是不是买给男朋友喝，或许还能收获到一张从耳根红到下巴的十七岁的脸。

 

 

满头是汗的徐一宁抱着樱花味的汽水喝得很开心，焉栩嘉很早就注意到，他很爱装深沉装强壮，但还是掩饰不住对可爱事物的喜欢。他咕咚咕咚喝到一半，看见焉栩嘉手里的汽水还一点没动，问他怎么不喝，是不是山顶没有赤富士好喝。

 

“要不我不喝了，你肯定也没尝过，我承认山顶的味道有点怪。”

 

焉栩嘉立刻拧开瓶子喝了几口，咂吧咂吧嘴说也挺好喝的，你不是最爱喝吗。徐一宁听见他说好喝就放心了，哼着Para Para Sakura迈出篮球场的铁门。

 

他其实挺讨厌徐一宁这个性格，自己开心的时候还要处处想着别人，最关心别人怎么想。他给他买两瓶汽水就是为了让他喝到最喜欢的、尝到最新鲜的，无论怎么样都是最简单纯粹的快乐。他倒好，不好好喝自己的汽水，天天眼睛盯着他开没开心。

 

他有时候会很烦徐一宁，讨厌徐一宁讨厌得不得了，但是一想他是徐一宁，就没那么讨厌了。心里会想，算了算了，他是徐一宁。

 

下坡路上的晚霞很漂亮，从橘色渐变到蓝色。徐一宁的手上还挂着汗，无意间碰到了焉栩嘉的手指，对方想要勾住，他却觉得自己湿漉漉的手不太干净，悄悄躲开了。

 

其实山顶可乐的味道并不是特别好，像是有一点点可尔必思和宝矿力水特掺杂在一起，再加上很多很多的碳酸和气泡。那瓶白汽水被焉栩嘉留在了篮球场，被风吹倒在地上，玻璃瓶子丁零当啷地响，汽水从里面流出来，把整个夏夜都蘸得黏黏糊糊。

 

——

 

焉栩嘉和徐一宁在高中的感情只能算普普通通，如果和大学时期比起来。

 

经历了一场高考突然从小毛孩蜕变成人，没有商量过一起去哪个大学却不约而同地考进了同一所，只不过一个在音乐学院，一个在电影学院。

 

焉栩嘉用一件加绒的海绵宝宝联名卫衣把自己和赵让的名字在宿舍名单上换了一下，再假装惊喜地推开徐一宁宿舍的门。另外两个室友选的音乐剧专业，常年跟着表演团巡演，一个月能回来三四天已经算不错的了。

 

他和徐一宁都不是很爱说话，但是沉默之中并不会很尴尬。焉栩嘉人缘比较广，偶尔去隔壁宿舍和赵让翟潇闻他们闹一闹，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徐一宁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各干各的事。

 

他们的感情就在这样的独处中像烧开水一样慢慢升温。徐一宁睡得浅，生物钟却异常得准。为了在老师开始点名前走进教室，每天叫焉栩嘉起床成了他的习惯。他总是不敢粗暴地推醒他，只能一遍遍地晃他的肩，直到把他晃醒了为止。

 

焉栩嘉知道徐一宁胃不好又不爱吃药，于是他经常申请帮徐一宁买蛋饼，把胃药夹在中间，看着他不知不觉地吃下去。

 

焉栩嘉有点怕打雷，下雨的时候他习惯去对面的床找徐一宁。对方总是和颜悦色地把被子拉开，等他爬进来再拉上他新换的星空窗帘，像平时焉栩嘉对他那样揉一揉焉栩嘉的头再抱紧他。可能徐一宁自己没察觉到，但他揪着徐一宁睡衣的时候，对方也在轻微地颤抖着。

 

“嘉嘉不怕，有哥在。”

 

他们是互相保护的关系，也是心甘情愿被对方保护的关系。

 

但他们都知道彼此都不会成为对方的归宿，他们默契地选择独身主义，在各自孤独的艺术道路上走完一生。

 

后来是焉父提议的，两个孩子既然都是精神上的独身主义，即不爱人、不想被感情的事困扰，又很信任对方，不如形式结婚。两家都觉得不错，徐一宁和焉栩嘉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也还是答应下来，各个资料都准备齐全，过几天就去走手续。

 

学校里消息渐渐传开，大家都很诧异，没有想到这样两个人竟然会结婚。

 

他们俩确实是怎么看都不相配，乍一眼看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却都在细枝末节上有些偏差。比如，两人都有各自喜欢的日本艺术家，焉栩嘉喜欢坂本龙一，徐一宁喜欢岩井俊二，经常电脑里放着小清新的电影，而唱机里却响着紧张哀伤的钢琴曲。焉栩嘉从来不懂徐一宁的胶卷相机怎么装胶片，徐一宁也差点坐断过焉栩嘉的黑胶唱片。按赵让的话说，没打起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发现他们都喜欢王家卫，就跑电器城买了个二手电视机回来。那几部片子里两个人最喜欢的都是《重庆森林》，焉栩嘉喜欢第一个故事，徐一宁喜欢第二个。摆在旁边的汽水瓶子也是一红一白，喜好永远不会重叠。

 

他们甚至连口味都不能分享。徐一宁只能吃一点辣却执着于麻辣锅，而焉栩嘉水涮一切。火锅店的两人桌上时常摆着鸳鸯锅，一边红一边白，中间隔开的铁片像是跨不过去的墙。

 

或许徐一宁在查星座配对的时候就应该感觉到不对劲，天秤座和金牛座无论在哪个网站搜都会搜出“未来渺茫的一对”。

 

“你们俩都有着艺术天分，但所表达的方式都不同，还好你们的个性都不是尖锐的那种，所以即使有分歧冲突，也不糊达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们的爱情适合从朋友开始，然后经顺其自然擦出火花。金牛要想与天秤天长地久，就要试着去了解，金牛决定事情都是凭感觉，而天秤则是要反复思考。因为你俩思考逻辑不同，要想天长地久就要尽力去维持......”

 

他合上电脑，对面的焉栩嘉已经睡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祈祷着未来的日子不要太难过。

 

 

他们计划的是毕业的第二天去领证。毕业那天的晚上隔壁翟潇闻拉了十多个人去喝酒唱K，还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礼物交换仪式，被上铺夏之光送了一筐当初借给他用结果被宿管没收的东西。他们都起哄着焉栩嘉送徐一宁一枚戒指或者一束玫瑰花，但是他只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黑黑的胶卷暗盒，放进徐一宁手里。

 

他还没怎么学会和假扮爱人的朋友亲昵，站起身来轻轻抱了一下徐一宁，很僵硬。对方本能地缩了一下，把东西塞进他外套的口袋里。他拿出来，一个粉色的磁带盒，是剪刀手爱德华的电影原声。

 

《不醉不会》不知道被点了多少次，连翟潇闻的金嗓子都唱破音了，所有人都被灌得不省人事。一想到今天过后有人去找工作、有人去考研、有人还得在家啃老，有种青春已逝的感觉。

 

好在焉栩嘉喝酒的时候一直在跟人打太极，一两杯下肚还算清醒。他是在场唯二有家人中的一个，另一个也是他的家人。他尽一个形婚丈夫该尽的义务，把喝醉的徐一宁从沙发里扶起来离开房间。醉醺醺的夏之光还想留下他们俩再待会儿，被翟潇闻制止了：人家明天就领证登记了，先为自己还没找到女朋友这件事愁一愁吧。即使神志不清也没丢掉这股欠劲儿，夏之光一个飞扑给了他一记爆栗。

 

他挽着徐一宁的胳膊走出KTV，对方腿软得走不动路，整个人倒在焉栩嘉怀里被人拖着走。走着走着走到他们高中校园的操场，焉栩嘉下意识望向东北角的篮球场，铁门已经锁上了，现在的高中生的环保意识越来越强，早就不会把汽水碰倒了落在场子里。还有马路对面的小卖铺，老板大概已经跑北上广开店去了，新上的铺面是一家软饮店，大晚上还有扎着马尾辫的女学生排队等着叫号。

 

“焉栩嘉。”他声音清冽又清醒。

 

“你......没醉？”焉栩嘉疑惑地松开他。

 

“我如果不装醉，你怎么带我离开那儿？”

 

“也是，之光他们太闹腾了。”

 

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尴尬地干笑两声。

 

“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

 

“嗯。”焉栩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音。

 

“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你不会遗憾吗？”徐一宁转过头看他，黑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光在里面颤抖着闪烁着。

 

“也没有啦......其实只要坚定了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以什么外在形式和别人在一起不重要的。诶，你是不是爱上谁了，咱们这不还没领证呢，我无所谓的，你也可以反悔......"

 

他没有说完，徐一宁就踮脚撞上了他的嘴巴。与其说是在接吻，他更像是在撕咬他，像头狮子一样朝他扑过来。这是焉栩嘉第一次接吻，给他的感觉并不好，爱意和怒意夹杂在一起侵蚀他，他被火舌包围。他用了所有力气推开他，好像使劲撕开强力胶，残留余温的皮肤被泼上一层裂开般的痛楚。

 

“你干什么？”

 

徐一宁整张脸都是红的，眼泪把透亮眼睛涌浊。

 

“对不起。”

 

“你不是不爱人的吗徐一宁，为什么吻我。”

 

“对不起。”

 

焉栩嘉心里只有不甘，还有满腔满腹的不理解，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你说清楚啊徐一宁，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

 

“我喜欢上你了，如果这个答案还不够你满意的话，我爱上你了，可以吗？”对方几乎已经是放弃了抵抗，破碎的罐子破碎地摔出来，见不得光的爱被甩在柏油路上，落得一身尘土。

 

焉栩嘉挥拳打在徐一宁左脸上，把他打倒在地，心又突然软下去像蹲下把他扶起，不料对方趔趔趄趄爬起来，发了疯似的在他背上一拳一拳打过去。他觉得那一瞬间他根本不像个人，平生第一次朝徐一宁吼，你他妈到底为什么爱我？

 

徐一宁再懒得开口跟焉栩嘉讲一句话，只顾认真地与他扭打在一块，一边哭一边打，血和泪融在一起顺着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一瞬间阿瑞斯不再只是博物馆里石头刻成的雕像，变得有血有肉起来，抛弃长矛与爱人肉搏。焉栩嘉力气没他大，打不过他，可他压根没想留情，哭得越凶，打得越狠。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什么，一开始他也只是把焉栩嘉当作挡箭牌，可丘比特偏偏在他身上射下这一箭，背着苦，拔出来更疼。

 

“你真不爱我？”

 

对方被他压制在地上喘着粗气，喘息间吐出几个字，

 

“我不能。”

 

焉栩嘉大概真的没有对他动过情。

 

他每打一下，心中希望就少一点，打到他实在没有力气打了，瘫在地上哭。等到不再抽噎了，徐一宁拨出妈妈和焉母的号码，叫她们接他们回家。

 

证自然是没有去领了，他把焉栩嘉从置顶聊天里扔出来，关了一天的机。他和焉栩嘉的爸妈念在他们俩七年的感情没有再追究什么，他们也从此没有再联系过。他把被焉栩嘉写过名字的《燕尾蝶》扉页撕下来扔进了碎纸机，对方也把他送的坂本龙一伦敦演出的蓝胶撅断了。毕竟是最后一次见面收到的东西，没有再想拿出来的欲望，也没理由毁掉，干脆锁在柜子里，任它落灰、任他泛黄。

 

他们应该都没有想到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

 

If I have no knife,I can't protect you.If I had a sword,I can't hold you. 

 

Liz再三警告徐一宁，跟着焉栩嘉单独出去会有很大的风险被拍，但是焉栩嘉拖着徐一宁手的时候很决绝，Ann还蒙在鼓里，好言相劝说让老同学多聚一会儿。

 

Liz在心里想——怕不是老同学变老情人。

 

 

焉栩嘉很熟练地就打开了徐一宁公寓的密码锁，设的还是他偶像导演的生日。他进门就直奔书房放置的那台蓝色的磁带CD一体机，把包里的磁带盒拆开，拿出里面白色的磁带，上面还有手写的日期和“嘉嘉毕业快乐”。

 

“我在Vin家里听过这盘磁带，他应该是黑色的。所以，你是不是偷偷换了磁带的包装？”

 

徐一宁没说话，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措辞可以为自己脱身，他在镜头面前无懈可击的伪装到焉栩嘉面前全都会失效。

 

音箱开始工作，呲呲啦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杂音很多。一条属于钢琴的旋律夹杂里面，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弹琴的人并不擅长，但他在尽自己最大努力按着琴键。

 

四三四七四三、四三四六四三、三二三六三二、一七一四一七。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徐一宁脸上的泪还没干，平静地看着焉栩嘉错愕的脸。他起身捏了捏比自己大四个月哥哥的脸，脸上的表情顿时舒展开。

 

“所以你是打算结婚后再跟我表白？”

 

“结果都会是一样的，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喜欢过我。”

 

“我记得当初说的我不能，不是我没有。”

 

焉栩嘉起初是个纯粹的独身主义者，答应和徐一宁形婚已经算让步。但他渐渐感觉他对自己形婚对象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形婚要变成真婚是件好事，他觉得时间还长，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化对方。但他爸爸无意中说漏的嘴让他意识到可能自己和徐一宁其实都是他爸爸吞并徐一宁他爸爸所在公司的一粒棋子，他们一旦结婚，徐父就会面临着失业的风险。

 

所以怎么样都不能和徐一宁结婚，即使他很想。

 

他一直很好地管理着自己的情绪，天秤座很擅长这个。他一边尽着一个“丈夫”该尽的义务，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与徐一宁的距离，但这个平衡被徐一宁突如其来的吻打破了，他的面具被杀个片甲不留。他打了徐一宁，他想让他清醒，但他自己却越打越沦陷，第一拳用了它最大的力气，也把他的爱洪水般冲垮了理智，他发现他根本没法对徐一宁动手，任由着对方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徐一宁抱住焉栩嘉，胸膛紧紧贴住心脏当初推开他所留下的伤痕。地板上一瓶又一瓶开封过的山顶可乐被碰倒，泪水在旧时光的河流里满溢。

 

厌倦、赧然、淡漠、难堪，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很抱歉没能来得及告诉你，还剩一样心事被我压在暗盒底，虽已落灰，但从未褪色。

爱你这件事，我从来没忘记。

 

——

 

“老板，改行洗胶卷了？”

 

“是啊，小卖部生意不好做。”

 

“您帮我看看这个胶卷还能不能洗，放了快十年了。”

 

“嘿呦，十年，小伙子你这记性可真够可以的。”

 

“不是啦，一直都记得，但没打开过这个暗盒。”

 

老板仍穿着他那件洗掉色的格子衫，后面的屏幕里还在放着CCTV9的纪录片。一双粗糙的手打开暗盒，一卷被填满的胶卷暴露在光下。

 

“你看，还好是洗出来的。就算是专业的胶卷，保质期也不会超过两年。”

 

老板把胶片舒展开，每一格里都装着一张徐一宁的脸，最后一张是他在抱着樱花味汽水傻笑。徐一宁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那段日子焉栩嘉一直抱着个破旧的胶卷相机不放手还对着他狂拍，原来是最初的懵懂无知竟成了最后未开启的礼物。老板注视着他的脸，想起了点东西，缓缓地开了口。

 

“我还在那所高中旁边开店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个学生过来买汽水喝，他总是买两瓶，一瓶给他男朋友买，一瓶买给他自己。有一天店里进了新口味的，他零花钱就那么多，于是他买了一瓶他男朋友最喜欢喝的和一瓶新口味，这样的话无论选哪个他都会很开心。你长得很像他男朋友。”

 

老板满意地收获到一张从耳根红到下巴的脸，虽然迟了个十几年，但是还不错。

 

 

 

 

 

end.

 

 —————————

一点free talk

无意中查到cassette的释义既有磁带也有暗盒，于是诞生了本文的线索。汽水也是个重要线索，富士山汽水真的很美貌。

其实bgm还有两首，《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和《千千阙歌》，开头他们俩别的星星就是想对应歌词里的“千千晚星”。

希望能有读者以评论的形式留下感受。

这篇比较匆忙，写的我自己也不太满意，让大家见笑了。祝读者们情人节快乐，也祈祷三月尾先生今天能上线。

 

 

 

△焉栩嘉×翟潇闻
 △半校园 烂梗 私设大堆 有黄色 狗血 注意避雷

*链接在评论。

「苦月亮放开喉咙歌唱，唱车毁人亡死也同袍的浪漫和草木疯长的生理痛。晚风从窗里吹进来打在汗湿脖颈，身体里聒噪的蝉鸣脱壳和公交车的尸体，十六岁快活过一场。」

1.

张颜齐打开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是这种场景。

外面在下雨，他书包里有伞却懒得拿出来，从小区门口一路跑进公寓，在电梯里对着倒影随便拨了拨头发上的水珠，因为手指是湿的，第一遍电子锁没读出他的指纹，在裤子上蹭了下再去按，蓝光流出个形状，张颜齐抬手推门，其实玄关有段长度，一开始没看见什么，但声音已经传出来了，那种夸张的呻吟，张颜齐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这客厅的音响真是个高级货。

有那么一瞬间他站在鞋柜前犹豫，是不是应该转身出去，但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客厅的声音戛然而止，张颜齐僵硬地低头换鞋，然后抬起身面对从客厅探出来的几颗脑袋，扯开嘴角笑了笑：“不好意思，回来得不是时候。”

相比之下那三个高中生倒是镇定多了，看到是他好像哄笑了几句什么，张颜齐没听清，他把书包卸下来拎在手里，走进去，然后看到更镇定的焉栩嘉——他刚才甚至都没出来看，懒洋洋地靠在单人沙发里。

“嘉哥，介绍一下吧。”旁边的男孩嘻皮笑脸。

张颜齐努力对整面墙上投影出的露骨影像无动于衷，看了眼焉栩嘉，发现小少爷好像听到又好像没听到似的，张颜齐打工打多了，有见不得冷场的职业病，主动慈祥地冲那三个小孩笑了笑：“我是他哥。”

“不是亲生的。”焉栩嘉从善如流地补充。

……哦，哦哦，男孩们一脸八卦，碍于焉栩嘉的态度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看起来都挺机灵，互相推攮了几下，最后纷纷抓起包：“那我们先走了。”

张颜齐转头：“外面在下雨，你们要伞……”

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门已经关上了。

张颜齐只好回过身，焉栩嘉还坐在那跟没事人一样，手里攥着一罐可乐，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张颜齐低头满世界找遥控器，青少年看点爱情动作片很正常，是天性是启蒙也是学习过程，虽然尴尬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尴尬又怎么了，谁活着没几个尴尬时刻……张颜齐在心里反复背诵圣经，终于找到了！抬手关掉罪恶的投影仪，张颜齐松了口气，却听到焉栩嘉笑出声：“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

张颜齐忍了一下，没忍住，尽量自然地说：“肯定紧张啊，我还在想要是家长看到了怎么办，幸好你们暂停的地方镜头没给女生。”

焉栩嘉这次是真的笑了，竖起修长的食指晃了晃：“不是哦，只有那两个男的。”

张颜齐眼前一黑。

……算了，gay片就gay片吧，看片而已，张颜齐不知道小少爷有没有见过活的gay，但张颜齐跑过那么多场子，见的可不少，刚才那三个焉栩嘉的同学，扫了一眼应该都是小直男，看到张颜齐进门也没有心虚的样子，嘻嘻闹闹，大概也是看张颜齐的穿着很随便，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他们那样的小孩，张颜齐一直很清醒，他管不着太多，说他是焉栩嘉的哥哥，只是口头一句称谓，都算很给面子了，他这便宜哥哥才当了几个月，暂时住在一个屋檐下，焉栩嘉现在高二，可能明年就要出国，不管过去还是未来，像一只从来没有沾过地的小凤凰，活在云端，他们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没再操心轮不到他操心的事，张颜齐走进自己房间，T恤湿了一些贴在身上有点难受，他反手拽着领子脱下来，扔在一边，从衣柜随便拿一件干净的套上，透过凌乱的刘海看见焉栩嘉跟过来了，还攥着那半罐可乐倚在门口：“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还没问你呢，”张颜齐甩甩头又捋了把头发，就算是贵族学校高中生也不该随便逃学吧，“你们学校今天放假？”

“下雨，不想去。”焉栩嘉慢吞吞地说。

“有道理。”张颜齐配合地点头。

焉栩嘉倚着门框就笑了，不说别的，还挺喜欢笑，张颜齐拉开书包把厚重的课本扯出来，然后在乱七八糟的桌面找他上周写了歌词的那张草稿纸，晚上朋友找他救场，张颜齐想唱新歌，还没跟乐队合过，要早点过去，所以才逃了下午的课回来。

“我的滑板到了，”焉栩嘉问，“你什么时候教我？”

张颜齐想了一下才想起这回事，随口问：“装好了吗？”

装好了，焉栩嘉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点不确定，“但是想让你再帮我看看。”

好，张颜齐一张一张纸翻过去，怎么都找不出对的那张。

“还有那个酒吧，什么时候带我去玩？”

张颜齐终于从乱七八糟的狼狈中抬起头，转身看着他，过了两秒，有点无奈地说：“我上次真是随便讲的。”

“你也可以随便带我看看。”焉栩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怎么找不到那张纸啊！张颜齐简直脑壳疼，不知道焉栩嘉非要凑什么热闹，满大街的灯红酒绿，他这个条件，不是想去哪去哪。

“我保证不会乱来，”焉栩嘉举起手无辜示意，“你知道的。”

张颜齐缓了口气：“……那明天吧，明天晚上。”

他确实知道，焉栩嘉不会乱来，他是张颜齐见过的最稳重的年轻人，甚至比17岁时的张颜齐还要成熟得多。

这很矛盾，张颜齐第一次在酒吧拿话筒也差不多是那个年纪，因为决定成年后不再从家里拿钱，跑场子从兴趣变成了谋生途径，曾经有一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迷妹高声惊叹：“妖娆你真的好爱说唱啊！”

有多爱另说，张颜齐连挤地铁都在打盹，他那会刚买新耳机，是真的没钱吃饭才这么拼。

所以生活不是偶像剧，张颜齐以前也坚信过，他混迹地下这几年见过太多富贵人家，张颜齐也想讲话文明点，但他们实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人到了酒色财气的环境都会丑态百出，只是穷有穷的丑法，富有富的丑法，总之他们给张颜齐的哲学小本本贡献了不少圣经。

这样一边挣扎在温饱线上一边观察人间百态，张颜齐在普通人悠闲的大学时代忙得像个陀螺，直到今年年初的一声轰隆巨响，他爸爸说要再婚，对方是高中同学，二十多年之后重逢，发现两个人都是离异，遂决定重组家庭。

这都不重要，重点是——说实话张颜齐早就支持老爸找对象了，至少在只听说这个消息时并不怎么惊讶——重点是，他的继母是个千金大小姐，似乎当年的政治联姻没持续几年就迅速结束，之后一直在娘家生活，大家族的生意究竟做得有多大，张颜齐到现在都没有具体概念，或者完全超出他的认知力，没有“具体”概念才是对的。

接下去他就认识了焉栩嘉，小少爷在外公外婆家长大，受的溺爱自不必说，虽然妈妈再婚了肯定也不愿意和外人一起住，于是他们又把同一栋公寓的另一层买了下来，然后把张颜齐也打包塞了进去，美其名曰互相照顾。

整件事情张颜齐什么意见都没发表，他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尽全力支持父亲的生活，他自诩是个成熟的青年了，他可以处理好一切问题。

但张颜齐确实没想到焉栩嘉是这样的，他曾经猜测过，结果一个都没中，焉栩嘉是个闪闪发光的年轻人，只凭外表就能看出他的成长背景，而且聪明，理性，乐观，正直，不可思议的“好孩子”，仿佛阳光撒在他身上都照不出半点阴暗面，他甚至连身高都没有输！张颜齐匪夷所思了很长时间，终于承认，原来世间好的事情会这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原来“人各有命”是这个意思。

——那么，看gay片算阴暗面吗，张颜齐大汗淋漓地从舞台上下来，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看下一组乐队上去调试，脑子里突然又冒出整面墙上投映出的露骨画面，心累得再一阵晕眩。

老实讲，张颜齐本人对这些毫无偏见，甚至毫不在意，他们才认识几个月，根本谈不上熟，焉栩嘉其实对他还有一点点点的防备心，这很正常，又不是7岁和10岁，他们已经是两个人格完整鲜明的青年了，突然被捆绑成一家人，而且张颜齐清楚，他们的家境非常悬殊，迄今为止的成长历程没有一个共同点，这放在电视剧里，接下去都要演争家产的狗血桥段。

以焉栩嘉这个条件，换成随便什么人，都有一百种方法长歪，但焉栩嘉没有，甚至长得根红苗正，这已经是让张颜齐惊叹的事了，所以他觉得根本不需要对焉栩嘉有别的要求。

但是张颜齐对七情六欲看得开，不代表他们的父母能轻易接受，焉栩嘉的妈妈是大家闺秀，长得漂亮，说话也轻声细语，虽然张颜齐并不从她身上需求亲情的温暖，依然很喜欢她，不想让她为难，如果焉栩嘉的性向小众，会让整个家动荡不堪吗，张颜齐喝完杯子里的苏打水，咬着冰块叹了口气，讨生活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量，明天小少爷还要微服私访基层群众，唉，怎么就非得赖上他了……

2.

第二天虽然是周六，张颜齐还是去了趟学校，学生会有些事情，一直到下午回家，发现焉栩嘉不在，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别的安排，张颜齐给自己下了碗面，打开微信找了半天焉栩嘉的名字，发现他们好像是真的有点太不熟了，其实两个人也一起打过游戏，看过球赛，焉栩嘉本质上还是和一般的高中男生差不多，性格也活泼，想玩起来很简单。

再亲密的就没有了，几乎没聊过什么隐私，更像是合租室友，可能他们潜意识里都觉得这种相处不会长久，或者为了照顾父母的情绪，说起来有点好笑，他们两个当儿子的，都在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而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张颜齐自己也就算了，焉栩嘉还是个未成年，这么一想是过于懂事。

所以带他去酒吧好像真的不太对？张颜齐在心里进行最后的挣扎，但说实话他也不认为焉栩嘉没了他就不能去，焉栩嘉染头发，有一柜子外文唱片，骷髅的项链戒指，不是乖宝宝。

不过在给焉栩嘉发微信之前，张颜齐在朋友圈看到他两小时前发了组马场的照片，天地开阔，晴空湛蓝如同湖水，连少年吹在风中的头发丝都神采奕奕，这才适合他，张颜齐放下手机，打开冰箱在面里卧了个荷包蛋。

没想到吃到一半，焉栩嘉竟然就回家了，夕阳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洒下灿烂余晖，张颜齐眯着眼睛看了两秒，分不清焉栩嘉脸上健康的粉色是光照的，还是在外面玩得太尽兴。

“你吃饭了吗。”张颜齐问他。

“中午吃得晚，还不饿。”

焉栩嘉凑过来看他吃什么，脸颊还沾着汗，明黄的T恤湿了一半，好像整个人吸收满了一下午的太阳能，张颜齐随手用筷子点了点：“这我爸做的猪耳朵……”

焉栩嘉撑着餐桌，“啊”的张开嘴。

“……”张颜齐只好夹起一条喂给他。

“好辣！”焉栩嘉整张脸皱成包子，“怎么这么辣，太辣了！我先去洗澡。”

张颜齐突然觉得好笑，不得不承认自己故意没有提醒。

他们父母家就在下面几楼，焉栩嘉洗完澡去混了些吃的，再上来的时候嘴里还咬着半个芝麻馅饼，站在张颜齐房间门口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都可以啊，张颜齐正倚着桌边和人发微信，抬头说，看你。

“那就现在吧，”焉栩嘉跃跃欲试，还做出虚心乖巧的样子，“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张颜齐笑了，走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点点他的手腕：“换个最便宜的。”

唔，焉栩嘉沉吟：“其实我最便宜的表也……”

算了，他不说张颜齐也知道：“那就换个别人看不出价钱的。”

他最后选了一块很低调的表，全套的黑色运动服，看着就很省心，如果是那种张牙舞爪的小屁孩，张颜齐不可能同意带他，要是掉了根金贵的尾巴毛，被家里知道，张颜齐想想就头晕眼花。

但即便焉栩嘉这么素的打扮，还是惊人的出众，张颜齐领着他走进酒吧的时候，不少目光缠绕过来。

“你这么有名吗？”焉栩嘉饶有兴趣地压低声音，“他们都在看你。”

“他们在看你。”张颜齐轻声说。

“不一样，”焉栩嘉的语气轻快而笃定，“我分得出来他们那种眼神。”

张颜齐不以为意，带他走到靠近吧台的桌边，替他拉开椅子：“先坐，我去跟朋友打声招呼。”

他走向后台，焉栩嘉坐下来，好奇地打量周围，毫不掩饰初来乍到的模样，他从没来过这种级别的酒吧，桌面不够干净，地板有不少凹陷，烟酒和劣质香水味都很重，角落里甚至就有纠缠在一起的人，以上种种都达不到焉栩嘉的要求，他自己的社交圈绝不会选这种地方，但他还是细致又耐心地将整个空间看了一遍。

小舞台上有一个歌手和一个吉他伴奏，焉栩嘉心里对他们的水平轻轻吐槽，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镇定地看了一会。

“跟妖娆过来的？”旁边有人说话，焉栩嘉抬起头，好像是店里的人，放了一杯酒到他面前，“这杯请你。”

谢谢，焉栩嘉对他点了下头，正要伸手，一只手突然压住了杯口，张颜齐正好回来，对那个人懒洋洋地抬抬下颌：“换杯能喝的，这是我弟弟。”

哟……那人用胳膊撞了下张颜齐，焉栩嘉坐在椅子里没动，大眼睛在两边过了个来回，从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大概猜到杯子里的成分。那个人还靠过来跟张颜齐说了几句浑话，张颜齐扯开嘴角露出个假笑，把他打发走，自己坐下来，看了焉栩嘉一眼，小凤凰真懂事哈，这时候就不拿“不是亲生的”杠了。

过了一会他们面前重新放了两杯饮料，期间陆续有人过来跟张颜齐打招呼，一半的时间都在觊觎焉栩嘉，张颜齐统一回复那句话，当然也看得出他们不信，太明显，张颜齐是和他们同一个世界的人，而焉栩嘉绝不是，但是焉栩嘉看上去很自在，仿佛从小就习惯了当人群焦点，张颜齐真心觉得他的家教够硬核，因为大部分的眼光都很下流，和他平日里享受到的吹捧可不一样。

焉栩嘉突然拽着椅子挪到他身边，头发蓬松的棕色脑袋靠过来，张颜齐以为他已经体验够了这破地方想走，没想到焉栩嘉非常认真跟他咬耳朵：“上面那个人唱得好难听，你平时真的在这里混吗？”

张颜齐笑了，侧过脸拖着声音：“我也从来没说我唱得好啊。”

“你手机里的视频我看过，”在嘈杂的背景音中焉栩嘉的音色真的像贝斯，还狡猾地眨眼睛，“我还找到你发歌的账号了，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刺激刺激，”张颜齐承认他不够高中生网瘾少年，“哎，那都是有后期的。”

焉栩嘉哼哼，摆明不信，张颜齐只好说：“我最早是在这边唱，现在已经很少来了，但是你那天看的视频就是这里，我都说了是三年前，你自己非要来。”

焉栩嘉好像有点不满意，面无表情，显得很酷，张颜齐安抚他：“你觉得不好听我们就走嘛。”

焉栩嘉盯了一会舞台，语出惊人：“我想上去唱。”

张颜齐只思考了两秒：“好啊。”

焉栩嘉惊讶：“可以吗？”

张颜齐讲话没个正经：“他们不是醉鬼就是聋子，再难听也不会揍你的。”

焉栩嘉又被他逗乐了，在椅子里左右摇晃，笑点真的低，张颜齐起身：“走吧，过去看看。”

没有带子，直接问台上的乐队会不会弹，焉栩嘉挑了首流行热门的rap，不过在拿话筒的时候有点迟疑，张颜齐看出他洁癖发作，让他等一下，自己之前因为经常跑这边，后台还留了一个麦。

他们调试了一会，焉栩嘉就上台了，张颜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旁边的人终于等到空档，怪声怪气凑过来：“妖娆，可以啊，这样的你都能泡到？”

张颜齐喝了口苏打水，似笑非笑模棱两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没再搭理八卦群众，手肘搭在桌面撑着头看，焉栩嘉第一句出来的时候，张颜齐就摸了摸额角，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舞台不配有他的表演，一切都简陋卑微得根本配不上焉栩嘉，不提英文本身，只是听他的发声方式就知道他学过声乐，更别提家里还有钢琴，尽管张颜齐平时住在学校几乎没听他弹过，也清楚那不只是个摆设，所以张颜齐刚才一点都不担心，但他也确实没想到焉栩嘉能唱得这么好，不止是唱，焉栩嘉的样子就不是第一次登台，甚至是很大的舞台，那种连聚光灯都在灼烧的舞台。

整个酒吧都被焉栩嘉点燃了，躁动得不停欢呼尖叫，然而张颜齐稍微走了下神，他再次触碰到现实，被烫了指尖，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甚至是光和影的两面。

一首歌很快唱完了，但是周围还在失控叫嚷，张颜齐回过神，有点警惕地撑起身，好在焉栩嘉很灵活，虽然周围有人扯他衣服，他还是顺利连跑带跳地回到了这边，稍微喘着气，脸上出了一点汗，样子很高兴。

“好玩吗？”张颜齐问他。

还不错，焉栩嘉终于有了今晚的第一份满意，张颜齐笑了笑：“只是因为新鲜才好玩，你不会想来第二次的。”

焉栩嘉转了下左手腕的表，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能被他做得把贵公子三个字写在脸上，他呼了口气，淡淡点了下头：“确实。”

过了两秒他转头过来看张颜齐，脸上写着期待：“你不上去唱吗？”

今天算了，张颜齐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下次带你去更好玩的。”

不过他们又坐了一会，这个场子基本算是张颜齐去过最乱的那一批，没办法，说唱扎根在地下，顺着阴影滋生，张颜齐当初也不过是个两手空空的少年，完全凭自己一路唱了上去。

午夜场玩得越来越疯，张颜齐有段时间不来，对新花样也忍不住挑眉，焉栩嘉今晚可真是大开眼界，虽然尽力坐稳了椅子，时不时还是按着张颜齐的手腕小声惊呼。

直到张颜齐都觉得再下去会有些危险，焉栩嘉太醒目了，环境越脏越引起遐想，盯过来的视线实在露骨，张颜齐起身：“我们回去吧。”

焉栩嘉点头，站起来之后却晃了一下，张颜齐反应很快捞住他，看向身后的吧台，酒保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赶紧举双手以示清白：“真的真的只是酒，真的！”

旁边有人靠近：“要帮忙吗妖娆？”

“别碰他，”张颜齐不轻不重看了他们一眼，抚了两下焉栩嘉的后背，贴着他耳边耐心地问，“嘉嘉？能站稳吗？”

“我……”焉栩嘉的声音有点模糊，后面几个字张颜齐没听清，但焉栩嘉努力直起了身体，张颜齐转头对旁边说：“宇哥，帮我叫个车好吗。”

3.

幸好没有下雨，不过晚上有些凉意，张颜齐帮他把外套的拉链拉上，一边念叨：“哪里不舒服？你是醉了还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

“我不知道……”焉栩嘉到了外面，好像清醒了一点，仰头看着夜空喘了口气，“我不太，我不怎么喝酒，应该是，醉了。”

张颜齐有点后悔没看住他酒杯更换的数量，理论上店里的人最多只会偷偷调高酒精浓度，没必要当着张颜齐的面乱来，但说实话这种地方的酒水质量也不怎么样，对高贵的纯血统造成不良反应，一切皆有可能。

“不经常喝还喝那么多，”张颜齐叹气，“你心挺大啊。”

“喝的时候没感觉，”焉栩嘉突然笑起来，眼睛太大，瞳仁里都是碎光，“那个脱衣舞吓到我了，但是我想，我不想，被别人看出来，只能喝酒……压压惊。”

张颜齐哭笑不得，拉开车门，用手垫着车框怕他撞到头，焉栩嘉还行，虽然说话有点断线，肌肉还有记忆力，只看肢体动作算得上正常。

张颜齐特地让司机放点吵闹的音乐，他怕焉栩嘉睡着，睡了真的叫不醒，没想到一转头发现焉栩嘉竟然在看手机，张颜齐操碎了心：“你还看手机，你不晕啊？”

“啊……”焉栩嘉闭了闭眼，扬起脸，“你一说就，好晕。”

“别别你别闭眼睛。”张颜齐真犯愁，想了想，拉起焉栩嘉的胳膊，把他袖子拉上去，用手指抽了一下他的手腕。

焉栩嘉毫无灵魂地叫了一声，总算睁开了眼睛，眼睛都红了，这可怜样，张颜齐摸了下他的额头，放缓语气：“别睡，快到了。”

相比于钻进车里，把焉栩嘉从车里捞出来费力不少，在搂他的时候蹭起衣摆摸到了他的腰，张颜齐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又摸了一把，他谈过好几个女朋友，女孩的腰总是纤细柔软，焉栩嘉的触感却完全不一样，那种韧性，好像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撑破皮肤，稍微按一下就会将张颜齐的手指弹出去。

这小孩养得真好，鉴于焉栩嘉成长的家庭生活里并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张颜齐觉得自己甚至能稍微共情到他外公的心态，听说老人家已经70岁了还每天去公司上班，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是对焉栩嘉非常溺爱，他们全家都非常溺爱，谁面对焉栩嘉不会溺爱，张颜齐能想象又完全想不到那样富裕的家庭是怎样宠小孩的，电梯无声地上升，焉栩嘉靠在他旁边闭着眼睛，而张颜齐看着光滑的电梯箱壁上两个人的倒影，他们身高相仿，相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但这些外在都不重要，他们看起来就不像兄弟，也不是朋友，是命运巧合的交错，是一种无法定义的关系。

终于把焉栩嘉扔回他房间那张超大床上，真是如释重负，张颜齐从来没这么理解过这个词，他捋着头发喘了口气，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来看见焉栩嘉摇摇晃晃进了洗手间。

“你能行吗，要我扶你吗？”张颜齐倚在门口。

焉栩嘉没回话，过了一会里面陆续响起放水和冲水的声音，再开门焉栩嘉的脸上还带着水珠，傻笑着反问：“你要，扶哪里。”

可以，脑子还会转，张颜齐把他带回床上，没敢把杯子给他，递到他嘴边让他喝，收回来的时候自己顺便也喝了两口，焉栩嘉把毛茸茸的脑袋砸进他怀里，委屈地哼哼：“头晕。”

还会撒娇呢，张颜齐把他拨回枕头上，捞起他的肩膀给他脱外套，焉栩嘉像个软体玩偶任他摆弄，外套剥下来的时候张颜齐摸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翻出来看，是张名片。

焉栩嘉眯着眼睛想了几秒：“你去厕所的时候，他给我的，说可以给我……他说你的纹身是他做的。”

“不是他，”张颜齐把名片扔回床头柜，“是他师父，他还不够格。”

哦，焉栩嘉睁着圆眼睛看他，张颜齐随口说：“不过他师父回老家结婚了，现在那家店是他在管。”

“你觉得……”焉栩嘉的语速比平时慢，又沉又慢。

“你别纹了。”张颜齐简短地说。

焉栩嘉还是用圆溜溜的黑眼睛看他，张颜齐好笑：“干嘛，你在卖萌吗。”

焉栩嘉冷笑：“说我萌的人，都，被我杀了。”

行吧，张颜齐剥掉他的T恤裤子袜子，把他塞回被子里：“不用纹身，你这样就挺好的。”

焉栩嘉浑身上下都和后腰的触感一样，年轻，紧绷，弹性饱满像个大号果冻人，张颜齐觉得他就是个被养得白白胖胖溜光水滑的猫，或者鸡，或者凤凰，随便什么玩意，而张颜齐兢兢业业地给他喂水梳毛，连头发丝也贵而高级，磕碰都不像话，更别提纹身了。

这时高级的未成年又发话了：“我想，洗澡。”

张颜齐漫不经心：“你不想。”

“那我自己……”焉栩嘉想撑起身。

“别自己这自己那的了，上保险了吗你就洗澡！”张颜齐咬牙切齿，气得隔着被子拍了下他的屁股，“小混蛋。”

气归气，张颜齐还是去浴室洗了块热毛巾，回来给他擦脸，从脖子擦下去，同时正式开启念经模式：“我告诉你，我十岁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敬老院，当时我就觉得我爸以后也要那样，他老了之后一个人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60岁天天腰疼，70要坐轮椅，80只能躺在床上等人翻身，就像你现在这样知道吗，虽然我小学就做好了当护工的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现在就用上了。”

焉栩嘉摊在被子里狂笑，还笑，张颜齐用湿毛巾狠狠搓了下他的腰，没忍住又上手摸了一把，焉栩嘉一边笑一边问：“你为什么总摸我腰啊？”

“看你胖了。”张颜齐面不改色。

啊？焉栩嘉茫然，“没有吧，我今天下去吃饭，章姐还说我瘦了。”

他说的是他母亲那边的保姆，好像在他们家很多年，焉栩嘉搬出来之后就不像以前每天吃她做的饭，张颜齐听他爸说阿姨还挺不高兴的，这要是真瘦了，阿姨估计还得把帐算到张颜齐头上。

无所谓，早就习惯人生几多风雨的张颜齐已经看开了，他扔开毛巾，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看到焉栩嘉脖子上还挂着沉甸甸的金属项链，张颜齐靠过去拨开他的脑袋，仔细看才发现还是两条叠着戴的，就知道耍帅，张颜齐小心顺着链子想找锁扣，然后发现粗细链子完全缠在一起，其中有一条甚至本身就是两个挂坠，一共六根线条，难以置信在这个夜晚的最后，他竟然遇到了比前面一系列事件更艰巨的考验！

“我十岁的时候……”

焉栩嘉对张颜齐正面对什么毫不知情，也不关心，慢吞吞地开口。

“天啊，”张颜齐一心二用还管不住自己去搭腔，“你十岁只是七年前。”

焉栩嘉又笑，张颜齐赶紧说：“别笑，别笑，你一动我又分不清了。”

焉栩嘉眨眼睛：“张颜齐，你刘海太长了，掉到我脸上，好痒。”

“忍着，”张颜齐冷酷地说，顺便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十岁怎么了？”

“想有个哥哥。”焉栩嘉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又移开放空，“可能也不是十岁，十一，不记得了，反正也是小学，演话剧，我演王子，公主是个混血的女生，很漂亮，正式演出的那天，她还亲我了。”

“初吻啊，”张颜齐虚情假意地感叹，“但是这故事的哥哥在哪？”

“为了保护我死了。”焉栩嘉干脆地说。

这什么烂剧情给小学生演，张颜齐在心里吐槽，嘴上说：“虽然很感人，但是，如果有个哥哥的作用是这个，我觉得你这种期待的心情也没有必要。”

焉栩嘉又开始笑，漂亮的颈窝一直在抖，张颜齐好不容易捡出的链子又掉了，他做了个深呼吸：“我现在真的很生气，等我解开这个我就揍你。”

焉栩嘉笑得更厉害了，张颜齐索性直起身让他笑完，焉栩嘉躺在枕头上毫无防备地看他：“实在解不开，剪断吧。”

不可能，张颜齐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重新去在一团缠绕的链球里找搭扣：“这不符合我的人生哲学，你不是看过我的纹身吗。”

焉栩嘉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别说话了，我真的很想笑。”

“确实，”张颜齐说，“我也是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幽默感到痛苦。”

好，张颜齐已经在话说完的时候就有先见之明，捏着链子不动，等他笑完再重新俯身过去，没想到焉栩嘉正好转脸过来想说话，两个人几乎以一个接吻的姿势碰到了嘴唇。

至少焉栩嘉还是很镇定，不排除酒精麻痹了他的反射神经，没说话只是看着张颜齐，但他肯定想不到张颜齐正在想什么——原来果冻人的嘴唇也是果冻。

这是张颜齐的第一个念头，他垂下睫毛，继续去捋项链，慢条斯理又不带感情地说：“说实话，早知道这样能让你静止，可能我早就亲你了。”

这次焉栩嘉没有笑，真的就静止了，张颜齐也没再说什么，专注在链子上，房间里安静得只剩呼吸声，他们两个挨得太近了，耳颈交错，如果没意识到就没意识到，一旦意识到就怎么都挥之不去的异样。

然而只是一个意外，张颜齐过着那种生活，声色场里天天都是滑稽怪诞，永远不要小看醉酒的人能干出怎样的荒唐事，相比之下此刻的意外又算什么。

没了打扰，张颜齐终于解开了那折磨人的项链，他把链子放在一边，眼睛都看花了，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突然听到焉栩嘉说：“昨天那个片子不是我要看的，你不用担心。”

张颜齐停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起来：“我不担心，我只是怕你家里担心。”

“他们也不担心，应该，”焉栩嘉抬起胳膊搭在额头上，表情很放松，“我觉得他们不会介意这个。”

好吧好吧，在疼爱浇灌长大的小孩的自信，张颜齐想也说不定，确实没看焉栩嘉的家里对他有什么约束，要什么给什么，全靠他自律。

“我看起来像吗？”焉栩嘉没头没尾地问，“今天有很多男的找我说话，平时我遇到的都是女孩子。”

“不用理他们，”张颜齐说，“他们不管你是男是女，好看就行。”

焉栩嘉笑了：“所以你也很受欢迎。”

张颜齐拉起他的手腕给他解开表带，头都没抬：“你说什么傻话。”

“我翻过你账号下面的评论，”焉栩嘉用一种少糊弄我的语气说，“你粉丝很多，前女友也很多。”

好像酒醒一点了，说话很流畅，张颜齐笑了：“你别再追踪我了好不，我这么普通的人。”

焉栩嘉盯着他：“我今天是真的想看你上台。”

“下次带你去，”张颜齐垂着眼睛看他，“今天这个太乱了，我都有点后悔了，你还那么傻，送什么都喝。”

“不是有你盯着吗，”焉栩嘉拉了下被子哼哼，“怎么说也是我哥吧。”

“不是亲生的。”张颜齐说。

焉栩嘉乐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超级无敌又大又圆堪比卖萌的眼睛：“我可以道歉。”

不用，是实话，张颜齐拿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想了想，低头看着焉栩嘉，异常温柔地说：“嘉嘉，我当不了你哥哥。”

张颜齐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习惯操心，总是想很多，如果他们相遇得再早一点，如果焉栩嘉只有十岁，或者没有长成今天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这件事情都还有机会。

可惜现在已经太晚，焉栩嘉快要成年了，他聪明，理性，乐观，正直，是马场上最健康的小马驹，是暗稠酒吧中都可以烧起来的凤凰，他的过去毫无瑕疵，前程一片坦荡，被真诚和疼爱牢牢捧在云端，他的世界里已经根本不缺一个哥哥的角色。

张颜齐也给不了他任何东西，他们走的是不一样的路，张颜齐经历过他没经历的，有他没有的，但张颜齐不能给，他们是光和影的两面。

“为什么？”焉栩嘉显得很平静。

张颜齐站起身，收拾毛巾和扔了一地的衣服：“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假的吧。”焉栩嘉很有兴趣地看他。

“我不喜欢你，”张颜齐一边捡一边说，顺手把他的表放回去，拉开抽屉的瞬间真是闪瞎他的钛合金狗眼，“我们差得太多了，这是客观存在的社会阶级矛盾，我心态不平衡。”

焉栩嘉点点头：“其实后面那句也有道理，但是前半句太假了，你明明就很喜欢我，我说过了，我分得出来别人的眼神。”

“那真话呢？”他接着问。

但张颜齐没出声，他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而且焉栩嘉那么聪明，不需要事事都开口。

“我觉得可以这样。”焉栩嘉眨着眼睛，想了一下，他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年轻人。

什么，张颜齐把视线从他书柜里全家福的照片上收回来，转过身。

“哥哥和男朋友，你选一个。”

焉栩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