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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主阿朝 @二号位 的约稿，今天是她的生日，希望她的快乐继续延续。

祝她生日快乐，永远十八岁。

标题取自《教父》的主题曲《Speak Softly Love》，感谢她的喜欢，这篇文有她约的插画联动，请到她的主页去看。

妹有名字：朝懿。

1

乔鲁诺走进珠宝店的时候带进了一阵冷气。

他在长毛地毯上踩了踩，两个侍者走到他身边，教父接近两米的身高实在太高大了，因此为他取下大衣的是一名男侍者。肩部被雪水沾湿的大衣被拿到壁炉边烤火，女侍者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一块儿温热的毛巾给教父擦手。

乔鲁诺低头认真地把每一根冰冷的手指擦热，问：“她在里面？”

侍者回答：“夫人在小厅，丽茨说那里更暖和些，她在陪着夫人看首饰。”

他听了后脸色温和不少，能让朝懿开心的事都能让他心情不错，乔鲁诺点点头：“有劳你们费心，她都选好什么了？”

“看了对戒、项链、耳环，和一些送给礼宾的饰品，但是她想等您回来再定。”侍者说。

乔鲁诺说了一声‘好’，把冷掉的毛巾放到托盘里，大步朝内厅走去。

在门外，保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司机站在珠宝店高大的拱形门廊下将雨伞上面的雪抖尽，然后尽数地按褶折好收入伞筒。他把伞跨在粗壮的手臂上，倚着柱子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夹着烟蒂呼出湿气后看街道因行人寥寥所以显得建筑上洁白一片格外庄严的景色。

丝绒船型椅呈包裹状，造型既安稳又可靠，即使射灯自上向下照射也不会让客人感觉眼部不适。

朝懿穿着黑色长袜和衔扣皮草拖鞋的腿搭在脚踏上，丽茨半蹲在她身边，手中拿着雕满花纹小巧的银质手电筒，戴手套的指尖正拿着一枚硕大的猫眼石，在光源下缓缓转动，好让坐在椅子里的人能欣赏宝石中间漂亮的绢丝。

她窝在船椅里吃冰激凌，纯奶制品化的很快，沾的手指都是。看到乔鲁诺的瞬间眼睛亮起来，朝他晃了晃。

“好吃吗？”乔鲁诺走到跟前，丽茨识趣地微笑起身去为教父搬椅子。

亚裔女孩儿有很漂亮的眼睛，此时此刻在黯淡光线下如真正散着光的珍宝。瞳仁漆黑，虹膜呈金褐色，晶体里面和刚刚的猫眼石一样密布放射状的深色绢丝，这样美的眼珠被长而浓密的睫毛保护着，每一次眨眼都不亚于扇动一次风暴。

她露出的手腕既腻又白，献宝一样把冰激凌往前推：“香甜极了，你尝尝。”

乔鲁诺坐在她身边，她眼巴巴地看着乔鲁诺就着她的手吮了吮冰激凌融化的边缘，一个劲儿地推荐：“你尝尝上面的蜂巢。”

乔鲁诺又咬了口冰激凌尖端的那块儿不停往外流淌蜂蜜的金黄色蜡质。

“丽茨的父亲是放蜂人，这是新割的巢蜜，她说对咽部好。”

显然朝懿完全信任珠宝经纪人的话，她总是无条件相信别人，不去想必要的时候这群销售精英的家人总有各式各样的工作。

乔鲁诺接过朝懿明显吃不进去的甜食，给她手帕擦手，然后发现女孩儿手边还搂着两个陶制布丁盒子，肯定是丽茨为了讨好她准备了很多零食。

他忍不住苛责：“医生说糖分摄入太多脚会肿。”

朝懿叹气，想伸懒腰，结果手被椅子上边的罩盖拦住，遂用手巴住椅背：“我现在就穿不进靴子只能穿拖鞋出门，如果脚肿了的话你不肯背我回去吗？”

金发教父被她小孩子耍赖一样的语气惹得轻笑：“不能背着你，如果碰到肚子怎么办？”

她夸张地哀叹：“想不到我这么快就遭到嫌弃了，是谁说会一直对我好，无条件听从我任何指令的。”

脾气早就在多年相处间被磨没的人两口吃掉冰激凌，大手抄过她膝湾，一手托着背，把她好好地抱了起来，朝懿立刻从善如流地双手搂住乔鲁诺的脖子，任凭对方把她抱到双人沙发那里。

甫一坐进去，鹅羽填充的靠包与坐垫下陷得似乎就要把人包围那样，乔鲁诺摘下她的拖鞋，帮她捏自从怀孕之后因为底子薄而血液循环不畅导致冰冷浮肿的脚，他无奈地说：“是乔鲁诺·乔巴纳说的，他还说你被惯坏了。”

她腿上有一个黑漆浅盘，像什么容器的盖子，看上眼的首饰就放到里边等乔鲁诺回来写支票。本来珠宝经纪人丽茨要登门拜访，但她实在在宅子里憋闷难受，趁着今天下雪空气不错，乔鲁诺又出门就跑了出来。结果选来选去，盘子里全是乔鲁诺日常用的东西，真正要用的一件没定。

乔鲁诺看着她选的一堆袖扣领针发带等物皱眉。

“欠你人情的马修求我无论如何告诉你，他新得到几块祖母绿，产地在哥伦比亚，我看了之后感觉还不错，你要看看吗？”

三年前马修因私藏超过数额的枪支被发现，米斯达把他带到乔鲁诺位于罗马的府邸等候处理，放学回来的朝懿和跪在沙发边仿佛从汗里捞出来的马修短暂对视，待乔鲁诺回来之后她缠着乔鲁诺给她办派对嚷的乔鲁诺头疼，就让马修留了一条命。

马修也有一个弟弟，谈正事之余两个做哥哥的人交流起被弟弟妹妹坑的经历都颇有心得，后来马修成了乔鲁诺放在热那亚的得力助手。不过朝懿虽然救了他一命，对他却没很好的印象。她对别人恳求她收下的昂贵礼物一点也不领情，因为乔鲁诺为她遮风挡雨，所以她任性惯了：“不是说好了吗，结婚戒指由我挑。”

乔鲁诺决定很快，掏出手机给马修回信息：“我担心直到结婚当天你都定不下要用哪个，让他送来，平时戴也行。”

朝懿两只脚夹住乔鲁诺的手和他手中的手机阻止他：“你有在听我说什么吗？”

“听到了，你大了，我已经管不了你了。”乔鲁诺没好气地说。

女孩儿气哼哼地：“你最好少管点，这样对你的头发有好处。”

她实在想不明白每天公务缠身的乔鲁诺是怎么保持睡眠那么少的情况依旧精神奕奕，连头发都比她这个好吃懒做的人掉的少的原因。这就是传说中的种族天赋？可她妈妈也有一头乌黑柔长的秀发，结果到她这里就明显被她父亲中和成了深褐色。

真的太不公平了，只有乔鲁诺全挑父母的优点长。她认识乔鲁诺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时乔鲁诺的轮廓未完全长开，站在她旁边不会给她喘不过气的感觉，五官略有属于母亲东方人的柔美，一双眼睛碧绿盎然，如同精致的海妖。现在他已加冕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地下之主十三年，他不再年轻，经年累月的筹谋也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而轮廓与眼神都愈发坚毅，他专心的时候就像尊贵的天神，再没人能够轻视这种美。

2

雪已经停了，街道上来来往往下班的人，大学也到了放学时间，几个年轻的学生看到雪，从干净的台阶上抓在手中感受凉气。汽车穿过行人，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中央缓缓驶过，鲜少有鸣笛声，整个城市有条序且安静。

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洒向海神雕像脚下的小天使身体时，乔鲁诺牵着朝懿的手走出珠宝店的大门。朝懿想散散步，乔鲁诺将装宝石的袋子交给司机，让他拿着送到设计师手里。年轻的女孩儿喜欢古董珠宝，却不想戴，他就找人做一些简洁的款式，反正这种东西不可能只买一批。

乔鲁诺推了明后两天的公事，准备陪她一起去佛罗伦萨挑点家具，朝懿在这种事上意见多，却不爱做决定，和以前磨他磨得花样百出一模一样，比起需要决定仿佛更需要的是他的注意力。所以结婚用的所有物件虽然看起来都是她在挑选，决定的却是乔鲁诺。

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闲适，环顾两侧排列整整齐齐的廊柱，忽然晃了晃朝懿的手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朝懿听到后笑了笑，她的手被乔鲁诺仔细地握在掌中，即使如此温度也比男人稍低一些，蜷着手指搜刮他掌心的温度：“当然记得，你和市长在博洛尼亚看义演，我是合唱团的领唱，也是拿你给的助学金的学生。”

乔鲁诺看着她：“不，我说的是更早以前。”

朝懿抿了抿唇，回以微笑，眼波既安静又柔和。

“记得我的样子还是记得你的样子？”她看着远方，顿了顿说：“都过去了。”

“几天前我又梦见你在热那亚家里，你那个时候正坐在窗边哭。我觉得人的记忆真的很神奇，我记得我们在博洛尼亚见面时你穿着不合身的衬衫和马甲，我当时想，你是怎么选的这么不合身的衣服，但是我竟然忘了第一次见面时候你穿的是什么。”

朝懿静静地垂着眼睛，看他们两人交替向前的脚步，细瘦的手指伸开，和正在说话的男人十指紧扣：“也许天黑不好看清。”

“可能我当时的脑子想不了那么多吧，你知道失血过多能造成人的意识涣散。但是我一直一直记得你的眼神，跟我一样，对接下来的命运感到心存疑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他叹了口气，看着牵着手的人：“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你的眼睛。”

乔鲁诺怀念的时间太过久远，那是他初掌权力的第一年，既野心勃勃又对未来的路忧心着。

小乖刚刚八岁，她出生在以航海家哥伦布闻名的城市热那亚一个亚裔移民家庭，父母勤劳本份，在当地经营丝织生意。和世界上所有怨侣一样，从同心同德走向同枕异梦。异国他乡的艰难相守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被珍惜，有时候更容易分崩离析。

亚裔女性善于为了家庭付出和忍耐，家里的生意多是小乖母亲操持。意大利男人热情，小乖的父亲总是疑心妻子不忠。她母亲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面对质疑甘愿净身出户，结果苦苦挽留的人又成了她的父亲。

小乖成了被拉扯在中间的一枚棋子。财产都在她父亲的手里，她知道跟着母亲只会成为单身女人的负担。但父亲并不真心想要她，她只是用来收买同情骗她母亲心软的工具而已。她既不想跟着父亲，也不忍心看着母亲因她变得不快乐。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当晚父母再一次爆发争吵之后，母亲摔门而走。小乖在忐忑中等来了父亲推门而入，男人阴沉地看着她：“你妈妈为了外面的男人不要我们了。”。等他走后，在屋子里写作业的小乖趴在书桌上偷偷地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才能躲过父亲质问母亲：“你真狠心不要孩子吗？”的质问。她父亲威胁她母亲如果他们离婚的话他就把小乖送回国让爷爷奶奶抚养，这辈子她们母女休想再见面。

人不像人，更像一个被拿来丢去的物件，走兽尚有情，人却有时候活的不如一条狗。她母亲在逼问中沉默了，同样的夜晚哭的人何止一个。迷茫的时候她就会想，如果她不曾出生在这个家就好了。稚嫩的小乖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

第一次去热那亚的乔鲁诺也在当日度过了刻骨铭心的一天。他在接受过‘热情’大部分干部的‘朝圣’之后开始为了摸清迪亚波罗在意大利境内留下的人脉四处巡视。不是所有人都甘心对一名十五岁，比起教父更像花瓶的少年俯首称臣，而且这些爪牙比他想象中的对前帝王更加忠心。

管理热那亚大部分码头、枪支和白粉生意的人叫蒂莫西，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中年男人。他在迪亚波罗还没有崛起的时候就已经闯出了自己的地盘，后来在迪亚波罗的帮助下成了组织在热那亚的代理人。他和迪亚波罗没有矛盾，相反，热情崛起后，遍布意大利的地下网一旦织起来所有城市不再各自为政，他的白粉生意做的更加顺风顺水，所以他对迪亚波罗很忠心。他一直信奉有恩必还的原则，得知自己所效忠的人失踪后就做好除掉乔鲁诺的准备。

在见面之前乔鲁诺对热情的每一个有分量的干部态度都很谨慎，禁白粉生意后几个重要的地盘收成都锐减，再不好好想怎么补救损失他仅有的几个支持者都会对他产生怀疑。特里休的歌手事业发展的不错，乔鲁诺有意进军娱乐圈，可蒂莫西不擅长打理这方面的产业，亟迫切地恳求乔鲁诺能亲自位临热那亚一次见面详谈。正巧乔鲁诺在思考怎么才能在蒂莫西身边安插心腹，机会来了，乔鲁诺自然绝不放过。

他这次出门只带了米斯达和另外两个保镖，也许整个过程蒂莫西都表现的太正常以至于乔鲁诺在见面与晚宴之后回酒店的路上神经松懈不少。变故就发生在他们等红灯时候，从后车方向有人向他们射了一发迫击炮，这种用于攻击坦克才用得上的重型武器直接掀翻了乔鲁诺所乘坐的经过改良的防弹林肯轿车。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发炮弹又击中了汽车底盘，整辆车侧躺着向前猛地一冲，撞向前面的一辆轿车，顶着对方滑行了好远。乔鲁诺的头撞到玻璃上瞬间血流不止，其中一名保镖扭到颈椎当场死亡。他们清楚地知道车身在猛烈的冲击中已经摇摇欲坠，再来一发炮弹他们怕是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袭击者不是替身使者，来的没有任何征兆。米斯达顾不得身上流血的伤口从驾驶室中爬了出去，费力地从变形的车门中把重伤的乔鲁诺拉了出来。几个全副武装的杀手举着冲锋枪向他们方向奔跑，乔鲁诺卸了对方的子弹，米斯达击毙两名追过来的杀手为他做掩护，高楼处还有埋伏的人，刹那间杀手床边的窗帘化作藤蔓勒紧了瞄准他们的人的脖颈。

保镖展开手中的提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防弹墙挡在了乔鲁诺面前，年轻的教父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即使如此，他手脚并用地努力攀爬到被林肯所撞翻的轿车旁边把里面昏迷的司机拉了出来。

整条街道全是平民慌乱奔跑和哭喊的声音，住在住宅里人们惊恐地把自家的灯关闭，趴在床底下瑟瑟发抖。小乖的父亲吓得顺着天井往楼顶处跑去，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最后保镖被射成筛子，米斯达击杀了所有杀手，拼死扛着乔鲁诺趁乱冲向街道拥挤的居民区里。

但是蒂莫西好像怕他们死的不够透，远远的街道一群人手持着武器往引起骚乱的地方追来。米斯达向前疯狂奔跑的时候仿佛能听到逼在身后的脚步声，他跌跌撞撞地背着因失血过多陷入半昏迷的乔鲁诺向上天祈祷他们今晚会得救。然后闯到一片只有两层楼，过道狭窄的低矮的民房聚集区。枪手满身是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向下滴落，一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手紧紧地抓着乔鲁诺的腿。乔鲁诺的血也许洒了一地，但是他顾不上了，他现在必须得到一个能带来暂时安全的地方让乔鲁诺清醒过来把血止住。

小乖听到了汽车撞碎发出的巨大响声和子弹出膛的声音，她父亲跑的时候没有关门，米斯达背着乔鲁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的时候她睫毛上的泪痕还没干，脸颊被泪水泡过质量低劣的书本印上好几排文字。

她惊恐地盯着浑身是血的两个人，金发的人头发被血黏住，盖在脸上不知生死，还站着的那个身上好几处枪眼，看起来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米斯达沉在黯淡光线中的眼神格外可怕，他用枪指着怔住的女孩儿，强有力的心跳似乎隔着胸膛都能被听见：“还有其它的人吗？！”

小乖咬着嘴唇用尽全力地摇头，她看着米斯达明显地舒了一口气的模样，乔鲁诺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他不得不改用两手拖着他的肩膀。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暴徒正在挨家挨户地疯狂砸门，尖叫哭嚎声响彻这几条狭窄的巷子，显然是冲着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里这两个人来的。

眼看着暴徒就查到小乖的家，女孩儿颤抖着手指着衣柜，米斯达深吸一口气，他不确定能不能信任这个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的小姑娘，但是乔鲁诺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哪怕能多得到五分钟的时间乔鲁诺就有一分活着的保障。他不能让一个小孩子替他们冒险，他必须出去拖住那群人。

他指着乔鲁诺：“拜托你帮我照顾好他！”

但是对方，用她远超同龄人成熟，杏仁儿一样漂亮的褐色的双眼那样沉静地看着他，嗓音既笨拙又有未变声的女孩儿独有的稚嫩和清脆，她对米斯达说：“快……进去……”

米斯达心一横，决定赌一把，他拖着人躲了进去。

她是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孩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乔鲁诺和米斯达的血出现在她家里，她疯狂地冲向洗手间用拖把把地上的血迹蹭干，关上客厅的门，然后冲到厨房，将晚饭锅里的剩饭剩菜猛地摔了一地，用刀狠狠地在自己手掌割了一刀，刹那间止不住的血滴落的满厨房都是。

“开门！快开门！”铁棍重重地砸在木质门板上，粗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嘈杂纷乱。小乖没有开门，她握着手中的菜刀，哭着尖叫了一声。

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尖叫，用斧子劈开了门锁，当暴徒冲到屋子里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头发散乱哭嚎地惊恐万分的小女孩儿，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裙子，哭的一直在打嗝儿，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很明显，她怕极了，想冲到厨房拿刀保护自己，结果不小心打碎了碗，又割伤了手。

为首的有子女的光头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心软一些，旁边人用手中的斧子指着她：“有没有看到两个人跑过来？！”

她哭的声音更大，两只手握刀都握不住，血滴的哪儿都是，什么话都不会说，只知道摇头。

外面的人突然喊：“天井的盖板是开着的！下面有脚印！有人从房顶跑了！”

屋内的人骂了句脏话就转身追了出去，顺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蹭蹭地往天井处跑，一时间杂乱的脚步自头顶震动，屋内的灰纷纷扬扬落下。小乖站在客厅，面对着被砸烂的家门，又哭了好久好久，除了对生与死的惊惧，还有在这之前父母带给她对未知命运的担忧，一股脑地全崩落出来。

乔鲁诺的血止住了，但是外面突然安静，小女孩儿没有声音。乔鲁诺推着米斯达的手臂：“去看看……”

小乖已经哭的没有力气蹲在地上，米斯达看着女孩儿可怜的样子既愧疚又心痛，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把她抱进了怀里。

撞击带来的脑震荡让乔鲁诺走路仍然困难，只有米斯达支着他他才能踉跄地站稳。金发少年看起来不比小乖大多少，但是明显身份和这个米斯达站直身体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的狭窄房间格格不入。他穿着合身笔挺的白色西装，此时此刻被血浸染大半，空气似乎都带着一股血肉四绽的腥甜气味。一头柔长的金发被血凝固在额前和脸颊侧，嘴唇比纸还要苍白，保护碧绿双眼的睫毛顶开重重血污，让那双眼睛重见天光，既锐利又美的出奇。

他在米斯达的搀扶下蹲在小乖身边，用手指将她乱了的头发重新梳拢回耳后，沾了血的拇指帮她擦净眼角的泪。这一双好细致而温柔的手轻轻地将她受伤的手托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别怕。”他轻声说，声音因受伤而显得像用气喘出来的一样。小乖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地止息了眼泪。金发少年的手似乎有魔力，她的伤口正在如同神迹一样飞速愈合，乔鲁诺和她双目对视：“谢谢你。”

临走时候他摘下了自己衣服上的瓢虫纽扣交到她的手心，告诉她：“这是我一直形影不离的东西，是它保佑我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现在我把它送给让我重生的你。我叫乔鲁诺·乔巴纳，我向你许诺：你救了我一命，我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偿还你的恩情。请你拿着这个，当你遇见危险，把它交给任何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救你。”他顿了顿后说：“我会为你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3

“那枚纽扣后来我在一位神父手中见到。”乔鲁诺说：“我一直坚信它能带来好运，可它辜负了我的期望。”

朝懿走累了，她本来也不擅长任何耗费体力的事情，怀孕之后更容易疲惫。她拖着乔鲁诺的手，走进一家咖啡馆，甫一进门，热烘烘干燥且香的气息铺面而来。这些根植在人基因中的气味使这儿的人浪漫温柔，他们两人在沙发落座。

乔鲁诺发定位给司机，让他来接他们。

“你知道在你来之前，她那天在干什么吗？”朝懿倚在角落问他。

“她的父母总吵架，你来之前她在想要不要离家出走，这样就不用天天思考到底该跟谁。很长一段时间永远不结婚的思想烙印在她脑袋里，她想不通人到底有多相爱才能逼自己走到婚姻的地步，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既然选择彼此，还能清醒地伤害对方。它让当初下的决心显得像个笑话。但是后来她懂了，每个人有自己的苦衷，也有为对方的盘算。当你给的不是对方想要的时候，就显得你的真心一文不值。你走之后她还是想离家出走，她等到半夜，爸爸和妈妈没有一个人回来，然后她就跑了。所以乔鲁诺，每个人，每件事，有自己的根源，不是所有事情都因你而起，或者说不是每件事都围着你转，假使那天没有你，她依旧会走。”

乔鲁诺握着她的手，这双手柔软、洁白。时间让乔鲁诺的皮肤比六年前他在博洛尼亚见到朝懿时粗糙不少，那时他多年轻，刚刚二十二岁，作为热情年轻的教父处于权力顶端，意气风发。现在他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光阴，朝懿从一名在上高中的孩子变得亭亭玉立，他何尝不想感慨一句岁月残酷，如果可以的话，时间进入轮回，他可以永远和朝懿活在这六年里。

经常度假玩乐的原因导致他看起来比朝懿黑一个度，这其中更加主要的是他和朝懿之间的七岁的年龄差距。

心事重的女孩儿经年累月生活在梦魇之中，脸色总是冷而苍白。

他很后悔：“我该留下什么印记，如果我当时让她留了疤，也不会后来认不出。”

她笑了笑，表情仍旧温柔：“我反而觉得永远也认不出更好。”

一两个苍蝇永远无法影响巨船的航行方向，处理掉蒂莫西后乔鲁诺在娱乐圈的生意蒸蒸日上，巨额收入弥补了白粉方面的损失，替他挽回了不少人心，但因为半路插入分掉原势力的一杯羹得罪不少人。不过没有关系，当新的利益链条形成，众人尝到了甜头，不须乔鲁诺面对这群在娱乐圈经营多年的老贵族，自然有人站出来给敢挑战教父权威的人以教训。

他对慈善事业也颇有兴趣，不过他是真的对给那些无家可归无学可上的孩子们提供一日三餐跟学校感兴趣，但是官员们看上他慈善公司的壳子，希望借他的手洗钱。乔鲁诺不介意，他把其中抽成拿去捐助学校，为组织在其它领域培养人才。这是一个有趣的循环，国家机器从人民的手中拿钱，官员从国家的手中拿钱，乔鲁诺从官员的手中拿钱再还给人民。可是仍有巨额的钱源源不断进入个人的账户，他对此无可奈何。

组织成立的慈善基金捐助考上大学而念不起书的孩子，捐助社会福利院。博洛尼亚大学第一年就有超过三十名被全款捐助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当地社会福利院得到他午餐援助和图书馆建设基金。政绩被增添了光彩的一笔，市长邀请乔鲁诺参加福利院的慈善义演，官方为能邀请到乔鲁诺感到脸面有光，而乔鲁诺需要准备的无非是再一张支票，用于当天上台演讲后的追赠。他对这些不是很在意，除了他绝不容许用在孩子们身上的钱再流回这些官员的腰包。

但令所有人都吃惊的是，当天孩子们为了向乔鲁诺表示感谢，祈福唱诗，乔鲁诺正常上台发表讲话。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流程而已：感谢，捐赠，合影留念，结果最后时刻乔鲁诺竟然不顾身份当场收养了一名亚裔女孩儿，并称其为妹妹。

他们在唱诗节目第一次见面，从她出场，站在聚光灯下的一霎那乔鲁诺就心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失态之前他克制地用手指抠住座椅扶手，得非常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想冲上去的欲望。

女孩儿穿着洁白的衬衫，头发柔长黑亮，灯光照射在她头顶显得皮肤白得像海鸟初生的羽毛。她还未长成，一副稚嫩花骨朵的模样，但的的确确能从轮廓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经验老到的市长从乔鲁诺突然绷紧情绪看出乔鲁诺失态，他们这样的人对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的眼神非常熟悉。他侧头贴近乔鲁诺的耳朵，示意他也关注到台上正在独唱的女孩儿：“她在福利院生活五年了，今年正在上高一。没有母亲，父亲身体有残疾无法抚养她。东方女孩儿普遍性格温柔，如果您能资助她一直到她大学毕业再好不过。像她这么好的孩子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

乔鲁诺没有仔细听市长的话，心思都被台上的人牵引着，女孩儿虽然穿着明显不属于她过大的衬衫马甲整个人看着小小的一团，但在她向台下鞠躬时乔鲁诺分明看清了，她有一双如杏仁一样金褐色的眼睛。当她谢幕后他也借故离席，追了出去。

米斯达在乔鲁诺的府邸第一次见到这名女孩儿之后心跳得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得知对方身世以后心脏才重新回归胸膛。

女孩儿和米斯达问好之后被管家带去学习，乔鲁诺看出了他的忧虑，把她的身世告诉米斯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她不是。她叫朝懿，是名在葡萄园工作的农夫的孩子，父母都是黑工，母亲死得早，农夫养不起她后把她送到了福利院，我在博洛尼亚当地福利院的义演见到她时也很吃惊。”

米斯达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他仍然心悸，隐隐地为他的好友担忧着：“你是因为那件事才收养她？我能理解……但她看起来起码十五六岁，对收养年龄明显太大了。如果你非要把她带到身边为什么不私下找福利院的人？不过说真的，我刚刚被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

他没有再说下去，乔鲁诺的面容凝重，虽然乔鲁诺刚刚在朝懿在的时候表现的一直兴致勃勃，但明显他和米斯达一样，都笑不出来。

“我既然要照顾她，一定会走正规途径给她一个合法的身份，私下找福利院更会惹得别人说闲话。但没关系，谁能避免不落人口舌。人生就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谈论我了。”

米斯达不愿乔鲁诺总为过去缅怀，似乎从乔鲁诺做教父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在好友的脸上找到过发自真心的笑容。

在热那亚受到埋伏后米斯达即刻跟乔鲁诺回那不勒斯，乔鲁诺没有浪费时间，即刻派人处理蒂莫西。等乔鲁诺决定去找女孩儿家道谢时，才知道那次暴乱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乔鲁诺是一名支配者，米斯达是随遇而安的实践者，他们两人都能为对方付出性命，但米斯达知道乔鲁诺会是最后死的那个，因为他更善于思考。

成为教父后乔鲁诺的深沉和疲惫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目共睹，米斯达还好，他性格洒脱，在乔鲁诺面前从不拘束。但是福葛却已经完全把乔鲁诺当做当年如布加拉提般的存在，面对同样心思缜密棋高一着的人，惺惺相惜让昔日同小队成员对他更多谨慎和尊敬，因此福葛在组织中也变得不苟言笑。

有时候米斯达在发呆时凭空生出一种幻觉，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认识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就是现在这样。沉默、忍耐，精于算计。但每年唯一的日子，他们三人一起看望过去的好友时，那种钻心的快乐才会重新刻骨铭心的重现。然而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他的同伴拼死才换来了今天的一切，乔鲁诺只有一直履践他们的梦想，直到真正完成时，才能重新笑出来吧。

善于原谅他人的人从来都不善于放过自己。米斯达知道没能见到那天救他们的小女孩儿最后一面一直是乔鲁诺心底的一根刺，是在布加拉提他们走之后又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的蒺藜。米斯达必须让乔鲁诺学着从过去拔离，所以这个叫朝懿的女孩儿应该走。

“我知道佛罗伦萨有一家女子学院，让她到那里住校吧，我会托校长好好照顾她。你忙起来也没时间和她见面，干部们每个月都要到你府邸汇报工作，处理公事的人我倒不担心，但让她看见那些做脏活的不好，多一个人生活在你身边对你来说也许都是未来的掣肘。”

枪手看着他的好友，目露担忧诚挚地说：“而且乔鲁诺，东方姑娘都长得差不多，我不愿你看到她就想起不愉快的事。”

4

乔鲁诺一开始的心情很简单。他的命是一个亚裔女孩儿救的，想偿还恩情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她和她的家人。他在博洛尼亚见到一个和她神似的姑娘，但所谓神似仅仅是眼睛长得像。

不过米斯达说错的一点是，他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自从朝懿来了之后，乔鲁诺脸上的笑容就从来没消失过。他不知道那个被从福利院带回来的亚裔女孩儿到底有什么魔力。最初时他担心东方人性格保守，如果她不肯主动和乔鲁诺交流会让乔鲁诺耗费过多精力在他们两人的日常沟通上，这样乔鲁诺就会更累。

可乔鲁诺不再愿意外出应酬了，和米斯达闲聊不如跟朝懿一起看古典文学课本有意思。他们这群心腹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冷落’。朝懿是一个公平的女孩儿，她教乔鲁诺学中文，以此换取自己请物理家教花的补课费。乔鲁诺自从做教父后每年花在学习的钱上也不少，现在竟然两个人共用一个钢琴老师，天知道朝懿是怎么说服乔鲁诺学弹钢琴的。

教父的会客厅靠窗的位置增加了一架斯坦伯格，没有人的时候佣人们都知道不要去打扰教父和他的妹妹朝懿，二人经常徜徉在窗外花园传来的阵阵清风与花香中四手联弹。正在上学的朝懿似乎用她的青春填补了乔鲁诺年轻时错过的时光。

渐渐地，一位亚裔女孩儿将要成为教父府邸女主人的事就在众人私底下议论中传开了。所有知道教父有了妹妹的人挖空心思想知道朝懿的喜好，但他们私下都会轻蔑地说：“她刚十五岁，还太年轻了。”

感情这样并不珍贵的东西，对于从不缺少任何资源的他们来说，晚来的反而更幸福。越早出现越容易看清人心，继而失望，许多事情一旦想明白就再难产生去爱的动力。

乔鲁诺被邀请出席一位生意往来很密切伙伴的慈善拍卖，但他在几个月之前就同意给新开的影城剪彩，所以走不开。一般这样的事情他会委托给福葛，米斯达对板板整整穿西装听报告的事情天然抗拒。

朝懿在房间里练琴，乔鲁诺埋头看公文，女孩儿弹出来的琴音心不在焉。被杂音折磨了半天大脑，乔鲁诺忍不住抬头问：“很闷？”

她停下来，把琴盖合上。手肘支在烤漆琴盖上蔫蔫地。乔鲁诺看着她支着下颌瘦瘦的手腕心里没来由忽然懂了有些人为什么热衷于搜寻‘金丝雀’，听见她说：“你太没意思了。”

被指责的人有些尴尬，他已经习惯这种每一天和前一天没有区别的生活，但要他放下工作的一切去享乐他又办不到。干部还有名义上的假期，组织越做越大，却一天也离不开教父签章定夺。

秘书敲门通知福葛到了，此时福葛既是管理全组织财务的枢密又是乔鲁诺的军师，每天和乔鲁诺一样，生活在高压繁忙的状态下，因千篇一律无聊的日子失去笑容。

金发青年进来问乔鲁诺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教父什么都不缺，因为不需他开口，只要他对某件物品多投入一秒钟注意力，回去时候他就能在府邸发现已经被人送来，去拍卖会比起买喜欢的东西更像还人情。

听到能出去玩儿，朝懿眼睛瞬间亮了：“我也要去！”

乔鲁诺失笑，朝懿出去玩儿他就听不见杂乱的琴音了，又变成一个人孤零零办公的状态。但他还是想让女孩儿快乐些，他抽出压在文件下的拍卖会清单，在上面扫了一眼，朝懿凑到了他跟前。

“你要不要一起去？”女孩儿手撑在膝盖上问他，过长的头发倾泻到他手边。

长长的睫毛似乎挠到他心里。乔鲁诺眨眨眼：“去跟他们挑点喜欢的东西回来，我看拍卖清单上有一个来自你家乡的笔筒？你不是书桌上正缺一个吗，把它带回来吧。多听福葛说话，让他带你长长见识。”

朝懿遗憾地不行，拖长音：“啊——”她扯着乔鲁诺的手臂左摇右晃：“你也去不行吗？在家里要发霉了。你去不好吗？你给我付账。”

乔鲁诺顿生出想陪她一起去玩儿的心，但转头看到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叹了口气：“去吧，福葛给你付账和我没有区别。”

他拜托好友：“我记得维多布昂纳附近有一家饭店不错，你们在那吃晚饭吧，玩儿的开心再回来。”

结果拍卖会刚开场一个多小时朝懿就迫不及待地想回来，她给乔鲁诺发信息：“我拍到了一块儿祖母绿……想给你拿来扎头发，可以吗？”

乔鲁诺正在看文件，秘书看到朝懿的信息第一时间报告给教父，乔鲁诺看完后忍了好半天才回信息：“好。”

女孩儿立刻兴高采烈地和他说：“太好了！我现在就回去！”

她完全忘记乔鲁诺说让她带笔筒和选两件自己喜欢的东西再回去的嘱托，美味的晚餐也不值得，插上翅膀就恨不得马上飞回教父那森严、密不透风的府邸，像是乔鲁诺才是她天大的事一样。

放下手机的乔鲁诺看着语气仿佛能透过屏幕传递给自己的文字，心底有一只雀鸟，正好奇地抖着它新长出来的绒毛，左顾右盼。他对自己一直高压，将全部精力放在思考组织的事情上，鲜少考虑个人情感，因为考虑个人情感同样需要浪费思绪。当身边有一个不需要提防能带给他快乐的人时，属于他个人的情感开始反扑，也许他寂寞太久了。

乔鲁诺身体从当上教父两年后才开始疯狂拔高，他一度超越了米斯达，甚至超过了当初的阿帕基，最后停止在一米九五的位置。只是因为有东方血统的关系，加上思虑太重，没有像周围同等身量的人一样长得肌肉孔武。褪去年轻独有的柔和，他的棱角愈发鲜明。

朝懿吃的多，每天在府邸吃饭时候属她吃得最香，乔鲁诺吃不进去的油炸食品她吃得全部津津有味。一开始乔鲁诺怕她吃不惯饭，招来一位中国的厨子，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朝懿无论吃什么都吃得很香，有她在，米斯达再也不用害怕蛋糕被切成四块，因为米斯达吃一块，她能吃三块。

吃得多，份量却没长什么，身高也是，乔鲁诺紧张地如同养了女儿，过问家庭医生她是不是肚子里有虫子，结果医生说朝懿很健康，还让乔鲁诺想开点，个人体质使然，朝懿怕是就要固定在一米六多一点点了，导致乔鲁诺和她并排在一起走的时候为了显得不太迫人，凭白要低点头。所以她只有站在椅子上才能给乔鲁诺梳到头发。

她拿着自己从拍卖行得到的硕大的祖母绿，托珠宝设计师用金子做了底托，留孔穿绳，把乔鲁诺当初想送给她的礼物改送给了乔鲁诺。然后站在椅子上指挥乔鲁诺把头再低一点，抓着他蓬松的金发，用手梳拢，趁他没注意在他头顶搓着头发抓了两个小尖尖，从正面看的时候真的很像猫科动物竖起的耳朵。

乔鲁诺对她很信任，由着她扎完头发就去处理下午的公事了。直到面对越来越多面色古怪的下属后才想着去整理一下仪容，结果在镜子前无奈地笑了。

5

除了娱乐圈的生意乔鲁诺想做，旅游的钱他也想赚。他想做的事越多，需要的钱地方也就越多。新设置的流浪人群安置点需要钱，移民律师所也需要钱。他看上了波波花园这块地方，如果得到手的话每年起码能多得到一百万欧元的收入，虽然不是很多，但足以持平佛罗伦萨这两项新增的开支了。

政府的人不太高兴，乔鲁诺从他们手里抢地，不然这一百万欧应该归入当地的财政收入。但乔鲁诺知道这些钱如果进了这些人的手里，他们一分钱都不肯为平民出。一个黑帮教父竟然为慈善工作如此大费周章地和政府周旋，也实在可笑。

他被逼得烦闷，一边让米斯达去‘拜访’总是不肯同意批地的几个官员家里，一边和福葛着手先为要建的场馆做计划。干部根据现场拟进度报批，福葛核账，他签字。一连又闷在办公室好几天不出门，黑眼圈衬得布满血丝翠绿的眼瞳像夜游精神病院的患者。

朝懿也很烦闷，这几天一直是她照顾乔鲁诺，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金发青年将头埋进桌案里几个小时都不换一个姿势，等她心疼地过去捏他肩膀让他休息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乔鲁诺关节之间的僵硬。因为他不忍心让佣人跟他一起熬夜，朝懿怕他半夜需要照顾没人能应，所以借快要大考的机会说她也要学习，反正都要开灯，不如两个人凑在一个房间里各干各的。

夏天不好过，开窗通风显得潮湿，吹空调一整天下来人就从脚底发凉。朝懿身体不好，吹会儿空调就嫌冷要毯子，乔鲁诺没办法起身给她拿毯子。盖毯子一会儿又说屋子里闷，要开窗通风，乔鲁诺只好站起来开窗。冷水喝了肚子难受，热水又说出汗后吹空调要感冒，紧张得乔鲁诺把医生叫过来，她又来意见不肯吃药，非要喝小孩子吃的甜奶粉才肯吞药片。府里除了厨房有奶粉哪里都没备，出去买要好久，最后一个上年纪的园丁把自己的老年补钙奶粉贡献出来，让乔鲁诺骗朝懿是冲的干嚼奶片喝下去她才罢休。

一天一晚上下来，乔鲁诺为了她得从书桌前站起来无数次。

等他们顺利拿到批地文件，安置点跟律师所也开始装修时乔鲁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朝懿也临大考前只有三天。

她跟着乔鲁诺没日没夜地熬了好段时间，成绩没落下，但是睡眠却落下了容易惊醒的毛病。乔鲁诺听医生说完之后心里很自责，但是朝懿比较乐观，她盼着趁大考之前去苏黎世的博物馆看看，为了不耽误晚上看书当天去当天回那种。乔鲁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她不快乐，所以想有事情半夜做，白天全部推掉，带她乘私人飞机去玩儿得开心。

米斯达白天来找乔鲁诺，扑了个空。管家告诉他教父一早就带朝懿出门到瑞士，晚饭时间回来。他走出这间空落落的大宅回过头，这里所有人都各怀心思，拉帮结派，为了自己的利益筹谋着。反而显得乔鲁诺端坐在天平的中间不属于任何派别，一个人孤零零地。见过乔鲁诺的日常，米斯达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样永远孤独的日子。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乔鲁诺是真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晚饭朝懿吃得太多，肚子格外不舒服，乔鲁诺让人通知空管改变回去的时间，牵着朝懿在班霍夫大街走走停停为了让她消食，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她又求着乔鲁诺，吃了很多当地特色的糖和巧克力。上飞机的时候乔鲁诺只得背着她上扶梯了。

可玩儿归玩儿，大考不等人悔过。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顶，露出光洁的额头，要开始发愤图强。乔鲁诺怕她半夜不舒服，再三催她先睡觉明天再复习，朝懿的打定主意的事谁劝都没有用，摊开课本就跟听不见一样，乔鲁诺催急了她就开始挖苦他。

“你真的好像我妈妈啊，绑头发就更像了。”她指了指自己顶在头顶的小丸子头，摇头晃脑地。

乔鲁诺满心柔软，再一次任她去了，怕她熬太晚，自己抽一本书呆在她旁边，想起白天推掉的公事，从书桌抽屉里找到秘书按事情等级排列好顺序的文件看。朝懿喝水回来抓着乔鲁诺的头发给他和自己绑了一模一样的丸子头，哈哈大笑。

“这叫‘悬梁刺股’知道嘛？”朝懿得意地说，她过分地弹了乔鲁诺头发一下，看着金色的团子直颤，褐色眼仁儿里充满了快乐和狡黠。乔鲁诺不觉得她欺负自己，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要看书就低头看，别总想说话。”

乔鲁诺坐在书桌前看公文，朝懿在他书桌边缘刨了个角落嘴里无声振振有词地背书，一边背一边写，像施法的女巫。乔鲁诺偶尔用眼角瞟到她认真的模样，一两缕柔长的黑发从鬓角垂下来打着卷儿，鹅蛋型的脸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都更加柔和，只觉得她手中所写烧起来的符咒，似乎都洒在了他的心上。

这一夜很容易过去，等两个人都回过神，天已经亮了。

朝懿困得很，不愿意吃早饭。熬过通宵之后她看起来脸色苍白，说话声音也小了许多，巴在乔鲁诺肩膀贴着耳朵他才听得清。乔鲁诺给她拉上窗帘确定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时看着虽然疲惫，眼神仍旧雪亮的朝懿很担心：“要不要让医生开点助眠的药？我担心你睡不了几个小时又醒。”

她却问：“你不睡觉吗？”

现在大概早晨八点，十点之后干部们络绎不绝地要开始汇报工作，乔鲁诺怕这个时间如果睡了，不但不能解乏，反而容易起不来。他踌躇一下：“我回房间睡。”

朝懿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同样疲惫的面容，轻易拆穿他：“不，你就在这儿睡。”

乔鲁诺睁大眼睛。

软硬兼施的人语气瞬间软了下来，用气音软软地说话，折磨乔鲁诺的耳廓：“你走我一定睡不熟。我踢被子怎么办？我口渴醒了没有水喝怎么办？我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怎么办？”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你陪我。”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有过亲密的碰触，牵手与挽臂非常稀松平常，朝懿吃剩的甜食逼着乔鲁诺吃乔鲁诺也接受了。

乔鲁诺收养她做名义上的妹妹，但是日常衣食住行从来都按朝懿个人喜好来，朝懿任性使然，他全部支持，这种纵容使乔鲁诺在原地疲惫不堪的时候只一抬头，就能看到他身边有一个人，因他的付出而自由和快乐着。

因为他是教父，出于私欲想掌握更多财产权力，会让一部分人因为他的私心遭受灭顶之灾。他对某人的任何偏爱和偏颇，对其他人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被桎梏在樊笼里象征自由的鸟儿，只能借着让朝懿放纵，让朝懿快乐，才能出去翱翔一圈。那没有心结的笑声，真挚单纯的眼神，何止是朝懿一个人在活。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他今年二十岁过半，掌握组织已逾十个年头，即使不因私情和谁在一起过，也能明白当他看到朝懿时心底春风吹动树根的声音是什么。

可一直有一道线，他觉得并没有到该跨越的时候。今天朝懿要听到他震动胸膛的真心了。

他没有拒绝朝懿，一如既往地遂她的愿，强忍心中地悸动面容平静地把房门关上。他还穿着西裤跟衬衫，就那么脱了皮鞋后合衣躺在她身边。

朝懿背对着他侧身蜷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手臂中，乔鲁诺同样侧身，借着自己高大的身躯把人收到怀里，隔着被将手覆在朝懿的小腹上，两人呼吸绵长地双双进入梦乡。

很久之后已经老了的米斯达对他见了一辈子乔鲁诺和朝懿之间的出招拆招说出了总结：“这个世界上总是谁更有良心谁过的难受，乔鲁诺的缺点就是他太有良心。”

朝懿很不服气：“你在说我让他过得难受吗？乔鲁诺，你告诉米斯达你是不是快乐的不得了。”

年迈的教父身体不复年轻时那样灵活，曾经清隽的面容也被皱纹覆盖，但是碧绿的双眼仍充满生机，甚至藏得更深了，他当然完全赞同朝懿的话，微笑着对米斯达点点头。

下午时候米斯达为昨天的事再一次来，管家告诉他教父和小姐昨晚看了一夜书，现在都在睡觉，除非是捅破天的事儿，不然谁也不能去打扰。

再不信邪，枪手也不得不承认：他该为两个人提前准备结婚礼物了。

6

大考之后成绩还没出来，朝懿就闹着准备毕业旅行的事情。她憋着一股劲儿，虽然乔鲁诺默认如果朝懿没有考好的话也能为她通过捐助手段去一所名校，这并不丢人，但朝懿不想这样。

福利院的任务仅仅是不让孩子们饿死，除此之外不介意他们成为庸庸之人，她在福利院众多孩子们中要非常努力念书才能摸到进学校学习的机会，她站在博洛尼亚教堂聚光灯下成为唱诗班领唱是为了得到进阶学校大门的门票，不是为了到乔鲁诺这里混吃等死，所以她准备的格外认真。不过乔鲁诺心底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朝懿的成人礼。

她到府邸正好三年，今年夏天是个好时节，除了庆祝上大学，最重要的是为她办一场风光的成人礼。这场成人礼预示着她从此正式迈向某个阶层，而能拿到教父妹妹成人礼门票券的人也无形之中代表教父认可他们的家族从此和他的势力绑定。

所以不等乔鲁诺和左右商量朝懿成人礼的事，雪片似的信就寄到教父手中，那些人询问他们该为朝懿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才能得到姑娘的垂青。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得到教父所有私人时间的女孩儿他日必将成为教父府邸的女主人。就算最后因为什么没有喜结良缘，她也是教父唯一的妹妹，提前攀附她准没错。

旅游季时米斯达在赌场分成不少，新提了辆迈巴赫，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路边带朝懿吃蛋糕，两个人在室内吹空调，然后欣赏室外驻足拍照的人。他们俩都爱死冰激凌草莓蛋糕了，既能享受冰鲜甜滑的美味，又避免吃太多蛋糕胚填肚子，这样朝懿晚饭时候不会因为吃太少露馅，免得被乔鲁诺念叨。

放肆吃太多后果就是枪手为了能继续穿露腰毛衣在健身室挥汗如雨，朝懿因为每个月的那几天捂着肚子哭的眼泪汪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乔鲁诺知道米斯达是罪魁祸首后把照顾朝懿的重任交给他，告诉他无论热水还是糖，她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

米斯达不得不蜷在椅子里给朝懿念故事，后者在被窝把水果糖嚼的咔吧咔吧响，活像只小仓鼠。乔鲁诺最近瞒着朝懿在备她的成人礼所用事宜，每天埋在材料单里，比嫁女儿还认真，确实没有时间陪她。他合上书本问朝懿：“我猜我现在该把你们两人的结婚礼准备好。”

躺在被子里的人怔了一下：“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他看你的眼神根本藏不住。就算你看不懂，我这个情场老手能不懂么。”米斯达翻了个白眼，惬意地把长腿搭在椅子扶手上，尽情舒展身体，好一幅绝美的人体雕塑图画。只需一个金相框，便能流传千年。

朝懿的声音闷闷地：“乔鲁诺不会允许那天出现的，相信我，盖多。你为我和别人准备结婚礼倒有可能。”

她的话充满不自信和犹豫，米斯达只当女孩子害羞和心事重，开解她：“你不了解乔鲁诺，他下定决心的目标无论多艰难，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实现。所以你不用担心，站在原地等他安排好一切就行。”

米斯达想起什么，肯定地说：“乔鲁诺从不辜负别人的信任。”

朝懿叹了口气，不愿再这个话题纠缠：“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我才那么说的。盖多，我们不讨论它了，明天陪我买登山包好吗？后天我就要出门了，老觉得准备的不够多。”

米斯达也很郁闷：“每次和你出去你都买一堆东西，拎着包让我觉得自己像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朝懿咧嘴一笑：“乖乖陪我去，明天早晨9点来接我，我知道一家芝士牛角包特别好吃。”

乔鲁诺被朝懿带走之前把组织内所有工作暂时交给福葛，然后良心不安地被朝懿拖着登上了去怀俄明的飞机。在机场的时候他任劳任怨地推着行李车，上面两大箱朝懿的东西，属于他的被放在很小的位置。朝懿坐在这两个大行李箱上。

她看着手机讯息不断，总是需要回信息的乔鲁诺感慨：“你真的很像背着老婆出来鬼混，时时刻刻防止正宫抓包。”

他立刻把手机关机装进兜里再也不看一眼。

朝懿喜滋滋地：“这就对了，看看你，每天过的像老头子一样，你今年四十几啦？有无女友？年收入多少？”

乔鲁诺腼腆地抿着唇，专心推车，机场内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注意到朝懿坐在行李车上发号施令的模样。年轻恋爱总是那样惹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微笑。

他慢吞吞地说：“虽然长得老，但是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在意大利有几家公司，能养得起普通女孩儿。还没有女友，但是有喜欢的人。”

然后他问：“你是普通女孩儿吗？”

朝懿眨眨眼睛，狡黠的神情藏在她杏仁一样双眼的阴影里：“我不普通，我是教父的妹妹，将来提亲的人多得踏破教父府邸的门槛。”

乔鲁诺夸张地叹了口气：“希望他回去之后把大门和窗户用钉子都钉上。”

和朝懿比，乔鲁诺不得不感慨朝懿比他年轻七岁其中的差异。他们俩在黄石公园骑行，早晨八点吃过早餐出发，一百七十多公里路让乔鲁诺在烈日下骑到绝望，他的金发被风吹拂高高扬起，离远了看就像一顶金黄色向日葵飘荡的火焰。

有了夏天的加持火山温度更加肆无忌惮，离远了看那些温泉上方仿佛冒着没有颜色的袅袅炊烟，整片天空都被蒸汽熏皱了。

乔鲁诺委婉地提要不要租一辆非常环保且舒适的电动观光车，朝懿把毛巾系在头顶看起来像住在山洞里的土著，她的目光坚毅：“冲吧，这是一场试炼，只有战胜这条路我们才能得到灵魂的洗礼。”

他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石头噎了一下。

这场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的试炼中，朝懿喝了5瓶水，2瓶防中暑的药，没有吃饭。她的背心被汗湿，然后风干，再汗湿，来来往往多次后出现白色盐霜，途中一次洗手间也没去过。

天边渐渐被红褐色的火烧云侵染，一半天空燃起橘黄色的火焰，一半天空蓝的纯净，苍白的星辰闪闪发光，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下来了。坏消息是他们还有七八十公里的路没走，好消息是，对朝懿来讲不用再走下去了。

她在环黄石湖段骑着她的山地车，学旁边青年们模样，把系在腰间的防晒服解下来松开车把，举着衣服大呼小叫。

乔鲁诺在后边苦口婆心胆战心惊。

然后她不负众望地摔倒了。

朝懿摔倒后只尖着嗓子‘嗷——’了一声后就一声不吭，她抱着自己膝盖缩成一团眼睛紧闭仿佛失去意识。黄金体验抢在乔鲁诺之前瞬间抱住了她。

女孩儿扑闪扑闪地眨着她过长的眼睫，在乔鲁诺怀里用气音说：“我不行了，乔鲁诺，我要被地面烫熟了。在我书柜倒数第二排，都是我花重金从日本买的本子，很多还没来得及拆封，替我烧掉它。”

黄金体验检查完后摇了摇头，然后消失。乔鲁诺无语地抱起她，把她放在一个巨大的石头上让她坐着。看来朝懿今天无法通过人生的试炼了。

最后一瓶水已经悉数进入朝懿的肚子，他俩在一整天骑行下全部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燥起皮。两个人长发全乱蓬蓬地，再也没有什么绅士和美人。朝懿的运动长裤在地上磨了个洞，膝盖擦伤，她瘫在石头上觉得自己要变成铁板烧。

却感到一阵温柔的触感包裹住她的膝盖，她猛地弹起来，差点踢到乔鲁诺，被抓住脚腕。

“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他冷冷地说，仿佛刚刚吸吮她膝盖的不是他。

朝懿使劲儿把自己的腿往回缩，但是她的腿也就才有乔鲁诺的手臂粗，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乔鲁诺让她踩在自己大腿上，低头检查伤口有没有流血。

也许要被气温烧死的是她吧，她在旷野没边儿的想。听见乔鲁诺埋怨她：“你咸死了。”

“啊？”她蠢兮兮地。能不咸吗？她今天一整天出的汗都比喝过的水多。

又看见男人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问她：“你要尝尝吗？”

7

整个夜晚，繁星烨烨，空气中飘荡着植物与花独有的温暖香气。四周围星光闪烁，照亮他们的的指尖和头发，乔鲁诺心跳声舒缓，让人心安。

他缓慢地骑着自行车让她坐在车子的横梁上带着她，感受她发顶偶尔碰到他的下巴。觉得两个人就这样走，一直到天亮也无所谓。

他们行至一片密林之中木板铺就的小路，萤火围绕他们身边，在森林里翩翩起舞。朝懿困了，乔鲁诺单手扶着车把手，一手牢牢地搂着朝懿的腰，让她往后把头枕在他肩膀上。

深夜时天空中只剩下一轮又圆又明亮的月亮，照的整片山林树叶闪动间一片粼粼光辉，如细小伤口割裂心脏。朝懿醒了，却不愿睁开眼睛，乔鲁诺仍然不知疲倦地带她回家。她闭着眼睛装睡，心却偷偷地打起鼓。一下、两下、震颤着，剧烈着。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呢？这一时，这一分，这一秒，是朝懿十五岁离开福利院之后最能感受到安宁的一刻。她得不到的眷恋在此刻风中找到归宿，星光倒映在心中拖出一个波澜而又隐秘的形状，眨眨眼，它们就又变得更深更沉淀。也许她穷极一生不过在寻找一种‘家’的感觉，开心能与之分享，疲乏能够得到歇息。

忧伤能得到慰藉，破碎能得到修补。

这些乔鲁诺全部都能给她。

那天晚上他们在黄石公园的公路上走了好久好久，久到月亮西沉，地上的影子模糊，天星渐白。天蒙蒙亮，路上开始有行人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住宿的旅店。乔鲁诺搂着她的腰不愿她惊醒，她也配合着没有醒来，将头埋在他宽厚的肩膀。

天际低徊盘旋的风仿佛发出叹息。

旅行似乎永远有走不完的山和水，即使海岸线广阔，处处沐浴着温暖阳光空气适宜的圣地亚哥也不例外。无数在假期解放的人向这个海滨城市蜂拥而至。全世界人都挤在动物园的时候出来旅行就不知道是享受还是受罪了。

他们挤在过道狭窄的蜉蝣生物区，这些长相奇特的生物得在黑暗环境中打着灯看才能感受到它们的美丽，有些生物身体是透明的，光能完全从它们身体穿过。

乔鲁诺怕朝懿被撞到，紧紧地把她护在自己前边，一双胳膊像铁钳一样。朝懿把门票折成扇子疯狂扇风，还是觉得闷得喘不过气。人不能按自己想法驻足欣赏，前边人走，后边人就得跟着移动，不然也会被推着往前走。朝懿总觉得哪里在滴水，抬头搜寻的时候才发现汗珠正顺着乔鲁诺的鬓角向下颌汇聚滴落。

出来玩儿在她心里原本是为了让乔鲁诺从公务中解放得到放松喘息的机会，结果他白天照顾她陪她疯闹，晚上趁着她睡觉解决公事。整个旅程让乔鲁诺比平时还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傍晚夕阳西斜时刻众游人都赶在动物园闭园前出去，人流如织，全部朝着出口方向走，比行军还井然有序。

一整天下来只有孩子们才有力气继续蹦蹦跳跳了。朝懿已经没有力气，和乔鲁诺坐在长椅上恢复精力。她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不停向前涌动的人群，其中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在上小学模样的儿子和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儿。儿子骑在爸爸脖子上因此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劳累一天的父亲垂头丧气，妈妈在后边背着小女儿慢吞吞地走。

没多久，爸爸把儿子放了下来，孩子欢快地朝妈妈和妹妹跑去，妹妹见到哥哥朝她笑也张牙舞爪地要从妈妈身上下去，然后在地上跌跌撞撞地朝走在前边的爸爸喊：“爸爸！我也要骑马！”

绝望的父亲只得蹲在地上握着女儿的手做牛做马，让她又骑在自己肩头，然后认命地站了起来继续慢吞吞地向前方走去，妈妈牵着弟弟，夕阳把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老长。

朝懿看着，‘噗嗤’地笑了出来，她想指给乔鲁诺看，结果发现青年也专注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这对夫妻的影子被众人淹没，才转过头和她双目对视。他目光中全是温柔，然后轻声问她：“你要‘骑马’吗？”

看到乔鲁诺在海滩和人夹着冲浪板冲浪，朝懿一路上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总是在担心，担心乔鲁诺无法放松，担心自己让他受累。她最担心的：乔鲁诺不快乐。

她决心把剩下的几天都贡献给圣地亚哥，她确实也走不动了，就想呆在酒店顶楼的行政套房里吹风吃美食直到地老天荒。

可也许因为小时候在福利院吃的饭有问题，朝懿肠胃一向不太好。前段时间为了考试一直熬夜，白天不吃饭恶性循坏，出来旅行还不到十天，就吃不进东西了。

酒店亚洲餐厅变着花样给她做美食，但餐厅的饭总是千篇一律，每次只能吃一点点。乔鲁诺拜托几位华人厨师给她单独做她不肯，朝懿觉得如果顾虑这么深的话不如提前回去了，凡事忍一忍总能解决。

结果就在忍一忍上，出了大问题。

晚上乔鲁诺带她到附近超市买零食，她顺便买了几支香薰蜡烛，准备把酒店送的每日鲜花撕下来洒进茶盘，做一个花船，蜡烛在月光下自然必不能少。选完东西她任性地坐在超市的购物车扶手上和乔鲁诺面对面。

“能买蛋糕吗？”朝懿看着挤满奶油缀着樱桃的小杯子蛋糕激动地问他。

乔鲁诺绝情地摇了摇头第一次拒绝朝懿：“不行。”他颇为认真地说：“你吃完就会肚子痛，让你快乐就是给我自己找罪受。”

朝懿手巴在他肩膀上使劲儿地晃啊晃，说好听的求他。乔鲁诺只是笑着看她，绝不为她所动摇，继续手臂有力地稳稳地推着她往前走。。

然而超市保安对他们的行为颇不满，游客多的地方很多商户脾气都不太好，他用手中的喇叭朝他们大喊：“从购物车上下来！”

声音颇大，周围人都看向他们俩，朝懿尴尬地扶着乔鲁诺想跳下来，乔鲁诺却面色冷静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只要她愿意，她坐在你们公司的广告牌上我认为都可以。”乔鲁诺冷冷地说。

“你再敢说一遍这种混蛋话？！”

保安接到挑衅怒气冲冲地往他们方向走来，乔鲁诺安抚地拍了拍朝懿的手，握着她的腰让她从购物车上下来别摔到：“别管他。”

话语虽冷静，周身的气流却突然沸腾翻涌起来，乔鲁诺突然爆发的情绪让朝懿慌了手脚，她看着乔鲁诺握着拳头就朝保安走去，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使劲儿摇头。

有人喊超市安保，也有人掏出手机要录像。那个倒霉蛋儿冲上来要抓教父的衣领，被扣着手腕推倒在地，嘶吼着再想站起来又被踩着肩膀在地上哀嚎动弹不得。更多保安朝他们方向赶来，乔鲁诺恢复往日办公时的模样，总是对朝懿笑的嘴唇呈一字型抿着，目光阴沉。

事情冲突的结果就是他们都出现在警察局。半小时后，警察局长端着自己的帽子陪笑着送乔鲁诺和朝懿出门，他得亲自开车将教父和他的妹妹送回酒店再送花篮和水果压惊，然后责骂超市的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

朝懿闷闷不乐，圣地亚哥夜晚也无法全然享受漆黑的夜空，通宵达旦作乐的场所一间接一间，人们仿佛拥有永无止境的精力。她的胃涌上沉甸甸的感觉，乔鲁诺的手放在她柔软的腹部转过头问：“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我想回家。”

8

“真厉害啊，出去玩儿十天，意大利教父为了你跟超市保安互殴的好消息就传遍美国西海岸了。”两个人一人一个长沙发瘫着，头对着头，米斯达把糖抛得高高的然后用嘴接住，闲闲地夸赞她。

他感叹：“他是真的为了你不顾身份了。”

相较于他幸灾乐祸，朝懿确实一点也笑不出来。回来之后她就像一株垂头丧气的植物，一身水分都被圣地亚哥的艳阳蒸发干净。

米斯达把手里的M豆袋子递给她，这还是他从她冰箱里找到的好东西。朝懿吃不进去，米斯达乐得周末去看牙医也得把它吃光。

“盖多，我觉得他喜欢我。”她蔫儿蔫儿地说。

一粒M豆卡进嗓子眼儿，米斯达疯狂咳嗽脸色涨红，为朝懿的迟钝感到捶足顿胸：“你才知道吗？！咳咳……咳咳咳……！”

“唉，你老了以后一定会胖死的。”她叹口气，坐起来给米斯达捶背。今天一点也没有多看米斯达腰肌的欲望。

“这不是好事吗？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也成年了，求求你俩赶紧快进到下一步，我们这群干部已经被冷落足足三年了。”米斯达终于不咳嗽了，顺了口气就大声哀叹。他的好友和小姑娘，到底怎样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难道要在乔鲁诺过几年以三十岁高龄荣登单身富豪榜吗？

今天的朝懿心事重重，她倚在沙发里，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不好，盖多，你不知道到底有多不好。”

米斯达摸摸女孩儿的头发，安慰她：“没什么不好的，小姑娘。乔鲁诺不是随便下决心的人，我猜他想趁着给你办成人礼的机会向你表达心意，他这样的人注重仪式，既然要向你告白，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日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对你此生负责，让你难忘。”

黑发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陈年旧事说了出来：“不怕你讨厌我，当初接你来的时候我反对来着，我觉得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每天呆在乔鲁诺身边对他名声会有不好的影响。”他看着朝懿的脸色赶忙说：“对你名声当然也不好。这些人表面上看着恭敬，私底下的心比什么都脏。我觉得不沾惹教父对你这样没有依靠的小姑娘来说才是好事。但是他坚持要你来，你看起来又那么乖，我就想，算了吧，真到那天我再拦着你们。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乔鲁诺最初的身份由同伴变成‘教父’的时候让我很不适应，我端着蛋糕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想叫他一起吃蛋糕，结果发现干部们排着队在等着向他汇报工作，我感到压抑，没来由地想把窗户推开好让屋子里的热气散去。我们在一起开玩笑的机会越来越少，更多时候他有任务派给我，我去完成，回来向他汇报，等待他的分析或者新的指令。”

“他依旧对我很好，依旧是我心里最重要的同伴，但我知道我们不一样了。他坐上如今的位置，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梦想，更是当初我们小队其他人最终最后的愿望。这么多年他没有辜负他们的信赖，我一直相信他为他感到自豪着，同时，我深深地担忧，我担心他年龄太小，在高压的环境中感到力不从心。后来也证实了我的担忧，他做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但越来越少笑了。”

“可你来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乔鲁诺注意力不再全是工作，他空余时间可以跟你一起看书，旅行，你能管着他，让他别熬夜，别发火，你看，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放下工作跟着你出去玩儿十天，我希望你不要怀疑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也求你别放弃他。它出于一个朋友的私心，有你在他身边我不再担心了。”

朝懿握着他的手，额头贴在米斯达的手背，心情沉重。米斯达摸了摸她后脑柔软的长发：“别沮丧呀小姑娘，你要相信乔鲁诺一定会带给你幸福，要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叫他luckyboy啊！”

即使米斯达再安慰她，她仍旧忧虑。只是不再言说。

乔鲁诺无暇顾及这些，他一直在默默筹划另一件事，一件他认为能让朝懿真正高兴起来的事。

成人礼前一天上午，乔鲁诺、米斯达和福葛单独出去一趟，没有告诉管家去了哪里。朝懿醒来后发现乔鲁诺已经外出，呆了一会儿后收拾整齐，告诉管家不要给她准备早饭，也去了一个想去很久的地方。

那不勒斯夏日中唯一永久得到树荫庇护的只有公共墓园。它坐落在公园背后，面积庞大，从正门进去经过曲曲折折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很远才能到公墓从。

小路两边鲜花草丛间矗立着直插天际的高大香柏，环境僻静，空气中充满鲜花的幽香，雀鸟聚在枝头叽叽咕咕地鸣叫，清脆回响，在这儿的人都能得到安乐和长眠。

他们在几个挨着的墓碑处敬献鲜花。那里面埋藏着他们共同好友，照片在岁月中褪色，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他们还给在后边的三个黑色的墓碑献花。

当年遭到蒂莫西背刺，是一个叫小乖的中国女孩儿救了他一命。他回去后清洗了蒂莫西的势力，对方是个有种的男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提前用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但小乖跟她的父母却无论如何再见不到了。

蒂莫西在当天晚上找到了他们家，知道乔鲁诺逃走之后将他们一家三口都绑上石头从热那亚港口沉海，枉死在那里的冤魂太多，连捞尸体都捞不到。

这么多年他们的死一直是乔鲁诺的心结。小乖救了他，结果因他而死。他和布加拉提一同朝着同一个目标奋进，却无法让对方一同享受胜利的果实。

高处不胜寒的人与他的位置，真的般配吗？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为了心中的梦想竭尽全力地奔波着、斗争着，眉宇间尽是久经风浪的筹谋，眼中一点天真不再。人遇见的人多，显得人的一生格外长远，然而已经过去十年，他所做的事业才显出冰山下掩盖的一角，仍然有不知道多深的深渊埋藏在水面下。这份当初还是稚嫩孩童时发出的誓言，似乎永无尽头。如果一生都尽在一件事上，活一辈子和只活了一秒有什么差别。

清洗蒂莫西势力过后，他建立了慈善公司，将总部设在热那亚，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为他死去的人的恩情。他除了手刃仇人跟继续做该做的事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补偿他们的生命。

乔鲁诺伫立在漆黑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中笑着的人们。

他说：“我在博洛尼亚接回来的黑头发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很可爱，在她之前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有了她之后我觉得我喜欢的人就是这样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感到不快乐。”

“在她来以前，我都在想，我不能有私情，不能明确对某件事物表达过分的喜爱，我怕被人猜出软肋之后，那个被我喜欢的东西遭到灭顶之灾。”

“直到前段时间我们出去旅行的时候看到别人敢对她指责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爱的事务。这是一个弱者的心理，因为我不敢表露喜欢，不敢笑，所以我愿意看到她肆无忌惮地笑，愿意她做任何事都无条件偏袒她，我办不到的事情都希望她能完成。至于我，我要像保护未竟之事那样，保护她，将我要走的路践行到底与我爱她不存在根本性冲突。我只有做的更好，才能让她更幸福。”

米斯达缓缓开口：“你终于要勇敢一次了吗？”

乔鲁诺在并肩站在他身侧的好友鼓励下感激地笑了：“当然，我会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

9

朝懿穿着肃穆的黑色连衣裙从轿车上下来，嘱托司机到远一点的地方等她。路上人并不多，她深吸口气后低着头匆匆地向教堂方向走，巴掌大的脸藏在顺着帽檐垂下来的纱网之下，显得心事重重。

神父就坐在告解室帘子后，朝懿的手放在膝盖上，艰难地开口。

“我有罪。”

“我爱上一个不本该再遇见的人。”她说。

神父开口：“世上无人不有罪。”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我们爱别人，是上帝放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本能。”

“我有罪。”她喉咙中含着哽咽，再次说，纤细的手指抓着膝盖上方的裙子布料直到抓出褶皱。

十年前小乖握着乔鲁诺交给她的瓢虫纽扣什么东西也没带地走出了家门。她在暴徒们离开后，一个人蹲坐在客厅等了很久、很久。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回来，今天似乎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该离开了。

那时她想，这两个人无论谁先找到她，她从此跟着谁，如果是妈妈找到她，未来日子无论多苦，她都要跟妈妈坚持活下去。她一个人在窄巷子里，因为黑害怕地连走带跑，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一个男人抓住了她。

他从她手中看到了教父的纽扣，知道她见过他们要找的人，把她带到蒂莫西面前。没过多久，她的父亲和母亲也都被带来了。因为在她走后他的父亲就回来了，又没多久，她出走的母亲因为放心不下她也回来了。

小乖不知道乔鲁诺到底去什么地方，蒂莫西告诉她如果她不肯说实话他们一家三口就只能在热那亚湾海底相聚。然而实话就是她什么都不知道。蒂莫西何尝不知道他们无辜，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乔鲁诺必将手刃他，临死之前愤恨地让手下把这一家三口绑走带到船上。等到他们到海中央，风波一夜，天将亮了。

朝霞在天边烧出火焰，一点一点填满整片天空，海上的日出格外波澜壮阔。刚刚过去的夜晚一如千百年来过去的所有夜晚。一家三口被推到船头位置，暴徒们奔走一夜也有点疲惫，几个人在船舱处聚在一起吸烟，等着头儿的命令下来好让他们到下边团聚。有趣的是她父母恨彼此恨不得此生不再相见，想不到最后还是要死在一起。

但他们认为她不该死。

她的母亲咬着她衣服后领咬的嘴角尽裂，像野兽叼着它们的幼崽躲避危险那样，拼力把她提了起来。她父亲弯腰用自己的肩膀把她扛在肩上，从船上顶了下去。

他们三个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

暴徒们听见响声冲了过来，她的父母也嘶吼着冲了上去，为自己的女儿逃远争取时间。没两分钟，枪声响起，两具软软的身体被从船上扔了下来。朝懿仰面飘在海上，一动也不敢动。海水涌进眼里耳里，全是咸涩。

后来一位早起赶海的农民用桨捞到了她。他把她从冰冷的海水中抱到温暖的火炉边，抚养了她三年，因自己是个残疾人收入有限不能送她去学校，才不得不将她托付给福利院。这就是她人生中短暂相逢给她第二次生命的养父。她的养父给她起名叫做‘朝懿’，因为他在朝阳升起的海面看到她，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能永远美好。

再后来，她因为学习成绩突出，长相美好被选为唱诗班的领唱，乔鲁诺捐助了她所在的福利院，她因此在博洛尼亚教堂为他表演。乔鲁诺因为她惊人熟悉的双眼将她带到身边照顾。

这就是朝懿的故事了。

她说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将戴手套的手咬在口中，用尽全力也咽不尽那些眼泪。

神父久久地无法开口，半晌，他说：“你可以原谅他，但你确实不该爱上他。”

“他的罪，你的罪，因彼此而起。你们两个在一起只能害了对方。”

“飞升天国之际，你的父母来接你的时候，你要怎样才能告诉他们，你爱上他了呢？”

成人礼当天下午，装满各色玫瑰、百合、郁金香、鸢尾的冷藏车经由私人飞机从各国机场被空运到教父的府邸。这座曾经是王公贵族的住所暂时放下往日拒人千里的森严面目，接待厅点燃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几十名花艺师彻夜不眠地编缀典礼所需要的花篮和用具。

侍从们用托盘托着水晶和银质的餐具往各个圆桌分发，穿梭在礼堂如同鱼贯的银流。他们认真擦拭，确保每一个餐具都一丝不染。

草坪为了来宾方便，铺就白色纱织。一环接一环的拱环被用红色玫瑰扎得满满当当，最下方系着粉色柔纱，花园的空气充满醉人的花香，甫风一吹，那些轻纱就鼓动起来，整座庄园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乔鲁诺亲自指挥现场，他不愿朝懿的成人礼被媒体打扰，指名几位信任的广播公司后谢绝一切不相干人员的靠近，所以在前一天，记者们拿着证件进入府邸，在福葛的引导下转遍教父的庄园，为典礼的拍摄寻找最美的角度。

所有人里最紧张的就是朝懿。她除了乔鲁诺跟米斯达，和谁走得都很远，如果说人的品性有共通点，她和乔鲁诺在心中都有一条线，这条线内，再亲近的人也无法窥探。所以自从来到这里除了乔鲁诺为她举办的小小欢迎派对后这是第一次她以教父妹妹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

她穿着深粉色露肩晚礼服，腰上系着丝带，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蝴蝶结。能工巧匠用他们的巧手在裙摆上用珍珠、钻石、亮片和丝线在上面绣满了一片接一片的花瓣。朝懿觉得化过妆之后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像自己了，她忧虑地左看右看。侍者为她系丝带的时候乔鲁诺推门进来，他们两人的目光在镜子中撞上。

乔鲁诺微笑：“你很美。”

她的笑容中混合着被撞见的羞赧、喜悦，忍不住说：“裁缝把腰剪得太紧，为了穿进去我都快饿死啦。”

乔鲁诺让侍者出去帮她拿蛋糕，亲自走过来帮她系腰带。教父很高，这点她一直非常清楚，他的大手温暖地在她后腰处流连，朝懿耳根滚烫。

他从镜子里看她，身高没长多少，体重没长多少，偏偏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她柔亮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两侧，乔鲁诺的手握着她手臂，他说：“你还缺少一顶王冠。”

青年眨了眨他碧绿如深海的眼睛：“一会儿我要亲自为你戴上。”

夜幕彻底降落之时，来宾们都聚集在一层会客厅，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一位沾满金粉的花朵从二楼缓缓降临人间。

朝懿微微挺了挺胸膛，发现自己还是笑不出来。乔鲁诺站在她左侧，她的手正在他的臂弯。时间到的时候侍从为他们拉开那道象征她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乔鲁诺率先迈步，目光既喜悦又庄严，稳稳地带着她走过必须通过的木质楼梯，走过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上的旋转水晶吊灯。

金色的光辉照映在她身上如同照在一颗夜里闪闪发光的宝石上面，朝懿在众人的目光中屏息，他们自她出现开始一刻不停歇地尖叫和鼓掌，她不得不从自己的世界走入人满为患的房间。

无数鲜花和雪亮的水晶灯串在穹顶，美得就像泼溅的银河。乔鲁诺牵着她的手接受众人的祝福，感谢他们到来，请他们见到她就像见到教父本人一样尊敬和爱护。

这朵默默生长在教父庄园深处的花，终于长大了。

乔鲁诺为她准备一条用十八块祖母绿、金线和珍珠编织的项链做礼物，每一年都有一块宝石作为庆祝。这样举世无双的珍宝得到所有人的欢呼，朝懿却莫名觉得它璀璨的就像乔鲁诺的眼睛。

她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汹涌而来的夸赞、礼物，闪不停的镁光灯，笑容一直没从嘴角褪下去过。呈上礼物的人都请她当面拆开，好使自己脸上有光。

这些礼物中有未做雕琢的猫眼石、限量款手袋、丝巾、旅行卡……因为她没有列清单，所以没有一样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最后时候侍从捧着一个墨绿色扎缎带的礼物盒走了过来，说今天晚上一位拿着邀请卡的客人因家中急事走得匆忙，请他帮忙代将礼物转交给朝懿。

乔鲁诺正和朝懿站在一起准备切蛋糕，她鼻尖绒毛沾着细密的汗珠，脸颊粉红，双眼因一整晚兴奋亮晶晶的。他们俩一起踩着白纱织地毯，头顶是一道又一道玫瑰花拱门。空气充满醉人的清香，然而比不过女宾们身上甜美的气息。花园中金色的灯让人们仿佛置身星海。乔鲁诺正是准备在这里，把他为朝懿准备的最后一个礼物带来，然后对朝懿说出他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她笑着让侍者把礼物拿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捧着盒子，慢慢地解开丝带。盒子打开了，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那里面是一只已经尸体冷透了的黑猫。

前排女士们的尖叫声盖过悠扬缓慢的音乐。朝懿拿着盒子愣住了，乔鲁诺夺过手里重重地掷在一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米斯达带着亲卫队将这里团团围住，胆子小的女宾已经扑在男伴怀里啜泣。乔鲁诺脱下外套兜头罩住朝懿把她护在怀里，警觉地环视四周，直到现在朝懿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怔在乔鲁诺的怀里不知道发抖。

米斯达黑漆漆的枪口指向人群，乔鲁诺冷静地命令：“所有人，跟着米斯达到礼堂验身。”

喧哗此起彼伏，乔鲁诺心如铁凝不为所动。朝懿沉沉地吸气，只觉得这几天全都像是在梦中一样，即使脚踩着土地，身边依靠着这个她熟悉的金发青年，仍然没有真实感。

命运有时候也许就如此戏弄人吧。她来到乔鲁诺身边，已经足够幸运，不应该再奢求更多。枪手用手中的枪顶着来宾，把他们往礼堂推，朝懿看到后嘴唇颤抖，摇了摇头说：“让他们走吧……我今晚已经够开心了，我累了……”

10

一切闹剧结束后乔鲁诺比朝懿更晚回到客厅。政府知道教父这里出了天大的乱子，不敢参与。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森森地盯着教父，这就是乔鲁诺费心尽力压制力量的反噬。厌恶他禁枪令与禁毒令，厌恶他禁止拐骗未成年女孩儿做妓女，厌恶他削减分成扩大用于慈善的开支，厌恶他让一切井然有序，害得他们赚的钱没有以前多。

她披着他的西装，双手抵在额头上，还在疲惫地等他。

今晚她收到的所有礼物出于安全全都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检验，确保没有问题后才能被送回来。她唯一能留在身边的只有乔鲁诺送给她的项链。

乔鲁诺进门后就看到她缩在沙发里瘦小的一团，几乎被他外套罩在底下。皮鞋踩着长毛地毯没有声音，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她才反应过来，火烧般颤了一下。

他将她搂在怀里，吻她的手，吻她的额头。他到底还是如诅咒般给心爱的人带来灾难了。最初时候他想在今晚向朝懿告白，发生这一切后他决定再等等，神认为属于他的时刻并没有降临。

他哄她，为还能让她感到一点点高兴而满足：“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会抓住他让他自食其果。”

“别不高兴，原谅我吧，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话音刚落，侍从带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农夫出现在门的另一边。他脸庞饱经海风和灰尘的洗礼，黑黢黢皱巴巴的，佝偻着腰，一支手臂因残疾而蜷缩，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明显为了见她新换了一身衣服。

朝懿猛地站了起来，目光充满不可置信，她嘴唇颤抖地呼唤他：“爸爸……”

几个月之前，在乔鲁诺刚想为她筹备成人礼时他就想着到底该送什么礼物才能让她刻骨铭心，真正感受到快乐。

手下告诉他，朝懿一直偷偷托他们帮忙寻找自己的父亲，但是求他们不要告诉乔鲁诺。这些人知道朝懿在乔鲁诺心中的份量，只要有机会就一刻也不停地替朝懿找。但是对于一个没有身份的残疾黑户来说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乔鲁诺精力全部放到为朝懿办成人礼上，他们看着眼色才敢把这件事告诉乔鲁诺。乔鲁诺听说朝懿父亲当年送她到福利院后就再也没去看过她，根据送养登记到住处寻找，农庄主人告诉他手下对方早就离开了。一时间线索俱断，但他为了朝懿，发动一切力量让人挨家挨户地排查，终于，在阿莱萨诺最南端边界找到了，她父亲独自以捕鱼为生。

原来当时她父亲因为重病没有能力继续养活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没有办法才把她送到福利院。

朝懿走得有些踉跄，她父亲浑浊的双眼里尽是眼泪。父女两人相聚在一起扶着彼此的手臂眼泪一刻也不停地向下坠。老者不停地抚着她的手臂，用力地点头，再重重地点头。仿佛从她光鲜亮丽的外表看出来她这些年过得很好。

对于一个被生活困苦压得喘不过来气，不得不将女儿送离自己身边的父亲来说，没什么比在活着时候还能再见女儿一面，知道她过得很好更能让人死而瞑目的事。

乔鲁诺站在旁边，插不进他们的世界。朝懿的目光全部是她的父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抽噎着问他：“爸爸……你还好吗……？”

老者点点头，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像是怕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她一样：“我很好……有饭吃，我还在打鱼……”

他不愿多说自己的生活，好像这么多年他所承受的苦难在她的幸福面前不值一提，比起自己更想问朝懿：“你过得好吗？”

她很好，没有吃不饱穿不暖，在最好的学校念书，有名牌用，教父是她的哥哥，可是朝懿却哭得更凶了，乔鲁诺站在后边，看她佝偻着腰弓起来瘦骨嶙峋的脊背，想扶着她又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朝懿说：“我考上了博洛尼亚大学古典文学系，今天在过十八岁生日礼。我很好，每一天都很好……”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刚开始捡到你，你才只有这么高……”他沉浸在回忆中用手比了比，然后用含着泪的目光赞叹地看着他的女儿：“现在，你已经这么大啦……”

一瞬间，乔鲁诺的心如坠地狱。

朝懿的父亲从阿莱萨诺舟车劳顿地赶过来，一路上惊魂未定。乔鲁诺安排他在自己的房间睡下。

亲手为他关灯后，乔鲁诺走出房间。

在这个混乱的深夜里他一丁点儿睡意都无，胸膛仿佛无法呼吸那样非要深深地吸气才能缓解其中的窒息感。

他背着手，站在走廊许久。微弱的廊灯照向尽头的黑暗，似乎昭示着他和朝懿之间的命运。如此混沌而使人不安。

今天送来死猫的人似乎要警醒他，他之前所感受的快乐出发点如此自私，随时随地可能给他人带来痛苦。他因想做一件精美的礼物，手下的人费尽心思为他呈献绿宝石。他因眷恋朝懿，让她在成人礼受到恐吓。他真的要因自己的爱使她陷入危险的境地吗？

这些事务乱糟糟地一股脑地全部涌入他的脑海，迫得他喘不过气。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心中那个即将浮出水面，令他惊恐的谜团更让他感到不安。

私情不是必须完成的目标，所以他无法冷静地分析和做出决断。他开始疑惑：为什么他不能再幸运一点。难道说使他成为教父的必要代价，是让他失去所有和亲情友情爱情相关的一切？

就在这个时候，朝懿推开了房门。她不意外地看到徘徊在走廊的他，两人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有千言万语，朝懿疲惫地朝他点点头。

她坐在书桌前，洁白的漆面淋上月光，朝懿的脸也苍白疲倦。

今天的她格外陌生。她朝他点点头，指着梳妆台的椅子：“坐下吧。”

十二点钟声敲过，她一夜长大。聪明如乔鲁诺，怎么想不明白其中关隘，他只是在等她开口给他最后一击罢了。

然而未等她开口，乔鲁诺从马甲内袋中掏出一枚金色天使的吊坠，天使的身体打开后赫然是一张女孩儿的照片，他想问她认不认识照片里的‘小乖’，抬起头来却发现根本不需要问——此时此刻坐在窗前眼中没有希望泪流满面，浑身被月光照耀的，不正是十年前他见到的正在流泪的小乖吗？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乔鲁诺全身力气被抽离，仿佛丧失了一切听觉触觉，周身冰冷。他合上手中的相框，让金属天使的身体刺破他的手心。

朝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仰起头，想开口却总是有更多眼泪涌出来。这是乔鲁诺第二次见到她哭，期间间隔了整整十年。只有她哭的时候，他才能放弃侥幸的心理，认出她来。朝懿所有的微笑都给了乔鲁诺，小乖所有的眼泪都给了乔鲁诺。这个男人，在冥冥之中收割她一切喜怒哀乐。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就请坐下来慢慢听吧……”

她沉沉地说。

朝懿讲述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身世，她的家人如何因她救了乔鲁诺遭受无妄之灾，她又是如何在命运的流转下出现在乔鲁诺身边。

人生只怕意外。她和乔鲁诺初见是意外，她重新认识乔鲁诺是意外。

乔鲁诺因希望她快乐，费尽心思找到她的养父，却没想到将他们的关系推入深渊，是意外。

如果问该不该恨命运，朝懿与乔鲁诺都抱有相同的疑惑。命运让她怀疑过父母对她的爱，相信了父母对她的爱。命运让她比别人提前承受与父母分离的痛苦，兜转三次，才在乔鲁诺身边寻找到片刻安宁。

命运更可怕的是，让她自从见过乔鲁诺之后再也无法忘记，每一天睁开眼睛，都想起海天相接处，火烧一般的朝霞。

永远在乔鲁诺疲惫时让他放松，在他闷闷不乐时想尽方法使他快乐的朝懿所有眼泪似乎都留给了这个晚上，她反而不害怕看着乔鲁诺，她看着他如同终于勇敢一次，面对自己回避多年的真心：“这些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清醒的痛苦中备受煎熬。我想过，我不该同意被你收养做你的妹妹。但我真的希望你快乐。我问过自己，能不能远远地看着你算了，可我想到你的快乐与我无关，就没办法再忍耐。”

“那天晚上死的本该是我。我拿着你的纽扣从家里离开，我想，他们谁先出来找我我就跟着谁，如果爸爸没来找我，妈妈找到我，无论日子有多苦，我都要和妈妈一起过下去。但是他们在一起来找我了，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就算死也应该死在一起。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妈妈撞向看守，爸爸拼死用肩膀扛起我，把我从船上顶了下去。是他和妈妈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搭建了我从天堂走回人间的阶梯。所以我要在这里好好地活，好好地过，不枉费此生。人生中的每一件事我都要亲自经历，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最普通的人是怎么活的，我都要经历。这样他日我们在天堂重聚，我可以和妈妈爸爸讲一讲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告诉他们养父对我很好，福利院吃的一般，但是院长每次都担心我们吃不饱，她得到乔鲁诺的午餐捐款后第一时间给我们做了顿牛排过瘾。乔鲁诺后来成了我的哥哥，他对我也很好，把我惯得不像样子。我将来要考一个学位，然后嫁给一位有学识，尊敬我爱护我的绅士。我们有两个孩子，孩子也很可爱，等我死了以后孩子会到坟前给我们敬一束花。”

她吸了口气，乔鲁诺眼眶通红。朝懿却真真切切地笑了出来。

“这就是人生了，乔鲁诺，谢谢你的照顾，很好的一生。”

“我是六年前你在博洛尼亚福利院见到的朝懿，也是十三年前热那亚贫民屋中救过你一次的那个女孩儿。”

11

话音落尽，屋内静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听见。

乔鲁诺深吸几口气，用力眨眼，看向别的地方，才勉强不让自己的视线被水汽阻挡。朝懿不再哭了。

从她说完这些之后，她就知道，她和他，再无可能。神父说的对，她可以原谅乔鲁诺，却不能爱上乔鲁诺。

已发生的一切时光不能如同一条丝线，顺着一端向来处摸寻，便能找到原点。人的心也不能像一个物件，破碎得到修补。所以问如果当初没有发生这些，他们此刻能不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是不对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一起的机会，这一刻起只能向前走，再说爱对方，只是侮辱彼此。有些事以前没有说，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所有的缘分在她十八岁这天，全部山穷水尽。

乔鲁诺站起来，和她印象中顶天立地不同，身子似乎矮了许多。他嘴唇颤抖，手指抠在梳妆台桌面上青筋暴起：“我害过你一次了，绝不允许自己害你第二次……你会得到幸福，该孤身一人的，是我。”

原来他所以为他对朝懿的纵容，都不过是朝懿为了让他感到轻松故意使然。他在她身上得到曾经缺失的情感，也是她在清醒之中舍弃自己得来的。他害了她一次，又一次。

没有理由再站在这里了。乔鲁诺转身，他大步离去仿佛要离开她往后人生。在乔鲁诺走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夜空。

朝懿如愿以偿考入博洛尼亚大学，之后就住在学校，放假时候也喜欢世界各地跑。乔鲁诺全部由她去。朝懿走后，乔鲁诺恢复当年不苟言笑的模样，组织内因此度过很长一段繁忙的时间。干部们私下纷纷说：教父失恋了。

一年之后，她告诉他她恋爱了。

对方是她同学，为人富有学识，性格温柔腼腆。朝懿很喜欢逗严肃的人微笑，仿佛看到他的改变是很快乐的事情。青年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在财政部门上班。这样的家庭似乎配得上教父的妹妹。

他搁置她的恋爱，不理不睬，因为他无法开口问她那个人对她好不好。坦然接受与衷心祝福，他都做不到。

再一年之后，朝懿放假没有离开那不勒斯，她热衷于逛家居市场，不再喜欢贴身的衣服。管家告诉乔鲁诺她买了很多平底鞋，日常背的包换成不再精美的大购物袋。朝懿也不再化妆，她出出进进时素面朝天，长发束成马尾，不过胖了一些。

那个不惧怕教父威严敢和朝懿在一起的青年在那不勒斯购入一套带庭院的三层住宅。管家还告诉乔鲁诺，朝懿怀孕了。

这对情侣计划将婚期定在一年后，等孩子接受完洗礼，再大一大，可以由大人抱着参加自己父母的婚礼。此时距离朝懿的成人礼，不过刚刚三年。

新房装修好以前她还是住在一直住的地方，和乔鲁诺常常见面。她因为身体不好，怀孕初期常常疲惫，卧躺时候居多。即使刚刚初秋，身上也盖着薄薄的羊绒毯子。

乔鲁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看电视购物频道发呆，女主持人烫着成熟的卷发，从笑容中就能看出她做了母亲之后多么幸福和满足，她正在展示一个儿童推车，妈妈们怀孕后期走路不便，可以轻松地推着这个推车辅助走路，有重的东西还能放在里面，用途多样。朝懿看着电视画面，手无意识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面。

“米斯达想把房子收拾一下让你们过去住，等你举行婚礼时候再还给他就行。刚装修完的房子有气味，对孩子不好。”乔鲁诺把外套递给佣人，走到朝懿身边，半蹲下来。

他正对着她小腹，隔着毯子轻轻抚摸已经隆起的部位，朝懿静静地微笑。

“他会动了吗？”乔鲁诺问，他的手掌下，正有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产生意识的生命。这样奇妙的经历，饶是知晓一切生命的黄金体验也不能说清它的来由。

朝懿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医生说要四个月以后才能感觉到呢，我现在怀疑是不是因为我胖了。”

乔鲁诺仍旧痴迷地盯着那里看。朝懿的心被他专注的目光撞了一下，又闷又痛的感觉传来。

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她问：“乔鲁诺……我想孩子的洗礼由你主持。医生说他会出生在初夏，我觉得初夏是一个很好的时节。波斯菊、鸢尾、百合、桔梗都开了。我们在圣母百花教堂给他洗礼可以吗？”

“好，都可以。如果你愿意，让我来安排你的一切。”

乔鲁诺的脸埋在她的小腹，沉沉地呼气，喉咙不经意间吞咽。明明他那么轻，不敢让她感到压迫，朝懿却觉得喘不过气。她目光放空地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梳拢着他的头发。然后她看见他的眼睛含着泪抬起头问：“我可以做他的教父吗？”

这也许就是所有的终局。

朝懿结婚那天，乔鲁诺没有去。她选择丈夫的家乡，也是她们相识的地方博洛尼亚的一所教堂举行婚礼。朝懿养父不愿离开自己的渔船，乔鲁诺为他在那不勒斯海港买了所新房子，这样他就能继续时常出海。有时候乔鲁诺会一个人去看望他。老者因自己手有残疾，不想让别人看轻朝懿，所以牵着朝懿将她交给她丈夫的重担就落在了米斯达身上，他作为一位默默地独来独往的嘉宾坐在最后一排。

阳光顺着教堂圆形天窗落下，照亮身着白纱的朝懿的脸庞。更多阳光透过竖立在教堂两侧彩绘玻璃窗朝金黄色的大理石地面投射五彩斑斓的光影。接近二十米高的穹顶使站在壁画下面的人们显得渺小不堪。

他们浸在其中屏息，如同承蒙天恩。

她的宝贝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背上背着一对雪白的翅膀，被她新的家人们抱着，咯咯地笑。小家伙也许还不能明白地意识到，父亲母亲到底在做什么。

神父将手覆在她丈夫的头上。

12

博洛尼亚的风很干燥。乔鲁诺在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教堂，婚礼开始前就到了。他迟迟地呆在车内没有下来。等到终于开始，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才遣开随从，独自一人来到教堂外花园长椅中坐下。

六月是个好时节，花园中白色和深紫色的鸢尾盛而怒放，一丛丛绿色灌木将花园内小径包围，静谧的湖泊上方倒映驰驰行云，乔鲁诺觉得这里安静的既像是花园，又像是墓地。

神父将手覆在朝懿丈夫的头上。

他的声音庄严、肃穆，整个教堂内迂回回响。每一个人都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仿佛站在他身后的圣父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婚礼。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神啊。

朝懿仰起头，紧闭双眼。她的眼泪被面纱遮盖静静流淌。

阳光将她周身照得雪亮，如同圣洁的羽毛。

她轻启嘴唇，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乔鲁诺将手中淡蓝色的桔梗放在自己身侧，他今天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西装，他当初在博洛尼亚教堂见到朝懿时也是穿着这样白色的西装，不同的是，他没有再戴瓢虫纽扣了。

他低垂着头，手中握着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显得过于狭小。他只是握着。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他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想象着此时此刻教堂内部该是怎样的光景，到底该进行到哪一步了。

然后默念道：“我愿意。”

而后，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问：

“你愿意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