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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江澄服下药，调息了片刻，汛期的反应有所好转，一番折腾下来，更细密的疲惫之感，却像是瓷釉冰裂的纹理，沿着肌肤扩散开去。

这有点不对。以前服下这种药后，总能很快恢复精力，与寻常无异。可这一回，就像在黑漆漆的无底洞里，深深深深地沉下去，什么也抓不着，什么也看不到。

好在，蓝老先生亲自照料阿照，总还是可以放心的。

江澄一边想着，一边疲乏地倚在榻边，目光无处安放，就随意瞥向屋顶。

然后，屋顶的房梁就成了重影……

躁郁的感觉缠绕上来。

他想蓝曦臣快点回来也好……

可再一定睛，眼前竟出现了魏无羡放大的脸。

……说曹操，刘备就到？

江澄几乎想揉揉眼睛。

可确实是魏无羡。

因为比他记忆中的魏无羡更欠揍的，也就只有真实的魏无羡了。

 “直说了江澄。”魏无羡放弃了铺垫，有点着急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进来的？”江澄盯着他。

“区区结界。”魏无羡甩了甩头发，“还有就是……师兄我是谁，用了点手段嘛，就让蓝湛睡实了。”

好吧。江澄抿了抿唇，再次确定，就是不想跟这人说话。

“你说啊。”魏无羡催促。

“让我说什么？”

“不想当众说的，现在总可以讲了吧。我说你——你看我容易么？”

“不容易。”

“别杠，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知道你小子再怎么的，也不是为个地坤就把蓝姑娘怎么样的人。”魏无羡索性自己说起来，“所以我猜一下，其实你是要掩护地坤的身份，是不是？”

“……什么？”江澄瞳孔微震。

“看你这样，我就是说对了。”魏无羡确定道，“就和给吴姑娘掩饰一样，你是想给那个地坤掩饰。那个蓝家的地坤，其实还活着，对不对？是隐藏了地坤的身份，其实另有地位吧。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告诉蓝家啊。要不，我去帮你讲？”

江澄松了口气，又觉有点荒谬。

他想起，自己当初对外宣称阿照生母已死时，蓝曦臣曾是有些意见的。

“哪有这样咒自己的？”那时蓝曦臣环着他的肩膀，试图抗议。

而他回答：“我从来不信这些的，何况我说的也不准。”

小时候，哪年中秋，他不是说一家人会永远不分开呢？

要是他的话能算数，他们早都长命百岁，岁岁无忧。不会有人死别，也不会有人活着却离开。

……

“你不舒服？”魏无羡凑近一点打量他，“到底怎么了啊？说啊。”

“我说你猜错了。”江澄避开一些，“回你的住处吧。”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还要多吃几颗药丸才能扛过这一次；也就格外不想再说下去。

“我说江大宗主，你了解一下你的处境，好不好？”

“当年你不了解你的处境？”江澄开始有些不耐烦，“再不走，等蓝二醒了，看你怎么——”

他的话被打断了。

因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蓝忘机面若冰霜出现在门口。

魏无羡一下子跳起来。

“请两位一起走，多谢。”江澄索性转过头，连看都不想看，“关好门。”

蓝忘机看向魏无羡，魏无羡心虚地撇了撇嘴，挪到他旁边。

可就在两人用目光交流时，一个身形纤薄的蓝家子弟，像个白色的幽灵，从门外闯入。

蓝忘机一时未察，没有及时拦下，就被他冲进门来。

一进门就抽出佩剑，一言不发，雪亮剑锋直指江澄——

这一变故，让三人俱是一惊。

江澄下意识召唤紫电化鞭，化不出来，才想起紫电已交给了金凌。

这一来已慢了一招。急忙往左侧一闪，才将将躲过要害，只在右边耳侧划出一道血痕，和一缕被削下的头发。

惊魂甫定，又一剑刺上。

江澄想用灵力隔挡下来，那长剑已先一步被蓝忘机弹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这才看清那弟子的脸，与蓝景仪有几分相像，只是脸色过分苍白，兀自红着仇恨的眼睛，气喘吁吁，只恨差了几寸。

这时守卫的弟子才赶来，看着这混乱的场景，一时谁也不敢说话。

“胡来。”蓝忘机冷冷道，“禁闭三月，自去反省。”

“三年、三十年都行！我只要杀了他，为姐姐报仇——”那弟子执意挣脱，又岂挣得出含光君的手腕。

“书鸿！”连蓝启仁都匆匆赶到，扶着拄拐的蓝怀恩，“你太不识大体了！”

蓝怀恩没有说话，只盯着江澄看。

江澄站在一边，心下已明白原委。

原来是那位淑影的亲弟弟，从小体弱有顽疾，是姐姐照顾长大。

却是怎样一场闹剧……

蓝启仁摇摇头：“江宗主，不管怎么说，今夜之事，是蓝氏不周。老夫在此赔礼。”

“赔礼？！”刺杀未成的绝望里，蓝书鸿气血攻心之下，竟咳出一口血来，顺着嘴角淌下也不管不顾。剑掉了，他就用手指指着江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江宗主！我给你赔一万个礼——你赔我姐姐，赔我姐姐啊！”

一通笑骂之后，他再也站不住，瘫坐在地上。

自小守礼的人，崩溃起来的样子，似乎尤其可怕。

江澄远远看着，竟一点也没觉得他不可理喻，没觉得伤口有疼痛，甚至没为自己觉得冤屈。

只觉得看着他，就像隔着二十年前的时空，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不夜天的冷夜里，抱着江厌离的尸体。

天不应，地不灵，万物都黯淡无光。

他看了魏无羡一眼，魏无羡惶然错开目光，过一会儿又看回来，却见他朝蓝书鸿走过去。

“……江澄！”

江澄走到离很蓝书鸿近的地方。

书鸿抬眼看他，涣散的目光里挂着迷惑，又重聚起仇恨。

两人一个脸上被剑划出血，一个嘴角淌着血，此情此景，竟说不出的荒诞。

“我没有害你姐姐。”江澄轻声说。

然后走向蓝怀恩和蓝启仁：“蓝老先生，我可以证明，蓝姑娘的事，与我毫无关系。”

“如何证明？”蓝怀恩终于开口。

“让他们都离开。”江澄说，“我给两位和书鸿明示。”

蓝启仁想了想，示意众弟子退下。

蓝忘机站着没有动，似乎在估算没有法器和武器的江澄，能否对这三人造成威胁。

魏无羡推了推他，他用目光向蓝启仁询问，见叔父点头，方才离去。

“江宗主，请说吧。”蓝启仁道。

“听闻怀恩老先生，精通脉象医理？”江澄问。

蓝怀恩点头。

江澄说：“好的。”

然后走到桌边坐下，在右臂袖口催动灵力，一枚小小的灵力玉片落了下来，被江澄置到远处。

这玉片是……扰乱真实脉象之物？

蓝怀恩面露一丝惊疑，但见江澄继续，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不设防地放在桌上。

虽不解诊脉有何用，蓝怀恩还是伸出两只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书鸿愣愣地看过去。

只见祖父原本阖目诊脉，却豁然睁开眼，满目震惊。

半晌，不信，重新诊过，又过了良久，才缓缓摇头，喟然长叹。

“怎么回事？”蓝启仁问。

15. 

暂留云深不知处？

那便与软禁无异，也许还不见得是软是硬。

只是蓝忘机不经意间，阿照竟挣脱了他肩上的手，就要朝江澄走过去。

含光君回过神来匆匆回捞——捞是捞到了，只是形容未免狼狈。

“我去找爹爹。”阿照抬头看着蓝忘机，也不怯懦。

之前他一直安静得仿佛小小一团人形空气，是爹爹教过，看不懂拿不准的事，就先不要声张也不要妄动。可是现在，他想他看懂了。

——拿不拿得准，先放一边。

“你们就是欺负爹爹。”阿照说。

蓝忘机摇了摇头，只是这副耐心长辈的样子，看上去十分违和：“难道欺负你娘亲的人，就该放过。”

“可是含光——”阿照说到一半，想起蓝忘机曾纠正过自己的称呼，又改口道，“外公，爹爹才不是这样。”

江澄手里刚拿起个茶杯，这下差点捏碎。

“他让你叫他——什么？”

外，公？

电闪雷鸣般的触觉席卷全身。

一时间，他竟连生气的脾气都被轰了个干净。

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甚至还想战术后仰。

“不是么。”蓝忘机蹙眉不悦。江澄的反应在他眼里略显夸张。

……那么等你哥回来，就请你自己去讲，怎样喜提外公了。

有本事一辈子别改口。

江宗主不免恨恨地想。可一想到蓝曦臣回来，就又觉得，自己得在他回来之前解决点什么。

于是梳理了一下思路，以及自己零碎拼出的一点对策，沉下气来。

“你且待着别动。”他对阿照说。

在蓝忘机那里自然也不会有事。在这种时候，倒不必纠缠枝节，僵化局面。

他找到一个突破口，看向蓝启仁：“敢问蓝老先生，那位淑影姑娘，可有画像留存？”

蓝启仁和一位长老对视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很快，一位蓝氏女修的长轴画像，就被呈了上来。

无论是过于素净的装扮，还是过于持正的画风，都盖不住少女娉婷的身姿和秀丽的容貌。

香消玉殒得不明不白，是很可惜啊……

江澄看了一眼，出于尊重，把画轴合上。

“这位姑娘，我第一次见。”他笃定了这一点，“阿照的生母，绝不是她。”

不管事情最终怎样解决，这一点都是基石。

近旁的两位蓝氏长老，却不约而同露出惊怒的神色。

原以为要为如何得到淑影狡辩，没想到连淑影其人，都能否认！

“还能是谁。”左首那位侧过头来，“朗夜君至泽芜君，不过四代。我蓝氏三族之内，可没有第二个地坤了。”

“也未必吧。”江澄回答，“我说过，我是外出游历时，与我道侣结缘相知。天地广阔，机缘神奇，也许是你们完全没想到的人。”

这话句句属实。他内心不免夸赞了自己一句。

“你是想说，我蓝氏还会有别的血脉，竟被遗留在外，全宗族都不知？”那长老脸含愠怒。

这位长老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被成功牵走了思路。

“不无可能。”江澄顺利地说下去，“那神兽茕然说的仅仅是，有你家骨血吧？”

而魏无羡靠着柱子，竟也适时帮腔道：“对呀，茕然说的是，阿照身上有朗夜君血脉。那也可能是蓝家哪位女子的后代。那么，那位地坤，甚至可能不姓蓝啊。”

要论另辟蹊径，夷陵老祖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公子，蓝氏嫡出女修，屈指可数。她们子嗣后代，也清清楚楚。”长老脸色更加难看，“阁下可噤声。”

“为什么要噤声？也不算清清楚楚啊。”魏无羡不以为然，“就像阿照，你们昨天不就不清楚么？”

那长老失语片刻，提高了音量斥道：“失踪的只有淑影一人！难道你还想暗示，蓝氏竟有子孙，在嫁娶之外，暗地与人私通吗？荒谬！”

蓝忘机不赞同地看向魏无羡，每道目光都写着你不要再说话。

“蓝氏家风森严，不会如此。”他断然道。

“含光君去我家祠堂撒野之前，我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江澄没忍住，接了一句。

含光君怫然作色，一时却也不好发作。

好在江宗主见好就收：“所以，因由不论，我确定阿照生母不是淑影姑娘。至于和蓝氏的关系，若要刨根问底，以后，我可协助你们，一起查探。”

他想，他已经在很明显地暗示蓝启仁，翻过这篇，以后私下给出解释了。却不知蓝启仁有无领会。

蓝启仁说，他若不能给出可信服的解释，就要暂留云深不知处。

那么，这就是权宜之下的解释。

只见蓝氏诸位长老目光交汇，似乎都觉得，这是诡辩之辞，却也无法立即驳斥掉可能性。

可是这人动机、结果俱全，人证物证都在，连时间都对得完美无瑕……

“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长老说。

可这话一出口，气势就已掉了一截。

所以江澄想，自己马上就可成功——先摆脱这局面，然后从长计议。

再接再厉！

然而正要开口，却被聂怀桑抢了先。

“原来是这样啊。”聂宗主笑着说，“我早就说，我是信晚吟兄，不会害无辜性命的。”

“多谢。”江澄回答，内心翻了个白眼。

那么眼下，可以先把阿照要回来了？

可聂怀桑又拿扇子敲了敲头：

“对了，顺便问个题外话。刚才我听欧阳贤侄讲，茕然前辈说阿照有蓝氏骨血的时候，还以为茕然是个有异能的人呢。可晚吟兄说神兽茕然？难道还有神兽会说人话吗？”他说着，神色愈发好奇起来，试探着看向蓝忘机，“忘机兄，方不方便，带我去见识一下神兽？”

江澄不由一僵。

竟没注意欧阳家那小子，说的是“茕然前辈”？正常人听到这样的称呼，的确不会想到兽类。

谁让蓝曦臣每次都管那只兔子叫神兽茕然！这不就说溜了嘴……

却要大意失荆州！

果然，蓝忘机抓住了重点，冷冰冰地看过来：“茕然在蓝氏禁地，连魏婴都未曾见过。你又如何知道，它是神兽？”

大蓝蓝上线读条中（…………）

14. 

云深不知处这间正厅，建造得端庄，装点得素雅，此刻却像个沉默难测的怪兽，连室内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江澄意识到，短短一盏茶的光景，自己仿佛就陷落到精心打造的天罗地网里，口干舌燥，却百口难辩，偏偏还越收越紧。

看来蓝忘机记性是好，还没忘毁他四百缚仙网的事，这不就还了一张。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与干站着接受问诘，反而含了一丝气定神闲，缓缓坐回去。

“原来不只是升堂会审，”他点头理解道，“还要三堂会审啊。”

“但说敢与不敢。”蓝忘机恢复了简明扼要的画风。

“敢。”江澄挑眉道，“但不接受。”

甚至比蓝忘机还少了一个字。

魏无羡欲言又止，他恍惚有种往日重现的错觉。只是江澄竟站着昔日自己的位置上。他当然知道，蓝湛并不是要为他报仇，至少并不只是要为他报仇，但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带来荒诞的错位感。

“不接受亦可。”蓝忘机上前两步，环视四周，意态清远。他扬声道：“我蓝氏，赞同动用幻狐之血。”

按照四大世家协同理事的规矩，遇到大事悬疑不决，就当共同表决。若不幸二对二，则再召集其他世家，扩大表投的权力。若碰巧有一方为当事人，则这家放弃表决，由其他三家决定。规矩是这样讲，只是这几年修仙界相对和平，也没真的动用过几次表决程序。

“聂金两家，是何意见？”蓝忘机接着问。

“意见？”金凌呛上声来，“绕过江宗主，是因为他是当事人么？那江宗主是，蓝家就不是了？”

他这次故意称江澄为江宗主，而不再是舅舅，无非想让自己的发声更正式，也更被重视。

“金宗主当辨是非。”然而蓝忘机更不含糊，淡然回答，“地坤亦是人，人命之重，非家族私怨，而属公案。”

“……”金凌被狠狠噎住，只得冷笑一声，“那么，金家不同意，因为证据并不确凿。”

“用幻狐血，”蓝忘机沉着地看向他，“就是为证据确凿。”

“我也就是不同意。”金凌说，“把人当什么了？”

蓝忘机不复多言，看向聂怀桑：“聂宗主呢？”

“我？”聂怀桑一副很是难为的样子，“怎么还成取决于我了呢？……我，我当然还是原来的态度，坚信晚吟兄的人品，不会做这种事啊。”

金凌听了，倒很是意外，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就难免翘起了嘴角：“一比二，结束。阿照是我带来的，我这就带走。”

“我是说，”然而聂怀桑接着说，“就因为我相信晚吟兄，所以，相信他饮下之后，正可彻底洗脱嫌疑，消除龃龉。”

原来在这儿等着，金凌一口气堵在喉咙。

“二比一。”蓝忘机平静道。

“不懂。”这时被罚上看台的江宗主，更加平静地开了口，“哪来的二比一？”

“江宗主也不必装痴卖傻。”这时不知什么君说，“蓝氏聂氏二，金氏一。”

“蓝氏怎么就二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怪，该君脸色黑了几分，顾及涵养道，“江宗主更不必装聋，含光君最早一个，就已表态。”

“含光君什么时候成了蓝宗主，”江澄看向蓝忘机，“泽芜君知道么？”

“……”

“兄长与我，岂会意见不同？”蓝忘机冷然道，“你此时抬他出来，只为拖延时间。”

“就当是。”江澄也不反驳，“但我听说，蓝家最讲礼之一字。越俎代庖，可合家规？”

沉默有点太长了。正如这时，几乎所有人都腹诽江晚吟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可时间，就在他们腹诽的时候，被一滴一漏的拖延下去了。

“重大表决，按规矩，是该等曦臣回来。”这时蓝启仁化解僵局道，“我本已发书给曦臣，不知何故牵绊，他尚未归来。待老夫再催一道书信。”

……谢谢，江澄想。

还有，我该提醒您，南夷水多，这次请用火纹墨么？

只是，眼下又有另一个问题，若蓝曦臣回来，未及对供，一时心急，就把什么都说出来，没准还想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责任……又该如何？

不如——再信任蓝老先生一次，趁此时，要求与蓝启仁单独讲呢？

是不是太冒险，也太可疑了？

就算蓝老先生不为难自己，若聂怀桑或是那几个别家的小子把这事捅出去，不又成了江家蓝家私下有什么交易，竟连血亲之仇都不再追究了？

竟越想越乱。

“可江宗主，”蓝启仁偏在此时接着说下去，“此事虽不在一时，老夫却也不能放你回去。因为真假且不论，你连可信服的解释都未曾给出。那么恕老夫得罪……还请暂留云深不知处。”

考虑到这段剧情，大家可能比较焦灼，所以……这次就一口气连更两章www

12.

关门？

这又是哪出……

江宗主思绪竟有一丝飘忽：难道他已经从鸿门宴的刘邦，进化成未央宫的韩信了？

可飘忽归飘忽，他清醒着意识到，自己手心已沁出细汗来，凉涔涔地，洇透了掌心每条纹路。

姑苏蓝氏的纪律性和行动力，他当然有了解。

今天这大场面，又是蓝启仁坐镇，又是各路长老列席，显然是早有准备，至少也是要生擒自己，不留丝毫逃脱之机的。

可是他们究竟哪来的神通，竟知道了他是地坤，多半也猜出了他和蓝曦臣的关系……总不能是蓝曦臣醉后吐真言吧？

这正是他几次噩梦里闪现过的情景。

画面太美，江澄果断自闭了想象力。

所以那张被水冲坏的符纸到底写了什么？

这时他忽然很希望蓝曦臣能和他一起回来，又很困惑，蓝家闹出这副阵仗，到底是图什么。

以地坤在修仙界的地位现状，一经暴露，他固然会举步维艰；可就算是阿照争夺战，私下商讨可以，威胁也行，又何必公然把他往绝路上逼迫？

便是今日，就要他当众亲口承认是地坤，然后接受所谓迟来的处置么？

可这，不也坑了蓝曦臣，一损俱损？

“江某不解。”他敛起神，定定看着蓝启仁，“先生是说，这里有人瞒着修仙界，和地坤……私相授受？”

他尽量说得轻淡，弱化了事情的严重性，只点明要害，希望蓝启仁能清醒一点。

聂怀桑和金凌都在。金凌还好说，他实在不明白，把聂怀桑也叫来，却是几个意思。

有时并未自觉，可他已经在拿蓝启仁当半个亲人考虑了。

然而，蓝启仁闻言脸色更加铁青。还没发话，另一位“亲人”——执武长老，已拍案而起。

“江晚吟！”长老怒气冲冲，喝道，“狡辩没用，也少来偷换。这不叫私相授受，你听清楚了，这叫无耻强占！”

…………？

江澄确实听清楚了。

然后，再紧张的局势，也无法阻止他陷入更深的困惑。

比如说，你家宗主，是你家的么——这样深奥的哲学问题。

于是他无言以对，也就显得更加理亏。

此时云深不知处的厅堂，安静得近乎诡异。

蓝启仁叹了口气，用眼神制止了执武长老在气势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江宗主，”他说着维持场面的话，却一分笑意也无，“你若有话分辩，尽可开口。”

我是想分辩，江宗主顽强地思索着，可我更想阻止你们大义灭亲。

倒是坐在远处的金凌先沉不住气了，气得红了眼：“什么意思？说我舅舅强占你们蓝家的地坤？这不是信口雌黄吗？”

金凌这小子，倒是牙尖嘴利思路清奇，还学会逆向思维了。

江澄心里不由暗想……

等下，该不会金凌这才是正向思维吧？

——该不会，蓝家这些人，也是这个意思吧？

仿佛凭空一道雷，从房梁径直劈落下来。

“还有，”金凌自然不是忍气吞声的主，继续争论道，“蓝家什么时候出过地坤？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可这语气，就未免没大没小了。

果然有蓝氏长老感到了冒犯：“金宗主慎言。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蓝氏女儿刚刚分化，未及报与各家，就拜令舅所赐，下落不明了！”

金凌一时气结。

江澄却从被雷劈的酸麻感中，回过神来。

居然是想到这里去了，难怪兴师问罪，还搞起诱捕来——

有点荒诞，可江澄心里悬石反而落下，竟觉得松释了不少。

既然清白，自然无畏。

他干脆从容坐回座位去。

“不是下落不明。”蓝怀恩的声音突兀而干哑，像是荒林里伸出半枯的枝桠，划破死寂的虚空，“而是，淑影已亡。”

淑影……？

江澄当然还记得这个名字。七年前，临近诞下阿照时，为避人耳目，他假托出游，实是寻了僻静处，静待兔崽子破壳。原本蓝曦臣那些日子，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可有一天，蓝氏忽然传来急报，便是那位失踪已近一年、不知被歹人劫去哪里的淑影姑娘，如今命垂一线，危在旦夕。身为宗主，族人有难，自然责无旁贷。于是泽芜君匆忙赶回，带人各路追寻，仍未找到姑娘下落。

谁知小东西太不安分，明明还差着几日，就已迫不及待，想睁眼看世界。于是，他是独自一人把阿照生下来的。无自家天乾在旁，自然不太顺利，也受了不少苦头。阿照落地不久，蓝曦臣匆匆出现，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想来已是几夜未眠，却又终究放心不下，中途用了传送符赶回。得知早产的消息，更是震惊心痛不已，愧疚后怕，几乎落下泪来，自己反倒充当了好声安慰的角色。只是，不久之后，他一再说无事，而蓝姑娘仍无下落，蓝曦臣又用了另一张传送符，赶去继续寻人……

短时间里，连用两符传送己身，常人修为根本消耗不起，也多亏是泽芜君。

可身为宗主的担当就在这里。

同为宗主，他当然不会责怪蓝曦臣。若换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是同样——

只是，自己已无那一大家子，需要担当了。

那个安静的夜里，独自对着阿照，想起父母和姐姐姐夫，他未免有些自失。

只是没想到，七年之后，他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那歹人的角色？

这事实在有些讽刺。

原来那位失踪的蓝姑娘，竟是个刚分化的地坤啊……

倒也不怪蓝家人严守秘密。若搜寻时透露这一点，只怕引人觊觎，就更难寻到。虽然到底也没寻到就是。

多么奇怪。温氏倒台这些年来，世道一再拨乱反正、瘅恶彰善、激浊扬清——只有地坤，仍是这样神奇到好笑的存在。

正如此刻，要想洗脱指控，只需要一句话，就可四两拨千斤，何其痛快。痛快之后，却是另一种困局。

这一桩一桩，虽都是实情，却暴露得蹊跷，他决计先把原委弄清：“那么，证据呢？”

13.

金凌听得干着急。

按话本里的流程，无辜群众首先都要喊冤才对，只有那些淡定犯，才会跳过喊冤，直接找包拯或狄仁杰索要证据。

显然蓝家这些长老也是这样想的。听到江澄此问，竟有几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舅舅这强硬的性格可真是……

不肯服软也不肯解释，在吴宗主的事情上，还不够吃亏么！

偏偏有人对上线：“证据在这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这声音，清冷自成一派——不是含光君还能是谁。

随后含光君就从后厅端正地走了出来。

这算是七年后，江澄第一次见蓝忘机——隔着一堵墙的那次不算。

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含光君，原先是个均匀完整的人形冰块，现在却更像把全身的寒意都凝在眼睛里，眸底淬出冰针一样的冷光，默然又漠然地扫过自己。

唯独的那点柔缓，却是留给了身侧的阿照。阿照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手中玉珠红光灼灼，煞是好看，却有点刺眼。

直到江澄放下手中的珠子，阿照手里那颗才恢复了透明的晶莹。可是江宗主眼睛依然有不适感。

最终他确定，辣眼的源头不是珠子，而是含光君广袖底下，搭在阿照肩上的，那只属于慈爱长辈、却有意扣得牢牢固固的手。

“把他还给我。”他直视着蓝忘机，刻意压低声音，但压不住愠怒。

“把他母亲还给我们。”不知来自蓝氏哪位长老。

……好吧。

江澄不得不明白，他这次面对的，不是一个含光君，而是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各种君。

“他母亲，”他沉静下来说，“从未对我说过，自己是蓝家人。”

这当然不是一句谎话。

“可是江宗主，”稚气未脱的少年音，来自跟着阿照走过来的，欧阳子真那位胞弟，“我们都听见了，茕然前辈说，见月有蓝家的骨血！”

茕然……江澄听蓝曦臣提起过，那只脾气又怪又宅的酗酒兔子。

很好，连兔子都捣乱。

“而且，我们方才，也亲眼见证过宝珠的变化。江少主和那位蓝老前辈，”聂家小公子正直诚实地附和道，看向望向被重揭伤疤的蓝怀恩，“以及含光君，都是近亲。”

“最后敬你一声江宗主。”一向德高望重、比蓝启仁还高一辈的秉懿长老缓缓开口，“这法器宝珠，使用次数有限。我们因你用了三次，便是不想错枉，也足够破例了。你还有何话可说么？”

江澄嘴角动了动，未及开口，却听咣当一声，蓝忘机松开手，灵石坠落于地。

前面的声音已被施术消解。灵石一碎，那不知名散修的嘶吼就回荡在厅内：

“那他儿子生母究竟是谁！你又知道些什么！”

之后，吴宗主濒临崩溃的、虚弱却也清晰的声音：“是谁……？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有次阿照生病，他跟大夫说过……是个地坤啊。”

……

“幻狐血。”灵石化作飞尘之后，蓝忘机补了旁白。

江澄又惊又恼，豁然起身：“欺负姑娘家，好大的本事！——她人在哪里？”

紫电在他指尖发出暴郁的光，一明一灭，仿佛下一瞬就会化出鞭形。

蓝忘机没动，几个长老却已拔剑出鞘。

“江澄！”魏无羡从阴影里跳出来制止，一着急，声音都哑了，“吴姑娘没事，是别人暗中下药，蓝湛出手相救——你别搞反了啊！”

江澄看向他，片刻，又移开目光。

紫电随之黯下去，几柄出鞘的剑却仍未收回。

“你……你且放心。”魏无羡顿了顿，突然又一甩手，“还有，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这里肯定有误会对不对——你倒是解释啊。跟我说，我信你！”

“你跟我说过吗？”江澄轻声问。

魏无羡一怔。

“魏婴退后。”蓝忘机上前一步，严霜罩在他的脸上，“我保证吴宗主无恙，也别有人想杀她灭口。”

好个含沙射影，竟连杀人灭口都说得出口，江澄薄唇抿紧，反而冷笑一声：“你怎不先解释，为何她遭人暗算，你就碰巧在旁边？还就碰巧有个灵石，刻录了声音，你才肯出手？”

其实江澄也承认，他并没有真的怀疑蓝忘机什么。并不至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以此为由，拖延时间，以寻对策。

“江晚吟，你也不必转移话题。”然而，四十个长老里，总会有人多一分老辣，“若非忘机偶遇此事，又怎知你真面目。”

“是！是江宗主该解释，如何掠走淑影，如何囚禁她躲避蓝家追查？她是被你虐待致死，还是难产而殇？”

……

“哎，诸位冷静，冷静啊！”聂怀桑先前透明了好久，要不是突然发话，也许有人都要忘了他的存在，“我可不信，晚吟兄会做这种事，还能只图地坤子嗣，就毁了蓝姑娘吗？虽然阿照确实是小小年纪，就灵力卓群啦……可是，就不能是你情我愿吗？也许蓝姑娘是别人所劫，晚吟救了她，就私许终身？不对，那她怎会连家书都不留，就害蓝家上下为她担心呢……难道，蓝姑娘失了忆？还是不对，晚吟兄从未帮夫人寻找家人啊……”

好样的。论狠还是聂怀桑狠。

真是绝佳的劝和佬啊，张嘴几句话，就堵死了几条路。

江澄几乎想笑了。

“清者自清。不清者，自无可逃避。”这时蓝忘机做出了应答。

“众法平等，血债当偿！”不知谁补了一句。阿照不安地看过去。

“真有意思。”金凌终于压不住自己，“全凭推测，就血债当偿？那实打实杀了你家十几个弟子的，就好好站在大厅里，也没见你们怎么样啊。”

他气急攻心，便有些口不择言。

话刚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果然，魏无羡脸色煞白……

“他已偿过，万鬼噬心。”蓝忘机沉声说，“金如兰，他还救过你。”

“哦。”金凌几乎控制不住，嘴角像淬了毒一样，就朝他笑了，“那可不可以别救我，换他别杀我爹，别害我娘？”

他内心知道，尽管不愿承认，自己已没那么恨魏无羡，甚至还会关心惦念，心存亲近。可有些刺深插心底，不碰尚能泰然相对，碰了就再也无法自处。

“……金凌，”江澄叫住了他，“到此为止吧。”

何必呢。最近他时有疲惫之感，今日尤甚。

一场闹剧而已。要是老子甩手不干，只说泽芜君知道实情，问你家宗主去呢？

那就是拖蓝曦臣下水做垫背了。这么大的事，蓝曦臣若落个知情不报，还不知要分走几口锅……然后，就便宜了那边摇扇子的聂怀桑。

江澄否定了这一草案。然后隔着稀稀落落的剑柄，对蓝启仁说：“蓝老先生，不管你怎样想，我从未做过你们指控的事，更不想与蓝氏为敌。”

他想他已经够恳切了。只是见鬼，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缺少说服力。

蓝启仁却还真的沉吟了片刻：“确实尚未铁证如山。在铁证如山之前，老夫也不会让任何人断罪。可江宗主，老夫如何信你呢？今日看，你确知见月生母为地坤，若非问心有愧，何必编造说辞，故意隐瞒？”

还能怎么说呢？蓝曦臣，你叔说你问心有愧。

“事已至此，叔父不必多言。”这时蓝忘机淡然开口。

“——你待如何？”魏无羡突然抬头看他，有些不祥的预感。

“有一法。幻狐血药力，非人力可挡，封禁此物，是怕不轨之徒，借此诱骗机密。故此，只有四大家族聚议首肯，方可使用。”含光君用词向来简洁，连长句子都极少说，今日竟别开生面，垂下眼眸，不带感情地平铺直叙起来，“暗算吴宗主的，定当追查到底。但是，若经四家表决，就合规合理。”

江澄已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要把聂怀桑和金凌都叫来这里。

看来是吐真剂给了他黑色的灵感……他却用它来，挖了好大一个坑。

 “所以，江宗主，你若敢主动服下，我蓝氏一族，就信你今日所言。”正寻思间，蓝忘机淡色的眼眸已望了过来，“你若如我所料，不敢，就当下启动表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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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众所周知，投票中当事人是没有表决权的，所以一共三票！不存在偶数票问题233

上元安康！

上章结尾剧情写得仓促了，这里修一下，从进云深不知处开始重写

11.

从江澄步入云深不知处山门的一刻起，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比如那些路过的蓝家弟子，看自己的眼神……

怎么说呢。蓝氏向来遵行君子之道，而君子坦荡荡——也就意味着，他们也许会封藏住自己的情绪，却通常并不擅长作伪。

那这些含着探究、隐着愤懑、又夹着疏离的目光，就很不同寻常了。

所以，小兔崽子到底捅了怎样的马蜂窝，他们就这样了？

烧了兰室？砸了家规石？……剃了蓝老先生的胡子？

他不由想起离开前，跟蓝曦臣说，放心，不会抽他的。

——嗯，放心，不会抽死他的。

好吧……想想而已。

他忽然意识到，自从有了蓝曦臣和这小东西，自己脾气好像真的潜移默化变了很多。

但事情依然令人困惑，特别是当他远远看见金凌也出现在云深不知处，由蓝思追引着路往正厅走，脸色明显不大好看。金凌明明是蓝曦臣生辰宴后就离开的，如今何故也被请了回来？可蓝思追似乎在好声好气地解释着什么，这让江澄放弃了隔老远叫住金凌一问究竟的企图。

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云深不知处不可高声喧哗。

在一个地方当然就要尊重一个地方的规矩。只是他不免自嘲地想，自己竟对蓝家家规这般娴熟了，不知是被蓝曦臣潜移默化了，还是纯粹被魏无羡殃及池鱼的后遗症。

正想着，他又与聂怀桑打了个照面。

“晚吟兄！”聂怀桑折扇一合，拍在手心，笑道，“今天这是什么日子，还到仙督大选，我们四大家族就齐聚云深不知处了啊。”

“怀桑，”江澄点头招呼，同时留了个心眼，“你怎么也来了？”

“哎？你知道的呀，这世上我最敬蓝二哥。蓝家的邀约，我向来来者不拒的。”聂怀桑人畜无害地回答。可江澄怀疑他是在内涵自己摆架子，日前没来庆祝蓝宗主的生辰——顺便在这大选之前，挑拨一下自己与蓝曦臣的关系。

哼，天真的人类。

江澄内心翻了个白眼，继续正题：“邀约总要有缘由吧？”

“只说是赴宴啊。”聂怀桑似乎被问住了，皱眉作回忆思索状，“别的我就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啊。”

果然有问题。按蓝家的说法，阿照是和聂家的小子一起犯了错，可聂怀桑又在这儿“真的不知道”起来，难道还有区别对待不成？

可这厅堂就在眼前，事已至此——倒要看看究竟有何名堂。

还真是场宴会。

好吧，就算清汤寡水，那也是宴会啊。而不是家长会。

江澄暗自蹙眉，按蓝氏弟子引导入座，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安排在离金凌很远的位置。往日清谈会或其他聚会场合，主办者总会讨好或识趣，让他们甥舅坐在一起。如今这般分开，便更像有意为之。

想到这里，布菜上汤之后，江澄也并没有动碗筷，而是继续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此刻身旁两位都是蓝家的长老，一个比一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若冰霜，让江澄不由想到唐玄奘在车迟国与鹿力长老的那场高台比试。

你俩比你俩的，晾我在中间，做评委么？

好吧，显然也不仅是晾着。因为分明也有不大沉得住气的目光，正从大厅各个方向盯过来。如果目光可以具象化，江宗主怀疑，自己身上已经插了几十根冰魄银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看来，我不是车迟国中的旁观者，而是鸿门宴上的刘邦了。

算了，管他红门宴蓝门宴，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到这里，他干脆反客为主，主动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手持茶杯起身，朝主座上的蓝启仁做了个敬茶的手势，开口道：“先生，晚辈收到传信，不敢怠慢，一刻未停御剑赶来。不知犬子现在何处，所闯何祸？”

这一看蓝启仁，他才发现，蓝启仁不远处，柱子边的阴影里，竟站着个魏无羡。不仅难得的安静沉默，而且脸色十分难看，简直就像恨不得把自己融到影子里去……总不能是因为听到个“犬”字吧。

江澄脸色也下意识地沉了下来。

蓝启仁叹了口气：“江少主无事，此刻由忘机看顾。”

栽到蓝二手里还叫无事？说起来，蓝二人呢？

蓝启仁接着说：“只是，还请江宗主，亲自查看一下，这蓝氏宝器。”

一名蓝氏弟子把盛有宝珠的玉椟打开在江澄面前。

所以小兔崽子，是弄坏了人家的传家宝，被扣下了？

江澄横下心，不行就砸钱赔一个。就算要狮子大开口，也只能认了。

就当给蓝曦臣买墨水……

这样想着，他拾起珠子，想评估一下受损程度。

然而，刚拿到手里，珠子就发出了耀眼的红光。

……看上去也没坏啊？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蓝启仁。

蓝启仁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另一枚珠子，是在阿照手里。”老人家环顾四周，下了定论，“这红光说明，他确是江宗主亲生无误了。”

……？？

江澄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只觉好气又好笑——

专门叫我过来，就为……给我和阿照做亲子鉴定？

要付你们手续费么？

可内心讽刺归讽刺，他也很快意识到，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和蓝曦臣的事？

他克制住心慌，果然听蓝启仁接着说：“这宝器还告诉我们，江少主，亦是蓝氏的骨血。”

江澄心里一冷。果然来了。

“与此同时，我们获得了另一个惊人，却确切的消息。”蓝启仁执起了灵石，“江少主的生母，是位地坤。”

……

江宗主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一大片空白。

他们知道的，竟比自己担心的还多。

他指尖微颤，紫电似有所感，又被他竭力平静下去。

这几日正是汛期，可药还在，贴身藏着，不能慌。

只是，他这时才发现，正厅的大门，已不知何时，被悄然关了个严严实实。

6.

是的，显然这些人是早有谋划，冲着江澄来的。而吴宗主只是一个突破口。好听点，叫寻找薄弱环节；难听点，叫欺软怕硬。

事关江澄，魏无羡会更多一点留意。

但也正因事关江澄，他更难一点插手。

“他们是想在这个时候，坐实了吴宗主和江宗主的关系，然后煽动言论，坏他名声吧。”蓝景仪也看出端倪来，“是江宗主得罪过的人？”

然而仇怨是一种可能，利益则是另一种。

蓝家跟江家没什么仇，但当此关头，位置还是有些尴尬。

不如，且按兵不动，摸清对方底细，再应机而行。

那吴霜雪饭菜下口，未觉有异。

吴宗主生平滴酒不沾，这壶酒是为两名亲随叫来的。只是没过多久，二人竟相继目光迷离，神思昏昏。

她蓦然警醒，陡然起身，执起手中银鞭，举目四顾，两名随从却已伏桌而睡。

“吴宗主不必紧张，”这时旁桌一个散修，好整以暇开口道，“也别妄动真气。”

吴宗主柳眉竖起，纤长白皙的手指扣紧了鞭柄，喝道：“何方宵小！”

还是年轻啊……连远一点的魏无羡都能感觉到，她内心试图掩藏的紧张。

“不太像啊。”另一人见状笑了，不怀好意地点评道，“果然离江宗主还差了火候。”

“诶，王兄别这样。”第三人作势制止，又看向吴霜雪，“吴宗主，我们弟兄呢，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是不会损害你的。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完就撤。”

吴霜雪冷笑一声：“我为何要回答你们。”

“就凭下在你菜里的，千金难求的，”对方故意放缓了语调，“幻狐血啊。”

吴宗主闻言，目光一凛，抿紧了薄薄的唇线。她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眼角余光瞥向远处。

“无处可逃的，吴宗主。我们兄弟人可不少。”一人识破了她的念想，“也不必指望江宗主。他在南夷，可没法现身来救小情人。”

“我不是！”吴宗主怒斥道。

“等药劲上来，”散修慢悠悠地说，“再看是与不是。”

“无耻小人。”吴宗主冷了声音，也冷了心。腹中翻绞起细密的痛意，一股热流冲向胸腔与喉咙，头也愈演愈烈地疼起来。她知道，这是吐真剂的效果。

“忘了说，这幻狐血加了点料，会让你身体无力，不会伤人伤己。”那人循循善诱道，“吴宗主啊，这幻狐血呢，让人说真话，可是不由自主的。将来，江大宗主也怪不得你啊。再说他又哪里舍得怪你？不如照直了说，有多少说多少，你好我好大家好。”

“做梦。”吴霜雪艰难地咬出两个字来。

绝望之下她仍在试图调息，可对方几人，只抱着手臂，一副静等好戏的模样。

甚至有一人，大摇大摆从袖口取出一枚灵石来。这是修仙界一样新出的法器，一经催动，便可吸附散轶的声音，择日还原回放。

如此解释有些拗口，不如简单理解，就是一次性的录音机。

与此同时，这些散修并没有遣散店内剩下的，那三名普通装扮的路人食客。

原因自然好说：他们并不排斥多一些观众在场，作为见证。

于是角落里的魏无羡，见到此情此景，有些坐不住了。

他看了蓝忘机一眼。只见蓝湛手指也轻轻搭上了避尘，随时准备出手相助。

只是对方底细未明，也似乎未到必要时刻。

“勿忧。”蓝忘机目不斜视道，“若有什么，我会控制所有人。”

那边对峙依然胶着。

吴宗主已不再吭声，竭力对抗着药效。

已有人忍不住，先一步开口：“吴宗主啊，我们有人见过，江少主更小的时候，你曾陪他在莲池玩耍，其乐融融得很哪。”

“那又怎样？”因为药效的缘故，听到问话后，吴宗主很难保持沉默，可她眼角眉梢忍耐之余，仍是满满的嘲讽，“我喜欢阿照，就要带他玩。”

“哟，以什么身份？江宗主的仆佣，还是外室啊？”一人追问，另一人暧昧地笑了两声，“他还给你改名字，他会给什么人改名啊？家里人，还是房里人？”

“都，不，是。”吴霜雪指节已被自己攥青，竭力忍了一忍，反而抬眼一笑，嘲讽道，“你也知道我改名，可知我名是何意？”

“何意？”有人哄笑，“不是柔情蜜意？”

“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吴宗主细眉一扬，银鞭倏然出手，直袭他面门而去，“杀的就是你这龌龊小人！”

那人躲闪不及，竟被生生抽出一道血印。他的同伴震惊之余，马上反应过来，动了武器。

可惜吴宗主的修为，在少年时，错过了根基的培养；十几岁后，虽然勤能补拙，却终究难臻上乘。纵然招式凌厉，终究底气不足。从这一点上说，有些像金光瑶。可比金光瑶又有不足。

这一招已是她中药之后强行突破，拼了全力，之后强弩之末，便很快被制住。

被袭中之人恼羞成怒，想再动手，却被同伙抬臂阻止。

“这就没意思了啊，吴宗主。”来自出手制止的人，似乎是这些人里的头目，“行了，我们也不想多欺负女流之辈。你闹也闹了，现在该说了，你和江晚吟到底是什么关系，和他儿子，又是什么关系？”

一拼力竭，吴宗主终于扛不住，不能坐直，手臂勉强撑出桌子，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和话语。

“……是江宗主救了我。”她气息压抑道，“我和阿照，毫无关系！”

众人有些迷惑地对视一眼，有人不相信，继续追问：“他救你？不是你爹把你给他？”

“不是！”吴宗主马上否认，药力作用之下，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我父亲他……不是人。他欠青楼巨债……那青楼竟有本事找高手，他就，就把我卖到青楼……”

显然这样的往事，她并不想说，以至几乎溃不成声：“是江宗主救了我……把我带到莲花坞，还教我武艺，让我可以将来回去……收回吴氏。他只是教我而已啊……”

“只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澄清实情？”

“澄清实情？”吴宗主惨然一笑，彻底崩溃道，“澄清我曾卖到青楼，清白尽毁……险些自杀，才蒙他救出吗……让我被人耻笑一辈子吗！”

这已经太过分了。

“我有办法，”魏无羡微微眯起眼睛说，“让这些人，就像什么都没听到过。”

“慎用鬼道。”蓝忘机道，却也站起身来，避尘无声出鞘。

可就在这时，那不甘心幻狐血被浪费的散修，恼怒之下，急问一声：“那他儿子生母究竟是谁！你又知道些什么！”

“是谁？”吴宗主目光已近涣散，几乎无意识地，茫然说下去，“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有次阿照生病，他跟大夫说过……是个地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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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补昨晚的，今晚照常更新……

吴妹子只是偶然知道是个地坤，所以以为是江宗主和不知名地坤的孩子，也不怪她的orz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白大大的《侠客行》，吴宗主名字的真正出处。

5.

几句话的工夫，那吴宗主已步履生风，带着两名亲随走进这小馆。仔细看他装扮，却是一束紫色，劲衣猎装，配了素白衣带。面容年轻俊朗，冷冽的目光扫过店内，然后坐到无人的桌上。

魏无羡心头浮上一丝错异。

“女扮男装？”他悄声问蓝景仪。

众所周知，在天朝众多剧作里，女扮男装是一项能被观众一眼识破、却令剧中同伴恍若眼瞎的神秘技能。

可夷陵老祖偏偏目光如炬，拒绝套路。

“店家，来几个小菜，一壶酒。”吴宗主开口道。声音清亮，却是实实在在、毫不掩饰的女声。

……好吧，看来男装归男装，这位耿直的大妹子，实际却连扮演的意图都没有。

然而，所谓吴宗主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子？

魏无羡不由想起前日间，关于江澄那些语焉不详的闲言碎语，再看她这一身紫衣，更觉事情并不简单。

“是啊。”蓝景仪用更小的声音回答。

蓝忘机则善解人意，直接在他们三人近旁，布了一道单向的隔音结界。

这回魏无羡可以问个通透了——

“这吴宗主，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去昆仑仙境之前，他可从未听说修仙界有这号人物。可那些人怎么说的来着？

“是岳阳吴氏……”蓝景仪尽职地解释道，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依附于云梦江氏。”

依附？这词多少有点危险又耐人寻味。让人联想到并不遥远的过去，秣陵苏氏依附于兰陵金氏，甚至，颍川王氏依附于岐山温氏。

……不，后者也太过了。

可果真如某些人所言，江澄在扩大势力么？

“岳阳吴氏？”蓝忘机眉梢微蹙，“听闻吴氏宗主，行为放荡不端，私德为人不齿。”

甚至常年厮混青楼，桃花遍地滥，欠债满天飞。

只是后面一句，雅正的含光君选择非礼勿言。

“那是她的父亲。”蓝景仪为七年失踪人口补起课来，“而她，是在江氏……住了几年，回去就直接端了她爹，自己当了宗主。”

“……？”

这算什么传奇故事！

那边小二开始为吴宗主和她的亲随布菜。吴宗主始终很安静，坐在那里未发一言。

魏无羡收回目光：“在江氏住了几年，是什么意思？”

培植一个女儿，去推翻自己的父亲，然后依附于自己？这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玩笑。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了。传言都是讲……她是被江宗主，”蓝景仪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养了几年。有人说，老吴宗主不知欠了江家什么，就以女儿抵债，谁知送出女儿泼出水，女儿心向江氏，反噬自身。甚至有人说，吴宗主就是小见月的生母……只是这事登不上台面，才不肯明面上承认。还有人说，就算不是生母，也是小妈。”蓝景仪越说越难说下去，“总之很难听啦。”

魏无羡眼睛瞪得好大，这事已经突破了他的认知与想象。

也总算明白，为何前日向金凌问起时，金凌态度会如此急躁不耐。

……嗯，那时金凌的原话是，诽谤之言，无稽之谈，舅舅向来不肯向人解释，以及，要是让他知道谣言的源头，他拿岁华剥皮用。

“——所以必须是谣言吧？”魏无羡问，“江澄这人我也知道，他才不会这样行事。”

“金大……金宗主说，当年江宗主只是帮了吴姑娘，而她父亲是欺凌女儿，咎由自取。”蓝景仪有些为难地说，“可不细讲，又如何自证？何况，这吴宗主如今一身武艺，都是师从江氏而来，鞭法更与紫电相类，眼睛长在人身上，就越传越邪了。就连她的名字，都是江宗主给改的。”

“还改名？”这个重点抓得有点歪，“不是吧，给人家姑娘改名？”

“……据说那吴姑娘，原名叫吴莺儿。后来出了莲花坞，就迅雷不及掩耳，夺了宗主之位，还改了名字，叫吴霜雪。”

“吴霜雪……”魏无羡微微沉吟，“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那也难怪，叫人浮想联翩……

“所以谣言越传越多啊。”蓝景仪总结道，“江氏和吴氏两边都不认，却也不上证据辟谣，谁知道怎么想的？”

此事，几碟清淡小菜已经端上，伴着一壶酒。

那吴宗主行事也颇为谨慎，以银簪为试，确认无毒，方才动了碗筷。

“对了！”魏无羡忽然想起，“蓝湛你刚才说，店里有人要对她的酒菜动手脚？”

“是。”蓝忘机道。

“这么隐蔽的毒吗？要害吴宗主？我们得拦一下吧。”

“不是毒。”蓝忘机微微摇头，“且不知对方意图，不便暴露。”

他们这次下山，是给魏无羡开小灶，算不得光明正大，所以悄溜溜的，并没有穿蓝氏服饰，而换了寻常装扮，也因此未曾被人认出。但相貌总是未改的。

此时贸然插手，自然会被认出是含光君。何况这些散修意图未明，以含光君身份打草惊蛇，确实不如暂作观察。

想到这里，魏无羡点了点头，又问：“那不是毒，又是什么？”

“幻狐之血。”蓝忘机回答，“或言，吐真剂。”

魏无羡倒吸一口冷气。此物的药效，他有所耳闻。只是，这本属违禁之物，本该由当前几位仙首同意之后，再对审判之人使用。

不知为何，竟流落到这些散修手里？

还用在吴姑娘身上……

他忽然想到那日听到的其他闲话，答案便呼之欲出。

仙督重选在即，果然群魔乱舞起来。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恐怕——

“所图者，恐非吴宗主。”这时蓝忘机淡淡开口，正接上他的思路，“而是江晚吟。”

注：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出自《子夜四时歌》，其中梧子解千年，或通“吾子解千年”，表达相安携手的愿想

4.

当晚，云深不知处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欢聚一堂。在欢快的琴曲声中，蓝氏双璧步入大厅，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

蓝景仪扶了扶抹额，表示念错了稿子。

但说内心喜悦，总是没有错的。一为宗主生辰，二为含光君回归。就连蓝启仁长老含笑抚过的胡子，仿佛都比平日更有光泽了。

可惜宴上的食物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魏无羡腹诽道。

宴会之后，蓝曦臣与蓝忘机又单独留下，与叔父多谈了一会儿。

蓝启仁最关心的，自然是蓝忘机此行的安好。然后微微颔首，又看向蓝曦臣，“下个月重选仙督，你怎样打算？”

话题转进如风，问得猝不及防。

蓝曦臣凝了凝神，答道：“我会争取”。

蓝忘机闻言扭头看他，神色平静，唯有目光微露讶色。

蓝启仁倒是颇为满意的模样，再次抚了抚胡须：“这次你倒转了性，不再上善若水了？”

蓝曦臣自然听出弦外之音。

泽芜者水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有时他会猜测，这就是他名号的因缘。曾经，仙督位上是大哥也好，三弟也罢，他确实是不争的。可现在，却也觉得，有必要多做一步打算。

金凌自然是年纪尚轻，与这位置无关。怀桑近来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放大权给他，总难免让人心生隐忧。至于江澄……蓝曦臣承认，自己是有些私心的。

晚吟这些年，肩上担子已经很重了。江家固然需要保护，可站到更高，也就更要劳心劳力。

他们私下也商量过这件事。而所有人眼里那位一向争强好胜的江宗主，这次却并无异议。

“你是比我合适。”江澄这样点头说。

“是让步于我么？”他笑着问。

“当然不是。”江澄放下茶杯，认真看他，“这几天，有时也会觉得乏累。要是没有你，我自然只信任我自己。不过既然有你在——”

“有我如何？”

“有你分担也好啊。”

“你这样明说，我真心喜悦。”蓝曦臣攥过他的手来，“我定不负所期，也会保护好你。”

“保护就免了，用不着。”江宗主仿佛恢复了本色，自信摇头道，“这事我也会支持你。当然，不好明面支持。”

“可我怎么觉得……”

“嗯？”

“你我如此，有点作弊呢？”

……

想起日前往事，泽芜君脸上不经意浮起很淡的微笑来。

近旁的含光君看在眼里，更觉这笑容不明所以。

兄长最近怎么了？

“是，”蓝曦臣肯定道，“会力争这仙督之位。”

“好，好。”叔父连说了两个好字，“我蓝氏不图权贵，却也不惧出头。温家和金家的事，不能重演了。至少，仙督之位在我们手里，更能防范宵小之辈再谋害江湖。——不过，聂宗主向来尊敬于你，也还好说，可那江宗主呢？他这些年，不乏扩大势力之举，怕是早对仙督之位，有相争之心呐。”

蓝曦臣心头飘过几许尴尬。

实话就在嘴边，但他不能讲。

“叔父不必担心。”于是他说，“在这方面，江宗主也是磊落之人。”

“也是。”蓝启仁沉吟，“可他这时，本人不来，却叫金宗主送他家少主来听学，反而令人费解。倒像是两国交兵之前，送子为质了？可我们与他，何至于打仗……”

……叔父您想多了。这次真的想多了。

蓝宗主内心无声又无力地感叹，要论想象力，叔父当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叔父不必多虑。来蓝氏听学，也算仙门子弟惯例了。”他微笑着回答，“对了，生辰之后，我要去趟南夷，有邪祟之事处理。江少主就托叔父留心照料几日。”

“好。”蓝启仁点头，对除祟之事，老人家向来绝无二话，“忘机若有闲暇，也可为我分劳。”

说罢，他站起身，算是宣告散会。

只是走到门口，又忽然长喟一声：“江家少主都来听学了，老夫何日，能见到我的侄孙啊。”

“……”蓝氏双璧被他晾在厅里，面面相觑。

后来，蓝曦臣就下山，在南夷与江澄会合。

蓝忘机暂代族中事务，闲暇时也会留心一下小江少主听学的情况。好在还算省心。

——可魏无羡就有点惨了，百无聊赖地喂过两天兔子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云深不知处的菜根谭，临近晚饭，拉了蓝忘机又拐了蓝景仪，去山下小馆改善伙食。

大快朵颐之后，他吐掉最后一根鸡骨头，问蓝忘机：“对了，小阿照怎么样？”

“还好。”两字之后，蓝忘机微微一顿，却没了下文。

“嗯，你还想说什么？”如今魏无羡也渐渐修炼出了含光语六级。

“我似明白，兄长为何对此子心存喜爱了。”

“嗯？”魏无羡一脸好奇，“为啥？”

“初时未仔细看，”蓝忘机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今留意，此子眉眼间，竟也有几分，像少时的我。”

只是少时的含光君与长大后并不很像。

“啥？”魏无羡睁大了眼睛，世间怎会有如此巧事。

“不知为何。”蓝忘机淡然道，“但兄长见他，想起我小时，自会心生怜爱。”

魏无羡正努力把嘴巴合上，就见蓝忘机忽然面色端严，做出“噤声”的手势。

顺他眼角余光看过去，是有些修仙散户打扮的人，正把店小二拉过来，窃窃私语。

“他们在酒菜里动了手脚。”蓝忘机修为高，听力好，低声转述道。

“……目标是？”

蓝忘机指了指远处，有一小队人马朝这里走过来，为首之人英姿飒然，却面容陌生。

“是吴宗主啊。”透明了一路的蓝景仪，这时带着几分八卦的语气，悄声解说道。

这句话我要留下：加班汪熬夜的秀发，暴风雨近前的平静，以及含光君在文中的血条，都是要且行且珍惜的珍宝啊……233

2.

 金凌回答：“不知道。”

 “啊？”魏无羡一听更懵了。连舅母是谁都不知道，这还是亲外甥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金凌皱了皱眉，却没有遮掩的情态，他一边把表弟捞回来，一边压低声音说，“你们去昆仑之后不久，舅舅也出去远游，说是寻什么宝器。结果宝器没寻着，却遇到了舅母。本来想把舅母带回莲花坞，没想舅母出了意外，香消玉殒，只把襁褓中的表弟抱了回来……所以连我也没见过她。”

魏无羡听得眼睛都直了：“……真的假的？”

“为什么是假的！”金凌怒道。

“好吧。面没见过，连叫什么名字、是哪家人都不知道？”

“舅舅不愿细说，我还能逼着问嘛？……总之定是个温柔的仙子。哎我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魏无羡摆摆手，表示“请忽略我”。只是觉得太不真实，以至于连江澄的“不愿细说”，都更像是“懒得细编”。

可真要说究竟哪里不真实——也许是“温柔的仙子”这个形容，太像是当年的调侃，也就太像是白日说梦？

真像是梦呢。他只是昆仑七日游，江澄却连七岁的儿子都有了？

只是这孩子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倒丝毫瞧不出没有娘亲的样子。

“舅舅对阿照很用心。”金凌还在试图说服他，“显然也是很喜欢舅母的。”

“他叫阿照？”魏无羡问。

江澄起的名字吗？

小家伙自己有板有眼地回答了他：“我叫江见月。”

……诶？

“我叫的是名，”金凌戳了戳他的脸蛋，“你说的那是字。”

“名字不错。”含光君今日似乎心情也不错，本来不甚关心，这时也搭了句话。

“蓝湛我跟你说啊，”魏无羡于是给他介绍起来，“虽然江澄自己是个起名废，但江家名字的传统，一向都文绉绉的，起得很清秀。你看江叔叔，再看他江晚吟……啧，还总整个诗文典故。这回也是，别时茫茫江浸月……”

“是江畔何人初见月。”阿照扭开脸嫌弃道，“你这人，总这样自以为是吗？明明你自己听错，是‘见月’啦。”

“是挺僭越的。”金凌咳了一声，作出个严厉的样子，“忘了我舅舅怎么教你的？对长辈要有礼貌。”

“哦……对不起嘛。”

魏无羡本来有点尴尬，这一来，成了十分尴尬。

然而江澄……教小孩子讲礼仪？感觉这画面好违和啊。

但转念再想，其实少时，自己才是乱规矩的那一个。江澄对外间长辈，一直是试图守规矩的，不愿出格也不愿出错。在父母面前，甚至还多几分小心。

也就跟自己，师兄弟间，才打闹笑骂，了无忌惮吧。

想到这里，再对上阿照的脸，又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

 “……对了，”魏无羡想起一茬，“他们说的吴宗主，是怎么回事？”

没想此言一出，顿时让金凌变了脸。

“当然是诽谤之言！”金凌作色道，眉毛几乎竖起来，“这你也信？！”

说完之后，才意识到刚教训完表弟的自己，对长辈的语气也很成问题。于是闭了嘴，却犹自懑懑。

“不是。”魏无羡很无辜，“我连吴宗主是谁都不知。”

“…….哦。”金凌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总之是无稽之谈，闲人造谣，不要理会。”

这又是诽谤之言又是无稽之谈的，魏无羡更想知道了：“怎么造的谣？”

金凌又恼了：“都知道是假的了，你还管怎么个假法？”

“……”

“舅舅这人向来——向来都不肯向人解释。”冷场片刻后，金凌兀自补了句，“要是让我知道谣言的源头，我拿岁华当扒皮刀。”

这么凶的？！

魏无羡把疑惑咽回肚里的同时，好奇心长成了离离原上草。

好在同行去云深不知处的一路，小阿照着实可爱又解闷，让他暂把疑问抛到脑后。

看这表兄弟言谈情态，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

那也就放心了。

魏无羡不知，与此同时，在云深不知处，他们正要前往的寒室——

江澄从密道里走出，来到书房，看到那熟悉的背影，一副闲适居家的装扮，正在专注作画。

听到动静，蓝曦臣回过头来，眉眼弯弯：“晚吟。”

江澄解下披风：“那邪物也算识相，知道明日你生辰，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他这样说着，暗里分明还存着几分炫耀。

泽芜君自然明了，于是赞道：“应该说，是江宗主武艺精湛，除妖手到擒来，又思我心切，行程才如此之快。”

江宗主轻笑了一声，倒颇有些受用。

“你在画什么？”他走过去，只见蓝曦臣笔下，是一幅颇有意境的秋江晚景。山水行舟，枫叶古刹……“姑苏城外寒山寺？”

“非也。”蓝曦臣微微摇头，置笔于砚台，优雅闲静地拂了拂袖子：

“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愁。”

江晚吟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嗤笑一声：“从哪儿学的。”

似是不想继续保持这般对视，免得让耳根也染一片枫叶，他有意转开了话题：“金凌跟阿照，估计晚些时候就到。”

蓝曦臣好看的眼睛顿时一亮，好像更加好看了。

“阿照也来吗？”

“是啊，顺便让他多住几天。”江澄状若无意地说，“小东西越来越皮了，我就说，干脆让他来蓝氏听一段学。”

“我明白的，”蓝曦臣道，“也让我与他多些机会亲近。”

“正有此意。”江宗主没有否认，还侧了侧头，意味深长的样子，“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蓝曦臣不禁莞尔：“……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那就一日为父，终身为师？”

蓝曦臣于是仔细想了想：“好像更怪了。”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片刻安静，又有些莫名的情氛在流淌。

“江宗主，”他揽住那人清瘦的肩，轻声说，“阿照归阿照，你自己，可有什么礼物送我吗？”

---TBC---

注： 

我画蓝江水悠悠, 

爱晚亭上枫叶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

香烟袅袅绕经楼。

———出自戏词《唐伯虎点秋香》，是首藏头诗，唐伯虎撩妹用的=v=

 这里泽芜君只用了前两句，撩晚吟用233

 ---

忘羡金凌即将抵达寒室，远远地搓手看，好想搞事情哇。

不知这段时间够不够开一辆完整的车……

泽芜君：我觉得不够。

大蓝蓝生日快乐~虽然我也不知道为啥你们古代修仙的要过阳历生日233

和《所以我让他回避啊》在一条线上，假设眠蛊正文的事情没有发生，曦澄一起养孩子，然后意外暴露的梗。

大概设定，小江少主的身份除了江宗主和极少数心腹一知半解之外，就只有泽芜君了解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0v0 毕竟童言无忌，怕说漏嘴嘛。

依然有忘羡背景板，有狗血误会，当然不是正文那个误会法，总体来说，这篇番外还是挺轻松的，没啥主题就写着玩

1.

古人有诗云，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魏无羡性情洒脱，对上半句没有也不愿有太多品味；没想经年之后，竟被下半句，结结实实地在头顶罩了一锤。

事情得从七年前说起。

七年前——也就是观音庙后的第三年，修仙界遇上了多事之秋。

具体说来，是不知何故，江湖上出现了一些前所未见的新式邪祟，技能闹心，身手高超，还会在临死前释放大招。

其中最厉害的两个，一个会放出一种被唤作情丝绕的糟心玩意，让中招者如饮烈性催情药，把眼前人认作心上人的模样，成为它吸榨采补的土壤，轻者失去修为，重者疯痴丧命，到底还是含光君蓝忘机除掉了它。

另一个邪祟倒相对温和些，却更为阴险，会让修仙之人长睡不醒，任其吸取灵力。也曾闹出好一场兵荒马乱，最终被泽芜君仗义出手，彻底消灭。可作为代价，他捱下了妖怪最厉害的一只眠蛊。虽修为深厚，却因此陷入昏睡，要整整一百天后方能苏醒。

这对邪物作乱已久，却在同一天被消灭。就这样，蓝氏双璧的名号再次响彻江湖，一时风头无两。

……这个开头是否有些过于眼熟？

眼熟就对了。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风平浪静。

在为首这两只被除去后，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封上了盖子，这波邪祟消亡殆尽，再无新生。

百日之后，泽芜君自然醒来。醒后数日，甚至发生了更好的事。

他把胞弟和魏无羡叫到近旁，自言昏睡之时，梦中感神。

而梦中仙的指点，就是昆仑仙境之中有上古雪莲，可重塑金丹。

说罢他取出一方檀木小盒，盒中一枚雪色晶玉是秘境开关，还有一页地图。照蓝曦臣的说法，是按梦中情境画的。

“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梦。”不知想到了什么，泽芜君轻叹一声，“不妨一试，应有所获。”

结果，不仅有所获，而且所获颇丰。

只是仙境一日，人间一年。重返姑苏，已是七年之后。

魏无羡与蓝忘机上山之前，在彩衣镇临江的茶舍里小憩。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凡尘烟火色从来如此，原本并没有改变太多。

然而魏无羡闲不住，想着自己神隐多年，又没几个人认识莫玄羽，就悄咪咪走到几个修仙打扮的茶客近前，打听这几年可曾发生什么大事。

运气不错，他撞上的这伙人很健谈——或者说很话唠，所以很快就补了课。

简而言之，修仙门派总体良性发展，自由生态赋能小户散修，但四大世家还是那四大世家，好比你大爷总是你大爷。

至于最近......哦，最近江湖上好像有风声，鉴于金光瑶已竞走十年了，所以，是不是该重新推个仙督出来了？

该！早该了！其他人纷纷附和。这个话题引发了大家的兴趣，顿时你一言我一语起来：“推谁呀？”

“左右那四家之一呗。”

“我倒觉得散着挺好。你们看啊，金宗主毕竟年少，金家上两代还有黑料。江宗主雷厉火爆，当了仙督可还得了？聂宗主不晓得整天关门搞什么，我是觉得微妙……”

“你是来说顺口溜的吗？”

“听我说完啊——还有蓝宗主，蓝宗主倒没得挑，但人家志不在此吧？不然当年也轮不到金光瑶。”

“嘿，绕了半天是来吹蓝宗主的啊？我倒觉得江宗主近年性情好多了，半年前夜猎还救了我家大妹子，她至今念念不忘呢。”

“你可叫她趁早忘吧，或者了解下吴宗主先。哼，比起江居正，我选聂不知。”

“诶，等下等下。”这时魏无羡插话了，“居正什么梗，吴宗主又是什么？”

“摄政呗，你懂的。”对方抖机灵道，“金家那边有人传的。至于吴——”

“嘘！”另一人捂住他的嘴，“金家的来了……”

魏无羡闻言一怔，抬头往外看去。

金家此行十来人，也在这间茶舍坐下，为首的竟是金凌本人。只是金凌一手拉着个六七岁的幼童，正专注与那孩子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魏无羡于是想起当年，带着金凌景仪思追几个孩子闯义城的事。曾几何时金凌也会带孩子了？

 “行吧，上辈子我欠你的。”这种投降的语气竟能从金凌嘴里说出来。只是人群挡着，看不清他交出个什么小玩意来，“到了蓝家可不许。”

“当然。”那孩子声音脆生生，十分认真的样子，“泽芜君是好人，我会听他的话。”

“你说我是坏人咯？”金凌顿时挑起理来，“那坏人要教你背诗了。”

“又要背诗？我看你根本不会带孩子。”

这奶声奶气的评点让魏无羡听得没忍住笑了一声。

所以，金凌这是摊上个什么小冤家？

“可我会告状！”金凌狐假虎威地板起脸，“背不背？昨天教你的，朝辞白帝——”

看样子金凌确实不太会带孩子。于是魏无羡兴味盎然并幸灾乐祸地听过去。

“哦，”那小祖宗意兴寥寥地拄起下巴，“朝辞白帝彩云间……”

“继续。”金凌道。

“一片孤城万仞山。”

还挺顺畅，但好像哪里不对？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

“春风什么？”

“春风……春风又绿江南岸！”

噗。魏无羡被逗笑了，金凌也气笑了。

“四句话里三首诗，看把你能耐的？”

“照着背，可多没意思。”那孩子熊熊地说。

“我打你哦！”金凌跳起来。

小家伙见势就跑，正撞在迎面走去的魏无羡腿上。

“……？”

魏无羡愣住了。

金凌也愣住了：“魏……？”

“我可不叫‘喂’。”魏无羡笑着朝他晃了晃笛子，“我们回来啦。”

金凌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旋即隐去。

“回来就好。”他有些别扭地转开目光，故意去瞪那孩子。

果然是外甥类舅，魏无羡暗想。

不过说来——

“我看这古诗新编倒不错，正好配我。”他蹲下身，揉了揉那小家伙的头，顺便调解道，“听啊。朝辞白帝彩云间，其实白帝城离夷陵不远。一片孤城万仞山，那就是乱葬岗。羌笛何须怨杨柳，自然是说陈情不怨，有含光君嘛。所以姑苏风暖，又绿江南岸——我夷陵老祖，就闪闪亮亮地回来了，哈哈哈哈。”

他越说越觉得自洽起来，心想自己可真是个天才，顺便朝蓝忘机使了个眼色。蓝忘机也微微一笑。

却见那孩子仰头道：“表哥，他谁啊？”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对——表表表表哥？

魏无羡瞪大眼睛戳了戳金凌：“他叫你表哥？”

“是啊。”金凌看着他。

“你确定……不是堂哥？”

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好吧，因为金光善的缘故，金凌他爹的兄弟有不少，所以堂哥倒还说得过去……

可金凌娘这边……

“哦哦，是你某位姑姑的孩子，对吧？”他挣扎道。

“魏婴。”这时蓝忘机走过来，摇了摇头，“莫骗自己了。”

……好吧。其实，从看清楚这小家伙的第一眼，就该明白了。

毕竟这张小小的脸，与少时的江澄，可足足有七分相像。

可魏无羡还是顶着一脑袋空白，怎么想都觉得十分玄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舅舅除祟去了，我先带表弟一阵。”金凌直接回答道，“眼下，是要去云深不知处拜访。”

“可同行。”蓝忘机转头对魏无羡道，“明日兄长生辰。”

“哦……这么巧吗。”魏无羡恍恍惚惚地说，仍沉浸在震惊之中。

他忽然拽过金凌：“对了，那他娘——我是说江夫人，是谁？哪家的？”

--TBC--

标题抄自原作观音庙www 

小小短篇，临时起意，放飞自我，没安好心（？）

可独立看也可当眠蛊平行番外看：如果正文风平浪静，江澄没有受伤昏厥，也就没有浇上那一盆狗血，而泽芜君中眠蛊百日后，自然醒来——

--

蓝曦臣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会蓝启仁，确认宗族一干人等无恙，一应事宜周全。

之后他回到寒室，打算稍作收拾，就夜奔莲花坞。

这百日来，那人怕不知有多担心他，又不便前来探望。所以，他定是要亲自报平安，再好自赔罪的。

没想到刚回住处，隔着窗棂，就看到江澄的侧影。

他眨了眨眼睛，并不是幻觉。

……所以我尚未就山，山先等不及，来就我了。所以，山比我以为的还要想我。

这个念头让他惭愧之余，又心生几分甜蜜。于是鬼使神差地，没推门而入，也没即刻出声，而含了笑意，停在窗边暗中观察。

江澄就靠着椅背坐在那里，姿态颇为闲散。依旧紫衣箭袖，只是膝上蹲着一只白色的……小狗？

而江宗主正摩挲着小白狗柔软的毛——小东西似乎被揉得很舒服，发出呜呜的回应，让他侧脸的轮廓也显得柔和。

可让泽芜君哭笑不得的是，之后江澄随手抽出一条抹额，系到小狗头上，然后端详了一番，摇摇头，摘下来，换了一种系法，再上下打量......竟如此摆弄了好一会儿，方才满意，把它抱起来——

“晚吟。”蓝曦臣走进屋内，迎上去。

江澄侧过头，与他打个照面，站起身来，眼底笑意未收，眉梢却挑起来：“睡饱啦？”

“害你牵念了。”

“谁牵念了？”江澄面不改色地否认，注意到蓝曦臣目光好笑地瞄向那小狗头上绑的抹额，才掩饰般地干咳一声，把它放到席子上，“路边随手捡的，当我无聊。”

蓝曦臣把他搂过来，看着他的脸：“这些天还好吗？”

“不好又如何？”江澄也不躲避，迎上他的目光，“泽芜君离开前，可答应了要小心，结果还不是睡得自在？”

果然兴师问罪来了。蓝曦臣微微苦笑：“我……”

“我云梦闹出人命来，都不搅你沉酣。”

原以为邪祟已不再作乱，蓝曦臣脸色顿时凝重下去：“又闹出人命了？”

“是啊，”江澄说，“而且就在莲花坞。”

蓝曦臣下意识地松了手，后退一步，确认他此时无恙，才急声问：“发生了什么？是谁？......几条？”

“啊？”江澄想了想，“一条吧，应该。”

“......应该？”蓝曦臣懵懵地看着他。听说莲花坞出事，自是提心吊胆，可莲花坞主的神态和语气，又实在有些古怪。

“不然，”江澄抓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小腹，“你再亲自确定一下？”

“？”

...........！！！

嘭。

泽芜君神仙般的面容忽然凝固，杵在那里浑如一尊玉石雕塑，耳畔却炸开好大一朵花来。

半晌他才回了神——不，应该说，半晌他才回了魂。

惊喜几乎跳出心脏，他张了张嘴，却迟迟没把声音召回来。

这模样全映在江澄眼里，自在意料之中，又好像比意料中更为有趣。

于是故意板起脸：“至于么？把你吓成这样。”

这当然不是吓出来的，谁都知道。

蓝曦臣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坐到床榻上，紧紧：“你是说，是说有了？我们？怎会……”

这般声音轻颤、语无伦次的样子，足可以当泽芜君的黑历史来珍藏了。。

江澄好整以暇地偏了偏头：“这你问我？”

记忆泛回脑海，蓝曦臣脸微微红了。

耽于温存情难自已，是两个人的事，深浅之道未能自持，却无疑是自己的锅了。

“那避子药……？”他悄声问。

“那个啊，本来要喝的，你一出事，我一情急，就忘了，谁想真就中了招……也挺厉害的不是？”

蓝曦臣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至于江澄那边，虽神色如常，可他们毕竟离得太近了，肌肤相贴的温度出卖了他。

“既然有都有了，就，养着呗。何况，我又何尝不想与你——”他顿了顿，意识到话中情意竟过于露骨，便轻嗤一声，“再说，万一你不是睡一百天，是要睡一百年……赚你个崽子，才不算亏太多。”

水润的薄唇被一吻封住，蓝曦臣俯身，把他压到柔软的云枕上。

“岂会那么久，前几日我恢复神识，就一直在想你。”

“是吗？”

“不信吗……”

蓝曦臣隐约记得，哪本书上看过，这个时期的地坤是异于常人的。

接下来的事印证了这一说法。

事后的江宗主显得格外动情而疲惫，由着他抱着，安静地瞅回来。

蓝曦臣伸过手，为他理了理发丝：“接下来几个月，你若不想住在云深，我就常去莲花坞。”

“嗯。”江澄阖上眼，似乎被伺候得颇为舒服，声音也模糊下去，“你家人多，我实不想住……只是往来劳顿，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要晚吟有需要，随时传唤。”

嗯？听上去怪怪的。

“你搞清楚，”所以江宗主纠正道，“不是我需要，是有人需要。”

“好，好。”蓝曦臣乐于接受批评，想了一会儿，又笑着问，“所以有没有想好，这个‘有人’，叫什么名字啊？”

半晌没个回应，低头一看，那人却已睡着了。

……看来是真的累了。

也可能是自己醒来，他才终于安心了。

蓝曦臣小心下了榻，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很浅地亲了亲唇角。

且好好休息吧……

之后蓝宗主换好衣裳，走出寒室。

然后才意识到，他们还要再瞒下去。

不知晚吟打算怎么瞒，以及之后打算怎样解释这孩子的来历……

这些事总要从长计议，也不能立即与旁人分享喜悦了。

……先去打理族内事务好啦。

虽说从此以后，显然更有得忙，可他心情愉悦，步伐轻快，甚至想要哼个小曲。

好在没有真的哼出来。因为没走出几步，他就撞见了并肩走来的蓝忘机和魏无羡。

“兄长。”蓝忘机平静的表情里写着蓝曦臣才能读出的喜悦，“听说你醒了，我带魏婴来看望。”

“是啊是啊。”魏无羡应和道，“兄长看上去气色不错啊。我就说别担心嘛。”

蓝曦臣笑着点点头：“你们也都好吧。”

“好，特别好。”魏无羡闲不住，四下望了望，“兄长，带我们回去坐坐呗？蓝湛好些天没跟你聊天了，想得不得了，我可知道他。”

他善解人意地帮蓝忘机表达了诉求，又道：“顺便讲讲邪祟的事吧，还挺好奇你那一只的。”

“也好。”蓝曦臣优雅端方，下意识地颔首。

之后才忽然觉得不对。

——不能带他们回去！

苍天在上，我怎么就答应了？晚吟还在屋里啊……

他心中警铃大作，匆忙拦住魏无羡：“魏公子不可。”

“啊？”魏无羡一愣，没反应过来，“我怎么……啦？”

蓝曦臣收回心慌，摇头说：“有些不便。”

可惜魏无羡向来不太知进退，笑呵呵道：“兄长别见外嘛。”

“屋里有些乱，惭愧。”蓝曦臣敛了神色，“还是回避一下……去别处聊吧。”

“不是吧？”魏无羡眨了眨眼，觉得抓住了什么奇怪的重点，他又向来喜欢调侃，没啥顾忌，“回避什么，难道是嫂夫人……泽芜君你金屋藏娇啦？”

“魏婴，莫胡言。”蓝忘机不赞同道。

可正当此尴尬时刻，只听一声——

“汪。”

那只小白狗从屋里溜了出来，茫然地看了看，然后朝蓝曦臣跑过来。

而魏无羡，早噌地窜到了树上。

“这这这——这里怎么会有狗！”

更别说这小狗头上歪绑了条抹额，已被它自己搞得歪歪扭扭。蓝曦臣蹲下身，把它捞起来，神色颇为怜爱。

“兄长……”蓝忘机微微皱起眉，似是措辞一番，才提醒道，“魏婴怕狗。”

“我知道。”蓝曦臣揉了揉小狗头上的软毛，无奈笑道，“所以我让他回避啊。”

“…………？？”

---END---

正文也在码，要周一更啦

标题出处，这个就是戛然而止地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