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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黑兔
所有的痛苦都由我来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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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若有光-

妮妮是针织衫,柑桔也是针织衫,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俩分明有染。

  

意料之外的难画,手指头都快搓冒烟了(目移)一些小首饰我懒得画了

原图我放p2了

妮妮是针织衫,柑桔也是针织衫,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俩分明有染。

  

意料之外的难画,手指头都快搓冒烟了(目移)一些小首饰我懒得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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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m

【2023勘昆七夕72h-8月22日15:00】隧道 (上)

*ooc致歉。

*正文4.8w+结尾彩蛋,会分三次发完。正文部分全部以梅莉第一人称叙述。大概是我写过的最纯爱的一篇,写的时候心情很沉重,花了很久完成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直在思考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决定尝试一次不太一样的故事。

文章比较长,建议慢慢看。其他的就不多说了,都在文字里。

*感谢评论,点赞和推荐的事就拜托了😭






 隧道(上)

 




几日前,我收到了校领导层下达的通知。由于工作调动,我将要去另一个城市的某所高校任职很长一段时间。于是我将整座别墅请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挂到了中介。临走前,我对着空白的信纸,终究是没落下一...

*ooc致歉。

*正文4.8w+结尾彩蛋,会分三次发完。正文部分全部以梅莉第一人称叙述。大概是我写过的最纯爱的一篇,写的时候心情很沉重,花了很久完成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直在思考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决定尝试一次不太一样的故事。

文章比较长,建议慢慢看。其他的就不多说了,都在文字里。

*感谢评论,点赞和推荐的事就拜托了😭






 隧道(上)

 




几日前,我收到了校领导层下达的通知。由于工作调动,我将要去另一个城市的某所高校任职很长一段时间。于是我将整座别墅请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挂到了中介。临走前,我对着空白的信纸,终究是没落下一个字。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于是我穿着丈夫生前赠予我的大衣和一双新买的皮靴,拎着我为数不多的行李,登上了离开那里的绿皮火车。


按照时刻表,我需要在火车上呆十几个小时,手上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所以我订了最舒适的包厢。车厢里有舒缓的音乐,车窗外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色,耳边时不时会响起火车呜呜的鸣笛声。而遗憾的是,我根本无暇去欣赏它们。


这时广播声沙沙响起:


“前方即将进入隧道——”


视野逐渐暗了下去。看来我不得不将手边的工作放下了。乘务员说,这条隧道长达20公里,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如此,不如听听我的故事吧。


嘘。这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而是我在陷入这片黑暗里的心血来潮——毕竟,等穿过了隧道,光明将会带走一切。









我还记得…那些个梦一样的夜晚。


那个人垂着头坐在我身前,他的身上有我不曾见过的、大片狰狞扭曲的伤疤。一别经年,早已不再纯真的眼眸如今像两颗失了光泽的珠子,杂糅了太多糟糕的情绪。他的喉结滚动着,我知道他有太多的话想对我说。那双朦胧的眼里究竟是仇恨?怨怼?还是……?


我抬起脚,我想我所践踏的是一颗曾对我一心一意、无比炽热的心。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如今再去剖开这颗心的话,究竟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倏地拉近了我的身体。混着咽味的鼻息喷在我的耳畔,我只是吃吃地笑。他被我的笑激怒了,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扣到了墙上,砰、砰、砰…一下接一下。好痛啊,真的好痛。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血从我的鼻腔里流了出来,在我失焦的视线里弄脏了原本雪白的墙面。他松开我的头发,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的额头,俯下了高大的身体。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除了令人心颤的吸气声。


那种指甲用力抠进肉里的感觉……真是太熟悉了。



空气里弥漫起让人头晕的腥味。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我的耳边似乎还能响起他痛苦的呜咽,那刻入骨髓的感觉就像这长鸣的火车穿越隧道奔向未知的旅途,直至光明再现那般令人激动、兴奋。我恍惚地笑着:


你不恨我吗,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愣愣地看我,突然捂住了脸,又开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分辨不出从他喉咙里那嘶哑的声音究竟是笑还是抽泣。他用力抱住我,那一头卷翘黑密的头发一如十多年前那般埋进了我的胸口,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紧握着我的胳膊,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还是个脆弱的孩子。我听到他断断续续地问我——


你说实话…你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吗?



……


当人们站在隧道前,有谁会不好奇对面的世界呢?即使他们都不曾迈出那一步。而我曾在路口站了太久,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穿过那片黑暗来到新的世界。如果,我是说如果,这里只有一个人可以离开的话——


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你明白了吗?





像是一瓢冷水,无情地浇灌在了那颗心上。轻颤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两片灰败的影,那双湿润的眼眸饱含着浓烈的失望、落寞和哀伤。他迟滞地仰起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颊,我竟看见了透明的泪珠自他的下颌滚落。扣紧我胳膊的双手就像在与什么斗争着似的,正艰难而缓慢地与我的身体分离。眼见着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感情仿佛是被浸没在水里的泥塑,不断地坍塌、融化。原来,即使他的前半生像块抹布一样被我舍弃,却依然留下了我的印迹。


那一晚或许真的是个梦。一个悠远、梦幻的…醒来后依然一无所有的梦。





梅莉…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后悔过?


——这是那天他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年来,人们会称呼我为“女士”、“夫人”,或者冠以我亡夫的姓。可他还是和好多年前一样,唤我为“梅莉”。



梅莉·普林尼,是我现在的名字。




而在过去的十几年前,在我和他共同的回忆里,人们一直称呼我另一个令我厌恶的名字——


梅莉·恩德洛武。





梅莉·恩德洛武的童年没有钢琴,没有宴会,更没有华丽的公主裙。我的童年是掉落在地上那些血块一样腐烂的桑葚,是一望无尽的菜地,还有通往城镇的那条柏油路上肉眼可见的热浪。我住在一个四季皆夏的村子里。每天做完家里的活后,我总是喜欢走很远的路到村子口,坐在大石头上等待偶尔在眼前穿梭过的汽车。它们奔向我未知的远方,鸣笛的声音响亮刺耳,总好过村里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穿着母亲的旧皮靴,拎着父亲的旧手提箱,坐上离开这里的汽车。城镇是什么样的?和那些书上描述的一样吗?那里的男人是不是都拿着手杖,戴着礼帽,穿着考究的西装?女人们大概也不会穿着令人讨厌的粗布裙。那里的生活一定自由又快乐,没有人会说粗鄙的脏话,更不会有人嘲讽我。


“梅莉!你这个又蠢又懒的家伙,每天都在那边看什么呢?不会真的想嫁给城镇里的人吧?这个年纪就开始想男人了?像你这种笨丫头只能去当个最低等下贱的女仆。”我的两个哥哥总是这样说我,“成天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不干——”


“才没有!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恼火地冲他们叫道,“别来烦我!!”


他们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讨厌我的哥哥们。他们粗鲁、愚笨,在这个教育水平本就很低的村镇里,他们都没读过几年书。可他们曾跟着父亲去过城里,明明见过我没见过的风景,却对我想要去城镇里生活的愿望感到可笑。他们说,城里的男人浮夸又自大,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可我从来没有信过。乡村令我厌烦,无论是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个平凡的菜农,觉得我不可理喻。母亲从来没有站在我这边。她是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同样不支持我的愿望。比起我成天没完没了地往外跑,她更希望我多去和同龄的女孩们编菜筐。我的性格在她眼里执拗古怪,又叫她无可奈何。


“为什么梅莉总想着离开这里呢?”她总是试图说服我,“留在村子里吧,亲爱的。多去交几个朋友,这里的生活多美好啊,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么。更何况,我们也没有办法送你去城里生活。”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看着桌上的鱼缸出神。


…书上说,自然界里的鱼没有生活在纯净水里的。如果有,那么它一定生活在鱼缸里。





对他们来说,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是命中注定的事。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工作,见着相同的人,到了年纪就要结婚、繁衍。我不想成为母亲一样的农妇。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过得很快乐。哥哥们不喜欢我,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我知道那些女孩在背后都笑我是个疯子。不过比起和他们交往,我宁可去学校里的图书室去翻那些不知被我看了多少遍的书。冥冥之中,我有预感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我总是向着上天祈祷,祈求一个给我离开这里的机会。尽管我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何时会来,也不知道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离开。


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那多年如一日般的枯燥生活,也会有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进来,在这片死水里惊起一片波澜。





我还记得初见他的一天。父亲拉着他的手,告诉我们那是他好朋友的儿子。因为母亲早逝,父亲也在矿难中死掉了,所以在他成年之前,会暂时住在我们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只不过那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过于滑稽,脏兮兮的脸蛋上嵌着两颗黑眼珠子,亮晶晶地眨巴着,时不时怯怯地看向我这边。


哥哥们发出不屑的嗤笑声,看来并不欢迎他的到来。我们家并不富裕,再要负担一个孩子的开销,日子就要过得更拮据了。不过既然父母已经同意,这就不是需要我多虑的事。我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他似乎有些惊讶,忙不迭地张嘴想说什么,脸却刷地一下涨红了,最后只是对我露出一个憨厚羞涩的微笑。


后来,他悄悄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诺顿·坎贝尔


我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好的,诺顿。你可以叫我梅莉。




父亲将一间空闲的仓库让给他住。诺顿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有些孤僻,寄人篱下也知道察言观色。十一二岁的年纪,他甚至比我的两个哥哥还要勤快,每天都会东跑西跑,走街串巷,做些零活赚钱,早出晚归。这样看来,他只是在我们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而已。正因如此,我们交流的次数并不是很多。


直到一天傍晚,他莫名其妙地为我带回来一捧新摘下来的雏菊。我颇为讶异地看着他,他却红着脸,什么也没有说,将它们胡乱塞进我怀里后匆匆跑走了。


一些零落的花瓣掉在我的脚边,我捧着那些小花哭笑不得。我凑近了些闻闻,倒还有一股淡雅的芬芳。那天我的心情在嗅到这股清香后意外地好了起来,原本压抑沉闷的胸口一瞬间变得轻松无比。我冲着他已经缩成一个小点的背影露出了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花。


…我相信没有女孩子会在收到花儿的时候不开心,更何况在我这晦暗乏味的生活中,只有鲜花会为我的世界添一抹明艳的色彩。




事实上,我对诺顿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好感。并非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到来,而是我对我周围的一切向来一视同仁。或许他要比我那俩哥哥好一些,但我想不到他与这个村子的男人们有什么不同。沉默寡言、憨厚朴实,在这并不是什么用来夸赞男人的褒义词,毕竟这里大多数男人就只有这些特征了。诺顿虽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却和他们一样,都是平庸、没有文化的碌碌之辈。


遗憾的是那时我的学业仅仅在慈善学校毕业之后便止步了。父亲觉得女孩子只要在家帮着母亲烤面包,到了年纪和村里的男人结婚就可以了。这样看来,我与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母亲安排给我的工作,做完了不是到村口发呆,就是去地里捉虫子。我喜欢把那些虫子用坚硬的草梗穿成一串,吊在树枝上,远远地看一群鸟雀为了争夺这串食物打得不可开交。


那时我的年纪太小了,我所渴望的东西遥远又模糊,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打破当时的现状。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送给我花,是因为我很久都不曾笑过了。


因为我前面的路,实在是过于黑暗。




我在那天的晚餐后向他道了谢。那不是一顿令人愉快的晚饭,若不是碍着父母的面子,我的哥哥们绝对把诺顿赶下餐桌。诺顿每天回来都会带一些可丽饼和新鲜的食材,父母经常夸赞他不知比我那俩兄长强了多少。想必他们对诺顿的怨气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过于寡言稳重、认真勤劳。我听到了我的哥哥窃声说他是“不知好歹的奴隶”,我可以确信,诺顿也一样听见了,但是他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而我却因此对那两个讨厌的家伙无端升了一股怒火。我烦躁地将汤勺掷进碗里:


“我吃饱了。”


他们那莫名其妙的自尊真是可怜得令人发笑。待所有人都吃完饭,我洗好碗,拿了一些新摘的水果,到仓库那边找到了诺顿。


他正惬意地坐在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穹顶上那些耀眼的明星。一阵微风吹过,他眯起了眼睛,好像在微笑。


“…诺顿。”我轻声叫了他的名字,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还沾着水的苹果,在围裙上擦了擦,“给。”


那双卷曲的睫毛像昆虫的翅膀颤抖了一下,他惊讶地睁开了眼睛,那根草也掉在他腿上。在看到是我之后,诺顿变得明显有些局促。他伸出手接过那只苹果,刚放到唇边后又猛地错开,食指不安地擦了擦鼻子,偏开了头,闷闷地说:


“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我将篮子放到一边,将裙子拢到身下坐在他旁边,“你送我的花真好看。我很喜欢。”


“嗯…嗯。”他沉默了一阵,忽然勾起了嘴角,“你喜欢就好。”


我眨了眨眼,肆无忌惮地打量诺顿的侧脸。其实,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的。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难得一见的黑色,尽管年少,眉骨和鼻梁却生得很高,眼眸深邃,嘴唇的厚度和弧度也刚刚好。他被我看得越发紧张,不敢看我,耳尖开始泛红,眼神左右闪烁。手中的苹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忽然“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诺顿被我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苹果滚到了地上。


“…哎,都脏了,换一个吧。”我说,正要过去把那个掉进土地里的苹果捡起来,他却抢先一步拾起了它:


“没事。”


诺顿攥着苹果坐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我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他们说的话你都不必在意。他们只是一些…很没礼貌的蠢货。如果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一定要告诉爸爸。”


“…没事。我不在意。”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恩德洛武先生和太太对我都很好,你也是。”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话不能这样说。你不了解他们,他们真的…哎。”我想了一下,还是掀起了一边的刘海,指着额角一个小拇指甲大的伤疤说,“看见了吗?有一次大哥晚上出去喝酒,我忘了给他留门,被他用杯子砸的。”


诺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那时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而他露出那样震惊又难过的表情倒令我有点不自在。对那时的我来说,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大哥嗜酒,二哥好赌,如果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他们,我早就把他们全杀了。没开玩笑。


“……你说,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


我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并不指望诺顿这家伙能给我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问道:


“梅莉,想离开这里吗?”



“是。”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莫名有些烦躁,“可是我到底应该怎么离开?”


他却认真地想了很久,告诉我说:


“我不知道。但是首先…一定要有钱。要有很多很多的钱才行。”


…钱。是啊,我当然知道钱很重要。父亲和哥哥们每天出去工作,都是为了钱。只有有了钱,我们才得以生存下去。想必诺顿也是一样。可是,我需要弄到多少钱才行?弄到钱,然后呢?就算我成功离开了,到了城市之后呢?


太多太多的问题困扰着我,尽管我知道这些胡思乱想相当于在原地转圈,毫无意义。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被一道耀眼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没有人叫我起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天是周末。他们都去了教堂。


我坐在桌前梳头发,抬起头时突然看到了窗口竟然放着一簇小雏菊。当我把它们拾起时,看到那上面居然还沾着露水。我取了几朵插在了我的麻花辫上,剩下那些被我放进了一个空的牛奶瓶里。当我再次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时,竟发现了一抹我未曾见过的微笑。


……看来,他和那些男人们,真的有些不一样。





再次见到诺顿的时候还是傍晚。我本想问他,我这样打扮好看吗,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小花已经枯萎了。


他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盯着我的发辫看了好久,真挚地说:“…你这样弄,很好看。”


我听了之后很开心。可是我的开心持续得却很短暂。我的哥哥看见了,在发出嘲笑的同时一把扯住了的辫子:


“真是难看死了,就连街坊里的老婆子们都不这样打扮。你怕不是想去勾引谁吧——”


“别碰我!!”


我厉声叫道,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可头发却松散开来,那些小花也碎掉了。这个时候诺顿正好推门而入,撞见了这一幕。哥哥只是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便离开了。


“梅莉,你…还好吗?”


诺顿快步向我走来。眼睛有些干涩,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碎落的花瓣,半晌没有说话。


而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


在我脑袋空空、兀自发呆的这一阵,他就那样站在我旁边,无声地看着我。右手的大拇指甲已经被他抠出了血。





我和诺顿逐渐熟了起来。虽然关系算不上有多亲密,我们之间的话倒是变多了。尽管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诺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从没有像我的家人那样歧视我的想法,相反,他成了第一个支持我的人。


“梅莉,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他的语气很肯定,“我会一直支持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那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问。诺顿睁大了眼睛,显然他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忽然颇为伤感地看了我一阵,说道:


“……你离开了之后,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自嘲起来: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哥哥们依然很讨厌诺顿。讨厌到因为我和他越发亲近,开始时不时找我麻烦的地步。可就算没有诺顿,他们也不会让我好过。父亲时常不在家,母亲也管不了他们。家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不管我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有多严重,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尽管厌恶彼此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想那大概是血缘的诅咒——是我憎恨又不得不背负的东西。


窗前的牛奶瓶不知何时碎掉了。我捧着那些小雏菊,不知该把它们放在哪里。当我去厨房的碗柜里找空瓶子的时候,二哥突然说:


“你在和那小子搞什么?”


我动作一滞:“什么搞什么?”


“呵。爸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带回来了一个女婿。”他阴阳怪气地说,“说不定过些时日,连孙子都能抱上了——”


“把你的那张臭嘴给我放尊重点。”我“啪”地摔上了柜子门,嫌恶地瞪着他,“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的兄长们都是很糟糕的人。那个时候我才十一二岁,那样恶劣的玩笑,真亏他说得出口。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心虚了是不是?他干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得很!等爸爸回来,我会把这些都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针对诺顿、我唯一的朋友。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拎着那个瓶子快步走向他,“我也要告诉爸爸——你最近又在外面赌输了钱,被人追债追得不敢回家…啊!”


一个耳光响亮地落到了我的脸颊上。他居然敢打我?!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举起瓶子冲他那颗装满稻草的脑袋砸了下去,他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我们便厮打起来,我被他推倒在地,母亲闻声匆忙赶了过来,却被眼前的场面吓得不住抽泣。好在诺顿及时赶到,试图把我们分开,可是他也只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尽管力气稍大些,却也拗不过几近成年的二哥。


整间屋子乱作一团,诺顿忽然扑到我身上,用他的身体紧紧护住了我。


“滚开!”二哥抬起脚猛踹他的后背,“你这个没爹没妈的野种——”


我感觉到诺顿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什么都没有说,依然挡在我身前。而在他的背后,是我那双目猩红,额头淌着鲜血,嘴里不断冒着荤话,如同恶鬼一般的兄长。


……我真的、真的好想离开这里啊。





趁着母亲抱住二哥让他冷静下来不要再打了的时候,我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诺顿一起跑了出去。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家是暂时回不去了。我们一起到了溪边。浑身都不舒服,脸颊也火辣辣地疼,我便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泼了泼脸。等回过神,才发现倒影里的自己是有多么的狼狈不堪。


诺顿在一旁蹲着。我想起他因为我也被打了。这于他来说实属是无妄之灾。而更糟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再清楚不过了。


“你还疼吗?”我问他,这显然是废话。他摇了摇头,可眉间沉重的情绪都快把他整张脸淹没了。


“…让我看看。”


我拽住他的衣角,正要让他掀起衣服看看时,忽然震惊地发现,他的身上貌似有很多陈年旧伤。而他的右手的拇指甲边似乎还在渗血——奇怪,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诺顿察觉到我的动作,急忙拂开了我的手,将大拇指藏了起来,神色也变得不甚自在。


“你……”


“没事。”他偏过头不看我,“都是以前受的伤了。不疼的。”顿了顿,他小声嘟囔着,“而且我很扛揍的。真的。”


“……”


察觉到我许久没有应声,他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究竟是怎么了。诺顿的脸在我眼里是朦胧不清的,表情从惊讶逐渐变得很难过。他迟疑地抬起手,温暖的体温透过了我脸颊上的皮肤,将我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我听到他轻声叹了口气。


“……是我父亲弄的。母亲去世后,他喝多了就会打我。”诺顿垂下眼眸,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但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所以,梅莉,你别哭了。”


我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和哥哥争吵我没有哭,被打骂时我没有哭,却在看到他那些伤的时候,想起他那我所未知的过去,以及我们那毫无光明的未来时,这该死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这一切就像一个黑暗的漩涡,我们身处其中,却又如此渺小无助。


诺顿见我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往下掉,开始变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慰我,问我的脸颊是不是还是很疼,究竟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甚至转过身冲着我掀起后背的衣服,跟我说真的一点都不严重,而我却抽噎着冲他吼道:“哪里不严重了?!”


诺顿被我吼得一缩。不管他做什么都没用,我还是哭个不停。他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欲言又止,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一边焦急地抓耳挠腮,眼见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突然破涕为笑。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真的过于可爱了。





而我现在已经放弃了思考——


是啊,我的前途一片黑暗。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去想了。毕竟我还能拉着他的手。而他是那个唯一可以给予我温暖的人。


所以我为什么还要面向着那片黑暗?我为何不回过身来拥抱这份独属于我的温暖?




看到我止住了眼泪再次露出笑容,诺顿先是一愣,接着松了口气。风吹乱了我披散的头发,被泪水打湿的脸有些刺痛。不过,大哭一场过后,我的心情确实好多了。


我们都不讲话了,氛围顿时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也不知道我当时的脑子是怎么回事,蓦然回想起前面二哥说的话。于是我问诺顿:


“……话说,你知道怎么生孩子吗?”


他像看怪物一样,惊恐地看着我。那张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番茄的颜色。只是那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反应,就又大声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


诺顿脱口而出。可我不信,完全不信。因为他的反应一点都不像不知道的模样。


“不说算了。”我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站起身,“真小气。”


“不是……”诺顿跟着我站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局促神色,“就、就是——”


…早知道他当年是那个样子的,我一定多逗逗他。我挑起眉等待诺顿的答案,谁知道他嗫嚅了半天,最后蹦出来一句:


“男人和女人,大人们躺在一张床上,然后…”他的声音又变小了,“然后就、就有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





这确实很为难他。不过不管他是否真的知道,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孩子而已。更何况梅莉·恩德洛武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和诺顿在一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很开心。




那天,因为担心家里的情况,我没有回我的屋子,而是跟着诺顿去了他住的仓库。那里只有一张不大的床,勉强可以躺下两个人。我和他规规矩矩地并排平躺在上面,望着天花板发愣。


我感觉很无聊,于是我轻声问道:“诺顿,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你困吗?”


“…还好。”


“那…你可以再做一下那个动作吗?”我突发奇想,提出了奇怪的请求,“就是…我哥哥要打我的时候,你就那样一下子扑在我身上了…感觉好厉害。”


“……”


我猜他在犹豫。正当我闭上眼睛,想说“算了,还是睡吧”的时候,身边的人翻了个身。当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他那张稚气未脱、初现英俊的脸。诺顿正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在我和他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的脸挨得太近了,近得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是这样…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会变得有些快。我本来想问诺顿,你的后背会不会还是很痛啊?可看见那对黑眼睛里双颊绯红的自己,我忽然就非常想钻进被窝。但是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又很想搞恶作剧。最后顽皮的心战胜了一切,我还是不假思索地把手探到了他的腋下,挠起了痒痒。


“别……别闹,梅莉!痒!”


诺顿开始止不住地笑,下意识去躲,结果没撑住倒在了我身上。而我依然坚持不懈地去挠他痒,诺顿便抓住了我的胳膊,试图反击我。我们就这样乐此不疲地攻击彼此的弱点,嘻嘻哈哈地在被褥上滚作一团。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我怀里,黑密卷曲的头发轻轻扫过我的皮肤。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他一边抱着我一边还在搔我的后脖颈。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原本平整的床铺也被折腾得乱七八糟,他和我都气喘吁吁,懒得理会。我笑着闭上了眼。难以想象,我居然也能够过得这样快乐。那诺顿呢?诺顿也和我一样吗?


“…你喜欢我吗?”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我问他。


诺顿先是沉默了几秒,接着轻声答道:“我喜欢你。”


我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那你呢?”


我当然很喜欢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要和他永远呆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填满了我的胸口。我转过身点了点他的胳膊:“你转过来。”






…我做错了一件事。



梅莉·恩德洛武什么都不懂。我不懂我那时候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竟然吻上了他的嘴唇。






静谧的夜晚,微风悄然穿过了仓库的窗户。那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吻,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贴了一下。诺顿的唇瓣很凉,当我凑近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心跳。他的嘴唇微微翕动,那双明亮的眼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无言地看着我,盛满了我看不清楚的情绪。我在做什么?我只是顺遂了我的心意做了本能想做的事。可他呢?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感受?


困意袭来,我的眼皮有些发沉。无暇再去顾及他,我就这样嘴角挂着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田,有好看的鸟儿,有各种各样的昆虫。我听得到潺潺的流水声,就连鸟雀的鸣叫也变得如此悦耳。那里没有父母,也没有我的哥哥,只有诺顿。明媚的阳光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将一个编好的花环轻轻戴在了我的头顶,露出了微笑。他说——




他究竟在那个梦里说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





那之后,我和诺顿的关系好像更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的窗台上依然会有他新摘给我的花,他有时会突然出现在我平时读书的树荫下,有时会和我在傍晚见面。而我的兄长们对他也越发刻薄了,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他们甚至对他动起了手。


尽管诺顿每一次都会安慰我没有关系,可我看着他胳膊上的淤青,仍然感到无比愤怒。为什么我所珍惜的事物,总要被他们拿来嘲笑、伤害?他们在蔑视我…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作过亲人对待!而我弱小、无力,一直以来,除了选择无视我还能做什么?再去打破他们的头吗?别开玩笑了——


不管是告诉爸爸,还是我自不量力地以卵击石,到最后被欺负得更惨的也只有他而已。


他们会当着我们的面称呼诺顿是我的“小狗”、“奴隶”,甚至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在我让他们闭嘴的时候放声大笑。诺顿站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他根本打不过他们。而我的气急败坏在他们眼里多滑稽啊,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说是他。





我偶尔会冒出来一个很糟糕的念头——


如果诺顿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呢?




诺顿的存在让我不由得淡忘了那种身处于阴暗的囚笼里就要窒息的反胃感。可现实从不是梦境,梦醒过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依旧戴满了沉重的枷锁。更何况我们家若是没有收留他,他也不会经历这些。如果让一切回到开始,现状就会变好么?让我变回那个孤独自闭的女孩儿,我会情愿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可他真的快乐吗?他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吗?如果他说不呢?


我不敢问他。


…那我呢?我明明从一开始就讨厌得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村子啊!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那一年的初夏。几辆汽车在村子口停下了,来了几个城市里来的男人,他们是村子里唯一的那所慈善学校的捐助人。听说这些人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招收一些打算继续学业的学生,送去他们在城市里投建的寄宿学校读书。


那天我正在院里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搓衣服,看见诺顿从大老远一路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他直奔到我面前,一开口便上气不接下气。我诧异地看着满头大汗的诺顿,伸出一只沾满泡沫的手,蹭在他泛红的鼻尖上:


“发生什么事情啦,这么着急?”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湿漉漉的手:


“村子里……来了一些人……梅莉,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双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他兴冲冲地把消息告诉了我。而我平静地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看着那上面的泡沫正一串串地失落、消弭。


院子里挂着的那些床单在风的乐章里翻飞起舞,如同一片层出不穷的雪浪。而他还是那样单纯、真诚地笑着,就好像马上要变得幸福的人是他一样。



可即使机会已经摆在眼前,离开又谈何容易?


“…小姐,你想离开村子和我们去城市读书,就一定要得到父母的同意才行。”


我只好和母亲说了。果不出我所料,她坚决地表示了不同意。


“梅莉,我以为过了这么些日子你就能长大不少,你怎么还是……唉。”母亲摇了摇头,“算了,你是知道的,你和我说也没什么用。等你父亲回来,你去问问他吧。”


……


如果劝说有用,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明明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可为什么在真正见识到的那一刻,胸口还是壅闭得令我无法呼吸呢?


我到底要怎么做…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


如果要去城市读书的人不是我,是我的两个哥哥,或者是诺顿,还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当然不是。


因为诺顿知道了我的苦恼后,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会和我的父亲说,是他想去城里读书。生活费的事情不用我家里担心,他自己可以解决。到了离开的那天,我只要顶替他上了车就可以。等我到城里就给他写信寄到村里的邮局,别的问题由他来想办法。


一个看似完美却又荒谬、天真的计划。


“诺顿……你确定要这样做…能行吗?”


“嗯。”他坚定地说,“…我说过我会支持你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一试。”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垂下眼帘,忽然很想哭。可我知道没有什么是能够兼得的,我总要去舍弃一些什么。作为当事人的我最不该表现出来的就是退缩。


“…梅莉。”诺顿神色放松下来,他凑近了,用额头抵住了我的,闭上了眼睛,“父母都离世后,我一度不知道生活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就只是活着,活着就是要赚很多的钱,为了能让我长大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直到遇到了你——”


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就是在这里看着你究竟能走多远。你去做你想去做的事情吧。”他睁开眼,那双黑色眼睛含着温暖的笑意看着我,“我会一直停在这儿等你的。”




不管怎样,这真的太考验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心态了。可除了这个我们别无他法。于是那些天,我们一直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计划。父亲自然同意了诺顿要去城里的决定,而我也开始偷偷收拾起行李来。


…可是,为什么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我们计划被父亲发现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我要离开的那天晚上,本该是大家入睡的时间,屋子里却灯火通明。在看到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神色严肃,母亲愁容满面,诺顿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两个哥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时,我当即就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了。


“——梅莉。”父亲叫住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很怕父亲发火。即使他寡言、朴实,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农,我也见识过他责打哥哥们时那副恐怖的模样。我们之间的交流一向很少,他虽然对我限制颇多,也没有那样对待过我。


我只好来到父亲面前。我想他这次一定是要狠狠责备我了——



可是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看了看我,又看向诺顿:


“你以后想要我的女儿梅莉嫁给你吗?”


我愕然抬起头,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诺顿和我一样都是满脸的震惊,而我那两个哥哥明显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爸爸,我——”


“我以为你很喜欢梅莉。”父亲完全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对诺顿说道,“自从你来了之后,梅莉也开朗了很多。但是,你会为她做出那样的事,甚至欺骗我们,我不是很能理解。”


“……抱歉。”诺顿低声说,“都是我的主意,请您惩罚我吧。”


“不,不是!”我急忙在一旁说,“明明都是我——”


“能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承担责任,不错。”父亲忽然露出了微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原谅你了。”


“爸爸……”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噤了声。我再次扭头看向我的哥哥们时,发觉到他们眼里那显而易见的憎恨与愤怒。而父亲既没有骂诺顿,更没有打他,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我的卧室,我的神色有些恍惚。


……是了。原来如此。




就在刚刚,我失去了离开这里的机会。而这一切发生得过于平常,让我从兴奋、紧张再到失望的落差都过渡得如此顺利自然。甚至没有人责备我,更没有人在意我。我说的话、做的事根本无足轻重。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的父亲从不会像对待哥哥和诺顿那样对待我——



我只是这个家的摆设。我的人生,早就被写入了那万千村妇千篇一律的故事里。我只是被丢进鱼缸里的一尾再普通不过的鱼罢了,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父亲甚至都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嫁给诺顿。


因为这从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这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


那么,如果那个人是诺顿呢?


梅莉,梅莉·恩德洛武,你不是一直都想和诺顿在一起吗?只要再等几年…只要你们都长大成人,就可以——





不。


不!!!我要的从来都不是留在这个村子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生育孩子的农妇!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嫁人!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为别人的附庸、一件毫无意义的摆设!我从来没想过嫁人的事…就算是诺顿,我也没有考虑过。毕竟对生活再美好的幻想,也不过是梦而已。任凭我再怎么用两个人之间的快乐来蒙蔽自己,可当我面对着来自现实的那些血淋淋的恶意时,又叫我如何忍受下去?



后知后觉的泪水浸没了枕巾。绝望的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这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正半梦半醒,突然听到了有人轻叩我窗户的声音。


“梅莉……”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诺顿正在窗外招呼我。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试图清醒一点,走过去推开了窗户。


“……梅莉,我们一起走。快一些,不用带行李,现在就走。”


“你在说什么……”我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有些不耐烦,“去哪里啊?”


“去城里。你先出来,翻出来。”


我拗不过他,只好在诺顿的搀扶下从窗口笨拙地跳到了外面。


“……去城里,要怎么去?”


“走着去。”


“走——开什么玩笑?”我一下子就精神了,他让我觉得有点好笑,“哈,哈…要是能走过去,我早就不可能留在这里了。你这么早把我叫起来只是为了这个?我要去睡觉了。”


“梅莉!不是的!”见我完全死了心,他有些着急,“你听我说——我知道另一条路。那条路肯定要比村子口的那条近很多,只不过来往的车辆很少。”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默了默,“我想我就是从那条路来到这个村子里的。”


“那又怎样?”我无谓地耸了耸肩,“这可是要去城里,你说走着去?就算那条路比较近,你也不可能是走路到这里来的吧。而且就算能走到,我们到了城里又该怎么办?哪里有我们能落脚的地方?”


“…我会带着我所有的积蓄去。”诺顿叹了口气,接着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的脸,说,“可能不够多。但是我们可以到了城里再想办法。毕竟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就值得不计后果地孤注一掷…不然,以后总有我后悔的那天。你觉得呢…梅莉?”


“……为什么?”


“…嗯?”他歪着头看我。


“为什么你会想和我一起离开呢?”我淡然地看着诺顿,凉丝丝的风将我的发丝吹拂得更加凌乱,“对你来说,明明留在村子里更好。你也不该情愿我离开才对啊…说不定爸爸真的会将我嫁给你呢。还是说你并不喜欢我?”


“不,当然不是,怎么会呢!”他忙不迭地否认,无辜地直摇头,“我啊…只要能和梅莉在一起就够开心的了,留在村子里和梅莉结婚什么的,我从未想过。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梅莉一定会很难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那时的心情。但我终于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会觉得诺顿与那些人有所不同了。


原来在这里,只有诺顿会把当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对待。





我们只是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没有带行李,这样家里人就不会立刻发现我们离开了村子。在那个寂静无声的凌晨,我们悄悄踏上了被月色和晨光交替着铺满的路。诺顿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要大一些,手心很暖很干燥,让我很有安全感。我并不知道我们要怎么走,但有诺顿在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沿着村口的柏油路走了一段后,他带着我拐到一条平缓的土路上。这条路似乎是条山路,虽然不知道会通往哪里,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退缩的权利。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要相信诺顿就好了。


走着走着,两旁的树也越来越多。树叶沙沙的声音伴随着悦耳的鸟鸣在四周环绕。


“……梅莉,梅莉?”


诺顿的声音被风揉碎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叫了我好几次。


“你饿了吗?想喝水吗?冷吗?”


“…没有。”我忽然“嘘”了一声,诺顿眨了眨眼,我倏地伸出手从他身后捉了什么东西,接着神秘地将拳头在他面前缓缓张开——


“……噫呃!”


果不出所料,诺顿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我的掌心里是一只金色的甲虫,它刚刚还在一片叶子上休息。这些可爱的小动物虽然生命短暂,却总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但诺顿一直都不太喜欢昆虫,在他眼里虫子好像都很可怕。所以我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昆虫吓唬他,他那个反应别提多有趣了。


金色的甲虫在我的掌心爬动,诺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没一会儿,它便舒张鞘翅,像只小陀螺一样飞了起来。


“哎,飞走了。”


“…它好像一枚跑掉的金币啊。”诺顿直勾勾地看着它飞走的方向喃喃道。


我先是一愣,接着便开始嘲笑他。我们一边笑一边闹,饿了就吃点东西,累了就歇一会儿,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


到城里要走很久,没关系。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没关系。


…正因为有他陪着,一切都没有关系。




直到我们来到了一条黑洞洞的隧道前。




这条打通了山体的隧道不知道有多长,而我们站在那未知的黑暗前,一同陷入了沉默。阴冷的风从那混沌深处幽幽吹来,像魔鬼正在地狱门口向我们招手。我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瞥向诺顿,他却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开玩笑了。


我忽然感到有些憋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我跟着诺顿一路走到这里,是因为他给了我希望和机会。而现在呢?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这真的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吗?梅莉,你到底在做什么?


…可除了相信诺顿我根本别无他法。


就在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时,诺顿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前面的路可能有些不好走。”他抿了抿嘴唇,接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块亮晶晶的石头,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这是我之前在矿山的时候,那里的工人送我的莹石。虽然…可能没那么大用处,但也聊胜于无。”


只是两块发着微光的石头而已,而我却像身陷绝处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竟因此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进了隧道。


……那时的我真的好傻。


可我实在是不想再回到从前了。





我们摸着潮湿的墙壁慢慢地往前走,在微弱的光里我只能看清他的背影。我感觉到他的手心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隧道里阴湿又空旷,越是黑暗我越害怕前面会突然窜出来什么东西。距离我们进来的隧道口越来越远了,凉意也逐渐顺着我的脊背遍布全身。诺顿不断在前面安慰我没关系,稍微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可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每前进一步都让我感到无比艰难。凝聚的水珠时不时从上壁低落,掉到我的脖颈上,我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尖叫,恐惧压抑着我的心口使我有些呼吸困难。许是察觉到我有些发抖的手,诺顿不停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看着他的后背,这样感觉还能好些。不知何时起他的后背居然那么宽了,像是一堵挡在我前面的墙。他来我们家到底有多久了…好像已经快两年多了。原来诺顿已经成长了这么多,而我呢?我——





“——啊!”


一股力量猛然拽着我下坠,我急忙扶住墙,虽然没顺着这股力量跌倒却也跟着跪了下去,与此同时诺顿松开了我的手。


他竟然掉入了排水口,一个没过他腿深的排水渠里!



当我用莹石照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上面本来覆盖着的沟盖板已经坏掉了。在我手忙脚乱地摸到诺顿的手,试图将他从里面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完全动不了。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出不来了吗?”


“…不是。”他迟疑了一下。而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疼痛已经有些扭曲的脸色,“等、等一下……”


“到底怎么了…快点上来啊……”我还在试图把他拉出来。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些慌了,我担心他在这儿出什么意外。周围实在是太黑了,在这里多呆一分对我的精神来说就是多折磨一分。


可诺顿还是微丝不动,不管我费了多大力气拽他,他甚至都没有顺着我往上用一点力。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忍无可忍地冲他吼道,隧道里登时响起了空灵的回音,在我的皮肤上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默不作声也不试图爬上来,黑暗与恐惧吞没了我的理智。可是吼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这样对他的。可如果他再不上来的话,我要怎么办?


“我……”诺顿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这就上来。”




他说着,屏住呼吸握紧了我的手。等他从那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而我也逐渐察觉到,他往前走的步子变得更慢了,甚至,有些踉跄。


我想他可能是累了。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拉着我的手,不知又走了多久,我感觉我快要失明了。黑暗带给我的恐惧像是沉重的石头绑在我的双腿上,就在我的腿软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前逐渐出现了一个光点。这段路于我来说实在是过于坎坷漫长,所以在见到光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就要喊出声。我似乎看见了触手可及的未来,那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终于,那个渺小的光点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就要走了出来。等快要到了出口,我便放开了诺顿的手,快步跑了出去——



我该如何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







凌冽的风自我的耳畔呼啸而过。眼前是一座连着一座更加高耸的山,还有那条幽暗的、通往林子深处、我所未知的路。灰暗沉重的乌云结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翻滚着迫近。密密匝匝的树丛在风中摇曳,连成一片层峦叠翠的浪潮。惊雷劈开天际,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情地击碎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


纵然穿越了隧道,纵然抓住了那一丁点希望——未知的困难依然挡在我们面前,没有尽头。


我仰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穹顶。当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两侧流淌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壮丽又绝望的景象。




诺顿来到了我的身后,而我回头望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一侧的膝盖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那个有些趔趄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逐渐虚焦,雨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走啊。我们继续走啊……”


我的声音颤抖着,笑出了声。


“好。”


他没有丝毫迟疑,踏入了雨帘中。


“……”





“够了。”


诺顿站住脚,回过头无言地看向我。几绺黑色的卷发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血混着雨水自他的膝盖处蜿蜒而下,顺着他的小腿淌进泥土里。雨点越来越大,跟石子似的打在皮肤上生疼。他就那样站在风雨中默然等待着我,那宽厚的肩膀此时此刻竟变得如此单薄、渺小。


我们…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们回家吧。”


我仰起脸,挤出了一个微笑。



“……好。”




我转过身,就要向那幽深的隧道口走去。


我听到诺顿在我身后说: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却万分沉重,沉没在哗哗的雨声里。为什么他要向我道歉?这明明全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我没有一开始就想离开村子,如果我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如果我没有接受他的帮助…如果梅莉不是“梅莉”就好了。如果我是别人,我是诺顿,如果我——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这次我走前面吧。你的腿要不要紧?是不是很疼啊…用不用拿什么包扎一下?我们在这边稍微歇一会儿也行…衣服都湿透了,应该会着凉感冒吧,唉,回去还要找些药,而且你的伤……”


“梅莉。”诺顿叫了我的名字,打断了我不着边际的自言自语,“我…是我连累你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明明,明明是我——”





我忽然跌入了一个潮湿而温暖的怀抱里。诺顿用双臂紧紧拥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我感受到他有些发抖的身体,听到他喑哑的嗓音带着微弱的哭腔在我的耳边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没用。对不起,梅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全部都是我…是我的错。”





他在不断地向我道歉。伪装的情绪终于开始决堤,即使是用笑容掩饰我的绝望,此时此刻我依然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崩溃。我的身体不断下坠,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泥水便将我们的衣服浸染得脏兮兮的。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而我的哭声在这片瓢泼大雨里,竟也如此微不可闻。




…冰凉的唇瓣轻颤着贴在我湿润的皮肤上,像是细密的吻,又像是无声的告罪。




“梅莉…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让你离开的。”


“好啊……”我闭上了双眼,轻轻抚上了他的手。我真的已经很累了,我也真的不想再去考虑这些了。


“你不相信我吗?”


“怎么会呢。”我疲惫地轻笑一声,“除了相信你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吗?”


环抱着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我转过身面对着诺顿,他的眼眶有些泛红。见我一直看着他,他垂下了头:


“不该是这样的…”





我有些记不得我们是怎么狼狈地回去的了。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当我们一身泥水回去的时候母亲还以为我们只是去哪里疯玩了一天。回去之后我就病了,高烧让我神志不清,我只记得我止不住地流泪,直到眼睛又干又涩,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我的身体仿佛是在深海中沉溺的树叶,随波逐流,最终也要安静地沉入海底。朦胧之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盖在我的额头上,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梅莉。对不起。”




——不要再和我说对不起了!!


我想喊出来,可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像个溺水的人一样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他的身影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别走…别走!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讨厌这里,我害怕这里,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


怎么连你也…


……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诺顿离开了村子。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问他诺顿究竟去了哪里,毕竟再去关心一个已经离开我的人也没什么必要。和他度过的日子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我依然是那个被困在鱼缸里、孤独、一无所有的梅莉。


我还以为我会不适应他不在的日子,而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我的生活很快便恢复到和认识他之前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再也不会去村口等待那些零星路过的汽车了。我就像一个脱水的娃娃,身体里的水分在炙热的阳光下正一点点蒸腾,消散。


哥哥们依然像以前一样取笑我,曾经的我还会反驳几句,现在我已经懒得再去说什么。


“连那小子都把你抛弃了,梅莉以后能嫁给谁啊?”


他们还会拿诺顿刺激我,我平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 ,忽然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这丫头疯了吧。”


他们愣住了。见我没有他们想看到的反应,他们反倒失去了嘲弄我的兴趣。



……真无聊。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管好自己的事情,想办法多赚点钱呢?希望这死水一样毫无意义的生活可以快些将我消磨掉。




……




一片蝴蝶翅膀,一只蟋蟀腿,一只蠼螋钳,一颗蚱蜢头,一条蜥蜴尾巴……



那些鸟雀已经不再怕我。因为我总是会给它们准备丰盛的食物,它们甚至会大胆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讨厌麻雀。”


我一把捉住了那只不知好歹的鸟儿,它惊恐地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奋力挣扎着逃脱的时候,一支完好的尾羽留在我的手心里。


……看来今天是一支麻雀羽毛。



二百三十四…二百六十五……


在我收集这些东西的数量达到二百九十九的时候,诺顿·坎贝尔回来了。




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他会回来这件事。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抛弃我的。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离开的村子。我也知道,他会在找到和我一起离开的办法时回来。


我就是知道。


可是那些在我心里摇曳着的灯火,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灭了。以至于我看着眼前那个已经高了我半头的男孩儿,内心毫无波澜。



很多年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事情会走向这样的结局时,我猛然意识到——


信任和爱是一把利剑。


而我早就被毁过一次了。




诺顿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我。他垂着头站在我面前,神色羞赧中带着局促,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只不过这次我从他那张脸上读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希望,比如幸福,比如…


他的脸庞较以前更有棱角了,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被衣料包裹着的胳膊上是若隐若现的肌肉,肩膀似乎比我印象里还要宽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都长大了?


他嗫嚅着,我猜他有很多话想说。我正站在菜地里,放下装满番茄的铁桶,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欢迎回来…诺顿。”





那一日万里无云,像一块熨好的蓝色绸缎铺满了天际,柔软、干净、纯粹,不留一丝空隙。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喘不过气。风掀起了我的裙摆,空气里弥漫着的早已不是雏菊的香气,而是那股浓重的番茄叶的味道——


又苦又涩。


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要我晚上去仓库那边找他。他是那么开心、自信,我却恍惚地退了半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不觉感到有些陌生。好像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不管是离开这个村子,还是与他永远在一起,都与梅莉没有任何关系了。


……原来,变得陌生的人不是他,是我啊。




用了晚膳后,我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他。离开屋子前我瞥到餐桌上的空竹筐,我忽然记起从前我总是会带着它装些水果给诺顿带去。可这次我却两手空空地来到了仓库。诺顿看见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梅莉!快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指腹上的老茧弄痛了我,我本想挣开他,却还是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迈进了仓库。旧仓库常年不点灯,他离开之后并没有人打扫过,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诺顿就像一只被人遗忘的小老鼠一样在这里寄居了数不清的日子。


我怎地就忘记了,真正不属于这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


诺顿从他带回来的东西里取出一只小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它。不知道他究竟要给我看什么,直到他将一颗很小的石头捧到我面前。我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我从未见过的——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粉色的石头。



“天然粉钻。”



那个时候我们对它的价值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那确实是个好东西,因为只要是少见的、不符合一般人认知、被人们所争夺的东西,都价值不菲。


我这才知道诺顿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做什么去了。他跟着村子里的一伙人出去采矿、淘金,竟成了唯一一个被上天眷顾的人。在干涸的河床里,诺顿发现了这颗粉钻。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将它藏了起来。除了这颗未经打磨的钻石,他靠着给别人打工还赚了不少钱。


在我不知道的这些日子里,诺顿已经走出了这个村子。他见过了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人,去过了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管吃了多少苦,他终究过上了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而在他离开村子之后的生活里,都无一例外地没有我。


原来我才是那个累赘,我才是那个一直拖累别人的人。


可那个时候我却忘记了…那本来就是我的愿望,从来都不是他的。




诺顿说,我们两天后就走。依然是深夜出发,他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雇到了一辆小货车,而且去哪里也安排好了。这回不会像之前那样了,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离开的。我却只是蹙着眉看他,一言不发。他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我想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当初要不辞而别。


他犹豫了一阵,垂下眼帘,只是轻声说了句,抱歉。



其实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那时候的我是清醒的,一定不会放他独自离开。诺顿一定也是知道的。


诺顿的选择是对的。至少于我而言,是对的。


而我明明应该开心地抱住他,亲吻我的英雄、我的希望。可我站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明明那么恨这里的人,恨透了这里的生活,能和他一起离开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为什么我还是感受不到对未来的期待呢?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和他一起离开,我就该认真一些。梅莉终于等来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说她的内心完全没有一丝激动是不可能的。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那些钱的数量,足够我们去城里落脚,而且他已经替我找好了招募女仆的家政中心。一切顺利,一切都在诺顿的掌控之中——


如果,故事真的是这样发展的就好了。





临走的那天,哥哥们闯进了我的屋子。因为要去赌博和买酒,他们需要钱。他们知道,诺顿这次离开村子一定赚了很多。那个时间,诺顿还没来得及回来,而我最近又和他走得很近,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找上了我。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诺顿把钱藏在了哪里,于是他们像往常一样骂我,威胁我。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选择了隐忍,没有像往常一样咒骂他们。当他们的影子凶神恶煞般笼罩下来的时候,就像那些个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一样,我再次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是个女孩子,仅凭着这双细弱的手臂,又怎么打得过他们。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母亲生下我的意义——是为了让我成为这两个畜牲肆意发泄的玩具吗?当我坐在墙角里悠悠醒转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我的衣袂上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我扶着昏昏沉沉的头从地上站了起来。顾不得清理脸上的血污,我向着仓库的方向走去。


……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我来到仓库时,那里早已被翻得一地狼藉。不过幸好诺顿藏着的钱,还有那颗粉钻都没被发现。我猜他们应该还会来找,便将这些都取了出来,溜出去的时候便看见不远处正在对峙着的三个人影——


是我的哥哥们,还有诺顿。




情急之下我躲进了一边的柴房。透过木门的缝隙,我可以看见他们在做什么。“钱”,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落到了我的耳朵里,但诺顿完全没有给他们的一分钱意思。那双总是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此时正死死地瞪着他们,仿佛盯住猎物即将把它们撕碎的野兽一样。


原来诺顿并不是个老实得只会忍声吞气的人,原来诺顿在我不在的时候变了这么多,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有我在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来——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曾经总是站在我身边的人已经和我的哥哥们一般高了。我看到了他因为愤慨微微缩起的肩膀,我看到了他攥得紧紧的拳头,我看到了那一巴掌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回击。


他不再是个唯唯诺诺的男孩儿。他已经变得更像个男人。


他扯住哥哥的衣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而当他的拳头狂风骤雨般落到我的兄长身上的时候,我的内心竟腾然升起了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毫不犹豫地和他们打了起来,我睁大了双眼缩在狭小的柴房里看着,任由我内心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怨恨附着在他的拳脚上。尽管是二打一,诺顿也丝毫不落下风,而我完全意识不到那些伤害落在他身上究竟会有多痛。他们因为疼痛发出了一声声闷哼,我却躲在阴影里不自觉地笑,像个卑劣的主人看着我的狗正和一群豺狼殊死缠斗。而在诺顿骑到二哥身上,失去理智般不停地揍他的时候,大哥竟然冲着我的方向跑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取走了柴房一旁的煤铲。




……


我又能做什么呢?冲出去?


事实就是我根本无法预料到未来 ,更来不及做任何事。所以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把铲子最尖锐的地方,直接落在了诺顿的后脑勺上。


——“砰。”


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像是树上的苹果掉到地里的声音。






诺顿的后背僵住了。他松开了二哥,却没有因此倒下,反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缓缓转过身。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染红了他的双眸,如注般落进了泥土里。他歪着头,泠然地看着大哥,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鬼,忽然嗤声而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把钱拿出来。你这个疯子!


…不。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诺顿嘲弄地勾起嘴角。我的钱…凭什么给你们?你们就是一群恬不知耻的强盗,除了勒索…你们还会做什么?


是吗?这么久没见你倒是出息了。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我做得不够啊。



许是刚刚的重击导致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一击结结实实地锤在他的小腹上。我看着他极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像被摧毁的建筑轰然倒塌,看着二哥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蜷缩在地上的诺顿恶狠狠地拳脚相加,看着我的大哥再次冲他举起了煤铲——


那一刻,我的内心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


不要!!!!!







那一夜,是被一个人的鲜血染红的。天是红色的,月亮是红色的,大地是红色的。那么多的血啊,汇成了一条河,蜿蜿蜒蜒的,好像是一条蛇,冲着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质问我:


为什么,梅莉,为什么你不去阻止他们?





他们想要的只有钱。如果我去给了他们想要的,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明明我再清楚不过,不是吗?只要推开这扇门,只要往前走一步……


可我的腿却和灌了铅一样沉重。前方是我憎恨的囚笼,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狱,让我如何再向着那个地方迈回去?




…那是你喜欢了很多年的人!那是在这里唯一善待你的人!那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完成你愿望的人!梅莉·恩德洛武,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要救他。我应该去救他。我必须去救他。我抬起了胳膊,我要推开那扇门,我——


左手死死地扣住了右手的手腕。


我的身躯猛然一震,颤巍巍地张开了右手。



指甲陷入了肉里,将我的手心抠得全是血。那颗粉钻沐浴在鲜血里,在月光的照拂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刺伤了我的眼。


掌心后知后觉地开始疼痛,钻心锥骨般的疼直抵内心深处,疼得我弯下了腰,疼得我的眼泪混着酸涩的胃液顺着下颌滴落。




……我终究没有往回迈出一步。


这一次,我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穿过了隧道。我终于翻越了那座山,回眸望去,那条来时的路上满是鲜血。





我听到我的哥哥说:




“…死了。”




他们开始慌张,不知所措。本来只是想狠狠教训一下,却不曾想夺走了他的生命。我颓然地坐在柴垛边,看着眼前的景色像是录像带般缓缓放映。


他们就这样拖走了他的尸体,不知道要把他扔到哪里。





这是梦吧。


我是在做梦吧。这一定不是真的。诺顿死了?他死了?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了吗?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跟个蚂蚁一样,人的生命有那么脆弱吗?


……可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我会难受得几欲呕吐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柴房,被血水侵染的地面已经是一片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黑。我带着他留下来的钱还有那颗粉钻,独自向着村口的方向走去。风在我耳边悲戚地哭,不依不饶地像个怨鬼。




……我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我穿过田野,逆着麦浪的方向径直冲着远方那个微弱的光点飞奔。是他告诉我的——那是接我们去城里的车。



在大海里沉浮的人终于爬上了岸。我喘着气拉开了后车门。车厢后面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我却不敢再去看第二眼。坐在前面的司机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发动了汽车,驶上了那条无数个日子里我所渴盼的路。




可是,司机怎么不问问我,诺顿怎么没有上车?


“我……他怎么……您只送我一个人吗?”


问出口的那一瞬间,胃里便翻江倒海。梅莉,你真无耻。


“那小子没告诉你吗?他说如果他没赶过来只有你一个人先上车了,把你一个人送到就行。”



……




他说,如果只有我上了车,把我一个人送到城里就行。


从始至终,他只是想完成我的愿望而已。


而我做了什么?


我是个无耻的、无情无义的强盗。我偷走了那颗只为我一人的心,狠狠践踏后又将它抛弃。我和我的哥哥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的生命在那个没有尽头的夏天里走到了尽头。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那一夜,那些曾在我心里灭了的灯火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最终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烈火,在这漫长的盛夏里熊熊燃烧,焚尽了在我心里疯长的野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




…诺顿·坎贝尔。


这个名字在我心里终究是上了锁,连同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一齐被我丢进了名为“过去”的牢狱里,落满尘埃。




【TBC】



我想用一首歌作为上篇的结尾。有兴趣可以听一下。

Afraid of the Dark (戳这) 


五批(说嬷版

梗图描改

有玩家带入

困困是我蛐蛐是尘师傅教授是浅师傅侃侃是也师傅

梗图描改

有玩家带入

困困是我蛐蛐是尘师傅教授是浅师傅侃侃是也师傅

フミ

  大家5.20快乐!!!

  大家5.20快乐!!!

劇薬_

一个勘昆和冥王与冥后的关系猜想(又名真的冥婚了(字面意思)


基本理论来源:先看这个考据 


参考的是在推上看见的想法↓

勘的新皮可以是对应着冥王哈迪斯(矿物→暗示地下),昆的新皮可以是对应着冥后珀耳塞福涅(动植物→珀耳塞福涅和植物有关)

之前外网的考据:奥尔菲斯是拯救欧律狄克的俄耳甫斯,那么勘昆就是冥王(想要欧律狄克的灵魂)和冥后(因同情想帮助欧律狄克)的位置,再加上这次的新皮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俩就是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的关系了,真冥婚(字面意思

#勘昆每日一赢#


二编:

刚刚突然想到,昆的很多皮肤都有【囚禁】这个要素(黑女巫、曼陀罗等,或许索菲亚所在...

一个勘昆和冥王与冥后的关系猜想(又名真的冥婚了(字面意思)

 

基本理论来源:先看这个考据 


参考的是在推上看见的想法↓

勘的新皮可以是对应着冥王哈迪斯(矿物→暗示地下),昆的新皮可以是对应着冥后珀耳塞福涅(动植物→珀耳塞福涅和植物有关)

之前外网的考据:奥尔菲斯是拯救欧律狄克的俄耳甫斯,那么勘昆就是冥王(想要欧律狄克的灵魂)和冥后(因同情想帮助欧律狄克)的位置,再加上这次的新皮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俩就是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的关系了,真冥婚(字面意思

#勘昆每日一赢#


二编:

刚刚突然想到,昆的很多皮肤都有【囚禁】这个要素(黑女巫、曼陀罗等,或许索菲亚所在的列车的封闭空间也是一种囚禁要素),而希腊神话中冥后是冥王强夺的(),某种意义上冥后是被冥王囚禁在冥界的

感觉昆在主线中对应冥后的可能性更高了

 

 

 

图随便放的,一款看见了勘在装13感到无语的昆。也可能是吃醋,随便吧,究竟是啥请去问他俩(

我要被冥府夫妻闪瞎眼睛了我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