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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瓦

产后抑郁是一种什么体验

剑蝶,有任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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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后抑郁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邀。生完孩子后,我老公得了产后抑郁,是的,我产后,他抑郁。

我老公性格外显是傻二贱类型,实质比较细腻、敏感,自尊又自卑,像只鹦鹉,平日聒噪,抑郁起来会拔光自己的毛。

他本来脑子就有点不灵,做事只凭一股毅力和倔劲,却自以为脑子很聪明,微信名称都是天才贱者xxx(他名字)。

怀孕其实是意外,确诊后,他就抱回来一大堆书胎教的书还有其他需要照顾孕妇的注意事项等等此类,有空就关在房门里做功课,开电脑看案例看到夜里两点钟。

因为我家自己开公司,我爸不做事,只有我和我小妈两个人,所以公司这边我一时不能腾开手。我老公就一直神...

剑蝶,有任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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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后抑郁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邀。生完孩子后,我老公得了产后抑郁,是的,我产后,他抑郁。

我老公性格外显是傻二贱类型,实质比较细腻、敏感,自尊又自卑,像只鹦鹉,平日聒噪,抑郁起来会拔光自己的毛。

他本来脑子就有点不灵,做事只凭一股毅力和倔劲,却自以为脑子很聪明,微信名称都是天才贱者xxx(他名字)。

怀孕其实是意外,确诊后,他就抱回来一大堆书胎教的书还有其他需要照顾孕妇的注意事项等等此类,有空就关在房门里做功课,开电脑看案例看到夜里两点钟。

因为我家自己开公司,我爸不做事,只有我和我小妈两个人,所以公司这边我一时不能腾开手。我老公就一直神经紧张,总担心我会滑胎,上下班都是他开车接送。

月份大了之后,我开始转移手中的工作,打算安心备孕。我老公本来还骂过老丈人不让我休息,结果我真的交接之后,他反而小心翼翼问我会不会耽误职业生涯。

他在逗我吗?这个公司的法人写着我的名字好不好?

后来我无意看他刷微博,才发现他关注了几个比较激进的女权博主,被女性职业天花板言论给吓到。

我是顺产,打了脊注麻醉,所以过程不算太痛苦,产房里都是我老公的哭声。

女儿生出来之后被我小妈抱走给我爸看,我老公看都没看就扑在我身上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气了。

生出来后,激素原因我的心情比较烦躁,不是很愿意喂奶,宝宝奶量需求很大,我还讨厌鱼汤,每次小妈煲的都进我老公肚子里,所以奶量比较少,容易被吸空。

我老公特别担心我得产后抑郁,除了上厕所基本不离我身边,而我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烦,不止一次叫他滚。

他就抱着饿肚子的宝宝站在那边不知所措,站在门口偷偷朝里看。晚上也不睡觉,想着法子找能让我吃的食物,或者母乳替代品。

连续几天,人都有些恍惚。

有一次他兄弟来看我,还给孩子带了红包礼物,离开的时候我就叫他送一送,他们走后想起有个快递在护士站,便自己出门拿,半路遇见我小妈就说了两句话。

我老公就吓尿了!以为我想不开跳楼了,抱着孩子就往外冲,把我小妈撞了个趔趄,眼镜都差点摔掉。

以后我们家有快递就都是他去拿,我爸因为这还总是买死重的玩意儿。

然后我爸又是退休人员,屁事不干,以前三步不离他那摇摇椅,现在整天左一个视频又一个上医院,我老公压力就很大。

每次被我爸随口吐槽了一句,表情就会变,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回嘴而是一声不吭。

这个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我爸走了之后,他就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神情空洞地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从来就不是天才………诸如此类

后来我老公情绪就完完全全陷入抑郁状态里,我骂他他也不理,我爸损他他也不回嘴,整日就冲奶粉、换尿不湿,像机器人一样,一步一个指令。

我只好有空就跟他说说话,让他去医院旁边的篮球场打打篮球,联系他几个吵闹的好朋友来玩。

后来我爸让公司放掉一些事,我和小妈都闲了下来,孩子交给他们带,我老公就重新回去工作,慢慢就又恢复过来了。


产后抑郁也分很多种情况,我老公只不过是其中一种。因为带孩子、担心我、神经紧张,所以抑郁了。

目前孩子一岁多了,抓周抓了我小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大概是饿了要吃饭。还算聪明,会叫爷爷了(爸爸还不会叫)。为此我老公差点再度抑郁。





凭弗

【鱼龙】《恩将仇报》

现代故事,骨科,有血缘关系


见到梦虬孙时,这个城市还在夏季。欲星移拖着行李箱推门进去,他正穿着一件白背心坐在阳台上弹吉他。阳光透过盆栽的叶子映上那截结实臂膀,烙出个胎记似的圆印。欲星移看着那个符号,心里也被按出了一个圆。

听见脚步声,梦虬孙瞥了他一眼,欲星移的第一面并未让他萌生亲近之心,只是不太友好地抿着嘴。

欲星移想,他的脸颊好鼓,好多胶原蛋白,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个小孩便是先来一步的室友。房间门上的海报和一屋子的cd简单介绍了他。他提着吉他从欲星移门前走过,抱着胳膊看新室友忙碌。“我喜欢半夜放音乐,还梦游,我还半夜弹吉他。”梦虬孙说,带着一点逼人就范的意思,丝毫不脸红。...

现代故事,骨科,有血缘关系




见到梦虬孙时,这个城市还在夏季。欲星移拖着行李箱推门进去,他正穿着一件白背心坐在阳台上弹吉他。阳光透过盆栽的叶子映上那截结实臂膀,烙出个胎记似的圆印。欲星移看着那个符号,心里也被按出了一个圆。

听见脚步声,梦虬孙瞥了他一眼,欲星移的第一面并未让他萌生亲近之心,只是不太友好地抿着嘴。

欲星移想,他的脸颊好鼓,好多胶原蛋白,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个小孩便是先来一步的室友。房间门上的海报和一屋子的cd简单介绍了他。他提着吉他从欲星移门前走过,抱着胳膊看新室友忙碌。“我喜欢半夜放音乐,还梦游,我还半夜弹吉他。”梦虬孙说,带着一点逼人就范的意思,丝毫不脸红。“你要是不满意,就别住这里。”

欲星移学着他的架势,回头瞥了他一眼,笑着说:“我能有什么意见?你手下留情就好。”

梦虬孙看着他琢磨了一会儿,总算是笑了,吊起的眉眼松懈下来,整个人透露出友好的气息。

“你合格了。”梦虬孙说,丢了一袋小零食给欲星移。


那晚,欲星移收拾到凌晨一点多才勉强睡下。他换了新工作,就在附近的办公楼做市场,跟项目走,初期不算太忙。九点半上班,他可以睡到九点起,而摇滚梦虬孙这一夜给足了面子,没有整出任何噪音。欲星移在黑暗中描绘他鼓起的脸颊,暗暗想:像桃子一样。随即想到这样描述一个人的脸是件不太礼貌的事。他很聪明,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意思来得太突然了,不能让梦虬孙知道。

第二天,欲星移准点下班买了些熟食回去,打算跟室友喝一杯庆祝庆祝,进门一看,客厅里围着三个发型上天入地的青年,都是二十来岁大,每人指缝里夹着一支烟。梦虬孙坐在中间,在捏爆珠,看见欲星移,他响亮地打了个招呼:“回来了!我乐队的几个朋友,来玩。”又给几个哥们招呼,“我新室友。”

一个绑着马尾的小伙子跟欲星移点点头:“一看就是知识分子。”欲星移没来得及咧开嘴巴,梦虬孙就踢了对方一脚:“他妈放尊重点。”

那晚大伙叫了小火锅外卖,一块吃了饭,整场饭上,欲星移都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尊重?梦虬孙似乎是替他说了一句话,虽然原因很不明。他拿着极长的一副筷子涮牛肉,夹到各个小年轻碗里,大家都说好,只有一个染着绿头发的小伙子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似乎有话要说。这个姓史的小伙子到最后也没把话说出来,临走前拍了拍梦虬孙的肩。

欲星移长他们几岁,有点社会人的自觉,已经在整理桌上的碗筷。梦虬孙把人送到电梯口,回来时面色有些尴尬。欲星移问:“怎么这个表情?”他连连摆手:“不是,有点……”

欲星移这时才真正笑起来,带着一点势在必得的意思。“有点什么?我猜猜……”他低下头,看着那些红油荡漾的碗,“你也是?”

梦虬孙的脸僵了一瞬,但没否认。

欲星移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笑。他不确定下一步该如何的时候,就会这样,露出和气又良善的笑容。他的绝招二十多年来所向披靡,梦虬孙自然不能抵挡,头一扭,匆匆回屋去了。那让欲星移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当天晚上,欲星移洗过澡躺在床上看邮件,客厅里突然传来暴躁的吉他声。梦虬孙叼着小饼干包,在客厅里弹琴。从今天的饭局,欲星移知道了他还在上大学,业余玩乐队很有一手,几个兄弟也算仪表堂堂,常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去酒吧看他们演出。欲星移想了想,掏出自己的保温杯,假借倒茶几次三番从梦虬孙身旁走过。

梦虬孙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跳起来大叫:“你看什么看!!”欲星移说:“刚刚还当你傻了。”梦虬孙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欲星移就又笑起来,一脸柔弱的摇摇头。

“是我不好。”欲星移虚情假意起来比别人掏心掏肺还真,“不开你玩笑了。”

梦虬孙一下结巴了,指着沙发让他坐。两人面对面坐着,才认识第二天,分明没有什么话题,又希望这种奇异的对峙持续下去,直到明天太阳升起也可以。

梦虬孙拨了拨琴弦,用吉他弹了一遍小星星,欲星移不以为意,仍是听完了。两人分别回去睡觉,心里都有一只手在挠,是绿毛放在梦虬孙肩上那只手,也是梦虬孙丢零食给欲星移的那只手。


夏天结束前,梦虬孙的乐队搞了几次演出,大发了一次雷霆。欲星移项目地基刚打下去,渐渐忙起来,一天下班回到家,发现梦虬孙在客厅沙发上吃华夫饼干,吃得到处都是碎屑。睡沙发这件事,欲星移特别有心得,小时候借住在表弟家,他都是睡这样的沙发,看梦虬孙可怜巴巴的模样,问他:“干什么了?”梦虬孙抱着靠垫锤了两下,怒道:“剑无极那个贱人放我鸽子!!”剑无极就是上回扎马尾那个小帅哥。欲星移一边拍坐垫上的碎屑一边问:“为什么?”梦虬孙便竹筒倒豆子地骂起来。

他骂人很有气氛,拿了可乐和零食,欲星移一罐,他一罐,零食放在中间,边吃边批评。按照梦虬孙的说法,剑无极是为了追女朋友,坐火车去了隔壁市,而梦虬孙对他这一行为极度不齿,因为剑无极的女朋友是个富二代,他丈人决计看不上他的,兄弟几个都觉得剑无极是个天真傻蛋子,只有绿毛的弟弟支持他为爱追梦。这两个傻蛋,从小就傻在一起,剑无极就是听信了他的谗言才勇敢追爱,果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鸽子了周末的演出。至于其他几个哥们,也不是省油的灯,梦虬孙说他们搞摇滚的人十个里九个没有良心,听说剑无极不来,立刻走得七零八落。

欲星移听得合不拢嘴,问梦虬孙:“不是头一回了吧?”

梦虬孙愣了一下。欲星移指指额头:“用这里想就知道。”

两人笑了一会儿,欲星移问他:“周末有什么重要事非要演出?”

梦虬孙没吭声,用别的话题带过去了。欲星移也不追问,去洗了个澡,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两张演出门票。酒吧小门票,都是在街口打印店做的活儿,并不精致,上头还有梦虬孙疯狂的字迹:“反正取消了。”欲星移头上搭着毛巾,把那张纸卡翻来覆去看。

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毫无来由又疯狂汹涌的浪潮把他淹没,第一眼见到梦虬孙的那个凹陷的圆又冒出来,一只手在痛点上反复地按。欲星移的胸口因而生出一阵细微的痛痒,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波澜。他在梦虬孙房门口站了许久,敲响了门。

夏天彻底过去前,欲星移去了一趟梦虬孙演出的酒吧。表演如预期一般取消,梦虬孙带欲星移去夜市吃宵夜。两人赶着季节的末尾买了炸串和刨冰到河边散步,梦虬孙找了河堤一处干净地坐下,边吃边问:“你是为什么来这儿工作?”

欲星移的眼神落在河面,顺着灯光,慢慢望向越来越远的对岸。“我大学在这里念,毕业以后就留在这里。”

梦虬孙扬起眉毛,“你家在江对面啊!我猜猜,隔壁市,还是隔壁的隔壁?”他啜了一口刨冰,“我家也有亲戚在那里。”

欲星移想起什么,眉眼间泛出一股温柔。“咱们挺近的。”

那一晚,梦虬孙特别不自在地找话说。欲星移当然知道这位室友什么意思,从他见他第一面,有些事就明白得很。今晚月明星稀,适合揭穿秘密,欲星移便由他说话,一直一直地听。虚假的浪潮从脚底涌起,打湿了他的脚背。他站在干燥的土地上,感到潮湿。梦虬孙肩上被光照出的圆形光斑,鼓起的脸颊线条,都像一只手按着他的心口。当他看向他,另一双眼睛也变得有些潮湿。梦虬孙不太爱与他对视,到最后干脆是低着头挖刨冰。

此时距离他们拿到吃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一片没什么好看的河让人看了一个多小时,不能不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欲星移又开始用他惯常的笑脸加快攻势了,他明白梦虬孙不能对这张笑脸说不。他看他的时候,海水狠狠拍在头顶,最终连怎么打在一块儿都不清楚,模模糊糊地接了吻。梦虬孙的脸没有太红,眼角反而红了。他是不哭也会红眼角的人,像一只小型猛兽关在笼子里,非常躁动。河边的蚊子落在他们裤腿上,欲星移顺势打出一巴掌,没有响声,只有梦虬孙呆呆地看着他的手落在自己脸上。

“你打蚊子?”梦虬孙茫然地问。

到这一刻,梦虬孙算是对欲星移完全失了魂。欲星移看着他,解释也没给一个,只是笑笑,很快活的样子。

“蚊子吸血,该打。”回家路上,欲星移说。


和预想一样,梦虬孙谈起恋爱是全情投入的类型。他不算拘谨,却也莫名有些畏惧欲星移,也许是预知到了欲星移的个性,对他不敢乱碰乱摸。欲星移姜太公钓鱼,从不主动出击,他耐得住寂寞,往往是等梦虬孙寂寞了缺爱了,再把手张开让梦虬孙过来讨一个抱。

拥抱时人的心都很柔软,容易说出真心话。梦虬孙不是没想过要对欲星移有所保留,欲拒还赢,可怎么也抵挡不了欲星移的胳膊箍住他腰的感觉。他的舌头通电一样,不自觉就把话说了:人回来了,下次演出照旧;今天有个朋友出柜了,大家一点都不惊讶;我晚饭在外头吃炒菜,被鱼刺卡到。

欲星移听了,就把他嘴巴掰开,用手指一点点摸他舌苔下柔嫩的肉,问:“卡到哪里?”梦虬孙被他按着,喉咙里一阵干涩,眼眶也热了,咿咿呀呀地说:“吐掉……了。”

欲星移顺着那个姿势,把他的嘴唇捋了一遍。像是施了妖术一样,梦虬孙跳着要去亲他,欲星移接着他,觉得他很幼稚,又为那种可爱里带刺的莽劲儿所感动。他吻他的时候,总把他脸旁头发拨开,露出圆润的脸颊和耳珠。四瓣嘴唇交叠起来,他就能听到梦虬孙肚皮底下的话。那份爱也是层层的海浪,顺着脚背爬上来。


十月初,剑无极上门来找梦虬孙。那天是周六,他打爆了梦虬孙电话没人接,只得上门来叫。

梦虬孙正在二十度的空调房里裹着被子爆睡,门铃响起,还是欲星移把他从被窝里拔起来。

两个人都没穿衣服,梦虬孙手忙脚乱讨好裤子出去开门,欲星移在屋里理直气壮地光膀子,看手机上的新邮件。这个时候的他像极了衣冠禽兽,梦虬孙和剑无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回来叫他,立刻被他的模样气到。

“起来!吃酸菜鱼了。”

梦虬孙一直管欲星移叫鱼,吃酸菜鱼是一种无形的报复,这是他俩之间的暗号。

欲星移却说:“我做了个梦,有点胃疼,你们去吃吧。”

梦虬孙不是个纠结的人,收拾东西出去了。

欲星移没有撒谎。他有慢性胃病,有在吃药治疗。只是今天做的梦有些郁闷,胃里反酸般难受。

他平躺在床上,手隔着肚皮盖住胃,慢慢地揉。梦虬孙很快给他发来微信:吃什么?给你带。

欲星移想着他这时的表情,又想到那个梦,没有回复。


昨晚他环着梦虬孙,梦见十八岁那年他高分考来省城的大学。走之前母亲已经有些病兆了,拉着他的手反复地念叨:我们家的东西,你要记得讨回来。不要给他们好果子吃,那是他们欠我们的。

欲星移的眼神落在半身高的行李箱上,应了一声好。

他至今仍记得,自家客厅朝门的地方挂着一面镜子。按说不能这么布置,可母亲执意如此,因为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里就是这样。如今父亲离开多年,母亲对着与生父有几分相似的儿子病入膏肓。心病这东西,见得越多越重。欲星移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借着这个机会去省里长住。他把东西收拾得非常彻底,想的是,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

逢年过节看一眼,是礼数,平日不让母亲糟心,也是礼数。

如此过了六七年,欲星移彻底安顿到省城。期间谈过一个女朋友,因理念不合分手。欲星移的住所,从宿舍搬到了东市口。假期有限,他果断找了个合租公寓,据房东说,室友是个脾气有些暴躁的耿直男儿。任凭欲星移周全,去得太早打不到照面也是枉然。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从门上的朋克海报猜出那人是个玩音乐的夜猫子。欲星移盘算了一番,带着新钥匙走了,不忘给新家带上房门。

那天是中秋,他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的癔症越发重,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看见欲星移进来,喜出望外地喊他父亲名字,不出一会儿,又偷偷躲到一边流泪。欲星移装作不知情,给她张罗饭菜。等吃完饭,母亲精神也好了些,认出这是儿子,开口便问:你在城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欲星移筷子顿了一下,想的却是:幸好她病了,多半分不清今年是哪年。回答说:快了,这回考完试就去见他们。

从家乡出来,他又坐上绿皮火车回到省城。说来讽刺,这一班与大一开学前坐的,是同一班。家似乎也成了一辆绿皮火车,呜呜突突地行进,在他心里横冲直撞。火车不能开进海里,可他心里有片海,这辆绿皮火车就那么开进去,砰地一声,把母亲的脸,老家的客厅,都撞得粉碎。


梦虬孙回来时,欲星移蜷在床上缩成一团。梦虬孙没见过他这样,吓了一跳,急忙扶他坐起来,给他拿药倒水。

欲星移脸色不算很好,精神可以,倚在床头享受梦虬孙的服务,调侃他:“哪天不搞音乐了,也能找到好工作。”梦虬孙撅着屁股在茶几边找药,白了他一眼,大声地说:“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欲星移闷闷地笑,声音像是雨前的闷雷。

梦虬孙说到做到,给欲星移买了番茄鱼,还是放心不下,去厨房做了一锅番茄鱼粥给欲星移。他已经吃了大半锅酸菜鱼,还是忍不住从欲星移碗里挖鱼片吃。吃到最后欲星移才说:“粥好喝,就是有个意见不知当不当提。”

梦虬孙一听就说:“不提比较好。”欲星移还是说:“咸了点,你没觉得?那你口真重。”

梦虬孙吃口确实重,忍不住损了回去:“不重口看不上你。”

欲星移笑了一会儿,恬不知耻地把碗给他:“爱我就把碗洗了。”

任凭欲星移聪慧过人,也没想到梦虬孙乖乖把碗洗了。这个桀骜音乐小子总有温顺可爱的一面。他想,龙游浅滩,多半是搁浅在这儿了。

趁着欲星移生病,梦虬孙钻到被窝里偷偷拉他的手。平时挺成熟暴躁的一个人,撒娇起来比谁都像小孩,或许不爱住在家里的孩子都这样。欲星移从未问过梦虬孙为什么离家,瞧这副模样也能猜到一二,反过来裹住他的手,摸指腹上的老茧。

欲星移看得出来,梦虬孙特别喜欢他。这小子绝不会承认,可他看欲星移的眼神,是万里挑一,真情流露的热忱。不是什么爱都能滋生出热忱,他的爱因而难能可贵。

欲星移纵横职场数年,刀枪不入的一个人,竟也被这种热忱烫到。他的年少时代全在奔波和忙碌中度过,孤独而理智。梦虬孙是天上落下的一道闪光,为补足他缺失的热情而来。

梦虬孙窝在他身边,滑着手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家住在江那头是吧?我家也有亲戚在那,据说这两年房价涨了好多,以前还能炒房现在不行了,我本来还想去那边上大学。”

欲星移说:“别人都是往这里跑,你怎么倒过来。”

梦虬孙撇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要不是为了玩音乐,我早不在这了。”

欲星移捏捏他脸,问:“跟家里有矛盾?”

梦虬孙不吭声,突然把脑袋钻在他怀里,一迭声地说:“睡觉睡觉!”

吃饱喝足,也才九点不到。两人关了灯挨着,呼吸声慢慢融作一团。好一会儿,梦虬孙哑哑地说:“我爸妈是再婚。我现在的爸不是我爸。”

欲星移望着顶灯方向,嗯了一声。

“我亲爹死了,我妈改嫁,家里人说不到一块儿。”梦虬孙笑了笑,“虽然也没什么,但小时候就是不能接受……最贵重的东西是假的,这种感觉你能懂吗?”

冰冷的月亮从云后钻出来,与阳光截然相反,将欲星移心中那个凹陷的圆顶起来,墓碑似的凸起。

他动了动嘴唇,说:“大概可以。”

“就这么回事了。”梦虬孙翻了个身,靠到他身边,“我家这么点人,无亲无故,出去闯荡也依靠不到谁。”

欲星移张开胳膊让他钻进怀里,脑袋挨着脑袋,问他:“你不是还有亲戚?”

梦虬孙嘟哝道:“快二十年没见了,不知死了没。”

欲星移听罢,爽快地笑了起来,与往日完全不同。梦虬孙不疑有他,脑袋在他怀里蹭两下。


欲星移从未对人说过,又很想告诉梦虬孙:他也有表兄弟。

表弟表弟,非亲兄弟,又比外人亲些,是亲戚里最尴尬的一挂。欲星移听说自己有个表弟时,心中很有些高兴。

说是表弟,实际复杂得多。欲星移的父母在二十多年前相恋,结婚生下他不久后便离了婚。从小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在外边有人。

父母分居很久,离婚却是拖了三四年才办。那年欲星移四岁,在客厅的小茶几上练硬笔书法。母亲和父亲在过道里谈判,他大概听明白了,是因为要娶别的女人,才来和母亲办离婚手续。那一年父亲已经查出慢性病,新婚后,欲星移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又过几年,父亲急性病去世,二婚对象带着儿子改嫁,名号上说来已与欲家毫无瓜葛,本着面子,便让儿子改称欲星移为表哥。

表弟跟了新爸爸,名字忘了。表兄弟俩初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表弟穿着小小的西装外套、短裤和镶边的黑色皮鞋,手被生母牢牢攥在手心。欲星移跟母亲站在灵堂这一边,他在那边。母亲偷偷打量表弟,小声地说:那个小杂种。

刻薄的话落进欲星移心里,丁点不留。隔着一口棺木两排人,他在看那个男孩。

对方也看着他。两个孩子对望就是互相审视,确认了这辈子的梁子来自父亲。血缘的梁子易结不易解,欲星移却不觉得可怕,只是想走过去点,看清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或许是受母亲遗传,欲星移也有些杞人忧天,如此的场合下已经想着,若有一天母亲离开他,这个孩子就是他最后的亲人。

他从小就被说聪明。聪明的人比谁都懂得孤独。

早在母亲病重之前,欲星移甚至去省城亲戚家住过一段日子。因为母亲在家总是砸东西,欲家实在没有别的亲戚,表弟家看不下去,托人把欲星移接到了自家。

表弟家在一条旧巷子最深处,左右两栋对称的平房,出入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叔叔做生意,两栋楼都给他盘下来,空闲的屋子租给街坊邻居,自己留着两套。欲星移过去,就和叔叔一块儿住在右边那套,美其名曰爷们居室,阿姨带着表弟,住在左边。

严格来说应该用别的称呼叫那女人,可父亲一死,他与阿姨之间再无瓜葛,就跟所有小朋友遇见成年女性一样,简单地归为“阿姨”。

阿姨是个四十不到的漂亮女人,脸小五官也小,精巧。表弟完全随了母亲,与像父亲的欲星移没有分毫相似。每天欲星移都从窗缝里看对面那套房子,两栋楼脸对脸,中间隔了一条窄过道,六张课桌那么宽,他和表弟都在窗口做作业,仅仅隔了六张课桌。太阳落山,表弟的脑袋立刻从窗棱下弹出来,做作业心神不定,时不时瞄向这边。

欲星移敏锐地用眼神捕捉,表弟一被发现就钻到桌子底下,半天才又出来,像小游戏里的地鼠,睁着眼睛躲锤子。

欲星移喊他:喂!表弟紧张地说:干嘛干嘛!欲星移问:作业做完了吗?表弟的脸就鼓起来,噘着嘴跑开了。

他俩相差五岁不到。要是没有父母那层关系,欲星移能和表弟成为好朋友。

阿姨表面待欲星移很客气,暗地里没少嘱咐,不许儿子跟欲星移走太近。长大以后,欲星移明白了这种提防。养育是大人的责任,交往则是大人的管辖范围。他欲星移可以住在他们家,却不能成为他家的人。说到底,外人总是外人。欲星移嘴上不在乎,仍有些介意。

每一天太阳落山,他在窗口看表弟的时间变少了,表弟有时趴在窗户上挤眉弄眼,偷偷同他挥手。欲星移见了,装模作样看作业本,一点不理会他。表弟的眉毛垮下去,他就快活。

五年级第二学期,母亲出院接欲星移回家,阿姨和表弟没来送行,是叔叔一个人把欲星移送到巷子口。母亲脸色很差,劈手拉过他就走。当天太阳落得晚,欲星移回头看了一眼,六楼窗口有个小脑袋,背着光看不真切,还有只小手晃啊晃,和他说再见。

欲星移虽没跟表弟说过太多话,也没来由地觉得:那种孩子,不会懂得“再见”的意思。

梦虬孙睡熟了,温暖的鼻息喷在欲星移颈肩,睡着时丝毫不做防备,任人宰割。欲星移借着月光看清他,挪动身体,向他靠过去一些。

初次在屋里见面的模样像是刻在了欲星移眼球上。每当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梦虬孙穿着白背心坐在阳台上。

他肩上那个光斑,与过去欲星移在表弟窗前看见的相差无几。玻璃窗上一张小贴纸遮挡了橙红德光,圆圆的斑烙在表弟手上,也烙在欲星移心上。

近二十年没见,梦虬孙模样大变,抽条儿一样长高,不比表哥差多少。欲星移搬来那天半夜,梦虬孙把沙发收拾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喝啤酒,摇滚小子没好气地说:“房东也不跟我说新来的叫什么。”

他这一嗓子,与欲星移记忆中的调子相差无几。欲星移没来由地年轻十多岁,心里还有些高兴,笑着说:“万一告诉你,你不喜欢,不让我住,怎么办?”

梦虬孙不懂他什么意思,表情愤愤的:“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想起往事,欲星移把眼皮一垂,不冷不热地说:“不晓得你是不是。”

他骨子里还是随母亲。母亲说梦虬孙是个小杂种,口气酸得很,欲星移冷淡起来也有几分那样的气势。

梦虬孙隐约感到他的情绪变了,但不知缘由,笑两声,就算是糊弄过去。他倒是真心结交欲星移,拿啤酒罐碰了碰他的,很是爽朗:“以后互相帮助!”

欲星移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也说:“互相帮助。”梦虬孙真的帮助过他。


十几年前,他就是被这样的温暖帮助了。尽管那比起爱更像是怜悯,亦是欲星移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情感回忆。他再一次见到梦虬孙坐在阳光下,相隔已久却有同样的触动。他在那个瞬间隐约感到爱。同一秒,他意识到梦虬孙对他同样有所求。毫无依据,他就是知道。几十亿人中他最不该爱的人,疑似爱上了他。

这是个好办法,母亲在欲星移耳畔低语,别给他们好果子吃,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欲星移深以为然,享受这种一见钟情。只要梦虬孙爱他,就是将匕首交到他手中,意味着他的报复已经成功。可在爱上梦虬孙的刹那,他的身体也有了一部分缺失。

平生第一次,他想把秘密和盘托出。太多故事只会让人生变重,他想降落了,到梦虬孙的肩头去。可惜那里太稚嫩,经不起一个真相的分量。欲星移借着月色看他,数次想要叫醒他,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呼吸拂着梦虬孙的睫毛微微抖动,他呢喃着梦话,没有醒来。时光一下倒退到十几年前,他们又隔着六张课桌的距离。欲星移悄悄地问:你作业做完了吗?梦虬孙把脑袋藏进被窝。欲星移再问:你喜欢我,是吗?梦虬孙兔子一样弹出来,窘迫地眨眼。

转眼他就变成二十岁的模样,穿着白色背心站在窗口。阳光晒着他半长的头发,底下露出一截脖颈,还残留着欲星移送的吻痕。梦虬孙有些不好意思,没看他,缩起肩膀靠在窗口,喃喃地说:“你管我喜欢谁?”

欲星移站在对面窗口,心一点一点沉入海底。

他突然发现,他要的东西来得还是太简单了。太轻易的报复,不能叫报复。


翌日下午,梦虬孙到酒吧演出,照例跟兄弟们喝酒,十二点多才回家。屋里静悄悄的,欲星移不在。梦虬孙喊着他名字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到他屋里一看,行李少了大半。

欲星移家当本就少,几乎是旅居的状态。相比热热闹闹的梦虬孙,他冷清得像个多余的人。梦虬孙意识到什么,猛地跳起来,一个劲打电话。

这时的欲星移正走在回家路上。他买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两个多小时颠簸,重又回到故乡。梦虬孙要是知道他不告而别,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没关系,他能承受。

从火车站到老家还要转公交,下来再走一段。欲星移走在小路上,清晰感觉到他的心和身体分成了两半。他的爱和他的不满,他的隐痛与善意,全都拧成一股,吊在脖子上令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欲星移深知这是什么意思,母亲正是如此,爱一个人,却不能面对这种爱,为失去的东西遗憾,又为自己不曾伤害他人而后悔。他正走在同样的路上。

母亲独自在家,已经睡了。欲星移回到家里,把东西收拾好,去了自己房间。许久没有打扫,床架上积着厚厚一层灰,他把东西放好,打了盆水来擦拭房间。

做这些事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肮脏。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因为梦虬孙感到后悔,仿佛身体里唯一的良知裂开了,带着他的肝脾不断坠落——那些早在十多年前就已下定决心的东西,居然还能折磨到他。

母亲错了吗?欲星移不这么想。这一生错失的爱和温暖,只有他自己明白。可那也不是梦虬孙的错,无论此前他如何将错误归咎给这位异母兄弟,事实不会改变。他的兄弟只是另一个家庭的受害者,痛苦降临以来,谁也没有解脱。

夜晚母亲醒来一次,对着欲星移喊他父亲的名字。她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可又那样爱着他,甚至还有一丝热忱,与许多夜晚的梦虬孙重叠。欲星移哭笑不得,给母亲也打了盆水清洗她的手和脸。

热水让母亲清醒了些。油黄灯光下,儿子坐在那,用一块毛巾为她清理指甲缝。她呆呆地看着他,忍不住问:“回来了?事办得如何?”

欲星移想起医生的嘱托,到这个地步,母亲已经进入晚期。他没有辩解的心思,坐直了身体,把热毛巾盖在她手背上。

“顺利。见到他们家的人了。”欲星移笑着说。

母亲的脸陡然亮了起来,抓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那你做什么了?”

欲星移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地说:“没做什么。我不打算报复他们。”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母亲想要的,她一遍遍问他:“什么意思?”欲星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客厅里那面镜子。母亲逐渐愤怒,歇斯底里地吼叫:“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一件做到过!!”她的脸涨得通红,眼角也红了起来,欲星移眯着眼看她,奇异地想到:她的眼角没有遗传给我,反倒是像梦虬孙,真巧。

等她喊够了,他才柔声问:“你还记得吗?父亲走了。”母亲狐疑地问:“走到哪儿去?”

欲星移回答:“离开你。去世也快二十年了。”

说出这话,欲星移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长久扛在肩头的担子丢下了,从此往后不必再为复仇而活。他的恨没有意义,爱也没有资格,和梦虬孙之间本不应有瓜葛。热忱的爱与翻天的恨,都是上一辈的故事,欲星移不想继承,也不配得到。

他起身穿上外套走到屋外。母亲呆呆地坐在床上,成了一只被人拿走发条的摆件。欲星移感到胸腔一痛,却也觉得舒坦。

他走到小院外,沿石板路向前来到河边。他曾在这条河的另一面与梦虬孙吃宵夜,想起他,忍不住掏出手机。

面板上果然有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梦虬孙发的一大堆从担心到恐吓到哀求的短信。欲星移笑了笑,挑了一行拨回去,梦虬孙秒接。

“你疯了?!你跑哪去了?!”梦虬孙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大叫,“我找了你半天!淹死你算了!”

欲星移还在笑,心里的海水已经漫过他的喉结。“我回老家一趟,考虑了些事情,”欲星移尽可能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过去,“有些原因,我得跟你分手。”

梦虬孙不再说话。欲星移也不吭声,他们安静得好像正坐在一起,头挨着头。梦虬孙的理智在这一刻尤为突出,他甚至没有发火,只是说:“我在路上,等我来找你。”

“你在哪?”欲星移听见背景里的声响,笑了起来,“你该不会在火车上吧。”

“我在去你家的火车上,把你地址给我。”梦虬孙又急躁起来,“快点!!”

欲星移轻轻叹了口气,“不用来找我。我没脸见你。”

“放你妈狗屁!你到底想干什么?!现在就把地址给我,否则我下车就去派出所报警,不信找不到你!你的单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我都有,”说到最后,梦虬孙几乎是在破口大骂了,“你他妈找死?!”

“火车上不要骂脏话,”欲星移说,“我没事,就是怕你见了我难受。”

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梦虬孙的声音哑下去。“我现在就很难受了,欲星移。”


欲星移最终还是把地址给了梦虬孙。他本可以干干净净结束这段关系,却为梦虬孙的一句话联想到过去。十几年前那只挥别的小手上有太阳的光斑,他的心上也有,他不能说不。

火车一个小时后到站,欲星移坐在河堤边等。夜色渐深,他的风衣变得潮湿冰冷。

梦虬孙来得声势浩大,欲星移几乎以为是警察来抓他了,一辆车甩着粉尘疾驰而来,差点冲进河里。司机比梦虬孙更早跳下来,看见欲星移就问:“谁自杀?!”

欲星移摇摇头。梦虬孙风卷残云地扑过来,对司机大吼一声:“没人自杀!!”司机的眉毛一下竖起:“你骗我?!”梦虬孙恶狠狠地骂道:“滚!!”

欲星移坐在河边,笑盈盈地看他吵架。梦虬孙跑脱了力,气喘吁吁,眼角又红了一块。他很想把欲星移一脚踹进河里,出于最后的理智才没有行动。欲星移说:“坐啊。”他找不到更好的开场白,只好直切要害:“为什么突然跑掉?!”

欲星移很惊讶:“为什么不问我分手的理由?”

见梦虬孙不答话,他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你给你父母打过电话了。”

“……我和他们说,我想带一个人回家,”梦虬孙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我说你叫欲星移,我妈吓得把电话摔了。”

“你知道我们是表兄弟了。”欲星移笑得很平和,“不好意思,我没及时告诉你。”

梦虬孙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指节都压白了,“去你妈的表兄弟!”他用一种极其憎恨的口吻骂他,“我不是你表弟!!”

欲星移的表情稍微变化,又沉着下来。

“你都知道了。”他笑着垂下眼,“那我就不说了。”

梦虬孙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我不在乎,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走?”

“因为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谁,我要报复你,”欲星移面无表情地说,“要问就问你为什么给我机会。”

“我什么时候给你的机会?”

“你爱我,就是我的机会。要报复你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爱我。”欲星移自己也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还能这样。”

梦虬孙看着他,眼睛里的火一点点熄灭。欲星移看他蜷缩起来,知道他是嫌晚上冷,把他向身边拉了拉。梦虬孙没有反抗,只是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你是故意的?”他的口气是那样不敢相信,“你是故意的吗?”

欲星移没有吭声,而是站起来,牵他的手。梦虬孙像被火烫到,狠狠甩开他,欲星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抓,直到把他手指攥在手心,才拉着他往自家走去。

有些事情没法用语言解释。梦虬孙一见到他母亲,彻底哑口无言。欲星移轻轻地说:“你还记得她吗?我们以前都恨你。”

梦虬孙倒退了一步,嗫嚅着,不敢去看欲星移的眼睛。欲星移说:“别紧张,我现在不恨你了。只是不想再骗你。”

梦虬孙却没再说话,摇摇头,蹲在了路边。千万道怒火具象地燃烧在他眼底,“我妈还照顾过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啊,谢谢她了。本来我想,你爱我是件好事,只要你爱我,你家就断子绝孙,我妈会很高兴。”欲星移说着也在他身边蹲下,手指抹过他眼角,“你觉得,是我错了吗?”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才不……”梦虬孙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欲星移给他拍背,被他一把推开,“全都怪你!!你这是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个字砸在欲星移胸口,把他仅存的一小部分心肺砸穿了,胸口贯穿一个大洞。

“我是恩将仇报,”他近乎绝望地笑了起来,“要是做得彻底一点,你根本不会知情。我要是继续爱你,不也是恩将仇报。”


欲星移细长的睫毛垂下阴影,落在脸颊上犹如泪痕。刹那间,梦虬孙以为他哭了,伸手去摸,欲星移的脸颊仍是干燥。当他把手缩回来,欲星移的眼泪突然落在地上,把沙土砸出一个凹陷,圆形的,宛如那一天梦虬孙手臂上的光斑。

欲星移蹲在那,没事人一样,唯独右脸颊湿了一小块。梦虬孙吓得手足无措,想抱住他,又不敢上前。他也不敢看欲星移的眼睛,因为他从未像此刻感受到欲星移的爱。欲星移的情感居然也能澎湃起来,他已经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在痛苦。

欲星移本想多说几句,突然又胃痛发作,火烧火燎的,一下捂住肚子。梦虬孙这一晚上又惊又吓,彻底没了遮掩的能力,紧紧环着欲星移,生怕他出事。欲星移额头抵在弟弟肩上,艰难地问:“你担心我吗?”

梦虬孙急得快把舌头吃下去,连声道:“废话!!”

欲星移这才松了口气。“万一我死了,你也别骂我,我不是好人,可实在没法不恩将仇报。”他喘了口气,直勾勾看进梦虬孙的眼睛,“做不到。”

第一次,梦虬孙当着欲星移的面哭了。真正哭的时候,眼角居然不红,好像眼眶里的红色已经开闸泄洪,变成两道脸上的血痕。

他流着眼泪吻欲星移,面上是被捅了一刀的神情,嘴唇却很温暖,他说话时,已经完全带着哭腔。“你不是人,我和你没完。”

但欲星移知道,他原谅他了。谁也不会为爱一个人受罚。




凭弗

鱼龙

十八岁时,欲星移高分考去了省城的大学。母亲已经有些病兆了,一直拉着他的手,反复说:我们家的东西,你要记得讨回来。不要给他们好果子吃,那是他们欠我们的。

欲星移眼神落在半身高的行李箱上,应了一声好。

他家客厅朝门的地方挂着一面镜子,按说不能这么布置,可母亲执意如此,因为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里就是这样。如今父亲离开多年,母亲对着与生父有几分相似的儿子病入膏肓。心病这东西,见得越多越重。欲星移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借着这个机会去省里长住。他把东西收拾得非常彻底,想的是,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

逢年过节看一眼,是礼数,平日不让母亲糟心,也是礼数。

如此过了六七年,欲星移彻底安顿到省城。期间谈过一...


十八岁时,欲星移高分考去了省城的大学。母亲已经有些病兆了,一直拉着他的手,反复说:我们家的东西,你要记得讨回来。不要给他们好果子吃,那是他们欠我们的。

欲星移眼神落在半身高的行李箱上,应了一声好。

他家客厅朝门的地方挂着一面镜子,按说不能这么布置,可母亲执意如此,因为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家里就是这样。如今父亲离开多年,母亲对着与生父有几分相似的儿子病入膏肓。心病这东西,见得越多越重。欲星移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借着这个机会去省里长住。他把东西收拾得非常彻底,想的是,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

逢年过节看一眼,是礼数,平日不让母亲糟心,也是礼数。

如此过了六七年,欲星移彻底安顿到省城。期间谈过一个女朋友,因理念不合分手。欲星移的住所,从宿舍搬到了东市口。假期有限,他果断找了个合租公寓,据房东说,室友是个脾气有些暴躁的耿直男儿。任凭欲星移周全,去得太早打不到照面也是枉然。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从门上的朋克海报猜出那人是个玩音乐的夜猫子。欲星移盘算了一番,带着新钥匙走了,不忘给新家带上房门。

那天是中秋,他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的癔症越发重,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看见欲星移进来,喜出望外地喊他父亲名字,不出一会儿,又偷偷躲到一边流泪。欲星移装作不知情,给她张罗饭菜。等吃完饭,母亲精神也好了些,认出这是儿子,开口便问:你在城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欲星移筷子顿了一下,想的却是:幸好她病了,多半分不清今年是哪年。回答说:快了,这回考完试就去见他们。

从家乡出来,他又坐上绿皮火车,去了省城。说来讽刺,这一班与大一开学前坐的,是同一班。


欲星移打算收拾一下,动身去表弟家。

表弟表弟,非亲兄弟,又比外人亲些,是亲戚里最尴尬的一挂。欲星移听说自己有个表弟时,心中很有些高兴。

说是表弟,实际复杂得多。欲星移的父母在二十多年前相恋,结婚生下他不久后便离了婚。从小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在外边有人。

父母分居很久,离婚却是拖了三四年才办。那年欲星移四岁,在客厅的小茶几上练硬笔书法。母亲和父亲在过道里谈判,他大概听明白了,是因为要娶别的女人,才来和母亲办离婚手续。那一年父亲已经查出慢性病,新婚后,欲星移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又过几年,父亲急性病去世,二婚对象带着儿子改嫁,名号上说来已与欲家毫无瓜葛,本着面子,便让儿子改称欲星移为表哥。

表弟跟了新爸爸,名字忘了。表兄弟俩初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表弟穿着小小的西装外套、短裤和镶边的黑色皮鞋,手被生母牢牢攥在手心。欲星移跟母亲站在灵堂这一边,他在那边。母亲偷偷打量表弟,小声地说:那个小杂种。

刻薄的话落进欲星移心里,丁点全无。隔着一口棺木两排人,他在看那个男孩。

对方也看着他。两个孩子对望就是互相审视,确认了这辈子的梁子来自父亲。血缘的梁子易结不易解,欲星移却不觉得可怕,只是想走过去点,看清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或许是受母亲遗传,欲星移也有些杞人忧天,如此的场合下已经想着,若有一天母亲离开他,这个孩子就是他最后的亲人。

他从小就被人说聪明。聪明的人比谁都懂得孤独。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一点多,欲星移开门进去,客厅翻天覆地,像被台风卷过。待洗的衣服扔在沙发一角,一把吉他丢在靠垫底下。一个染深蓝色头发的男孩咬着牙刷从盥洗室出来,猩猩似的挠着咯吱窝。没想到家里有人,他连睡衣都没穿,简单的套了条平角内裤,与欲星移对望时,脸上仍是迷糊的睡意。

还是欲星移抢白道:“你好,我叫欲星移,住隔壁房,房东让我直接进来……”

对方的眼睛随即瞪得像个灯泡。“欲星移?!”他声音最尖的部分如同匕首,直接捅进了欲星移耳朵,“你是欲星移?!”

欲星移看着那张脸边缘的斑驳的雀斑似的痕迹,与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珠。母亲的声音突然回响起来——那个小杂种,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城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欲星移哑口无言。“你改过名,”他慢慢回忆那个姓,“现在叫……梦虬孙。”


早在母亲病重之前,欲星移甚至去省城亲戚家住过一段日子。因为母亲在家总是砸东西,欲家实在没有别的亲戚,表弟家看不下去,托人把欲星移接到了自家。

梦虬孙家在一条旧巷子最深处,左右两栋对称的平房,出入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梦叔叔做生意,两栋楼都给他盘下来,空闲的屋子租给街坊邻居,自己留着两套。欲星移过去,就和叔叔一块儿住在右边那套,美其名曰爷们居室,阿姨带着表弟,住在左边。

严格来说应该用别的称呼叫那女人,可父亲一死,他与阿姨之间再无瓜葛,就跟所有小朋友遇见成年女性一样,简单地归为“阿姨”。

阿姨是个四十不到的漂亮女人,脸小五官也小,精巧。梦虬孙完全随了母亲,与像父亲的欲星移没有分毫相似。每天欲星移都从窗缝里看对面那套房子,两栋楼脸对脸,中间隔了一条窄过道,六张课桌那么宽,他和梦虬孙都在窗口做作业,只隔着六张课桌。太阳落地,梦虬孙的脑袋立刻从窗棱下弹出来,他做作业心神不定,时不时瞄向这边。欲星移敏锐地用眼神捕捉他,一被发现他就钻到桌子底下,半天才又出来,像小游戏里的地鼠,睁着眼睛躲锤子。

欲星移喊他:喂!梦虬孙紧张地说:干嘛干嘛!欲星移问:作业做完了吗?梦虬孙的脸就鼓起来,噘着嘴跑开了。

他俩相差五岁不到。要是没有父母那层关系,欲星移能和表弟成为好朋友。

阿姨表面待欲星移很客气,暗地里没少嘱咐,不许儿子跟欲星移走太近。长大以后,欲星移明白了这种提防。养育是大人的责任,交往则是大人的管辖范围。他欲星移可以住在他们家,却不能成为他家的人。说到底,外人总是外人。欲星移嘴上不在乎,仍有些介意。每一天太阳落山,他在窗口看梦虬孙的时间变少了,表弟有时趴在窗户上挤眉弄眼,偷偷同他挥手。欲星移见了,装模作样看作业本,一点不理会他。梦虬孙的眉毛垮下去,他就快活。

五年级第二学期,母亲出院接欲星移回家,阿姨和梦虬孙没来送行,是叔叔一个人把欲星移送到巷子口。母亲脸色很差,劈手拉过他就走。当天太阳落得晚,欲星移回头看了一眼,六楼窗口有个小脑袋,背着光看不真切,还有只小手晃啊晃,和他说再见。

欲星移虽没跟梦虬孙说过太多话,也没来由地觉得:梦虬孙那种人,不会懂得“再见”的意思。


十来年没见,梦虬孙模样大变,抽条儿一样长高了,不比欲星移差多少。表兄弟坐在匆忙收拾出来的沙发上相对无言,末了,梦虬孙没好气地说:“房东也不跟我说新来的叫什么。”

他这一嗓子,与小时候相差无几。欲星移没来由地年轻了十多岁,心里还有些高兴,笑着说:“告诉你你就不让我住,是不是?”梦虬孙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欲星移把眼皮一垂,不冷不热地说:“不晓得你是不是。”

他的冷淡,是海上扑来的大浪,劈头把梦虬孙打到回忆里。想到一起住的日子,梦虬孙半口气没上来,好好说几句的心思也被浪花冲走,气冲冲摔门回去。欲星移站在客厅看表弟门上层叠的海报,说不上到底是哪儿少了东西,只觉胸口轻了一块,怅然若失地回屋收拾行李。不出十分钟,门口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欲星移差点摔在地上,推开门一看,梦虬孙抱着电吉他在他房门口一通操作,脸上是分外解恨的贼笑。

表兄弟俩大眼瞪小眼,梦虬孙说:该!狂龙摆尾,一溜烟儿躲进了屋。

等到欲星移出去洗澡,才发觉对面房门留了一道细缝。童年的阳光从缝里漏入,照着成年已久的他。

他把自己的房门也留出一道,算作是与过去接轨。


凭弗

史藏

八岁那年,罗碧已从小道消息里知道现在的父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假如他有亲爹,应该是个读书人,住他家对面那栋干净整洁的房子,穿熨得服帖漂亮的衬衫,袖口翻两个褶儿,皮鞋被亲妈擦得光可鉴人。父亲应有的形象,与他现在的父亲相去甚远——一个成日不在家的单身男人无法对罗碧尽到养育职责,有时忙昏了头,饭也顾不上做,导致罗碧很小就踮着脚在炉灶前忙活。

那年家里还用笨重的液化气,罗碧被火燎伤,手腕上两个指节大的水泡,不碰也疼。他做了最简单的饭菜,好容易等到父亲回来,进门半个字都不说,倒头就睡。罗碧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月光很暗,他坐在窗口,用几年碰不了一次的锈缝衣针挑破水泡。隔天父亲见了,勉为其难拿布擦干伤口,给他涂红...

八岁那年,罗碧已从小道消息里知道现在的父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假如他有亲爹,应该是个读书人,住他家对面那栋干净整洁的房子,穿熨得服帖漂亮的衬衫,袖口翻两个褶儿,皮鞋被亲妈擦得光可鉴人。父亲应有的形象,与他现在的父亲相去甚远——一个成日不在家的单身男人无法对罗碧尽到养育职责,有时忙昏了头,饭也顾不上做,导致罗碧很小就踮着脚在炉灶前忙活。

那年家里还用笨重的液化气,罗碧被火燎伤,手腕上两个指节大的水泡,不碰也疼。他做了最简单的饭菜,好容易等到父亲回来,进门半个字都不说,倒头就睡。罗碧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月光很暗,他坐在窗口,用几年碰不了一次的锈缝衣针挑破水泡。隔天父亲见了,勉为其难拿布擦干伤口,给他涂红药水。第三天回来,忘了给他上过红药水,胡乱地擦了些紫药水。罗碧把药水洗掉,父亲就再上其他色儿的。如此折腾好几天,伤口整个溃烂了。

肉腐烂了,开始流脓水,但是不疼。罗碧捂着手腕自个去地段诊所看病,医生问了缘由,叹着气,用刀一点点把烂肉刮掉。刀挑开表层,底下的肉狠狠地疼。这种疼烙在他的骨头里,是一种失却亲人的疼。那时他还不明白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隐隐感到,它像口大锅把他放在里头反复地煎,煎去了油水,令他枯瘦。某个父亲不在的日子,罗碧坐在院里吃邻居给的小核桃,边啃边想,咔吧一声核桃碎了,他也想明白了——不是亲爹,不爱我很正常。要是我有家人,就不能这么整,要挑最亲的人,给他们最多的爱。

他找来一根木棍深深插进花坛,只留下一截棍尖儿露在外头,旁边摆三颗石子,算是一个小小纪念碑,见证他今天说的所有话。

好景不长,罗碧养父在五年后下了岗。他本就没结婚,这下连能干的事儿都没了,成天在家靠着那张老沙发,像只拔光牙齿的鳄鱼。罗碧肉眼可见父亲变了,变得爱喝酒,爱打人,幸亏那时他已经开始上学,便借着读书的时光游在外头。有时回家晚了,父亲免不了要骂,再后来就变成打。由于一些后来才知道的原因,他父亲力气并不很大,罗碧挨打不觉得有多痛,仅仅是不稀罕。在他心里,任何痛都比不上被医生挖肉,比不上被人遗弃在警局门口。几个拳头,就当是父亲收取养育费的利息,实在算不得什么。唯有一次父亲用电视机遥控器丢罗碧,把他的额角砸青了。罗碧骨头硬,站在房门口冷冷看着父亲,一声不吭。四十多岁的父亲被他看着,手逐渐发抖,连声说:罗碧!罗碧越过他走进屋子,他跪倒在地,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蜷成一团。罗碧把书包里的文具拿出来摆开,一边听见客厅里传来压抑的哭嚎。

打从那天,罗碧明白了四个字:仁至义尽。父亲养他,仁至义尽,他让父亲打骂,也是仁至义尽。这是两个男人的协议,他甚至觉得,父亲还愿意养着他就是因为他们达成了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几年间父亲也没坐以待毙,外出找过工作,在一间工厂干了几个月,还谈了门恋爱。那个恋爱对象是父亲工友,偶尔来家里坐坐,皮笑肉不笑地与罗碧套近乎。罗碧虽然年纪小,却比谁都能看出她在说谎。她睫毛扑闪的力道,嘴唇边一颗突起的痣,都是虚情假意,罗碧看着恶心,便趁他爸不注意,翻窗出去玩了。

五月是最烦人的时段,气候将热未热,还有粘人的雨。罗碧到附近的空巷子遛弯,把卖空瓶旧报纸换的一些零钱藏在秘密盒子里。他在这里藏了秘密,不光是钱,还有巷子尽头那栋干净洁白的小楼,止痛药似的杵在那儿,为他被刮去的肉敷上麻醉。夕阳落在他藏钱的过道外,很快,从里头冒出了人影,一个两个,接连向远处走去。罗碧探头出去,一辆六轮卡车停在那栋屋子前。上头走下来一家三口,衣服服帖,袖口翻两个褶儿,皮鞋光可鉴人。搬家的人说:史先生,东西都摆进去了。

罗碧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走进房门,忍不住走出去,站在花坛边看工人忙里忙外。过会儿,那家人家的儿子走出来领最后一个箱子。看见罗碧他也愣了,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罗碧望着那人,却觉得冷。两个月没剪头发,没有那种齐整漂亮的发型,可他的脸还是那张脸,隔着花坛,镜子里是另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

罗碧没来由地浑身疼,手腕上那块疤一下爬开去,爬到他每一处不吃痛的皮肤上。他的手放在灯下,尖刀呲呲地刮,烂肉像煮缩水了的猪蹄筋,黏在刀面上。

他用跑的逃回了家。工友早走了,父亲捏着酒瓶,背靠家门睡得正香,笨重的躯体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他无论如何顶不开,只能站在门口,眼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变得与他的心一样。


凭弗

【网空】《秘密》


 

水汽沿门把手流淌到木地板上,聚成小小一滩。空气是甜的,空的手摸到那里,便也沾满了粉色的糖水。手指甲卡进木板缝抠了厚厚的灰,他心里想的却是:这破校舍真冷,是该拆。

空花了好久才决定在这里跳楼。旧校舍的楼梯很破,他又瞎了一只眼,上下楼相当困难。等到走进教室,他已经换了件事做。他变成关在烤箱里的泡芙,发热灯管顶在里头死死狠狠地捣弄,朝撞得舒软蓬松的内里注入柔棉奶油。泡芙满了,哆嗦着滚倒在地捂住身后松脆的破口。泡芙理应是热的,却被肚子里那坨冰冻奶油冻得发抖。直到这一刻空才看清,他在摄氏不到十度的无人教室。夕阳从大开的窗户侧身滑入,荡妇一般攀到那个红头发男孩身上。她是后来的,错过了空与...


 

水汽沿门把手流淌到木地板上,聚成小小一滩。空气是甜的,空的手摸到那里,便也沾满了粉色的糖水。手指甲卡进木板缝抠了厚厚的灰,他心里想的却是:这破校舍真冷,是该拆。

空花了好久才决定在这里跳楼。旧校舍的楼梯很破,他又瞎了一只眼,上下楼相当困难。等到走进教室,他已经换了件事做。他变成关在烤箱里的泡芙,发热灯管顶在里头死死狠狠地捣弄,朝撞得舒软蓬松的内里注入柔棉奶油。泡芙满了,哆嗦着滚倒在地捂住身后松脆的破口。泡芙理应是热的,却被肚子里那坨冰冻奶油冻得发抖。直到这一刻空才看清,他在摄氏不到十度的无人教室。夕阳从大开的窗户侧身滑入,荡妇一般攀到那个红头发男孩身上。她是后来的,错过了空与那家伙最亲热的时段。一小束红光——一对红唇,落在烤箱的灯管上。

碍于红发学生擦干净它收回了拉链内,女人的嘴唇只得从起伏的拉链齿吻到他残留着腥膻气味的指头。

夕阳落在烤箱里,凝结又融化。空的听觉失而复得,他又听见水滴声滴答滴答落在铁皮柜子里,愣了好久,午夜时分才想起回家。临走前,空压抑不住打开了柜门,一具尸体横在里头,已经开始流水。空认得那张脸,是个校友。那晚他步行回家,头一次不去想自杀的事。他有了别的秘密。

空不再厌恶上学,每天中午带着便当到旧校舍的空教室里入座。他看书,做作业,自己和自己下棋,在桌板上涂画。他拿小刀在桌上刻:你叫什么名字?起初无人理会,几次之后空想到割破手把血抹在木板上,不出半小时,旁边多了一个利落的“网”字。

一身古旧制服的家伙又出现了,满头红发活像被血浇过。空看见他,下意识舔舔嘴唇,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奶油泡芙:你会说话这个就给你吃。

网最终也没吃那盒泡芙。空一个人坐在课桌椅堆成的小山上,吃那种充满性//暗//示的食物。他的眼神始终流连在网身上,想那天他们初见,神秘莫测的暧昧事件。网侵入他的感觉很棒,冰棍落进热咖啡或者冻奶油溶入脆皮,都会发出“嘶”的一声以示威胁,空坚信网就是那样的东西,不惜勇当咖啡。

网亲他眼罩下的左眼时,夕阳恰好流进教室。空抢先蹲下身,滋啦滋啦拉开网的拉链。夕阳来迟一步,吻在空脸颊上,温热柔软,网的手指插在他发丝间,冰冷刺骨。空吮吸那种寒冷,用滚烫喉头箍住一段尸骸,吞咽时,血滔滔地流过耳畔。他听见自己和网沉重的呼吸声,间杂门外老师巡逻的脚步声。半年死了三个学生,个个都被人掐死在柜子里!现在又一个失踪三天,学校办不下去了!那人慌张地嚷嚷,犹如被捕兽夹夹断尾巴的狗,几次伸手来握门把,最终被低温击退。百忙之中网低声骂:死秃头,低哑的声音绕在空耳朵里,空笑得呛了一口,咳个不停。

地中海老师经常教训空,为此,他乐于看这老师倒霉。第一次走进教室,空就闻到死尸的味道。烤箱里摆过四个烤不熟的泡芙,他是最热乎的一个,也许是为这个原因才幸免于难。今天不通电,灯管异常冰冷,空靠过去吻网那张冰冷的嘴巴,恍惚地看到许多血水弥漫开,像是一个人倒进水塘,血顺着水流干的模样。网咬破他的舌尖,他的手也报复性弄乱网的衬衫。网的衣襟和死人一个穿法,空猜网一定是死了太久,奶油要冻多少年才会冰成那样?从那双红眼里,空读出经年的恶意和迷茫,正如镇上老人们所说,死去太久的人会忘了自己是谁。

网黑色外套上别着一枚生锈的名牌,“三年级”,后头字迹糊作一团。空抱着他的脖子吻他,喃喃道:明天校舍就要拆了。网闭眼的模样让空身旁时间静止,三十年四十年或者更远,时间就回到那秘密的一天,一具尸体倒在雨天积出的水塘里。许多学生围观,警察来时他们却都说:没有人死,我们学校哪会死人?——普通学生放学就走了,根本不可能死在学校,怪胎……你在说什么?哪来的红眼睛怪胎,别胡说八道了!

黑夜与黄昏交错的刹那,空看见一具腐尸坐在阴影中。网举起右手探进最后一片余晖,腐烂尸块顷刻之间变作年轻完美的手。夕阳最后一瞬,他把空拉到身前,红光拂过伤疤,空失明的左眼睁开,瞳孔映出腐肉里一堆白骨。

那一夜空没有回家,翌日清晨,推土机和地中海老师们一同到来。他们举着喇叭,面无表情地喊:同学你下来!虽然发生那样家破人亡的惨剧,老师从未放弃你!哪怕家人都不在了,你还是要坚强,下来吧,人生还很长!空难得配合,大度地走下房顶退到一旁。铁球如同流星砸进墙壁粉碎他躺过的课桌,网常靠的窗玻璃也瞬间化为乌有,但人们忘记柜子里还有具尸体,老师们都没发现腐肉混在水泥和木屑中飞溅。最后一块木板铲走,空起身拦住机器,从地里摸出一截断裂的胫骨递给地中海。

大人们全都害怕了,只有空兴高采烈,带着狂喜挖那片土壤。终于,他在倒塌的库房下几尺挖到一堆骨头,朝阳照在他背上,光越过他便成为红色,罕见的红,如同夕阳。空跪在地上一点点拣出残骨,用校服外套包好,当作宝贝带回了家。

那天五点半,老师福至心灵拨通空的电话。你还好吗?他问。空的声音像从极远之地传来:好得很,别烦我。话音刚落,传来呼啸的风与一声巨响。警方倾巢出动,找遍全城也没能找到一具少年尸体。所有人都跑出去,夕阳照着旧校舍废墟,一片死寂。角落残破课桌上,深刻的“网”字溢满血迹干涸的污黑。土层底下,缺名少姓的胸章反着红光。



凭弗
(´°̥̥̥̥̥̥̥̥ω°̥̥...

(´°̥̥̥̥̥̥̥̥ω°̥̥̥̥̥̥̥̥`)你太好了我哭了555555谢谢5555

-江湖夜雨-:

给r锅锅的《还阳》画了一个小条条(´;ω;`)

老王背着小空过冥河真是太好了……………我头磕飞掉!!! 语言不能形容!!!@凭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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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r锅锅的《还阳》画了一个小条条(´;ω;`)

老王背着小空过冥河真是太好了……………我头磕飞掉!!! 语言不能形容!!!@凭弗 

凭弗

【网空】《人少鬼多》

八月十五,命中带劫,走路靠右,风行西南!

意思就是别出门比较好。但史仗义哪里信过黄历,黄历还说今日忌恋爱,忌出行,宜进人口,宜祈福。史仗义坚决不信,去菜市买了两斤熏牛肉,一斤盐水毛豆,三勺虾仁炒饭和一小瓶黄酒。经过水果摊子,又要了三个芒果,加几个散称的橘子,凑整。结账一算,总共两百块。

为两百块的消费遭遇磨难,实在不值,但史仗义是个身高一米七九,体重六十一公斤,性格不羁的年轻男性,第一不想承认和自个老爸一样爱吃熏牛肉,第二不想承认黄历邪门。

“啪!”

牛肉袋子抖了一下。

史仗义保持原状,抑扬顿挫地说:“你打我?”

女的刚才在抹口红,抹到一半,反手就是一巴掌。史仗义走南闯北,就是不打...

八月十五,命中带劫,走路靠右,风行西南!

意思就是别出门比较好。但史仗义哪里信过黄历,黄历还说今日忌恋爱,忌出行,宜进人口,宜祈福。史仗义坚决不信,去菜市买了两斤熏牛肉,一斤盐水毛豆,三勺虾仁炒饭和一小瓶黄酒。经过水果摊子,又要了三个芒果,加几个散称的橘子,凑整。结账一算,总共两百块。

为两百块的消费遭遇磨难,实在不值,但史仗义是个身高一米七九,体重六十一公斤,性格不羁的年轻男性,第一不想承认和自个老爸一样爱吃熏牛肉,第二不想承认黄历邪门。

“啪!”

牛肉袋子抖了一下。

史仗义保持原状,抑扬顿挫地说:“你打我?”

女的刚才在抹口红,抹到一半,反手就是一巴掌。史仗义走南闯北,就是不打女人,那女的趁胜追击,指着他家门嚷嚷:“还敢说你外头没人?!”

门缝里钻着一抹红火苗。史仗义开门一看,半大的红发小孩正仰头看他,手里还握着房门钥匙。

“史仗义,你儿子都五岁了,跟我说你是处男?”女的狠狠吸口烟,“拿钱!!”

史仗义心里很有数——御魂笑光辉也不是好鸟,他俩处对象是黑吃黑,谁出漏子都要拿钱堵,比炮友多了战友情,却亏损在经济上。

他把她推电梯里连哄带骂地赶跑,回来一看,红毛小孩就坐在门毯上翻花绳。

史仗义蹲下来看他:“喂,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心里有算盘:御魂是胧三郎干女儿,与他里应外合撬了胧家保险箱,老头要拿他过问,他俩就到泰国躲了半年。现下人回来,麻烦自然跟来了。小孩可能是胧三郎手下哪个杀马特的儿子,或者御魂那臭娘们,儿子都五岁了,还骗他说自己是处女!

小孩戴着拍扁的麦当劳薯格似的面具,一头红毛横看成岭侧成峰。史仗义见小鬼爱理不理,伸手去抱他,谁知重逾千斤,差点摔在地上。

“铁牛啊你?!”史仗义吼道,“说,是不是胧三郎派你来的!”

小孩反手把花绳拍他脸上:“放屁!”

 

小孩拿史仗义家唯一一支蜡笔,在电话簿反面歪歪斜斜地涂:网,中,人,指指那三个字,背起双手:“叫网哥。”

史仗义顺坡下驴:行,网哥!皮笑肉不笑地想:放屁,别让我逮着你爸是谁。

熏牛肉一分两盘,大人小孩各一盘,网中人左右看看,把大的那盘拖到面前。他吃东西很怪异,更像像动物进食,两个胖指头夹起一块放到嘴边,苏噜苏噜地下去了。

史仗义见过这阵仗,堪比印钞机倒着开。两斤熏牛肉,他一个大男人才分到三百克,三杯黄酒的功夫,网中人已经吃完,问:还有吗?史仗义给他把炒饭张罗上,一会又见了底,他一溜烟跑进阳台,史仗义赶紧跟去,就见小鬼猢狲上树地爬上晾衣杆,手里捉着一个扁毛畜生往嘴里塞。

史仗义再不能坐视不理了,赶紧把他拽住:“还来劲了?上周刚买的虎皮鹦鹉,吐出来!!”

网中人鼓着腮帮子,眼神冷漠。

史仗义觉得这小子诡异地可爱,又很烦人,撅起一根指头弹他面具,霎时天翻地覆,整个人被一股无形之力弹飞到沙发里,隆隆的回声不绝于耳。网中人抱着晾衣杆滑下来,拍拍裤子,“呸!”吐出一只沾满口水,已然吓呆的虎皮鹦鹉。

“臭小子,连只鹦鹉都计较。”网中人嗤道,“我要走了。”

他穿的童鞋,一走路就格叽格叽响,走到门口,格叽格叽格叽格叽。

网中人把房门一扶:“走了。”

“再会,网哥。”史仗义说。“你找我干什么来了?”

网中人想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显然忘了,摆手离开。史仗义一个打挺刚要去给房门落锁,那小鬼哧溜钻回来,手里举着一张便条,也有歪歪斜斜的几个蜡笔字:一条命。

网中人顺着史仗义裤腿爬到他身上,龇出两颗尖得吓人的虎牙:“想起来了!你欠我一条命!”

 

史仗义和小孩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边揉小鬼脑袋边拨通电话:“喂?查清楚了,是要债的。”

御魂在电话那头问:“要多少?八百万,一千万?你两个肾够卖吗?”

“小姐,一个肾现在只能卖四十万,”史仗义说,“赶紧过来带小孩!”

“想得美,”御魂哈哈大笑,“在哪个女人身上玩脱了吧!拜拜!”屏幕上御魂低胸黑吊带自拍照一闪而过,变成锁屏的骷髅图。

史仗义很了解御魂,知道这娘们无情无义,骂了两声,把网中人拉到腿边。

“网哥怎么说?”史仗义问,“还饿吗?”

网中人点头,又摇头。史仗义拿一包威化饼干给他,他就咔咔咔啃上了。

“我怎么欠你一条命?”史仗义问,“咱俩以前没见过不是。”

网中人猛地一跳,重重坐在史仗义肚子上。饼干渣子撒了半沙发,史仗义捂着肚子惨叫:“啊!”

“臭小子,你翻脸不认人!”

“别跳别跳,流了……肠子流了……你几斤?”

“我被压缩了,”网中人抱着一块饼干咔咔咔地啃,“原身有三十人重。”

“你有五岁吗……”

“我……”网中人顿了顿,“可能有五百岁。”

“你说的是人话吗?”

“当然不是。网中人不是人。”

黄历还是写少了,今天应该写,忌聊天,忌攀亲带故,忌碰瓷。史仗义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那你是网中什么?”

“是网中人。”

“刚还说网中人不是人。”

“……对。”

“所以你该叫网中不是人……啊!!别跳!!”

半个小时过去,筋疲力尽的史仗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网中人又去追虎皮鹦鹉,鹦鹉惨叫连连。

网中人喊:走!鹦鹉立刻以一飞冲天之势振翅,高声模仿:走!网中人喊:收!鹦鹉马上立正,尖声重复:收!

史仗义疲惫地骂道:“你大爷的,卖鸟那人说它是个弱智,不会说话,便宜卖我五块一只,怎么到你手上就会说话了。”

“放屁,”网中人说,“这是个鹦鹉精。”飞起一脚踹在鹦鹉屁股上:“会不会说话?”

鹦鹉通了电似的点头:“会会会,会会会会,二位爷在上,小的这就来一段贯口!红丸子,白丸子,南煎九子四喜丸子三鲜丸子金丸子鲜虾丸子鱼铺丸子饸饹丸子豆腐丸子……”

“滚!”网中人一脚把它踢出窗外。

鹦鹉盘旋一圈,狗腿地伏在窗口:“大爷,小人能进来不,小人给……”

“给什么给?”

“给仗义哥倒水。”

网中人略略思索,让开一步:“进来。”

鹦鹉真的捏着咖啡杯给史仗义泡了一杯速溶,殷勤地加了可可粉,搅拌均匀推到史仗义面前:“请用请用,摩卡。”

“你是个鹦鹉精?”史仗义眼明手快按住它尾巴,“会干什么?唱歌跳舞?”

“哥别啊,小的还小,不可以杀小的……”

“建国以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

“爱国守法敬业自强我都会背!仗义哥,你照照镜子吧,咱家谁不是妖怪!”

史仗义一愣,回头去看镜子。屋子正对门口的地儿摆了一面十六寸金框大圆镜,一眼望去,客厅尽收眼底。史仗义眼看自己手里捏着一个挑染四色的杀马特土冒,手一松,土冒飞身跃上矮柜,回头一瞧,鹦鹉飞那去了。

沙发上又是谁?一头烈火红毛,穿着皮夹克,总算能看清面具了,底下还有两只精光灿灿的眼睛。网中人抄着兜,架在茶几上的腿得有三个五岁儿童高。

史仗义揉揉眼睛,去推沙发上那个小毛孩:“这是你?”

网中人那股奶声奶气里硬是混着一些凶狠:“怎么?”

“没事,”史仗义一笑,对着镜子缓缓躺倒,“腿别动,看看能不能躺你腿……”差点一头栽地上,鹞子翻身起来,就见两条短腿挂在沙发边缘。

“笑什么笑,”网中人恶声恶气,“坐下!”一头埋史仗义腿上,吃起了剩下几块饼干。

“你是什么妖怪?”

“蜘蛛。”

“会打毛线吧。”

“拿你脑子打个袜子?”

“我欠你什么命?我上辈子是蝴蝶?”史仗义打了个哆嗦,“我知道了,你没吃着。”

网中人大度地摆手:“别管这些。”

“那你怎么知道我欠你一条命?”

“便条上写的。”

“谁写的便条?”

“上周的我。”

“你记性不好?”

“……”

“你叫什么名字?”

“滚!”

“我叫什么名字?”

“臭小子。”

史仗义哈哈大笑,捏他的脸,反被咬了一口,“嘶!别那么凶啊,我是史仗义。”

网中人嫌恶地看着他手,犹豫再三,还是让他摸摸脑袋。

“我是妖怪吗?”史仗义问他,“有什么特异功能没有?”

“把裤子脱下来。”

“网哥,这不好吧。”

“我看你尾巴就知道了。”网中人跳起来,往史仗义屁股上一顿拍打。起初清风拂屁,越打越来劲,节奏逐渐清晰,噼啪声不绝于耳。史仗义原还忍着,渐渐无法忍耐,刚要叫骂,忽觉屁股蛋子一热,伸手一摸,脊椎竟多出一截连着尾巴拖在后头。史仗义大惊失色,往镜子里一看,自己还是自己,头顶却多了两个猫耳朵。

“我是妖怪?”史仗义喜上眉梢,“能吃小孩吗?”

“能吃老鼠。”网中人冷然,“我听见隔壁有老鼠叫,你去试试,合不合嘴。”

“试试!”鹦鹉呀呀大叫,“仗义哥,上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变的猫咪比狗强!”

史仗义再看它,屁股肥美,翅膀毛油亮,看得没来由地想流口水,刚扑上去一把逮住,门口传来一阵咚咚。网中人抱着板凳过去开门,御魂提着两个外卖盒站在那头。

“史仗……”她话说了一半,看见鹦鹉被史仗义捏在手里,眼放绿光,上来就扑。史仗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制服,就听网中人阴阴地说:“早让她进来它就没了。”

“你保护了我!”鹦鹉大叫,“从今天起你就是小的的天!网哥万岁万岁……”

“业主是我,”史仗义抓住御魂两手反剪,“网哥,验验她!”

网中人不动声色过去与史仗义耳语几句,二人面上绽开一抹邪恶的笑,御魂看在眼里,抖在心里。网中人说完话,伸出圆圆的手捏着她眼皮扒开看过,又在脸上捏来捏去(御魂:别捏,粉抹掉了!)半天才道:“不错,就是这个。”

史仗义眉头一动,御魂已怒道:“死小孩!”

网中人任由她骂了几句,蹲在地上,一把拽住她脸皮,冷笑道:“不认得我了?”

“怪我,处了半年第一次让你来我家,”史仗义撩开御魂脸旁一簇头发,不住偷笑,“他叫网中人,认识一下。”

御魂瞪着网中人看了半天,约莫从那面具的缝隙里看出什么端倪,眼神逐渐变得惊恐,转身要跑,被史仗义一把抓住圈在怀里。

御魂哀叫:“史郎!仗义!咱俩没有爱也有情,你就这么帮着外人对付我?”

史仗义嘻嘻一笑:“真的?咱俩没爱也有情?”

“七天六夜泰国激情游,难道我是跟狗去的?”

“我是狗?那你也是狗!”史仗义一把推出,御魂自由转体三周半滚进网中人手里,烟雾飞腾,网中人凛然一拳,小小拳头携风越雾而出,肉嘟嘟掌心上横着一条两尺长、流光溢彩的紫狐狸尾巴。

“原来是狐狸精,”史仗义嗤道,“难怪骗我说是个处。”

网中人冷笑一声:“你也差不多。把这条尾巴塞回去,你就懂了。”

“你才五岁,不能说黄色笑话,这种东西要往哪……”

“少废话,塞不塞!”网中人怒道。

 

八月十五,命中带劫,走路靠右,风行西南,忌恋爱,忌出行,宜进人口,宜祈福。

今天是伟大的一天,史仗义帮着小毛孩把另一个自己回收了!

他反复深呼吸,推门出来,“原来我是狗,她也就是狗了……”

鹦鹉天兵和蜘蛛网中人正在沙发上等候。茶几边叠着一摞八个匹萨盒子,桌面上还剩两张烤肉匹萨。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史仗义一抹冷汗,“记忆怎么都在她那儿?”

“不知道。”

“害我把自己睡了。”

“自找麻烦。”

“她还骗我说是个处。”

“你也骗她了。”

“我和她是同一个人,难怪了,”史仗义摸摸屁股,“一条尾巴能化形,网哥,瞧我这尾巴,离之则猫,附之则狐。你能么?”

“能不能你都欠我一条命。”

“好啦,”史仗义倒进沙发,“我和你谁跟谁啊,这事揭过。”

网中人只是隐约有记忆要找这小子,一听这话,立刻抓着他鬓角爬上来,把一块匹萨塞进史仗义嘴巴。

“谁跟谁?你说谁跟谁?”

“我和你谁跟谁你心里没数?”史仗义面色一翻,“你自己要是记得还问我?”

网中人抬头想了想,问天兵:“我和他什么关系?”

天兵一想,这是送命题啊,说准了要人命,说错也要人命,只好苦笑:“反正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

“你来说。”网中人把那块匹萨朝里推推。

“谁知道呢,”史仗义含着匹萨,说得含糊不清,“反正你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网中人想了又想。

一条命,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吃他的用他的睡他的,那就是过日子的交情。

又过命又过日子,还用说,答案呼之欲出!

当晚一大一小同床睡觉,网中人趴在史仗义身边,手指在他背上一笔一笔写:饭票。

“我的……饭票。”他伸手在史仗义脸上戳戳。

狐狸尾巴刚收回正主体内,史仗义还控制不好,一睡着,九条毛茸茸散在床上。网中人钻到里头,绒毛似海,顷刻将他淹没。

乐吾乐,以及饭票之乐。网中人找到臭小子心情大好,翻身抱住尾巴满意地睡了。

 

 

凭弗

【网空】《雅盗》

之前看了朋友画的魔女空,说要写一篇魔女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的网空

终于写了

图是六六的那张魔女集会


警告:空单性转,车,有轻微人外和怀孕的暗示

自行避雷,谨慎点阅,谢谢

【文明乘车】

之前看了朋友画的魔女空,说要写一篇魔女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的网空

终于写了

图是六六的那张魔女集会


警告:空单性转,车,有轻微人外和怀孕的暗示

自行避雷,谨慎点阅,谢谢

【文明乘车】

凭弗

【任酆】《饵》

“坐。”

冷气很足,只有黑白色摆件的房间像一间培养室。两杯热咖啡摆在里头,白烟袅袅。


假如酆都月提前知道结果,未必会说后来那些话。他最擅长保守秘密,已经瞒了很久,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但人会被一些话钓住,像鱼咬钩那样,咬别人手中的鱼竿。在他看来,这种形式还算可以,既弄明白了事情,又不那么沉重,不至于令旁人太过反感。

上个月他满十八岁,自打进来就未离开这个家超过七十二小时。他的事要从离开那天说起,箱子、外套和机票都被截获,人赃俱在,他不能否认是想离家出走。


“我要去一个不会遇见他的地方。”

“‘他’是谁?”

“不想见的人。”

“为什么不想见?”

“...

“坐。”

冷气很足,只有黑白色摆件的房间像一间培养室。两杯热咖啡摆在里头,白烟袅袅。

 

假如酆都月提前知道结果,未必会说后来那些话。他最擅长保守秘密,已经瞒了很久,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但人会被一些话钓住,像鱼咬钩那样,咬别人手中的鱼竿。在他看来,这种形式还算可以,既弄明白了事情,又不那么沉重,不至于令旁人太过反感。

上个月他满十八岁,自打进来就未离开这个家超过七十二小时。他的事要从离开那天说起,箱子、外套和机票都被截获,人赃俱在,他不能否认是想离家出走。

 

“我要去一个不会遇见他的地方。”

“‘他’是谁?”

“不想见的人。”

“为什么不想见?”

“你是医生,不能这样问。”

“我们没在问诊。”

“……”

 

“为什么选那个城市?”

“我有认识的人在那,可以去工作。”

“不念大学?”

“为了不见一个人,连大学都不念?这种事不多见了。”

“那我可以去那边念大学。”

“嗯。”

 

翻书的声音如同一把刮着酆都月耳朵的剃刀。像养父早晨梳洗后用以清理下颚的剃刀,不是电动,而是古老、无任何防护的刀片。那双手骨节明显,捏起刀片的指头修长洁白,活像一只高脚蛛。他在客厅烤面包,瞥见那片刀危险地擦过父亲脸颊,擦过咽喉。死的想象与渴望一同来到。他的惶恐宛如蜂蜜落在牛奶里。

爱一个人有何不可?爱近在咫尺的人,却比爱任何人都危险。爱是酆都月的天敌,他与天敌共存六年,不再憎恨,选择带着它离开。来时没得选择,走时就自在多了,如释重负。

教酆都月知识的人没有告知如何遏制欲望。他在机场坐着,看顶棚悬下的那口钟。瓷白色底盘上点缀着他和父亲,偶有会面,不常相伴。这便是生活的全部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自由的。”

“现在不自由么?”

“可能吧,但我要更多的自由。”

“哪一部分不自由?”

酆都月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说:“爱我的父亲。”

 

爱一个人有何不可呢?只要酆都月还爱自己的养父,就不会自由。爱是他唯一可选却最不自由的可能。

十六岁那年,父亲带回一个做他妹妹的女孩与一些启示性的烦恼。酆都月像普通孩子那样胆战心惊。新的豺狼抵达,将抢夺他的地盘。父亲不再是他的父亲,却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

他和妹妹和父亲,全是这个家的外来者。不爱父亲是妹妹与他的最大不同。她甚至不想霸占这个地方,比他俩都像旅客。除了在这个家,没人会管旅客叫家人。

这就是问题了,酆都月花了一点时间明白过来。如果要一个误入病院的人证明健康,他只能平静度日。妹妹是这样的人,他却不是。

他看那个女孩:柔软,倔强,不好接近,是根无法折断的藤条,像当年的他。他看自己父亲:优雅,冷淡,不露山水,是他经常梦见的穹顶。他看这杯咖啡:滚烫,偏苦,少奶少糖,是照着他生活的镜子。

他看那圈波纹,隐隐想明白了:没有爱,他就会好起来,健康起来。

 

“有何不可?”

“……什么意思?你把这些写进我的报告,事情就会变得不可以,我爱我的父亲,就是不可以。你会想雇佣这样的人吗?”

“工作是工作。”

“如果我投简历给你呢?”酆都月气势汹汹地问,“我投给你,在你眼皮底子下想这些,让你天天看见。”

他从没想过要一个太好的结果,那会让过去许多烦恼变成庸人自扰。但医生抬起脸,煞有介事地端详他。

“我是第一次看吗?”

 

医生摘下眼镜放进口袋,白纸上一字未记。

“我录用你。到我这里工作也行,去别处也行,你迟早会回来。何况这些事不会记入档案,今天是家庭对谈,不是问诊。”

他打量酆都月逐渐迷茫的神情,变得兴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