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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克莱×德米安

N社辛克莱设定

　　

　　漫长的传达与等待结束之后，辛克莱被从屋里推搡出来。他憔悴地半张着眼睑，已放弃挣脱审判官控制逃回巢穴，只能啜泣着朝屋外踱步，任由瘦削的身体被风吹的制服砸得摇摇欲坠。将他强行唤来的男孩站在庭院中央朝他伸出手，辛克莱眨了眨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雏鸟濒死般的悲啁。

　　“德米安？”

　　“你终于来了，辛克莱！”德米安欣喜地唤道，“我一直在等你呢。”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辛克莱跟前，捧起他凹陷的脸颊，吻了吻他黯淡的额头。

　　“喔……”

　　辛克莱垂下脑袋，他又哭了，从布满血丝的眼球强挤出稀薄的血泪。德米安知道这并非是出于惊喜或委屈，在辛克莱的命运一夜之间倾覆毁灭之后，哭泣于这男孩已像呼吸于肺病患者般将漫长苦楚融化成一滩平淡的死水。他怜悯地吻开辛克莱紧皱的眉头，将他搂进怀里温柔地拍打起来。然而他也清楚这徒劳的安慰根本不足以令辛克莱的灵魂释怀——他一停住哽咽，就立刻从德米安的怀里挣逃出来，仓惶披上在钉与锤控制下编成的冷淡伪装。德米安尊重他幼稚的自卫手段，他体贴地后退两步，舒展双臂耐心等待辛克莱重新向自己靠近。

　　“对不起，是我太失态了……克罗默说你已在这儿唤我很久了，你这样急切地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念你，仅此而已。”

　　“什么？”辛克莱突然提高了声调，像是遭了羞辱似的瞪向德米安，“所以你是来取笑我的，是吗？可是……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啊！是谁叫你这么做的吗？”

　　“没人叫我来取笑你，我本也不是为取笑你而来。”德米安轻声安抚道，“我发誓我是衷心想念你，辛克莱。我来也只是为叫你从那克罗默的控制下清醒哪怕一会儿——你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人啊？”

　　“请您对执握者心怀尊敬，时刻谨记是她准许了你的心愿。”

　　“他会的，圭多，我会警告他的。”

　　“你何必这样畏惧他？如果克罗默决意将你培养为钉与锤的新领袖，你就不该赋予你的信徒恐吓你的权力。”

　　“求你，德米安！别再说了！”

　　辛克莱上前捂住德米安的嘴巴——即使他不这么做，德米安也不打算再从中挑衅了，他裸露在外的双眼狡黠地眯起，翘起嘴唇吻了下辛克莱发烫的手心示意自己诚心妥协，引得这精神紧绷至几近崩溃的可怜男孩立刻发出一声惊悸的尖叫。“你这反应真叫我难过！你忘了这还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恶作剧呢？”德米安佯装委屈地感慨道，“小辛克莱……尊敬的准执握者，为了见您我受了这么多恶劣的对待，现在我只恳求您，就叫您的信徒为我们的独处腾一处清净地方吧！我只是想和你聊些消遣的话题，还叫他们旁听做什么呢？”他朝辛克莱身后的审判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瞧见那双藏在铁面具后的眼珠转向下方，正谦卑地等待准执握者的命令——这位忠诚且睿智的审判官已经领会德米安的暗示，不敢再行僭越之举。于是决定权落在了辛克莱身上，他迟疑地扯着审判官垂至身下的红绸缎，又被德米安的提议吸引着，满心警惕与好奇地朝他靠近过去。

　　“我会让圭多离我们远一些，”最终，他决定尝试谈判，“但是不能太久，好吗？”

　　他稍微挺起身子，像位羞赧的王子朝来者伸手示好，并心满意足得到了回应。钉与锤的守卫随审判官的指示纷纷为他们让开路，他们走过庭院的石阶，穿过那扇长久封闭着辛克莱的铁栏杆门，辛克莱贴着德米安的肩膀，他还不太适应突然的外出，偶尔焦虑地回头张望，德米安紧握住他的手，将他轻轻拉扯出去。

　　他们在卡尔夫的街巷漫步。此刻人们大多正在家里点着温馨的晚灯与家人、爱人或朋友共进晚餐，广场和街道被路灯与从窗里透出的金黄暖光点缀着，即使圣诞节已过去许久，也依旧处处透露出幸福祥和的氛围。只是这光明景象如今早已成为辛克莱深深的噩梦：在他的家人被冠以玷污血肉之罪惨遭处死，他自己又被那恐怖教会选中作了未来的领袖之后，即使将世上一切美好事物摆在他的眼前，他也只肯执拗地坚持一切不过污秽的伪装，将任何视线视作对他的嫌恶，任何话语视作对他的取笑，当接受过义体改造的行人从他身旁招摇路过，他就更难以遮掩自己扭曲的表情，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德米安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紧攥得几近粉碎了，他忍着痛吸了口气，有些艰难地蜷起手指回握住辛克莱发抖的手，将他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对不起，这叫你觉得不舒服吗？”

　　辛克莱欲言又止盯着德米安，他想反驳，嘴唇却只颤抖着发出一连串沮丧的含糊嗫嚅，德米安歪了歪脑袋，将辛克莱焦虑不安的视线引向自己。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呢喃道，“你被驯化了，就像一只豢养的小鹰——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不过，我也想到哪里能够叫你安心了……辛克莱，现在你还能飞得动吗？”

　　“什么？”

　　德米安侧身朝远处暗中随行的审判官张望一眼，又将视线转向辛克莱狡黠一笑，接着，他猛地抓起辛克莱的手臂，不顾后者惊呼拽起他快步钻进曲折如迷宫的暗巷，在夜晚路灯的映照与冷风的吹拂下舒展身体奔跑起来。

　　“德米安——德米安，拜托！快停下！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只我们俩的地方！”德米安头也不回地高喊道，“你不愿相信我吗？”

　　“我——”

　　德米安爆发出一阵欢快笑声，他不再理会辛克莱，只管抓着他跑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快了。在这时辛克莱才终于来得及打量周遭：他们似乎已经逃出了卡尔夫，一路来到了郊区的灰树林。荒草和枯枝在他们脚下噼啪作响，引出蛇虫雀鸟四处逃窜的受惊身影，辛克莱又扭头朝身后望去，发现就连圭多的踪迹也早已不见，只剩一位神秘的天使牵引着他，谈笑间便带他逃出了那方囚困了他长久的恐怖地狱，将他重新释放到无忧无虑的深林之中：他灵魂所向的自由巢穴。

　　冷风灌进辛克莱的胸膛，他痛苦地喘气将血腥味咽下喉咙，在即将逃出生天激情的驱使下绷起双腿肌肉紧追上德米安的步伐。德米安听到辛克莱喘息之间挤出的久违的微弱笑声，苦难的裹尸布被树枝勾住撕碎，重露出这深受命运折磨之苦的男孩已深埋苦难之下青涩脆弱的模样。于是他也放声大笑，放缓了脚步等待辛克莱振翅般颤抖的肩膀碰上自己的脊背——他们的身体立刻纠缠在一起，此起彼伏惊叫着踉跄几步，双双跌进一片开败的酢浆草丛中。

　　“哈……”

　　“你这模样多么可爱！”德米安从草地上拄起身体，低头朝已经瘫倒在地喘气的辛克莱展露微笑，“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没有仆从和敌人，只我们两个——欢迎来到我的花园，小辛克莱，我亲爱的朋友！能再见你这样欢笑真叫我欣喜。”

　　辛克莱伸出双臂挽住德米安的脖颈，他还没从奔跑释放的狂喜中平复下来，身体随笑与喘息虚弱地打颤。他透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四下打量，发现他们躺在一片黑栗树环绕的荒草地中，只有不远处一间点着微弱灯光的陈旧小屋和玻璃幕墙后绿意未消的花盆能勉强证明这里的确有人打理居住。他逐渐在这温馨的庇护所中平复下来，眉毛被清凉的晚风抚摸舒展开，又难免从话语中流露出微弱的顾虑。

　　“你不应该带我来这里……如果被钉与锤发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在见你之前就接受了检查：我没进行过义体手术，不在你们的处决标准之中。”

　　“可是你之后又拐带了组织领袖呢。”

　　“你可是心甘情愿追着我的脚步跑来的！难道你犯下叛逃的罪，还要算在我身上吗？”

　　德米安仰起上半身做出起身离去的姿态，却任辛克莱将双手交缠紧扣在自己的后颈上，发力将自己拖拽下去亲吻他冻红的脸颊，像将一块烘烤过的柔软棉花糖放在一杯结着薄皮的放凉的牛奶表面，辛克莱在温暖中呵呵发笑，脑袋在舒适的亲吻下歪到一侧，趁转头的空隙小心翼翼翘起嘴唇碰上德米安带意味深长笑意的嘴角——过去他也常对德米安做这恶作剧：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巷里或是转角磨坊的苹果树下，制造各种微小意外令彼此的嘴唇不经意相贴——这罪行足以令一个从小受到传统家教与信仰的懵懂男孩心潮澎湃，他在犯罪时完全沉浸在德米安柔和的亲吻中，丝毫意识不到那回应其实正是德米安主动给予的嘉奖。今晚他又故技重施，绝望地想这或许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吻德米安，当他的诡计得逞，羞愧地垂下眼睑要将德米安从自己身上彻底推开时，那双原本扶着他肩膀的双手却向上攀去捧住辛克莱湿漉漉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瞧见德米安朝他会心一笑，将自己的嘴唇轻轻贴到了他剧烈发着抖的嘴唇上。

　　“这会是最后一次吗？”辛克莱问。

　　“我也不知道，小辛克莱，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可是，我愿意你以此纪念我，只要这吻能叫你知道我也多么爱你——丝毫不逊于你爱我，从来都是如此。”

　　辛克莱凝视着上空夜幕，望着金色明星在将落的雨水里晃荡闪烁了几下，接着，他捂住脸，终于为德米安流下泪水来。

　　“这让你觉得好些了吗？”

　　“是的，是的……谢谢，德米安，我想我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许久，辛克莱才勉强止住哭泣，深舒了口气摊开四肢。他还不愿意起身，挺尸般随意躺着，一只鹰平展着翅膀从他们上空掠过，德米安躺在辛克莱身旁目送他远去，他朝灰蓝的天幕伸出双臂，舒展十指又将拇指交缠在一起，将飞鹰的轮廓定格在他们眼前。

　　“在这里，你可以像他一样展翅高飞……天上是没有既定道路的，任何方向都能够通往一个新的可能。”

　　“我早对飞没什么兴趣了。”辛克莱叹息似的反驳，话语微弱像不敢叫自己听到，“我早被驯化了，你不是也知道？即使你费尽心机将我从钉与锤手中偷走，最终我也一定要逃回那里——比起自由我更需要归处，需要哺育，需要爱！这些原本该由你给予我啊，德米安！可你来得这么晚，早让克罗默在你之前占尽了先机，又让我多么恨你啊！”

　　这些话像被引燃的火种，倏地在辛克莱的眼中腾起金色火光，烧着德米安的鹰在他眼中四分五裂开来，降落在辛克莱瘦削的胸前，他合上眼睑，将那火尽数覆灭其中。

　　“没关系……我不是在埋怨你，”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宽慰道，“我知道你只顺从命运的指示，连你此行见我，自信能将我带离苦海，也一定又是命运为你降下的指示，对吗？”

　　“你思考的能力尚未毁灭，这真叫我欣慰——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何许多埃米尔.辛克莱选择了加入钉与锤的道路，我却唯独能从你的命运之象中窥见我们能够继续同行的征兆。这不好吗？命运赋予你我重逢的时机，或许就从此刻开始，我们都不必忍受与彼此分别了。”

　　德米安欣慰地感慨着，抚摸着辛克莱额上缺损的印记：这只可怜的小鹰已被驯养得暴戾又忠诚，空生尖利的爪喙和丰盈的羽翼却不懂进食与飞翔，只能将自己的能力意志尽数交付恶魔摆布以谋取生机，以至于他的灵魂也为此缺失了一块，像一只大理石雕的鹰塑像被敲掉取走了胸膛象征心脏的一块，却再也没人理会从缺口处蔓延的裂口和那即将支离破碎的塑像本身——好在，他来得够及时，尚能帮辛克莱重塑其灵魂，将他引入命运指引的正途。这样想着德米安探身将嘴唇贴在辛克莱额头的缺口上，感受着他的灵魂随微弱的抽泣颤抖不止，被白色金色的绸缎织的华贵鸟笼笼着挣扎不止——这鸟笼根本不适合他，德米安伸出手想去解他胸前血色的徽章，却被猛地紧握住手腕：辛克莱噙着热泪，目眦尽裂瞪着他，紧咬着的嘴唇渗出鲜血——他愤怒地，悲恸地摇着头，德米安疑惑地张了张嘴，对他的拒绝深感意外与不解。

　　“你不能这样对我，”辛克莱一字一顿地说道，泪水撑开眼睑四散流下渗进土地，“你不能……拿这蹩脚的理由，逼我放弃我已做出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什么？”

　　“你认为我是什么？当我随你逃走，退出钉与锤，脱掉这制服，我于你就只是一个卑劣的，自私的谋杀犯，连被你看着也会叫我羞愧难堪——这是你想要的吗？”德米安的喉咙里挤出一声讶异的低呼，他像是想要辩解，然而辛克莱始终咄咄逼人，容不得他为自己的失言作任何解释，“命运已戏弄过我们，德米安！将我们的世界毁得天翻地覆，你却还对这唬人的玩意儿深信不疑，甚至要靠这样卑劣的手段将我骗上你的道路！难道我不比你千万倍期待这预言能够实现？可是只为这预言，就要连我片刻独行的权力也夺去，全然沦为你与命运的奴隶吗？”

　　他说得无比悲恸，激情澎湃，暴虐的岩浆沿血管流经遍布他的脸颊，最终爆发冲破他的大脑，在那缺失了一道印记的额头上重新烙下一道新的殷红疤痕。德米安哑口无言，他睁大眼睛，怜爱又惊喜地端详辛克莱憔悴的面庞，望着他眼里泛起金色火花的新生之象，从眉眼中流露出他初次遇到辛克莱，认出他额上印记时那般欣赏的笑意来。

　　“喔……是的，你说得对，小辛克莱，我必须得向你道歉！我实在叫那同行的美梦蒙蔽了神智，竟险些害得你动摇了信念！”他衷心敬畏地感慨，将辛克莱从草地上搀扶起来，为他拂去洁白制服上的杂草灰土，“是你的灵魂容不得与污秽共处一世，叫你甘愿献祭美德去填补怨恨与欲望——你已无需我的指引，我又何必再做你新的束缚呢？你要凭借你的力量去毁灭那世界，就尽管去吧！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潜力，也衷心祝愿你得偿所愿。”

　　德米安停顿了一下，将嘴唇贴到辛克莱的耳边，用命运也难窥探的轻柔声音同他耳语。

　　“只这一次，辛克莱……再原谅我对命运效忠这一次吧。让我在此世的某处继续等待，直到你应那命运的预言再唤我与你同行。”

　　他的眼珠向上转动，同辛克莱相视而笑。

　　“我会呼唤你……等我烧尽我的屈辱，将我的人性灵魂净化到能够与你比肩的时候。我还是不信命运，德米安，可是我仍感谢她遣你为我带来喜讯，叫我知道自己所行并非绝路，与你仍然存同行的可能。”

　　那只远行的鹰归来了，降落在辛克莱来时擦身而过的最后一棵黑栗树上打理起羽毛，令辛克莱记起庄园门上的石雕徽章——他将要沿这里回去了，回那地狱去，承受此行出逃应得的代价，积蓄怨恨与愤怒，直到他的爪喙羽翼足以击碎蛋壳毁灭世界——这将是一段漫长且煎熬的苦难，好在德米安已叫他预见苦难结束之后的美妙光景，辛克莱噙住热泪，最后转身凝视他此世唯一的希望信使，即将与之久别的灵魂伴侣。

　　“你希望我再吻你一次吗？”德米安问，他乖顺地垂下眼睑，辛克莱迟疑了一下，朝他伸出双臂，将他搂进怀里。

　　“不必了……”他的脑袋深埋进德米安的肩膀里轻轻啜泣着，揉皱紧攥着德米安衬衫的布料，“只记得一次就够了，等到我们再重逢的时候……再给我这吻吧。”

　　

　　“那就闭上眼睛吧，小辛克莱！”

　　

　　德米安张开眼睑，将自己的嘴唇从辛克莱血糊的嘴唇上缓缓移开。“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吗？还能感受到我已如约吻了你吗？”他怜爱地抚摸着辛克莱的身体，与他胸腔生出的如翼舒展的每只血手紧紧交握，直到他们腐烂融化如流产胎儿从辛克莱执念的束缚中获救解脱。从扭曲中苏醒过来的辛克莱在德米安的搀扶下攀附着他的身体艰难站起身来，他心力交瘁地瞪着他的救星，呼唤声已气若游丝，随胸膛的痉挛挤出一阵哨声似的哀嚎。

　　“我已经忏悔我的罪行，舍弃我的怨恨和欲望……付出了代价，也做了弥补。”他小心翼翼地乞求道，从血肉模糊的脸上流露出少年时青涩的羞赧，诚惶诚恐等候着命运为他降下的预言，“现在……到我们能够再同行的时候了吗？”

　　“近在眼前了，我的小辛克莱。”

　　“我不能再等了！德米安……我就要死掉了，我……”

　　辛克莱的瞳孔在德米安的沉默中骤然紧缩震颤起来。他如梦初醒，难以置信地呻吟着，绞着仅剩的双手四下环顾，目眦尽裂扫过消融的尸山，克罗默被腰斩的扭曲肉身，还有那将他从疯狂中唤醒的异端，攥着他心甘情愿献出的本该属于自己的金枝——还有什么不对吗？他困惑地皱眉，探起鲜血淋漓的额头与德米安的额头紧紧抵在一起。

　　“为什么，德米安？我悔悟得太晚了吗？可是你瞧……我的印记还在呢，你不肯原谅我吗，命运不肯原谅我吗！那预言不做数了吗？我们——”

　　“辛克莱，我可怜的小辛克莱，”德米安轻声劝道，“对不起，你说得对……命运戏弄了我，戏弄了我们。”

　　“命运没有戏弄我们！”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反驳起来，攥住德米安的手腕，拖拽着他，趿拉着脚步踉踉跄跄朝外走去。他们在漫长沉默与喘息中穿过长钉林立的庄园庭院，火海翻腾的小镇，最后重新步入那片雾气缭绕的灰树林。辛克莱不知疲倦蹒跚着，在希冀与绝望轮番折磨下啜泣不止，直到他麻木行进的断腿被一根树枝绊倒，牵扯着他整个身体摔进冻僵的荒草地。德米安俯身想要将辛克莱搀扶起来，才发现他的眼球不知何时蒙起了一层泪水浸皱的灰白薄翳，早就坠进了戛然而止的美梦。

　　一只鹰从男孩们的上空展翅掠过，德米安低着脑袋若有所思，将辛克莱的尸体打捞起来搂进怀里，朝着鹰唳传出的方向缓步走去。

观前提醒：

□场景是现代大学。有角色之间的冲突剧情。

□内含对人物的个人理解/大量心理描写/些许暴力倾向内容。

□全文1.8w字，题目名恶趣味，无实际意义。

【当德米安说自己过来只是为了送作为夜宵的炸鸡时，辛克莱已经无力与他辩驳。

——最近让自己头痛的事也太多了。

辛克莱呲牙咧嘴，他捂着刚刚撞到墙的后脑，从德米安递来的纸袋里挑出那块裹着最多酱料的炸鸡。

自己很高兴看见他恢复了精神。德米安颇有些欣慰地说着。

辛克莱只求他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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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一个对青年人来说蕴藏着无限可能性的词汇，既意味着一段终生难忘的回忆即将展开，也意味着辛克莱接下来要孤身一人去到外地生活。

他很快就理解了那句谚语的含义：旅途的初衷只在刚开始的几天可以体会。当自己高涨的热情被按部就班的日常飞速淹没，在本该青春洋溢的岁月里以机械的模式应付每一天时，这种跟着主流路线飘荡的感觉经常令辛克莱泛起困惑。

他明白生活的意义不止绩点与学分，可又无法阻止那些不断冒出来的项目作业与父母老师对自己的期盼，最终身心俱疲又无所大成，亦难以从中找出原因。

如当下这座校园的大部分同龄人一样，无暇顾及这一切的他只是将问题埋在心里，希望它们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得到解决。然而长期下去，这些疑问非减反增，有的甚至只是换了种更深奥的样子照样盘踞在心中，又伴随他度过几个季节的轮换。

n市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山脉阻碍了大部分自然气流，使得本该跨境而过的冷空气得以被挽留下来，在所有人头顶呼啸着打着转。

跨年夜后，大雪开始频繁降临这座城市，冬日变得更加难熬，期末季也在这片干涩的冷意里悄然来临了。校园里所有人的脸色都染上些匆忙，也缺失了许多平日里的欢快气氛，大家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奔波在教学楼间，满溢的愁思如风雪酝酿的天色一样晦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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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克莱今早从床铺上爬起时比平时用了更多的决心和力气。

关闭第一个闹钟后，他感觉身体沉格外重，头部隐隐胀痛，好似有种强劲的力量把自己钉在了床铺上。他平时是个自律的人，可如今那些美好品格似乎都远去了，直到下个闹钟响起前，他都只是瘫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一个指头都未曾移动。

杂七杂八的复印件讲义和课本散落在他枕边，其中夹着许多手写资料。昨晚他花了好大功夫将生涩的PPT抽丝剥茧，一点点翻译成自己能懂的语言，随后填鸭式猛塞进自己的脑中，持续到凌晨。

那时他显然没有想过明早的自己要在这暗沉温暖的环境里面临怎样的难题——闹钟再次响起，辛克莱给它标注的是五个感叹号的备注。他尽可能多地感受被褥的柔软和温存，明白自己支付代价的时刻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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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暖风不断催生出困意，使得辛克莱几乎是半睡半醒地熬过了这该死的两个多小时。当下课铃声响起时，有种不亚于救赎的感觉贯穿了他，他终于摆脱了这要了命的迷蒙感，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今天有体育公选课的期末考核，他裹好外套与围巾，随着人群慢腾腾地挤出教室，朝下个目的地走去。

此时他正排在由三两女生组成的密不透风的墙后面，走廊已经乘满了刚下课的学生，他被迫跟着她们的步调移动。听着前方时不时飘来几句“根本记不住”“要挂科了”的哀嚎，他脑中的迷糊也随着室外温差的骤降渐渐地飘散开来。

为什么这种清醒不能出现在它们最该出现的地方？

辛克莱无力想着。然而一想到造成这种为难局面的根本还是因为自己的不自制，他又把抱怨的想法咽了回去，一阵哑口无言。

就在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

“辛克莱。”

这声音他许久未听过，但他依旧记得那熟悉温暖的感觉。没等辛克莱回头，他就感到左肩已压上一道不重的力度。

德米安那有些发白的手指正轻扶着自己的肩膀，自己只稍一侧头，便承接住了他的目光。

拥有一双美丽蓝色眼睛的主人从后方绕上前来，朝他露出问候性的微笑。

“上午好。”

“德米安！”辛克莱欣喜且确定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绽放出半个上午来第一个由衷的笑容，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德米安了。“你也去体育馆考试吗？”

德米安简短地嗯了声，以作回应。两人交谈起来，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正在讲述近期的课堂环境是如何令自己昏昏欲睡的辛克莱忽然发现德米安似乎一直没有望向前方，而是边走边用视线观察着自己。

走廊里光线昏暗，德米安的脸庞线条透露出模糊的柔和，这极大的缓解了辛克莱为应对这样直接的审视而下意识架起的警惕态度——可这并不多。

不得不说，这种被人近距离端详的感觉总避免不了让他心口提紧，更何况面前的人还是德米安。这取决于德米安一直以来带给他的感受，自己每每被他注视着，就要被那堪比手术刀的精密视线剖析出几个隐藏不住的秘密，这几乎成了定局，自己在他眼中好似本来就包不住任何秘密。

隐藏在围巾下的喉结上下滚动，辛克莱眨了眨眼睛，打算装出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换做七八年前，被这样盯着看的辛克莱可能会将疑问脱口而出，可现在不同了。他记得当年幼的自己提出疑问后，等待他的经常是对方埋伏已久的爆笑，又或者更糟糕的：周围许多人的爆笑。

虽然这种玩乐性质的笑并不代表自己干了多大的糗事，可在辛克莱听来，这和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痛批他一顿没什么两样。这种除他以外大家都能享受到的乐子的氛围令他茫然，自己则由于不明白该如何终止这个局面而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更残忍的是，脸上火辣辣的他无比清楚，将那刺耳笑声扩大播放的动力源正是自己。除非他原地蒸发，不然只能等对方有头有尾地笑完为止才能摆脱这个困境——可能结尾还要听几句他们对自己失态形象的辩解。

这受他人裹挟的无力感深深烙印在了他自尊之书的某页，他下定决心，不想让那刺痛再复发。于是当德米安注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后，他也不再说那些日常的话题，而是回过头，坚持回望着德米安，整个上半身都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起来，使他的下巴微抬起个弧度。

对视德米安的眸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辛克莱感觉自己刚望过去就后了悔，德米安的表情宁静如初，像一潭深水，将自己的倔强和防御性进攻统统吸了进去，说是鸡蛋碰石头完全不为过，且他本人显然是并没有在意辛克莱的举措。其实想想也是，他怎么能用德米安教他的那种神秘的方式盯着德米安呢？辛克莱感觉本该在唇齿间发出的声音改为在脑中轰隆作响，那正是他本想问德米安的：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就在辛克莱结合着德米安的反应，在“没擦净的牙膏痕迹”与“没理干净的胡茬”间抉择时，他看见德米安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像往常那样平视前方，而那里只有熙攘的人群。

谢天谢地。辛克莱松了口气，只觉自己的身子重新流淌起热血，僵硬的颈部关节也如同涌入了润滑油般，可以顺畅挪动。

“这里的大部分人若是有你一半的执行力，就不会陷入他们口中的恐慌，”他听见德米安在他身旁说道，“可是你不同，小辛克莱，别让风声干扰了你，与他们恰恰相反，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好吧，就为这个？辛克莱顿感诧异，可同时也传来一阵侥幸的放松，好在德米安只是被自己疲惫的表情吸引住，没有就此提起别的什么令他感到刺痛羞的事。

自己的脸色就这么差吗？回忆起今早洗漱时自己被镜子映照出的吓人的脸色，辛克莱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有些不可置否。即便如此，他也一副好奇的模样对德米安追问，就好像昨晚上那个打了鸡血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为什么这么说？”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教学楼，扑面而来的冷风令辛克莱眯起了眼睛，飞速扯过身后宽大的兜帽盖住脑袋。而德米安则眼疾手快，将他被风吹跑过半的围巾一把抓住，递送回到他眼前。

“谢谢。”辛克莱接过围巾，看见了德米安暴露在冷风中的半截手腕。精神上的共情冷意是无法用衣物阻挡的，他不由得将围巾缠的更紧了些。

“你不冷吗？”辛克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这温度对我来说能够适应。关于刚才的问题……”德米安继续说，“那只是结合我的个人想法与观察得出的结论，毕竟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应当比我更能体会到细枝末节的感受。”

“辛克莱，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顺其自然恰恰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时候。”

他将双手随意地送入衣兜内，脚步悠闲，与辛克莱并肩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辛克莱知道德米安有事务在身，离开过学校很久，应该是最近几天才回来，可自己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那种面临最终考核时的学生该有的紧迫感，好像他们只是和往常一样，正进行着一场校园漫步，而不是两名马上就要去考试的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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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公选内容开放的那天，辛克莱睡过了头。当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至电脑前，并颤抖着登录进那个复古的网页界面时，流畅不卡顿的网速已经让他的心凉去了半截。

彼时留给他的只有健美操这一个选择了，看着自己曾向往的其他项目统统显示出满额的红色，这对辛克莱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他悲戚地扣紧了后牙槽，在反复确认过这冲击性的现实后，提交了选课申请，加入了那几乎完全由姑娘们组成的阵营，并祈祷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要让自己太难堪。

开课的前十分钟，他游离在体育馆的角落，故意将自己与旁边闲散的乒乓球学员混淆起来，还时不时在球桌附近驻足，以某种赞赏性的神情观看那堪称激烈的比拼。他演的很好，恰巧印证了那句话：成长即是从这个人表现的举动中反映出来的。他的举手投足间已经消去了很多刻意的动作，变得异常代入，此刻路过的哪怕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副模样，都会觉得他是发自心底的热爱这项运动。

这不知表演给谁看的独角戏在集合哨声响起时彻底失去了意义。辛克莱拖拉着脚步，自觉移动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却发现这里早就聚集了许多与他有着相同境遇的男士——是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又晚了一步。没能及时在男士堆里沉默地扎下位置和领地的他，在忙于整队的女教师踩着愤怒的哨声冲来前，缓慢地、低着头，顺从地补进了前面那还差一个人的女生队伍。

至此他依然对崭新的校园生活充满憧憬。辛克莱盯着鞋尖，想听听新教师会对他们说什么，最好是关于大学生活开端的乐观描绘，他现在极度想听到那些蕴含希望的词句，希望它们能够慰藉自己的精神。

这样想着的他抬起脑袋，准备望向教师的脸，余光里却忽然撞进一截小麦色的手臂——

那源自位非常高的姑娘，此刻正同辛克莱站在一条队伍里。那名姑娘短发干练，裸露的小臂有晒伤的痕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辛克莱发现了一个事实：她投下的影子，正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压倒性地盖住了自己。

教师讲述的美好生活开端丧失它的韵味了，辛克莱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背，抵着身后九月份腾起的地面热浪，把自己抻得像根生长期还未结束的雨后春笋。

然而直到队形解散后他才沮丧地意识到，那努力生长的春笋，终究不能在一节课的时间内追上早早就抽了穗的麦苗。

————————

考核内容很简单，辛克莱走上场，很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切。

这门课程的最终成绩有六成以上来自教师的个人审核，当他结束最后的动作，有点惴惴不安地腾出场地时，一个比他意料中还要更高的分数诞生了。

辛克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向那个总是摆着严厉表情的女教师。当他看见她在花名册上毫不犹豫地打下一个对号时，辛克莱顿时感到自己好像是刚认识这个人。

与此同时，在场外聚集成堆的女孩子们也因为这分数小声地爆发出一阵惊呼和感叹，看见辛克莱的目光投过来，她们又互相戳着彼此的胳膊，嬉笑着与他错开了视线。此外还有几个男生正交叠双臂抱在胸前，皱着眉站在那里，对自身前途命运的忧愁使他们坐立难安，开始无意识地用脚画着圈。

在教师高声喊出下个登场同学的姓名之前，辛克莱已经快走到场地边缘的休息区了。他的脸颊泛起鲜艳的红润，兴奋感还在令他喘着气，一切只因终于有件事在这漫长的冬季里提前画上了完美的句点，辛克莱整个人如释重负，虽然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他解决，可这件事却意外地起到了极大的激励作用，如同鼓舞的号角，令他这些日子里经历的苦难全都有了意义。

结束了。就是如此。

经过这轮强烈的运动后，他出了满身的汗，冷却后的衣服黏在皮肤上，质感和冰块没两样。眩晕感和耳鸣在快乐的余韵消失前赶上了他。辛克莱忽感眼前有一半陷入漆黑，一下子驻定在原地。他搓了搓指尖，又攥紧了拳头，以此驱散困扰在肢体末端那像极了雪花屏幕的麻痹感。

这段时间保持的高强度熬夜行为开始展现后果了，其实辛克莱早就困惑自己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或许德米安说的没错，自己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是这是时候吗？在这一切刚刚开始有个好兆头的现在？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走去长椅那里拿起自己的外套披上，随即埋下身子，用胳膊支撑着上半身，慢慢低下无力支撑的头，等待那强烈的眩晕感和德米安的话语带给他的动摇感一齐自然消失。

一秒，两秒，三十秒……他张开嘴辅助着呼吸，心脏跳的像是要从他胸腔里蹦出来，喘息声就这样持续了许久，困扰在眼前那星星点点的光晕才逐渐散开。

他特别累，支起身子后颇有些无力地往椅背倒去，却在起身时猛然发现自己旁边的光线有些不正常的暗。

德米安正站在那里，阳光在他散乱的发丝间跳跃，辛克莱望向他时被耀眼的光线刺的皱起了眉头，自己并没听到脚步声。

若不是远方的嬉闹依旧作为背景音传进他的耳朵，辛克莱绝对不会怀疑他和德米安之间的时间停滞了几秒这种事。

“……别告诉我你一直在这里站着。”

辛克莱很好奇，就是到底有没有人告诉过德米安，一声不吭的在别人身边出现是个对他人心脏很不好的事情？

德米安闻言，幅度很小地改变了自己的站姿。长椅还有很大空闲，他没有选择在辛克莱旁边坐下，而是就站在那里，将浑身的重量搁置在一条腿上，笑容比刚才在教学楼遇见自己时愉悦。

“因为这里看起来像是有人遇到了麻烦。”他说，“我冥冥之中感觉你在呼唤我的名字，所以我出现在这里。那么辛克莱，你有呼唤我吗？”

“什么？不，我才没有。我不是说这个……”

辛克莱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还在想德米安的话，立即反驳性地嘀咕起来，刚缓解的眩晕感又一阵阵冒出，让他说不太出话。

他其实不太希望德米安出现在这里，德米安应该在半个场地之外的羽毛球社参与双人对打才对。

然而现在有件事他非常在意。

“你，你看见了？”沉默半晌，辛克莱扭捏着说出这句话，眼神飘忽地盯着德米安的围巾下摆。

“你指什么？”德米安反问。

辛克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但无论自己跳健美操还是刚才狼狈的样子都不想让他看见的这回事总归是没变的。压住脸上古怪的神情，辛克莱在两个答案间斟酌着开口。

“或许我说的是……考试的时候。”

“哦，你指这个，”德米安延长了几个音节，使它们听起来有种恍然大悟的意味，“那并没有，其实我只是路过时恰好看见你在这里摆出一副沉思的姿势，于是改变了路径，想来找你谈谈午餐的事，顺带看看你是否需要帮助。”

辛克莱想为德米安这诡异的幽默感在心里送出自己的大叫，以做抗议。

好在德米安没有将其持续太久，他再次开口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稳重。

“看起来你那边很顺利。”德米安短暂停顿了下，没等辛克莱回答，他自问自答般又说出下半句，“你练的那样认真，这是必然的结果。”

辛克莱本想告诉他自己引起的小小骚动，到了嘴边却换成另一句话。

“你那边呢？”

“通过了。”德米安不甚在乎地说着。中午报时的铃声在校园内响起，他在体育馆内环顾了一圈，似乎比起成绩，还有更吸引他的事。

“我记得前段时间你参加比赛，离开了学校很长时间，”辛克莱忽然想起这件事，他那时足足有几个周没见过德米安在学校出现，对此他有些担忧好友的命运，“出勤率那边没关系吗？”

“我不清楚，”德米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那只管听天由命了，或许，这应该是两名教师之间该去协商和头疼的问题，我们并不能参与，也没法料想。”

“可是……”

“都过去了。走吧，辛克莱，”辛克莱还想说什么，但此时的德米安已转过身体，颇为绅士地微躬上半身，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他面前，“这时候排队的人还不算多，现在去食堂还有的选择，我说真的，你需要好好吃顿饭，然后回去休息了，你的脸看起来像一张白纸。”

辛克莱的视线顺着外套略显硬朗的褶皱逐渐移到德米安的手上，看着那略有鲜红的皮肤下隐约透出血管的走向，他敢打赌德米安方才绝对是用这只手握住的球拍。

羽毛球。这是辛克莱未曾涉足，目前也无暇涉足的区域。明明之前的自己对体育项目包含期待，羽毛球也曾在他的选课名单中，可他现在对此的态度却无比倦怠。毫不夸张地说，如果给他一个下午去自由安排时间，他绝对不会去为了学什么羽毛球而出现在球场，而是在宿舍抓紧时间补觉。他的思维随着麻酥酥的后脑发散开，无端地想到这只手也触摸过他未曾触碰过的站台把手和胡桃木颁奖台。他仿佛看见德米安血色不明显的指尖上覆盖着薄贝壳样的指甲，它们被修理的很圆润，紧紧挨着彼此，在闪光灯下与握着的金属奖章一同映着灼目的反光……

“我知道，”辛克莱打了个激灵，赶紧把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臂压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不得这个场景。下一秒他扶定把手，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自己能起来的。”

辛克莱竭力稳住身形，从德米安身边摇晃着走了过去。

————————

用餐过后，辛克莱显得更疲惫了，他深呼吸的频率明显增加，像是突然发现了空气是什么很宝贵的东西一样呼吸着。四肢给他传来的感触沉甸甸的，脚底像踩着棉花，他走的并不是那么轻快了，很像那群刚刚从一千米测试场上下来的同学们。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准确地说是辛克莱没在意德米安说了什么。后面他努力回忆起来，大概能概括出德米安在说期末周的话题。

这位同窗聊起什么都有很深奥的个人见解，且常常直言不讳，这种个性使得辛克莱总能在某些讲师的课堂上听见他发出与往常不一样的轻笑声，若不是自己就坐在他旁边，看着那毫无波动的表情，辛克莱还真会以为自己听错了。

德米安并不掩盖自己，却也和那些激进的演讲社新人不同，他很含蓄，也很懂什么是沉默的礼节。下课后两人散步时，还不等辛克莱犹豫着怎么问起课堂的事，他便会主动开启话题，对课上自己的反应侃侃而谈，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

辛克莱听后感触颇深，好像德米安有种对自己知根知底的魔力。这件事体现在即便从他嘴里讲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在自己听来也都有指向性地直指自己烦恼的末端。和健康讲座上那些模棱两可的鸡汤不同，德米安的话语里展示的是切实可行的真实未来。

身边有这种人存在，说自己不仰慕对方是不现实的，或者说，辛克莱无法不仰慕他的身影。每当他以那平静的声线，将辛克莱眼中的晦涩与挣扎在自己面前像捋平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样轻易抹平后，辛克莱的眸中已是光彩熠熠。

认识德米安以来，他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好似世界在他眼前改变了主旋律，放起了德米安曾给他听过的那种韵脚有趣的古典爵士乐。世间的所有挑战在这旋律的引领下都好像变得信手拈来，辛克莱在德米安身边，听他讲起许多自己从来没听过的事情，只觉自己从来没这么鲜活地活过。

然而正如同世间一切的美好词汇背后都有与之相对的概念，光明处即有黑暗。

在辛克莱怀揣着希望，几次振翅高飞，却都被强劲的气流扰乱打下时，他看见德米安以真正美丽的姿态，遨游在自己向往的天空。失败的伤痛与旁人的评价让他意识到，自己终归不是德米安，更无法在德米安用第一人称视角轻描淡写描述的故事里，代替他成为那个永远不会被束缚住的、勇敢而充满智慧的主角。

失落感不可避免，这也是辛克莱在他面前极力隐藏的。即便自己早就认识到仰慕与嫉妒心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也知道那些被世间所唾弃背离的，他也不能够否认，自己在德米安那神圣的光辉笼罩下，萌生过一些不可言说的酸涩阴暗。

可是这怎么能够？自己怎么能够去这样玷污他？玷污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引领者与唯一的朋友？辛克莱为自己阴暗亵渎的想法吓了一跳，感到羞愧难当。然而火焰不会随忏悔消散，他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人，这两人在他脑海里喋喋不休，交织的情感令他如同坠入了烙铁炼狱不断焚烧。日后辛克莱经常通过藏在旅行箱的酒精助眠，妄图以此潜入柔软与安全的壳中，那里不会有心灵的鞭笞，也不会有腾飞的欲望。可未曾想这负罪感已经渗透进他内心深处的每个角落，就连那片自以为是的净土都未曾幸免。

在几个夜晚里他颤抖着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噩梦，可越是努力去回忆内容，梦境就遗忘的越快，仿佛是老天施加给他的无迹可寻的惩罚。

在彻底遗忘前，他只记得梦中出现了德米安的脸。那是只有他和德米安的梦，德米安在梦中显得古老又年轻，面容随梦境不断变换，却不是辛克莱熟悉的任何一种模样。辛克莱对此害怕极了，不仅是因为熟悉的事物在他眼前渐渐变得僵硬又陌生，更是因为他从那脸上所感受到的。那张脸失去了一切神采，紧闭的嘴唇不发一言，目光空洞，就像一块真正的大理石。然而表情并不是没有的，辛克莱在社交场合经常能在他人身上见到那种不遮掩的锐利——德米安在自己梦境的深处，失望而轻蔑地注视着自己。

快走到宿舍楼下时，辛克莱才对自己的感情后知后觉，自己并非是太累了才听不进去德米安的话语，或许有一部分确实是因为肉体的困乏导致的，但那只是表面原因。

就在自己重新见到离开了很久的德米安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听信德米安的话了，也无法对好友的经历产生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共鸣。他们两个此时经历的是同一件事，感受与态度却天差地别。

所有事情在德米安那里都宛如渡过一个既定的节日，他是那样轻松，好似只是按照要求将装饰物按部就班地摆起来，就比自己和其他大部分人绞尽脑汁、牺牲大部分自由时间去筹划要办的好看——管它是期末周、大赛、考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辛克莱觉得这些形式对德米安而言都没有区别，无论什么，他所呈现的都不会变，他只会让结果更加精彩。

是啊，德米安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强大，即便不是，也会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趋于完美，然而大家在登峰造极的这一步骤中间又各自省略了太多！其他人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

强大总会伴随不可避免的残忍意味，他甚至不知道德米安那些奖学金和重量级的赛证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当时的天气已经很冷，自己正在人际关系与小组作业的分工中周旋，然后他听到手机传来消息提醒的嗡鸣。

将自己短暂地从电脑前挪开，辛克莱点开那两条置顶冒出的红点，发现前一条是校群在表彰大会结束后发表的公众号文案，封面是穿着制服的德米安和其他的学生们站在聚光灯下拍的合影。小图显示的影像很模糊，但辛克莱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德米安。他粗略扫了一眼就返回了聊天主页面，那里有德米安给他发来的语音条。

辛克莱点开，听见德米安的声音与他那边自由的风声一齐灌进自己逼仄幽暗的工作环境中，令他僵硬的身子漫过一阵颤栗。德米安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刚刚获奖的兴奋，也没有在外奔波的疲惫，如果不是辛克莱看见了他的照片，他或许以为德米安现在才刚刚从宿舍走出。

德米安说自己刚回学校，方才在忙没看手机，然后问起辛克莱今晚的校园跑几点集合。辛克莱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电脑桌前从中午一动不动地坐到了晚上。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对着麦克风录了好几遍回复，但都没能松开手发出去，最后他打出一行字，简单说明了自己在忙，今天找别人代跑，表达了对无法参加的遗憾后，就把手机隔空扔到了床上，再也没看之后的动静。

与德米安在宿舍门口的分别是急促的，辛克莱心里的酸涩感已经快要满溢而出，与好友产生壁障的感觉更令他绝望。这是个很危险的预警，辛克莱以自己急需休息为由，稍显强硬地打断了德米安明显还未说出的后半句话。德米安连尾音都没有的停顿令他猛然意识到错误的一笔已经写下，可人生的选择无法回档，他只能保证接下来的几秒内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错误，然后再想后续的弥补。

他不敢看德米安的表情，在微弱的道歉声里匆匆关上了宿舍门。

将自己隔绝在单独的环境中，他背部紧靠着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在确定德米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辛克莱不再压抑自己的呼吸，他将自己蜷成一团，指尖紧紧地插入发丝间，沿门框缓慢蹲了下去。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敢肯定，以德米安的聪明才智，想要推测出他阴暗的想法简直轻而易举。毕竟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那双眼睛！他绝望之余感觉自己可能要永远的失去一个朋友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或者说，仅此一位的朋友，因为自己的刻薄举动而远离自己，即便他先前对自己是那样倾囊相助——多么经典。辛克莱感觉小时候看过的寓言故事书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提醒他这个坏孩子自觉去收获应该收获的苦果。

辛克莱只觉现实的一切都陌生起来，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德米安方才并没有挽留自己离去，这让他无比确信那个最坏的结果已然产生，德米安绝对生自己的气了，说不定已经对自己感到失望。

有什么东西打破梦境与现实的隔阂，使无数个夜晚的惶恐从碎裂声里流出，他拼尽全力想要堵住那个缺口，却无济于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涌入进来，将自己的生活染上与夜晚一样的色泽。他可悲地感知到自己再也无法通过梦境的失忆机制掩盖那煎熬的感受了，至此，已经没有可供他逃离的场所。只因所有房间的窗户都被无端狂乱的他给亲手敲破，罪魁祸首拿着锤子站在那里，感受着贯穿在两个世界的冷风撕扯起自己的身体，那种恶寒即便在太阳升起或者月光照耀下也不会消失，他的梦和现实一样了。

是自己让自己无处可去。

长久以来，与自己的想象的稳定不同，辛克莱的生活经常偏离方向。可是有句话叫“人定胜天”不是吗，少年的他在杂志上第一次了解这句话时便觉得这极其富有激情意味，像极了“活着”。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沉下性子，潜心精进自身，为达到理想中的那个目标毅然决然地与全部温存告别，在家人含着泪花的祝福中，他踏上了那漫长而充满迷雾的旅途。

对未知的不安感令他中途几次打开罗盘指针与目的地对准方向，指针给他的回应在刚开始也总是令人欣慰的。可命运就是拥有如此磅礴且不讲理的力量，等暴风雨过去、自己从船厢里惊魂未定地探出头时，洋流已将他完全拖送到了既定路线之外。辛克莱计算着误差，准备调转船身，港口又为时过早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不是他目标的港湾，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补给品已消耗太多，所有路过的船只都在催他停下来，港口在呼唤他。

最起码的。他听见有人叫他。最起码给家里面回个信。

他照做了。辛克莱如梦似幻地放下了船锚，不敢想象自己就这样踏上阔别已久的陆地，他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之间还会更波澜壮阔一些。他当即写了一卷长长的书信给家里所有人，落笔时却总感觉还差点什么。他觉得这不应该就是一封简单的书信，毕竟书信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他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发现那里除了一点沙砾以外什么都没有，最后他在码头捡起两根自己没见过的海鸟羽毛，只因它们的洁白将自己深深吸引了，将它们与咸湿的海风一齐附在信里后，他把信寄了出去。

船舱经过漫长的旅程已经空无一物，或者说，在经历了这一切后，辛克莱不再认为那些曾看起来很充裕实际上堪堪够用的物资能支撑自己走到哪里。他可不想葬送在半路上。于是他的锚就这么在海里一沉再沉地浸泡下去，他本人则迫于生计，开始在这座不知名的小港口的某个店里做起了工作。

刚开始辛克莱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出航，做完手头的工作，他就一直这样靠着窗遥望远处码头里鲜艳的帆，每当听见那被卷起的帆布在风中奏响沉闷的嗡鸣，辛克莱的手中就隐隐传来麻绳勒出的鲜明痛感，他好怀念那种奋力搏击长风的感觉。后面疑似是自己闲暇的态度被老板发现，他能遥望那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终于，在不知道过去多久的一个清冷的午夜，因疲劳而喝的烂醉的自己在繁重的事务中恍惚间想到自己还有个船这回事。

但它是什么样子呢？自己只记得它很漂亮，很美丽……剩下的呢？辛克莱再也想不起来了。

思绪恍惚间，辛克莱已经将身子完全交给了床铺，他重重地倒在床面上，磕的身上突出的关节有些痛。他原本保持着倒下的姿势，过了一会又翻过身对着天花板，最终还是侧过身，把自己的头完全埋进了被子里。想着自己与德米安之间即将产生的不可弥补的间隙，辛克莱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确实很快丧失了意识，但不是因为悲痛。

德米安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这回事。他累了。

——————————

失去了秩序的梦境变得什么也不剩，辛克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在梦境中恢复意识后，便发现自己在这光秃秃的梦境中机械地不停向前走着，心中隐约有种呼之欲出的念头，却无法抓住。

他明白，自己正是为找到心中空落的一部分才开始行走的。然而漫长的黑暗里他分不清方向，也没有任何感知，意志力很快就被消磨殆尽，再次陷入混沌。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在怎样的路上了。或许是在往对的方向前进，亦或者，只是不明不白地，又一次走进黑暗深处？他不知道，他太累了，有一种超越肉体的疲惫冲刷了他，年轻的肉体经短暂歇息可以活力满满，而年轻的精神却不能这样迅速的恢复。

辛克莱无法阻止肉体，无法让那些肌肉群停下，更别提操控这档事了。在精神与肉体的争夺间他好像听见了敲门声。笃笃笃。是的，他没听错，这是由外界传来的敲门声，有人在敲他宿舍的门。遗憾的是辛克莱此刻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归自己管，浑身像是注满了混凝土般沉重僵硬，他只能等对方离开或者对方直接进来叫醒自己。他更希望是后者，这样自己也能借此从虚无的困顿里解放。

许是因为没有人回复，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小缝。辛克莱感觉到有白色的光芒随之泄露进来。那是走廊的冷光灯，但显然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把他唤醒，他需要更多的刺激。辛克莱此刻真希望那个有事情找自己的同学可以和自己关系熟到直接打开灯冲到床前把自己叫醒，这样的话哪怕起来要做新的PPT他也认了。这种想法马上就得到了冰冷现实的攻破，他感到光芒正一点点散去，最后彻底消失——许是见到辛克莱陷入超长待机，那名同学确认了情况后便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将门关闭了。他离开时的动作是那样彬彬有礼，连锁舌扣入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就这样，宿舍在经过短暂的叨扰后，又恢复了漆黑的寂静。

别走啊！辛克莱的沉默震耳欲聋，无力感到达了巅峰。

黑暗像流淌的沥青缓缓盖过他的眼皮，他挣扎着想要睁开，却只能收获更多的无力。没有人回复他，没有人支援他，他的意识在梦境具像化的沼泽里沉沉浮浮，每当自己稍有清明，就会有更多沉重的包袱压上来，他很快又被拖入进那无休止的行进中。

辛克莱很口渴，整个喉咙像是刚吞下去滚烫的刀片，体感上的异常让他意识到自己绝对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可这显然不能代表自己就可以接管身体的掌控权。

他还可以回到现实吗？不，不。梦境突然一整个摇晃起来，辛克莱感觉自己脚下土地正在裂开，下坠感将他砸入一个场景。

他从礼堂的木地板上仓促起身时，周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德米安正站在领奖台上，声情并茂地念着演讲稿，他的发丝被梳至一丝不苟，合身的西装式制服将他平日掩盖在宽松衣物下的身影衬得英俊又挺拔，当他念完那段说辞，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时，辛克莱只感觉掌声的浪潮将德米安与在礼堂阴影中躲避的自己分割的更远。

“请问德米安同学还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校报社的记者们举着麦克风，对还在领奖台上的德米安发起了提问。

德米安抬了抬眉毛，“这是自由发言环节吗？请允许我思考片刻。”他的目光略过记者，在观众席里简单做了个搜寻，很显然，他没发现自己想看见的事物。辛克莱看见德米安收回了目光，沉吟片刻，整了整领带的位置。

“我能站在这里，当然少不了要感谢一位朋友。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我尽量简单直接地感谢他。”

帷幕后的辛克莱屏住了呼吸。

“他很……机警，很敏锐，因此对身边的一切都抱着审视的态度，明明这种辩证式的生活方式会让他屡次被撞翻在地，他也不会轻易丧失对生活的热爱与信心。”他被无数摄像头对准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落寞的笑容，但那转瞬即逝，“我在初次与他对某些事物进行探讨时便发现了他的可贵之处，很显然他本人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很佩服他，毕竟和他不同，我是一个乏味的人，在开学的很久一段时间里也不可避免地做出过随波逐流的行为，就这一点上，我们的烦恼出奇地相似。”

辛克莱的心跳不自觉加速起来，他竖着耳朵，在帷幕后听着，不放过德米安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我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大学时光，却在他那里，意外收获到了我这辈子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他人对我毫不保留的认可。不是我借此自恋，他经常用赞扬性的词汇夸赞我无所不能，却不知道我亦是在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展示给他。承认这点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好，我刚才特意看了一下观众席，他今天有事在忙，不在现场。好了，我想我说的就是这么多，同学们。”

他仰起头，目光一下子严肃而神圣，“有一位真正支持你的朋友在路上，你便会无所不能。”

“…不，不是的。”

辛克莱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嘴唇里发出破碎的嗫嚅。罪恶的荆棘从自己脚下疯狂蔓延而出，血淋淋地捆住了他想要夺路而逃的双腿，梦境又开始随着他的动摇而龟裂，礼堂坚实的建筑结构摇摇欲坠。

事到如今，给我看这些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辛克莱试图从桎梏里挣脱。他从没来过德米安的颁奖现场，自然也就不可能听到这些话。然而这些话是如此理顺成章地产生了。他在锐利的荆棘丛中剥去了一层皮，有些在他梦境里掩埋的更深的事随着露出了水面，这种感情比心中的妒火产生的更早，却也让他比直面嫉妒更加不愿回忆。

这份感情，从梦中的德米安望向自己那真挚的双眼中流露出来，被刻意遗忘的细节重新排列，绘制出眼花缭乱的几个闪回。辛克莱从中辨认出一些景象，那是自己在公选课上初次与德米安合作的记忆，当初自己被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所呈现的稳重与博学所震撼，亦被他那无意中表现出的淡然疏离感所吸引，还记得那天，当他拐弯抹角地问这名新同学要到联系方式时是那样的欢欣，就连那总是充斥着汗水气味和尘土气息的教室都变得没那么难待了。

他们开始结伴着出没在校园里，正如同一时期冒出来的许多小团体一样，笑容在他们的交谈间绽放。辛克莱又看见了许多。他看见暴雨倾盆时两人完全湿透的裤腿，和躲在那把小折叠伞下离湿透不远的衬衫，德米安坚难地撑住伞，辛克莱则奋不顾身地保护着他们刚点的外卖。他看见他们坐在图书馆的角落，辛克莱由于自己没带水杯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在德米安全神贯注地盯着文献时偷偷将他的水杯顺过，然后脸色发青地将那一大口热美式咽了下去，德米安的双肩在他本人看到辛克莱现在的表情后难以压抑地抖动起来。

他还看见他们坐在一家餐厅里。辛克莱对这段记忆感到前所未有的模糊，只能对夜晚的场景里笼罩着暖色调的灯光感到隐约熟悉。他脑海里自觉调动出几个小时前的场景，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德米安无意间提起要不要出去吃顿饭，辛克莱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也就是那天，他惊讶地发现：一向矜持自律的德米安居然也会喝酒，还喝的不少。

彼时他们已经相伴认识了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这位朋友在校内已经小有名气，两人的碰面不再像刚认识时那么频繁了。德米安在自己的世界里干着辛克莱无法涉入的事，辛克莱自己在几个月后也要为一些琐事变得更加忙碌起来。所以今晚的聚会其实已是非常难得。

辛克莱的酒量其实很差，可他不想让深藏不露的对方认为自己是个菜鸟，所以德米安拿一罐啤酒，他就拿一罐啤酒，德米安杯中的酒位线多高，他也坚持把控着深浅。所以，这大概就是导致他对这段珍贵记忆异常模糊的最大原因了。

酒精开始令辛克莱的眼神发直。他看着朋友的脸，感觉一段时间未见，德米安似乎在自己眼前变了样子，辛克莱看到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疲惫感降临到了德米安脸上，让他的非人感融化了些许，可当德米安亲切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时，一切又好似什么都没变过。

“辛克莱，”德米安用比往常更低的声音说道，“我要走了。”

“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吗？那我去结账。”辛克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身体的坦诚已经让他站起了身。

德米安也站起来，忍着笑将他摁回座位。“不是，辛克莱，不是这个，我要和你说的是我最近在忙的事，”他重新坐下，思索片刻后说道，“还记得那些校内随处可见的大赛立牌吗？它们应该已经放在那里有些时间了，我之前指着参赛事项和你说过，那上面标着我要动身前往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你要去那些城市比赛。”辛克莱的思绪顺着德米安的话语回到了学校，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些立牌上写着的内容。

“对的，和你聊天真让人心情舒畅。”德米安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一直有所预感，但不知道它的来临是这样急，这样快。我知道我必须要告诉你，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我揣着这个念头在校园里无数次与你擦肩而过，等候着那个告诉你的最佳时机，现在我感觉是时候了——辛克莱，听我说，我接下来可能要离开很长时间，不清楚何时才能返回，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保重自己，好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辛克莱一愣，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愤愤地、猛烈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愤怒不是针对德米安的，而更像是为自己的朋友打抱不平，他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开始口齿不清又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

“老天……”辛克莱咬牙切齿，“他们真是一群喜欢借着身份使唤他人的吸血鬼！我记得两个月前，你还告诉我，为商议是否要把你从正式队员里踢出去他们还专门开了个会议，结果开完会后你连替补队员都不是了。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你就游离在这种被剥夺一切又等候发落的状态里，可倒便宜了两头的人！我没看出你因此闲暇下来，只是看见你在满课的时间段里又被这层身份追着添了许多份业务。”

“不觉得很过分吗？我是觉得很过分。他们明明不再带你进行任何的训练，却毫无愧意地占用你的时间，让你拿着自己筹备的心血，对他们新选拔出的那些满脸都写着无所谓的成员倾囊相授！我不理解，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屁孩有哪一点可以支持他们站在你曾经的位置上？德米安，你给那些性格散漫的孩子们写教案时，其他负责人在干什么？他们食髓知味了，甚至在周末的早上都不忘专门定个给你打电话的闹钟——那些自己都还窝在被子里的家伙连你准备杯速溶咖啡的时间都不允许！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那些日子的热美式还是我替你送去的。”

辛克莱越说越激动，他平时不会这么激动的，但酒精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让他的神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活跃，催促他不断说出那些早就想坐下来和德米安聊聊的话。

“现在他们愚蠢的眼睛倒是能看得见你的闪光点所在了，哈？可是德米安，我不知道他们竟还有脸来找你？你难道真的能一直保持着冷静，丝毫不在意他们对你抱有的是怎样的看法，又陆陆续续对你做了怎样的事吗？你也知道，年终评定马上就要来了，这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事情，那个总对你板着脸的年过半百的古板家伙也是……我听别人说起过不少他的为人，只能说教师的身份庇护了他太多，你也应该有所耳闻的。并非危言耸听，那些事大部分都不能拿出来说。”

“其中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吗？”辛克莱在说了这么多后忽然停顿，留下了意义深长的留白，以一种坚定的神情盯着德米安的眼，好似在等他回应，又好似在捕捉他眼神中的闪烁。他完全没有想平时健谈的好友对此不发一言是出于何种理由，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话题继续进行。辛克莱随即压低了声线，说出那个令他如此暴怒的理由。

“他想在明年春天来临前，坐上副教授这个职位。对此他缺一些……展示自己的分量。而你，德米安……唉，德米安。”辛克莱停下来，喝了一小口酒，发现冰镇的酒液已经有点偏向于室温了，酒液滑过喉咙的气泡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也让他意识到了德米安那漫长的沉默，他一阵尴尬，随即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是有点激动了，德米安，为我的莽撞道歉。我明白你肯定要告诉我，这在你眼里是很正常的事，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往来即是如此。我不想成为你的思想负担，也由衷为你能去往更遥远的地方，看到更远处的风景而高兴。可是，德米安，我在明白这些的基础上却依然对你说出了刚才的话，我说不出现在在我心里的这种感受是什么，这很沉重，很复杂……这种感觉，可能我一直都不能搞明白。

“原谅我的失言吧。但是我觉得你能听懂我的话，如果是你的话，你能懂。”

德米安一直听他讲完，却在辛克莱讲完后也没有改变他的沉默。他很小声的叹了口气，将身子慢慢向后倾去，就那样靠在椅背上。辛克莱感觉他的身形变得透明了，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于是赶紧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他发现德米安还坐在那里。

“我知道。”

德米安轻轻地说，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辛克莱见他欲意举起酒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没有再添酒的意愿，只是将手握在杯子上，用食指缓缓摩挲着杯壁的轮廓。

“你能替我着想这么多，我很高兴。”

辛克莱突然发现眼前开始摇晃，这个场景要结束了。

“我要感谢你，辛克莱，否则我可能真的不会发现自己的软弱在何方。”德米安的声音愈发飘忽起来，就好像他其实早就消失，只是自己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个现实才存留于世。

“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在我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欣然接受这不可逃离的一切。或许……我是说或许……辛克莱，我……”

眼前的场景飞速打起旋，在这个节点恰到好处地崩裂开来，使辛克莱没有听清德米安后半句的喃喃自语。他敢肯定自己在现实中也没有听到，毕竟第二天自己起床时的头是那样的痛，让他对昨晚发生的事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德米安临行前发给他的消息还停留在手机的弹窗界面，辛克莱发现了那条消息，那里只有很简单的两个字。

保重。

——————————

踩空的下坠感再度出现。辛克莱睁眼时，发现面前正站立着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

他距离自己很近，整张脸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此时的辛克莱依然在为上一段尘封记忆的回放而恍惚，直到他从那憔悴且富含攻击性的神情里辨别出了端倪为止——他终于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了，无数个清晨他这样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面前如出一辙的倒影——这是他自己的脸。

“看着我。”镜中的幻像突然开口，从镜面里伸出双手，强行将自己的脸掰到前方。不知为什么，感受着梦中虚幻的疼痛，他竟有种梦境已经快结束的错觉。

除却所有，下潜进入梦境的至深之处，在这里，辛克莱终归要面对自己。

“看着我！”辛克莱看见镜中人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毫不客气地用相同的声带发出自己能发出的最恶劣的声音。“别总是那副深情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多么的无辜与纯洁，既然你来到这里面对我，我想这一切都不用过多言说了。”

辛克莱认可这句话，不发一言。

“你难道可以否认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吗？辛克莱，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骗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无论是你的同学、你的老师、你的家人，还是德米安，亦或者——你自己。”

另一个自己的眼中流露出怜悯与不屑，紧紧拎住了辛克莱的衣领。

“你在为你的软弱而狂怒，为你的逃避而开脱！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在那群把所有活都交给你干的混蛋堆里，你对他们唯唯诺诺，却将这日益烧旺的火焰，嫁接在一个刚刚返回学校没多久的挚友身上，全都美其言曰‘对好友的嫉妒’。辛克莱，能这样麻痹自己，是因为你相信，只要有这层关系存在，自己就可以无数次从他那里得到赦免吗？别搞笑了！”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震耳欲聋。

“你在拿这世间大部分与自己联结的去泄愤，你只是一个自私、自大而又猖狂的家伙，借着这层关系无条件掌控对方，你和你所厌恶的那些人有什么两样？不要埋怨所有人离你远去！更不要躲避你想毁灭一切的欲望，这正是你遵循本心的必然结果！”

“是的！”辛克莱无法再忍受这直击心灵的话语，突然崩溃起来，“我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我承认这一切！可是，你有一点说的不对，”辛克莱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抽噎着作出反抗，“这并不全是我心中所想，哪怕一次也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让这一切毁灭！到了现在，我非常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不再渴求自己能得到谅解与救赎，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借此毁掉一切——这正是我应得的！我除了接受和弥补外别无他法，哪怕对方拒绝我的示好，拒绝再与我同行，将我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唾弃，那也是我应得的后果！仅此而已！”

另一个自己保持着戏谑的表情注视着他，慢慢收紧勒住他脖子的力道。

“净说些漂亮话，”他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在这里煎熬的时间比你更长，我已经厌倦你拿不出任何成果，只知道耍嘴皮的无能了。”

辛克莱的呼吸愈发困难，然而而他无暇顾及这些，像被什么东西呼唤了那样，他抽离出一部分精神，向镜面看去。那可怜的镜子因为他们爆发的激烈争执已然随着心境碎裂开来，碎片散溢的到处都是，辛克莱在那些尖锐的棱角里焦急地寻找那种呼唤自己的声音，突然，他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碎片，一颗蓝色的星星正端坐在那里，调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德米安的声音携带着一束回忆猛然流入进他缺氧的脑海。

“战胜恐惧的最好方法？”

德米安那时刚刚收到那名古板教师的指名邀请，在键盘上敲着要脱稿的内容。他在构思，但听见辛克莱这样问自己，他还是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认真沉思起来。

“是的，毕竟你看起来总是什么都不怕，”辛克莱趴在桌子上，显得声音闷闷的，“和我就不一样，今天上台汇报的时候，我两腿发软，险些什么都说不出来。”

德米安突然笑出了声。

“你还笑！”辛克莱委屈地叫喊起来，在桌子下面踹他的凳子腿。

德米安被他踹的晃了一下，收敛住笑容，侧过身子微笑着对辛克莱说：

“我确实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用来克服恐惧。”

辛克莱好奇地问：“是什么？”

德米安闻言笑得更灿烂了一些。

“是……”

冷峻的冬风突然席卷进来，横亘在辛克莱和紧掐住他脖子的另一个自己间，磅礴的力量撕扯着他们各自的身形，令他们一下子分离开来。

辛克莱的呼吸瞬间通畅，他听见德米安的后半句话如耳语般清晰地响起，没有任何梦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朦胧感觉：

“如果摆脱不了困境，那就打破困境。”

“什么！”另一个自己的愤怒的咆哮与自己曾发出的惊叫声重叠在一起，辛克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德米安身边，对着他当时说出的话瞠目结舌。

“是的，我没在和你开玩笑，”德米安背着光，裹紧了披在自己身上的粗呢大衣，“不必为未来的踟蹰感到惶恐，亲爱的辛克莱。如果你能打破现状，我会很佩服你，然而，若是你还在对这个选择而感到犹豫和恐惧……”

“那时候，我就会来帮你。”

辛克莱闭上眼睛。蓝色的流星从镜面另一端连接的深空里向自己飞来，先是一颗，两颗，然后是无数颗。他的梦里下起了由蓝色流星构成的雨，它们落下时将漆黑的大地撕裂，巨大的冲击力令辛克莱丧失了落脚点。

但和前几次不同，在失重感里，辛克莱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上浮。

连接现实与梦境间的窗户早就被他亲手砸的稀碎，至于为何不探出身去结束这一切，辛克莱或许对此有种自我惩罚的态度在。

说什么自己不期望得到宽恕啊。

辛克莱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泪水在空气中蒸发。

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的不错，自己对自己永远都不坦诚。

他能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视线从正下方传来，并望着他渐渐离去。那个粗鲁的年轻人表情冷漠，却向着自己挥了挥手。

“下次别再滚进来了。”

————————————

辛克莱终于在现实世界睁开了眼睛。

他睡的太久了，但好在自己终于从那层叠的梦境里逃离了出来。他的感官恢复了各自对唯一意志的忠诚，纷纷开始运作，将对外界的感知传递给他。

就在这时，辛克莱感觉自己的床上有点挤。

一种令他心旷神怡的干净肥皂香气正丝丝缕缕地撩动他的嗅觉。他一转头，看见了今天频繁在他梦境里光顾的脸。

德米安正躺在辛克莱身边。他平躺着，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很久了。

“……”

辛克莱借着夜色，无声盯着他看了许久。

其实在一些意义混淆的梦中，辛克莱遇到过现在发生的场景，对此现状他可以说是并不“陌生”。可这种意向对那时的自己显然还冲击过大，辛克莱记得从梦里惊醒的自己只顾坐起身猛抽自己的脸颊，然后翻身冲进浴室，借着冷水的冲刷继续抽自己的脸颊。

那表现和反应，与现在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辛克莱的目光大胆起来，开始毫不避讳地勾勒起对方的脸部线条，他感到沉睡的德米安比他清醒时要散发出更加神圣且强大的力量，他脱离了人类的躯壳，不再装成人类度日，硬要说德米安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辛克莱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他是条静谧但极深的河。

幽蓝的河流像月光浸透万物般，无声漫过那亘古的河道，没有人会发现河床底部沉溺的诸多白骨——辛克莱恍然大悟，那些骨龄尚浅的残骸应该都指向着如今的德米安。

这条河流曾干涸过吗？又有谁帮过他？辛克莱想对着河道模糊的痕迹摩挲，来辨别德米安来时的路，可他显然是做不到的。

辛克莱再度陷入沉思。突然，黑暗中传来动静，德米安翻了个身，那双仿若流淌着幽蓝河流的双眼正噙着笑意看向他。

  “晚上好，小辛克莱。”

这声音毫无征兆，吓得辛克莱像弹簧一样猛地往后退去，结果也是可预见的，在这狭窄的空间内他预估错了范围，伴随着一声结实的巨响，辛克莱的脑袋重重砸在了墙上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