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棠棣之华/4线】无为有处·补
4恨线if走向,7囚禁4的4视角,上篇走这里
我也不知道为啥比正篇还长……
生日快乐(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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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掷出长枪之时,顾言恩已经后悔。
那一刻他看到了顾言恕的眼睛,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收手已然来不及,在顾言恕刀锋步步紧逼之下,那是他拼尽全力的一击——本应如此。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的手腕失去了力量,就像体内有什么骤然崩断。长枪坠落的声音伴随他的身体撞击地面,然后意识断绝,沉入黑暗。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体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长河枪不知哪儿去了,身上的铠甲已经被卸去换上寝衣,伤...
4恨线if走向,7囚禁4的4视角,上篇走这里
我也不知道为啥比正篇还长……
生日快乐(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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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掷出长枪之时,顾言恩已经后悔。
那一刻他看到了顾言恕的眼睛,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收手已然来不及,在顾言恕刀锋步步紧逼之下,那是他拼尽全力的一击——本应如此。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的手腕失去了力量,就像体内有什么骤然崩断。长枪坠落的声音伴随他的身体撞击地面,然后意识断绝,沉入黑暗。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体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长河枪不知哪儿去了,身上的铠甲已经被卸去换上寝衣,伤口也被细心地包扎好。 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从陈设来看还在宫里,大概是某个他不曾到过的偏僻角落。几个面孔生疏的宫人侍立在旁,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上前,只是偶尔交换一两声私语。
门响了一声被打开了,有貌似士兵的人进来,颇为恭敬地扶起他,说秦王殿下命令给他戴上镣铐。他没有抗拒,心不在焉地任凭摆布。因为只有一臂,无法铐住双手,只能以颇为麻烦的方式将腕上的铁链和足镣系在一起,使得他的行动更为困难,甚至坐卧都不是很舒适。 不过他并没怎么在意,只是恍恍惚惚地想到顾言恕还活着,然后身心顿时放松下来,疲倦地合上眼睛。
这时他才有余裕想一想现在的处境。 他没能阻止顾言恕——或许让对方放下眼前的夺宫大计,掉头回去征战吐蕃,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前线局势如何,天子这里又会怎样……没有人和他说起,他也再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
顾言恕会怎么处置他……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不过他有点庆幸没把他下到刑部大牢,那里不少人曾是他的僚属,如果起心要营救他,或许要无谓地多送掉几条性命。家人在离府前他已有交代,凭借过往情分和司马姨妃的面子,也许能保住他们的平安。身上的镣铐,大约是怕他逃走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他苦笑着摇摇头。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下一位来客是携着药箱的年轻女子,他认得那是顾言恕身边经常出现的医者,虽然态度冷漠但医术高明,听说顾言恕也十分倚赖她。他尽量冷淡地请她离开,年轻女医也如他所愿,面色一沉立刻走人,不加一句多余的话。
她离开不久后有内侍把一碗药端进来,说是秦王殿下送来的——他没有办法拒绝。即使眼前的是穿肠鸩毒,他也只能一饮而尽。
意识果然迅速陷入混沌,身体也随之倒下,但他仍凭着一点意志抵御,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朦胧之中好像有人进来,冰冷的指尖搭上他的脉,什么人在耳边低声交谈,他拼尽全力却无法分辨——这点挣扎耗尽了他最后的神志,很快一切沉寂下来,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周围除了看守的内侍,已经没有别人。
*
之后不再有什么人到来,只有每天的饮食按时端到他的面前,以及大概是那位女医开出的汤药。开始他没有去碰,因为觉得多余——但立刻有人跪下磕头,说倘若他有三长两短,所有人都会受到未来天子的严惩。
他叹了口气拿起碗来。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当初独闯洛阳被禁足之后,李侧妃也是这样,牵着两个孩子领着一群人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求他不要轻生,天子已经降旨,楚王府上下无法承担相应的罪责。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求死无需借助身外——帝王的威权能轻而易举夺去任何活人的性命,却也无法阻拦一个人自己步向死亡。
又过了平淡如水的几天,从宫人的私语中他听出外面在准备禅让大典的事,但这也与他无甚关联。某一天服药后,他又感到了之前那种混沌袭来——这次他没有抵抗,放任自己沉睡下去。
恢复意识时身上镣铐仍在,但所处却换了一个更为富丽精致的地方——他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然后拼命用独臂支撑着翻身下榻,几乎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听到响动的宫人过来把他搀起,他伏在榻上不断颤抖,喉间发出痛苦的干呕,握紧的手指嵌入掌心几乎渗出血来。
这里是华月殿七皇子住过的房间,是他曾经最为刻骨铭心的所在。带着顾言恕玩耍,教过顾言恕写字,把累了的顾言恕抱到榻上……所有陈设和器物里都藏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在这一刻同时涌入脑海,几乎将他身心全部压垮。
这是顾言恕的复仇——是对遗忘了一切的他的惩罚。 透过与记忆中重合的每件事物,他可以看到顾言恕的眼睛……冰冷,凌厉,里面却仿佛喷着火焰,咄咄逼人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焚为灰烬。
情绪平息了一点后,他艰难地再次起身下榻,一步步挪到那些他熟悉的东西前,抬起系着铁链的手腕,慢慢用指尖触摸着,梳理思绪里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装过活螃蟹的琉璃碗,盛过桂花糖糕的青釉碟,包过薰香的手绢,带着墨痕的湖笔……他都想起来了。那些甜美的,温柔的,不安的,疼痛的,关于顾言恕的所有回忆,在此刻都化为尖刺利爪,一遍遍撕裂鲜血淋漓的伤口。但这是他应得的酷刑,他甘心承受——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遗忘。
这场折磨让他的身体又虚弱了不少,有几天差不多是水米难进。他甚至觉得就这样解脱也不坏,但或许是那位医师的药效果不错,居然又缓和了一点过来。不过看来顾言恕是真的已经把他置诸脑后不予过问,虽然食物和汤药依然按时送来,但身边的宫人懈怠了许多,也不再寸步不离地看守他,大部分时间里会锁上房门,让他自己一个人发呆。他环顾空荡荡的四周,才发现不少地方还蒙着尘土,想来自从顾言恕离开华月殿远赴洛阳,这间屋子就再也没有人住过。墙角半残的蛛网粘住一只蝴蝶,濒死的翅翼还在微微颤抖,却已毫无脱身的气力,或许不知何时就会风干碎裂。
*
流逝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漫长,连他自己也心生厌倦。或许外面的宫人也在期待……期待可以离开这无聊的看守生活,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他拿起手边已经凉透的汤药走到窗前,将它浇入疏落的花木,望着浑浊的液体沿着绿叶慢慢渗入泥土……也许这些花草会因此枯萎,他感到有一点抱歉。
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在记忆中有个地方,也曾有一些枯萎的花草,带着药味的泥土,以及关涉到某个人的死……在七岁染上时疫稍有好转的时候,他有一次偷偷溜下床,想去看一下同样病了的狸奴和因为照顾他们染病了的姨妃。当然他无法走出房门,只能趴在窗前向外望去,看到庭中月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那到底是谁的背影呢?
某种想法闪过他的脑海。母亲曾告诉过他,是他的父亲,当今的天子让人倒掉了治疗时疫的汤药,把顾言恕的母亲,他的养母司马若梅送入了死亡。他的养母素来性情开朗,时疫有了解药后也不足以致命,在她死后,朱境殿服侍的宫女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人……他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但是……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此时再探寻这样的真相也许毫无意义,顾言恕逼宫自立,与父亲的仇恨再也无法纾解。但他仍然想知道答案。失去了一切权力被囚宫中,生命如风中残烛的父亲,在此刻会不会说出真话?他踉踉跄跄地冲到门边敲打着紧闭的门扉。让我见陛下……太久没有说话,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或者是因为过于嘶哑。
闻声赶来的内侍不顾他的挣扎,强行把他拖回榻上,看他的眼神中饱含怜悯。陛下已经换了人,你要见的是哪一位?心志坚毅的楚王殿下在被磋磨了这么久后也终于低头,想要向新任的天子乞求恩典吗……但是天子那么忙碌,无暇再顾及一个获罪的故人……他见不到了。
意识到不会有什么回音后他安静下来,身边的人也陆续离去。他重又回到像之前一样空虚的时间里。不过他没有再倒掉药,像是被某个念头支撑着,想要等待什么……即使等待不到结果,但终归会有一个尽头。
在等待中他也曾努力思考一些别的事。留在府中的家眷,被拘禁后发疯了的九弟,被顾言恕以侍疾名义羁于宫中的永泰皇姐……他们怎么样了呢?他试着去想,但思绪无法集中……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已经死了,亡魂不必操心活人的命运,也再无法顾及黎庶苍生。只剩下一点难以解脱的执念……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睡眠很浅,但有时也做一些混乱的梦。在一些梦里他的长枪实实在在地贯穿了顾言恕的胸口,他惊慌失措地抱紧顾言恕,却阻止不了对方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冷……另一些梦里他看到另一个自己,为黎庶苍生活着的自己,衣冠俨然,茕茕孑立,从极远之处抬眸朝他望来,那双眼睛很深很黑,其中却仿佛空无一物。
他在摧心裂肺的疼痛中醒来,冷汗涔涔,茫然无措,直到抬手感觉到腕上勒紧的镣铐,才突然有一丝奇怪的安心。喉咙干涸,面颊上都是泪水,或许梦里有过嘶喊和哭泣……不过外面的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并没有来管他。他调整呼吸再次躺下,身体上一阵一阵传来的刺痛仿佛是某种证明,慢慢冲刷掉噩梦刻下的痕迹。
*
他以为他的余生将止步于此,但顾言恕还是来了。
来的时候他有所预感,那并非喜悦,而是某种无限沉重的不祥兆象。出现在眼前的人和在宣政殿与他拔刀相向时别无二致,只是已经更换了帝王的衣冠。
他们目光相对,一时默然。他意识到顾言恕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问出口得到了无声的肯定。父亲已经死了,那个真相永远消灭……他想要站起来却感到一阵晕眩。身上的镣铐在此刻异常沉重,差一点让他再次摔倒在地。
顾言恕咬着唇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窘境。他用独臂艰难地撑住身体,抬起头望向对方。那双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寒意刻骨,目光深处却像有火在烧。报复还没有结束,他明白对方想要什么。那也许不是现在应该发生的事,但他不会拒绝——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偿还给顾言恕了。
“狸奴……”他曾考虑过顾言恕身份的变化,但等真的开口,才发现根本叫不出第二个称呼,“解开这个吧。是我欠你的。我不会走。”
顾言恕果然命人解开了他身上的镣铐,引他去熏沐更衣之后,再送回到这个房间里——回来时室内陈设被擦拭得焕然一新,床幔被褥也全部更换,明明是国丧之中却有种洞房春暖的奢靡。他放弃一切意志,听任对方把他凌空抱起再重重摔上床榻,带着武者硬茧的双手毫不容情地撕裂他的衣襟。
顾言恕的侵掠粗暴而毫无技巧,似乎是刻意要让他疼痛,也让自己疼痛——他能感受到对方在嵌入自己身体之时的颤抖,泪水落在他的面颊和胸口上。他在剧烈冲击带来的混乱中极力聚拢自己的神志,想要看清顾言恕此刻的表情。但对方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伤,扭头抓过枕边的丝绢,直接蒙住了他的眼睛。
黑暗中仅存的清醒只能用于忍耐和压抑,和对方的愤怒攻势交缠在一起,变成漫长而无言的较量——他在几乎崩坏的意识中模模糊糊地想,这大概不是顾言恕想要的。
这场徒劳的战斗以他彻底失去知觉告终,不知过了多久后才醒来。蒙眼的丝绢已经去除,但全身毫无半点力气。他第一时间去寻找顾言恕的身影,对方还坐在榻畔,看到他睁开眼睛立刻起身离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接下来是一段他很难去回想的日子,躯体的记忆比起疼痛来更多的是麻木——可能他自己也混淆不清。顾言恕频繁地来,常常看起来也很疲惫,却仍有足够的精力来折腾他。他每次昏迷过去前都觉得这次或许是真的结束了……但还是会醒来。顾言恕不在华月殿过夜,总是在等到他醒来后离开,留他一个人意识慢慢再次陷入虚无。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因为精疲力尽,不会再做什么噩梦。
有一回他似乎昏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顾言恕应该走了,天子必须上朝……他挪动一下身体,才发现失去手臂的那一侧,衣袖被什么压住了——是趴在榻旁睡着了的顾言恕,把脸埋在他那只空荡荡的衣袖里,就像还抱着他那条已经不存在的手臂。他没有起身,久久凝视顾言恕的睡脸,无言地把左手轻轻放在对方散乱的长发上。
*
那天之后顾言恕突然对他温柔起来,如同每个呵护备至的情人一样,甚至有时还会喊他四哥——像是刚刚回京时的秦王,带着一种违心却并不虚假的刻意。
他不知道这种态度转变下的真实想法,但陪着顾言恕玩这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虚幻的游戏。调养一阵后他的身体好了一些,顾言恕有时也向他索求,不过没有再使用之前那种恶劣的方式。有时还会来俯就他,像是对于曾经那些残酷对待的补偿……他极力去配合,但隐隐能感受到对方隐藏在平和外表下的焦躁不安。
顾言恕不喜欢他的平静和忍耐——他觉察得到。他很想告诉顾言恕他并非没有感到愉悦,正如之前并非没有感到痛苦……然而这些无法说出口来。他想也许可以在拥抱的时候表现出来一点,但也做不到——十六岁时编织给顾言恕的那个谎言已经用尽了他的一切力气,他再没有第二个谎言能交给对方了。
现在顾言恕事后会留下过夜,但拿背对着他,两人陷入各怀心事的沉默,只有顾言恕偶尔爆发出的一阵咳嗽声打破寂静。他伸出手去,轻轻摩挲对方的肩头和后颈……对方的身体在轻微的战栗后渐渐安稳,却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他有一点困惑。顾言恕折磨他的那段时间里他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余力……也因为觉得一切总会结束。然而现在这种梦幻泡影般的柔情,又算是什么呢?身上的镣铐早已去除,房门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终日紧锁。他的身体这段时间来恢复了不少,如果真的要走出华月殿,说不定别人也拦不住……但对顾言恕的承诺桎梏住了他,把他困于这方寸之间的是他自己。当初他说顾言恕想要搬去照料他是妇道人家的心思,对照如今这境地多少显得有一点讽刺。
关在这里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多少事……他没有办法知道。顾言恕显然给宫人下了封口令,任他怎么问她们也只会瑟瑟发抖地退开。他只能从顾言恕表情中的蛛丝马迹猜测,但对方已经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不再是那个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少年。
先提起这些的还是顾言恕。
那一天刚见面他就察觉了,年轻的帝王心情很不好,身上带着掩盖不了的杀意……索求之时也难以自控,好在他此时的身体状况还能承受得起。事后顾言恕久久地盯着他,表情里不知是内疚还是怨怼。然后像是为了打破什么,突然开始和他讲朝中发生的事。
得位不正便难免铲除异己,这些在他意料之中。不过顾言恕的手段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忍不住开口劝说——看到对方的眼神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错误。顾言恕语气柔和地告诉他,会照着他意见的反面去做……他打了个冷战。他终于还是触碰到了顾言恕在温情脉脉之下埋藏的恨意,冰凉,锐利,如薄刃掠过心脏,尚未致命却危险异常。
顾言恕是恨他的……他对此早有预备。从十二岁那年母亲告诉他司马若梅的死因起,从小小的狸奴和他说梦到母妃唱着悲哀的歌的时候起……他就知道顾言恕将会恨他,也只应该恨他。之后发生了多少无法预测的事,但如同宿命诅咒一般,这恨意终于还是回到了他身上。他没有怨言。这样的恨对他而言是可以测度的,由他亲手播种,又因他而蔓延生长,总有一天,会随着他的消灭而彻底湮没。但顾言恕的爱是他不可测度的,如野火肆虐,波涛汹涌,扑面而来,无边无际,令他手足无措,难以抵挡,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如何而终。
*
顾言恕枕在他的膝上,任凭他的手轻轻抚过长发,用做梦一样呢喃的语气和他说话——忽略掉说话内容中的血雨腥风,这未尝不是一幅他曾渴求过,却以为永远失去的景象。顾言恕的故事随心所欲,有时候自相矛盾,他也推断不出对方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些人。这是在试探他吗?还是只不过想和他倾诉?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他都只能安静地听下去。
顾言恕还告诉他,外面有损及他名誉的议论,不过已经为他解决……他只是觉得有点无奈的好笑。谁会在意一个废人的名誉呢?何况为此而杀人,效果不是适得其反?但说出口也毫无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的反应在说话的人眼中看起来如何,但想来并不是对方期待的模样。因为顾言恕似乎很不愿意接触他的眼神,稍稍一对上视线就把头扭开去——却也没有从他身边离开。
顾言恕谈到的人里,有些他熟悉,有些大概认识,有些几乎不记得名字……却不包括他最在意的那几个人。他的确有点担心顾言恕会拿他们做什么文章,但知道聪明的做法是不要提起。只要他表现得漠不关心,对方就无法以此为柄。本来他们之间不该有这样的心思的……他叹息着想。
唯有一件事情他不能不问。前线跟吐蕃的战事怎么样了?
回想起来那是一切的源头。如果不是为了劝顾言恕回头去继续征战吐蕃,他不会提枪闯殿,去做那种螳臂之当的努力……父亲亏欠顾言恕的太多,作为皇子想要那个位置也无可厚非。他或许会保持沉默,像什么也不曾记起,等到新君登极的尘埃落定,无论就藩贬谪或者别的什么,接受顾言恕安排给他的命运。
但顾言恕不肯回答他,甚至不想让他猜到点什么。实在被他追问不止时就用令人窒息的一吻把他的唇堵上。他试着说服自己,他看着顾言恕长大,等到了这个人十年浴血从战场归来,他相信顾言恕不是肆意妄为的人,除非有什么变数——那么如果这个变数就是自己呢?这是他无法应对的难题……少年时他曾学过无数忠义孝悌的文章,但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正确地做一个红颜祸水。
聊以安慰的是至少顾言恕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骗他……也可能是因为做不到。就像他无法给对方编织太多的谎言,顾言恕也无法在他面前伪装得太久。如果对方确实想要摧毁什么,那么一定会让他看到。真相会以某种方式到来……他如此相信着。
但另外一个真相来得更快。
那天晚上的顾言恕看起来不过是比平常更疲倦一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倚靠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整个人在他的怀里蜷成一团。他惊慌地喊人,但顾言恕拒绝离开……年轻的女医在片刻后到来诊脉看视,取出早已备好的药让病人服下。他看到她注视顾言恕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顾言恕快要死了——她那波澜不起的眼神传达了这样的含义。之前怎么会注意不到呢……还是他在自欺欺人?顾言恕已经从军十年,身体本应十分强健,身边那位医生如此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他还如此年轻,宏图大业正要开始……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在战场上留下那么多的旧伤,回京后的猎宫大火和不知何来的毒茶,造成一次又一次的消耗……而与他这种剜心剔骨的纠缠,又把顾言恕的生命力磨损了多少?他本该察觉到的。这么长时间来,他耳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未消失……在一次又一次的拥抱中,他应当能听到这个身体内部慢慢破碎的声音。是他沉溺于自己的求死之心中,才会忽略掉这种事……
一切的确会结束的,但不是以他本来料想的方式——他知道了他为何而活下来。如果他们注定是两根反向交缠彼此拉扯的丝线,他不会做首先断裂的那一根。
*
他小心隐藏起这种感情,不希望顾言恕把这当做某种怜悯。而顾言恕在服药睡了一觉之后,看起来也恨不得忘掉昨夜的示弱,匆匆从他身边离去,之后数日都没有来。他和宫人问起,据说天子身体已经恢复,能够照样上朝……他很是担心,然而见不到面也无可奈何。又过了几天顾言恕才来,气色看起来并无太大的异样,但情绪显得更差,也没什么和他说话的兴致,只留了一盏茶的时间。
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见到顾言恕。倘若真的是嫔妃,现在或有秋扇之叹……他有点自嘲地想。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舍弃他能让顾言恕活得长一点,那也许是好事。
然而曾经的那种不祥预感再一次到来了。
顾言恕面带笑容来到他面前,这次随之而来的是他母亲的死讯。他并不意外,顾言恕从未放下过复仇,现在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但那个表情令他心痛……他闭上了眼睛。
接着听到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内容。
“我都知道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那个空虚的笑容已经在不知何时支离破碎,只能看到水光莹然的眼睛。顾言恕知道了,知道了他苦苦保守的,那个如今已经不知真假的秘密,也知道了他编织那个谎言的理由。然而为时已晚……正如他的沉默没能留住任何失去之事,如今的坦白也再改变不了什么。
但顾言恕还在说下去,说的是他听不懂的事……不,他听懂了,只是思绪一团混乱。顾言恕不是父亲的儿子?怎么可能……至今为止联系着他们血缘的纽带断开了吗?纠结在他们中间的不是悖德之罪却是血海深仇吗?等一下……司马陌说的未必是真话,已故的莱国公一生正直,司马宸妃出身高贵,不会有逾越礼制的事……可哪怕是恪守规矩的自己,最终不也离经叛道至此吗?顾言恕的复仇也许理所应当,但他们的未来将会怎样……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果说对面的人是一柄利刃,那么刚才已经把他身上的全部枷锁斩断了。此刻他只能看到眼前这个人,支持不住地跪倒在他的面前,表情疼痛得喘不过气……只有一件能做的事。在他十六岁几乎失去一切身心俱溃时,曾经有过一个少年,越过所有的罪孽因果、恩怨是非、规则法度,毫不犹豫地张开怀抱接纳了他——而现在到他回应的时候了。
最后顾言恕耗尽一切般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眼睫上还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他想让对方躺得舒服一点,但一条手臂实在抱不动人。他只好尽力拉过被子帮对方裹住身体,然后静静闭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怀中已经空了。他转头望去,发现顾言恕背对着他站在床前,已经披上衣服,正在悄然无声地整理襟袖。
他用独臂支起身体望着顾言恕的背影。清澈的月光透过窗子倾泻下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看过这个人——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小狸奴已经长得如此高大、挺拔,身姿凛然宛若神明,就像他期待过的那样,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在那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看到了顾言恕的过去和未来,看到这个人身后的血与火,也看到这个人面前的刀与兵;他也看到顾言恕将要去往哪里——会踏上那条他所期望的路,完成必须去做的事,让一切回到正确的位置……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必将击退吐蕃,扬旌万里——
然后一去不回。
顾言恕结系衣带的手停下了。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很久很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声呼唤,面前的人就会转过身来,重新变回他的小狸奴,投入他的怀抱,从此碧落黄泉,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而他没有开口。
——而他不曾回头。
*
天亮之后他被送回府上,踏出宫门的一刻觉得恍若隔世。车驾在楚王府门口停下,侍卫看到他时目瞪口呆,然后大叫着奔进去报信。还没走过院子蕴璞就冲上来抱住他嚎啕大哭,随后赶来的成济和李侧妃在旁边默默地垂泪。
没有人问他在宫里时经历了什么,但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他在刑部的职位早已被下属取代,顾言恕也没有给他安排新的工作,只是风轻云淡地下旨请楚王好好养病……这事在外面大约又会引起一阵议论,不过并没有谁来告诉他。
他闭门谢客,没有被拒之门外的只有偶尔来探望的永泰公主。在送他回来后不久,顾言恕也解了她的禁足。她带来一些宫中司马太妃的消息,虽然有所回避但话题也不免有时会落在天子身上。“你们……”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天雍二年二月,天子御驾亲征吐蕃。他没有去送,只是在庭中对着芭蕉坐了一夜。
前线捷报频传,朝野振奋。天子的信使回京时会到楚王府来询问一下他的近况,不过并没有什么单独的消息给他,也没有向他要求什么。这一年过得很快,入冬以后他无缘无故地病了一场,又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周围的人都很担忧,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
那位信使是在某个清晨到来的。这次带回的是大获全胜的喜讯,举国此时正在庆贺,大军不日就要回京——但信使的神情却十分严峻,朝他呈上一只木匣后便退下。
匣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锦囊,里面有一张叠好的纸条——纸条上染着陈旧的墨迹和血迹,但被浸润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当他展开纸条想要细看时,它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碎片。
他垂眸微笑了一下,让掌心的纸片随风而去,径自走出府门。刚才的信使铁铸一般直立在那里,身后是早已备好的车驾。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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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T苏俄AU】《迷人的幸福星辰》
AOT历史AU,背景苏俄内战。
主要角色:利维/埃尔文
本篇联动阅读:《钻石之心》
是施工中的二战AU的前传(此时小明不到两岁,还没他的事🙉),文子哥与莉莉如何在苏俄内战中相遇并牵手成功(?)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一个全俄吃🐔版《无悔的选择》。前半部分为利维单人视角,后半部分主要为埃尔文视角。本文时间线中两位主角还很年轻,性格上会更加活泼而缺少那么一些城府。
全文约2.1W字,感谢耐心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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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2月。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省。
俄罗斯和乌克兰南方的平原广袤而丰饶,一直延伸到黑海和亚速海。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亚洲和欧洲的各个民族在这片区域来来往往。蒙古高原...
AOT历史AU,背景苏俄内战。
主要角色:利维/埃尔文
本篇联动阅读:《钻石之心》
是施工中的二战AU的前传(此时小明不到两岁,还没他的事🙉),文子哥与莉莉如何在苏俄内战中相遇并牵手成功(?)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一个全俄吃🐔版《无悔的选择》。前半部分为利维单人视角,后半部分主要为埃尔文视角。本文时间线中两位主角还很年轻,性格上会更加活泼而缺少那么一些城府。
全文约2.1W字,感谢耐心的读者。
1918年12月。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省。
俄罗斯和乌克兰南方的平原广袤而丰饶,一直延伸到黑海和亚速海。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亚洲和欧洲的各个民族在这片区域来来往往。蒙古高原上的匈奴人沿着这条路奔向多瑙河平原。哥特人赶着牛羊四处漂泊。希腊的米利都人在黑海北岸建立殖民地,用东欧黑土地里种出的粮食哺育那些贫瘠的石灰岩海岸上的哲学家和数学家。来自亚得里亚海之滨的商人把波罗的海的琥珀、俄罗斯的皮草、中国的丝绸和印度的象牙运往西欧。热那亚人与鞑靼蒙古人争夺克里米亚的卡法,收获了一份恐怖的礼物——席卷欧洲的黑死病。荒草丛生的坟冢里埋着西徐亚人的黄金。幽暗静默的海水深处躺着威尼斯共和国的沉船。
奥斯曼帝国的崛起让亚平宁半岛的商船队逐渐淡出了黑海。伊凡雷帝征服了喀山,征服了阿斯特拉罕,把莫斯科大公国的统治向南扩张到了黑海和里海沿岸。形形色色的斯拉夫人和一小部分日耳曼人取代了那些长着细眼扁平脸的突厥石像的主人,把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草原耕耘成了俄罗斯帝国的粮仓——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哥萨克地主,德意志侨民……
“利维,你倒是挺爱听这个老爷上课嘛。”后方的大车上传来一声粗嗓门的讥笑。方才那个讲述黑海北岸恩仇故事的男声戛然而止。“别忘了,他可能是个邓尼金的奸细呢。”
“是不是奸细,等到了首领面前就见分晓了。”另一辆大车上的年轻人一只手挽着缰绳,另一只手拉了拉枪栓,发出哗啦一声,在四望无人的草原上听得格外清晰。“如果发现他藏着什么坏心思,一秒钟之内我就能解决他。”
“是,是,你是从敖德萨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出了名的神枪手。”粗嗓门依旧揶揄着。“可是这位老爷嘴里天花乱坠的东西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接下来发生的事关系到庄稼人的面包和性命。”旁边的金发男子插话进来,声音低沉而清晰。“二十多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已经被浓缩在了过去的一年之中,而接下来的变化会更加天翻地覆……法国军队已经在敖德萨登陆了,顿河的哥萨克白匪正向察里津进军,而彼得留拉匪帮盘踞在第聂伯伯河右岸……这些家伙各怀鬼胎,共同点是都会用绞刑架和通条对付穷苦人。倘若像你们这样穷苦人的队伍不幸被打断了脊梁——不,还没到头,这帮吸血鬼必然会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南方草原上二十多个世纪被撕扯的厄运会在几年内密集地重现……而且这次他们还带来了轰炸机和重炮。”
粗嗓门这次没有接话。夜风把一阵难闻的旱烟味儿送了过来。利维皱了皱鼻子。他知道那个家伙参加过对付奥地利人和德国人的战争,齐柏林飞艇投下的炸弹直接砸进了堑壕,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和三根手指,在头皮上留下一片寸草不生的疤痕——而离弹着点更近的士兵连尸首都没捡回来。也许是勾起他的糟心事了,利维心想。利维的年纪还太小,没等到他被动员上战场,沙皇就退了位。他见过很多断手断脚或者面目狰狞的男人。他听说基辅有一家生产假肢的工厂,不过那些精巧的玩意儿是给军官受用的,至于大字不识的庄稼人……老爷们大概觉得这些驯顺的穿灰大衣的牲口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割完一茬还有一茬,直到1917年……
“你觉得他们会打多久?”利维看了一眼金发男子。一盏马灯随着车轮颠簸摇摇晃晃,男子的面孔也跟着忽明忽暗。
刚才在火车上他们打了一架——确切说,基本上是利维单方面“款待”了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他的手无意间蹭在对方脸上,那张脸的皮肤有些粗糙,像是被草原的寒风和其他什么无情的东西侵蚀了很久,肌肉的触感却还是年轻而健康的。男人几乎没有反抗,只是一边格挡一边尽力解释,待他站直了身体,利维发现自己刚过他的肩膀——确实像是个吃白面包和火腿长大的少爷,当时利维仰望着那张称得上英俊的文质彬彬的面孔,愤愤地想。
“不好说——假设他们能一直蹦哒下去。外国的报纸和广播电台更青睐高尔察克,而邓尼金是不甘屈居第二的。彼得留拉想在乌克兰占山为王,可是西边的波兰人也对加利西亚虎视眈眈……这些坏蛋不撕咬到只剩最后一人是不会罢休的。”男子的视线投向灯光无法穿透的黑暗远方,语气很平淡,似乎已经重复了上百遍类似谈话的内容。“不过,没关系,俄国大地上的无产阶级已经被组织和动员了起来。不知道你们这里听说没有,今年4月,科尔尼洛夫强攻叶卡捷琳诺达尔的时候,当地的妇女和孩子们顶着枪林弹雨给红军战士送馅饼和奶渣饺子,不少失去了亲人的年轻寡妇也加入了红军……总之,反动势力是不得人心的。”
“哼,就算你说的对吧。”利维摇摇头。“赶走老爷们以后呢?我可是听说了,红军里的乌克兰人和哥萨克人打得你死我活。赶走老爷们之后他们就不会互相凿船底了么?”
“我知道,肯定会遇到这种问题。”男子轻轻笑了笑,声音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苦涩。“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哥萨克人,说到底都是斯拉夫人。是不公平的分配制度导致了兄弟民族之间的互相仇视。赶走干涉军和白匪军之后,苏维埃俄国的大地上会建立起消灭了剥削的生产关系,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是危在旦夕的时刻,是战时,红军只能执行铁的纪律。”男子的语气很快坚定了起来。“这也正是我们要向你们的首领说明的。”
“想得挺美……睡觉吧你。留着力气跟首领谈吧。”利维挥了一鞭子。大车的速度加快了。凌乱的灯光在黎明前浓重的黑暗里摇曳着。车轮碾过结霜的枯草,翻过起伏的冲沟,辚辚驶向马赫诺“黑军”的驻点。
“埃尔文……施密特?”黑发齐肩、面色蜡黄的首领捏着那位代表的证件靠近一盏铁皮罐头壳做的油灯前,眯缝着眼睛端详半天,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你是个德国人?”
“准确说,我的母亲是叶卡捷琳娜大帝时期来到这里的德国人的后代,我的父亲则是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埃尔文的嘴角挂着温和的微笑,似乎对这不算客气的反应早有准备。“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德国人,首领同志。”
“布尔什维克跟德国人真是纠缠不清。”首领冷笑一声。
“正是德国共产主义者们的起义牵制了威廉二世的军队。”埃尔文依旧笑着,语气却强硬而略带骄傲。“布尔什维克不会拒绝德国同志,无畏的马赫诺也不应该猜忌阶级兄弟。”
“上次我去莫斯科可是碰了一鼻子灰……我怎么知道你这个德国人是不是间谍呢。”
“如果我是个间谍,应该会选择一个更加不起眼的斯拉夫的名字——阿廖什卡,萨申卡,万卡,科斯佳……您大可拍一封电报,用以验证我的身份。不过在您得到回信之前,请允许我先就未来的合作问题传达一些来自上级的……”
经验丰富的首领并没有在借题发挥上耽误太多时间。他与红军派来的军事顾问严肃地讨论起了第聂伯河右岸的情况。忙碌了一晚的利维回到他借宿的农舍,推了推门,发现栓上了,没有继续敲门,直接睡到了牛棚的干草垛上——房东是个年轻而内向的寡妇,经常在自以为没人发现的角落用热情的目光打量他,利维觉得把人家吵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干草散发出家畜特有的气味。天还没大亮,灰白黯淡的光线中能辨认出奶牛的大眼睛,温顺而湿润,好奇地盯着这个黑头发的俊俏男孩——他几乎还不能被称为一个青年。明年他才十八岁。他把白天披着的那件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黑貂裘外套(按说是要交公,但这是首领出于奖励战功的目的允许他留下的)当作被子,在草堆中蜷缩起四肢。潮水般的睡意与活跃的思绪缠斗着。那个叫埃尔文的家伙说,他曾经在战壕里用德语向对面的士兵喊话——他的德语很流利,几乎没有口音……他是个外国血统,利维也是,这个名字就不像俄国人……原本利维这样的人不应该混进马赫诺的队伍,可是老天让他成了一个孤儿……他在万花筒一样旋转的记忆中渐渐沉入梦乡。
利维在马赫诺的队伍中是有些特殊的。他从来不找女人,讲话细声细气(虽然总归免不了一些粗鲁的用词)。每次路过城镇,其他战士泡在酒馆里的时候,利维总会去邮局或书报亭,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闻、或者没读过的外国小说。马赫诺的战士对待“老爷太太”们普遍不太客气,对女教师也不例外,利维却对这些知识分子怀着不一样的关注。有一天,他在集市的角落里看见一个面带菜色的女人,神情悲苦地摆弄着一堆无人问津的破烂。他认出那是镇上没逃走的女教师,便走上前去搭话。女教师抬起头,看着这个背枪的男孩,眼神里满是惶恐。
“长官,我这儿只有些不值钱的东西……家具和贵重衣服都让你们的人抬走了。”女教师带着哭腔说。
“我不会抢您的东西。”利维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友善一些(他知道其他战士议论他看起来像个收债的)。“您那儿有书么?”
“书??”
“您是个教师,肯定看过不少书吧?我不会白拿您的书。告诉我您家的地址,明天我拿庄稼人的东西跟您换。”
第二天,利维如约提着一篮子干酪和鲜鸡蛋来到了女教师家。东西是他拿肥皂跟房东寡妇换的。寡妇起先不肯收他的肥皂,他把肥皂放到饭桌上,扭开脸,假装没看见那双含着愁绪的眼睛,干巴巴地解释:他不能再亏欠她的人情了。
女教师家那座带着漂亮雕花的书橱被抬走了。原本散落一地的书籍被摞成一个个方块。利维坐在地砖上,看见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落在那些高高低低的立方体上,觉得它们像是某种被摧毁的建筑遗留下的支柱——就像当时很多人见过的,不知道被白军还是红军还是德国人的大炮轰炸过的城镇里的景象。
“维克多……雨果。”他信手抽出一叠小说,指尖轻轻划过书籍。“悲惨世界……九三年……”
“您懂得法语?”女教师一脸惊诧。
“当然。”利维的语气先是骄傲,随即不知不觉带上了忧伤。“我的母亲跟您一样是教师。”
那些来自农村的战士不是没有质疑过这个男孩的出身和动机。利维卷起袖子,向他们展示手臂上的伤疤——是被机器砸出来的。
“是,我的母亲是女教师,是破了产的商人的女儿。可她是被东家强奸之后才生下的我。我连父亲都没有。”利维放下袖管,握住卡宾枪的背带,冷冷地扫视着那些神情复杂的面孔。“我从十二岁开始就一个人讨生活了。我不够资格待在这里么?”
他当然有资格。疑云并没有完全散去,然而无根的猜忌还是让步于历历可数的战果。利维是当时队伍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他的枪托上一片斑驳——每杀死一个敌人,他就用缴获的德国军刀在上面划拉一道。战友们把后背交给他,而他为他们提供火力掩护,把对面的军官一个一个打翻在地。
首领爱惜他的天赋,再三嘱咐他不要参与近距离的搏杀。他赢得了战友的尊重,战斗和生活都渐渐驾轻就熟了起来。只是他总觉得心里还有一块空缺没能填上。
近来关于打过第聂伯河去的讨论越发火热了,很多战士被想象中老爷太太们奢华的排场撩拨得心猿意马。他们大多并没有见过对岸的样子,只知道相比起劫掠火车、城市的财富会带给他们成倍的快乐。利维却感到一种难言的忐忑。他见过黑海沿岸城市的繁忙。资本家是冷酷的,可是现代工业的秩序有它独特的魔力,远远超乎于战利品的意义之上……但他不敢与人谈论这些,也不知从何说起。
而现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来了,带着新生的红色政权的使命。南方草原上无政府主义者们的队伍即将迎来未曾设想的巨浪,而浪花始于他们在这个冬天渡过的那条河。
第聂伯河上雾气缭绕。一艘小船在破碎的冰块间穿行。利维像小姑娘似的用一条羊绒围巾裹着耳朵。他对面是埃尔文,没有穿军装,换上了质地很好的羔羊皮大衣,戴着一顶海狗皮的高帽子,把他轮廓分明的面孔衬托得英武而雍容。
“这是你们首领送的。”埃尔文大概注意到利维在看他,笑着朝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怎么样?看着不奇怪吧?”
“挺好,不像红军,像个邓尼金那边的老爷。”利维扭过头去,看向右岸。叶卡捷琳诺斯拉夫隐没在迷蒙的白雾中。
“谢谢。你今天也很……漂亮。”埃尔文的语气一本正经,利维却感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脸上。他今天穿的衣服是从马赫诺的“战利品”仓库翻出来的,原本应该是太太小姐们的行头。埃尔文说,两个男人跑到叶卡捷琳娜大街上晃荡显得过于可疑,于是男扮女装的担子就落到了利维肩上——他的身量就像个苗条的姑娘,他的面容也如少女一般白皙,严酷的生活并没有摧毁母亲留在他身上的俏丽印记。利维在几大箱子的绫罗裘缎跟前感到不知所措,而埃尔文只是轻轻扯开他的外套,飞速地上下打量一遍,就胸有成竹地从箱子里挑出了衬衫、马甲、裙子、大衣,手套,长袜,皮靴……甚至还有一顶假发。
“挺熟练啊。你是交过多少个女朋友啊?”利维捧着那件绣花的棉布衬衫,咬着牙问道。
“只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是苏维埃俄国。”埃尔文夸张地耸耸肩。“虽然可以想见这位黑头发的美人梳洗打扮之后有多迷人,我也不会因此而变心的。”
“……快滚。”利维背过身。“我要换衣服了。”
浮冰擦过船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利维晃晃脑袋,把多余的念头甩出去,甩进奔涌的第聂伯河。叶卡捷琳诺斯拉夫郊区的轮廓从浓雾中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埃尔文一步跨上河滩,回身,向利维伸出手。他的手真热,利维不由得想。像烧红的铁钳,又热又有力量,隔着手套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里大概是有一座锅炉,在这冰天雪地中熊熊燃烧。
1917年11月,乌克兰中央拉达在基辅宣布成立名为“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割据政权,内战的火烧到了这片黑土地上。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是内战中遭到反复争夺的城市。到1918年底,占领这里的彼得留拉匪帮拥有大约两千支枪、十六门大炮,另外还有一支配有机枪、由旧军官和其他资产阶级分子组成的保安队。革委会计划在这里发动一场武装起义,三千五百名忠于布尔什维克的工人和一些接受过动员的郊区青年农民准备响应——但是这还不够,他们的武器太少了,每十个人才能分到一条步枪。
而此时的红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从西伯利亚到顿河平原,从察里津到阿斯特拉罕,每一寸土地都处在血与火的拉锯之中。1918年各国新出版的地图和地球仪上,占据全球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疆域被涂成了一片空白,列强们把这片没有了沙皇的土地称为“无政府主义的泥沼”,竭尽全力阻止“革命的毒素”向外扩散——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把隐藏在霓虹灯和柏油马路之下的苦难炸出了地表,巴黎的工人走上街头,德国爆发了“十一月革命”,伦敦因为罢工而瘫痪。阿芙乐尔号的炮响鼓舞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劳工。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攫取未来的利益,干涉军从北冰洋、黑海和太平洋向新生政权扑杀过来——英国,法国,美国,日本……
布尔什维克与无政府主义者在乌克兰的第一次结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了。马赫诺的人民军被编入红军建制,准备配合起义工农一道攻打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起义开始前,埃尔文与利维数次渡过第聂伯河,化装成一对年轻情侣的样子,考察市内的街道布局和能用作火力点的建筑,评估军事行动面临的风险,反复修正最终的方案。
“我知道首领的战士很勇敢,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有进攻大城市的经验——除了少数在红军队伍里待过的。”他们沿着叶卡捷琳娜大街向北边的旧城区走去,彼得留拉的兵营就驻扎在那里。利维学着姑娘的样子挽住埃尔文的胳膊——他觉得这多少有些别扭,但让一个高个子做到小声讲话而不低头哈腰实在太困难了,只有青年男女依偎着窃窃私语的样子能冲淡这种诡异感——听埃尔文说着关于起义的规划。“城里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先拔掉入城的关卡,然后发信号,火车马上从大桥开过来……”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利维仰头看着埃尔文说。“赶在大部队之前占领那些重要的火力点,早点肃清那些坏蛋。”
“首领恐怕舍不得你。”
“你们不是总担心马赫诺出人不出力么?”
埃尔文笑了笑,表示很欢迎利维加入——只要能够说服首领。随后他讲了许多关于城市巷战的理论和经验。他们要谈的实在太多了,后来埃尔文拉着利维进了一家咖啡馆,在纸上画出草图,又写下许多作战要点提示——他用很通俗的语言向他想象中的农民战士讲述那些军事科学范畴的内容,一边伏在黑发男孩耳边小声解释着,声音和动作一样温柔。利维感觉自己的耳廓被埃尔文的气息吹得发痒。他从落地玻璃窗的反光里瞥见他俩紧紧贴在一起的样子,确实同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别无二致,一个体面又英俊,一个俊秀而恬静。
“你对你的士兵也是这么上课的么?”利维忽而仰起脸,尽力把嘴唇凑近埃尔文的耳畔。他说的是法语,他的声音很纤细,即使有人听见,或许也会以为是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在与她当过旧军官的未婚夫调情。
埃尔文沉默了几秒,另外抽出一张纸,写道:大部分红军战士一开始比首领的小伙子们文明不到哪里去,但我们会给他们上课,会把沙皇亏欠他们的教育补回来……
顿了顿,他把那只原本环在利维肩膀上的手轻轻放了下来,坐直了身体,用法语写道:
“但我不会搂着战士上课。”
正对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第聂伯河左岸有当地党员给他俩联系的落脚点。吃过晚饭,埃尔文戴上帽子,去跟革委会的同志开会了。当他回到房间,利维还没睡,正借着油灯的光读一本法语小说。
“你看起来不太像这个队伍里的。”埃尔文双手插在兜里,斜靠在门框上,盯着利维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喜欢无政府主义么?”
“读过他们杂志。有点意思,但谈不上喜欢。”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的文章有道理,别人的文章也煞有介事。俄国杂志上每天都在为了什么国家命运什么主义的吵个不停,可是这些明白人一看到打仗……跑得比谁都快。”利维合上手里的小说,把目光投向静静燃烧的灯芯。“我现在宁愿看看小说,看小说的时候可以忘掉这些糟心事。”
“那为什么选择你们的首领呢?”
“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比待在莫斯科或彼得堡强得多,不像你们的干部,还要厚着脸皮去讨粮食……”利维话说一半,觉得不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首领在庄稼人里有威望,我在这儿过得挺好,也不用受老爷们的气。”
“庄稼人可不会看法国小说。”埃尔文靠在墙边,慢吞吞地脱着靴子。“至少现在这个俄国的庄稼人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我的法语是我妈妈教的。”利维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她活着的时候就经常给我讲小说里的故事。我本来打算,等我再攒下一点钱,就去读夜校,找份体面工作。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出国,去巴黎看看……谁知道这一仗没完没了了。”
“你有一个好妈妈。”埃尔文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不过……利维,我还不知道你的父名叫什么呢。”
“我没有父亲,我的姓是从养父母那里捡来的。”利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父亲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嗯……有道理。我也把父亲给我的姓扔了。”埃尔文的反应很平静,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大惊小怪。
利维有些吃惊地看向埃尔文,这会儿他已经脱掉了靴子,走到地铺前(他把唯一一张床让给了利维),解开外套、毛衣、衬衫……把它们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在床单一角。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精瘦而结实的身躯上,一道刺眼的伤疤贯穿了大半个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
“你的伤……”
“在前线留下的,打德国人的时候。”埃尔文钻进被窝,胳膊枕在脑袋下。“当时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没想到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就又被送回了战壕,还带回去一枚圣乔治勋章。”
“你当时,是个军官吧。”利维幽幽地说。“你会好几种外语,又懂指挥,我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在邓尼金那边。”
“确实有很多成熟的军官留在了贵族和资本家那里,所以我们一开始吃了很多苦头,光靠勇气和忠诚并不能战胜军事科学……”埃尔文看向结着蜘蛛网的天棚,神情很认真。“不过我们的战士成长得很快。那些年轻人中一定会有人成为谢苗•米哈伊洛维奇那样的指挥员,等着吧……”
(注: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苏联元帅,参加过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苏俄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三次荣获苏联英雄称号。)
床头的火苗挣扎着,渐渐变了形。利维吹熄了油灯。房间里很安静,远处悬崖下传来第聂伯河上浮冰发出的嚓嚓声,听起来柔和而又孤独。利维躺在黑暗中,谛听着空气里最细微的振动。他知道埃尔文应该也没睡。一些终日萦绕在他心头的说不清的思绪好像忽然找到了出口。
“埃尔文……”
“怎么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布尔什维克走。”
“这……说来话长了。今天太晚了。”
“一点都不能讲么?”利维坐起来,想了想,轻捷地跳下床,光着脚在埃尔文的铺位旁边坐下。“讲一点也好……我真的想知道。你可是个少爷啊……”
他的话没说完。一双有力的胳膊把他提了起来,似乎是毫不费力地拎回了床上。埃尔文坐在床沿上,一只手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现在他们俩的脸靠得很近,鼻尖几乎蹭在一起。埃尔文的呼吸也是火热的,扫过他的皮肤,让他的脸跟着发烫。
“看在我可能活不了几天的份上,我现在讲。”那双胳膊把他摁回了床板上。埃尔文的声音听上去冷静而略带无奈。“讲完你就赶紧睡吧……”
第聂伯河河面上冻的那天凌晨,突击部队肃清了铁路桥头的卫兵。红军的铁甲列车隆隆驶向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火车站。马赫诺的战士渡过了冰面。城里的枪声此起彼伏。
机枪枪口闪动着橘黄色的火焰。六七具起义工人的尸体倒在路面上。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守军在这里组织了交叉火力。利维坐在一条胡同里,帽子刚刚被子弹打落了。脸上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他随手摸了一把,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受伤了?”埃尔文把一块手帕压在他的脸上——很软,是真丝的。
“不打紧,破了点皮而已。”利维接过手帕,胡乱擦了几下,塞到衬衫的胸兜里。“这帮狗崽子,把我们压得抬不起头。想办法干掉他们吧。”
“两个方向。一个在旅馆顶楼,一个在斜对面,就是我们去过的那家咖啡馆……受伤的同志说,门从里边锁上了。得想办法自己开门。”埃尔文塞给利维两个手榴弹。“我先带人去拔掉旅馆顶楼那个,等到我们完事了你再出去。如果我们没得手……那你也别等了,自己决定怎么做吧。”
埃尔文带着一个肌肉结实的青年锻工和一个扎头巾的女工去对付旅馆大楼顶上的机枪手。他提醒那两个年轻人:一个间隔着一个往外冲,弓下腰,像草原上的野兔那样跑折线。利维砸开一家旧货铺的门,逼着老板跟他一起把大衣橱搬到街角,把身体藏在后面,向对面大楼射击,二楼的一个窗口先是发出哒哒的枪声,然后突然哑了火。三个人毫发无损地通过了十字路口。顶楼似乎发生了一场搏斗,一个男人被扔了下来,重重砸在路面上,发出垂死的抽搐。利维和另一个战士按照埃尔文教的办法冲了出去。剩下那一边的机枪手好像在跟埃尔文他们对射,子弹暂时没有招呼到楼下。他们用枪托砸落地窗的四个角,然后照中间踹上去。玻璃哗啦啦掉了一地。对面传来一阵枪响,利维立刻趴到地上,飞快地翻滚到墙根,冲着破掉的窗洞甩出一枚手榴弹……
他的同伴被打中了,倒在墙根呻吟着。利维一个人穿过烟尘弥漫的咖啡馆迅速跑向顶楼。一梭子子弹从楼梯尽头的窄门打过来,他突然感到左边胳膊一软,差点端不住枪,咬着牙闪到门边,几乎看都没看,把最后一枚手榴弹扔上了顶楼平台。
爆炸过后的平台静悄悄的。门口趴着一个穿旧军服的男人,十几步之外是一挺机枪,健壮的机枪手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利维捂着流血的胳膊,走上前去,想看看敌人身上有什么可以回收的东西。然而那个看起来毫无声息的机枪手猛地弹了起来,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他受伤的胳膊使不上劲,而这个机枪手看上去足足有六普特重……一片血雾升起,蒙住了视线,他的脑子转不动了,只感到一丝无力的绝望……
夹着利维脖子的那只粗壮胳膊突然软了下来。机枪手痛苦而微弱地喘息着。利维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抬起头,映入他视线的是埃尔文,反拿着一把毛瑟枪,蓝色的眼睛像他们渡过的第聂伯河一样冰冷。
“埃尔文……”机枪手捂着脑袋,染血的面孔上交织着疼痛与惊愕。“你怎么会……”
他没来得及说完后面的话。又是一枪托砸在他的太阳穴上。机枪手的身躯像麻袋一样瘫软了下去。
“你……认识他?”利维气喘吁吁地坐起来。
“他跟我一起拿过圣乔治勋章。”埃尔文半跪着查看利维的伤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伤得不太重。走吧,达尤莎那儿有纱布。”
医疗站里人头攒动。红军军医看了一眼利维,挥挥手,让他去后头排队——还有很多垂死的伤员等着手术。埃尔文没有跟医生争执,转身扶着利维往外走。路上遇到一群瓜分战利品的马赫诺战士,埃尔文向他们讨要一瓶伏特加,小伙子挥起步枪准备赶人,随即被利维的面孔吓了回去——他们认得这个深得器重的神枪手。
最终他们回到了火车站。候车大厅像是被风暴横扫,小卖部的货架空空荡荡,各种不值钱的物件狼藉四散。埃尔文在柞木长椅上打开酒瓶,用伏特加给军刀和自己的手消了毒,小心翼翼地挖出利维伤口里的子弹,然后再用同样浸泡过烈酒的缝衣针和棉线处理伤口……利维的手背被他自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但他没觉得疼,伏特加在血肉里灼烧的感觉已经让他忘了其他任何疼痛。
“忍着点。”埃尔文熟练地包扎着伤口。“以前交通壕被德国人炸坏、医生过不来的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那里可没有这么好的伏特加。那种劣质烧酒……我十九岁之前闻见了大概会想吐,可当时是救命的东西……”
“谢谢你……”利维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冷汗把额发浸得湿透。“看来你救人跟杀人一样在行。”
“可惜,我救过的人还是死了。”
“啊?”
“就是刚才那个,顶楼用机枪的家伙。”埃尔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利维忍不住又看了看他的眼睛。那么蓝的一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杂质,没有藏污纳垢,也没有脆弱的激情。
“你这个人真奇怪。”
“嗯?怎么说?”
“你的手很热,像火炉。可是你的眼睛很冷,像冬天的水面。”利维慢慢说着,一些小说中浮光掠影的片段从脑海里闪过。“我在屠格涅夫的书里看到过一个贵族,他死在了法国的街垒战中,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红旗,这个人总是情绪激动,会为了他的……理想,哭哭笑笑的。我原先以为,抛弃少爷身份跑去参加革命的人,多少是有些疯劲的,像火一样热情。可是你……你很冷静。”
(注:以上形象出自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
“我也有过哭哭笑笑的时候。”埃尔文的语气依然平静,只是轻柔了许多。“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哭过,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也许早就从克里米亚乘着船、跑到英国或者法国了。”
“是你那天晚上跟我说的时候么?”
“嗯?”
“你说过的,杀死奥地利士兵的时候……你不想再为沙皇杀人,你想知道这些士兵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埃尔文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处理完伤口,收拾好酒瓶和临时“器械”,用剩下的纱布头擦拭利维前额的汗水。利维轻轻握住埃尔文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脖子上么,感受着那团神秘而矛盾的火与自己的脉搏融为一体。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一阵。铅灰的暮色漫过候车室,篝火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士兵们在外面叫嚷着,汽笛声与枪声响成一片。这座火车站就像俄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战云纷扰,你死我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窃取这候车室一角的片刻的宁静,暂时假装忘掉火烧眉毛的困境,去思考那些像星辰一样又高又远、却始终在你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闪耀的东西……
“你觉得……我可以去你们那边么?”利维轻声问道。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埃尔文的眼睛里映出晃动的火光,像黄昏时的星星。
“我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野兽了……你说你不想再为了沙皇而杀人,我也不想再看着同伴打穿犹太人的脑袋。”利维顿了顿,努力回想着某些小说里的句子,他曾经像采集美丽而无用的贝壳一样,在锅炉旁、在篝火边、在同伴擦拭马刀上的血迹的时候默念这些瑰丽的、似懂非懂的文字,就像虔诚而懵懂的教徒在恶魔环伺中下意识地念着祷文。“19世纪是伟大的,但20世纪将是幸福的……每场革命都是一笔通行税……书上是这么讲的。可是20世纪的俄国已经经历三次革命了。我才十七岁,已经亲眼见证了两次……”
“我们要走进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埃尔文用法语轻轻念出了这句话。
(注:以上两段典出雨果小说《悲惨世界》第五部第一卷)
“如果布尔什维克那边都是你这样的人,我想试一试。”
“……不,我暂时还不能接受你的请求。”
“我们不是已经一起战斗过了么?”
“你还不明白,革命需要的是铁的纪律,是忍耐,不是草原上一蹴而就的冒险,也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的谈天说地……”埃尔文温和地抚摸着利维的脸颊,声音却渐渐严肃起来。“你要像魔鬼一样做事,却不能让自己变成真正的魔鬼。你能忍受这种折磨么?”
“……我有点没听懂。”
“我希望你不用懂。我希望所有比你年轻的人都不用懂这些……虽然我的想法不算数。”
他没有再说下去,俯过身子,在利维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走吧。该归队了。”
(注:苏俄时期,亲密的同性朋友之间嘴碰嘴的接吻并不罕见)
起义的第三天晚上,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成立了苏维埃。城里的社会革命党在一夜之间成了起义的忠实拥护者,围在马赫诺身边摇唇鼓舌,试图迫使起义工人让步,建立所谓的“资产阶级民主政府”。草原上威风凛凛的首领在无主的城市面前表现得一筹莫展。铁路工人找到他,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紧迫的问题:谁来给他们发工资?发多少?首领苦思冥想之后,参照“村社”和“自由劳工”的经验,向工人建议:让铁路工人自己定票价,自己收钱,然后自己开支……
“真是胡闹。”埃尔文苦笑着说。“照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经济就该崩溃了。”
利维和埃尔文现在难得有机会碰面。埃尔文忙于新政府的筹备工作,白天开会、在礼堂里跟资产阶级们的诡辩术周旋,晚上则要赶写各种报告。利维每天背着枪在街上警戒,没发现彼得留拉分子,倒是抓到不少抢劫店铺的马赫诺战士——这些小伙子被带到首领面前时往往一脸委屈,觉得自己只是替天行道、让资产阶级把喝下去的血吐出来。
“昨天首领在大街上砍人了。”利维在礼堂门口找到了埃尔文。现在是会议发言间歇,代表们鱼贯而出,从胶着的争论中暂时解脱出来,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小伙子们很不服气,说布尔什维克要断了他们的活路。”
“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埃尔文手里摩挲着一张用铅笔做满了标记的稿纸。“他们觉得这座城市的前途与自己毫不相干……无政府主义的蓝图里没有城市治理和工人阶级的位置,这就是问题所在。”
“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瓜分完战利品,开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了。”利维盯着自己的脚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是首领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们想把首领从礼堂赶出去?”
“……如果他不能胜任这个位置的话。”
“你说的没错,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确实是不会停止的,白军是这样,红军和黑军也是这样。”利维抬起头,看着埃尔文的眼睛,低声说道。那双眼睛周围爬上了劳累的细纹,眼神却依旧坚定。
“我们并不害怕斗争。”
“可是你们是踩在斗争对象的肩膀上来到这里的。”利维上前一步,几乎贴在了埃尔文的怀里。
(注:1920年夏,迫于苏波战争和“黑男爵”弗兰格尔的双重压力,红军与马赫诺开展第二次合作;同年年底,弗兰克尔军队覆灭,不久后红军宣布马赫诺部队为叛乱;1921年8月,马赫诺部队全军覆没,马赫诺本人逃往罗马尼亚,后流亡并死于法国。)
休息时间结束了。代表们陆续返回礼堂。埃尔文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利维耳边说了句抱歉,匆匆离去。
利维回到了大街上。沿街的店铺在交火中遭受了损失,又被马赫诺战士洗劫一轮,商人们纷纷闭门不出,触目一片萧条。他觉得脑海中盘旋着许多自相矛盾的念头,步子不知不觉间沉重了起来。
不远处有人争执着。利维循声看去,一家旅馆门口站着一个穿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岗的马赫诺战士正作出一幅威胁的姿态。
“同志,您不识字?苏维埃的素质啊……”高个子男人举着证件解释着什么。那沙哑的嗓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我们只认首领发的证件!”卫兵气势汹汹地说。
利维认得这个卫兵,他知道他其实真的不识字。如果因为误会而耽误正事就麻烦了……他快步走过去。高个子男人正一脸沮丧地掉转过身子,与他打了个照面。那是一张看起来曾经英俊、但已经被摧残的面孔,黑色的头发,深灰色的眼睛,瘦削的脸颊……
“……肯尼?”利维愣了愣,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利维上一次见到肯尼还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这个陌生的舅舅送他去敖德萨当了学徒,留下一点生活费,随即又飘然远去。他恳求这个唯一的亲人带他一起走,肯尼却哈哈大笑,说:想跟我一起坐牢么?
他甚至不能确定“肯尼”是不是这个男人的本名,只知道那副眉眼也出现在母亲留下的照片上——尽管曾经清澈锐利的眼神在酒精、烟草和各种生存斗争的作用下已然变得凶狠而浑浊。母亲不得不提到这个舅舅时总是闪烁其词:他在1905年被当作“革命分子”送去了西伯利亚,随后失去了音信……
“呦,利维,你也参加革命了?”在街心花园的石桌旁,肯尼一边戏谑地打趣外甥,一边用水壶盖盛上泛着金光的液体。“见过这个好东西没有?这是但泽金水,加了金箔的,德国人可喜欢了……”
(注:但泽金水,又名但泽利口酒,是一种加入金箔细末的杜松子酒。)
“您不是找我叙旧的吧。”利维把酒推了回去,手指扣在手枪的扳机上,冷冷地打量着肯尼。“您穿的这是什么靴子?真漂亮,瑞典货吧?您还是这么贪图享乐。您部队的番号是……”
“行了……”肯尼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布尔什维克了?”
“间谍落到马赫诺手里只会死得更惨。”
“好小子,看来你是准备大义灭亲?”
“看在您是我母亲的哥哥的份上,我可以假装没看见您。现在就撕了证件,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学大人说话的小鬼。”肯尼站起来,抓住利维的手枪,贴在自己的腰上。“不用吓唬我,我见识过沙皇的死屋,而你只是个爱幻想的孩子。那些社会革命党、孟什维克、布尔什维克,当年也一道蹲过大牢,现在恨不得吊死对方……我看透了,俄国没有希望。与其折腾无政府主义的海市蜃楼,不如抓住现实的东西……跟我走,等挣够了钱就跑到国外去,去你的母亲、我的妹妹的故乡……”
“闭嘴。别拿我的母亲当借口……”
话音未落,高个男子已经捂着腹部趴在了石桌上。利维手里多了一把鲁格手枪。两只手枪同时顶着舅舅的后背。他竭力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他胳膊上的枪伤还没痊愈,也许……他不愿细想。
“滚出去。”
“当初真该把你扔在乡下……这样你就不会变成一个自以为有脑子的小王八蛋。”肯尼从牙缝里抽着冷气。“等着吧……你会后悔的。”
利维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舅舅的话,埃尔文也没能纠正无政府主义者们那空中楼阁的财政方案。这天清晨,重炮砸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火车站的广场上,礼堂的玻璃摇摇欲坠,半是昏睡半是吞云吐雾的代表们纷纷惊醒。彼得留拉匪帮在大家坐而论道的时候悄然回来了。
首领的队伍几乎没有抵抗,拖着沉重的物资,慌不择路地冲向第聂伯河。冰面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冰块破裂声。利维端着望远镜,从高楼顶上望去,看见无数人头马头在急流与冰缝中挣扎。
他犹豫过,只犹豫了两分钟,没有出城,逆着人流车流向市中心奔去。革委会的人分散了开来,在各个路口、各处街垒上指挥工人小队向彼得留拉匪帮还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好让起义人员和他们的家属撤往第聂伯河左岸。他在人群中搜寻那个金发的身影,没有找到……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那个像野兔一样跟着埃尔文跑过十字路口的青年锻工满头鲜血,面色惨白,大腿上一道足有五俄寸长的伤口还没包扎,正吃力地操纵着一挺机枪。他匍匐着凑到锻工身边,推推对方,说:“换我来吧。你去包扎一下。”
“你不走?”
“不走。我还要等人。”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利维与工人小队拖着缴获的马克沁机枪,从一个街角转移到另一个街角,从一个掩蔽物跑向另一个掩蔽物。他们且战且退到了人行桥边。靠近桥头的路面上倒毙着各种年龄的、男男女女的逃亡者,彼得留拉的士兵从屋顶上、从岸上向他们射击,子弹交织成了死亡的蜘蛛网。
“桥头火力太密了!我们过不去。”
“不行,必须冲过去,再拖下去敌人会越来越多。”
一栋建筑的屋顶突然传来一声爆炸。那挺俯射的机枪熄火了,随后重新发出哒哒的声响,枪口却转向了彼得留拉的阵地。
“还有同志在那里!”
“大家抓紧时间上桥……留两个人断后……”
一个灰帽子士兵向着倒戈的高地跑过去,却被卡宾枪撂倒了。利维像一只猎隼似的行动起来。他没有踏上桥头,他还有件事需要确定……他在靠近屋顶的楼道里试探地喊了一声某个名字,然后探出身子,心脏狂跳了起来:敌人躺了一地。一个金发青年,染血的白衬衫下摆扎在马裤里,用高加索窄皮带勒得紧紧的,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正蹲在机枪护板后边,旁边扔着一件彼得留拉的军大衣和一顶灰帽子——看来他就是靠这个迷惑了敌人的子弹……
“太好了……”他快步跑过去。“埃尔文,你还活着。”
“我的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是从敌人身上扒下来的,不能浪费……”埃尔文的脸色很憔悴,但眼神并不慌乱。他暂停了射击,看着跑向对岸的人,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利维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感觉那只手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冷过……地上躺着的机枪手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几乎不带血的窟窿,他的手枪已经被埃尔文揣到了自己腰上。“快走吧,你不该来的……”
埃尔文的话没说完。利维也没来得及脱口而出那些郁积了一天的反驳。恐惧在电光火石间划过他的神经。身后响起弹壳被踢落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拽着埃尔文趴下。但紧接着又是一枪……温热的血溅落在他的脸上、手上。传来一声意味复杂的低低的惊呼,是个熟悉的沙哑的男声……利维抽出埃尔文别在腰上的手枪,几乎没有瞄准,循着声音来的方向,下意识地打了出去……
高大的黑发男人靠墙瘫坐着。肯尼的颈动脉被打破了,血液喷射出来,肮脏的墙面上绽开死亡的花朵。
“利维……真厉害,你长大了……”
世界上已知的最后一个跟他血脉相连的男人气息奄奄。利维跑过去,本能地想要按住他的伤口。肯尼艰难地抬手,指着自己腰部的位置,张了张嘴,随后头一歪,咽了气。
铅黑的乌云笼罩着第聂伯河右岸的天空,夕阳是沉郁厚重的赤红,透过云层的罅隙落下来,给桥头这片战场的生者与死者、工农与士绅、掘墓人与守旧者们一视同仁地浸染上了鲜血的颜色。枪声依然响着。利维从肯尼腰间摸出一个小包,没顾上细看,直接揣在衣兜里——埃尔文中枪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披挂着血色的落照……一个帽子上绣着红五星的男人跑了上来。利维请他背着埃尔文先走,自己留下来对付彼得留拉的士兵,对方却直接把埃尔文推到他怀里,告诉他,楼下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到河边的峭壁。
“快走吧……作孽的,你还是个孩子呢……”
埃尔文在哈尔科夫的医院里躺到了1919年3月。他身中数枪,被打碎了锁骨,最后一处弹道刚刚擦过致命的血管。因为在冷风中流着血、穿着衬衫战斗了几个小时,又趟着冰水过河,他在手术之后烧得厉害,丧失了意识,不停地说胡话。利维守在他的病床前,代替夜班护士给他的额头敷上浸过凉水的毛巾。埃尔文说的话颠三倒四,有时候是俄语,有时候是利维听不懂的语言。有一位护士上过贵族女子中学,告诉利维:那些听不懂的话是德语,是埃尔文•施密特的异国故乡的语言。
他醒来之后没有见到利维。那条给利维擦拭过伤口的丝绸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床头柜上。利维在手帕上看见了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是埃尔文在昏迷的呓语中呼唤过的人……
一片灰色的迷雾笼罩着埃尔文的视线,鬼影幢幢,就像屹立在大地边缘的圣彼得堡,总是夜雾弥漫,献祭给这座年轻都城的灵魂在沼泽里游荡,这是他的童年开始的地方……他沿着涅瓦河走向波罗的海的波涛,走向阴雨连绵中的泰晤士河……1914年的动员令来了,俄国学生们渡过英吉利海峡,登上最后一列开往东普鲁士边境的火车,德国列车员的眼睛被仇恨烧红了,关门时差点夹断他的手指……迷雾消失了。眼前的景色真切起来。一个穿着奥地利军服的士兵倒在碉堡里,倒在一挺机枪旁边,鲜血沿着他苍白的太阳穴流淌下来,他的腿上还拴着铁链。埃尔文半跪着,翻看士兵的前胸和衣领……是个斯拉夫名字,奥地利军官大概是害怕这些少数民族士兵投降……
“他多可怜啊。”年轻的金发少尉喃喃地说。“他是被逼着来侵略俄国的……而我是自愿回国的,我害死了这个人。”
“长官,这不是您的责任。”一个来自波罗的海兵工厂的士兵说。“您是在为沙皇尽忠。虽然……我也觉得心里怪不好受的……”
“尽忠?不……我不效忠于任何人……我是在保卫祖国。”
“可是,长官,这怎么分得清?我们每杀一个奥地利人,都是在填充沙皇和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钱包啊。”
“别洛夫,你让我怎么办?”
“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把沙皇的名字跟我们的祖国分开……”
“什么?”
“我是说,我们要保卫祖国,但我们不要再为罗曼诺夫家族而杀人了,这罪责太大,我们承受不起……是他们挑起了战争,他们让好人受苦,他们应该为此受到惩罚……”
迷雾涌了上来,复又消失。别洛夫去了哪里?他因为传播“煽动性思想”而挨了鞭子,后来牺牲在了利沃夫……现在是1917年,沙皇被推翻了,克伦斯基成了世界瞩目的对象……但士兵们只想回家,为什么他们还在战壕里……
“长官,一会儿说要打,一会儿又说要谈判,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长官,我的姐姐在游行的时候被警察打死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我回家……”
战壕里浊气熏天。埃尔文喝下一口呛人的烧酒,周身的疼痛和嗅觉一道麻痹了……临时政府害怕被协约国抛弃,仍在不遗余力地宣扬“爱国主义”,他们背弃了把他们送上历史舞台的、渴望和平的人民……但是列宁坐着铅封的列车回来了,工人、士兵和水兵们从幽暗的街道里涌来,请他坐上装甲车,苏哈诺夫惊讶地写道:我无法忘记这篇雷霆般的演说,看起来所有的自然力都从自己的巢穴里跑出来了……
“朋友们……同志们……”他用微微颤抖但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们打,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我们谈,是为了活着回去和父母、姐妹、妻儿相见,也是为了对面战壕里那些跟我们一样受苦的人不记恨我们,为了我们和他们的孩子不再延续仇恨……但我们唯独不是为了克伦斯基,不是为了那个像沙皇一样跟外国的资本家们勾肩搭背的人。再忍耐一下吧,如果我们在这里屈服,我们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德国的皇帝会窃取俄国人民的牺牲……等到国内的斗争胜利了,我带你们回家……”
“列宁万岁!和平万岁!打倒克伦斯基!”战壕里爆发出激烈而真挚的呼喊。
“德国的朋友们,别打了!回家过圣诞节吧!”他用流利的德语冲着对面战壕喊道。
“埃尔文•施密特,你这个德国间谍!又在煽动士兵造反是么!”远处的交通壕里传来上校的怒吼……他下令把埃尔文扭送到军事法庭,但没人听他的,士兵们扑上去撕掉了他的肩章……
迷雾继续裹挟着他往前走……他对俄国士兵的承诺实现了,对德国士兵的祝福也成了现实……现在是1917年12月15日……俄德两国士兵走出战壕,穿过带刺的铁丝网,在雪地上相互拥抱、接吻。这一天,苏维埃俄国与同盟国签署了停战协定……士兵们踏上了归途,他们希望这是最后一场战争,最后一场……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努力在记忆深处挖掘,却想不起这是哪一天……眼前是一位优雅矍铄的老绅士,头发花白,脸颊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伤痕,他的身后是广阔的塞瓦斯托波尔港……
“想不到我的儿子选择了布尔什维克。”老先生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惜。
“您应该有准备。”埃尔文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这声音平静得近乎无情,可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如同冬天的黑海一样处在失控的边缘,布拉风掀起巨浪,把温暖的房屋封冻在冰壳之下……“您是为了革命而差点死在西伯利亚的人,您在我心里埋下了火种,我永远为您感到骄傲。”
“孩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杀人。你走得太远了……你们把那些地壳深处最野蛮的、数万倍于哥特人和匈奴人力量放了出来……你们会让罗马再一次走向毁灭的。”
“为您所谓的野蛮人登上历史舞台推波助澜的不是布尔什维克,而是您自己,是您和您的同道们的那些浪漫的口号给了人民希望,在苦难的柴堆上点燃了被称为二月革命的烈火,而列宁,只是接过了你们无力承受的宝藏,赋予这团烈火一个响亮的名字……是的,你们说人民缺乏教养,可谁该为这件事负责……”
“因为昨天的那个世界亏欠了俄国人民,所以就要用这团火把它付之一炬?”
“我们烧掉的只是脓疮,留下的是一个崭新的、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父亲,在你们看来是野火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让新世界的工厂隆隆运作的燃料。”
“你们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去耕耘一个新世界啊……是火与剑,是……所谓的红色恐怖。是啊,你们这些人不相信上帝,没有地狱等着你们……”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不介意下地狱。”埃尔文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出奇温柔。“我希望在烈火中彻底烧掉人与人相互戕害的种子。如果我需要为此承担罪责……我希望到了地狱再执行。在这之前,我的生命是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
“你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我但愿您活得比我久,但愿您看见我们的胜利。至于我……是不打算活到那一天的。”
父亲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转身向着塞瓦斯托波尔的波涛走去……巨大的海浪遮天蔽日。远去的童年记忆在水幕间像胶片一样旋转着:父亲抱着幼小的金发男孩,在白夜的涅瓦河畔漫步,讲解太阳高度角的知识;父亲在一个个深夜介绍狂飙突进运动、法国大革命和十二月党人,男孩仰头看向天空,觉得这些迷人的幸福星辰总有一天会照进每一个人的窗户;父亲被沙皇的秘密警察从家中带走,临行时微笑着嘱咐他:永远不要放弃探索这个世界的真相……
迷雾再一次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曾经两次失去父亲的姓氏,第一次是1905年母亲被迫与父亲离婚,第二次是1918年……他选择了不同的立场,从此踏上了树林间分岔的道路。他明白这个告别从来不曾发生,只是纠结在自己心底的执念。他甚至不能确定父亲到底是哪一天离开了俄国,只能模模糊糊地估计,那艘船启航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察里津的工事里……
“爸爸!”他的声音冲破了那层朦胧的、带着回音的无形隔膜。他在世界末日般的巨浪和浓雾中像那个昨日的小男孩一样痛哭了起来。“爸爸!不要走……”
利维的胳膊肘支撑在床沿上,打着盹,一阵凄楚的呼喊将他惊醒。他猛然站起来,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仔细查看埃尔文的情况。埃尔文依然昏睡不醒,泪水滚落到了鬓角,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利维没听懂他的话,但他听见他在喊爸爸,爸爸……人类最早学会的一批单词的发音总是相通的。
“你这个逞强的家伙……”利维低下头,把干裂的嘴唇贴在埃尔文的额头上。他们的眼泪流到了一起。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不会那么累了……
埃尔文出院那天,高尔察克的“春季攻势”已经威胁到了伏尔加地区。当时没人知道利维去了哪里。这个来自马赫诺队伍的、有着异国风情的、瘦小而勇敢的男孩,像草原上的幽灵一样消失了。埃尔文有时会梦见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他们在那间晃动着火光的候车室说着看似异想天开却真情流露的话,利维的脸色苍白,然而俊俏得出奇。这个男孩几乎把心掏给了他,可他却没有始终没有袒露自己灵魂深处最脆弱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弥补遗憾。不过,无所谓了……他已经发誓把自己的全副身心献给祖国、献给全世界的革命事业,他的遗憾不止这一点。他会踏进地狱,用鲜血与烈火净化明天的星辰,这星辰的光辉将投在每一个善良人的窗户里,一定也会照在利维看的法国小说的书页上……
时间转眼到了1920年夏天。骑兵第一集团军各师从遥远的北高加索集结到了乌克兰。当埃尔文跟着布琼尼的队伍、挥舞着银光闪闪的马刀打进日托米尔的时候,第十二集团军完成了在基辅以北地区强渡第聂伯河的任务。毕苏斯基的波兰军队与彼得留拉匪帮沆瀣一气的“基辅攻势”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瓦解了。
年轻的指挥员转战在满目疮痍的东欧平原上,用火与剑肃清一切障碍,涤荡着共和国新生伤口里陈旧的脓液。
他的出身和血统并没有过分牵绊他的脚步。苏维埃俄国正处在求贤若渴的时刻。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求索、碰壁、挣扎,各个民族的优秀分子像迷路的航船追逐灯塔一样,汇聚到了红色的旗帜下。最近师里议论纷纷,说解放利沃夫之后埃尔文•施密特就该提拔了……他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只在意苏维埃的事业。他不但要解放利沃夫,还要解放华沙、布达佩斯、维也纳、柏林……他最近刚知道,他在国外的挚友米克•扎卡利亚斯在保卫巴伐利亚苏维埃共和国的战斗中失踪了……
一声尖利的呼啸打断了埃尔文的思绪。耳边炸响惊雷。灼热的铁片穿透了他的头骨。他在距离利沃夫城区只有几公里的地方摔下马背,提前结束了通往华沙的进军。
但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红色骑兵的短暂旅程完结了,肃反人员的使命开始了。
“这个家伙是肃反委员会的,杀了他,给法兰报仇。”一个少女急躁地叫嚷着。她说的是法语。
“你疯了吧?想被通缉么?再说了,害死法兰的是那些骗他去抢博物馆的土匪。”这是一个纤细的男声。很好听。
“如果不是肃反委员会逼得这么紧,他们才不会铤而走险……法兰是为了给我们挣回国的钱……利维哥哥,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么?我们一起走吧。”
他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埃尔文昏睡了很久,醒来头疼得厉害,自从波兰人的弹片击穿他的头骨之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刚才他还处在不知今夕何夕的混沌中,然而这个名字犹如一道闪电,划开他意识里的云雾。现在是1921年春天,他是全俄肃反委员会的侦察员,他在追查珠宝抢劫犯线索的过程中被重物砸到了后脑,以前他经常用枪托砸敌人的脑袋,这次可算亲自尝到滋味了……
“好吧……你先回家,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来找你。”
埃尔文的眼睛被蒙住了,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女孩子的脚步远去了(他能分辨出来)。那个细细的男青年的声音叹了口气,靠近了他。步子很轻,如果不是被剥夺了视觉而被迫专注听力,埃尔文几乎察觉不到地面的震动。一阵轻盈的呼吸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利维,是你么?”他柔声问道。
“你们肃反委员会干活真烂,一个小姑娘居然能把你砸晕。”话讲得不怎么好听,语气却并不强横。
“我怎么能想到你可爱的朋友下手这么狠毒。你们俩跟那个抢劫犯是一伙的么?利维?”他尚未掌握利维参与抢劫的证据。他现在心有忐忑。
“我没有。伊莎贝拉……你也许已经调查过了,是的,她是法国人,是跟着干涉军来到乌克兰的,但她只是个护士,从没杀过人……我是在回敖德萨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兄妹俩,他们当时不会俄语,跟部队走散了,状况很凄惨。”
“既然这样,放了我吧。我不会逮捕你的朋友。”
“谁知道肃反委员会能干出什么来……”
埃尔文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那个高烧中的梦境,音讯断绝的父亲指责他在搞“红色恐怖”……在利维的眼中他也是这么可怕的模样么?他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利维……知道那些珠宝是用来做什么的?”
“嗯??”
“是准备送到欧洲,给苏维埃俄国的孩子们换回粮食和药品。”埃尔文认真地说。“我知道,我们国家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但这些就快过去了,美国的共产主义者会给我们带来援助……不过在一切走上正轨之前,我们还是要先解决燃眉之急。”
(注:演员艾米•汉莫的高祖父朱里埃斯•哈默是美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向内战中的苏维埃俄国提供援助;其子阿曼德•哈默是第一个在苏联获得矿山开采权的外国人,他在列宁的支持下开启了美苏易货贸易,促进了苏俄战后经济复苏。)
“可是法兰抢的那一批珠宝是假的。”利维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他为一堆玻璃送了命……你们的博物馆里有内鬼。”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我知道真的珠宝在哪里。”利维的语气有些犹疑。“可是你要保证伊莎贝拉的安全,让她平安回家。”
深夜的石板路上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埃尔文的眼睛依旧蒙着。利维动作亲密地挽着他,就像当初他们在叶卡捷琳娜大街上那样,只是这次他们俩之间多了一把枪,枪口紧紧顶在埃尔文的后腰上。
“利维,你不信任我么?”
“我是经历过内战的人。只有像野兽那样才能从内战里活下来。”
“你是在怪我么?对不起。在哈尔科夫的时候,我一醒过来就想找你,跟你聊聊以后的事……可是你不见了。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不想跟曾经的同伴打仗,就像你用枪托砸烂机枪手的脑袋那样。”利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痛苦。“就算他们是土匪,就算像你说的,他们很落后……我也不想面对这些。我已经杀死过一个亲人了……”
“唉,利维……”埃尔文忍不住用那只没被挽住的手轻轻拍了拍利维的手背。利维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子弹并没有打穿他的脊梁。“战争结束了,你不用再杀人了。”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会结束,这是你教我的。”
“至少眼下应该抓紧时间享受生活……我们这些讨厌的肃反人员的任务,就是把残酷的东西挡在善良人的视线之外。”
“反正你总是有道理。真想打你一顿……”利维叹了一口气,语调像个委屈的小姑娘。
宁静而深沉的水声越来越近了。扑面而来带着上一个冬天冰雪气息的春汛的味道。利维叫埃尔文停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埃尔文听见了摆弄手枪的声音。
“你要在这儿杀了我?”
“那你应该赶紧跑。”
“我见识过你的枪法。跑是没用的。”
“你总是这个样子,谈到自己的生死就像没心肝一样……”利维现在站得离他很近,几乎贴到了他的怀里,就像他们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会场门口那样——他们上次的谈话还没有收场。“如果不是听见你说的那些梦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脸颊轻轻抵在埃尔文的前胸。埃尔文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抚摸着那颗形状优美的头颅。他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利维的头发还是那么柔软,散发着小动物一样温暖宜人的气息,他现在还记得那仅有的几次接触……
埃尔文数过十下,解开蒙眼的黑布,利维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放着他自己的纳甘转轮手枪。他站在第聂伯河高峙的右岸上,脚下是陡峭嶙峋的石壁,河面宽阔而沉静,泛着银灰色的光芒。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夜,大熊星座在正北方的天空里闪烁,离他三万光年之远的地方高挂着一条璀璨的银河。这些美丽的星星与荷马时代的一样,与西徐亚人和亚历山大大帝看见的一样,与那些被篝火映红了脸的士兵们凝望的一样——他曾经暗暗发誓要把星星送给俄国大地上所有受苦的人,而现在,这些与他一起看过星星的、受尽苦难的小伙子和姑娘已经把白骨抛在高加索山上、里海岸边、库班草原、察里津、第聂伯河两岸……
“利维,我大概会死在你的前边。”这天晚上,他在看不见的星空下搂着俊秀的黑发青年,喃喃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我梦想过的那个世界。”
“你对每个人都会说这句话吧?”
“什么?”
“那个世界是人人有份的。”利维深吸了一口气,像念课文一样,有些笨拙却真诚地说道。“而我……想要那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基辅地区的肃反委员会汇报了一件让他们感到意外的事:一个黑发青年提着一个包裹上门,说发现了被调包的沙皇珠宝。他们起先以为这青年是个骗子,初步鉴定的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足有五十颗钻石和宝石,全部是质量上乘的真货。
“这些珠宝是哪里来的?”
“是我舅舅给我的。他是个彼得留拉分子,或者白军间谍,说不清是什么……他死在内战里了。这些东西我一直随身带着。”
“公民,您说您参加过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起义,您的名字是……”
“那个时候我叫利维•帕夫利琴科,是为了逃避对犹太人的迫害改的名字……我的真名是利维•阿克曼。”
“这么问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是……是什么驱动您在保存珠宝这么多年后将它们交还国家的?”
“……我对一个朋友发过誓的。”黑发青年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后悔。”
埃尔文看完笔录,想要立刻坐上去基辅的火车。可是来了新任务,第二天他就被派到瑞典去了。侦察员的生活就是这样不得自由。
1921年年底,被战火摧残的苏维埃俄国正在肉眼可见地复苏起来。莫斯科大街上张灯结彩,咖啡馆和餐厅在冬夜里点亮城市的篝火。埃尔文从瑞典回来了,没有受伤,工作顺利。他从卢比扬卡广场出来,走进一家电影院,火车上的衣服还没换。他想在黑暗中放松一会儿。
“这位戴帽子的公民,请出示您的证件。”耳边响起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这已经是他一个小时之内第三次被盘查了。怪他自己,穿得像个资本家。他无奈地耸耸肩。不过这个声音真是耳熟……
“如果我的证件没带呢?”他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压低了帽檐,粗着嗓子说道。
“那就要请您跟我走一趟了。”
他用余光瞥见年轻的警卫下意识地拽了拽步枪背带,还是熟悉的动作……放映厅里的灯光还没暗下来。埃尔文抬起头,看见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孔,严厉的神色尚未淡去,而那双秀丽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衣饰考究的“可疑人员”,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利维……是我。”
黑发青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泪水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迅速凝聚起来,好似沉甸甸的雨珠挂在水杉树那羽毛般的叶片上。
“你生气了么?”埃尔文小心翼翼地问。
“你跑到哪里去了……”利维的声音细微得难以听清。泪水砸在他的皮靴上。
“对不起,我的任务……”
“先别说了,我还要巡逻。”利维用手背猛地蹭了一把眼睛,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两个小时之后大厅门口见。”
放映厅的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场前介绍了当时的各种建设成就和杰出劳动者。一个穿军装的男青年拉着手风琴,唱着用当时流行的调子改编的歌曲,银幕上滚过字幕:
喂,小苹果,
你往什么地方滚哪?
落到肃反委员会手里,
你就别想回来啦。
(全文end)
文末彩蛋是某张公认很像利歪的保尔•柯察金。这版《小苹果》就是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出现的。感谢能看到这里的朋友。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托洛茨基《俄国革命史》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
法国纪录片《天启:第一次世界大战》
俄罗斯红星电视台纪录片《第一次世界大战》
【仁武将军】一个长评
至1127更新处打卡以及一些个人感想,本人谢乙玩家,评论全部围绕谢乙天下第一展开,如有不适请绕道。内有微量剧透和大量废话^ ^
1.纯苏线
我好像在群里说过很多次,三年前第一次刷游戏的时候,纯苏线的HE是我个人最最最喜欢的结局。在这条故事线里,单身狗越小乙不仅收获了友情,得到了最大范围内来自他人的认可,事业发展和个人价值的实现也都到达了巅峰,还在特定环境下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只要你坚持到了最后所有虚情假意的关心都可以是真的)。很多人玩过嘉麟,或刷过本作死亡结局后,会觉得黑化的姜侯并非真心对待小...
至1127更新处打卡以及一些个人感想,本人谢乙玩家,评论全部围绕谢乙天下第一展开,如有不适请绕道。内有微量剧透和大量废话^ ^
1.纯苏线
我好像在群里说过很多次,三年前第一次刷游戏的时候,纯苏线的HE是我个人最最最喜欢的结局。在这条故事线里,单身狗越小乙不仅收获了友情,得到了最大范围内来自他人的认可,事业发展和个人价值的实现也都到达了巅峰,还在特定环境下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只要你坚持到了最后所有虚情假意的关心都可以是真的)。很多人玩过嘉麟,或刷过本作死亡结局后,会觉得黑化的姜侯并非真心对待小乙先产生心里排斥,但另一方面,只要你忠诚于爸爸,爸爸最后也会善待你(笨蛋越小乙看不出爸爸的利用傻人有傻福)。当然前提是乖女儿越小乙和姜御丞一样抛弃男女之情,为了“大业”压抑个人私欲。这条故事线的乙会有不错的结婚对象,可是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总的来说就是,『蒙住双眼』的越小乙在这条故事线里得到了个人成长最为完整的结局。
2.苏谢线
这条线其实立场有些微妙。谢承央和乙同为黑骑军将士,而乙在三观未定型的少年时期,受苏错影响颇深。思想“单纯”的越小乙在苏错激进思想的熏陶下,再加上幼年开始的对姜都督的偶像崇拜,越小乙坚信姜御丞是可以带领寒门走向新时代的人。
而谢承央因为出身于谢氏,对于谢功权的崇敬让他孤身一人投军,哪怕后来谢家被定叛国罪也没有改变这份信念。对于苏错等人越来越明显的反叛之心,他心里是极其不认同的,并在东胡线结束后彻底失望。 谢承央其人性格,借用姜御丞的话说,看起来“有些迂腐古板”,所以他后期和苏错愈演愈烈的矛盾很容易被误解成古板的官僚作风,不懂变通,思想陈旧。在苏错和乙的对话中,还可能被曲解成“世家公子看不起寒门子弟”,总之把矛盾方方面面都诱导到出身不同这点上。
在通线里,因为对黑骑军感情和个人立场的矛盾,陷于两难的谢承央选择退伍离开。在苏谢线中,死心眼子谢承央同学认定了越小乙,如果乙不愿意随他退伍,他,他就打包回头。
苏谢线中小情侣分手可以说是必然的(不知未来有没有复合机会)从价值观上来说,乙的思想已经被寒门和世家裹挟了,认为当朝zq是寒门世家水火不容的最大原因,而姜御丞便是那道拯救自己拯救世界的光。她不能理解姜御丞对自己的利用——姜御丞需要寒门世家的立场对立,需要矛盾在安全范围内不断的激化,而乙就是他借力打力推翻燕朝的棋子之一。谢承央将苏错等人的目的看在眼里,千方百计想要帮乙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不认同的是乙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刀,被他人用出身定下的框架钉死,一腔热血最后变成政治斗争杀伐的工具。而这些在乙的眼中也全都归咎于谢承央不认同她作为女子参军和他出身世家清高自傲。
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上来说,谢乙之间的感情除了男女之情还有战友之间的恩义、生死之交的友情。越小乙于谢承央不仅是恋人,还是战友、是兄弟。第四章之中谢功权被定罪叛国,谢承央一人站在河边对理想产生了怀疑,乙妹安慰了他理解他并且愿意替他保密,然后在寒冷的冬日一起向谢功权跪拜磕了一个头。我想不论后来谢乙二人的关系走向何处,这里都会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心心相依的时刻。
之后小乙试图挽回谢承央,高台之上,面对态度坚决谢承央,不久前死里逃生的小乙说自己是淮安侯的女儿,问谢承央为什么不能接受她理解她。谢承央痛苦于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小乙,同时还失去了自己初恋,最忠诚的战友和知心的朋友。如果说和苏错泛泛之交都尚且让他屡次规劝,小乙在苏谢线中对信念的背叛(乙不自知)对谢承央来说更是多重打击。让他们分开的不是谢承央偶尔的大男子主义和不解风情,更不是乙妹自以为的家世不高不够温柔不够漂亮。我想谢承央还是爱着她想要挽回她,希冀她可以变回之前那个赤子之心的越小乙。所以一些态度缓和的线路里他会继续留下,而态度更决绝的线路里他直接选择退伍离开。历史的洪流靠谢承央一人固然不可逆转,寒门世家的矛盾也一定会爆发。但是谢承央也只是想保护好越小乙而已,因为不忍心亲眼看到越小乙走向另一边,从而抢先一步转身离开。
3.苏谢线爬墙项+苏项线
棕说过攻略别人的同时不要加项婴的好感,我想过故事会走向神奇但是没想到竟然可以这么神奇。简单来说这两条线适合追求自由走肾不走心、有猎奇心理、或者有出轨fantasy并且喜欢刺激的玩家。
爬墙线aka项谢线aka项婴编外线。前面说过了又想谈恋爱又想得到爸爸的爱绝对没有好事。旧版苏项线中,项婴和姜御丞双方都把乙当做博弈的棋子。在这条线里,项婴因为ZZLC的问题,对越小乙毫无尊重。同时因为他们只是在很多年前见一面,再见已经是在京城,项婴没有闲情逸致去了解淮安侯的女儿越小乙这些年的经历,在他的视角里是没有赤子之心的越小乙这一面的,所以对她的感情更类似于对待一个玩物,可以套取信息的对象,没有尊重的前提下更枉论可能有爱情。新版苏项线里故事大致走向并没有太大变动,但是也可以看出淮安侯对项婴这个政敌极为厌恶,和项婴有染的越小乙也会变得面目可憎,两方撕扯中没有一个人真心想要保护越小乙,结局也多不尽如人意。
淮安侯对乙的态度转变在新版苏谢爬墙线里更为明显,比武掉码被淮安侯收作义女后越小乙被淮安侯一派跟踪,正好遇到了找项婴这个床伴寻求安慰的越小乙。本应该温馨的中秋团圆饭自然变成了鸿门宴,淮安侯三两句就把乙的话套了出来,哄骗乙按他说的“留住”了谢承央。
如果说之前爬墙剧情还可以理解为乙屈服于自己欲 望的本能,走到这里,我只觉得她可悲可怜。辜负了和自己同甘共苦许多年的恋人,被敬仰的义父哄骗撒谎,为了留住自己的“爱”将罪责推给在这件事上还算无辜的对象。这条故事线里的乙只是欲 望的奴隶,她不仅得不到项婴的尊重,也失去了淮安侯的,自此以后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谎言替姜御丞圈住谢承央,她的谎言让自己的恋人内疚自责痛不欲生,但是她却似乎感受不到。谢承央这个有精神洁癖宁折不弯的男人因为对越小乙的爱,可能还有对自己曾经战友的承诺和信任,他拿起了手里的刀,在越小乙的抽泣声和淮安侯的羞辱声中,开始做他以前根本不会做的不齿之事。
我一直觉得大粽是个很有想象力很有天赋的作者,这条故事线也不例外。在这里我看到了人性屈从于欲望之后可以抛弃羞耻之心,做出卑劣的选择。设定了一个特定的环境,将每个角色的自身缺陷放大到极致,给我看到了这些角色如果走向阴暗,他们会做些什么。
我不否认我吃谢乙的很大一个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喜欢谢承央本人,谢乙的相处模式也非常戳中我。所以如果说这出戏之中有什么值得我庆幸的——我是说除去谢承央整个人的精神世界几乎崩塌毁灭令我伤心之外。那就是到了这种时刻,他也没有失去他的担当和坚韧。他说他要对自己的战友负责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他说要对越小乙负责,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他说到了就会拼尽全力去做到。哪怕处于这种狼狈不堪的情境,谢承央的选择也折射出了这个角色人性可贵的一面,在这个荒谬的故事里我对他的喜爱更甚。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之后的走向会怎样,在各种极端的情况下他会怎么选择,在一个大家都疯了的世界了他会不会干脆也加入一起疯。但是我会记住这个故事里的谢承央,和平行世界中洒脱离开天风营的谢承央一起,希望你们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无愧于心。
4.战谢线
写到了这里我突然愉悦了起来。相对于之前几条苦大仇深奇奇怪怪的走位,这条故事线的主基调就是甜。
不存在立场问题,情敌也不敢直接上来勾引。 除了通线都有的小小磨难,这条线的越小乙可以说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和纯苏错线小乙被刻意隐瞒一些事情相比,这里的“无知”是因为谢承央方方面面的尽力保护。
说起来谢乙这对情侣和其他情侣的正常走位不太一样。一般人是相识相知恋爱结婚互许终身,而谢乙却直接从朋友跳跃成情侣变成了“老夫老妻”,少了一般男女暧昧期的互相试探。
谢承央和越小乙从少年时期一起长大,彼此最难堪最风光都见过了,一起喝酒打架开黄腔,在难捱的夜晚同榻而眠。后来女孩长大了,她喜欢上了身边这个丰神俊逸的少年郎。乙没有办法向谢表白,也没有闺蜜听她倾吐少女心事。谢乙的故事开始,是由越小乙每次见到谢承央的心跳、从战场到日常对谢兄越来越重的依赖、面对其他姑娘向谢承央示好内心酸涩这三件事组成的。很久之前有一句烂大街的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写到这个地方我突然觉得这句话特别适合我Cp。当然对于老实人越小乙来说,自己想当将军的愿望大过一切,对谢兄的仰慕,说或不说,并不会要人命。男女之爱在北疆军营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她和谢承央都是军人,更是如此。陪伴变成了习惯,反正谢承央又不会到哪里去,哪怕不能和其他姑娘一样占有他,但是能陪在他身边也足够开心了。
特别感谢造物主我们的大粽,给了谢承央一个请越小乙喝酒的机会。说到谢承央喝酒这个事情,我一直觉得他酒量不如乙妹,和他自身性格中的控制欲有关。酒量是练出来的,作为将军不能喝酒耽误事儿是一个方面,喝过酒之后的醉态可以说是不可预测的事情,谢承央绝对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醉汉。但是呢,偶尔打破原则,说不定有你想不到的好事在等着你。谢承央喝断片之后被自己最信任的同僚带到房间里,度过了他生命里最难忘的一夜。“越小乙是姑娘,好像也不错。”这是因为在被黄沙汗血封杀了的清苦岁月里,越小乙于谢承央的陪伴,早也变成了谢承央离不开的东西。已经足够喜欢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也喜欢我,不仅喜欢我,还可以和我厮守终生,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不是吗。谢承央越小乙是可以并肩作战,又能彼此相爱的关系~
虽然故事的一开始是越小乙对谢承央单方面的窥视,但是并不是说两个人关系之中是乙对谢喜欢更多付出更多。实际上谢承央除了本人热爱背诵直男癌经典语录口嗨压制小乙,让她给自己洗洗衣服听自己教训之类的。两个人遇到大事,比如是否跟随黑骑军进京,决定都是乙妹最终做下来的。因为两个人性格都是很固执的类型,乙是外柔内刚,谢是单纯强势。所以需要在一些大小事上彼此妥协。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谢承央都是关系中妥协比较多的那一方。
都是第一次谈恋爱,做不到别人男朋友事无巨细体贴细心,但是真的是用百分之百的心力对乙好。想到他们还是纯兄弟的时候一起在沙漠被困几天,没有食物只能喝马尿。到了京城,谢承央白天最喜欢做的活动就是喂饱越小乙,一起苦出来的,有什么比给乙吃肉更实在的方式吗。
越说越跑远了,我想说的是虽然乙还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是谢某早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了,别人家妻子给丈夫洗衣服,所以我想让你也给我洗。怎么会有男人不想多谈恋爱,但是这么想结婚的啊!怪不得别人说谢承央不解风情。直接就步入老夫老妻的婚后模式,这种关系守序理性的越小乙应该很喜欢吧。
总而言之,因为战谢线在一众分线里显得过于纯爱?故事矛盾不够多情节不够复杂,所以讨论度不够高。但是确实是我心里最最能代表我cp本质的一条线了。苏谢线次之,看谢兄解决翁婿关系也蛮现代家庭剧的。至于爬墙线我当我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