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人生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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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地看见了他,格外清晰地立在一大片嘈杂模糊的人群里。头发竟然已经可以束成马尾,发尖在肩头摇摇晃晃,剑道服的上衣看上去有点旧,不过仍然鲜红热烈。他像摩西分开红海那样沿着部下们齐齐让开的小径一直走上前去,站定了,腰微微向前倾一点,靠近对方的脸庞,嘴角扯开一抹轻浮的笑意:
“哦呀哦呀,这可真是有失远迎啊……冲田先生。”
***
《人生不相逢/I meet you nowhere》
银魂剧场版《完结篇·永远的万事屋》衍生。青葱向真选组中心。
[我在暗里望见光
虽不在我身上,但那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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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地看见了他,格外清晰地立在一大片嘈杂模糊的人群里。头发竟然已经可以束成马尾,发尖在肩头摇摇晃晃,剑道服的上衣看上去有点旧,不过仍然鲜红热烈。他像摩西分开红海那样沿着部下们齐齐让开的小径一直走上前去,站定了,腰微微向前倾一点,靠近对方的脸庞,嘴角扯开一抹轻浮的笑意:
“哦呀哦呀,这可真是有失远迎啊……冲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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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相逢/I meet you nowhere》
银魂剧场版《完结篇·永远的万事屋》衍生。青葱向真选组中心。
[我在暗里望见光
虽不在我身上,但那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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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这个月的第二次见面,难得频繁的次数。土方施施然伸出手,还没摸上冲田的脸庞便被冲田啪地一声拍开,附赠一个严厉的警告“别随便动手动脚的”。经过了人生最快速拔节的三年,这小子仍然比他要矮一些,说这话时的表情一脸正经,让土方开始有些怀念那个曾经总跟在他身边乱跑、伺机对他冷嘲热讽使绊轰炮下药的小屁孩。
土方倒也没生气,揉了揉正在浮出红印的手背,语气惋惜地叹了一句:
“以前的你要比现在可爱多了。”
冲田还没有作出反应,冲田背后的一群攘夷志士听得此话已是齐齐朝他怒目相向。
土方压根就不在乎。他侧了侧身,让出他身后的小径,优雅一摆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目光近似于挑衅似的掠过冲田的头顶,漫漫扫过乌压压一片人群:
“相信你们已经选出代表了吧?不管是哪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勇士,都给我快点站出来吧,我们的大将已经在上面等得不耐烦了。哦对了,这里是真选组屯所,可不是你们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要觐见藤野局长,你们连一根针都别想带进去。”
他这话语音还未落,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凌厉地扔在他的脚尖前面。
土方低头一看,是菊一文字。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冲田时对方也正在朝他露出这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意,锐气四射,犹如冬雪深处一株寒梅的突然绽放:
“少废话。带我进去。”
这是轰轰烈烈的安内战争的第三个年头。
虽然说无论多不划算的人命消耗,只要冠以了国家存亡的名义,就足以被称为英勇光荣的牺牲,然而到底无论攘夷志士的一方或是幕府的一方,在这强弩之末都还是感觉到了疲惫。政治这个东西再点石成金,也挡不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场仗打得有点蠢。你死我活到最后,死的还不都是自己人。
谈判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拉开序幕的。
土方引着冲田向局长室行走。这三年来屯所发生剧变,当初他们共同栖居的若干间青瓦平房,早已连同那令人怀念的绿树清泉的庭院都一并被拆除,拔地而起成了钢筋水泥的现代化办公楼。若是没有人带领,通往局长室的路,冲田当然是早已不会走了。土方一路听见自己背后的属于冲田的平稳清浅的脚步声。他按捺着心跳,脸上的表情分毫不乱,虽然不曾回头去看,他却知道冲田的表现必然也是同样镇定。
走道的两边每隔两米便立着一个真选组的队员,每个人的手都放在腰间的佩刀上,目不转睛地紧紧瞪着冲田,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土方笑了笑,回头对冲田说:“看见没有,只要你敢多动一个手指头,马上就会被我们碎尸万段呢。”
冲田回过来的声音凛然不惊:“呵。幕府养出来的,果然都是一群胆小鬼。”
……你也曾经是幕府养的。
当然这话土方憋住了没说。
局长室在最顶层。走到门口的时候土方也将自己的村麻纱解下交给了护卫的队士,然后拍拍肩指示他们撤离这层楼。这动作引得冲田挑起眉短短吹了一声口哨:“哟,怎么。连堂堂真选组的副长,都没有带着家伙去见局长的权力么?”
土方目视着最后一个队士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笑了笑,压低声音几不可闻地说:“不。是我们都不带家伙。藤野虽然是个阴鸷狡猾的人,也不至于连这点跟你们平等和谈的器量都没有。”
他说着伸出手去抓住冲田的手,轻轻掐了掐冲田的掌心。
这次冲田没有再甩开,却回应着土方的力度握了握他的手指。
他们松开彼此。土方推门进去——
有着鹰隼一样眼睛的男人迎着他们抬起头来,他的面前是宽大的条桌和几乎和条桌一样宽大的黄梨木茶盘,初秋的风从他们的背后扑打进来,室内正是茶香缕缕。
“……所以说,你们这是不同意了?”
藤野不紧不慢地给冲田的茶碗里又续了点水,对着冲田的质问,两条如刀的粗眉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土方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全都是潮湿。
说实话他也觉得冲田的提案太过急功近利了,一点城府都藏不住——释放逮捕的攘夷志士、平反降罪的攘夷派官员、停止战争赔款、收回通天塔运营权——土方觉得他几乎能看到冲田在拟着这些条款时犹如有火焰在其中燃烧的双眼。其实他完全能明白冲田真实重点放在哪里,毕竟那是他和冲田这三年唯一的人生目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的事情。
可是眼下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太尽如人意。尤其对象是藤野的话,真是太糟糕了。
藤野这时开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同意?”
老人伸出鹰爪一样枯瘦的手指在请愿书的最后一条上画了个圈:“为什么要收回通天塔的运营权?别跟我说经济价值,幌子说得好听,其实你们不就是想掐断天人进入江户的通路么。可是你们这帮土包子,当真以为从宇宙到地球只有通天塔这一种方式了?”
“但通天塔是最主要的通路!”冲田急切地打断他:“天人现在之所以能够在这个国家横行霸道,就是因为他们能够从通天塔源源不断地取得他们需要的全部物资,包括武装。只要关闭通天塔,即使天人还能通过其他运输方式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些港关的吞吐量也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没有补给的天人自然就没有了凌驾于幕府之上的资本!重获对国家的主导权,难道不正是幕府所希望的吗?”
“可是你别忘了,幕府和天人早就签了条约,通天塔的租赁权一签就签了二百年,现在才区区多少年,你就让幕府翻脸违约?不给个说不过去的理由可不行。”藤野像是一点不为所动。
“通天塔建立在江户的土地上,它靠江户的人力物力财力进行运转,它的运营权当然应该归属于幕府,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最重要的是——”
冲田这时笑了笑,朝藤野伸出一只手,嘴角的弧度一时扬得傲人:“我听说,能控制一样东西的人,只能是能毁掉它的人。”
“藤野局长想必也听说了吧,攘夷志士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我们愿意不顾一切代价,炸掉通天塔。我可以给您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在那之前幕府没能接管通天塔,我想,我们也只能遗憾地看着这座人类的伟大建筑化为废墟了。暴乱和内战,够不够构成不可抗力的理由?”
藤野的脸色变冷了一点:“我知道你们最近终于屯够了足够炸药。但我保证你们连通天塔的大门都走不进去。”
冲田在这个时候神色似乎终于轻松起来。他往前一靠,将胳膊支在藤野的宝贝黄梨木茶盘上,神情带着股狡黠的灵动,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你尽可以冒这个险试试。”
这场谈判本来该是成功的,如果藤野老狐狸没有在最后说出那句话的话。
藤野说:“对了,差点忘了冲田君原先也是真选组的人,正好有个消息可以告诉你,前局长近藤勋,最近终于要从京都府内监转移到真选组的监狱里来了。你知道,那可是我治下的范围。”
土方几乎是一瞬间看见冲田扩大的瞳孔。冲田的动作很快,抬手掀翻茶盘之际整个人也夹杂在漫天飞舞的茶叶水影之中掠将过去,双手直直掐向藤野的喉间。然而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藤野的喉结的那一刻土方的胳膊横空伸出及时拦住了他的腰,尔后臂膀发力一抡,将冲田整个人甩了出去。
青年在地板上砸出一串凌乱混沌的重音。再爬起来时,嘴角已经有了一线极细但鲜红的血迹。
土方站在冲田和藤野之间,脸色黑沉严峻,好像一堵冰冷的墙。
藤野镇定自如,甚至连身影都没有移动半分,淡淡地说完了他最后的话:“当然,冲田君提出的建议,还有……咳,威胁……我们还是会好好考虑。”
晚上的时候土方站在窗前看着空中半轮明月,叼着半支烟,心不在焉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记得下午送冲田离开时的情景,已经认得了出去的路,青年一个人朝前面冲得很快,竟然很像小的时候在武州,小孩子为了姐姐或青鸟或其他什么事情和他赌气跑掉的时候,背影也和现在的一般无两。可是那个时候十几岁的自己尚可以不管不顾地拔腿追上去。
现在的自己呢,连朝着那背影伸出手都做不到。
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土方攥了攥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纸调令,是他们花了整整三年等到的契机,成败在此一搏。
万事屋的老板每个月会到真选组来收一次废品,这还是土方给他介绍的活计。藤野曾经笑话过土方,那么大一个男人哪来的那么多精打细算的毛病,是被旧真选组的那些废物们拖累出来的么?土方也就冷笑一声不说话。
在藤野这种人面前,言多必失,他只能尽量维持自己的冷面形象。
坂田银时看见他,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嚷嚷的声音大得可以震聋人的耳朵:“啊啊,真选组的鬼副长大驾光临,我这小绵羊可没什么可检视的。”他一边抠着鼻屎一边从小摩托后面挂着的气质形象均不搭调的拖斗里拣出一包东西,扔到土方手里,土方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辣仙贝?”
坂田银时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那个小鬼让我带给你的,说,要代替姐姐毒死你。”
真选组负责守卫的队士们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来来去去。土方把辣仙贝夹到胳膊底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塞进坂田银时的怀里。他的声音比坂田银时的还要轻。
“我不会死的。谢谢。”
回到房间里他就仔细地锁上了门。
土方琢磨了一会儿手里的辣仙贝。塑料的包装,看起来普普通通,鲜红的仙贝一个一个排列得整齐,望之使人生畏。他想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仔细地将包装袋上的标签纸揭了下来。
然后土方就笑了,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还来不及仔细阅读,敲门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瞬间的应激感像潮水一样涌遍全身。土方听见藤野阴冷的声音,说“我只数到三”,他左手拿着密书右手已是咔嚓一声按亮了打火机。纸片凑着明黄的火苗被点燃了,在安静中缓慢地翻卷起来,土方的额上开始沁出汗珠,他甚至似乎听见了门外子弹上膛的清脆声。
在门锁被枪“砰”的一声轰开的时候土方也狠狠一攥拳,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对着带人走进来的藤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藤野哼了一声,他背后的两个队士立刻将枪口对准了土方。
藤野说,给我搜。
土方面不改色地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看着几个队士得了令鱼贯地冲进来,几只手同时摸到了他的身上,翻遍每一个口袋后卸下了他腰间的佩刀交到了藤村手里,接着便开始洗劫他的房间,连内衣抽屉都没有放过。带着蛋黄酱图案的内裤被扔过半空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了抽,连着看见藤野脸上的肌肉也抽了抽。半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发现。土方能看出奉命带头搜查的小队长松了口气。他记得这个小子,是满怀着对冲田的憧憬才来报名参加真选组的,刚进一番队没几天结果冲田就被开除出队时,哭得比谁都惨。
土方看向藤野,朝着仍然对准他的枪口努了努嘴,声音沙哑:“局长,够了么?”
藤野没直接答他的话,也没让人移开枪,反问土方:“土方君,明明知道真选组规定除了局长之外任何人禁止对房间门上锁,为什么要违反呢?”
在土方保持着沉默的当口,藤野也朝着桌面上的辣仙贝弯下腰去:“我不记得土方君有这么喜欢吃辣。不过你身为真选组的堂堂副长,好歹也不要买这种连标签都没有的三无产品吧?”
然后老狐狸闪电般地伸出手,抓住了土方握得紧紧的左拳头。
枪口黑洞洞的仍然径直瞄着他的头和心脏,在这种距离上,绝无射失的可能。一个房间里的人的神经都已经紧绷到极点,队士们面如死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局长和副长较劲。藤野默不作声地掰着土方的手心,老皱的十指上凝聚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土方虽然奋力死死地攥着拳,也挡不住一些黑灰色的痕迹,已经开始从指间漏出来。
藤野用了会儿劲,突然笑了。他拍了拍土方的肩膀:“好了土方君,可以松开手了。我不怪你。”
土方看了藤野一秒,也笑了。
他顺从地摊开了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半支烟,烟头附近的皮肤已经燎出了可怕的焦痕。
藤野在这时微笑道:“虽然知道土方君以前就是个大烟枪,要彻底戒断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既然真选组已经明确颁布了禁烟令,你还是要再加把劲才行啊。毕竟,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直到所有的人哗啦哗啦地从他的房间里都撤了个干净,那些拼命压制在身体最深处的战栗才一点一点泛了上来,土方慢慢地跪下来,抬起手,用力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那深处烟熏火燎的灼痛,快要将他的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不太担心那上面的内容。近藤老大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冲田想怎么做他总能猜到个大概。他只是有点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冲田的字。
再次见到冲田的时候,秋已经颇深。
那算不得是一次重逢,因为土方是站在通天塔的中层瞭望台上,隔着大观景玻璃,拿着望远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小队攘夷分子迎着十倍于他们的真选组队员向外杀出去。冲田还穿着那件红色的剑道服,这使得这小子混在一大片黑色之中格外好认,呼应着通天塔道路两侧热烈的红叶颜色,像团疯狂燃烧的火。土方有点贪婪地看,挪不开自己的眼睛。冲田出刀的动作仍然那么凌厉,不如说,这三年的动荡生活使他的刀更加凌厉了——出鞘、回圜、劈刺、冲杀——一连串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招招致命,仿佛真的已经全然不在意他刀尖前方的人,也许还是昔日曾与他并过肩的战友。
土方看见冲田的剑尖在疯狂的席卷中划过了一个人的喉咙,血像傍晚时分的霞光一样疯狂地涌出来,他疼得指尖一抖。
那个孩子,是憧憬着冲田而进了真选组却还没有来得及与冲田见过几面的小脑残粉,被藤野命令去搜查土方房间时看见飞过空中的蛋黄酱图案的底裤还会脸红,今年才十五岁。
他觉得对不起,却又不知道该向谁。这场兵刃交接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可是那些无辜卷入的性命,并不是他们计划付出的代价。
土方将望远镜放下,随手交给旁边站着的小姓。他低下头去和藤野商量了几句,看着藤野赞赏地点点头,按照土方提出的方案调来了增援部队。
他们所在的中层瞭望台上方二十米的地方,通天塔的一号控制室,正在熊熊燃烧。
公开信是第二天直接送到天守阁的,语气颇为倨傲,大喇喇地承认昨日发生在通天塔的爆炸案就是攘夷派所为,性质只是一场示威,请幕府再次好好考虑之前提出的几项条件。土方一眼就认出,那公开信上的字迹是冲田的。
他忍了又忍,才好不容易没当着列位大员以及藤野的面扑哧一声笑出来。
“土方君有什么想法?”坐在最尽头的将军在这个时候问他。
土方抬起头。将军几天前才终于从洛中回来,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又憔悴了不少,所幸双眼之中的神采仍然中正平和,一如当年。他恭恭敬敬地回道:“私以为,攘夷分子的请求当然不能全部答应,然而其他几条中无伤大雅的条件,不妨予以应承,一方面对攘夷分子是一个敷衍,另一方面,也给能我们多争取一些将他们彻底找出来赶尽杀绝的时间。”
“这样吗。那么土方君觉得哪些条件是可以答应的,哪些不可以呢?”
“通天塔的运营权一事决不可轻举妄动,内患未平,与天人交恶的后果不是现在的幕府能承受得起的。赔款同理。但是——”
土方快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针对攘夷分子尤其是攘夷官员的政策可以稍加放松。毕竟现在牵涉攘夷的人越来越多,法不责众,再说了,攘夷力量强些,对于幕府在谈判中向天人施压,也是有好处的。”
此言一出,四下窃窃之声四起。
土方觉得他甚至能感觉到藤野的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在他的脊梁上,大约恨不能将他灼焦出两个洞。
但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心情近似于孤注一掷,他再度开口:“将军,我们需要时间。昨日的恐怖袭击是对幕府的严重挑衅,我们绝不能屈服于他们,必须要更好地进击。此刻的表面退让,只不过是必须付出的一点成本……”
他的话没有来得及完全说完,就被藤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接了下来:
“请将军相信,假以一两个月的时间,真选组必定将这帮攘夷的宵小鼠辈尽数擒来。用他们的头颅,祭奠昨日死于通天塔下的将士亡魂。”
土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下唇。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这“攘夷的宵小鼠辈”里,也已经包括了冲田总悟的头颅。
他听见将军的略加沉吟,尔后朗声道:“那么,请真选组负责拟定可以减刑释放的攘夷分子和攘夷官员的名单。三日内呈报上来。”
土方有三天没有睡好觉。
将军要的那份名单现在就放在藤野的膝头上,老狐狸一边啜饮着上等茶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为了这份名单土方殚精竭虑,连万事屋那边都十分有眼色地提前来收了这个月的废品。其实攘夷分子怎么样都好,攘夷官员的那份名单,才是重点。
他想了很久该把近藤勋的名字塞在哪个地方,看起来才最不容易被找茬,而又让人不会遗漏。
说起来是如此荒谬,当初为了江户治安卖力卖血卖命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过刀刃上最是沾满了攘夷志士鲜血的真选组一把手,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被打上“支持攘夷”的标签锒铛入狱。三年前的江户发生这场剧变时,恰逢将军被召上洛,土方和冲田在外带兵,近藤一人坐镇后方,谁知道当征战之人终于带着一身血和伤归来,城中却已经是物非人非。
总之外人只看见在新局长藤野三郎与旧副长土方十四郎彻夜长谈了一次之后,真选组的组成人员彻底换血。一番队队长冲田总悟被土方十四郎当众扇了一耳光,开除出队,有人说这是因为冲田忠于旧主拒绝接受现状,也有人说是别的原因。
再然后,攘夷分子中的一支势力突然壮大,渐渐竟与狂乱的贵公子及鬼兵队齐名。带头的人据说常年喜穿鲜红的剑道服,战场上的身姿如同鬼魅,人称“红夜叉”。
而近藤老大呢?这么多年土方就没再见过他。
连他都见不到,冲田自然就更见不到。
他只能从纸面文字和一点两点吹进耳朵里的风声中了解到,近藤老大还活着,能吃能睡,精神不错,跟狱卒的关系搞得很好。
他想这果然是他的老大,在哪里都能吃得开混得下想得通。
藤野在这个时候举起手,在土方的眼睛前面招了招。
土方低下头就看到藤野鹰一样的眼睛,他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像乌云一样挤挤挨挨膨胀开来。藤野右边的嘴角抬起来一点,眼神却一点也没带着笑:
“土方君的考虑很好啊,人选的考虑非常周到,即使是我也几乎挑剔不出毛病来。”
土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耳朵树得尖尖的。
“可是啊土方君,只有一个人,暂时还不能放出去啊。”
土方想要大声吼,他想要去掐住藤野伸手去拿笔的手腕,或者直接将这个老家伙掐死在案几的后面。可是理智到底在最后一刻还是拉住了他全身的细胞。他眼睁睁地看着藤野翻到第四页,提起蘸满墨汁的毛笔,在近藤勋的名字上,狠狠划下了一道粗重的墨线。
心脏像被推上山顶的巨石一样,过了那个点,然后直直坠下谷底。
藤野说土方君我可不是不信任你哦。藤野说你也知道近藤这个人是对付冲田的多么重要的筹码吧,他可是饵啊,土方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藤野说对了土方君你是不是挺想去探望一下故人的?想去就去吧,不过要去的话,你得把你副长的印鉴留下来。
土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局长室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月亮。从这个高度望过去它显得硕大而皎洁,挂在深秋高远的天幕里却又无比寂寥,直教人觉得高处不胜寒。
时隔一个月坂田银时再过来的时候土方没有再给他烟盒,反正需要传递出去的消息,冲田早该从幕府颁布的公告上也已经知晓了。坂田银时也没再给他塞什么小贿赂。
坂田银时倒是低低地说:“名单的事,谢了。”
土方耸了耸肩,眼睛瞟着地面:“没什么……虽说那几个人是桂小太郎要保的,不是你。但是你看,你给我们收了这三年废品,我不是也没给过你什么报酬。”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情绪有点低落,坂田罕见地主动抬起手来,拍了拍土方的肩膀:
“虽然没什么要带给你的东西,不过那家伙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土方几乎是猝然地抬起头来。坂田银时看见这个被称为魔鬼副长的家伙一瞬间眼底似乎闪过了一点近似于柔软的东西,快的看不清,却明亮异常。然后,他看见土方笑了:
“那你也告诉他,让他加快动作。”
土方见到近藤是在这的一个星期以后,当然,是在副长印鉴和刀全质押在藤野那里的前提下。近藤被安排在最靠里的单间里,看守员都是藤野亲自选定的。土方踩着粗糙阴冷的水泥地钻进监房,粗重的铁门就在他身后卡拉卡拉地关上,末了是落锁清脆的一声响。
土方于是看见近藤老大胡须拉茬的脸和脏兮兮的囚服,认出是他时眼睛里突地放出亮光,站起来张开双臂似乎是要朝他扑过来。
他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背顶上了冰冷的铁栅栏,铁栅栏外面站着抱着双臂冷眼看着他们的藤野的心腹。
近藤识趣地站住了。但脸上兴奋的表情仍未褪去,高兴地说了一句“十四,好久不见。”
“近藤老大……好久不见。”
过于久别的重逢,攀谈起来总是有些艰难。近藤挠了挠脑袋,挤出一句:“你们都……过得还好吗?”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土方淡淡地回答,同时用力将从尾椎骨里蔓延起来的一点点怀念彻底压下去:“大家都是聪明人,近藤老大,我也就不和你客套了。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仍然是真选组的副长,不过总悟就没有这么明智了,他投向了攘夷的那条路。那可是一条不归路。”
他看见近藤脸上的神色黯淡了一些,却并不惊讶。
他想果然啊,近藤老大你是知道的。
近藤说:“是,我听说了,是你把总悟赶走的。我还听到了别的传言。”
土方满不在乎地吹了一声口哨:“啊,是说那个我把总悟强暴了他才离开真选组的传言?那个基本也正确啦。近藤老大你也知道的,总悟那孩子出落得有多好看。他的身子啊,啧啧,我到现在就再没从第二个人身上享受过那种爽劲呢。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拒绝我会是他人生的仅次于参加攘夷的第二大错误。至于我今天来的目的,近藤老大你也许也能猜到几分了?我和藤野局长,希望你能去说服总悟,让他率领他手下的那批人向幕府投降,这样我们也好帮他向幕府争取一个从宽发落嘛。我啊,是真不忍心看他跟整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最后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呢。”
土方顿了顿。
“攘夷什么的太蠢了,对国家没有任何好处,政治比一个刚刚成年的毛头小孩能想象到的全部还要复杂得多,从来不是几封上书几场游行几次恐怖袭击就能搞定的事儿。近藤老大你当初把我们从乡下带出来,也为的是向幕府尽忠,不是为了攘夷而来的。
“这些话,我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对总悟说了,他也不会听。不过如果是近藤老大你去说的话,我相信总悟一定会接受你的意见的。毕竟对那小子来说,你一直是他唯一的大将。
“怎么样近藤老大?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的话,真选组就给你自由。”
土方朝着近藤伸出手。
他是不能颤抖,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异样,但是他有多希望他的近藤老大能毫不犹豫地上来握住这只手,给他一拳也好,揍他一顿也好,然后就此走出牢笼,走到冲田总悟的身边。谁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回来。外面的天空是如此地蓝,天下之大,总会有那两人容身的地方。
但是近藤却只是看了看土方,问他:“如果放我出去的话,十四你会怎么样?”
土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迅速回答:“我还是真选组的副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背后的藤野的心腹幽幽然补过来一句:“如果您乖乖出去完成您该完成的事,土方副长自然还是副长。不过如果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真选组内自然是有人要为您的脱逃负责任的。”
该死!土方在心里骂。
然后他就看见近藤笑了。
还是当年的那种笑,他不能再熟悉的近藤老大的笑,憨厚的、甚至可能被人错认为愚笨的、却实质上足以洞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情世故的那种笑。近藤对着土方,轻轻摆了摆手:
“我啊,现在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的生活呢。
“在十四你们的眼里看来或许是缺少自由,但是在我眼里,却是衣食无忧。说真的,现在世界变化这么快,再让我出去的话我肯定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人和事了,还是让我继续呆在这里的比较好。虽然这三年没有见面,不过你们两个在我心里,仍然是以前的样子,我也愿意相信你们现在和以后也永远会是以前的样子。十四和总悟,你们两个是最懂我的人,一定会原谅我的这一点自私。
“你们两个在外面,做副长也好,做攘夷志士也好,我希望你们是为自己而选择的,那样的话我也就会替你们开心了。我这么笨的人,你们不管是谁让我去说服另一个放弃另一条路,我都办不到的。
“十四,你还是另找高人。”
土方那天到底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就退了出去。第二天,近藤在牢房里收到了一件加厚的冬衣。
半个月后真选组在突击下鸭屋的行动中截获重要线索,冲田一伙人将定于冬至日,对通天塔发动最终袭击。
计划败露的消息不会走漏,因为魔鬼副长拼着身中四刀的重伤,以一人之力将下鸭屋的攘夷分子全部屠戮,一个能够报信的活口都没有留下。藤野到病院探视土方的时候,甚至破天荒给土方掖了掖被角,絮絮了几句要给土方加官进爵之类的场面话。土方耳朵听着,目光却越出窗口,看着外面因为早来的寒流而愈加显出灰败的景色,那里的九天之上,正在降下这个冬天的第一朵雪花。
他的伤实在是太重,即使是在出院之后也迟迟没法彻底好起来,以至于一直到了冬至日的前一夜,土方才不得不承认,为了不给大部队拖后腿,他还是在屯所呆着的好。
藤野安慰他说,知道土方看重故人之谊,他们会尽量把冲田的尸首带回来给土方凭吊凭吊的,当然混战之下,完不完整就不能保证了。
土方送藤野从他的房间里出去,过了一会儿,听见楼下传来的喊着全员集结的声音,兵刃枪炮最后确认的金属声,最后还有大部队开拔的脚步声。他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期间看了好几次表,脑子里空荡荡的,原先预想该有的激动或者紧张什么的都没有,胸膛的里面平静异常,似乎连心脏都不存在了。
他终于一个鱼打挺坐了起来。随手捞了件外衣套上,将村麻纱在腰间细心地带好,下楼向偏门口走去。守门的队士看见他惊讶地张开口,还没来得及问出一个字,就被他连刀带鞘直接敲昏了。
他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才停下来,久违地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咔嚓一声点燃了。
几乎没有等几秒钟,就从渐渐大起来的风雪里看到了他要等的人。那个仍穿着惹眼的红色剑道服的、三年来他日思夜想却几乎从来无法触及的、唯一能与他守着同一个信念为了同一个人走上这样一条倍加艰辛的路的——
冲田总悟。
三年前新上任真选组局长的藤野三郎把时任副长的土方十四郎叫到茶室里谈话,主题只有一个:近藤已经彻底不得翻身,你们这些人理当与其同罪,但新派真选组需要留任旧派的几个人手好粉饰这场政治变迁的正当性,肯留下的人,自然官爵吃喝不愁。土方本来拍着桌子在吼你以为我是会接受这种诱惑的墙头草么,听到藤野平静而冷酷地说,要么你有本事,就去加入攘夷派,干翻这个国家,把近藤救出来给我看看。
土方眼睛里面的火瞬间熄灭了。藤野只看见他低下头刘海深深遮住了视线,却看不见土方瞳孔深处浮起的那点近乎绝望的希望。
那个彻夜长谈过后的黎明没有朝霞。土方当着所有新派和旧派的人的面把冲田叫进副长室,关上门对冲田说,我有一个疯狂的计划,我们各自去走这两条路,我留在幕府,你去加入攘夷派,谁都不要对对方手下留情,这样不管最后胜利的是哪一方,我们至少有一个一定能活下来,就能守住近藤老大。
冲田盯着他的眼睛看,目光炯炯:你是不是觉得离开幕府不如留在幕府那么容易死?
土方毫不犹豫点头。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一阵疯狂的噼啪摔砸声后一番队队长衣衫凌乱地从副长的房间里跌了出来,副长追出去给了他一个耳光,当天将他开除出了真选组,短短几日之内,原真选组的一半以上队士也被都冠以亲近冲田总悟的名义开除出队。
而现在土方看着冲田的眼睛,他们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和纷纷扬扬无数的雪花。
已经和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模样相去甚远了。虽说三年之间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到底也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无论是曾有的没心没肺的胡闹还是巴心巴肺的交往,此刻简直都像已经成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幻境。如今的两个人一个脸上蔓延着青色的胡茬,另一个已经扎起了长长的马尾,彼此脸上的微笑都有点不自然,短暂的冷场之后,同时开了口。
“你瘦了。”
“你矮了。”
他们又同步地一愣。
还是土方先回过神来,伸出手去,拍落冲田头顶上的薄薄一层白雪:
“那是因为你长高了。”
冲田的目光顿了顿,撇下了土方,望向灰色的积着重重雪云的天空。只要过了这个巷口,拐弯过去没有几米,就是真选组的监狱。
“终于要到这个时候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我也是。”
土方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今天的守备兵力会特别薄弱,人都调到通天塔去了。说起来,”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冲田:
“亏你真的把你攘夷的同伴都甩下了啊。”
“我自有办法。”冲田这么回答了,却不肯看他一眼。落雪轻飘飘的,冲田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
还有两分半钟。
土方觉得自己像横下一条心。
“虽然现在大概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总悟,这三年,你有没有恨过我?”
他看见冲田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恨你什么?”
“把你赶出真选组的事。跟你演那样糟蹋你名声的戏。还有,逼你去攘夷。”
他尽量使自己能够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来,可惜心像煮着沸水的容器,一揭开盖子就再也难以抑制里面滚烫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知道我的计划糟糕到家了,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指望过你真的去加入攘夷派,真的。我只要你离开真选组就好,因为你的性格跟藤野完全不对付,我一个人来反而要轻松些。可是我没想到你真的去了。
“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吧,你能在那些人之中呆了三年,你的那些并肩齐驱的同伴,有多少人死在了我手上,又有多少死在了真选组手上,你算过吗?那些人命,可都是我从你身边夺走的。”
土方呼出一口烟,看着淡薄的青色和着白汽袅袅散开在空中。他想起久远的久远以前的某次战役,当他连斩数十攘夷浪士来到冲田面前,抬眼看见的对方眼睛,一如当年一番队的队员出现牺牲时那种心痛得要发狂的冰冷。他在冲田朝他挥过来的刀上读出一瞬间的真实的力道,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冲田已经杀向了他身后的手下们。
土方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早在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让幕府什么的武士道什么的道德伦理底线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现在只有救出近藤老大是我唯一的最优先选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失去什么人,哪怕失去你,总悟,我也可以接受。我把自己安插在真选组里,利用你掌握攘夷派的动向,又把幕府每次的行动计划泄露出去,这样一次一次地送两边的人同时去死,不断激化双方的冲突规模,才终于等到今天的通天塔这样的一次大行动。可就算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的,我也还是觉得,这种行径太脏了。我已经和藤野还有那些政治家一样,脏得都看不出来了。
“可我还是一边杀着你的同伴一边将你死死卷在这么脏的计划里,总悟,你有没有恨过我?”
恨啊,那其实是个很轻易的词。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后都可以导向一个恨字。
何况是这么脏的三年。
土方听见冲田的回答,一字一字,不带波澜也并充盈不起什么多余的感情:
“土方先生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在这里的?”
还有一分钟。
冲田终于朝他回过头来,平静清明,正视他的眼睛:
“接受你的计划是我自己的决定。加入攘夷派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里应外合,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确实杀过我结识的的重要的攘夷同伴,土方先生,但是难道你敢说,我就没有杀过你重要的部下吗?你一直在假设攘夷是我不愿意做的事,说得好像你和藤野这三年有多相亲相爱一样,可是现在的真选组和幕府你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藤野把你当狼一样防,你以为我不知道?下鸭屋的那几个人有多少斤两我明白,你身上这几处大伤,有几处是你自己伤的,你要不要告诉我?在这一点上,土方先生你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地讨厌。你总想一个人就撑下了所有的祸福,就好像这天下一切的错都是你造的,一切的责任也只能由你来背。悲壮的英雄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所以土方先生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罪孽,那罪的一半就落在我身上。你有多大的决心去救近藤老大,我也不输给你。我和你是一心一体的,三年前是如此,三年后,我仍如此。”
雪片开始变大了,密密匝匝成群结队地坠落到这个世界上,江户像被温和的被绵绵盖起。这雪是肃杀,会掩去从下一刻起将要染上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鲜艳血迹和厮杀声音,也是洗涤,化尽之后,也许融出新的绿荫载载的春季。
土方终于笑出来,取下叼着的恰好燃尽的烟头,碾灭在脚尖前方的雪里:
“在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我终于见到了一次近藤老大。当时藤野的耳目也在场,但是当我对近藤老大说我强暴了你的时候,近藤老大却说,他相信我们永远会是以前的样子,他还是说做副长也好,做攘夷志士也好,他希望我们是为自己而选择的。
“总悟你看,我们骗过了所有人,还是骗不过近藤老大。他真的是我们唯一的大将。”
他从腰间拔出刀,明晃晃的刀尖也寒光如雪:“要一起上了。总悟,你准备好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响火箭炮的怒吼,和轻轻递过来的一个词:
“当然。”
FIN。
BY剑灵2006
初成稿于二零一三年九月。在看到银魂525训之前,我还以为我能一直把这篇私藏下去来着。
也不是想表达什么,也不是指望原作能走这个剧情,我大概,只是想把妄想,做得更久一点点而已。
【雷酷】Tell Me Oh Mama
雷欧力×酷拉皮卡
架空历史背景
一发完结,全文2w+
Summary:路过公园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春天久久没来,在这黑色与灰色之间的晚冬里,零落的枝丫一节节伸出去,向上探进灰败的夜空中。
那棵树还没有开花。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
テル・ミー・オー・ママ —— 具岛直子
一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读的故事
***
天边燃起浓烈的夕阳,血腥味逐渐弥漫在偌大的房间里,酷拉皮卡从积在地板上的血迹上方跨过去,在西装裤腿上擦干净手上的血。
酷拉皮卡回头望了躺在地上的阴影一眼,桌上的花瓶打翻了,粉色的鲜花碎了一地,没有......
雷欧力×酷拉皮卡
架空历史背景
一发完结,全文2w+
Summary:路过公园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春天久久没来,在这黑色与灰色之间的晚冬里,零落的枝丫一节节伸出去,向上探进灰败的夜空中。
那棵树还没有开花。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
テル・ミー・オー・ママ —— 具岛直子
一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读的故事
***
天边燃起浓烈的夕阳,血腥味逐渐弥漫在偌大的房间里,酷拉皮卡从积在地板上的血迹上方跨过去,在西装裤腿上擦干净手上的血。
酷拉皮卡回头望了躺在地上的阴影一眼,桌上的花瓶打翻了,粉色的鲜花碎了一地,没有呼吸的身体下深色的地毯缓缓被洇深了一圈,偌大的书房里没有太阳,仿佛有什么边界一般将阳光挡在外面。
他推开阳台门走出去,风“哗”地吹起他身上大衣的领子和下摆,藏在大衣领子下锁骨处的伤口同样散发出血的味道,直冲鼻腔。酷拉皮卡观察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情况,冷静地从二楼阳台轻身翻下来。伤口被牵动的痛让他不由得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却依旧稳稳落到一楼的灌木丛里。
酷拉皮卡忍住疼痛拍掉身上的落叶,奔向最近的围墙。宅邸的围墙不矮,他尽量踩着墙面翻出去,轻轻地跳到外面。
他扣上大衣最上面的扣子以挡住衬衫上的血迹,急忙地往镇上走去。
西下的夕阳将事物的影子拉得无限长,酷拉皮卡加快速度,离宅邸越来越远。顺着荒无人烟的野外一路走近小镇,建筑物慢慢变得密集,附近人烟也逐渐多了起来。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头顶的天空黑压压的,几欲坍塌一样。酷拉皮卡捏住大衣的袖子,表情冷淡地走到来往的行人里。
虽然锁骨上的伤口不大,但那人垂死之际抓起拆信刀还击的那一下却划得很深。如果没有大衣的遮挡,透过衬衫的裂口可以能看到里面血肉模糊的一道。失血让他体温降得更低了,酷拉皮卡用力呼吸着,在周围的路上寻找安全的藏身处。
旅馆自然是不可能的,警察应该很快会彻查所有的旅馆,眼下唯有找没有人住的房子躲进去,但强行破锁容易惊动邻居,增加被警察发现的可能……在疼痛中,酷拉皮卡感觉到汗水一点一点从额头滴下来,把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前。
或许是失血带来的苍白太让人生疑,他躲过一个路人好奇的目光,突然在视野内捕捉到一小队年轻女性正结伴往路旁的巷子走去。酷拉皮卡低头快步跟上去,她们三五成群地走进巷口,穿过一扇灰色的大门进入一栋三层的建筑内。
大开的灰色门上挂着“疗养院”字样的门牌,旁边贴着一张指示海报:护士招聘由此门进入。
酷拉皮卡松了一口气,为了应对前线大量伤员,不少地方临时增设了疗养院去接收病人,方才那些年轻女性应该也是来应聘护士职位的。
这很好。大量人员往来和陌生的医护增员对他有利。巷子外远远传来汽车在路上行驶的响声,酷拉皮卡斟酌几秒,学着她们的样子跨过大门,躲到了医院里。
方才一进入医院,浓浓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闻着这股奇怪的味道,他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放松了一些——消毒水的味道能很好地掩盖住身上的血腥味。酷拉皮卡小心地探头在走廊里看了看,周围隐约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却不知道刚刚进来的女孩们走到哪里去了。
酷拉皮卡悄声沿着走廊右拐往前,走出不到十英尺便看到走廊两侧有几个关着门的房间。他放轻脚步上前,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认里面没有声音,尝试着拧动把手,值得庆幸的是第一扇门就顺利地打开了……似乎幸运之神站在他这边。
小小的房间几乎被几个墙高的架子全部占满,上面放着白色的大褂和病号服,还有淡粉色的护士服和燕尾帽。酷拉皮花了几秒钟思考,一闪身躲进去,从架子上抽出一套护士服换上。
大衣直接丢在地上,里面的衬衫脏得不成样子,酷拉皮卡用微微颤抖的手解开扣子,锁骨上的伤口糊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酷拉皮卡咬紧牙关动了动左肩,确认那里似乎不会再流血,这才轻轻地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换上护士服和燕尾帽,又摸了摸耳朵上的耳坠确保没有弄丢,稍微放下心。
换下来的西装和大衣叠起来藏在架子的最底下,处理好一切,酷拉皮卡才再次回到走廊上,沉着地沿着走廊向前迈步。
找到暂时藏身的地方,但至少还要拿到一些药物,要是有缝线就更好了……这么想着,酷拉皮卡循着声音走到一间病房门边。里头传来的药味更是浓重,为了容纳更多病患,病房大多数都只用帘子隔开床位,一个个伤员躺在床上,多数人身上都有大片大片的伤口,甚至有几个做了截肢手术,肢体末端被绷带包扎得光秃秃的。低沉痛苦的呻吟悠长地飘出来,简直如同地狱一样。
酷拉皮卡咬了下嘴唇,悄声走进去,目光在最里面靠墙的小推车上搜寻着有没有自己可用的药物。
小小的推车上有一些酷拉皮卡说不出功效的药物,他伸手一个一个翻过那些小小的玻璃瓶子,希望能在里面找到吗啡或者消炎药,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医生,这是最后一间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交错的、急促的脚步声,来不及逃跑了。
酷拉皮卡立刻拿起小推车上的病历挡在下巴处,另一只手也下意识握住小推车的把手。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收缩舒张,“怦怦”地在胸口撞着,他沉默地推着推车转过身面向来人,希望他们不要发现自己是外来者。
“七床的血压有记录吗?”为首的男医生问道,旁边一个护士立刻接过话头,按顺序把病人的情况告诉他。
“你是新来的护士吗?”另一个女医生低头读了一会儿病历,朝着酷拉皮卡发问。酷拉皮卡闻言,稳住脸上的表情,极力装出平淡的样子,冷静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复,那医生又说:“八床需要补钾,药就在推车上,你去帮忙补个钾。”
酷拉皮卡又点点头。
补钾,推车上确实有一个贴着氯化钾注射液标签的瓶子。他紧绷着脸把推车推到病床边,医生护士们没有再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在原地讨论其他的治疗方案。
这让酷拉皮卡紧张的心略微松动一些,他安静地抽出药液排好空气,又按以前学过的方法给患者做皮肤消毒,正当他扶住病患的手臂准备注射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的动作叫停了。
“喂。”黑发的男医生快步地走过来,“你帮我去走廊尽头的药物室拿一些纱布和吗啡过来,这里交给我。”
被叫住的酷拉皮卡怔了怔,握着注射器的手悬在原地,男医生从他手里接过注射器,语气颇为不耐烦地道:“还愣着干嘛?快去拿。”
“好的。”酷拉皮卡目光从对方脸上掠过,若无其事地答应下来,擦着他的身侧快步走了出去。
如那个医生所言,走廊尽头是一扇铁灰色的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但应该就是他嘴里说的药物室。既然那里有吗啡和纱布,也会有其他药品。酷拉皮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没有借这个机会离开,而是直接走过去开门。
门内和刚才换上护士服的房间布置大概相同,墙高的铁架子上放了许多纸盒,酷拉皮卡从半开的门里钻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房间的灯,这才轻轻关上门。
吗啡,消炎药,抗生素,纱布……酷拉皮卡一样一样从纸盒子里把需要的东西翻出来,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有了这些药物,他只需要逃出去找一个没人的房子躲上那么一两周,就能把伤养好再回友克鑫。
友克鑫那边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更不提他私人的事务……无论如何,酷拉皮卡都要快点离开、安全地离开。
“果然在这里。”男人的声音从房间门口处传来。
酷拉皮卡被说话声惊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去,门口站着的赫然是方才命令他来拿纱布的黑发医生。
他努力忍住皱眉的表情,试图用谎话骗过对方,“医生,你要的东西我还在找。”
“骗人。”那个医生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表情却是和语气相反的严肃,“你根本不是这里的护士,你是什么人?”
“……”酷拉皮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背在身后的右手摸着后面的铁架子,抓住一枚注射器。
“如果你是来做什么不好的事,那么请你现在离开,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男人说。
“我……”锁骨处的伤口再次发出撕裂般的痛,酷拉皮卡眉头疼得抽动几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只是路过医院想要找点药物。你现在退出去,让我离开,我也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医生惊讶地挑了挑眉,脚下往前迈了两步。
酷拉皮卡紧紧攥住注射器。
他站在几英尺外上下打量了酷拉皮卡一会儿,没有退让的意思。
“衣服,脱掉。”
“什么?”酷拉皮卡咬住牙关,这个人在说什么?如果能拿到一把手术刀,那么他一定会把这个人的喉咙割断。
“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酷拉皮卡微微愣住了。
“你的胸前,锁骨处?应该受了伤吧,所以手一直在发抖,左手动作幅度也不大,是左边吗?”他说罢,似乎颇为自我认同地点点头。
紧接着,他转过身在架子上翻出针剂和药物,挑挑拣拣地装在一个器械盘里,酷拉皮卡看着他侧过去的身影,虽然加速的心跳没有放缓的意思,却还是隐隐放松了些。
“你不是还要离开吗?总不能流着血到处跑。快脱。”
紧张地确认对方的表情似乎没有说谎的意思,酷拉皮卡握住注射器的手缓缓松开。
他谨慎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抬手一颗一颗解开护士服的领子,露出里面血污弄脏的锁骨和伤口,布料被血液黏在上面,揭开的瞬间带着刺痛,直直扎进心口。酷拉皮卡一瞬间被疼痛扰乱思绪,等喘息着缓了会儿神,这才发觉那人早就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干脆利落地戴上一副手套,凑近观察了数秒,才开始着手为他清理伤口,“伤口不大,有点深,要缝针,这里没有麻药,你忍着点。”
“来这里,坐好。”
伴随着一阵疼痛,酷拉皮卡被带着安置在角落的一个箱子上,高大的医生直接跪在他跟前,仔细地用药物和棉花替他清理创口,稳定的手捏着手术镊。
医生用沾了药的棉球轻轻按上去,一股锥心的刺痛从伤口处冲上大脑,酷拉皮卡浑身痛得一抖,抓住衣服下摆的手指攥得死紧。那人濒死前的眼神和扭曲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一股无故的痛苦与悲伤涌进心底,酷拉皮卡抬手掩住变红的双眸,祈祷不要被眼前的人发现。否则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
不间断的、撕裂一样的疼痛在棉球接触伤口的同时蔓延开,男人对他颤抖的嘴唇和下巴视若无睹,冷静地将用过的棉球丢在另一个纸箱里,酷拉皮卡在疼痛中仰头看了看发黄的、满是裂痕的天花板,又低头,目光停在眼前的医生身上。
男人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上不少,却还是十分年轻,黑色的头发显然有打理过,认真盯着伤口的眼睛同样也是深邃的黑色。高挺的鼻梁上挂一副细框眼镜,镜片没有度数,只是作为装饰品?虽然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刚才在病房中酷拉皮卡能看出来对方已经是负责这所疗养院的正式医生,可见这人算得上年轻有为。
缝合针毫不留情地穿刺破皮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甚至能听到缝线穿过皮肤的声音。
“……”酷拉皮卡深深地吐着气,耳边的耳坠因为他的动作摇晃着。
“手放下吧,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医生淡淡地开口。
酷拉皮卡从指缝间扫他一眼,发抖的嘴唇没有说出任何话。
“如果我真的想要把你供出去,那就不会帮你处理伤口。你受着伤流着血反而才是对我有利的。”他继续说道。
“你……知道一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但从你的眼睛能猜到,像这种特殊的体质一旦被曝光。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
医生的手坚定而有力。
门窗紧闭的房间空气不流通,逐渐变得闷热起来,血液的味道在房间里积攒得越来越明显,酷拉皮卡咬住嘴巴里的肉,眼睛停留在男人不停来回缝合的手上,汗水被缺氧和气温逐渐闷出来,能感觉到鼻尖挂了一点湿意。
“痛吗?”男人问,还没等他回答,他又继续问着,“怎么弄的?”
“……我……”酷拉皮卡凝视着男人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缝线牵动伤口的痛楚分明得可怕。
“那个人……他抓到了一把拆信刀。”他一边喘息一边回复,他在说什么?其实根本不应该告诉他这些事……然而一句话没头没尾地说完,那人却也没有追问,反倒是酷拉皮卡又忍不住发问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护士的?”
听到这句话,男人又像刚刚在病房里那样笑了笑,一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慢慢滑到脸侧,“你给病人做皮肤消毒之后,是准备直接注射吧?直接注射那个浓度的氯化钾会导致心衰,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真正的、培训过的护士根本不可能这么操作。”
“更不提这个,”男人顿了顿,用目光示意。酷拉皮卡顺着他的目光摸到自己耳朵上的耳坠,才想起来护士一般不会在身上佩戴饰品。
缝合的痛持续发作着,酷拉皮卡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烫,“……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真正的护士。”
汗水顺着锁骨的弧度向下流淌,缝线收紧皮肉的疼痛钻进大脑深处麻痹神经,他皱了皱鼻子,额头处湿漉漉的全是汗。
“还有两针,再忍忍。”
酷拉皮卡努力放松紧皱的眉头。叹了口气,“这么小的伤口,没必要缝得这么仔细。”
“可缝合不仔细不仅影响伤口恢复,还会留下很深的疤痕,那也太难看了。”对方一脸认真。
酷拉皮卡无所谓地道:“我不在乎那个。”
听到他这么说,男人又道:“那就当我太尽职尽责好了。”
染红的棉球落在箱子的角落里堆成小堆,红得刺眼,密闭空间让人胸闷,几乎喘不上气。
前面的男人手上动作却依旧保持着稳定,唯独鼻子上细密的汗珠是忍受闷热的证据。疼痛模糊了酷拉皮卡的视野,视线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漂浮着,落在医生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
帕拉帝奈特……
缝线被“咔嚓”一声剪断,医生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摘掉手套,把所有用过的药物器械丢进纸箱里封好,撑着大腿慢慢站起来,将箱子搬到架子最顶端藏起来。
“这些东西我一会儿拿出去处理掉,趁现在没人发现,快走吧。”他扭头对酷拉皮卡说。
酷拉皮卡缓过了神,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架子站好。正当他用略微发抖的手把领口扣回去的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旁边的医生用手帕擦掉脸上的汗水,紧张地检查了一下身上有没有哪里沾到血污,然而还没等他抬起头来,酷拉皮卡便扯过他的领带用力,挂着汗水的、苍白的脸在眼前放大。
被重重地按在墙上,男人背靠着冰冷的墙面,身前却贴上一股温热。
“唔……”
嘴唇被一阵软热堵住,两人几乎完全贴在一起,金发青年的一只手撑在他手臂上,被拉紧的领带迫使他低下了头,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水的味道扑在脸上。男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不远处传来门把手被拧开的声音。
“雷欧力医生……对不起!”
一个新来的护士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单子,看上去是得到什么指示才过来的。
她原本只是听其他主治医师的指示,来仓库找雷欧力医生清点药物数量,然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打开门会看到他拥着一名金发的护士在仓库角落里接吻。
虽然看不清护士的长相,但从门口这边能看到她胸前领口大大敞开,背后也露出大片肩膀,任凭谁都能猜到在做什么。
“怎么了?”被叫到名字的雷欧力抬起头来,扶着身前人的后脑勺,用手掌挡住对方的脸,讪笑道:“有急事找我?”
“啊,是的。病房的药物不够了,所以……”新来的护士脸上挂着惊讶与尴尬。
“单子放在门口的箱子上,一会儿我取了拿过去就行。”
听到如此明显的暗示,护士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轻轻退出去关上门。
“反应很快,谢谢。”酷拉皮卡立刻松开他的手臂,耳根隐隐又热了起来,“雷欧力。”
“过奖了,你也一样。”雷欧力低头看了看他领口里处理好的伤口,视线有些不自然地扫过他失去血色的嘴唇,“所以呢?”
“什么?”酷拉皮卡往后退了半步,有些不解。
“连吻都接过了,却还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听到他调侃与善意兼具的问话,耳根的热度逐渐升高,酷拉皮卡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好吧……我叫酷拉皮卡,就叫这个。”
“真的吗?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名字。”雷欧力伸手替他扣好领子,嘴上不依不挠地说着。
酷拉皮卡抬手擦去鼻子上的汗,直接转过身,“你大可以选择不相信……我要走了。”
“等等,酷拉皮卡,”雷欧力突然说,“我陪你出去。”
酷拉皮卡没有回头,心说如果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最坏的可能是两个人都活不下来。
他没有搭理雷欧力,拧开门把往外走去,然而雷欧力轻松地追上来,两人站在走廊的拐角处踌躇着,正当酷拉皮卡准备从来的方向离开时,旁边的雷欧力探头往走廊另一端看了看,快步跑到酷拉皮卡身边,“你先别走,警察来了,到我办公室躲一下。”
说着,手上传来一点暖意,雷欧力攥住他的手掌,带着人往另一个方向大步向前,酷拉皮卡看了看对方的背影,将挣脱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
雷欧力的办公室不算大,一眼就能看完所有摆设,靠外面的那堵墙有两扇窗户,挂着厚厚的窗帘。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有人在这里,酷拉皮卡没有开灯,独自呆在黑暗中。
夜深了,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溜进来一点,蓝幽幽地照亮雷欧力办公桌上小小的一隅,酷拉皮卡依靠在办公桌上,垂眼一样一样看滚雷欧力桌面上的杂物。
桌面上散落着笔记本,旁边厚厚的书籍堆起一排,一支漂亮的钢笔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蓝墨水记下几行字,字迹飘扬有力,整整齐齐,和主人大大咧咧的外表大相径庭。
黑暗中,办公室门下窄窄的门缝漏进一道光带,酷拉皮卡深深地注视着那里,目光从门下回到手里的刀上。老旧的窗户被铁锈锈住了,用尽全力也只能将窗户拉开一拳宽的缝隙,根本无路可退,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锋利的刀刃将月光反射到墙上,酷拉皮卡手腕微转让那束光对准自己,突然看到月光下,他的指缝里卡着深红的血垢,已经干透了。那人逐渐黯淡逝去的眼神在眼前闪过,刀锋刺穿肉体的阻塞感,随即而来的是浓稠温热的血液……以及带着沙哑的遗言:“你、这个恶魔。”
难以言喻的恐怖在心头一掠而过,酷拉皮卡用力地呼吸着,在这间被木门隔绝开的小小房间里,呼吸声在静谧中显得如此鲜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杀人这种事也能做得很好,他一向对自己要求很高,连这种事也不例外。
门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凌乱的脚步声。酷拉皮卡警觉地收回思绪,抓紧手里的小刀,值得庆幸的是门外的人似乎没有进门检查的意思。之后又是一群,脚步中夹杂着说话声,酷拉皮卡屏住呼吸试图听清楚他们的话,然而脚步匆匆远去,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靠在门上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希望能抓到一个没有人的空隙就此离开。说到底他本来就不知道雷欧力是否可信任的,雷欧力看到了他的眼睛,如果由此故意想将自己交出去……酷拉皮卡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脚步声不断,一贯冷静的酷拉皮卡脸上也多出几分情绪,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抓不到逃跑的机会,为什么会听信雷欧力的话躲到这种地方来?!最坏的可能是他带着警察将自己堵在房间里——酷拉皮卡抓紧了小刀。
脚步声又响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酷拉皮卡把刀子收好、贴着手腕抓紧,准备开门出去。就在他抓住门把手的同时,走廊的不远处忽然又响起一串脚步声。和之前的嘈杂不同,这个脚步声带着明显的目的性,酷拉皮卡惊讶地抿住嘴唇,心跳在那串脚步声中疯狂加速。
如果门外的人确实要进来,不知道会是雷欧力独自一人,还是带着其他人。酷拉皮卡扭头盯着窗户思考打破玻璃逃出去的可能性,反正已经受过伤了,不会有比死在这里更难以接受的结局……或许有,但酷拉皮卡不会允许自己落得那样的下场。
门外的脚步声几乎接近门口,酷拉皮卡抽出刀子背在身后。
为什么要相信雷欧力?他们几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叩叩叩”,脚步声停在门口,房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三声。
酷拉皮卡后退几步留出一点空间,被握暖的刀柄紧紧贴着手心。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点,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那点空隙里迅速闪身进来,走廊的光在房间里一晃而过,酷拉皮卡眯了眯眼睛,熟悉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道:“酷拉皮卡?”
他握住刀柄的手这才放松了下来。
“好黑。”雷欧力悄声说,手轻车熟路地将桌上的煤油灯扭开一点,比烛火还要微弱的橘黄灯光把他橄榄色的脸映得暖烘烘的,黑色的眼睛睁大一些,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回来了,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雷欧力说,另一只手从拎着两件叠好的衣服递过来,“刚刚去问人要的,虽然快到春天了,但外面还是冷。你换了出去也更掩人耳目。”
“……谢谢。”酷拉皮卡冷淡地接过厚厚的衣服,缓缓后退到办公桌边放下刀,雷欧力却与他擦肩而过,走到窗户的缝隙边拉开窗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
“介意我抽烟吗?刚刚太忙了,有点困得难受。”
“随你。”酷拉皮卡丢下这两个字,开始动手脱掉身上的衣服。
一旁的雷欧力毫不客气地擦亮火柴,瞬间腾起的火光点缀在他眼中,香烟燃烧的味道被缝隙里“呼呼”吹着的冷风吹散,一团团白色烟雾被风撕开、很快便吹得无影无踪。
发现身后的人在脱衣服,雷欧力夹着烟,刻意地转过去面对着窗户缝隙,给他留出换衣服的隐私,“抱歉。”
我是男人。酷拉皮卡很想强调这句话,然而转念一想,他到底是男是女,刚刚缝合伤口的时候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换着衣服。
雷欧力带来的是宽松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酷拉皮卡穿好衣服,把略大的袖口整理整齐,与衣服相比,裤子更加合身,他把衣服下摆扎进裤子里,利索地拍了拍身上的褶皱。
窗玻璃上映着一点橘色的光,忽明忽亮,雷欧力时不时在窗外抖掉烟灰,眉心残留着疲惫带来的皱眉痕迹。
酷拉皮卡看了他一眼,“可以了。”
“啊?”雷欧力一边回过神一边把香烟按灭在窗框上,眼神不由得在酷拉皮卡身上打量一番,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还算合身。走吧,快点。”
晚冬的夜晚漂浮着一种湿冷的气息,明明许久已经快到春天了,但潮湿似乎久久地笼罩着小镇。两人把办公室所有痕迹收拾干净,一前一后地躲开其他人,从医院的后门逃了出来。
他们运气很好,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雷欧力将后门掩上,拉着酷拉皮卡的手腕往巷子里钻,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只有几盏路灯照亮脚下的路,酷拉皮卡沉默地跟在雷欧力身后,两人拐过两个弯、一下穿越巷子走到大路上。
时间已到凌晨,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也没有巡警,雷欧力一面牵住酷拉皮卡的手,一面指着远处的某栋建筑说:“我们到那去。”
我应该走了。这句话在酷拉皮卡的嘴边打了个转,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耷拉在地上,马路两边建筑的窗户也全都黑洞洞的,没有开灯。路上除了他们匆匆的脚步声以外只能听到远处有几声犬吠。顶着冷风走过两个街区,雷欧力终于在一栋公寓前停下了步伐。
“来吧。”他侧身为酷拉皮卡开门,一阵忽如其来的冷风鼓起两人的衬衫,酷拉皮卡三两步走上台阶,雷欧力这才松开推门的手一起闯进来,自然而然地捉住酷拉皮卡的手臂带他上二楼。
这是一栋破旧的老式公寓,木板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满是蜘蛛网和裂痕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枚圆鼓鼓的灯泡充当照明。雷欧力轻松地跨过台阶在二楼一扇门前站定,酷拉皮卡不明所以地在他身后,手掌蹭过铺满灰尘的楼梯扶手。
雷欧力拧开门催促酷拉皮卡进来。比起充满破败感和灰尘臭味的走廊,门内的房间显得格外整洁,门口还铺着地毯。
酷拉皮卡礼貌地在上面蹭去鞋底的尘土,这才踩到木地板上。而雷欧力早已关上门、一通动作打开所有的灯,灯光盈满了整间小小的公寓。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吧,”雷欧力解开领带,冲进一个隔间里,“我先去冲个澡,如果累了,你可以到床上去。”
他不明所以地听着隔间传来水声,这才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雷欧力居然把他带到了家里。
酷拉皮卡走到沙发边坐下,尽量不明显地环视起房间的布置。一间简单的单身公寓,从客厅的沙发处能看到小小的卧室,拥挤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其他地方堆满了书。客厅的另一头是一间简单的厨房,隔壁就是雷欧力正在使用的浴室。一张简陋的书桌放在沙发的左边,靠在有窗的那面墙上,右边靠墙摆了一个衣橱,除此以外的,除了书便是香水瓶。
一间不大、凌乱中却保持着诡异整洁的公寓。一间医生的公寓。
酷拉皮卡脱掉鞋子踩在沙发上,肩膀处的伤口在此刻经历所有后放松下来,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往后靠在沙发上,搭在靠背处的西装外套有一股淡淡的香水香味。西装布料冷冷地蹭在耳侧,酷拉皮卡慢慢闭上眼睛,他累极了。
都是花,铺天盖地的,故乡的森林与鲜花,林间泄下晨曦的光,他在晨曦中醒来,淡淡的晨光由上而下地包裹着他,温暖的潮气环绕在周围,酷拉皮卡着迷地望着树林和太阳,突然想起去看自己抬起的手。手掌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污垢也没有血。
酷拉皮卡再度伸出手,却摸到了柔软的被褥。床边被书籍环绕,房顶的灯泡孤零零地亮着灯,窗外的天空泛出青灰色的光。
他掀开被子下床,身上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酷拉皮卡推开房门走出去,客厅小小的沙发上被子堆成小小的一团,维持着被掀开的样子,厨房里传来黄油的香味,伴随着水壶隐约的沸水声。
他走到厨房门口探头往里看,雷欧力顶着草窝一样的头发在小小的灶台前热着吐司,一旁的两个盘子里各自放了一堆炒蛋。直到酷拉皮卡故意在墙上敲出一点动静,他才发觉酷拉皮卡原来早就站在这里。
“喔!醒得这么早,还以为你会睡到中午。”雷欧力关掉火炉把吐司装到盘子里,拿着两个盘子招呼酷拉皮卡书桌那边。“既然醒了那就过来吃点东西吧,正好不用特地去叫醒你。”他拿起一个盘子坐到沙发的被子堆上,自顾自地用叉子将炒蛋堆到吐司上。
“昨天是你帮忙把我弄到床上去的?”酷拉皮卡也毫不客气地在书桌前的木椅上坐下,拿起自己的那份早餐吃了起来,“为什么让我睡床?”
“你不仅是伤员,还是客人啊,难道我要让你睡沙发,自己睡到床上去?”雷欧力用膝盖顶住盘子,埋头咬着热乎乎的吐司,睡乱的头发下露出修长的、橄榄色的脖颈,耳边留着鬓角。
酷拉皮卡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很久,才低头吃了第一口吐司。
“怎么样?”一抬头,对方睁大了眼睛期待地看了过来,脸上挂着笑。
“不算难吃,”酷拉皮卡把吐司吞下去,评价道。
“不算难吃?!这居然能叫不算难吃?!明明做得很好!”雷欧力把吃空的盘子放到厨房水槽里,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吐司和鸡蛋,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味道上有什么突破性的美味与难吃吧。”酷拉皮卡把自己那份吃完,学着雷欧力放好,打开水龙头一个一个冲洗着。
“喂,酷拉皮卡,你在洗碗吗?放在那就好。”雷欧力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既然你负责了做饭,那我应该负责清洗,这才算公平。”他提高了音量。
将餐具擦洗干净放回架子上后,雷欧力又过来递给他一份全新的洗漱用品,酷拉皮卡从湿漉漉的厨房水槽前被赶到浴室的水盆前把自己洗漱了个干净,这才有空回到客厅和雷欧力好好谈话。
他整理这过长的袖口,说:“我要走了,警察在找我。”
“正因为警察在找你,所以你才更不能现在离开。”雷欧力否定了他的计划,“这段时间巡逻的次数会增加,巡警会盘问每一个看起来陌生的人。你这样贸然离开反而是自投罗网。”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更不提你还有伤,至少得等伤口恢复一段日子再出发。”
酷拉皮卡还想说什么,雷欧力却又打断了他的话,走到卧室里关上门,“我要回医院了,你随便在这里做什么都行,傍晚我会回来的,在这之前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不用把我当小孩。”雷欧力换上新的西装出门时,酷拉皮卡才颇为不满地说。
“晚上见。”雷欧力朝他挥挥手。
“晚上见。”酷拉皮卡有种自己是宠物的错觉。
实际上,就算雷欧力不说,酷拉皮卡也不会真的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地等着,雷欧力家里太多书了,想到对方昨天指出他医学常识出错的样子,酷拉皮卡挑挑眉,坐在书桌上翻过雷欧力留下的书。
和医学无关,那是一本《植物图鉴》,厚厚的精装书,大部头,拿来手里很有分量。酷拉皮卡翻封面,扉页干干净净的,居然没有写雷欧力的名字,于是他又好奇地翻到底,封底里面额外贴了一个小小的、纸做的隔层,里面有一张巴掌大的硬卡片。
一张图书馆的借书卡,最上方印着图书馆的名字,下面分别用笔写着“雷欧力·帕拉帝奈特”和一串编码。
前面八位数字似乎是一个年份,最后三位是“403”,按常识判断,前面应该是雷欧力的生日,最后则是他在图书馆办理借书卡的顺序。
三月三日,离现在不到一个月,虽然生日和外貌不大相关,但酷拉皮卡难以想象雷欧力这样身高超过六英尺的男人会在初春季节过生日。
他饶有兴趣地回到最前面,低头仔细读了起来。
老旧的公寓唯一能让人夸赞的就是采光,雷欧力去上班后不久,太阳暖融融地从窗外晒进来,正好将一整个客厅照满。酷拉皮卡抱着书挪到不正对太阳的沙发上,腿缩进雷欧力还没整理好的被子里,柔软的被子把他好好地埋了起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冬天坐在被窝里听母亲讲故事的时光。
酷拉皮卡默默地把书合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锁骨处缝线的凸起,靠着被子睡着了。
他睡了个昏天暗地,完全把吃饭和雷欧力会回来的事抛在脑后,一直从正午睡到傍晚,等正午的太阳西斜变成一片橘黄色的光辉,他才迟迟从睡梦中醒来。
除了早餐以外什么食物都没有摄入的身体发出抗议,酷拉皮卡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到厨房去,打开那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冰箱希望能够找到一些食物填饱肚子。
然而雷欧力的冰箱和所有单身独居男士应该拥有的冰箱那样,上层除了几枚鸡蛋、一瓶喝了一半的牛奶和几瓶不知名的饮料以外空空如也。酷拉皮卡抽出那几个玻璃瓶子,才发现那些居然都是瓶装的酒,有啤酒,也有葡萄酒,没想到雷欧力身为医生,居然还有嗜酒的癖好。随后他又拉开下面的冷冻层,空荡荡的抽屉里,两块腌肉因为开门的动作左右摇晃着。
好吧,看来在雷欧力回来之前,他只能靠那半瓶牛奶补充体力了。酷拉皮卡皱起眉头。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将牛奶加热一下再喝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钥匙哗啦啦的响声,酷拉皮卡走到厨房门边没有说话,静静地听。
门外钥匙的声音响过几声,倏忽“哒”一下落在地上。
酷拉皮卡想象着如果那是雷欧力,想象他穿着西装狼狈地弯腰捡钥匙的样子,嘴边默默扬起几丝笑意。
公寓门打开,雷欧力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脸上也一副疲倦的表情,但依旧还是强打着精神和酷拉皮卡打了声招呼。
“久等了。”年轻的医生说着,把手里抱住的牛皮纸袋递给他,“回来的路上买了点东西,有面包和派。本来想着你受伤至少也应该给你吃点像样的东西,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病人,太累了!没有精力去集市买新鲜的东西。”
“没关系。”酷拉皮卡说,在书桌旁边一件一件把东西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和雷欧力说的一样,面包,火腿,一整块黄油,两瓶牛奶,还有一份最新的报纸。虽然看起来没有多精致美味,但至少不用饿肚子。
“帮我在面包上抹点黄油吧。谢谢!”雷欧力把身上的外套和眼镜一样样摘下来,转身到浴室关上门冲澡。
热腾腾的水汽和肥皂的香味顺着门缝跑到客厅里,酷拉皮卡拿出早上用过的两个盘子,仔细地在面包上抹好黄油,再把牛肉派分到面包旁边。
或许是医生职业习惯的缘故,雷欧力洗澡花了很久,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时,脸上热扑扑的都是被蒸气熏出来的红晕,洗过的头发水淋淋地滴着水,身上也带着浓郁的、闻起来十分干净的肥皂香气。
“好饿啊!”雷欧力坐到沙发上朝酷拉皮卡伸手要餐盘,酷拉皮卡把盘子递过去,这才拿过自己的那份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雷欧力奇怪道:“酷拉皮卡,你刚刚没有先吃吗?那岂不是等了很久。”
“我不是很饿。”酷拉皮卡不冷不淡地说,把冷冰冰的面包和牛肉派用叉子送进嘴里。
“今天病人太多了,真累……一会儿你洗澡的时候记得让伤口避水,等洗完了我再检查一下伤势。”雷欧力细细碎碎地说着,忽然看到酷拉皮卡留在沙发上的书,“你在看书吗?”
酷拉皮卡迅速地扫过那本书一眼,“嗯,毕竟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你对植物很感兴趣?”雷欧力又问,他简直像一个好奇的小孩,什么都要说,也什么都要问。
“打发时间,没有不感兴趣,也没有那么感兴趣。这是你留在书桌上看了一半的书。”酷拉皮卡咀嚼着牛肉派,冷掉的牛肉派一点也不好吃,凝固的油脂夹在酥皮中,黏在嘴唇上。
“哦对,这是我周末时候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雷欧力说,“上周路过公园,发现那边有一颗光秃秃的树,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
“我问过公园的管理员,他说那棵树是新移植过来的,甚至连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植物。”雷欧力又说:“要是可以等到它开花,应该就能知道它是一颗什么树了吧。”
“万一它没有花呢?”酷拉皮卡一针见血地问道。
“即便不开花,等春天到了、它重新长出嫩叶之后,应该也能在书上找到答案吧。”
酷拉皮卡吃完,把盘子放到水槽里,“所以你看这样的植物图鉴就是为了那棵树。”
“所以我看这样的植物图鉴就是为了找到答案。”雷欧力笃定地点点头,将吃完的盘子递到酷拉皮卡手里,随后起身一起和他到厨房去。
*
显而易见,雷欧力是个医生,从他们俩最初相遇的时候,酷拉皮卡就知道这个事实。
但在这之前酷拉皮卡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小镇上的普通医生会有如此忙碌的生活,自从他住进雷欧力家养伤已经三天,雷欧力每天待在家里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而休息时间里的多数都花在洗澡、吃饭、给酷拉皮卡检查伤口、阅读报纸和睡觉上。
“前线有战争,就会有无数的伤兵。”雷欧力在某个晚上格外反常地对着报纸上的新闻轻声感叹。
每天晚上,雷欧力都会拿出新买的报纸仔细翻看其中的两页,第二天他出门后酷拉皮卡也会把报纸全部读过一次,男人格外关注的那两页版面无非是一些商业广告、招聘信息和寻人启事。随着战争范围扩大,寻人启事刊登的板块也越来越多,但是酷拉皮卡找不到雷欧力关注它们的原因。
或许他也在寻找什么人。
和之前一样,酷拉皮卡作为客人享受着公寓里唯一的床,既然雷欧力执意如此分配床铺,那他也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如果雷欧力需要,他随时也会把床让出来。
雷欧力的被子和枕头堆在沙发上,成为客厅一个固定的摆设。酷拉皮卡没有告诉他的是,每天在他离开去上班的之后,他都会坐在沙发上,在柔软的、带着淡淡香水味的被子里晒一会儿太阳,继续读他的《植物图鉴》。
他也想要知道雷欧力在描述的那棵树是什么样子的,也在想它或许、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春季里开花。
锁骨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好,虽然雷欧力总说他没有时间去做“正经的食物”,但是他每天从外面回来时总是带着不一样的食物,酷拉皮卡知道他想让自己尽可能尝试一些东西,有点像小孩子会向同伴炫耀自己最美味的糖果。
厚厚的《植物图鉴》不知不觉读到一半,酷拉皮卡放下书仰起头活动颈椎,扭过头时才发现窗外已经是昏红的晚霞,远方天空蒙着一层乌云,似乎快要下雨。
雷欧力有没有带伞?酷拉皮卡花了三秒钟去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在公寓大门后的挂钩上找到了答案:雷欧力的黑色长柄雨伞留在了上面。
希望他回来时不要下雨。
酷拉皮卡如此想着,到厨房去预先加热昨天吃剩下的馅饼,然而事与愿违,他刚拧开火炉,便听到外头一声惊天的雷鸣,巨响震的地板微微抖动,让他浑身一紧。紧接着暴雨从天上轰然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雨势大得简直像是有人用指节在敲动窗户,叩叩响着,听起来很渗人。
医院的人或许会愿意借给雷欧力一把雨伞,酷拉皮卡只能这么为他祈祷,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先不提他根本没有这间公寓的钥匙,出去了就回不来,也不知道雷欧力离开了医院没有。再者,如果要冒着迷路和被巡警发现的风险出去找人,那岂不是辜负了雷欧力那天在危险之中将他从医院顺利带到这里?
馅饼在煎锅里滋滋冒油,过了很久,外面的雨还是最开始一样倾盆而下,似乎永远不会停息一般砸在地上。酷拉皮卡把热好的馅饼放在书桌上,目光转向那把黑色雨伞。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过去抓起雨伞,拉开门顺着楼梯跑下去,一楼公寓大门前的地毯早已湿透,楼梯上也有不少住户湿漉漉的鞋印,酷拉皮卡撑起雨伞闯入雨中,努力回忆起医院的方向,他不知道雷欧力现在会在哪里,最有可能就是在医院到公寓的路上。
找准一个方向准备出发,却突然在身后听见有人叫他的声音。酷拉皮卡还以为是暴雨响声带来的错觉,然而很快,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这回他听真切了,那人真的在叫他的名字。
酷拉皮卡立刻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西装身影就站在离公寓大门不远的地方,浑身湿透,样子狼狈得要命。
“雷欧力!”酷拉皮卡赶过去想用雨伞帮他挡雨,然而雷欧力轻轻用手挡住他,脸上还在笑。
“别把你弄湿了!”雷欧力大声说。
“什么?”雨声掩盖了声音。
“身上!湿了!”
酷拉皮卡这次听懂了,他几步走到公寓门前替雷欧力开门,“快进去。”
浑身滴水的雷欧力马上跟了上去,一楼是公共区域,随时都有可能会有住户或者访客,他们不敢久留,连话也没说几句就迅速回到二楼雷欧力的家中,这才松了口气。
雷欧力捋顺了湿漉漉的头发,飞快地脱掉身上湿透的衣服丢在地上,“好大的雨!下得太突然了。”
“医院没有可出借的雨伞吗?”酷拉皮卡皱着眉问,雷欧力摇摇头,“我当时在肉店,看着天那么黑,心想坏了,要下雨。就把买好的东西放在肉店里,一个人回来了。”
“我还……算了,快去洗澡吧。”酷拉皮卡把湿漉漉的雨伞挂到窗户外面,一回头,身后那人几乎把身上脱光,年轻结实的身体直接暴露在橘黄的灯光下,下巴还挂着水滴。
酷拉皮卡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避免看到他,又催促,“快点。”
“嗯?”雷欧力摘掉眼镜,抱着湿透的衣服抬头,只看到酷拉皮卡坐在被子堆上,还在借着灯光在看他的《植物图鉴》。
夜里温度下降,一点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雷欧力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自己关到浴室里去了。
原本买好的晚饭都在肉店里,那么剩下的只有他们俩之前没吃完的馅饼和牛奶,冷冻层冻住的肉是来不及拿出来做熟了。
在雷欧力洗澡的时候,酷拉皮卡把冰箱里的鸡蛋搅散煮到牛奶里当作热饮,就这么端到书桌边上,那里一直是他们俩吃饭的地方。
洗过澡的雷欧力明显状态比刚回来时好了一点,只不过依旧带着点被冷雨寒风冻过的恍惚,吃饭间话也少了许多,有时还有点愣神。酷拉皮卡关心地问过他几句“真的没事吗?”却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吃过饭,两人一起把餐具清理干净,挤在浴室里洗过漱,雷欧力便格外疲惫地说要先休息,自顾自地钻进沙发的被子之间,闭上了眼睛。
独自一人的酷拉皮卡也没有什么事好做,将没看完的书搬到房间里又读了一阵才熄灯睡下。
酷拉皮卡是被第二天雷欧力的闹钟吵醒的,这太不寻常了,按照雷欧力过往的习惯,闹钟响不超过几秒就会被按掉。可是今天,直到酷拉皮卡从早起的低血压中回过神来,客厅的闹钟声依旧没有停下。
他循着声音走到客厅,发现躺在沙发上的雷欧力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雷欧力?”酷拉皮卡按掉闹钟,伸手拍拍他生出胡茬的下巴,触手的皮肤烫得惊人。雷欧力嘟囔一声,咂咂嘴,似乎又睡了过去。
酷拉皮卡皱眉,将整个手掌贴上雷欧力的脸,感觉到手心一片滚烫。
发烧了,酷拉皮卡下了判断。他轻轻掀开雷欧力的被子,将睡衣上的扣子全部解开,手掌再次贴上去摸他的体温,男人的心跳快得不正常,胸腹滚烫通红,明显是发热的症状。估计是昨天的雨和寒风,这么大的雨,就算那家店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想必也能把人淋透,冻到骨子里。
总不能让他再睡在这里。酷拉皮卡咬咬牙,尽量不动左边肩膀地把人扶起来,雷欧力长得高,身材虽然称不上壮硕,却也是一个成年男人健壮的体格,以至于从沙发到卧室只有短短几步路,却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转移”完成。
“唔……”被放在床上时,雷欧力似乎有醒转的迹象,但也只不过是睁开眼睛看了酷拉皮卡一眼便又闭上了,看起来还没有完全从热意中清醒。
酷拉皮卡从书桌抽屉里翻出药物和手帕,一边用冷水浸湿了敷在额头上,一边对着小小的药片发了愁。雷欧力烧得厉害,睡得很沉,无论是呼喊还是摇晃都没有太多反应,但一直不吃药也不是办法。
他给玻璃杯倒上冷水,又拿湿手帕在雷欧力发烫的身前擦过一次,从锁骨到睡裤边缘的小腹,被手帕冷擦过的皮肤比之前降低了一点温度,酷拉皮卡将手帕拿到浴室里泡着,回到床前,直接坐在地板上。
雷欧力发红的脸微微对外朝向他,酷拉皮卡看着那人皱起的眉头和稍稍张开的嘴唇,手忍不住摸了把他的侧颈,和想象的一样,热度毫无改善。然后是他洗过后依旧粗硬的黑发,带着点皱眉痕迹的额头眉心……酷拉皮卡歪着头看他,窗外的阳光从窗帘之间探进来,金色碎屑一样的光辉落在雷欧力额头上。
再这样烧下去恐怕会出事。
没办法,酷拉皮卡抿了一下嘴唇,在嘴里含上一口水,扶着雷欧力下巴的手把药片塞进他嘴唇中间,随后轻轻覆上去……
窗外传来鸟类振翅的响声,破碎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水杯里的水被喝下去一半,酷拉皮卡把杯子抓在手里站起来,匆匆到厨房里去装上新的。
雷欧力依旧熟睡着,呼吸带着稳定的节奏。
酷拉皮卡一个人洗漱好,又热了牛奶当早餐,在沙发上看不到雷欧力那边,索性就在床边坐下看书,手肘撑在床上,那本大部头图鉴搁在膝盖上。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闲暇的时光了,太阳晒到酷拉皮卡的金发上,一片金色的光芒照在他眼前,耳边的红色宝石反射处一点彩光。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像某种容器,一个深潭,无尽的痛苦从外界顺着神经流进身体里,冲刷着心底小小的角落,他容纳它们,他消化它们,他任由它们流走,在心里留下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的自我领地。
但这几天,他深刻地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
酷拉皮卡聚焦在纸张上那一个个精巧的文字上,手指轻松地动了动。
足足一天过去,酷拉皮卡给病人擦了几次身,水杯里的水空过两次,雷欧力身上的热度才退去一些,人也逐渐恢复几分神智。
酷拉皮卡草草用干硬的面包就着冰牛奶填饱了肚子,回到床边要拿走雷欧力额头上的手帕时,才发现对方已经快要苏醒了。他莫名感到几分紧张,手帕捏在手里放到一边,睡梦中雷欧力不安地动动脑袋,手无意识地抓紧酷拉皮卡的衣袖。
过了几秒,眉骨阴影下的那双眼睛缓缓睁开,茫然地眨了眨,等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酷拉皮卡脸上。
“……酷、酷拉皮卡?”他有些迷茫。
酷拉皮卡点点头,“是我。”
“……”雷欧力沉重地呼吸着,“这是我的房间?”
“没错,你发烧了。所以换回来,你在卧室里休息。”
他看着酷拉皮卡,嘴唇仍然和发烧那时一样干裂,“发烧了……所以是做梦?”
“什么?”酷拉皮卡没听清,关切地俯下身。
“做了一个梦,”雷欧力扯出一点笑,抬手用手指撩开酷拉皮卡金色的鬓发,“梦到了……金发的美丽天使。”
酷拉皮卡这才发觉对方话语里调侃的意思,也不知道他记得多少,有点恼地把湿手帕放到床头柜上。
“要吃东西?还是喝水?”他扯开话题。
“水!渴死了。”雷欧力收回手。
剩下的水一口气全部喝完了,雷欧力才又躺回床上,酷拉皮卡趁他清醒着,问,“感觉还发烧吗?”
雷欧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难得在医学这方面给不出一个答案,“烫的,摸不出来。”
酷拉皮卡坐到床边伸手探了一下,略微有些热度,却不知道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因为发热,又问雷欧力有没有体温计。
男人回忆了一会儿,“没有,以前倒是有一个,没想到借给楼上邻居被小孩子打破了,又一直没想起来买。”
手掌从额头摸到脸侧再到脖颈,雷欧力很服从地顺着酷拉皮卡的动作展开身体,然而还是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昏黄的灯光在头顶荡漾开,酷拉皮卡低头注视着他湿润的眼睛,忽然矮下去把脸贴在雷欧力额头上,丝丝缕缕的热度从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不像完全退烧的样子。酷拉皮卡下意识学着回忆中母亲抚摸自己的样子抚过他的头发,缓缓直起身。
“小时候,家里人就用这种办法看我是不是发烧了。”酷拉皮卡说。
“你们,咳,没有温度计?”雷欧力往床的深处挪了点位置。
酷拉皮卡眨眨眼,感觉到困意从脑海深处涌出来,“山里的村子……没有温度计。我去客厅睡一会儿,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叫我。”
“睡这吧,”雷欧力眼疾手快地用热乎乎的手掌握住他的,“床上会暖和一些。”
原来你睡在客厅会觉得冷么?困意泛滥,酷拉皮卡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顺从地倒在床上,挨着雷欧力赤裸的胸前躺下。
雷欧力说:“没有体温计,难道你们也不用吃药吗?”
床太小,睡不下两个人,酷拉皮卡往里面挪了一点位置防止自己掉下去,手臂环在雷欧力腰上。“有的,会吃草药,小时候会吃,家里人……妈妈熬好了给我喝。”
“妈妈很好,她支持我离开村子,下山去见识山下的世界……”
“妈妈真好。”雷欧力低低地感叹,“我对我的母亲没什么记忆。”
“……抱歉。”
“没事,咳咳,咳……有时候没有记忆反而是一件好事。”
“妈妈还会哼歌,”酷拉皮卡把手覆到雷欧力的额头上,回忆起母亲摸着他小小的额头哼唱的时光,他轻声哼了几句,很快被倦意模糊了。
“晚安。”雷欧力的下巴抵在他头顶,说话时一动一动的。
“晚安,”酷拉皮卡从前面顺着敞开的睡衣在雷欧力背上摸了摸,比平时稍高一点的温度,应该已经退烧了。“雷欧力。”
***
第二天醒来时,酷拉皮卡独自躺在床上,松软的被子端端正正地盖着,身后的位置却早已空了。
“雷欧力?”酷拉皮卡揉揉眼睛,客厅传来咖啡的香味,他下床出去,雷欧力正好将一壶咖啡放在桌子上,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身上的睡衣也换了一套。
“你醒了!”雷欧力拉开窗帘,外面灿烂的太阳斜照进来,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酷拉皮卡不置可否,径直到浴室去洗漱,“退烧了吗,还会不会头晕。”
雷欧力捧着咖啡坐到沙发上,眼睛注视着在浴室里洗漱的酷拉皮卡,“好多了,还出门去拨了个电话给医院,告假两天,然后周末再休息两天。”
“正好,今天可以回肉店去,”咖啡冒出一团一团的热气,雷欧力嘴唇凑到杯子边缘吹气,白雾团团笼在他脸上,“昨天本来挑了一大块牛肉,准备炖一大锅烩牛肉的。”可惜下雨打乱了计划,可这话说出来好像在抱怨什么,抱怨前天的大雨,抱怨昨天的生病。他掩着嘴咳嗽两声掩盖表情,脚踩在软垫上。
酷拉皮卡仔仔细细把自己洗漱干净,学雷欧力的样子倒上一杯咖啡,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热扑扑的杯子,一个在沙发上一个在书桌前,阳光在房间里圈出一块小小的世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雷欧力道:“昨天没把报纸带回来,都放在店里,原本还想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
“那你一会儿要去取回来么?”
“要呀,东西不少呢。”
咖啡杯子喝空,酷拉皮卡主动走到冰箱那边打算包揽今天的午饭,然而雷欧力前天新买的食物没能带回来,昨天又生了一天的病,冰箱里原本不多的东西几乎都被消耗掉了,什么也不剩。
“那我出去一趟吧。”雷欧力爬起来,窸窸窣窣地在客厅换衣服。酷拉皮卡到书桌前低头翻过两页植物图鉴,说:“我也一起出去吧,你有帽子吗?”
雷欧力换上毛衣,找出一件卡其色的短大衣在酷拉皮卡身上比划,“那也行,顺便出去放放风,闷在房间里太久了也不好。这个衣服应该能穿。”之后又在衣柜里翻出一套衬衫长裤,一一在酷拉皮卡身边比过长度才递过来。
等酷拉皮卡接过衣服,雷欧力便钻到浴室去剃胡子,正好留出一点空间给他。他规规整整把衣服换在身上,长裤堆在鞋面上堆出长长的褶,袖子也挽了两个圈才露出手腕,最不能掩盖的肩线松松垮垮的,好在穿上大衣外套就看不出来了。
雷欧力拿着一顶帽子过来,他没有戴帽子的习惯,这个还是去年圣诞节同事送的礼物,一直没动过,崭新地放在衣橱里。帽子在酷拉皮卡头上略显宽松,雷欧力想好心帮他把头发藏到帽子下,结果怎么也弄不好,直到酷拉皮卡忍无可忍地拍了他的手才放弃。
“就这样吧。”酷拉皮卡把帽子往后挪一点遮住大部分头发,大衣领子和宽松的衣服将他整个藏起来了,看上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年。
“走吧,”雷欧力收拾好自己,开门,“要是有人问,我就说你是我乡下来的表弟。”
酷拉皮卡狠狠瞪他一眼,把头转到一边,跟在他身后出去。
周末的早晨,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酷拉皮卡不懂路,保持着一臂距离跟在雷欧力身边,他第一次在天亮的时候这么悠闲地在路上闲逛,虽然嘴上不说,却也什么都好奇,走走停停的。雷欧力看破他的心情也没戳穿,放慢了脚步,主动给他介绍哪家店是卖什么东西的、店主是什么样的人,一件一件说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手臂时不时撞在一起。
穿过沿街一溜的商铺走到肉店,深色的落地橱窗里展示着里面大而亮堂的柜台,上面挂着火腿、香肠,柜台里是一块块分部位切好的鲜肉,隐约能闻到血腥气。
“咳,你在外面等一下,”雷欧力走过去,“老板认识我,突然带陌生人来恐怕很难瞒住他。”
酷拉皮卡双手抱在胸前,点点头。
进去店里不到五分钟,雷欧力就出来了,手里抱着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除了肉还有奶酪、黄油和面包,甚至还有一瓶红酒。
“那天想做红酒烩牛肉的。”雷欧力把里面的东西在酷拉皮卡面前晃一晃,颇有些嘚瑟,“医院但凡什么节日要聚会,都会要我做一份带去,可受欢迎了。”
酷拉皮卡主动帮他分担了一个袋子,“我还以为按你的习惯,会一直打包外面的食物。”
“那是医院忙起来了。”雷欧力领着他往前,“以前每天都会在家里做饭,比在外面吃便宜。你要不要去看看那棵树?”
“什么?公园那棵吗?”酷拉皮卡右手捧着袋子,太阳从头顶直直晒下来,没有秋夏的炎热感,反而照得浑身暖融融的,听着雷欧力说话扭头看过去,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又笼上来,配着大好的太阳,很有平时雷欧力出去时他在沙发上看书的惬意。
雷欧力咳嗽几声,缓过气才回复,一边说着一边头往斜前方的位置扬了扬,“你不是比我读得要快,厚厚一本都要看完了,应该也能知道是什么花的树。反正都出来了,不如亲眼去看看。”
“就算我亲眼去看也不一定能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你带路吧。”
两人顺着雷欧力点的方向一路走过去,阳光太好,路上也慢慢见到一些出门的行人,原先身后一溜的店铺全开张了,变得热闹起来。
走出几百英尺就是一个偌大的公园,说是公园,其实是用围栏围起一大块正方的土地,稀疏地栽了几棵树,如今天气还没回暖,全都光秃秃的只有枝丫。下面的草坪灌木精心打理过,公园正中间被垂直纵横的行道隔开,道边设置了长椅,不少行人在长椅上慵懒地晒太阳,中间广大的空地上停了不少鸽子。
两人沿行道走到一盏路灯下,那里不远处就是一颗孤零零的树,长得挺高,黑色的枝丫仿佛直伸到天上,看着有点料峭的感觉。
“要走进去才能看清楚。”酷拉皮卡为难地看了看漂亮的草坪,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踩上去。
雷欧力轻轻咳嗽几声,无所谓地说:“那就在这里看看吧,就当晒太阳了。”
酷拉皮卡认真端详着,“看不太清,没有树叶也不好分辨,你问过公园管理员吗?”
“问过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只说那是来自南方的植物。”雷欧力说完,一阵寒风吹过,又咳嗽了几声。
“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拍下来。”
酷拉皮卡用牛皮纸袋立在脸前挡住风,“我们回去吧,你刚退烧就吹风,一会儿又发烧了。”说完,他转了个方向就要回去,
“喂,”雷欧力捉住他的手,“就让我再逛一段,好久没来公园了,每天在医院昏天暗地地工作。”
“要是又发烧了,要照顾你的人还是我。”酷拉皮卡把脸藏在袋子后面。
“就走到中间那里再折回去吧。”咳嗽让雷欧力声音有些发哑。
“好,那就这样。”
两个人从行道边慢慢踱步到中间,雷欧力又不依不饶地要酷拉皮卡陪他绕一圈再走,酷拉皮卡无奈只好陪着他走了一路,走到方才停下看树那个位置的正对面,居然有一个带着相机的人向着路人兜售,花钱就能拍照,雷欧力看到相机兴奋地拍拍酷拉皮卡的手,“看不清,拍下来不就行了?”
“没必要浪费这个钱……雷欧力!”话还没说完,雷欧力已经迈开步子冲过去,酷拉皮卡加快脚步追上去,听到相机主人拒绝的声音。
“不挪相机,不方便。”对方摇头。
雷欧力却还没停,眼睛盯着相机不放,双眼发光,“那干脆我们拍一张吧。”
“雷欧力……”酷拉皮卡的声音淹没在两个男人讨价还价的对话中。
“……好,就这样。”雷欧力笑着走到酷拉皮卡身边,让他把袋子放下,“难得拍一张照片,抱着这么多东西不太好看。”
空旷的公园在太阳下晒着,不时吹起阵阵凉风,挂落树枝上所剩无多的枯叶,纷纷飞在空中卷着,乍眼看过去好像是一群扑朔的金色蝴蝶。阳光将一切晒得发亮,酷拉皮卡站在阳光下看着雷欧力比划位置的样子,感觉到自己仿佛正在融化。
酷拉皮卡没找到拒绝的话,只好听雷欧力的,把袋子放在脚边。两人手臂相贴地站着,雷欧力比他足足高一个头,酷拉皮卡感觉到对方的肩膀靠在自己脸庞边缘,若隐若现的香水味道飘过来,帽子下一点藏不住的金发溜出来挂在耳后,酷拉皮卡抬手把头发拨开,这应该是他们俩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挨过去一点,用头的一侧挨着他。
“三、二、一,请不要动!”蒙在相机布下面的相机主人高举一只手示意,等他喊出来,酷拉皮卡才发觉自己脸上似乎没有多少表情,此时扯出笑容也已经晚了,只好作罢,什么也不变地原地站着。风呼呼地刮起来,一丝金发挂到酷拉皮卡下巴上,他忍住去弄掉的欲望,慢慢地、深深地呼吸着。
“可以了。”男人在那头比了一个手势,酷拉皮卡这才扶过帽子,将下巴上的头发弄开,抬头看雷欧力。
后者得到信号后便飞快地走了过去,接过那张小小的相纸晃着,相片拍出来最开始是黑色的,随后会逐渐显像,雷欧力兴高采烈地付了钱,和相机主人交流照片的事。酷拉皮卡站在原地等他,阵阵寒风又大了些,酷拉皮卡往他的方向挥挥手,试图把人叫回来。雷欧力扭头看了看他,捂住嘴咳嗽两声,又大声地开口。
“不要动!我再拍一张!”他大声喊道。
“什么?”酷拉皮卡表情有些迷惑,不太明白雷欧力要做什么。
雷欧力将合影放在贴身的内袋里,掏出钱夹又抽一张纸钞给相机的主人,“再拍一张,我来拍,你教我怎么操作,可以吧?”
相机主人利落地接过钱收到裤袋中,忙不迭点头,“简单,你先握着这个……”
相比他的身高,相机架设的位置有点矮了,雷欧力微微矮下一点身体,脸庞对准相机后上方的取景框,目光注视着酷拉皮卡,希望能找到一个漂亮的角度。
酷拉皮卡站在几英尺开外,全身沐浴在阳光里,似乎被金色的松树脂包裹住,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摆件,卡其色大衣挂在他瘦削的双肩上,白衬衫的领子被风吹得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喉结,下巴收尖,茶色的眼睛没有太多情绪,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微微蹙起,脸上看上去还是平淡的模样。
他看着酷拉皮卡,想把这副样子印在眼里,一会儿好按样子在取景框中这么拍,雷欧力一边看一边低头钻进相机布下,那取景框里的世界像被天神骤然颠覆一般,上下颠倒,酷拉皮卡自然地立在天上,又像是漂浮着,目光深深地望过来。
“酷拉皮卡。”他举起手示意,酷拉皮卡没有动,就在快门按下前的一秒钟,风又吹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卷走了树枝上最后的树叶,将雷欧力的大衣下摆吹得掀起。他还没来得及倒数三二一,那股风一下便将酷拉皮卡头顶的帽子吹掉了,藏在帽子后面的金发全都吹得散开,刘海也蓬蓬地吹歪了。
酷拉皮卡惊讶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之后就是情不自禁浮上脸颊的笑,雷欧力的快门在这一刻按下,同时他的喊声也一同穿过了寒风。
“酷拉皮卡!”
相纸在三秒后从相机里吐出来,雷欧力满意地将它拿在手里晃着等图案显出来,那头的酷拉皮卡早已抛下纸袋,三两步赶过去将帽子追回来,又重新戴上。
“咳……咳咳,走吧。”雷欧力收好相片,两只手各自抱着一个纸袋,脸上的开心仍未散去,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点惴惴的空荡。仿佛是荡秋千的感受,荡到最高点时心情迎着风荡漾,可接下来便又会回到低点,需要重新出发,又或者游玩的时间就此到了点,再不能继续。
他几次看着酷拉皮卡帽子下垂出来的金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两人闭着嘴巴沉默地回到家,各自开始处理食材。
酷拉皮卡总是负责面包的部分,虽然只是一起相处过几天,但雷欧力也看出来他并不擅长做料理,每次都是分配最简单的任务。他将黄油和面粉炒在一块加上水和其他食材,等搅拌均匀了才把小小的汤锅交给酷拉皮卡照顾,自己则是继续去处理那满满一锅炖牛肉,新买来的红酒用了大半瓶,馥郁的酒香飘在厨房里,混合着香料和牛肉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炖牛肉的锅子咕嘟咕嘟冒着小小的气泡,雷欧力把手擦干净回到客厅,取出今天拍好的两张照片放在书桌上,又叫酷拉皮卡,“我们的合照,你带走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一种痛快,就好像和什么人比赛闭气,看谁忍得久,忍得越久越辛苦,最后不管不顾地浮上水面时就越痛快,痛,但很畅快。
“什么?”酷拉皮卡搅拌汤锅的勺子不停,只能稍微探出头问。
“照片,给你了。”雷欧力重复,将那本《植物图鉴》翻开。
“那我的那张单人照呢?”
雷欧力笑了,合上书,“那是我的独家收藏,不能给你。”
“雷欧力!至少要让我看看。”酷拉皮卡关掉火,勺子留在汤锅里。
“不行,或许等我心情好,或许等公园的树开花的那天,我就给你看。”雷欧力一溜地钻进厨房把做好的炖牛肉盛出来。
夜晚之后就再没有白天的好天气,炖牛肉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公寓里,窗户外面又刮风了,吹得玻璃“怦怦”响着,酷拉皮卡很怀疑它迟早有一天会裂开。
炖牛肉不仅肉炖得入味,连胡萝卜之类的蔬菜也几乎要软烂,汤汁浓郁,雷欧力和酷拉皮卡一起分享一条烤面包,用抹了黄油的面包蘸着牛肉汁和奶油汤吃。
吃到一半,雷欧力突然把剩下的红酒拿了出来,“既然也用了这么多,不如喝完好了。家里没有这么多地方保存这些。”
酷拉皮卡放下餐具,默默地把杯子递过去,雷欧力斟酌地给他倒了小半杯,“你伤口还没好全,理应不能喝酒……”
“你也才刚退烧。”
雷欧力无话可说,
深紫色的液体撞进玻璃杯里,酷拉皮卡背靠着书桌,慢慢地喝着。雷欧力一如既往地坐在沙发的被子上,一边腿盘起,另一边踩在软垫上,吊儿郎当地把酒一点点喝进肚子里。
他们俩太多话想说了,可是又不知道该从哪个话题入手,酷拉皮卡把喝完的杯子也放好,带着一点酒意扭头翻雷欧力书桌上的东西。
那张借书卡放在桌面上,旁边就是那本酷拉皮卡平日用来打发时间的《植物图鉴》。
酒精热蓬蓬地在血管里流淌,耳根和脸颊慢慢浮起一点热,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照片……”
酷拉皮卡慢慢翻开图鉴的封面,扉页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他思索了一下,把书整本翻过来,打开封底的那页,原本装借书卡的地方被替换了一张新的、薄薄的纸片,边缘露出公园里枯枝的景象。
“——酷拉皮卡!”雷欧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酷拉皮卡不知所然地扭过头,一双大手握住他的手掌,阻止了他把相片抽出来的动作。
雷欧力站在椅子后面,高大的影子把他全部笼罩起来,“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微微抬头,被雷欧力抓着的手勾住他的手指,嘴唇对上他的。
和雷欧力生病那次不一样,现在在身后的是清醒的他,真切的他,嘴唇湿润,带着红酒的香气。酷拉皮卡张开嘴迎合,感觉红酒的酒意顺着嘴唇流向大脑,眼前的人影灯光晃成一片,连思考的空间也没有了。
“唔……”酷拉皮卡慢慢抓紧雷欧力的手,湿软的舌头从嘴唇之间滑过,青涩地勾上来,吻得愈深,两人交握的手就愈用力。雷欧力松开他,嘴唇错开一点滑过,又湿又热地吻过酷拉皮卡的嘴角,到他耳边、耳后,吻过他挂着耳坠的耳垂和雾一样淡淡的金发。
酷拉皮卡松开手,捧住他的下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他下颚线和后颈的发根,扎扎的,有点痛,但并不让人讨厌。
风继续吹,窗户玻璃的响声依旧不停歇,他们的吻也一样,雷欧力眨眨眼,被吻刺激出的眼睛让他眼睛湿润,鼻尖蹭在酷拉皮卡的侧脖上,时不时轻轻送上一个吻。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玻璃裂开的响声,随后是人的喊声、叫骂声,一切像惊雷一样把他们俩惊醒,定在原地的身体僵住,雷欧力抚摸酷拉皮卡腰背的手也收了回来。
酷拉皮卡睁大眼睛,缓缓往后拉开了一点距离。雷欧力看着他火红的眼睛和被吻得泛红的嘴唇,僵硬的嘴角动了动。
“抱歉,我忘了,你是男人。”他懊恼地望着酷拉皮卡,神情苦涩。
“抱歉。”雷欧力站起来,双手握紧,慢慢退到浴室门前,“我可能是喝多了,先去冲个澡。”
酷拉皮卡看着他拉上门的身影,默默地放开抱住膝盖的手,走到卧室里关上门。
楼上人的抱怨声不断,酷拉皮卡闭上眼睛又睁开,慢慢地眨着眼,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艘小船,漂浮在沉寂的水面上。
柔软的、带着一点香水味道的被子将他裹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门被人轻轻敲响,然后是雷欧力压低嗓子说话。
“酷拉皮卡,睡了吗?”他停了停,“春天了,那棵树应该会开花,希望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树。”
酷拉皮卡没有说话,脚步声渐渐离开了一些。
平躺在床上对着破败的天花板,酷拉皮卡抬手摸着自己锁骨上缝线的凸起,等了很久。
距离三月还有不到一周。男人接吻间火热的吐息还印在他嘴边。
等到楼上的叫骂声消失,等到客厅里翻身的声音停止,他默默掀开被子,穿好鞋袜,又套上雷欧力今天给他的大衣,走到书桌前停下。
月亮静静地悬挂在空中,周围松松散散团着皑皑的云,仿佛一支点燃的香烟,烟火无所依靠地悬浮着。灰蓝色的天,灰蓝色的影子拉出长长的距离,远远打在那栋老旧公寓楼的外墙上。
酷拉皮卡的脚步声踏破小镇的夜晚,剪影单薄得似乎能被风吹散。他越过宁静的马路,向着码头出发,他的下属们早就等在那里,等了很久。
路过公园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春天久久没来,在这黑色与灰色之间的晚冬里,零落的枝丫一节节伸出去,向上探进灰败的夜空中。
那棵树还没有开花。
End.
从构思到动笔整整花了整整一个半月,是开放式结局的雷酷
或许在这之后那棵树会开花,或许雷欧力会在报纸上刊登寻找酷拉皮卡的启事,或许酷拉皮卡会再度回到这个小镇,什么都有可能
喜欢一些和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和生动气息的雷酷
感谢阅读,祝你今天开心哦!
【雷酷】万重山
*设定为雷欧力和酷拉皮卡从暗黑大陆平安返回之后,此时酷拉皮卡的复仇已经完成,族人的眼睛也已经全部找到。全文1.1w,HE,可放心食用。
*这是一个需要静下来用心感受的故事,就像一盏浊茶,豪饮是不知味的,只有慢酌才能从苦的余韵里品出一些清甜来。
Summary :我与他一同走过这许多座山,高的山或是矮的山,从前的山与往后的山。
*
我陪着酷拉皮卡走过他回家路上的第一座山时,他便说自己累了,然后卸了肩上的小包袱,就地靠着树根抱腿坐下。我以为是他体虚的毛病又犯了,赶忙递了水杯过去想让他解解头晕,可他...
*设定为雷欧力和酷拉皮卡从暗黑大陆平安返回之后,此时酷拉皮卡的复仇已经完成,族人的眼睛也已经全部找到。全文1.1w,HE,可放心食用。
*这是一个需要静下来用心感受的故事,就像一盏浊茶,豪饮是不知味的,只有慢酌才能从苦的余韵里品出一些清甜来。
Summary :我与他一同走过这许多座山,高的山或是矮的山,从前的山与往后的山。
*
我陪着酷拉皮卡走过他回家路上的第一座山时,他便说自己累了,然后卸了肩上的小包袱,就地靠着树根抱腿坐下。我以为是他体虚的毛病又犯了,赶忙递了水杯过去想让他解解头晕,可他伸手来挡,轻轻将水杯连同我的手臂一并推开。他说,他没事。然后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于是我也只好放了包,席地坐下,屁股着地的那一刻裤腿却愣是往上跑。这春寒多少还是有些料峭了,因为只一小会,我就觉得自己露出来的那一节小腿仿佛失了温度,于是我又把裤腿使劲往下扯,直到盖过脚踝。我想,也是时候该换条裤子了,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几件衣服都已经不再合身。可一想到要买新衣服,我就忍不住要低头去看腋下夹的那个黑色公文包,包的表皮已经被磨损得坑坑洼洼的了,可它陪了我好多年,久到就连拉链上的金属头都已经断了一半,这还是上一次去找酷拉皮卡时摔的。我忽然又觉得这买衣服的钱倒不如省下来换个新的皮包。
酷拉皮卡正仰头靠在树干上,他紧紧地闭着眼,脸色很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在轻声呢喃些什么。霎时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无数个冲动的念头,我想上前去问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我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敢问出口,因为他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太瘆人了,总要叫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皮耶多。从前皮耶多躺在那张单薄的白色床单上的时候,他也这样苍白,这样无助,嘴抿得紧紧的不肯说一句话,只有眼睛高频次地眨着,却没有光彩。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把他们俩的样子联系起来。
老实说,自从见过酷拉皮卡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之后,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总觉得他终有一天要离我们而去。也是那时候,我开始觉察到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他仿佛是一片没有根的浮萍,无论在哪里都不过是一场孤零零的漂泊,而我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到哪里。又或者说,其实他早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果了,所以一直以来在做的不过是朝着那个既定的结局义无反顾地走去。
可是我爱他,我想,倘若他真要走远去,那我就陪着他一起。爱让人偏执,让人困惑,也让人胆怯,所以我曾竭尽全力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我想要他活,想要他高兴,想要他自由,而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从前的我还总要刨根问底地,渴望从酷拉皮卡那双快要熄灭的眼睛里得到些什么,哪怕是单个字的回应也好,哪怕是无声的默许也好,总之什么都好,只要不是拒绝,只要不是告别,我实在太害怕他下一秒就要毅然决然地离我而去。
可是自从我在那条船上把昏迷的他从血泊里捡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和他大声地说话,他好像失了魂魄似的,像具尸体那样机械地重复着后来的活动,我怕自己一开口便要打草惊蛇动了他轻生的念头。于是我现在也只是坐在离他两米远的地上,兀自地盯着自己的鞋跟一寸一寸地磨损着草地,鞋边上渐渐地沾了些新鲜的软泥,然后再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以确保他还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有走远。我想,酷拉皮卡要是希望我们这样静默着,那我便顺遂他的意,陪他静静地坐在此地;不过他倘若想要开口和我说说话,那就更好,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可我又看到他把头都埋进膝盖中间,两手交叠地抱着腿,瘦削的脊背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觉得他大概是在哭,撕心裂肺地哭,筋疲力尽地哭,哭到那头原本华丽的金发也乱蓬蓬地杵在脑后,像个被风刮落的鸟窝。可我又听不清他的呜咽,我想,他大抵是连怎么哭都已经忘记了,因为这声音既不是嚎啕的,也不悲怆,而只是从嗓子眼里传来阵阵低哑的、颤抖的抽噎,像在寂静的夜里拿一把生了锈的钝锯子拉木头。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仿佛是一张被揉成不规整的纸团的旧稿纸,下一秒就要被撕扯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我向来都知道酷拉皮卡不会像我们那样流泪。一遇到点什么委屈就哭鼻子是小孩子的特权,在我们四个人之中,只有小杰和奇犽还偶尔拥有这样做的权利,而我原以为自己也该是顶天立地的了,可想起很多事时仍会觉得眼睛酸涩。但酷拉皮卡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哭。我想,他的眼泪大概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全部流干了,因而在遇见我们之后,才能这样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苦难都独自消解。我看着他那副孤零零的模样总觉得于心不忍,可又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到头来也只能在一旁无奈地叹气。
过了好半晌,酷拉皮卡终于从双臂间抬起头来,他用那双无神的火红眼看着我。于是我站起身,把脚边的大包裹提起来,又轻轻地放到他面前,而他颤抖着拉开拉链开始翻找。酷拉皮卡想要什么,我其实心知肚明。我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又一个小罐子,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圈——摇晃的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着一对又一对触目惊心的火红色眼球。接着,他神色凝重地垂下头,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念——
天上太阳,地上绿树,我们的身体在大地诞生,我们的灵魂来自于天上,阳光及月亮照耀我们的四肢……
我确实是将酷拉皮卡余下的那半条命“捡”回来的,除了“捡”以外,我想不出更加贴切的形容。
酷拉皮卡和幻影旅团的决斗最终发生在返航时的黑鲸号上,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我原想和他一起面对这场生死博弈,可他却非常狠心地剥夺了我与他同生共死的权利,不允许我掺和进这趟浑水。
酷拉皮卡同我约了两个小时的期限,临走前又在我的心口上插一根纪律小指链,不让我踏进他们战斗的房间半步。这个条件我答应得很艰难,尽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倘若贸然地冲进去也只能落得一个当场殒命的下场,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他独自去赴死。上天啊,你知道吗,哪怕是要我经受这万千次的刀剐也不会比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来得更痛苦。可是酷拉皮卡当时只是固执地要将我推远去,千万般哄骗我、断然地拒绝我,说这本就不干我的事,末了还在我的唇上落一个吻。在这个吻里我尝不出任何的味道,死亡的气息像暗夜里的冰水,无声又刺骨地淌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只叫人心寒,而酷拉皮卡站在黑洞洞的门口,转过身来遥远地朝我挥手诀别。
两个小时,整整一百二十分钟,七千两百秒,秒针每动弹一下我都觉得心里有大锤在撞钟,轰隆隆地直响。我在休息室里坐立难安,我从南边一直走到北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我起码把整个房间都兜兜转转地绕了上百圈。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颤抖,因而我的手在抖,脚也在抖,站不住的时候就只能顺势瘫倒在地上,可是就连我低声为他祷告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只有颤巍巍地解了衬衣上半边的扣子才勉强能够呼吸。我的背在出汗,出很多很多的冷汗,衣料湿漉漉地黏在我的皮肤上,像一层除不掉的牛皮癣……还剩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我干脆冲上楼梯想要去找酷拉皮卡,可是腿却莫名软得不像话,我几乎是一级一级地爬上最末尾的那几级台阶的,之后又终于边跑边喘地赶到了他们决斗的房间门口。
门紧闭着,于是我背靠着房门一屁股坐下,把耳朵贴过去想要听到里面的动静,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酷拉皮卡还好吗?他还活着吗?我不知道,但对于某种不祥的可能仍然感到心惊肉跳。于是我又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把这门给打开,可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心脏便撕裂般的疼痛起来,像有无数根绵密的针在我的胸口上做穿刺。我痛到只能跪在地上大喘着气流眼泪,在这神智有些恍惚的空隙里又陡然想起酷拉皮卡那双祈求的眼睛,想起他吻我时说的每一句,雷欧力,我的小指链是为了不让你做无用的牺牲,我要你活下去。于是我只能将拳头狠命地砸在地板上,重新挣扎着坐起来,靠向门,一秒一秒地开始数时间流淌的速度。
等两个小时的期限一到,我便去推门,可这门实在太坚固了,我使的劲绝不比推开揍敌客宅门的那次少半分。终于把门打开的刹那,我立即就看到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人,每一个都不动弹,而且地板上到处都是血水,这血水甚至还淌出来,淌到我站立的地方。而我一眼便从那堆人里看到了我的酷拉皮卡,他也这样直直地横躺着。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怎样跨过那成片的尸体、又怎样趟过那腥气熏天的血泊来到酷拉皮卡身边的了,总之我一碰到他冰冷的手便忍不住“嘭”地一声跪倒在地上,然后又哭着俯下身去听他的呼吸。他实在太虚弱了,我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觉到有一点温热的气呼在我的脸上。然后我抱着生死未卜的酷拉皮卡出了那个噩梦般的房间,他在我的怀里轻飘飘的,甚至都没有重量。
再后来,他经过数十个小时的抢救才脱离了生命危险,而我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也浑身是血,但不知道是属于谁的血。顷刻间回想起那片血泊又让我足足扒着水池吐了好几十分钟,连胃酸都要冲到天灵盖上,毕竟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那样恍如炼狱的惨状。
等到酷拉皮卡醒过来之后,他便坚持要回到家乡去。我答应了,条件是我陪他一起。然后我替酷拉皮卡向猎人十二支递交了辞呈,辞呈一共是两份,一份他的,一份我的。绮多接下辞呈时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锋利得仿佛要将我拷在铁架上凌迟,于是我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她开口质问我一些什么,不过这个向来精明干练的女人最终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再后来,我又帮他辞了诺斯拉那边的工作。
酷拉皮卡伤得很重,他先是在船上昏睡了好几个礼拜,之后又在医院里休养了两三个月才能勉强下床活动。而在这期间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旁,我有时甚至焦虑到夜不能寐,只有趴在他的床架上才能睡得一个短暂的安稳觉。那时候我实在太担心了,担心自己只要离开此地一小会儿,这明净的房间里就又要凭空多出来一具爱人的尸体。好在酷拉皮卡最终安然无恙。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酷拉皮卡郑重地把盛放着族人的眼睛的罐子装进我们的大包裹里,一罐一罐地垒起来,然后又拿自己的旧衣服垫着,以免它们有所磕碰。他自己的小包裹里,放着两本书和一套族里的衣服,是红色的,款式和现在身上穿的那件差不多。自打这次醒过来之后,酷拉皮卡就不再穿那几套黑西装了,而是把它们都叠起来放到了物品的最底层。而我的家当也不多,无非是几套换洗衣物、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大的医疗箱。
临行时酷拉皮卡又往我的包里放进一个针线包,我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句,原来你还会缝补衣服啊,好厉害。可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才回答我,是的,因为我没有别的家人了。我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也不便再作声……
我与他翻过第三座山的时候,酷拉皮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忽然转过头来同我说话。他先是喊了我的名字,而后又顿了好一会,才接了下半句,就仿佛光是完整地说出这个句子来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他问我:“雷欧力,我做的这些,都是对的吗?”
我心明眼亮地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可却说不上来答案。对吗,这对吗?我不知道。
自从酷拉皮卡在医院醒来之后,我们俩便默契地没再提起过那件事一句,它恍如一块黑色的禁地,被仅有的两个知情者沉默地封印在各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里。我想,即使是对于那样无恶不作的自私的恶人,我大概也还是没法打心眼里认同以怨报怨便是对的,毕竟我是个医生,当手术刀握在手里的时候,除了不顾一切地救人以外不得再有其余的杂念。可我也没有办法对酷拉皮卡说出任何一句批驳的话,我不认为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就绝不会做伤害人的事。况且,我没替他经受过那样飞来横祸般的灭族之灾,没能替他分担这经年累月的痛苦里的一丝一毫,那我自然也无法与他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没有资格来替他原谅、又或是替他憎恨。于是我只能在此处保持缄默。
可是酷拉皮卡颤抖的声音里听起来真的有好多的疑惑、好多的不解,像无助的溺水者在深海里苦苦地挣扎。而我此刻除了拥抱他以外别无他法。于是我抱住他,俯身将头靠到他的肩膀上,沉下声来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我轻轻地拥抱他,不敢用任何的力气,因为我怕自己只要稍一用力,面前这具脆弱的瓷娃娃便要破碎。
酷拉皮卡对我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没表现出抗拒,他只是双目无神地直视着前方,僵硬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脊背。“他们也会流血,会惊叫,会疼痛,还会为了保护同伴而挡在对方身前,他们和我们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这样告诉我,但吐词有些含糊,像在梦呓。
我感受到他的胸腔正剧烈地起伏着,这颤动随着我们紧密相贴的皮肉一直传到我的骨骼,我知道他在迷茫、在痛苦,而这痛苦此刻也像一把钝刀,正在剜我心头的肉。我实在没法为他解释,为什么人与人是不同的,为什么有人重情重义,可又有人冷血无情,也没法为他解释,为什么有人爱着众生,而有人将其他所有的人都视作蝼蚁,这些问题我想了近二十年也没能想明白。而我清楚地知道,酷拉皮卡在这些事情上想得一定比我更多,因为旅团从前是如何颠覆了他的认知的,现在就又如何将他的认知进行了重塑。无论是推翻还是重新建构,他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被迫接纳这个结果。他只能被迫接纳这个结果。
“全部、全部都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想这些了。”我只能这样安慰他。
我用掌心轻轻地托住他的后脑勺,他便把脸靠过来,靠到我的肩窝上,温热的吐息挠得我的脖颈有些发痒。我想,肌肉的记忆大概很难被轻易抹去,至少他还机械地记得我肩膀的高度,也记得我们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依靠在一起。于是我让耳朵离他更近一些,想听清他唇齿间的低语,可我听到他说:“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旅团已经不在了,那我还能做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的心里一惊,赶忙把他的脸轻轻掰过来,好让他正视我。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漂亮的、没有生气的脸,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和那单薄的唇,忽然明白过来——是啊,支撑着酷拉皮卡走过这些年的仇恨已经失去了价值,而他现在就像一具被人硬生生地割断了操纵线的木偶,虽说是没了束缚,但从此也就断了手足,不再有活动的可能。
言语在我们之间是最没有力量的,于是我只能闭上眼,在他的额头上虔诚地落下一个吻。我没把酷拉皮卡的刘海拨开,我和他苍白的皮肤之间还隔了一缕金色的鬓发,因而吻他的时候,那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只属于酷拉皮卡的味道涌进我的鼻腔,那大概是像檀木一样微苦的清香。我的手慌乱地抚摸过他柔软的发梢,抚摸过他温热的后颈,又抚摸过他瘦削的脊背,反复确认这每一处都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活生生的酷拉皮卡,而不是一具枯槁的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然后酷拉皮卡终于镇静下来,那双火红色的瞳孔也渐渐地变淡。我抬眼看向四周,半山腰的樱花刚开了没几枝,孤零零地缀在枝头上,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也还只是姹紫嫣红的零星几朵。我想,等再过几天,这儿大概会有一片漫山遍野的花海。此刻的风是轻柔的,夹带着新鲜泥土的芳香,它拂过酷拉皮卡的耳坠,撞上我的眼镜架后叮铃作响。
我和酷拉皮卡就跪坐在此处的草地上,我们的身前是数重山,身后也有数重山,我知道,我与他已经走过了半程。而在我们徒步行走的这些天里,春早已来到,温度也回暖了不少,只是酷拉皮卡还迟迟没有感知到这些。
于是我又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鬓发,亲吻他的眼角,诚挚地、不带有任何一点杂念,掌心在他的金发上轻轻地摩挲。我用双臂将他瘦小的身体圈起来,随着呼吸声微微摇晃。我问他,酷拉皮卡,我们快要到家了,你在害怕吗。他愣了一下,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于是我拥抱他更紧些。我会陪你一起回去的,所以我们继续向前走吧,好吗。
酷拉皮卡再一次点了点头。
我和他一路向前走,时间也紧紧跟在我们身后,寸步不离,一晃眼就是一个半月。而酷拉皮卡大抵是有些近乡情怯,离故地越近他就越发沉默。我很难想象他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不要把这一程当成使命的末路,这不该是末路。
在离窟卢塔族的村落还有几里路的地方,我们路过了一个镇子。镇子不大,坐落在山脚下,居民应该不过千余人。初到时酷拉皮卡就告诉我,他小时候来过这儿。他说自己那时对外面的世界太好奇,总想要亲眼看看,可到头来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我认真地听着,沉默地认同了他最后的论断,毕竟外面的世界确实糟糕透顶。
后来我们在镇上歇了两天,在这期间,酷拉皮卡忽然有了精神,不再死气沉沉的,白日里还要甩掉我去镇上转转。我自然是不放心他,所以总是偷偷地跟在他后头。酷拉皮卡去的地点很固定,来来回回也就那两三个,他在路上是不会和人说话的,而每到了一处又要独自徘徊上好一阵,待上一两个小时也不肯离去。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儿时的记忆只与这几处相关。
从镇子里出来后,酷拉皮卡破天荒地主动和我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他和我讲他们的长老是怎样顽固的一个长胡子老头,和我讲他那时最好的朋友派罗,讲他俩是怎样坐在山洞里听漂流来的姐姐讲故事的,他还和我讲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讲邻居家的老婆婆有多会纳鞋底。酷拉皮卡说起这些事时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冷淡,冷淡得就仿佛是在讲一些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可我又分明从他的描述里找到了一个陌生的酷拉皮卡,一个幸福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酷拉皮卡……
说着这些,酷拉皮卡转过头来,发现我的神色里含了些苦涩的悲悯。而他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了然地摇了摇头,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我们从启程到抵达,统共花了个把月的时间。窟卢塔族的村落静悄悄地藏在深山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包围之中,不知道路的外人是不可能误打误撞地寻到这儿来的。
我站在村口向内张望,一栋又一栋的小木屋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空荡荡的无人居住,屋外的野草也长得旺盛极了,能比得半个人高。倘若是个不知情的人来了,恐怕要赞叹此处是个世外桃源,但可惜,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酷拉皮卡也不会忘记。村落是寂静的,死亡也是寂静的,铺天盖地。
可是刚进了村子,酷拉皮卡的认知似乎就出现了一些偏差,他开始大声嚷嚷起自己要回家。酷拉皮卡径直地跑向村口的第四座小屋,推开了房门然后人便没了影。于是我只得跟着他跑过去,眼看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几圈,不停地翻找柜子,还焦急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他的回声以外没有任何应答,酷拉皮卡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我,伸手便要去拿桌上生了锈的刀。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没来得及多想就扑过去抱住他,他试图反抗,于是我们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又在这铺满灰尘的地面上扭打作一团,最后两个人都被呛得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
酷拉皮卡从我的怀里挣脱,踉跄着站起来。他似乎又想到了一些什么,伸手便去够我的包裹,于是装着火红眼的密封罐从包里掉出来,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圈,留下沉甸甸的玻璃碾压过木板地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酷拉皮卡跪倒在地上,无力地垂着头,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幻想被打碎的声音。而他的瞳孔也立刻变了颜色,死一样沉寂的红,仿佛正有一团火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无声地燃烧,浇不灭的火,烧不尽的火,火势盛大到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泪水从那双绝望的眼眶里涌出来,悄无声息地淌过他的面颊,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打湿了厚厚的灰尘。
于是我也挪过去,跪在他的面前。我凝望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仿佛是一轮血月,而那涌出来的泪便像它淌下来的血珠子。我去握他冰凉的手,这双漂亮的手上已经不再缠有铁链,可是处处都有铁链磨出来的痕迹,它生着大大小小的难以抹去的茧子。我拥抱他,把他整个人都揽进我的怀里,酷拉皮卡瘦削的脊背用力地起伏着,在我的怀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轻声的呜咽最终变成了沙哑的嘶吼,好像一只折了翼的鸟,羽毛残损地耷拉在身后,楚楚可怜,现在却又要鲜血淋漓地去冲撞破那个束缚了他近十年的无边的牢笼……
酷拉皮卡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那里现在濡湿了一大片。
过了很久,酷拉皮卡才勉强让情绪平复下来,而在这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我去后山看坟墓。后山说白了也只是座十几米的小土丘,可是整整齐齐地布满了墓碑,上百座墓碑,墓前的杂草都已经快要高过石碑了。我拨开杂草凑近去看,发现每一块碑上竟都工工整整地刻着名字。
酷拉皮卡拿了镰刀和铁锹,把最前面的杂草除了,又把墓碑前夯实了的土给费力地刨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挖出一个一人长的坑来,弄得自己全身都是土,我探头去看坑里,却看到一具早已腐烂的白骨,被吓了一惊。酷拉皮卡这才后知后觉地叫我背过身去,他说,妈妈生前是很体面的,她就算是离世了大概也不会希望被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样子,所以,雷欧力,这些事我一个人处理就好。酷拉皮卡的语气总是冷漠,不管说什么都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态度,可他现在说起已经离世的母亲,却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情。我心里只有说不上来的苦涩滋味。
于是我站在田埂上,看着酷拉皮卡慢慢地将墓前的泥土刨开,把火红色的眼球放进坟墓里,然后再重新盖上一层土。他面对每一个墓碑都是跪着的,开始挖土前他要磕一个头,重新覆一层土之后也要磕一个头,我就这样看着他从一个墓碑挪到另一个墓碑,跪下一次又一次。后山上的墓碑实在太多了,数也数不清楚,最后就连他的脚步都颤巍巍的,站不稳,我要去扶他,他却又将我推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北边一直跪到南边,跪完南边又换到下一排的北边,直到太阳落了山,直到月亮都升起来,他都没能从墓地里回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分辨每一对眼球是属于谁的,也不知道他说的“还眼球”究竟是怎么个“还”法。但看着他那渺小的身影一次次地倒伏在灰白色的墓碑前,重重地磕下一个又一个头,我便忍不住要想到,在几年前,连十五岁都不到的酷拉皮卡竟也要像这样亲手将自己的族人们埋葬,等到所有熟悉的面孔都被掩埋进土里的那一刻,年幼的他又要如何来面对这个世上仅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残忍的事实。
直到最后,所有的墓地都翻了新,酷拉皮卡累到再也迈不开步子,一下子便坐到地上。他摘下那半边的耳坠,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了很久,然后又抬起头,闭上眼,掌心合十在胸口,郑重地念起祷文来——
天上太阳,地上绿树
我们的身体在大地诞生
我们的灵魂来自于天上
阳光及月亮照耀我们的四肢
绿地滋润我们的身体
将此身交给吹过大地的风
感谢上天赐予奇迹与窟卢塔族土地
愿我们的心灵能永保安康
我愿能与所有同胞分享喜乐
愿能与他们分担悲伤
请您永远赞美窟卢塔族人民
让我们以红色的火红眼为证
……
可他每念一次“我们”,我的心都忍不住要绞作一团。天地的恩泽终究是没有施予他所爱的同胞,他们此刻只躺在地下安眠,而此间竟只有酷拉皮卡一个活人,形单影只地和满地骇人的墓碑融为一体,痛苦地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永远都无法遗忘。
在此之后,我和酷拉皮卡又在这村落里住了几个月,我们重新清扫了他小时候的家,又置办了几件必需的家具。酷拉皮卡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我强硬地要求他待在床上休养,可他每天仍然去一趟后山,拿着扫帚和镰刀清理每一座墓碑。他每次回来都带着满身的泥土,裤子也要隔三岔五地多磨出几个洞,最后索性被打了好几层的补丁。而我也每天都去一趟后山,每天都远远地站在杂草遍布的田埂上看着酷拉皮卡,往往一站就是一天。
夜晚,我们躺在他很多年前躺过的那张旧床上睡觉,床架子很虚弱,只是稍微翻个身它便要喑哑地吱嘎作响。酷拉皮卡经常做噩梦,他有时会在睡梦中惊叫着翻过身,阴差阳错地钻到我的怀里,而我无数次被他惊醒,摸一摸他的额头发现全是冷汗。我从不把他从梦魇里吵醒,我只是伸出手来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地护在我的臂弯里,然后感受着枕在我的胳膊上的那颗脑袋沉沉地睡去。
我很难说自己究竟怎样爱他,但我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会难过,面对他熟睡的神情会心软,他笑时我也笑,他一流泪我就忍不住想拥抱他。我爱他那双会说话的茶色眼睛,爱他柔顺的金色发丝,爱他漂亮的手,爱他微笑的唇,爱他被我圈在怀里时那瘦小的身躯,爱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连同惊惧时撞进我臂弯里的模样,我爱他的坚强,也爱他的胆怯,只要这些都是他,那我便坦然且诚恳地接纳他的全部。我想,倘若他要弥留在此处一辈子,那我就同他在这里待一辈子。
而且我万分确信,酷拉皮卡也这样深沉地爱着我。爱毕竟不是嘴里轻飘飘的一个字,我只需听到他心里的那个声音。
在这几个月里,我几乎都要习惯这样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了,不与外界接触倒也落得一个清闲,这样每天醒来时第一眼便能看见酷拉皮卡,每晚的最后一眼也是他。有时我离他近些,便能从那双漂亮的瞳孔里瞧见自己的倒影,而他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吐出我的名字来,我宁愿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不要再向前。
直到那天,天刚亮时我摸了半天空荡荡的被褥没有摸着人,于是出去寻他,只见他跪在长老的墓前,拿毛巾仔细地将墓碑从头擦到尾。日落时他仍然没有回来,我看他站在这无数沉寂的墓碑中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影在地上,天边残阳只留下一抹似火又似血的红。我喊了他一声,于是他转头来看我,那双火红色的瞳孔和落日的红晕纠缠在一起,直直地落进我的视线里,这红与红无法分明。我忽然觉得他好像一尊雕塑,屹立在此处虔诚又悲哀地悼念那些亡灵,来铭记那无法抹去的杀戮与罪恶。
或许他也是一块石碑,和周围那上百块花岗岩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石碑,留在此处与地下的骨骸共振。我想起那一对对拍卖价值上亿的火红色眼球,那些被金钱与贪欲玷污了的火红色眼球,现在正埋在土里逐渐腐烂,和那些再也无法哭泣的灵魂融为一体。而酷拉皮卡沉重地低着头,仿佛在做一场最后的诀别。
那天晚上,我和酷拉皮卡并排坐在他家的院子里,山里的夜晚只要抬起头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虽说已是夏季的尾巴,可蝉鸣依旧聒噪个不停,此起彼伏地掩盖住了酷拉皮卡呼吸的声音,我得把头靠到他的肩上,才能听到他安静的心跳。今夜没有云,月光直直地洒到我们面前的地上,铺了一地皎洁的银白色,像一片静寂的湖。酷拉皮卡忽然转头问我,还想做医生吗,雷欧力?
“想,一直都想,但是陪你在这里也很好。”我点了点头,不打算隐瞒些什么。不过我以为他要和我道歉,说出些诸如我因顺遂着他而耽搁了自己如是云云的话来,因此我正要和他辩驳。
可是他接着说——“那我们一起走吧,再去找个新的地方开个诊所怎么样,等明天天明就出发。”酷拉皮卡此刻的眼睛亮亮的,有月光的碎片落进里面。
我一时间又惊又喜,以至于感人肺腑的话琢磨了半天也只挤出来一个“谢谢”。我用力地抱住他,亲吻他,而他用牙轻轻抵住我的舌尖,豁然地笑起来,抱我更紧些。
这个吻总算有了滋味,可它仍然是咸的,因为我在流泪。我没觉得这是一件苦尽甘来的事情,我和他在一起时并没有吃任何的苦,也没能替他分担哪怕分毫,可酷拉皮卡要下定这个决心却必须花费更多的努力。我清楚地知道他赴死时的绝望,知道他醒来时的迷茫,知道他回乡时的那份忐忑不安,也知道他站在墓碑前无法倾诉的孤独与痛苦,还有见证过人心可怖之后对同类的那份忌惮。停留在此处是最适合他的,这里是山重水复后难觅的柳暗花明,可他现在却愿意陪我走出去,再一次落进那个残酷的网里。这叫我没法忍住眼泪。
酷拉皮卡的肌肤是温热的,我与他面颊相贴地分享着呼吸,那些旧时的、快要被遗忘的梦也重新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我好像听到教堂清澈的钟声,我每往前一步,身上的包袱便轻一些,最后索性变成丰盈的翅膀,温柔地将我包裹,而酷拉皮卡站在前面对我笑。
我又一次看到那些躺在白床单上的羸弱的病人,一具具骷髅重新有了人形,他们也不再哭泣,不再苍白、不再无助,颤抖地抬起手来指着窗外,无神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彩……
我心里那片干涸的土地似乎重新下起雨来,一场甘霖般的雨。
先前我陪着酷拉皮卡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而他如今也将要陪着我重新翻一遍那万重山。我知道,这不是等价交换,而是克服了千难万险的爱。
此刻,我能看到月下的那一座座山,柔和的月光给它们披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好不真切。我们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从山外走到山里,而现在,又终于要从这里出去。
好啊,一起走吧,天亮就出发。这是我的回答。
【END】
*原作里的酷拉皮卡确实要更坚强,但这坚强像一块坚冰,倘若我们先用巨大的变故使他的精神防线崩溃,让冰出现裂隙,然后再用包容和炽热的爱来将其融化,冰大概也是能化成水的。(但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爱是给予与收获的双向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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