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伦克]烦恼河上牡蛎辉煌
※合志《狼与虫与香辛料》参本短篇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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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烦恼河上牡蛎辉煌
克莱恩·莫雷蒂和牡蛎冷盘同时抵达伦纳德·米切尔的餐桌。黑发碧眼的青年用银叉迎接食物,以眼神招呼恋人。
克莱恩坐到他对面,脱下外套放到一边,也从碎冰铺底的盘中拿起一个牡蛎,用右手边的牡蛎叉将壳肉分离:“你怎么到普利兹港来了?”
“只是散步,”伦纳德托起牡蛎壳,优雅地吸走汁水和牡蛎肉,不紧不慢地咽下,“突然想吃牡蛎,虽然贝克兰德的也很好,但总是港口的最新鲜。”
首都到普利兹港乘高速列车约三十分钟,就算对普通人来说也勉强可称为散步,遑论一位天使。如今,小半个南北大陆都是伦纳...
※合志《狼与虫与香辛料》参本短篇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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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烦恼河上牡蛎辉煌
克莱恩·莫雷蒂和牡蛎冷盘同时抵达伦纳德·米切尔的餐桌。黑发碧眼的青年用银叉迎接食物,以眼神招呼恋人。
克莱恩坐到他对面,脱下外套放到一边,也从碎冰铺底的盘中拿起一个牡蛎,用右手边的牡蛎叉将壳肉分离:“你怎么到普利兹港来了?”
“只是散步,”伦纳德托起牡蛎壳,优雅地吸走汁水和牡蛎肉,不紧不慢地咽下,“突然想吃牡蛎,虽然贝克兰德的也很好,但总是港口的最新鲜。”
首都到普利兹港乘高速列车约三十分钟,就算对普通人来说也勉强可称为散步,遑论一位天使。如今,小半个南北大陆都是伦纳德的后花园,而克莱恩的散步范围则涵盖了整颗星球。
刚捞上来的牡蛎确实鲜甜肥美,比清早急运到贝克兰德的更胜一筹。克莱恩朝伦纳德投去认可的目光,一边细细品尝。
伦纳德挑了个靠窗的好位置,落地玻璃窗外阳光明媚,天空蓝得澄澈,云朵和盘里的牡蛎一样丰腴,堆挤成明亮蓬松的白色山脉。海鸥在云、海和港口的街道间高高低低地穿行,掠影透过窗户投到他们吃完放在一边的牡蛎壳上,从洁白的凹陷里一闪而过,像美好生活里最细小的疑虑。
桌上沉默了三个牡蛎的时间。伦纳德伸手拿起第四个牡蛎,终于开口:“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克莱恩看他一眼:“只是想找你。”
“我以为你很忙。”
“散步的时间总是有的。”克莱恩用伦纳德自己的话回他。
“嗯哼。”伦纳德不置可否,手上动作不停。他唇边有个浅浅的微笑,但并不抬眼看对方。克莱恩不会突然消失,他心中因确信而安宁。碧绿的双眼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牡蛎,好像那里面有世界的终极答案。
而克莱恩想从伦纳德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你最近很少说话,”他指出,“发生了什么事吗?”
伦纳德停下撬牡蛎肉的动作,抬眼看他,脸上出现细微但真切的疑惑:“我最近话变少了吗?‘最近’是指哪个时间段?”
克莱恩并未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件事,所以回想了一会:“九个月……不,一年。不超过十四个月。”
伦纳德皱起眉。
他和克莱恩见面算得上频繁,几乎每个月都会约会,有时在“源堡”和对方本人,有时在地上和对方的神降分身,各有各的优势和缺点。但约会本身总是很愉快,他们走遍了这颗星球,看过瑰奇和平凡的景色。伦纳德没有任何不说话的理由。
过去一年的约会在他看来和过去五十年没什么区别,他不明白克莱恩为什么觉得他话变少了。伦纳德活了将近一百九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嫌他话少。
他的困惑写在了眼睛里,克莱恩揉揉太阳穴。
“好吧,”克莱恩承认,“没有那么少,但对我来说还算明显。”
伦纳德耸耸肩:“好吧,我相信你的观察力。”
他放下牡蛎,开始回想。
到了他这个年纪,记忆就像不小心活了太久的牡蛎壳上的生长轮,太多的轮线挤在半只手掌大的崎岖表面,彼此贴得太近,难以分辨。
伦纳德徒劳地尝试一分钟,果断选择诉诸现代科技。他拿过桌上的手机,开始查看一年前左右的日程。
他在翻到十三个月前的记录时终于找到了嫌疑对象,而此时克莱恩已经光明正大地扫空了冷盘里剩下的牡蛎。伦纳德抬头想要说明,见状,向对方投去谴责的眼神。
克莱恩不为所动,叫来服务生,加了一盘烤牡蛎,桌下的运动鞋尖碰碰对方的乐福鞋:“不会亏你的。”
“得了,最后还不是我付钱,”伦纳德用光裸的脚踝轻轻撞了下对方被牛仔裤包裹的小腿,“我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九月初,我们一起回过一次廷根?”
“占卜家”的途径天赋帮克莱恩迅速定位到了那次出行:“记得,我们去看了队长他们。跟那有关?”
伦纳德点头。
“那之后我一直在烦恼一件事。如果不是你今天提起,我都快忘记我在每天为它烦恼了。”
他的双眼仍然碧绿如宝石,却比25岁时深邃太多。
“——我什么时候才会陨落呢?”
克莱恩正要拿饮料(一款五颜六色的无酒精鸡尾酒),动作顿在半途。连他胸前的卫衣兜帽的拉绳都停止了晃动。周围的一切突然蒙上一层灰雾,又缓缓散去。
“……吓我一跳,”黑发褐眼的“旧日”收敛起不慎用出的非凡能力,表情似有不满,“你为什么把这话说得像你不想活了一样?”
伦纳德略感好笑,把克莱恩的饮料推到他手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克莱恩凝视他几秒,在这几秒里,那双褐眼几乎像是纯粹的人类,而非足以瓦解星球的神秘存在。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他温和地说,“而你也一直在看着我。”
他这才拿起饮料畅饮。伦纳德闻言,绿眸中笑意更深,唇角弯起。
“——当然,”克莱恩放下玻璃杯,嘴角微动,“也因为过去一年的信用卡账单里,你的支出和以往一样……活力十足。衣食住行、游戏和书籍,哪个也没少。说起来,你上个礼拜买的新游戏好玩吗?”
“哦,那个,”伦纳德想了想,“还不错,但没有到惊艳的地步。你可以登我的账号试试看,我才刚开了9个成就。”
克莱恩比了个“了解”的手势,转回之前的话题。
“所以,你为什么会烦恼陨落的事?你至少还能活两千年。”
伦纳德看着他,沉默几秒:“我们那天拜访了队长的墓。”
克莱恩难得没能立刻猜出言外之意:“嗯哼?”
“但不止他的。还有你的。”
“啊,确实,”克莱恩还是不太明白,“我们还开了你挖坟的玩笑。”
他确信他们在他的空墓前没有发生任何深沉的对话。毕竟,那座墓是空的,伦纳德在一百多年前亲自证实了这一点。
“是的,你的墓是空的,”伦纳德仿佛听见了克莱恩的疑惑,“而队长的不是。你们的死期和葬礼都在同一天,但你活下来,而他没有。”
伦纳德的话语完全是陈述,也许有些微的惆怅,但没有任何哀伤或指责。即便如此,即便时隔一百六十多年,克莱恩还是感到左胸被什么轻轻地压了一下。
“……你想说的是?”
“我想说的是,你的生命力太过顽强,”伦纳德的语气平静,但克莱恩听得出其中安抚的玩笑,“实际上那次活下来的不仅是你,还有我。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我还能活至少两千年,但我终会陨落。而再一次,你会是活得更久的那个。
“等我陨落之后,你会怎样生活?”
沉默的气团滞留在桌面上空,直到被烤牡蛎的温热香气驱散。
克莱恩撬下一个牡蛎肉。空壳的凹陷里、肥美的牡蛎肉上、牡蛎叉的叉尖边缘都沾着罗勒碎。他以前很少注意到它们,但此刻,他忽然想起地球时代那些坚持要把菜里的葱一点一点挑出来、否则就会抓狂的人。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吹毛求疵的人,但此刻。
美好生活里最细小的疑虑——却足以动摇前者。
“我们还有两千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说。
伦纳德语气温和:“我没打算现在就得到答案。只是想早做准备。”
至少克莱恩得到了答案。关于伦纳德最近的沉思缘由。
这个话题就此中止。之后,他们聊烤牡蛎、新游戏、莫雷蒂家的第七代、黑夜教会的新教宗、美好的生活。
饭后,他们去看本周全球首映的热门电影续作。从电影院出来,伦纳德看到路边流动车的可丽饼,和克莱恩一人买了一个。两人都收敛了途径天赋,伦纳德的可丽饼很快被路过的海鸥抢走,他身手敏捷地抢回来,当着对方的面递给另一只路过的海鸥,在羽毛海盗愤怒的鸣叫声里又买了个饼给自己。
克莱恩顺手把伦纳德的乱发拨到肩膀后,摇头:“你的恶名很快就会在它的同伴之间传遍。”
“反正我也不住在这里。”伦纳德大啃一口手里的可丽饼。周围有路人为他的壮举起哄叫好,他朝他们回以笑容。
晴朗下午的港口街道上,他们看起来只是一对平凡、可爱的情侣。
傍晚,他们去海边散步。沙滩上游客众多,今天的天气又着实太好,最后,他们偏离海岸线,在隐秘中踏上平静的海面。
海岸线附近的海面很热闹:有人在游泳或冲浪,私人或机构的五彩浮标为了各种原因漂在视野里,再远点,有白得反光的小艇悠闲地行驶,在水面掀起白色的碎沫。
他们并肩穿过这些,在海面上如履平地,走到离海岸线一两公里远,人声消散在涛声里,四周茫茫,只剩灼灼的霞光和粼粼的波光。
这是末日后的第142年,但晚霞和海浪里没有时间的痕迹。时间的痕迹站在晚霞和海浪之间,像两枚搁浅的牡蛎。牡蛎包裹在粗粝的壳里,到了一定年岁体型就不再变化,只能通过壳外侧的生长轮来辨别年龄,就像克莱恩和伦纳德的容貌停滞太久,只能通过服装来确定自己所处的时代。
眼下,克莱恩双手插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连帽卫衣的两根拉绳顺着外套领口垂下。他的牛仔裤被夕阳照得泛金,运动鞋虚虚地踩在海面。伦纳德的宽松针织衫和黑发被海风一齐吹动,九分的休闲直筒裤下只有一双帆布乐福鞋,他的脚踝和针织衫圆领下的一小截锁骨裸露在十月的苏尼亚海上,感觉不到任何凉意。
两人并肩而立,海平线在视野尽头画出熠熠的弧度。
“你想早早知晓自己的陨落时刻,然后提前做什么准备?”克莱恩问。
“没想好,”伦纳德轻松地说,“信件、诗、生日礼物、神秘物品……所有也许能让你和今天一样生活的东西。但我个人对科幻故事里的意识上传不是很感兴趣。未来能发明出来足以容纳天使的意识上传机器吗?我很怀疑。”
“你可以去问梅丽莎,她最近开了个这方面的国际会议,”克莱恩告诉他,“你知道,我总能像今天一样生活的。这不是什么难事。吃饭、看电影、兜风。”
对“诡秘之主”来讲,独自做这些事远比瓦解一颗星球容易。不过,他暗想,对那残留的一部分“周明瑞”来说,就未必了。
“但还有谁能像我一样,让你看到那么活力十足的信用卡账单呢?”伦纳德偏头,眼睛在微笑。
克莱恩也弯起嘴角。
“很难否认这点,”他直视前方,“所以,你最好晚点陨落。”
“自然规律,‘旧日’先生。”伦纳德提醒他。
“你也知道我是‘旧日’,”克莱恩说,“你听过一句话吗?‘世界是我的牡蛎’——顺带一提,如果你听说它是罗塞尔写的,它不是——我可以沿着这条海平线把世界撬开。”
他指指那条闪烁的弧度。
伦纳德笑出了声。这在如今十分难得。
“你不能。”
克莱恩终于转向他,脸上的笑意有着低落的边缘:“我不能。”
他可以阻止宇宙的末日,却无法阻止恋人——任何人——被吞进死亡的黑暗罅隙,也无法顺着那道罅隙撬开这枚亘古不变的、终结的牡蛎,取回自己的珍宝。
晚霞和海面映射出彼此的流光,他们站在天和海之间沉默对视,像辉煌贝壳里的两颗磨砺太多年的珍珠,最终同时开口:
“不要那么快陨落。”
“我们来拍自拍吧。”
克莱恩张开嘴:“……什么?”
伦纳德的语调和神色都毫不动摇:“我们来拍自拍吧!”
克莱恩的表情凝滞了几秒。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准备?”他的语调里有难以置信,“自拍?你烦恼了一年,就想出来了这个办法?你现在上网用‘如何保存回忆’之类的关键词搜索,绝对可以在搜索结果第一页找到‘拍照’这个建议!自拍?!”
半分钟前那股沉凝、惆怅的氛围完全被这个词破坏了,克莱恩有种电影看到结尾才发现进错放映厅的错愕。他想把伦纳德的手机扔进海里打水漂。
伦纳德笑意更深,绿眼盈盈:“可这里风景那么好,难道不值得一张自拍吗?”
克莱恩迎上他的目光。
海风吹着玫瑰色的傍晚漫过他们,克莱恩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到伦纳德身边,与他肩膀相叠。两人看向伦纳德伸长手臂举起的手机,朝屏幕上的对方微笑。
半年后的三月,当克莱恩被伦纳德蒙着眼推进一间工作室签收生日惊喜时,心里早已有所猜测。
多半是雕塑,他想,伦纳德这家伙难道又忘了他们共用一张信用卡?这半年里,他从账单上看到了很多与雕塑自学相关的可疑条目。
不过他确实猜不到会是什么形象的雕塑。哪怕过了一百多年,伦纳德的脑回路仍然难以摸清。
这种时刻使用非凡能力作弊未免太不解风情,他乖乖等伦纳德牵着他走到位置停下示意,才摘下眼罩,对上了一个……巨大的金属牡蛎。
巨大的金属牡蛎。
牡蛎壳紧闭、平放在一个低矮的平台上,克莱恩甚至不用弯腰,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壳缝。它比砗磲还要大了两圈,壳面精确地还原出了牡蛎壳不规则的粗粝感,却有着金属的质地,在灯光下反射出浅浅的玫瑰色流光。
克莱恩转向伦纳德,用眼神传达自己深切的疑惑。
“这不可能是你在半年里学会的。”
“拜托,”伦纳德一挥手,“我当然用了非凡能力——我不用睡觉,还有巨力,还可以绑架专业人士的梦境求学。”
克莱恩默默向那些梦里也要给这家伙上课的雕塑大师们道了个歉。
“所以,它是个……摆件吗?”
伦纳德朝他笑:“打开它。”
克莱恩神色奇特:“认真的?就算我是‘旧日’,你也不应该让寿星做这种体力——”
他的动作和话语随着牡蛎壳的轻易开启停止了。出乎他的意料,金属壳非常轻盈,大概是某种新式合金,双壳间的连接处也极为顺滑,几乎一掀就自动翻开。
而牡蛎里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整齐地摆放在了凹陷的下半张壳里。
克莱恩看到了伦纳德的诗集、七弦琴、“海之言”、黑荆棘时期的警官证,还有一些其他的事物,但更多的是些一眼看不出来头的寻常东西。
……是他们那么多年随手买下的东西。旅游时的纪念品、一起打过的游戏、双份的票根、氧化的袖扣……
还有相框。很多相框。伦纳德没有把这些照片集结在一本相册里,而是一张一张放进相框,让克莱恩可以一眼看清全部。都是他们去过的地方,大部分只有风景,小部分是他们中一人或两人的自拍或他拍。
而在离边缘最近的地方,卡在牡蛎壳凹槽里、从而可以仰视克莱恩而不翻倒的相框内,是一张两人并肩站在辉煌晚霞和璀璨海面之间的自拍。
克莱恩凝视着这张照片,想起了半年前的那次约会。伦纳德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就算是你也没法撬开这个世界。”他搂住克莱恩肩膀。
“所以我来把世界做成一个方便易开的牡蛎送给你——别担心,我们也在这牡蛎里。”
他指指照片里的自己,又指指被掀开的上半张壳。克莱恩这才注意到,上半张壳的内侧刻了图案。
那是两张并排的塔罗牌——“星星”和“愚者”。
“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伦纳德问克莱恩。
克莱恩转头看他,因为被伦纳德搂着,他和对方的面庞近在咫尺。他认真地盯着那双盈盈的绿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霞没有尽头的傍晚。
“是什么?”他弯起嘴角问。
伦纳德朝他眨眨一边眼睛。
“这还只是第一枚牡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END
Freetalk
刚才在回看聊天记录,才发现,哇,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从22年上半年被邀请参本,到22年下半年搁置(我与三河在原定死线日默契地略过了此事),到23年上半年她冲过来说还是想重启企划(我:好耶!),到23年下半年交稿、交FT,听她说既然CP30又又又延期,不如再多邀请些太太,一个个去私戳询问。
我:*想到其中的巨大工程量*
我:*吓到晕厥*
作为一个努力每天12点半睡觉的身弱之人,因为时差的关系,意外有机会陪三河一起熬夜构思设计,看着她思索合志标题、扉页的题字内容、封面的工艺,凌晨两三点从书柜里翻出几本书拍照跟我分享装帧学习。
我:*只是惊叹*
真厉害啊。
从两年前,到一年前,再到现在,我看着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句感叹:
真厉害啊。
最后附上为合志写的自由谈:
首先感谢三河河邀请我参加这次的伦克合志!
起初听说是食物主题,很迅速地定下了“牡蛎”这个关键词,主要原因是……当时很想吃牡蛎,嗯。(后来确实去吃了。)
我在没灵感的时候,倾向于先想个喜欢的标题,然后命题作文,于是很快又想到了“烦恼河上牡蛎辉煌”,感觉还蛮酷的!也有一点借鉴了“玻璃晴朗,橘子辉煌”那句诗,总之就是那种粼粼的、闪烁的、金色黄昏里的场景,像油画一样,很浪漫,很对我胃口。
……然后写了一千字开头,并一路卡到了死线前。不愧是我!
不过最后还是写出来了!初稿的一千字推翻了一半,由此生发出了一个和最开始的计划完全不同的故事,但又好像是我经常写的故事——有关人和时间的尺度、生和死,以及明亮的明天。我大概还是个乐观主义者吧?
总而言之,是一次很愉快的经历!也希望这份愉快能藉由这本合志传递到诸位心中,我们下次有缘再会ww
有缘再会!
[伦克]您已订购漫游畅享流量包
Warning:本篇含有捡手机、观影体、阅读体、论坛体、当你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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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绿瞳的警官先生走到十字路口,正要右转过马路,余光瞥到左边有什么。
他转头,发现左侧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放着一台手机。
是的,放着。它规规整整地放在路边,长边和上街沿完全重合,怎么看都不是不当心掉在那里的。要警官说,它看起来颇为可疑,要么是有人打算碰瓷,要么是某种秘密的接头方式。
警官身为警官,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立刻闪耀了起来。他刚下班,已经换回了常服,要是附近真有敲诈团伙打算拿他开刀,那他正好装作普通民众将对方拿下。如果是什么不法接头行动,他亦可将其截获。...
Warning:本篇含有捡手机、观影体、阅读体、论坛体、当你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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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绿瞳的警官先生走到十字路口,正要右转过马路,余光瞥到左边有什么。
他转头,发现左侧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放着一台手机。
是的,放着。它规规整整地放在路边,长边和上街沿完全重合,怎么看都不是不当心掉在那里的。要警官说,它看起来颇为可疑,要么是有人打算碰瓷,要么是某种秘密的接头方式。
警官身为警官,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立刻闪耀了起来。他刚下班,已经换回了常服,要是附近真有敲诈团伙打算拿他开刀,那他正好装作普通民众将对方拿下。如果是什么不法接头行动,他亦可将其截获。就算真的只是有人不当心把手机忘在了这里,他也可以送回不远处的派出所,让他们登记到失物招领平台。
绿眼睛警官走过去,谨慎地捡起手机,决定先在原地等五分钟,并试着检查一下其中的信息。当然,他没抱什么希望,毕竟现在哪里还有不设密码的智能手机呢?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手里这台手机就没设密码。
警官眯起宝石般的绿眼睛:更加可疑了。
与这个认知一同升起的是少许兴奋。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警官先生只是一个普通民警,平时一天到晚就是在这个片区调解些家长里短、查一查居住证。最近,他手上接触到的最大的案子也不过是追踪一批具有传销特点的非法宗教,但那也比查居住证有意思。
搞不好,这台手机里就有相关线索?
他首先打开通讯录,发现联系人“我”里的机主名字叫周明瑞,他记下这个名字和本机号码,接着依次翻看了周先生常用的通讯软件和社交软件。很快,他在对方的QQ里发现了意外的信息:
周先生创建了一个名叫“塔罗会”的群,他在群里的昵称叫“愚者”,“愚者”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成熟群主,发言不多,但都高深莫测,引人深思。
但是,绿眼睛警官发现,周先生还有一个小号,这个小号也加入了“塔罗会”群,群昵称“世界”,“世界”虽然不如某几位群友活泼,但也是个时常参与讨论、问问傻问题的普通群友,有时候还吐吐槽、跟风刷刷队形。
好哇,绿眼睛警官忍不住笑出声,这人原来装大佬!
……咳,找线索,找线索。
没想到,这个伪装大佬的群里还真有邪教的线索。
群里有个昵称“星星”的家伙,一本正经地科普了不少相关内容,建议大家提防,但这好心的提醒没有配上足够的伪装,很快引来了其他群友的警惕。有多达五分之一的群成员(两位)私聊周先生说“星星”可能是网警。
绿眼睛警官不得不认同“倒吊人”和“隐者”的看法:“星星”同学绝对是系统内部人士。他甚至没怎么费心思伪装。
这位同僚,你好歹努力一下吧!
没有伪装的后果是,周先生在寻求“星星”的帮助时含糊其辞,并婉拒了对方亲自出手,而是找了他推荐的第三方。
——从周先生和一位“周班森”(应该是他哥哥)的微信聊天记录来看,他遭遇了一场诈骗,而且多半是有点中招了,只是为了安慰亲人才把情况说得轻巧。他可能因此被邪教选作了目标之一,家中开始闹鬼,于是回到QQ上咨询“星星”(从手机里的软件来看,聊天时可能还挂了代理),却也只说是“自家附近”闹鬼,没让对方知道他进一步的信息。
你看看,这不就错过邪教受害者的线索了!
绿眼睛警官大摇其头。
还好,这线索掉到了他手里。
警官先生把周先生的手机翻过一遍,没找到更多有关这场诈骗的信息,见始终没人来找手机,决定先把它送回派出所。
他原路折返,在下一个路口被红灯拦下。这是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本区的商业副中心坐落于此,路口四角都是大型商场,其中警官正对面的商场外墙上安装了普通的户外LED屏,斜对面的商场外墙上甚至嵌了块曲面的裸眼3D屏幕。
警官先生站在路口等绿灯,目光随意地落在马路斜对面的曲面屏上。屏幕里正在播放的似乎是什么电影宣传片,镜头是第一人称视角,缓缓从脚下的水泥地前移、抬高,来到前方的围栏,又移向栏杆外遥远下方的地面,地面上有绿化、自行车,但没有行人经过。
主角站在一片三四层楼高的天台上?
警官先生刚看懂这个镜头,就见“主角”的视角落回天台围栏上,先是突然靠近,随即围栏陡然变低。视线停顿。
……主角爬上围栏了!要跳楼?!
这时,宣传片的背景配乐里出现了主角的独白音轨,从混响的音效来看,似乎还是内心独白。
“下雨天,路很滑,要不下次?
“如果摔伤了,被人送到医院,被所有人误会自杀,那我就社会性死亡了……
“三四楼而已,刚才那种感觉没问题……”
嗯?不是要自杀?三四楼的高度还“而已”?
绿眼睛警官被这剧情引起了好奇,决定多看几眼。而且,主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是个没什么特色的年轻男声,不难听,但也没有到好听到过耳不忘的程度,然而警官就是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恰逢红灯转绿,行人涌动着掠过警官身侧,但他停在原地,像块执拗的磐石。
宣传片的第一人称镜头里,主角朝自己竖了记中指,缓缓吐了口气,随后视角猛然一升,紧接着急速降落!
宣传片的音效和镜头结合得很不错——伴随着柔和清晰的风声,镜头稍稍变慢,画质凸显出奇异的锐度,主角的视野里,地面稳定而迅速地变近,直到触及他的双脚,没有一丝摇晃,鞋尖甚至没有溅起一滴泥水。
配上裸眼3D屏幕的效果,跃下三楼、平稳落地的第一视角显得无比真实,警官觉得自己也身临其境,仿佛真的这样跳过楼。
画面里,主角注视着自己的双脚,背景音乐在欢快中带着些许诡秘。
“十分!”他得意地轻喊出声。
绿眼睛警官被主角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弯起嘴角。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部都市异能电影。年轻的男主角获得了某种让他身轻如燕的超能力,然后按照套路,在一些调剂节奏的搞笑日常后,他大约会因为这种能力被卷进一系列事件,或者,“获得能力”这件事本身就牵涉到一个大阴谋。
果然,在这个片段之后,宣传片的剪辑节奏倏然加快:镜子里忽然显出身穿黑色长裙的鬼影、手机屏幕上浮起狰狞的半透明怪脸、纤细的手递过来一叠意味难辨的草书、走进一家逼仄的杂货店时光线骤然变暗、冲向疾驰而来的车辆前抱起一个女孩、鲜艳奇异的蘑菇跳出水杯跃向地面狂奔、装扮各异的古怪人群举行不祥的仪式……
最后,画面陡然停滞,切到一台平平无奇的自动贩卖机上。镜头缓缓推进到出货口,伴随着主角的内心独白:“这年头连饮料都有盲盒了?智商税啊……赌博果然刺激……”
只听哐当一声,盲盒掉出,主角将之捡起拆开,露出内里如蛇缠绕而成的瓶子,主角满意的声音响起:
“刺客!”
恰在此刻,背景音乐在高潮处骤停,电影标题锋锐地浮现在画面中央,随后画面变黑,只余一个不同于主角的沧桑刺耳男声的呓语回荡:
“魔女的滋味还真不错啊……”
几秒后,曲面屏开始播放一支某品牌甜冰茶的广告片,但绿眼睛警官仍旧驻足原地,凝视着屏幕,脸上的微笑被蹙眉深思取代。
预告片里大部分镜头切换得很快,然而他还是从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察觉出了熟悉。有一个主角在小区楼下的烧烤摊和两位女性对话的场景,那片小区底商的布局看起来极为眼熟,警官先生仿佛曾在现实中经过这些店铺。不仅如此,主角走进逼仄杂货店前,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建筑——那不就是市警察局吗?今天带领警官先生一同查居住证的上司邓警官就在市局工作,他对这座建筑绝不会认错。
难道这部《诡秘在现代》是在本市、甚至本区取的景?在这座国际大都市倒也不罕见。
绿眼睛警官正要接受自己的这个猜测,迈步过马路,却见茶饮广告结束,曲面屏上开始重播刚才的预告片——警官发现,他此前错过了预告片的开头。
主角在一间普通办公室的格子间里摸鱼,镜头转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主角猛地咸鱼打挺起身,准点下班,同时响起主角独白:
“我,周明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每天最大的喜悦就是能按时下班……”
警官先生猛地睁大眼。
周明瑞?!
这不就是他捡到的手机的机主姓名么?从预告片的字幕来看,甚至连写法也全然相同。
那么巧?他在片区内偶然捡到一部手机,送回派出所的路上又偶然看到一段电影预告片,而电影恰好在本片区大量取景,主角的名字也恰好跟他捡到的手机机主名字完全一致?
想到手机起初是端正地放在路边、仿佛故意骗人拾走,警官先生不由得感到这一系列巧合极为可疑。
他思索片刻,低头拿出周先生的手机,再次仔细检查。
警官先生检查得极为认真,因此,他没有听到预告片里那句“我姓邓,负责这片小区的警官”,也没有看到画面里那张熟悉的灰眼睛脸孔,更没有看到几句对话之后,从邓警官身后走出来的、更加熟悉的黑发绿眼青年。
画面极富真实感的裸眼3D屏幕里,和绿眼睛警官长得一模一样的角色笑着对主角讲了几句台词,然后稍稍偏过头,视线投向屏幕之外。
他望向马路对面正在低头查看手机的警官先生,露出了一个和剧情里截然不同的、狡黠又怀念的微笑。
警官先生在手机里没找到什么新信息,他抬头看了眼马路对面——那是派出所的方向——决定再次掉头,回捡手机的地方探查一番。
就在这一眼里,他瞥到对面商场外墙上的普通巨屏里也正在播放某种宣传片。但不同于《诡秘在现代》的电影预告片,这个短片只有十几秒,且以排版吸睛的文字为主,辅以少量的动态图片。
从文字来看,这似乎是私人投放的同人创作社团宣传,旨在吸引同样爱好某本奇幻小说的二次创作者加入社团,一同为不久后的某个大型展会准备图文产出。绿眼睛警官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唯一能给出的评价是“二次元还蛮厉害的”。
然而,尽管他对这本名为《三年天使三年半真神》的小说毫无印象,宣传视频里截取的某些字句却古怪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们是守护者,也是一群时刻对抗着危险和疯狂的可怜虫……”
“去死吧,因斯·赞格威尔!”
“回不去了……”
“所有任务的报酬是,一个愿望。”
警官先生蹙起眉。他宛若绿宝石的眼中忽然涌上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惆怅、怀念、放松……悲伤和轻快交织,陌生与熟悉并行,警官先生不知道这些情绪是从哪里出现的,他感到自己心中仿佛有两个不同的人正在咀嚼这些字句,且尝出了不同的味道。
很奇怪。他理应对自己的情况产生警惕,但他并不是很想这么做。
……这不会也是邪教传播的一环吧?通过文本催眠?
理智拽着他移开视线,调转脚尖,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手机上,向来路折返。
在走到上一个路口的短暂时间里,警官先生就压下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他在路口左转,于拾到手机的位置左右张望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沿街是一排或日常或时髦的小店,而手机此前摆放的地方,正对的人行道内侧是一家罗森便利店。
……罗森?
警官先生眨眨眼。等一下,他记得……
他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了一两分钟,发现路边赫然出现了一座居民小区的大门。
——他认识这里!他昨天刚刚来这座小区查过居住证!
警官十分惊讶:虽然他的上司邓警官记性欠佳,但他在这方面的问题绝没有这么严重。
可是他怎么会忘记昨天刚来工作过的地点?
记忆的闸门一打开,便如江流般滔滔不绝:周明瑞不就住在这座小区里?警官先生还记得他是昨天傍晚和邓警官来到了周明瑞的住处。周明瑞住在某单元的602,合租的室友是一对情侣,女方姓夏,男方是外国人,也都没有办居住证。邓警官还热心嘱咐了周明瑞不少办证的好处和细节。
他刚才怎么会完全想不起来?
绿眼睛警官的背上有些发寒。
他低头谨慎地打量手中属于周明瑞的手机,这一路巧合里的各种古怪细节慢慢浮出水面:他本来正要右转回家,正是因为瞥到地上的这台手机才会拾起它、发现其中的信息,又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看到两段奇异的宣传片,最后决定折返这个路口左转,然后发现罗森、找到小区。
硬要讲的话,正是这台手机引他发现了自己莫名失忆一事!
而且,对这座小区的记忆回笼后,警官先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诡秘在现代》预告片里的主角“周明瑞”也恰是生活在这座小区!他昨天刚在那片热闹的底商间穿行过!
不对头。太不对头了。
《诡秘在现代》不会是什么纪实电影吧?现实中的周明瑞不会也喝下了刺客的……等等!
警官先生猛地低头望向手机,点开微信。
……对啊!他之前已经推测出,周明瑞不慎中招,只是向哥哥和网友“星星”隐瞒了情况,通过后者介绍的人脉私下求助来着!
难道,《诡秘在现代》讲述的是此刻发生在现实周明瑞身上的真实事件?
警官先生无愧于警官的身份,立刻严肃起来,加快脚步走进小区——他需要立刻接触周明瑞本人,确认情况。
他匆匆穿过小区热闹的底楼商铺,但在快要走出这片区域时,他的余光扫过什么,脚步一顿。
警官调转脚尖走向目标:那是一位坐在咖啡厅室外小圆桌旁的年轻女士。然而真正吸引警官的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网页。
警官先生有着极佳的动态视力,他刚才瞥到了几个触动他神经的关键词,此刻走近,他看清那是一个论坛的帖子,标题是《涛,新电影诡秘在现代》。
年轻女性发现有人凑近,先是略显警惕地抬头,看清警官先生的脸后,眨眨眼,态度和善不少:“呃,你有什么事吗?”
绿眼睛警官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的态度转变多半是因为自己出众的外表。
对啊,我是个大帅哥来着……不知为何,这个认知对他来讲有点陌生。
他收敛心思,转回眼下的事件。他有些尴尬但认真地问对方:“你,呃,能麻烦你告诉我一下这个帖子的网址吗?”
“啊?”年轻女性露出莫名的表情,视线在屏幕和他脸上来回,“你想看这个帖子?电影预告的……吐槽帖?”
警官先生僵着脖子点头:“对,就是这个帖子,我在找有关《诡秘在现代》的某个信息。刚才路过瞄到这个帖子里似乎有。”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太假,但他显然低估了自己外貌的影响力。年轻女性歪头打量他几眼,把电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指指双人桌的另一个空座。
“你直接用我电脑看吧,”她拿起一旁的手机,神情很活泼,“正好我在等同事。”
绿眼睛警官很想立刻对这位女孩子进行安全教育,但他顿了顿,还是先谢过对方,坐下迅速滑动触控板浏览起帖子。
绿眼睛警官很快发现,这个论坛帖里有相当一部分回复他不太看得懂,有些有着过多的句号,另一些则充斥着字母缩写和谐音词。不管怎样,从外表来看,他理应是个外国人,因此在理解这些内容时确实很困难。然而,在他看得懂的那部分回复里,出现了好几个让他心中一跳的信息。
6L 满天都是
这电影名字简直土炸了。。。从预告内容来看你都不如蹭个“诡秘信条”。。。不是还有个乱入的红月镜头吗,叫“诡月之城”也不是不可以。。。
13L Star
虽然感觉正片剧情会和标题一样土,但不得不讲那几个饮料图标都设计得蛮好看的吼,给主角安排刺客肯定是为了拍跑酷动作戏,其实我个人觉得占卜家最酷!
14L 黑风衣红手套
周半仙是吧?程序员下班兼职算命,一听就是世外高人捏。
我选不眠者,最近期末痛不欲生,再不熬夜我就死定了,再熬夜我也死定了,盲猜不眠者是我活下来的唯一途径(?
29L LM
长版预告里杂货店那段,那个镜子有点好笑的……明明只是个镜子,但我奇妙地看出了舔狗的风范……你真的只是个智能美颜镜吗,我不信!
32L AdAstra
个人觉得这宣发太故弄玄虚了,几版预告全看完都不知道男主角长什么样,唯一一次露脸就是美颜镜那里,也不算真容。
所以男主的脸为啥会是最大悬念啊,莫名其妙。
33L 魔狼魔狼几条腿
我更好奇预告最后那个“魔女滋味真不错”是几个意思,目前来看这片子也没有女主吧?
37L Nightwatcher
这句话放在结尾位置的话,感觉会跟主线剧情有关诶……搞不好还是个爆点……
38L 什么,你家没有万能老头吗?
结合32L提出的男主真容这点,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快给老子变.jpg
40L 时代的主角(伪)
………………如果剧情真是这个走向,你们猜男主刚喝刺客的时候知不知道这件事………………
41L PraiseTheLady
男主:退货!退货!!!给我换成占卜家!!!!!让我去天桥算命!!!!!!!
帖子还在不断刷新出新的回复,语言风格各异、评价和关注点各不相同的网友在这张临时架起的互联网咖啡桌上嬉笑吵闹,然而绿眼睛警官的心却渐渐沉凝下来。
红月、不眠者、占卜家、欺骗眼睛的镜子、“周明瑞”从未展露出的真容、刺客的惊人进化方向……
这些信息在他脑中彼此联结成一座通向答案的复杂迷宫,迷宫建起时,将他这一路上的奇遇细节也化作一条条道路、纳入其中:为他开启这场发现之旅的“周明瑞”的手机、电影预告片里让他身临其境的画面、让他产生两种不同触动的小说字句、对自身外貌的陌生……
警官先生垂下宝石般的绿眼睛,把电脑转回去,推回给对面的年轻女生。他再次道谢,沉默几秒,猝然开口:
“你是在等你的同事,周明瑞吗?”
女生惊讶地张大双眼,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捡到了他的手机。”警官先生微微勾起嘴角,把手机也推给对方,表情似笑非笑。
女生神色稍霁,但惊讶更甚。下一秒,她的目光移向警官先生左斜后方不远处:“啊!他来了!”
黑发绿眼的警官没有回头。相反,他转向右边,看向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外墙。
落地玻璃上映出一位英俊帅气、黑发绿眼的青年。
警官先生对自己的倒影勾起唇角——这次是一个真诚、无奈,却又有些纵容的微笑。
倒影也朝他微笑:却是一个狡黠又怀念的微笑。
警官先生几乎是亲昵地翻了个白眼。
“当我……”他不顾对面罗珊猛地转回自己身上、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朝自己的倒影开口。
“当我入睡的时候,你会许什么愿望?”
倒影静静地看着他,眉眼间满是笑意。
“当你入睡的时候,”倒影告诉他,“我会许愿你做个好梦,然后在美好的新一天醒来。”
警官先生朝他打了个响指。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脚步声在警官先生身侧停下。他不慌不忙地转身,抬眼看向那张熟悉的脸。
“‘诡秘在现代’?”他说,“这次是用文字游戏来混淆,不错的尝试。
“但我也是诡秘——我才是诡秘。从我的身体里离开。”
他抬起指尖,轻敲咖啡桌面。
下一刻,整个梦境从这记轻敲下崩塌了。
在他面前,“周明瑞”的表情冷淡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可笑。他知道原因——这个梦境崩塌后,他会陷入新一轮的沉睡、梦境、拉锯。和之前的千百次一样。这场斗争似乎没有尽头。他没有任何自信的理由。
但他确实还算自信。
因为有个人许愿他做个好梦,然后在美好的新一天醒来。
而这个愿望总会实现。
END
注:本篇部分句子引用自《诡秘之主·在现代》番外篇。
由于lof态度太不尊重人而发的一篇告知
是这样,我对AI画画技术本身没有特别大的抵触,问题是现在二次元没有真正不侵权的开源素材集,即使lof官方多次说是开源数据,但这根本无稽之谈。目前市面上大部分二次元模型都来自于最早的NovelAI(这AI也被开源了),而这个AI的训练素材已经被证实过是无授权扒图。其他素材库也同理,第三方爬取数据然后说是开源,这只是侵权而已。我是反对侵权数据的AI的。
现在让我反感的:
①lof打死不下架AI功能,吃相难看,完全不尊重用户意见。 (甚至信口开河说可以投诉举报AI抄站内作者一张赔1w,但凡知道AI是怎么训练模型的,都明白,除了查看AI数据的权重,光看着成品图是无法溯源的,何况你lof...
是这样,我对AI画画技术本身没有特别大的抵触,问题是现在二次元没有真正不侵权的开源素材集,即使lof官方多次说是开源数据,但这根本无稽之谈。目前市面上大部分二次元模型都来自于最早的NovelAI(这AI也被开源了),而这个AI的训练素材已经被证实过是无授权扒图。其他素材库也同理,第三方爬取数据然后说是开源,这只是侵权而已。我是反对侵权数据的AI的。
现在让我反感的:
①lof打死不下架AI功能,吃相难看,完全不尊重用户意见。 (甚至信口开河说可以投诉举报AI抄站内作者一张赔1w,但凡知道AI是怎么训练模型的,都明白,除了查看AI数据的权重,光看着成品图是无法溯源的,何况你lof平常连个盗图投诉都处理不好,投诉还得原作者身份证正反面扫描+手写申请书+手印。申诉AI你是不是还让人写代码分析才能处理?)
②如果在这个环境中,留下来的必然是大量“AI派”的作品和人,而我对AI技术本身是比较中立的态度,无意跟这些人为伍
本来是观望态度,观望到lof今天发的第二条通知,非常失望。我wb&阿b&飞鸽&bcy和其他平台都在置顶,各位自取。
我认为至少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该沉默着不表态,大家的态度肯定能有一定的作用,帮助这个世界导向更好的未来。
所以如果之后lof确定打死不下架AI画画功能(改成头像生成器并不等于下架),出于对lof态度的反感,本账号将会减少更新or停更,仅做仓库留档或指路用。
ps:还是像开头说的,AI画画本身并不会对我有特别大的影响,现在主要是抵制侵权作品集,以及抵制lof官方这种不尊重人的态度。
pps:我在wb也提过了,各位画手朋友最好也注意一下AI的其他问题,尤其是现在能生成比较接近真实照片风格的图之后,画手作为参考的学习资料已经等于被AI污染了。人体/透视这种项目无论如何都是照片更靠谱,新人无法分辨AI画的图可能还会疑惑是不是自己人体知识记错了/课程出错了。我这个人甚至对AI取代一部分工作都无所谓,但我坚决不希望AI阻碍正常人类学习和发展的道路。
(所以大家在各个网站上的纯天然素材库,最好现在先备份好,我们无法预测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但至少艺术肯定不会消失,心怀希望并磨砺自己的技术,共同前进吧。)
2023.3.7
推文:全职粮食向
对上一篇粮食向的补充。包括其他人物个人向,多人友情向等等。欢迎推荐补充。
各战队中心向
霸图
1、《仪式感》 BY:姜姜
2、【粮食向/霸图】夏天请把小辫扎高 BY:一支钗子
轮回
1、《四季奶青不加冰》 BY:七月没梨
2、【粮食向/轮回】神一样的轮回战队 BY:马苏里拉芝士
3、【轮回中心向】垃圾分类1/N BY:夏浅
百花
1、《野火与荒原》 BY:七月没梨
蓝雨
对上一篇粮食向的补充。包括其他人物个人向,多人友情向等等。欢迎推荐补充。
各战队中心向
霸图
1、《仪式感》 BY:姜姜
2、【粮食向/霸图】夏天请把小辫扎高 BY:一支钗子
轮回
1、《四季奶青不加冰》 BY:七月没梨
2、【粮食向/轮回】神一样的轮回战队 BY:马苏里拉芝士
3、【轮回中心向】垃圾分类1/N BY:夏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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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火与荒原》 BY:七月没梨
蓝雨
1、【大概是蓝雨中心】冷漠无情的杀手 BY:北川有暖
2、【蓝雨中心】蓝雨战队经理的日记本 BY:衾宝
兴欣
1、【兴欣中心向】夏至 BY:北川有暖
2、《45个兴欣战队和他们的梦想》 BY:七月没梨
嘉世
1、《璀璨》 BY:慕瑾
雷霆
1、【雷霆中心】副队今天要相亲 BY:北川有暖
301
1、【三零一】O Captain,My Captain BY:换壳翻车鱼
烟雨
1、【烟雨中心】纸王冠 BY:清禾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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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奇战队乡村小学里的元宵节》 BY:七月没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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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期】璀璨 BY:江月逢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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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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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庙药恶友组】好好的元旦就是要互怼 BY:七月没梨
5、【南北组】南北差异 BY:谦和
6、【恶友组+高+卢】岁月神偷 BY:北极虾爱吃豌豆黄儿
7、《一次别开生面的赛前握手环节。》 BY:三极
8、【与共20h/24h】王喻黄三人究竟可以多无聊 BY: 君然特别皮
9、【全职南北组】我只想面朝大海。 BY:江城万世。
10、【恶友组】芹菜和香菜和胡萝卜 BY:白桃乌龙
11、【燃星予梦24h/9:00】王杰希微信一百块一个 BY:搬砖达人
叶喻王
1、【粮食向】RGB兼容性测试 BY:谦和
2、[叶/王/喻]无聊的时候聊点无聊的东西 BY:云间什么烟
心脏组
1、【喻肖张粮食向】When We WereYoung BY:一路春白
2、【心脏组】论心脏之间的感情 BY:夜雨琉璃
3、[心脏组]一个杂志访谈 BY:云间什么烟
4、《战术(三心脏友情向) 》 BY:七九
其他(不知道怎么分类组)
1、《猜猜我是谁》 BY:七月没梨
2、【全职/全员粮食向】偶遇电竞选手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BY:除了超龄一无所有
3、[全职/林方友情向]最佳损友 BY:东君出扶桑
4、[全职/喻黄友情向]笑面人 BY:东君出扶桑
5、【炒房组】苏黎世房价怎么样 BY:谦和
6、【花草组】冠军果然不嫌多 BY:谦和
7、【全职/友情向】山河不足重 BY:北川有暖
8、《老北京铜锅涮肉指南》 BY:蓝没路
9、【粮食】k歌之王 BY:北极虾爱吃豌豆黄儿
10、【全职】客从何处来 BY:换壳翻车鱼
11、【新年礼包之三】真情要用真心换 BY:锤子
12、《三友》 BY:锤子
13、《恨不相逢未嫁时》 BY:锤子
14、《相逢一笑泯恩仇》 BY:锤子
15、《今夜恰星河低垂》 BY:七月没梨
16、【全职/眼镜组】眼镜不容易 BY:换壳翻车鱼
17、【粮食】高等游民 BY:鹤松
18、《鸡蛋自内撞破》 BY:七月没梨
画了@谦和 老师写的英杰日记里的部分片段!有大量魔改慎入(喂)原文见下:点击查看十二赛季小高队长心路历程
因为这篇实在是太戳我了…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简直就是my心目中微草的未来!画的过程很艰辛,但每当画不动时只要打开此文,看完了又能边哭边继续画下去(?)
分镜画得很菜,表达不出原文万一的美丽,我恨!!
我终于画完了,希哥你带我走吧希哥……!
画了@谦和 老师写的英杰日记里的部分片段!有大量魔改慎入(喂)原文见下:点击查看十二赛季小高队长心路历程
因为这篇实在是太戳我了…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简直就是my心目中微草的未来!画的过程很艰辛,但每当画不动时只要打开此文,看完了又能边哭边继续画下去(?)
分镜画得很菜,表达不出原文万一的美丽,我恨!!
我终于画完了,希哥你带我走吧希哥……!
[伦&佛]好结局始于虚谎的言语
※合志稿解禁,发出来除个草
※终于写了贝城笔友!
=======
[伦&佛]好结局始于虚谎的言语
伦纳德从阳台上敲响书房的玻璃窗时,佛尔思正好喝完最后一大口咖啡,陶瓷杯“咣”一声被放回桌面。
她抬眼看清来人,视线匆匆扫过阳台的门锁又收回,重新望向面前的稿纸,手中的钢笔一刻不停。插销因那一瞥而自动打开,伦纳德拉开门走进屋内,反手合上。
“晚上好,”佛尔思一边低头疾书一边开口,“但是先别说话,我还差一个结尾。”
伦纳德动作一顿,随后继续按原路线走到茶几边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轻轻摇头:“你之前说截稿日是昨天——现在应该算前天了,我还特意多等了一天才来找你。”
“你难...
※合志稿解禁,发出来除个草
※终于写了贝城笔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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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佛]好结局始于虚谎的言语
伦纳德从阳台上敲响书房的玻璃窗时,佛尔思正好喝完最后一大口咖啡,陶瓷杯“咣”一声被放回桌面。
她抬眼看清来人,视线匆匆扫过阳台的门锁又收回,重新望向面前的稿纸,手中的钢笔一刻不停。插销因那一瞥而自动打开,伦纳德拉开门走进屋内,反手合上。
“晚上好,”佛尔思一边低头疾书一边开口,“但是先别说话,我还差一个结尾。”
伦纳德动作一顿,随后继续按原路线走到茶几边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轻轻摇头:“你之前说截稿日是昨天——现在应该算前天了,我还特意多等了一天才来找你。”
“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佛尔思嘟哝了一句,甚至无暇朝他扔一个白眼,“故事的发展比我预想的更复杂,脱离了我的掌控自行生长,我有什么办法?”
伦纳德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好方糖和牛奶,举杯啜了一口,随意提议:“你可以找‘0-08’帮忙,它最擅长把一切脱轨的故事扭回自己的掌控之中——当然,它的文字水平要比你差多了。”
这话让佛尔思不得不停下笔,向他投去复杂的一眼:“你怎么总能有那么惊人的想法?”
晋升序列2后的伦纳德已经能够进行少许“隐秘”,而佛尔思早在刚步入半神时就掌握了这种能力,近来晋升天使后,她的“隐秘”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对真神起作用。正因如此,两人会面时,几乎从不担心聊天内容泄露,言辞也十分随意放松。
可就算是这样,伦纳德不时冒出的大胆或者说叛逆的发言,也总让佛尔思无言以对,甚至感到一丝佩服。
“这想法很奇特吗?”伦纳德露出一丝疑惑,在看见佛尔思的表情后(传达的意思大约是“你觉得呢?”),他摊摊手,唇角微动,“好吧,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佛尔思沉默一秒,朝他眯了眯眼,决定结束这段不会有任何进展的对话。她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稿纸上,只抬了抬食指,隔空将喝完的大瓷杯“送”到伦纳德怀里:“谢了。”
伦纳德本已经放下自己的咖啡窝进沙发,此时接过空杯,只好重新直起背脊去够茶几另一头的咖啡壶,加满,起身走到书桌旁,把瓷杯安放到佛尔思手边。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十分羡慕‘学徒’,”伦纳德做了个抬手隔空一抓的动作,“多么便利。”
“而我每到这种时候又是多么羡慕你,”佛尔思疲惫地转头看他,指指自己眼下,“——我以前从不知道天使也会有黑眼圈。”
伦纳德认真端详片刻:“佛尔思,你确定那不是你不小心用手蹭上去的墨水印吗?”
佛尔思僵住一瞬,猛地从书桌前退开,拉开桌肚抽屉,翻出小梳妆镜,举到脸前,凑近细看。片刻后,她惊喜地按住桌边,把自己推离一些,半转向伦纳德:“天使不会有黑眼圈!”
“我想也是,”伦纳德礼貌地说,“否则我的眼圈一定比你重。”
佛尔思闻言,狐疑地打量他:“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伦纳德摸摸下巴:“……三个月前?”
“说真的?”佛尔思挑起眉,“你居然忙到这种程度?”
她主要惊讶于伦纳德的工作日程之繁忙,而非他的作息之偏离常人:毕竟,她如今的生活习性也和人类不剩多少相似之处,熬夜赶稿可能是其中仅有的几项“类人”行为之一。
伦纳德摇摇头:“那倒不是。”
他面向佛尔思,倒退着走回沙发前坐下,翘起腿,张开手臂架在沙发背上,整个人舒舒服服地伸展开,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
“末日将至,死亡迫近,一切未知——不论好坏——都在星界和地上发生,我认为把时间耗费在睡眠上未免过于奢侈。”
佛尔思用自己熟悉的概念翻译了一下:“也就是说,你在环球旅行、四处采风。”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伦纳德赞同道,“虽然不见得环球,也称不上是旅行,但我确实靠公务间隙的游荡时间获取写作灵感。”
“啊哈,”佛尔思露出个假笑,举起手中的钢笔指指伦纳德,又指指自己,“不同的途径,相同的下场。”
“‘下场’这个词的情绪色彩或许过于明显了。”伦纳德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没有否认之意。
佛尔思再次偏头扫视他,随即收回视线。
“‘情绪色彩’,”她拖长音重复,“你现在还真是个合格的诗人——但是,好了,说真的,让我先把结尾写完。拜托。”
伦纳德想要指出她自己明明也很有谈兴,因为在这个时刻,显然任何事情都比继续写稿更有趣,但最终还是明智地举起双手选择沉默:“请。”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了柔黄的煤气灯光,氤氲的咖啡香气,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伦纳德的目光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游移:茶几上的咖啡、佛尔思的侧影、书架上摇摇欲坠的书堆、少许结霜的阳台窗玻璃……他若有所思,从风衣外套的内侧摸出一本边缘磨损的皮面笔记本,让它自然摊开到夹着铅笔的那一页,也开始涂写些什么。
等到佛尔思终于完成这次的稿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她解脱般地把笔扔到厚厚一沓稿纸上,用尽全身力气朝椅背后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朝沙发望去,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你在写什么?”她问,“工作还是诗?”
“诗也是工作,”伦纳德头也不抬地提醒她,佛尔思能看到他手上做出了个用力划掉的动作,“前两天选了个新主题,但不知道怎么展开。”
佛尔思此刻连多想、多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仅限于她自己的作品。对于和本职无关的创作,她一向兴致十足:“什么主题?也许我能给你一点思路。”
她一边起身,一边伸手从书桌上摸过卷烟盒和火柴,给自己点了根烟,走到阳台前,稍稍推开门,倚在门框上,让烟气散到深夜的寒风里。
伦纳德放下笔,抬起头,神情略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在思考:“谎言。”
“‘谎言’?”佛尔思拨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散发,微微皱起眉,“你不是在写‘世界’的赞美诗吗?”
这可不是个合适的颂诗主题。
“啊,”她反应过来,“你是想写‘世界’如何在地上驱散谎言吗?”
伦纳德干脆地予以否认:“不,我想写‘救赎天使’如何以谎言救赎信徒——当然,不可能那么直白,但也许……委婉地暗示?”
佛尔思展开眉头,但不是说她接受了这个想法:她扬起的眉毛差点飞进头发里。
“就算你一贯不惧权威,这也太……”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是想说他遵从神的旨意散布虚谎的言语,还是打算写他暗中背离了神的真实?不管哪个都是亵渎。”
伦纳德还是窝在沙发里,稍长的黑发垂落肩头,语气平静乃至有些随意地反驳:“可神灵和宗教本身就是谎言,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佛尔思顿了顿,抬手一指身侧半开的阳台门。
“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瞬间差点下意识拽上门,”她翘起嘴角,磨了磨牙,“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隐秘的能力,这样就有完美的理由来阻止你随时随地抛出这类发言。”
“别那么戏剧,佛尔思,”伦纳德也弯起唇,“你根本没有那么胆小——你也是天使。据说当年‘门’先生可是哪个神灵都不信,只信祂自己。”
“真的吗?”佛尔思指的是伦纳德的前半句,她耸耸肩,身体放松,收敛起装出的紧张,侧头朝阳台上吐出一个烟圈,“至少我序列3之前确实还是很胆小的。而且,你不能以‘门’先生为评判标准,祂在天使里也算得上独一无二。”
她的神情稍微严肃了些:“不过,我真的不同意你的想法。我们所清楚的‘谎言’哪怕在非凡世界里也只是少数人共享的秘密,普通人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了解它。
“‘神非人,必不致说谎。’几乎每个宗教的圣典里都这么写过,普通人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伦纳德沉吟片刻。
“但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揭穿,即便是神灵的也一样,也许不是全部,但或多或少,因为祂们亦非全知全能,”他缓缓地说,像是在思考,“我只是觉得……适当的铺垫或许有必要。”
佛尔思凝视他几秒,倏地眯起眼:“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担心谁?”
伦纳德伸长手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宝石般的绿眸对上她锐利的目光,没有避开。
“当年神战时,鲁恩抵抗得那么艰难,我们都以为女神余力不足,最后祂却如此迅捷地赢得了神战的胜利,”他安静地说,“那么多的死伤和流离……我曾困惑过,痛苦过。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个圣职者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佛尔思听得认真,卷烟夹在指间隐隐燃烧,一截烟灰落到地上,被风吹散。
“最后有人告诉我,虽然他也并不喜欢,但那想来是必要的牺牲。尽管沾染那么多血腥,女神的谎言终究是白色的——善意的。
“我能接受善意的谎言。但如果早些被暗示这种可能性,我或许会接受得更快、更好。我猜其他人也一样。
“至于我在担心谁……”伦纳德摊开双手,“还能是谁,当然是克莱恩。”
佛尔思明白了。
“你担心他的谎言有一天被揭穿,导致指向他的‘锚’出现动摇,所以想为他预备些……‘缓冲措施’。”
伦纳德朝她举起骨瓷咖啡杯,遥敬了一下:“完美的总结。”
佛尔思呼出一口长长的烟气,神态重新慵懒下来:“我没想到你的主意听上去那么疯狂,本质却那么平凡而常规,那么……你。”
不过她早该想到。
“等等,”她想起什么,猛地直起身,“等等,你当年无意间向我透露出‘克莱恩’这个身份,难道也是故意的?‘缓冲措施’?”
她记得当时,伦纳德在又一次聊到“世界”格尔曼时,不慎吐露出“克莱恩”这个名字,猛地捂住嘴,脸上的慌张明明再真实不过。
佛尔思震惊不已:“我居然被你骗到了?”
伦纳德眨眨眼,笑出声来,朝她摆手:“不,不,那是真的不小心……算是吧。”
佛尔思丢给他一个“请好好解释”的阴暗眼神。
“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希望你作为‘世界’事迹的主要传播者之一,在为信徒构筑他的形象时,能多少掺进一点属于‘克莱恩·莫雷蒂’的部分,让组成他神性的‘锚’更复杂一点,向他的人性稍稍靠近一点。”
佛尔思吸了口烟,隔空抓来茶几上的烟灰缸,掸了一记烟灰,点点头,眯了眯眼:“这我知道。”
“然而,”伦纳德用语气强调了自己的无辜,“那在当时还只是个计划,我还没有最终决定,也还没来得及向……‘愚者’先生祈祷请求准允。”
他在说到神灵的名讳时顿了顿。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心里‘演习’如何自然地和你分享这件事,结果演习得太多了,不小心就顺口说了出来,远在我计划的时间点之前。”
伦纳德抬手摸摸后脑勺:“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慌乱——那是真的。我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好。”
确实,佛尔思心想,未经神的许可就揭露祂的眷者的真实身份,这称得上是一种罪行。
屋里安静了几分钟。佛尔思抽着烟沉思,伦纳德则出神地盯着她指尖那点火星明灭。
旅法师倚在一室暖黄灯光和满天严寒夜色的明暗分界处,她手中的烟头便同时显得明亮而晦暗:像一盏挣扎的微灯,对幸而有光的人不值一提,可在困于长夜的跋涉者眼中,也许会比天顶的孤星更耀眼。
佛尔思吐出最后一口烟气,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再抬起头时,就对上了伦纳德专注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她转身伸长手臂,把烟灰缸放到身后的书桌上。
伦纳德思考几秒:“……一个隐喻。”
“再试试。”佛尔思断然拒绝这个答案。
“好吧,”他耸耸肩,“只是在随意发散思绪。”
“我想也是,你擅长这个。”作家评价道,手指凭空划了半圈,书桌前的靠背椅自动转向右侧,在地毯上压出四个小小的扇形印子。她懒洋洋地走过去坐下,手肘搭到扶手上,面朝伦纳德。
黑发绿眼的青年安坐在沙发里,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双腿伸直到茶几下,脚腕交叠搭着,第一眼望过去,便会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宁静。
自从晋升为“隐秘之仆”后,他出众的、连埃姆林都勉强承认的英俊便不再引人注目了——他的容貌当然没有发生改变,但任何人都无法立刻注意到这种……局限于人类的特征。黑夜教会的天使是厄难、恐惧、安眠与寂静力量的延伸,祂们行在地上,就像一个夜晚走过众人的窗;可夜色如何能称俊美,当你无法窥见它的全貌,只是被拥进它庇护的怀中?
就连同为天使的佛尔思,如今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伦纳德的五官,这让她的创作者人格感到十分可惜。她努力欣赏了五秒钟,随即任对方的英俊相貌从她的认知里淡出,重拾正题:
“姑且——我是说姑且,姑且当作我同意你的想法,它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我仍旧不太明白……在我的印象里,‘世界’并没有说过什么有可能被揭穿,揭穿后还会让大批信徒对他信念动摇的谎言。”
佛尔思想了想,补充道:“他的身份,当然;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是曾经闻名海上的格尔曼·斯帕罗,而格尔曼也不过是个假身份。但我认为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
“啊,”她想起来什么,“我的确记得那批‘穿越者’说过有关格尔曼这个名字的什么事——所以他还是一位上个纪元的遗民,和罗塞尔大帝一样,对吗?”
见伦纳德点头,她撇撇嘴,“这确实够吓人的,因为其中暗含了有关‘上个纪元’的信息。不过,我不觉得这个谎言会被揭穿——普通人不会相信这个,各大教会也不可能放任‘穿越者’大肆宣扬相关内容。”
伦纳德想起某位旧日的梦境,和出现在其中的外来者,里面有些并非他们的熟人,他记得领头的是位年轻的“猎人”。风险总是存在。
那位旧日的梦境……
他朝佛尔思笑了笑,没说话。那是个涵义太过细微复杂,人性极度丰沛的笑,在如今的伦纳德脸上显得十分陌生。
一瞬间,途径天赋在黑夜天使身上的自然显露被压制了,佛尔思忽然能看清面前青年的英俊,他看起来懒散、不羁,他明亮的绿眼中隐约藏着无奈又坦然的思念,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那是个多漂亮的微笑啊——
下一秒,人性的波动回归正常,端坐在她对面的依然是一位面容有些许模糊的“隐秘之仆”。
于是佛尔思明白,这里就有些她暂且不能得知的秘密了。
“这也是你的‘缓冲措施’的一部分吗?”她也勾起唇角,“这个默认了秘密的笑容?”
“是,”伦纳德完全无意隐瞒他的隐瞒,“你会需要它的。”
佛尔思挑起一边眉毛:“我开始担心了。”
伦纳德的回答是又一个微笑。
“我向你保证,”他朝她举起咖啡杯,随即一饮而尽,“那是个善意的谎言。”
“好吧,”佛尔思抓了抓褐色的微卷长发,成功让其中几绺发丝打了结,“天使虚谎的言语中有真善的慈恩,你说服我了。”
她手指轻点扶手:“那么,你的创作遇到了什么困难?你说想要……委婉地暗示?”
伦纳德点头:“这部分倒不算太麻烦。我打算写一篇常规的叙事颂诗,讲述‘世界’的某项伟绩,它由许多个小事件组成;我会在某个小事件里嵌进一个有关善意谎言的寓言故事,而它和诗歌的主题事件之间会构成某种隐约的对照。”
“哈,你现在真是很熟练,”佛尔思手肘撑在扶手上,抬手支住脑袋,歪头瞧他,“放在十年前,谁也想不到你会变成个真正的诗人。”
“赞美诗不需要太多灵光或天赋,主要是程式和技巧,”伦纳德不带评判色彩地说,“它们都可以通过大量的练习掌握。”
佛尔思不置可否:“很冷静,但我们对外最好不要用这种说法——所以,问题在哪里?”
伦纳德顿了几秒。
“我的个人经历里缺少另一方的视角……欺骗者的视角。”看见佛尔思的询问神情,他补充了半句。
“你是否对重要的人说过谎?”伦纳德问她,“不仅是消极的隐瞒,或是回避、转移话题,而是明确的谎言?”
伦纳德的神态十分认真,然而这种认真与他几乎有些幼稚的问题相结合,就显得太过古怪。
“首先,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佛尔思指出,“有时如果你只是回避、沉默,对方一下子就能明白你在隐瞒,而你不想让对方发现这点。在这种时刻,你除了给出一个谎言之外,其实并没有别的选择。人生中很少有真正的选择。”
伦纳德若有所思。
佛尔思等了等,继续说道:“其次,我当然对重要的人说过谎——休、多里安老师;大部分与塔罗会有关,但也不是全部。我想绝大多数人都这样,谎言并不改变我们对重视之人的感情,或者说,正因为他们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才愿意背上愧疚欺骗他们。你难道没有过吗?”
伦纳德沉默了更久。
“似乎真的没有,”伦纳德告诉她,“我确实对周围人隐瞒过很多事,老头的存在、塔罗会、克莱恩的许多个身份;也不是没有说过谎——你说得对,回避事实和言说虚谎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但……问题在于,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人’。我对队长说谎,对戴莉女士说谎,对‘红手套’的队友说谎,甚至对克雷斯泰、安东尼、阿里安娜他们说谎,然而我没有多少……愧疚。”
他在最后那个词上迟疑了一下,像是在理解一个陌生概念。
伦纳德总结:“我想,现在只有两个人会让我在欺骗他们时感到内疚,可他们不会被我骗到——不如说,他们时常骗我。”
他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但那内容让佛尔思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
“善意的谎言,嗯?”她笑话他。
伦纳德也勾起嘴角:“是啊,善意的谎言。”
佛尔思摇摇头。
“我可以和你分享欺骗者的视角,”她最后说,“但你具体想要了解哪个部分?”
“愧疚,”伦纳德快速回答,显然已经思考过了,“我不太明白。”
佛尔思看向他的目光立刻变得非常奇怪:“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在欺骗休和老师时会感到愧疚?你的人性不可能磨损到了这种程度。”
“不,不,”伦纳德摆摆手,难得露出点尴尬的情绪,“我是指,更……更深层次的理由。”
他努力解释:“你在欺骗休和格雷先生时会愧疚,但对其他人不会,因为他们两人对你而言非常重要,你爱他们。也就是说,我们格外不想欺骗自己所爱的人,这是因为,一段亲密的、牢固的关系里最重要的是坦诚和真挚,不论是师徒、挚友还是别的——这我明白。
“可是,再往下呢?我的意思是,我对大部分朋友、同僚、熟识都很坦诚真挚,但我在对他们说谎时不会愧疚。这不是决定性因素。还是说,这只是一个程度问题,越真挚,关系越亲密,破坏这种坦诚时就越愧疚,而休与格雷先生和你的其他朋友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程度多少,仅此而已?”
“‘愚者’啊,”佛尔思好笑地喃喃,“你仿佛在试图把飞鸟像飞艇一样拆开,研究它为什么会飞。你以前可不是这种理论派。”
她望向伦纳德的目光几乎是温柔的:“我现在相信你那么多年都没有建立起一段坚固、有来有回的关系了。真希望‘世界’早点醒来。说实话,我猜帕列斯先生也不见得能回答你的问题,因为祂毕竟也是个孤独的天使。”
“让我帮你换个角度吧,”她比了个“翻转”的手势,“我感到内疚,不是因为一段好的关系‘应该’怎样。我爱他们,对;我违背了原本的坦诚和真挚,对;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根本不是重点。
“我感到内疚,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爱我,‘他们’期待我坦诚、真挚。
“——我感到内疚,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因为我的欺骗而受伤。”
佛尔思站起走到沙发前,俯身拍了拍伦纳德的肩膀。
“你不感到愧疚,不是因为你对你的同事们缺乏足够的真诚或是爱意,而是因为你很清楚,他们不会因你的谎言受伤:‘他们’没有那么在乎你。”
就在这一刻,佛尔思的人性也重新显露出来:
充盈书房的暖黄灯光下,她朝伦纳德露出一个镶着柔边的狡黠微笑,像是推理小说的作家为读者揭晓一个早就攥在他手心却没被意识到的谜底:
“你并没有真正欺骗过克莱恩和帕列斯先生,却猜到自己会在这样做时内疚,这是因为——
“你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真的爱你。”
伦纳德的双眼稍稍张大,缓缓地眨了两下。
“……我想你是对的,”他恍然一般地看向佛尔思,“你是对的。”
他唇边勾起一点不自觉的弧度,绿眼里是真实的笑意:“我相信他们爱我。”
“你‘知道’他们爱你,”佛尔思纠正他,“事实陈述:他们爱你。”
“你不可能知道。”伦纳德反驳她,但神情里仍带着快活。
佛尔思“哈”地笑了一声,用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如果不是有这样坚固的‘锚’,你我难道可能在短短十年里安全地晋升天使吗?”
伦纳德好笑地皱起眉:“我觉得你在讽刺我们俩。十年根本不算快——如果你和克莱恩比。”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佛尔思挥挥手,“我们都不算什么晋升动力十足的人,你不能否认这点。就算有世界末日悬在眼前,就算‘愚者’先生布置了晋升的任务,我们也总是拖拖拉拉。”
“……确实,”伦纳德承认,“这是创作者的通病吗?”
佛尔思双手一摊。
“但,”佛尔思端详着伦纳德仍余有恍悟的神色,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要把这些人际关系里的细微之处套用到神使和信徒的关系上吗?”
伦纳德回过神来。
“啊,不,当然不,那会非常奇怪,我知道,”他随意地说,“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相关的视角,作为一种,背景知识补充?”
“嗯哼。”
佛尔思点点头,抬手一招,抓住空中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举起壶询问地看了眼伦纳德,得到后者的确认,又隔空取来他的白釉瓷杯,为他也满上。
“谢了,”伦纳德接过咖啡,举杯向她致意,“不仅是咖啡,还有这场对话。
“它对我很有帮助……真的很有帮助。”
佛尔思懒懒地回举自己那如同啤酒杯一样大的瓷杯——她确实也用它喝酒。
“作为回报,”她抬手掩住一个哈欠,“给我讲讲你最近的工作见闻吧。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缺少写作素材。然后我要睡一觉。然后把手稿打印一遍寄出去。然后再睡一觉。”
伦纳德赞许道:“很充实的日程安排。”
佛尔思丢给他一个“我会装没听见你的讽刺”的眼神。
于是伦纳德比了一个“收到”的手势,翻开自己的皮面笔记本,从夹着铅笔的位置往前翻了十几页。
“我看看,先是……安塔尔斯山脉,那里有巨人遗族……”
此刻是贝克兰德时间凌晨两点。与宽广的北大陆、波澜的南大陆,和不久前刚刚重现于世人眼前的西大陆相比,“万都之都”也不过是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而在这角落的某处角落,一栋普通房屋的两楼的西南角,一间书房里仍然透出灯光。
房间里充盈着氤氲的咖啡香气,隐约的烟草气味,和越来越多的故事雏形。
遍布世界的见闻都集中于此处,它们会被打磨、扭曲,成为诗歌或小说的部件。这些作品里是虚构的故事,因某个真实具体的目的而被创作出来。
“仔细一想,”交流途中,佛尔思突然说,“你说的没错,因为我们也一样。”
伦纳德停下话头,迷惑地看她:“……我说过什么?我错过之前的什么话了吗?”
“不,就是谎言的那些,”佛尔思随便比划了几下,“‘救赎天使以谎言救赎信徒’。”
伦纳德顿了顿。
“啊,”他说,“我懂你意思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指了指四周和彼此。
“故事,”他说,佛尔思点点头,“故事是虚谎的言语,但它会带来真实的情绪。
“那些因为读了我们的故事而幸福的、快乐的、感动的、得到救赎的——那些结果是真的。”
“一点不错,”佛尔思打了个响指,“这时候是最俗套、浅薄的逻辑在运作:结局好,一切都好。”
“太浅薄了。”伦纳德懒懒地说。
“但我喜欢。”
END
《俊丽前程》
1.
有时候,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哪一本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我不是在自比冒险小说的主角,这种话只有伦纳德那样的家伙才讲得出口。我的意思是,既然“0-08”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书写现实,那么可能存在一支位于更高层次的、书写“0-08”所在世界的笔,这个想法也很自然。好歹我在地球时代也是个程序员,分形理论还是懂一点的。
说起来,假如佛尔思走的是作家途径,搞不好能让“0-08”甘拜下风,毕竟专业对口,你说对不对?
哦,确实,我扯远了。总之,小说人物,对。也许我只是个小说里的人物。我创造乌托邦,操控秘偶的喜怒哀乐,另一...
1.
有时候,我在想,我会不会是哪一本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我不是在自比冒险小说的主角,这种话只有伦纳德那样的家伙才讲得出口。我的意思是,既然“0-08”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书写现实,那么可能存在一支位于更高层次的、书写“0-08”所在世界的笔,这个想法也很自然。好歹我在地球时代也是个程序员,分形理论还是懂一点的。
说起来,假如佛尔思走的是作家途径,搞不好能让“0-08”甘拜下风,毕竟专业对口,你说对不对?
哦,确实,我扯远了。总之,小说人物,对。也许我只是个小说里的人物。我创造乌托邦,操控秘偶的喜怒哀乐,另一个存在创造我,操控我的喜怒哀乐,听起来有点悲观,但很公平。
你是说,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书中人物,我要不要反抗“造物主的意志”?
我只是个前任程序员、历史系学生,现任实习“诡秘之主”,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怎么才算反抗呢?不当“诡秘之主”、不揍阿蒙、不晋升高序列、不为队长复仇、不去探究“穿越”的真相?很多时候,你站在岔路口,但你没有别的选择。哪怕那条路是更高存在刻意引我走上的,那仍然是我想要走的路。你总要多少相信自己的自主意志。
……有点意外,你看起来跟伦纳德那个家伙一样懒散、随意、过分自信,实际上倒比我还要悲观,也有更多忧思。说实话,这点也跟伦纳德蛮像的。
伦纳德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这话我绝对不会当面告诉他的,但他确实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实际上,我很少对陌生人讲那么多话,今天是个例外,多半就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他。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有时差。他醒着的时候来找我,但我还在睡。他睡着的时候,呃,我也在睡。
你真的跟他很像,老兄。他的头发也又长又乱——哦,没你那么长,但一样乱。不是说你邋遢,别介意,这发型很适合你。你们都是褐发蓝眼……对,褐发蓝眼。你们还都喜欢戴红色的手套。这是什么流行吗?
你说这是工作要求的?哇哦,很有品位的着装要求。伦纳德的红手套可没有这种背景故事,他就是喜欢耍帅。这话我很喜欢当面告诉他。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莱昂?……你们连名字都很像,我是说,你和伦纳德。“狮子”,对吧?
……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你不觉得吗,莱昂?
2.
克莱恩肯定出了问题。这绝对不是正常做梦时的认知混乱,他以前做梦时从来不会这样!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戴红手套是为了耍帅!他连红手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我喜欢耍帅!这不正常,我是说,他能不能记点有用的?
不,我没在开玩笑,嘿,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他真的、真的不对头。哪怕是以前在梦里,处于他潜意识里最感到安全的那个“地球时代”的时候,他也不会对陌生人说那么多心里话。他明明一直是个内敛的家伙。
……不对,那都不能叫“心里话”,那是致命的秘密!他跟一个他认知中的“陌生人”说自己是“诡秘之主”,你还能想到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而且,他一上来就讲了点奇怪的话,类似于觉得自己是小说里的人物这种。搞什么,他几乎都不看小说。他还提到“0-08”。我甚至怀疑是阿蒙祂哥哥对他施加了某种影响。但祂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哦,讲到小说,上个月佛尔思寄给我的小说我还没看,老头你记得提醒我。她催我好几次了。她很少在这种事上表现出急躁,不知道这本小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是她用笔名写的,哈。
什么?克莱恩,对,克莱恩。克莱恩不对头。
……但,至少,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把我记成黑发绿眼。那真的莫名其妙。我和他认识的人里,除了他们一家人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个黑头发,也没有谁是绿眼睛。埃姆林的头发是棺木里的长生,奥黛丽的眼睛是清澈镜底的倒影,嘉德丽雅的头发是奥秘的深渊,戴莉女士的眼睛……我完全没印象。我和西蒙妮女士不熟,在她生前也只见过一次,怎么会想起她?克莱恩还跟她更熟悉些。
克莱恩,对,克莱恩。克莱恩不对头。
他还叫我“伦纳德”。我想我只能接受这个名字了。我不理解,这名字也不算很常见,他为什么老是把它安在我头上?这已经是第几次,第七还是第八次?整整半年,女神在上,我差点都要以为我真叫伦纳德了。
对了,女神。我是不是该向女神祈祷,请祂关注一下克莱恩的情况?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老头?
你最近为什么总是沉默?
3.
我给故事的主角起名叫莱昂,是希望这个“巧合”可以让他思及自身,早点察觉其中的怪异,但假使他坚决不愿意打开这本书,我还能怎么办?
五个多月前的塔罗会上,他请奥黛丽为他的某个任务做一次“心理治疗”;奥黛丽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医师,这类事情在塔罗会并不少见,谁也没有觉得奇怪。
但一切都从这里开始走偏。
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这几个月的塔罗会上他表现得很正常,是我们私下的信件来往——或者说他单方面的音信全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他去信询问近况,而他的回信像衬衫上擦不干净的血迹,暴露了他的伤情。
奥黛丽对此缄口不言,只承认她无法提供他所需要的帮助。她建议我为他写个故事平衡认知,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
确切地说,她的原话是“它不应当有强效”。很模糊,但我尝试抓住其中的暗示。于是我写了一个故事。
从内容来讲,这本书比起“小说”也许更应称作“传记”,但我猜我不该让他立刻发现这一点。为此,我告诉他这是一本小说、一个虚构的故事;我给它起了个畅销小说式的标题,冠上一个普通得恰到好处的作者假名,用了和平时的样书完全相同的印刷规格,附上我一贯风格的闲话式的短笺,寄给了他——休帮我确认过,书和信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不平衡”的因素,书中内容的指向性也仅限制在文字层面,绝没有神秘因素逸散出文本。
但他至今没有翻开它。
他很少在这种事上拖延,因为习惯从我寄去的作品中学习写作的技巧。只要他开始读,很快就会意识到故事里的“莱昂”正是他的化身;他一定会读下去,然后想起那些被扭曲、遗忘的事。他从来、从来都不是选择逃避的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整整两个月,他根本没有翻开它。我不知道他的灵性直觉到底从小说的封面里觉察到了什么特别之处。
……可他从来都不是选择逃避的人。我不明白。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传送”到他的书房,把他按在写字台前,让他读完这个故事。我甚至可以念给他听。
但我没有办法接近他、亲自确认。我只能根据他的回信猜测,他的确收到了它。
我也没有办法直接写信告诉他:听好,你不叫莱昂·弥迦,你不是褐发蓝眼,你没有被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寄生,你现在不在平斯特街7号,也不可能在“世界”的梦境里,快点醒来,伦纳德·米切尔!
我不能这样做,因为灵性直觉警告我不要这样做。为什么?
4.
半年前,我梦到始祖让我关注莎伦小姐和伦纳德的状态。
这条神谕看似古怪,却古怪得莫名其妙,以至于不像假的,第二天,乌特拉夫斯基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始祖向他透露的内容很少,仅用于为我证明神启的真实性,因为显然,有些事情只有身负秘密、身兼数职的我能够胜任。
始祖告诉我,最近“愚者”的状态出现异动,影响到了同样沉睡、与之关系紧密的“世界”,而莎伦小姐和伦纳德时常经由神灵特许的梦境与“世界”的潜意识接触,多半也会受到轻度污染。恰好对玫瑰学派的围剿进入一段关键期,祂让我与两人来往时多加小心,也尽可能协助他们恢复,以免影响围剿。
话虽如此,在帮助他们稳定精神状态这件事上,的确没有太多让我施展能力的机会。两人各自的天使级导师——蕾妮特女士和帕列斯先生——足以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指点,他们本人也都清楚自己的情况,十分谨慎。
随后的几次联合行动里,他们的精神状况偶有波动,但整体正常,于是我把主要精力放回了制药公司上,当时我正在为它搜罗南大陆的代理商、建设分厂。
我承认,在此事上我轻忽了始祖的神启。我没有细想,祂为何判断莎伦小姐和伦纳德有着同等的失控概率——前者的途径尽头是投影正盘旋在南大陆、来自星空的污染,后者的途径尽头却有正神庇佑,更何况,“黑夜”途径高序列的精神本就格外稳定。
我忽视了一个显然但关键的事实:“世界”是伦纳德最重要的、乃至唯一的朋友。
几年前我已经知道了格尔曼·斯帕罗就是夏洛克·莫里亚蒂,这对我有些打击(因为我居然没有闻出来),不过总体是喜多于惊,毕竟联系不上夏洛克总让我挂怀。但也是在那次,我听说了伦纳德和夏洛克真实身份的历史,那让我了解到,我们固然都没什么朋友、又都与夏洛克交好,这两段友谊的厚度却全然无法相提并论。
我和夏洛克的友谊轻松、明快,伦纳德和他的关系却太过沉重复杂,甚至很难用“友谊”一词简单概括。血族如此长寿,仍然对死亡有本能的恐惧,而他们两个人类之间竟刻有如此多的、不同时态的死亡;毫无疑问,如果有必要,伦纳德会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夏洛克的苏醒。
这很好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做出眼下这个选择:换作是我,不见得愿意为了帮助夏洛克主动陷入半疯狂。
——在我看来,他本不必做到这一步,事情不太可能变得如他担忧的那样悲情极端。死亡对高序列来说不是件易事,何况还有“愚者”先生;沉睡的神灵亦是神灵。
要我说,伦纳德这种创伤性的悲观让他看起来忧郁过甚、聪明不足。当然,他会反驳说至少他比我聪明。哈,等他清醒了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更何况,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必须是好好感谢我;这半年来,要不是我这种沉稳、机敏的血族每每在塔罗会上为他掩饰,以他的伪装能力,早就被其他人看出问题了。
除了“正义”小姐。
好吧,大概还除了“魔术师”小姐。两个月前,伦纳德说过,她为他寄来了一份重要的“解药”。
剩下四人肯定没察觉到,毕竟连“倒吊人”都没发现。
……自然,我只挣取自己应得的那份赞扬。必须承认,这其中伦纳德本人的功劳也不小。他固然不擅伪装,却做了巧妙的安排:他居然留下了对高级执事身份的认知,甚至现在还几乎在正常工作。
黑夜教会的人真的很热衷于加班。
5.
半年前,当伦纳德先生请我为他做心理治疗时,我立时从他的语气中“读”出这只是托辞。但就连我也没有预料到,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次认知混淆。
事情本身并不困难,哪怕同为序列2,我也能确保“操纵”在他身上顺利生效。棘手之处在于,他需要的是一次长期的、可以自行挣脱的认知混淆。更重要的是,他要在混淆状态下多次出入“旧日”的梦境,不被福生玄黄天尊的残存意志立刻察觉。
我毕竟只是个序列2。
总之,在向女神祈祷、获得了少量帮助后,我们还是做成了这件事,但涉及“旧日”,许多隐患无法避免:
在长期混淆之下,反复的轻度失控和自我安魂必然会令他陷入轻微但慢性的疯狂,他会经历无法用外力压制的幻听、幻视、时间错乱、记忆错位,他的“锚”也会出现动摇。
——“莱昂·弥迦”仍然是黑夜教会的红手套、高级执事、天使之一,但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信仰指向的只是“来自廷根的伦纳德·米切尔”。
起初我并不赞同他这样做。协助“愚者”——克莱恩先生在梦中的斗争不应当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女神不时向祂施以援手,就连忙于晋升序列之上的亚当也会偶尔分出“注视”相帮,身为“塔罗会”的成员,我们另有明确的任务要完成。
我完全理解伦纳德先生的心情,但末日的临近已经容不下过多的感性。如果他可以和过去一样正常地借助那枚金币进入克莱恩先生的梦境,那自然没有问题,可他如今被天尊意志排斥,花费如此大的额外代价去达成这件事,我认为并不明智。这部分任务移交给威尔先生他们才是最经济的选择。
不过,他说服了我。面对我明确的反对,他表现出了以天使而言算得上强烈的情绪波动;自然,“强烈”是以我的角度来看,换作其他途径,大概只能察觉到他的绿眼深黯了一瞬,但这仍然证明了我的观点:过多感性。
所以,最后,说服我的是他的理性。
首先,我们都意识到,天尊意志针对性地驱逐他,这暗示着在祂与克莱恩先生的这一轮斗争中,伦纳德先生的入梦能够起到重要的作用。只不过,我认为若以后果难料的半疯狂为代价,这个理由的分量并不足够。
于是他给出了第二个理由:认知混淆对他造成的负面影响不会有我预估的那么严重。不仅是因为途径天赋和女神的安魂许诺,还因为他随时可以借助触发物挣脱混淆。他要求的这种状态比单纯等待他人解除的潜意识篡改复杂得多,就连我也费了很大功夫才做到。
在这种状态下,他将时刻处于“潜意识自知的疯狂”之中。他让我适时透露信息给佛尔思,暗示她写一本关于他的、直白又委婉的传记式小说。他打算以类似的方式去梦中唤醒克莱恩先生,因此,“小说”将成为连通他的两层身份、梦境、现实之间的触发。
他的计划令我惊讶。他并非“观众”,对作家与作品、现实与空想之间的关系却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我敢说,超过了本途径的大部分“圣者”——又或者,正因为我们是“观众”途径,才会将这些概念过分局限在“非凡能力”这个框架内,忽略了它们最字面的所指。
总之,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半年来的定期观察表明,这个计划的收益确实超过其风险。伦纳德先生的认知失调始终在安全范围内,不仅因为他本人精神强韧,还因为——尤其是最近——有一种外来的、不同源的“篡改”在轻缓地抵消我的“篡改”,使他的精神状态恰好处于警戒线边缘。
当然,从精神医师的角度,我的两位病人不得不互相治疗,而我却只能旁观,这多少让我感到无力。
但在很大程度上,对他们两人而言,确实没有比彼此更合适的医生。
6.
给小孩子当保姆真是件麻烦事。
当你照顾的是个蒙着眼睛在“旧日”梦境里乱跑的、序列2的“小孩”,还不得不束着手做事,那就更烦人了。
神灵的梦境可能形成多层结构,但不论在哪一层,协助祂们找回尽量多的自我认知都有助于唤醒祂们,回到上一层。对“愚者”而言,廷根时期是其自我认知中极为重要的部分,而小子是唯一一个可以借助这段回忆——尤其是廷根事件相关——和“愚者”形成强烈情感共鸣、从而较快地提示对方醒来的人。
这道理十分简单,连小子都一听就懂。但直到半年前,天尊意志才开始每次都迅速而针对性地将他踢出“愚者”的梦境,其中的原因我只能猜测:
或许是在过去数年里,“借助共同回忆唤醒‘愚者’”这个反复行为令“愚者”的潜意识对他产生了更强烈的信任和联结,以至于如今不需要具体的、与廷根有关的信息,仅精神体的“气息”本身就足以让“愚者”找回些许自我认知。天尊的残存意志并没有能力辨别出进入“愚者”梦境的人具体是谁,但“愚者”本人潜意识的亲近反应足以帮助祂“定位”。
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总之,小子进不去他前同事的梦境了。于是他试图找出解决之法。
这我不反对。实际上,我颇为欣赏他的想法;他宣称这种复杂的、层叠隐藏的诈骗式思维模式是受了他前同事的坏影响,但要我说,这其中多少也有我这个老师的功劳。
当然,那种隐约的豪赌冲动确实是和他前同事互相影响的结果,与我无关。
问题在于,要实施他的计划,最简便也最安全的办法无疑是借助“命运木马”的力量,可“偷盗者”途径恰好源于天尊,我对他施加的非凡技能反而会导致他在“梦境”中变得显眼。
最终,塔罗会的“洞察者”帮了这个忙。潜意识篡改直接作用于精神体,当他的自我认知发生偏差,“愚者”的潜意识也就无法第一时间认出他。自然,这种认知混淆不能过度,否则容易彻底失控。
为此,“莱昂·弥迦”是一个出生、成长在贝克兰德的值夜者,他和“伦纳德·米切尔”的人生轨迹大致相同,只是从未涉足廷根。他在追查“侠盗黑皇帝”和“塔罗集会”时,推断出格尔曼·斯帕罗、夏洛克·莫里亚蒂和道恩·唐泰斯是同一人,因此被唐泰斯以阿蒙的信息威胁。为躲避阿蒙,“我”劝他随黑夜教会前往南大陆缉拿叛逃者因斯·赞格威尔。同行的还有廷根的那位“通灵者”,但两人行动时并不属于同一分队,因此只有一面之缘。
赞格威尔被杀时,弥迦和所属分队迟一步来到现场,但仍根据残留线索和“我”提供的信息推断出对方是刚晋升半神的“诡法师”,而“通灵师”临死时的反应也揭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本应死在廷根惨案中的克莱恩·莫雷蒂。
回到贝克兰德后,“黑夜”要求弥迦卧底加入塔罗集会,与实际并未背叛教会的莫雷蒂建立一定程度的合作关系。在此过程中,弥迦与莫雷蒂成为了实质上的朋友,并在其成神、沉睡后被托付了一枚可以作为进入“梦境”的钥匙的金币。
篡改后的记忆并不完美,但正应如此。记忆中的错位和罅隙不仅有助于他的潜意识保持自疑疯狂的紧绷,也给了“愚者”叩问其中的不合理、从而“点亮”自身回忆的机会。
于是,这半年以来,小子多数时间在南大陆以“莱昂·弥迦”的自我认知照常工作——“隐秘之仆”的扮演要求帮了他大忙,他不必直面下属、被质疑姓名和外貌。
每当他的自我安魂失效、混淆加重,他会因轻度失控的力量外溢陷入一种类似梦境的迷失,自以为仍在贝克兰德的平斯特街7号、仍在被我寄生(那是他觉得较为安全的一种状态,而非凡世界的高序列,用第五纪的哲学分类来描述,是极为唯心的,他越是相信自己安全,就越不容易彻底疯狂)。
此时,我会激发“黑夜”预留的隐秘和“愚者”的金币,送他进入后者的梦境。等他醒来,“莱昂·弥迦”的自我认知会对自身的失控产生警惕、自我安魂,梦境中的记忆变模糊,于是一次循环完成。
同时,塔罗会“漫游者”的来信由我做必要的手脚,保证它们不会激发他解除混淆,但又让他能在阅后回信时忠实地传达出自己的精神状态,促使“漫游者”为他送来最终所需的触发物。
简而言之,是一些琐碎、麻烦的保姆工作。我活了两千年可不是为了做这些事的。
虽然,我不否认,在看到年轻人用理性包裹着感性冲动行事时,我会感到这个世界的底色在疯狂之外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那让我久违地想起坐在索罗亚斯德主宅会客室的壁炉旁和后辈闲聊时的温度。
7.
世界上怎么会出现调休这种反人类的制度呢?我不理解。
嗯?你不知道“调休”是什么?哦,我看你中文讲得那么好,还以为你在这里住很长时间了,原来不是啊?
来来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调休就是针对上班族的无差别刺杀、包裹着砒霜的蜜糖、隐藏起难以名状的恐怖的美梦。简而言之,就是把你的休息日挪到一起堆成虚假的长假,然后让你在本该休息的时间上班以弥补。
啊?你工作的地方也有类似调休的安排?……你已经连上半年班没休过假了?!基本不睡觉?!我的天,你这什么工作啊,建议辞职。
……哦,那你这属于绝对的高层,加班也算正……常?我猜你的工资肯定够高吧,能让你忍受这种工作强度。
你这段时间加班主要是为了帮一个朋友?这……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希望我也有个愿意为我加班的朋友,哈哈。
你笑什么?
说不定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不可能不可能。
……至少,这里是不会有的。这个“我”是不会有的。
嗯?你问我笑什么?这个么,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没骗你,真的有让我很高兴的事情。你最近难道没碰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吗?我知道你没有休假,但,涨工资?吃到了美食?和久别的朋友相聚?看了有意思的电影、读了好看的小说?
像我,前段时间刚刚跟老同事见过面。我还记得他,他也记得我,这就足够让人高兴了。我们谈了很多,他的近况、我的工作,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日常。
他最近新学了一个文学概念,叫“元文本”,小说、戏剧都会用到。这我很熟悉,科幻作品里很常见,用我的专业语言来描述就是“递归”嘛。
他直接拿我举例: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生活的世界是虚假的,从我的身份到经历都是编造的,是被书写的、掌控的,是个庞大的梦境,我要怎么办?
我跟他讲:兄弟,你看过《黑客帝国》吗?
……哦,你也没看过?简而言之就是一部电影,剧情就是他上面假设的那些,主角发现自己的世界其实是个梦,然后奋起反抗,等等等等。
但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假设里有一个看似不起眼,但会直接影响我最终决定的不确定因素:这个“梦境”——这个“被书写出的世界”——它的作者究竟是谁?
常见的答案当然是一种高维的外力,神、矩阵、常青剧的导演、主角眼中的大反派。但还有一种少见的可能:
我自己。
有没有可能,这是我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虚拟现实呢?
也许,出于某种我暂时无法回忆起的原因,我必须让自己陷入一段虚假的人生,来达成某个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带着疑问、顺着自己的安排走下去,或许才是找到答案、脱离此处的最快路径。
——哈哈,你也觉得很有道理对吧?拾人牙慧,拾人牙慧。感谢互联网!
……也感谢提醒我这件事的老同事。我希望他也……
不,没什么。喝茶,喝茶。
8.
确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会不会是哪一本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我不是在自比冒险小说的主角,这种话只有那些年轻到没受过挫折的家伙才讲得出口。
……比如过去的我,呃。
很久没想起这件事情了,怎么突然……有些回忆还是不想起来为妙。这有些尴尬,唔。
你为什么又笑了?又想起高兴的事情?得了吧,我不会相信的。看你这表情,与其说是想起高兴的事,不如说是想起了好笑的事。
哈,我就知道。是谁?
……你的老同事?
听你的口气,你们的关系似乎比同僚更亲近。
跟我和我的朋友差不多?你们也愿意为彼此加班?嘿,你刚才还说身边没有这种人。
这很复杂?好吧,我猜也是,但我得说,你说话这样自我矛盾,在旁人看来会显得精神不太正常。
……确实,我不否认。在这个地方,绝大多数人的精神都很难保持正常。我也不敢说我的精神状态完全没问题。
不过我可以分享一个技巧:你需要提前准备某样物件,或是记录下你的某段记忆,把它存放在一个你确信安全的地方,然后适时拿出来和自己的印象对照,帮助自己校准。
是的,它绝对是个好办法。有时候,你甚至可以找一位绝对信任的友人,让她帮你记录。为了确保信息更加客观中立,你可以干脆不告诉她这个行为的目的,这样她在记录时就不会有倾向性。
什么?哦,不是,我指的不是那位为他加班的朋友,是另一位朋友。严格来说,我还找了第三位朋友,呃,等等,可能不止。四位吧。一共四位,如果我没数错。四重保险,是不是?
四重保险,只是为了让我安心地去为那第一位朋友加班。他到时候可要好好谢谢我。
不过,真的到了那时候,我想他不会说什么的。他是个内敛的人,不擅长把这些感情付诸言语。但是没关系。只要看到他的眼睛,我就能明白他的心思。他很好懂。
……你为什么谢我?因为我在你工作午休时陪你闲聊?
嘿,但你请我喝了柠檬冰茶,扯平了。
你要回去上班了?我想也是。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前段时间,我那四位朋友里的一位给我寄了本小说,可惜我忙于加班,一直没空看。但今天好像是个好时机。
那本小说的标题听起来像是会畅销的风格,叫什么来着?
哦,对。
《俊丽前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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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破坏阅读体验,忍痛放弃了归档格式,希望各位读得开心w
Leon/Leonard和Micah/Mitchell是不同词源、但意思几乎一样的两组名字。
走地鸡之杀进国家队!
起源设定请看:
其他走地鸡系列请看:
1.因为本次出场的人很多,所以再强调一下:本系列不打cp tag,cbcp请自由心证!
2.同样因为本次出场的人很多,所以只打有台词的高手们的tag(方士谦:?)
3.P3P7有部分台词和操作来源于和 @杨谶 老师的讨论,啊,可爱的脑洞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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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尘梦
1796年初冬一个落雪的清晨,我和我的行李被萨林太太打包一起扔出了公寓。一支旧钢笔、一瓶快用光的劣质墨水、几叠厚厚的文稿,用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兜着,这就是我的全部行李了。我茫然地站在街道中央,看着人来人往,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忽然吹来一阵风,有什么东西迎面扑在我脸上,我摘下一看,赫然一张报纸,标题一行大字:凛冬郡黄金海?你的梦不是梦!
——那一年正是轰轰烈烈的淘金热拉开帷幕的一年,无数人离乡北上,...
1796年初冬一个落雪的清晨,我和我的行李被萨林太太打包一起扔出了公寓。一支旧钢笔、一瓶快用光的劣质墨水、几叠厚厚的文稿,用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兜着,这就是我的全部行李了。我茫然地站在街道中央,看着人来人往,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忽然吹来一阵风,有什么东西迎面扑在我脸上,我摘下一看,赫然一张报纸,标题一行大字:凛冬郡黄金海?你的梦不是梦!
——那一年正是轰轰烈烈的淘金热拉开帷幕的一年,无数人离乡北上,只因一支从凛冬郡回来的民间勘察队散播消息,说是凛冬郡北部群山深处埋藏着一片黄金的海洋。到底是哪座山,又是哪支勘察队,没人说得清,总之“黄金海”的传说就这么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数不清的人怀揣着发财的美梦涌向北地,却只有少数人衣锦还乡,绝大多数在冰天雪地中一困就是数年,归来时两手空空,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就是在这样狂热而荒唐的年代中,身无分文的我顺流而下,跟随人潮去了凛冬郡。不过我并不是去淘金的,我天生瘦小,个子不高,从小学的就是念书写字,即使后来不得不为生活摸爬滚打,体力活多少也能干下来一些,挖矿这样的重活我也还是干不来。淘金热时代中,凛冬郡虽然未经政府开发出像样的聚落,淘金者们却自发地在群山间建起一座又一座矿镇。那样偏僻的矿镇,想与外界取得联系,要走上几天几夜的山路。作为连接游子与故乡的桥梁,雪橇信使诞生了。而我有幸作为那个时代第一批驾着犬拉雪橇的信使,定期往返于群山之间,只为一点维持生活的酬金。
我就是那时候结识伦纳德先生的。第一次驾着狗拉雪橇驶进山群中时,我技术尚且青涩,没什么经验,不懂得预判天气变化,不幸遇上了一场山中暴雪。白茫茫一片中我看不清前路,连狗带雪橇滑下山坡,脑袋撞在石头上,再醒来时就躺在温暖的木屋里了。橘黄的灯火摇曳着,雪橇犬们蜷缩在壁炉前的毛毯上睡得正香,一位老先生躺在摇椅上抽烟,腿搁在茶几上,颇有几分老不正经的散漫味道。见我醒来,他把烟灭了,瞧着我说:“女士,你可烧了好几天。”
那便是伦纳德•米切尔。老人衣着有些不修边幅,银白长发凌乱地散着,一双祖母绿似的眼,笑纹总是很深。他身上自带一种历经时间洗练依然浪漫的诗人气质,我曾一度猜测他年轻时的模样,那应是十分英俊的。
毫无疑问,是伦纳德先生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如果没有他,我和我的毛绒朋友们早就烂在雪泥,等到来年雪化了喂狼。我向他道谢,打算立即动身离开,不为他多添麻烦,屋外彼时却仍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我不得不在伦纳德先生家再待上一段时日,为此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伦纳德先生却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屋内一时很安静,只听见壁炉噼里啪啦燃烧的细响,以及窗外风雪哀泣的声音。伦纳德先生忽然问我,小姐,你是不是姓迪尔查?
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的大脑高速运转,确定自己浑身上下没有携带任何泄露身份的物件,便惊疑起来。老人笑了一声,叫我不必紧张,自己只不过是想起一位故人。“你的家族里,有没有一位名叫休•迪尔查的女士?不愿说也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他又道。
休•迪尔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我的恩师佛尔思•沃尔女士初次见我时,也问了我类似的问题:你是否认识休•迪尔查?
沃尔女士说,休•迪尔查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具体和我什么亲缘关系,沃尔女士也说不清,只知道她终生未婚,如今已不在人世。后来沃尔女士将我收作她的学生,再也没提起过这个名字。听完我的叙述后,伦纳德先生神色复杂,眼中浮现出一种我难以读懂的情绪。是这样啊,他隐约是叹了口气,佛尔思是作家,你是她的学生,应该也是咬笔杆子的才对,怎么来凛冬郡拉雪橇了?
我苦着脸说,那还不是因为没钱。成为作家是我从小到大不曾改变过的梦想,但是靠笔杆子吃饭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笔力尚且稚嫩,写不出能得到出版社认可的文字,而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我身上。我家里人过世早,很小就一个人出来打工,养活自己的同时挤时间出来写作。乐意收我这种小身板姑娘做童工的店子本就少,最近人们又都赶着北上淘金,我没找着工作,拖欠了几个月房租,最后被萨林太太忍无可忍地赶出来,只能也北上碰碰运气。
佛尔思不接济你一下吗?伦纳德先生问。
沃尔女士当然对我伸出过援手,但哪能总麻烦老师呢?她愿意教我,已是我的荣幸。
伦纳德先生一挑眉,似是很意外的样子。你居然是这种性格啊,和她倒是不太像。和谁?我竖起耳朵。老人又笑起来。休•迪尔查,他说。休和佛尔思都是我的老朋友。看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伦纳德先生补充道。我们年轻时就认识了,不得不承认,你的样子和年轻时的休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那位神秘的休•迪尔查是沃尔女士的故交啊,怪不得沃尔女士愿意收我作学生。我一穷二白,除了年轻气盛什么也没有,在被出版社退稿不知第多少次后,大着胆子去拜访了当今鲁恩文坛上数一数二的文学家佛尔思•沃尔。本来已经想好,就算最后被沃尔女士的仆人们丢出庄园,也要求着她为我的文章指点一二,却没想到她见过我一面之后,就主动提出要做我的老师。我当时感激涕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垂怜一个没有天赋的无名小卒,如今一切就说得通了。
沃尔女士和她朋友们的故事,我还想了解更多,但伦纳德先生忽然一时没了下文,看上去并不打算多聊,我也不好多打听。沃尔女士鲜少向我提起她的过去,我们平时也是书信来往多于上门拜访,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她的出身和年龄。长久的沉默中,风依然呜呜呼啸着,屋外天地一片纯白,只有伦纳德先生的木屋在孤独地烧着柴火,像白色汪洋中一叶渺小的舟,摇摇晃晃,冒着风雪缓慢游弋,发着脆弱而温暖的光亮。伦纳德先生凝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打量着这间屋子,家用不多,大多是木制的,东西有点乱,墙上挂着一把猎枪,总体来说风格很朴素。走廊尽头有两间房,一间门敞着,看上去像卧室,另一间房门紧闭,紧闭的那间房我只进去过一次,那又是后话了。
雪停之后,我该上路了。雪霁的天空晴朗又高远,像一大块纯净的蓝宝石。伦纳德先生帮我把装信的麻袋搬上雪橇,套上绳子的大狗们早就蓄势待发,兴奋地追着彼此咬尾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花瓣样的脚印。伦纳德先生告诉我,我要找的矿镇离这里不远,往南走一点就到了。我谢过他,同他挥手作别。老人身穿黑色风衣站在雪地里,银白的长发在冽风中飞舞。他将乱飘的碎发别到耳后,一颗黄水晶耳坠露出来,在日色下闪着光。回应我的道别时,他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很肆意,不知怎么的,那笑容竟被我品出一丝寂寞来。我驾着雪橇远去了,才想起自己还没问过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独自住在这片寂寞的雪原中。于是我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件事,决定回去以后写信问问沃尔女士。
沃尔女士没多久就寄来了回信。她在信中告诉我,伦纳德先生现在是一位守林人,他守的是安曼达山脉主峰的那片针叶林。至于休•迪尔查,沃尔女士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对我多讲些什么。
雪橇信使的生活总是很辛苦的,需要时常往返于崇山峻岭间。伦纳德先生家离我负责的矿镇很近,我便不时去拜访他,一来二去,也就熟悉起来。伦纳德先生是个风趣健谈的人,从不在我面前摆长辈的架子,和他来往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他生活习惯很随便,沾满泥巴的靴子有时忘了洗,就直接扔在干净的地板上。我进门时看见了,提醒他一句,他便不好意思地挠头,说以前也是总有洁癖朋友抱怨他这一点。他还是一个教徒——这可太少见了,现在大部分人都是无神论者。没事的时候他经常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小声祈祷些什么。祈祷过后,他睁开眼发一会怔,然后莫名失落地笑笑。有时他还会用精油在地上画诡异的符号,嘴里念念有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他好像不是很擅长做这种事,每次都笨手笨脚,但还是坚持做下来了。一场仪式结束——我姑且称之为仪式吧,他会盯着身旁事先准备好的镜子,盯上许久,仿佛期待什么人突然从镜子中走出来。镜子比结冰的湖面更平静,荡不开一丝波纹,他就默默把东西收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宗教是一种很古老的事物,早已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今我们对宗教知之甚少,而伦纳德先生竟然是一位教徒,只不过并不虔诚。我曾在听见他第一次说“赞美女神”时惊讶地问他:原来您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存在吗?他却说,不是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我刚想追问,他立即转移话题,特蕾莎,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这一问就戳中我的痛处,那时我正为枯竭的灵感抓耳挠腮,于是话题就像流星一样远离了我设想的轨道。此后再想起来,知道伦纳德先生并不愿同我多聊那些事,便也只得作罢。
每日伦纳德先生天还没亮就扛着一把猎枪走进深山里守林,太阳快下山了才踩着余晖回家。我有时会觉得奇怪,安曼达山脉主峰的那片森林,那么偏远那么僻静,有什么好守的呢?伦纳德先生说,他是在阻止那些淘金的人进入森林深处。他对自己口中的神明没什么敬畏之心,却在对待安曼达山脉时态度严肃,仿佛那才是一个神圣无比、需要他去守护其圣洁的存在。他不准许别人走进那片森林,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深入过山脉复地,人类的踏足对于那片雪域来说是一种亵渎……不,准确地说,他守着那片林,就好像守着一片墓园,不愿有人前去打扰亡者清净。
我意识到,所谓“守林员”,其实是伦纳德先生自封的职位。并没有政府或组织要求他这么做,也没有人给他报酬,一切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执着。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回答是,他要等一个人。
“那家伙跟我承诺过的。”伦纳德先生喝了一点酒,两颊微红,躺在摇椅上迷迷糊糊,“他说,安曼达山脉主峰是离星界最近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都更容易受到波及,要我务必守好这片土地,不能让……嗝……他说等末日结束后,他会来这里找我。”
老人没头没尾的胡话渐渐弱下去,他就这样枕着炉火的暖光睡着了。外面又开始下雪,漆黑的山夜中,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古老巍峨的安曼达山脉也在此夜安眠。我捧着热茶,看着水雾蒸腾而上,也萌生出些许困意。小木屋的冬夜安稳如梦,又如湖面倒影,微风掠过,倒影轻轻荡漾,再重归平静。伦纳德先生口中那些陌生词汇在我心头萦绕一阵,又随着困倦的到来流水般远去了。
伦纳德先生对守林异常执着,沃尔女士说,在这方面他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除非遇上暴风雪,否则这就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工作。我跟随他去过几次,每次他都端着一把枪守在山口结冰的河流前,像童话故事里的锡兵一样立着。锡兵燃烧过后,闪闪发亮的锡心便露出来,而老人立在风雪中,过往都被封存于冻土之下,我看不见他的闪光,只能看见他身穿黑色风衣的身影,就像一块沉默无言的墓碑。渡过河流往森林深处走,就是安曼达山脉主峰了。黑岩白雪的主峰顶上,有一座破败的教堂。我不曾问过伦纳德先生那教堂的来历,因为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说的。
我享受给人们送信的工作。雪橇信使就像给人们送去福音的使者,我驾着雪橇在山间驰骋时,经常幻想自己是赫尔墨斯——这是伦纳德先生教给我的词,据他所说,赫尔墨斯是一位神使,穿着长翅膀的靴子,跑得飞快。也有人给伦纳德先生寄信,有一些是沃尔女士寄来的,不过沃尔女士懒得写信,如果是很简单的事,她只会托我口头传个话。其余信件都是另一个人寄来的,我能断定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纯粹是因为它们实在太特别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信封,纸张细腻平滑,边角缀着烫金,甚至还洒上了香水。每次送信我都舍不得把这么华丽的信封扔进麻袋中,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衣兜里。不论读谁寄来的信,伦纳德先生的嘴角都会翘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心情不错。
冬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贝克兰德夏季学院传来了预备开课的消息。夏季学院是公办慈善学校,专门为没有条件上学的孩子提供基础教育,而我去年应聘上了夏季学院的老师。我终究还是更钟情于文化工作,于是我暂时辞掉信使的工作,背着一布袋纸笔去了南方。下一个冬日来临,我又再度回到凛冬郡,与阔别两个季节的伦纳德先生见面,数年下来都是如此。每当我离开凛冬郡时,积雪还没化,重返凛冬郡时,那里早已银装素裹。听说凛冬郡的雪是会融化的,我却从未见过没有积雪的凛冬郡。记忆中的北地永远下着大雪,正如多年后我回望往事,伦纳德先生所带给我的感受一般:我不曾见过他的夏天,他的生命中似乎下着一场没有尽头的雪。
每个冬天我北上看望伦纳德先生,他都还是那副老样子,年复一年地守着他的雪山,年复一年等一个不曾回来的人。他两鬓未白时就在安曼达山脚下扎了根,我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少年,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也许那个人不会来了呢?我随口说道。向来爱说笑的老人脸色一变,声音拔高了不少,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怎么可能?我在信中好几次向沃尔女士提到过这件事,她对此感到很无奈。登门拜访她时提及此事,她也是不停地叹气,好像气怎么也叹不完。
漫长的等待意味着漫长的孤独,更不必说是在那样人迹罕至的远荒。在我的雪橇满载着城市的喧闹驶进雪山前,在第一个野心勃勃的淘金者冒雪而来之前,伦纳德先生该如何捱过无边无际的孤独?他是喜欢热闹的人,每次我来探望他,他碧绿的笑眼里总有光。有时我会看见他坐在窗边写信,偷看私人信件的内容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所以我没有去关注他写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每封信都写了很长,小字密密麻麻挤满整张纸,大概是平日里无人分享的趣事、无处说的废话,全被他说给了收信的人。写信时他眉目弯弯,偶尔唇边泄出一声轻笑,似乎在想象如果对方收到这封信会有怎样古怪的表情。那些信写完了,就被他收进走廊尽头常年紧锁的房间,并不寄给谁。
就这样和凛冬郡的雪一起度过了许多严冬。而我最爱的还是1799年12月31日夜间的那场小雪,那么轻盈那么柔软,落在手心里,融化了也是暖的。我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黄昏,如苍茫雪原上渺远的火焰。世纪末的晚风中,我驾着雪橇驶向群山深处的那座小镇,远远地,我看见炊烟袅袅升起,人们挤在镇口翘首以盼,等待着我将远方的消息送至他们身边。似乎是看见了我的身影,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我的名字。我忍不住催促我的伙计们加快脚步,它们也兴奋起来,竖着耳朵撒腿狂奔。那一瞬间我真的好像成为了赫尔墨斯,脚下生风。我驶进小镇中,人们夹道欢迎,眼睛亮亮的,脸红得像蜂蜜苹果。为了欢庆新世纪的到来,镇上早已经挂好了彩灯,橱窗中传来美妙的音乐,烤鸡的香气勾得我不停咽唾沫。在众人的簇拥中,我解开装信的麻袋,信件雪一样洒出来。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那些信件分发完,那时凛冬郡已经入夜了。我叉着腰不停擦汗,忽然看见人群外的伦纳德先生。老人游离在欢声笑语之外,表情幸福又寂寞。我又抖了抖空空如也的麻袋,这才意识到,没有人给伦纳德先生寄信。伦纳德先生说,没事,我们走吧。于是在18世纪末最后一夜,我和一位老人离开了热闹非凡的小镇,走向那间孤独的小木屋,仿佛走向世界尽头。
那天晚上,小木屋门前却莫名亮着光。我们远远就望见了那抹光亮,走近一看,我的老师和一位陌生女士正站在屋门前,雪纷纷扬扬,她们在雪里提着灯,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伦纳德先生没想到她们会来,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我欢叫一声,扑过去抱住沃尔女士的脖子。那位陌生的女士咯咯地笑,这位就是小特蕾莎吗?沃尔女士无奈地拂去我肩头的雪,是啊,明明和休长得那么像,性格却完全不一样。我转头看向那位陌生女士,她有一双春意盎然的碧眼,即使早已青春不再,她超凡脱俗的美丽依然令我折服。她穿着考究,用语得体,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优雅的气质。这位是奥黛丽•霍尔,你可以称呼她为霍尔小姐,沃尔女士对我说。那边的伦纳德,别傻站着了,快过来开门,屋外冷。
不必谁向我介绍,我便知道那些华丽的信件都是出自霍尔小姐的手笔。两位女士没有寄信,而是亲自登门拜访,这让伦纳德先生和我都高兴坏了。女士们带来了很多食材,四个人忙活几个钟头,终于完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木桌上铺着红色天鹅绒餐布,奶油浓汤、蔬果沙拉、培根乳酪炸薯条,还有刷过蜂蜜、肚子里塞满苹果肉的烤鸡,挤挤挨挨摆满了小小的餐桌。多么美好的夜晚,我们说啊笑啊,好像世上真有那么多快乐的事一样。霍尔小姐带来的红酒香醇甜美,伦纳德先生没注意多喝了一点,就开始发酒疯。请诸位想象一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只脚踩着凳子,拿着餐叉当话筒,眉飞色舞地唱着跑调的歌,场面不能更滑稽了!我时而敲击桌面,时而击掌,为伦纳德先生打节拍。霍尔小姐用戴着白蕾丝手套的手掩唇,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伦纳德先生到底年纪大了,闹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去。霍尔小姐为他披上一张毛毯,拍拍手说,接下来是女士们的时间——小特蕾莎,你的诗歌我有幸读过,文坛新星,未来可期呀。我被她夸得极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答不上话。伦纳德也曾是诗人哦,诗歌方面,你可以多请教他,霍尔小姐笑着补充。竟是这样吗?我很惊讶,无论是伦纳德先生本人还是沃尔女士都从未对我提起过此事。毕竟无论怎么想,伦纳德先生都不像是那种会对文学艺术感兴趣的人。诗人大多敏感,而伦纳德先生看起来大大咧咧,即使遇上美景想吟诗一首,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真美啊”这样潦草又精炼的点评。
是真的噢,沃尔女士慢悠悠地抿一口热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早年写的那些怨妇诗……应该都还保存在茶几底下吧?你可以找出来看看,他不会介意的。不过,如果你要学习诗歌的话,呃,我建议你还是别学他了。
我在茶几底下摸了一阵,果真摸出来一个纸箱,箱子里装着一大摞泛黄的诗稿。霍尔小姐已经与沃尔女士开启了新的话题,我便抱着纸箱在沙发上坐下来,慢慢读诗。伦纳德先生的诗大多是写给一个人的,有时是带有宗教意味的赞美诗,有时是酸溜溜的抒情诗。我不禁心生疑问:伦纳德先生曾有过一段美丽的爱情吗?当我这样向两位女士提问时,霍尔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沃尔女士则神色古怪,嘴角不住地抽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两位女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耸耸肩,意思大概是:谁知道呢。
那箱诗稿从上到下纸张逐渐变得破旧,诗歌的水平也逐渐降低。下层的诗歌总令我感到哭笑不得,那措辞就像出自一个被母亲逼着写作文的绝望的孩子。伦纳德先生写下这些诗句时应该万分艰难,我经常能看见大段的涂抹和晕开的墨点——那是笔尖长时间停在纸上才会留下的痕迹。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这样一副画面:年轻的伦纳德先生坐在桌前抓耳挠腮,表情痛苦,长发被他挠得乱七八糟,而笔尖一直顿在纸上一动不动,直至将纸戳出个孔来。
他不是天生的诗人。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即使笔下的文字笨拙又可笑,也要拼命假扮成诗人?我刚想向两位女士提问,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就响起了。屋外的雪依然悄悄地下着,在女士们的谈笑声中,在温暖得几乎叫人融化的小木屋里,在壁炉沉默的火光中,凛冬郡迎来了19世纪的第一片雪花。我忽然想起,这一年我就该算是成年人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已然远去,而这一年于伦纳德先生而言,不过是漫长等待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属于他的少年时光,早已被埋葬在更久远的以前,也许比山脉的诞生还要遥远。
18世纪末的那个雪夜,我最爱它却也最恨它。它就好像一道分界线,将那间小木屋的喜与悲分割进不同的世纪中。1800年5月,我在贝克兰德夏季学院教书,看着报纸上刊登着的淘金者一夜暴富的新闻,心中无端涌起不安。自那以后北上淘金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狂热分子。伦纳德先生守林的工作进行得愈发不顺利,与两位女士的书信往来也减少了。那年冬天我回去的时候,意外发现伦纳德先生苍老了许多,我不愿去想象他在夏天遭遇了什么事。收到朋友们寄来的信时,他脸上极少再浮现喜悦,取之而代的是浓重的忧虑,可见信的内容并不令人愉快。沃尔女士什么也没告诉我,他们面对我时总是这样,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大抵是希望等到离开人世时,有关那个时代的一切能与肉身一同被埋入地底。我和他们之间至始至终隔着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他们并肩而行,而我被远远丢在身后。我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只能望着他们寂寞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几年后,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日子里伦纳德先生忧愁的原因。我记得那是1802年的秋天,沃尔女士牵着我的手站在霍尔小姐的墓碑前,大雨倾盆而下,像一场渺远的恸哭。记忆中那位优雅的妇人仍然鲜活,如今却在墓碑下陷入永眠,我站在伞下恍恍惚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实感。我问沃尔女士,为什么?她只是平静而又悲哀地看着我说,不为什么,特蕾莎,人都是要死的。我们从命运馈赠中窃取的青春,如今被归还给时间,生生死死,年年岁岁,就是这么一回事。她的眼眸融化在雨幕中,那样无声地凝望着我,像是在告诉我,她早已见过许多离别。我知道的啊,衰老带走了霍尔小姐,终有一日也将带走我的老师和伦纳德先生。可是在友人的死亡面前,沃尔女士没有波澜的目光却刺痛了我。我亲爱的老师,在您尚未对死亡麻木之时,您是否也曾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撕心裂肺、泪流满面呢?您是否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只想牵在乱世中和挚爱之人躲在温暖舒适的小窝里,或是牵着她的手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呢?年少时不曾有过雄心壮志,却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时代浪潮中,最终难以独善其身,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晓的答案。而那时,我仅仅是看着她在霍尔小姐的墓旁,那一排没有姓名的墓碑前依次放下一支雏菊,最后在其中一块前停留了很久,温柔地抚过碑面,然后才带我离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再一次坐上了北地的雪橇。伦纳德先生还是那么风趣幽默,笑容却比以前少了一点。或许他过去是更加开朗的人,只不过被凛冽的风磨平了棱角,慢慢寡言起来。他依然雷打不动地守着他的雪山,前来骚扰的淘金者比以前更多了,他的偏激与固执也逐渐显现出来。有一天我叩开他的屋门,嗅间一股血腥味,只见这味老人正在笨手笨脚地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那是与淘金者发生争执时留下的伤。您其实也可以不用这么拼命,我小心翼翼地劝他。他打着哈哈糊弄过去,隔两天又背一身伤回来。我不知道他所等的那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竟然用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就叫他执着至此。他就像一个追风筝的人,风筝断了线,越飞越远,而他偏要拼命去追,即便风筝遥不可及。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沃尔女士如是向我抱怨。我猜她在寄给伦纳德先生的信中,也没少批评他这一点。
他就这样咬牙挣扎了两三年,沃尔女士的预言终于应验。我永远无法忘怀1806年1月31日,这个在我回忆中烙下隽永刻痕的日子,那天凛冬郡万分晴朗,蓝天清澈,阳光正如一场盛大戏剧的美好终曲中应有的那样耀眼。我驾着雪橇穿过森林,突然听见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枪响。抱着不妙的预感,我朝群鸟被惊起的方向驶去,那正是去往安曼达山脉主峰的方向。当我抵达山脚下时,往日伦纳德先生守林的地方空空如也,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那串脚印大小不一,伦纳德先生应该是与另一个人进行了一番缠斗。我顺着他们的足迹一路狂奔,沿着开始解冻的溪流追进森林深处。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在森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冰雪融成的溪流汇成一片浅滩,河床上铺满光滑的鹅卵石,而伦纳德先生就仰面躺在河床上,血染红了溪水。溪水非常浅,才堪堪没过他的耳朵。我慌忙蹚水过去,将他从冰冷的雪水中扶起,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白,大腿上的枪伤还在不断渗血。
“天啊……老天!真的是金子啊!”身后响起一阵欣喜若狂的叫喊,我扭过头,看见一个淘金者扮相的男人不停地在河床中翻找着什么,脸上满是贪婪的神色。我这才发现脚下的鹅卵石间散落着数不清的黄金,阳光溶进水底,将溪流照得透亮,河床上黄金灿烂夺目。我没时间理会那些黄金,眼下最要紧的是处理伦纳德先生的伤口。我注意到伦纳德先生的右手一直紧握成拳,于是我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想问问他手上是否有什么伤,他缓缓睁开眼,又缓缓张开手,指尖不住地颤抖——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黄金。黄金在他手中闪烁几下,忽然间变成一条透明的蠕虫,身上奇异的纹路光华流转,看得我头晕目眩。一阵风吹过,蠕虫就破碎成闪亮的粉末,随风飘散在澄空中。伦纳德先生低头盯着自己空荡的手心,那时他眼中的茫然与哀恸,我始终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去描绘。非要说的话,那让我想起沃尔女士第一次为我开门时的情景——她就那样怔怔地盯着我,目光摹过我的眉骨、眼窝和嘴唇,将我从头到脚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任我叩门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很久,而她的世界在无声中海啸山崩。
伦纳德先生?我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他却仍望着粉末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合拢五指,仿佛抓住了那些飘散的碎光。
回去以后,伦纳德先生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沃尔女士来过好几次。痊愈之后他再也没有去守过林,我也辞退了雪橇信使的工作,此后每年的冬天我都在南方度过。1806年,风靡十年的淘金热终于落下帷幕,我终于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小女孩,鲁恩文坛上也终于有属于我的一席之地。几年后,我收到了伦纳德先生去世的消息。听镇上的人说,他自从大腿上中了一枪后,人就彻底消沉下来,整日郁郁寡欢,闭门不出,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老人不见了踪影。突然有一天,他破天荒地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穿上他最昂贵的风衣和长靴,白鬓抹上发胶,胡子喷上香水,胸前插着一枝带露的玫瑰,一大清早就容光焕发地出了门。那时候他应该是发着烧的,脸颊烧得通红,精神却很好,笑着同路上碰见的每个人打招呼。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安曼达山脚下,一位猎人碰巧撞见打算上山的他。数月之后,一支登山队在安曼达山脉顶峰的教堂中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无数次幻想过他生命最后时刻的那场朝圣,那是梦游般的旅途,是只有群山听见的告白。再后来我也登山过雪山顶,踏进那座破败的教堂。教堂中满是破碎的花窗和残垣断壁,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剩下。
收拾伦纳德先生遗物的时候,我有了特别的发现。进入走廊尽头那间紧锁的房间,我发现里面摆放着很多办公室才会有的陈设,打印机、办公桌、沙发、椅子,每一件都纤尘不染,伦纳德先生清扫这里比清扫自己房间更加认真。茶几上还散落着一叠“斗邪恶”纸牌和几枚金币,一杯凉透了的茶放在一边,似乎是想伪造成刚刚有人打过牌的样子。我在办公桌抽屉里翻出来一叠信,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不曾寄出过的信件堆满抽屉,就像雪堆一样寂寞。我抱着清点遗物的目的,拆开其中一封阅读,结果没忍住好奇心,把所有的信都拆开来读了一遍,这一读就是一个星期。春天、白鸽、教堂晚钟与黄色雏菊,仇恨和美梦、守护与孤独,奇迹之城一夜而起,一个遥远的时代在我眼前如书页般缓缓铺开。通过那些信件,我窥见了旧日文明的冰山一角。忽然间我理解了很多事,关于迷雾笼罩的历史,关于伦纳德先生和沃尔女士,关于安曼达山脉顶峰的那座教堂。非凡者,我第一次念出这个词。在这非凡消亡的时代中,我决心为那些埋没在时间中的人们做些什么,于是我写下了《地却永远长存》。*
我很高兴《地却永远长存》能够获得如此热烈的反响。不少文艺评论家给予这本书极高的评价,这是令我受宠若惊的。但是当今许多书店在销售这本书时,将它放进了奇幻小说的分类,所以我特地在此声明:《地却永远长存》是一篇纪实类文学作品。其中只有少部分是我艺术化加工后的成果,而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整理自伦纳德•米切尔写给友人的信件。这些年来,我屡次写信给出版社,一次又一次澄清这件事,今后我也会继续这样做。
然而时至今日,那个时代的故事对我来说仍有太多未解之谜,但我已不再执着于找到一个答案。对此,我想引用伦纳德先生在信中摘抄的一段话:“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无名的守护者们。
特蕾莎•迪尔查
1831年2月14日作
注【1】:《艽野尘梦》,陈渠珍所创作的一部游记小说。
注【2】:“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出自圣经。
注【3】:“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出自刘亮程《寒风吹彻》。
注【4】:灵感来自电影《野性的呼唤》。
[伦克]苦歌糖步
※本来只是想写个诡故事,最后还是搞了点剧情……并拐向了少年心事
※趁机狂推我超爱的血界战线ED:糖歌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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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苦歌糖步
伦纳德·米切尔在晚间的路上捡到了一截手臂。熟人的手臂。他从手腕上缠绕的黄水晶灵摆认出了它的主人。
克莱恩·莫雷蒂眼下是具尸体,这部分解释了伦纳德手里的新收获。但那具尸体理应躺在拉斐尔墓园某个优雅安静的地下单间里,并且只缺了半颗心脏。如果不是克莱恩有三条手臂,那么更大的可能是,他仅有的两条手臂中的一条叛逃了出来。
扛上铲子实地考察是个办法,但不算最好的选择,因为伦纳德清楚,自己的前同事十分谨慎,连坟墓都不会是他...
※本来只是想写个诡故事,最后还是搞了点剧情……并拐向了少年心事
※趁机狂推我超爱的血界战线ED:糖歌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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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苦歌糖步
伦纳德·米切尔在晚间的路上捡到了一截手臂。熟人的手臂。他从手腕上缠绕的黄水晶灵摆认出了它的主人。
克莱恩·莫雷蒂眼下是具尸体,这部分解释了伦纳德手里的新收获。但那具尸体理应躺在拉斐尔墓园某个优雅安静的地下单间里,并且只缺了半颗心脏。如果不是克莱恩有三条手臂,那么更大的可能是,他仅有的两条手臂中的一条叛逃了出来。
扛上铲子实地考察是个办法,但不算最好的选择,因为伦纳德清楚,自己的前同事十分谨慎,连坟墓都不会是他秘密的归宿;他的秘密都藏在心里,可惜那颗心脏已经被扯走了一半。
谜题横在他眼前,线索躺在六尺之下,但伦纳德无意追究,那会给他带来太大的情绪波动。此时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情绪波动。故事总会自然地发展,分开的注定再相逢,手臂会回到躯干上,幸存者会偶遇复生者,伦纳德经历过结局,此刻便毫不好奇。
他把克莱恩的手臂塞进怀里装食物的纸袋,它比边上的面包棍长得多,半截小臂伸出袋口,僵硬的手指指向错误的方向,黄水晶灵摆从袖口飞出,不时晃到伦纳德右眼前,短暂地挡住他的视线。和克莱恩走在一起就要接受这个事实:他看得太远、太清晰,因此总是先人一步;他挡在同行者的身前,遮住那么多的知识和秘密,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己,有时候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不变的是,他的同行者总被隐瞒。
伦纳德和克莱恩同行太久,因此被瞒得最多。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伦纳德回到家,把面包放到厨房,手臂放到客厅。他的置物架上还有些空缺,恰好能放下一截手臂。
手臂肌肤苍白,截面看不见任何血肉骨髓,被一层稀薄的灰白雾气封住,远看如同一块裹着袖子、末端粗糙的石膏像。它和伦纳德从南大陆淘来的纪念品挤挨在一起,一堆无机物共同帮助他维持人性。
很快,伦纳德开始听见声音。手臂里传出咚咚的心跳声,剧烈狂乱,像是有人困在里面敲墙呼救。
他走过去,想要拿起它查看,它却在他手底呈现出古怪的柔软质地:不像石膏浆那样顺滑粘稠,而是有着分明且游动的颗粒感,不知为何,伦纳德坚信自己握住了一团半透明的蠕虫。
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松开手,手臂摔到地上,发出了咚咚的弹跳和滚动的声响,像是桌球落地,但它明明仍旧是一截手臂。
——不,除了手臂之外还有别的,伦纳德注意到,声响来自它们。它们正是两颗球体。
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僵硬掌中,两颗眼球弹跳着急速滚出,在伦纳德脚前准确地并排停下,又奇异地朝来时的方向回滚了小半圈——像是一个人从下方抬眼看他一样,眼球的瞳孔部分直直盯住了伦纳德。它们的后部本该被细密的血管和神经包裹,此时黏连着一片丝状的灰白雾气。
那是一双褐色的瞳孔,鲁恩最常见的瞳色之一,大街上随处可见。这双眼睛完全可能属于一个伦纳德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比如一位活跃于首都的侦探,但伦纳德很快确信,它们的主人必定是他的前同事克莱恩。
更何况,它们从克莱恩的掌心里掉出来,这充分佐证了伦纳德的猜测。
说到掌心。伦纳德把目光移回掉在不远处的手臂,觉得哪里不太对头。
那只手还是半握的样子,往上,袖口也依旧整齐扣起,再往上——啊,是的,正装的质感和之前不一样了,如今这截衣袖明显更为厚实,材质大约是呢子的,价格多半也更贵。
但不仅如此。
——等等。袖口。袖口里本来露出一条银链,连着一枚黄水晶灵摆,但它不见了。
在伦纳德意识到这一点,视线原路返回的瞬间,仿佛在回应他一般,代替手腕上缺失的灵摆,半握的手掌里出现了新的物件。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枪管比正常的左轮略长,枪身铁黑。一条半透明的蠕虫正钻进枪管,裹上黑色的蛹壳,变成一枚子弹。
但不仅如此。
伦纳德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这截手臂原本是左臂,此时却变成了右臂。
灵摆在左手,衣袖单薄,占卜或许是为了赚钱;左轮在右手,血肉上膛,杀戮可能是为了复仇。它们无法同时出现,显然分属两个不同的主人,但又如此对称均衡,甚至能彼此转换,似乎装在同一具躯干上也毫无问题。自然,那该是一具能容纳两种生活、两段人生、两个灵魂的躯干。
也许不止两种生活,伦纳德想,毕竟还有那双从克莱恩掌心掉落的眼睛。
眼睛还待在原处,静静地仰视他。伦纳德对上它们的视线,皱起眉。
那不再是一双略带深沉的褐色瞳孔了。它们不知何时变成了幽邃的蓝色,用不同于克莱恩的眼神注视伦纳德:那眼神属于一只能轻易威胁到他和寄生者生命的老怪物,一位宣告他前同事并未死去的邪恶信使,一个悠然盘踞在上流社会伪装之后的非人存在。
但不仅如此。
这对瞳孔也让他想起不那么糟糕的事物——美好的事物。在一切发生之前的日子、偶有起伏但平稳的生活、互相防备却交托信任的同事、温和沉稳的领路人、还未说出口的彼此恋慕。后来,它们破碎成其他的事物:没能说出口的彼此恋慕、认出了这对瞳孔的追思者、死而复生的复仇者、不曾被死亡眷顾的不死者、一切结束之后的日子。
这双眼睛究竟属于谁?一个自然的推论是克莱恩。可克莱恩究竟是谁,如果他有那么多的身份?
伦纳德一边思索,一边蹲下身,半跪在地,伸手去触碰那对眼球。
在他的指尖接触到眼球的前一秒,那双幽邃的蓝眸流出了泪水——不,流出了半透明的、和“时之虫”很相似的诡秘蠕虫——不,融化成了半透明的诡秘蠕虫。
伦纳德很难想象两颗小小的眼球里可以藏下那么多:仿佛无穷尽的半透明蠕虫从中涌出,粼粼地在地上漫开,又彼此重叠纠缠,连成诡异的一滩。一团灰白雾气从这滩虫豸上腾起消散,下一秒,透明的节肢纷纷变得枯黑而平顺,地上的虫尸幻化扭曲,只剩一块漆黑的布料歪斜地躺在伦纳德面前。
伦纳德眨眨眼,就着之前的动作,顺势捡起了衣料:这是一件黑色的长袍,毫无特殊之处。伦纳德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件长袍,也没法从衣服上辨认出任何能指明其主人身份的细节或特征。
古怪的是,直觉告诉他,这其实是衣服的主人刻意为之。穿着这件长袍的人和长袍一样平凡、缺乏特色,他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某个街角,进行一番吸睛表演,随后让表演的余韵为自己转移注意力,消失在观众的赞叹喧哗中。
伦纳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凭空出现这样的印象,因为他确信自己不曾亲眼见过这样的流浪魔术师。但他也许听说过——也许读到过——也许亲笔写过。
他写的是谁?因谁而写?
难道又是克莱恩吗?
奇怪,伦纳德心想,自从他升上序列三,便不太再遇到谜题:半神以降的世界在魔狼的锐爪下展平成清晰的叙事,天使真神则于他头顶凛然高悬,如耀眼灼热的天体般明示自身的暂不可知,因其存在之事实本身会烧毁好奇靠近的人。这并非蓄意隐瞒,伦纳德总会知晓,只是时候未到。
谜题则是另一回事:它必定意味着蓄意的隐瞒、特别透露的线索,和一个在猜谜者知识范围内的答案。
而此刻,伦纳德遇到了一个谜题。散乱在他身边的躯体部件既是谜题的题干也是线索,答案似乎,很显然地,指向了克莱恩。
事情的奇怪之处便于此显露:如果克莱恩是答案,那么问题是什么?假使清贫的占卜家、活跃的大侦探、冷酷的冒险者、神秘的富商和流浪的魔术师都是题干的一部分,但他们加起来也只占了一具躯干的两条手臂、一双眼睛和一件长袍,那么剩下的题干在哪里?“谁”是克莱恩?
还有更奇怪的。不论剩下的题干在哪里,这个谜题无疑围绕克莱恩构建,可此处理应是伦纳德的精神世界,为什么克莱恩会占据如此大的空间?
伦纳德皱着眉,不解地抖了抖手中的黑色长袍,像是指望里面掉出张答案纸。
长袍里没有答案纸,但好像确实包裹着什么。下坠的衣料显出远超一件衣服的重量——长袍的中央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不时隔着黑布戳出一点又缩回,伦纳德本以为那是颗绝望狂乱的心脏,但很快发现它在沿着衣服爬动,又似乎是“它们”,因为那爬动是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
下一刻,两只手连带着手臂从长袍的袖子里窜出来,先是顺着衣服的垂坠纹理伸向地面,但立刻就扬起,朝伦纳德的脸上扑来。
伦纳德本能地甩开长袍后退,可还是晚了一步。衣服里的右手紧握铁黑色左轮,食指正在扣动扳机,枪口正对他;左手伸向伦纳德面部,准确地捂住他的双眼,缠在手腕上的黄水晶灵摆被带得晃动不止,拍在他脸颊上,极为冰冷。陷入黑暗前,伦纳德最后一眼扫到了不远处的地面:原本横陈着手臂的地方空无一物。
破空之声在他左肩上方穿响,打中了他身后的什么。
遮住他双眼的手松开少许,伦纳德用力掰开它,无暇往身后看,而是一边反手去捉对方的左手,一边努力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出他所料,对方已经不见了。那只左手松开他正是为了迅速退离,伦纳德只抓到了一手的稀薄灰雾。事实上,他的四周全都泛起了灰白色的雾气,层叠无尽,阻挡住他的视线。在伦纳德正前方,极其遥远的雾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形,像是坐在类似高背椅的东西上,极有威严。那人的背后仿佛有一片高耸错落的建筑,看不清细节。
那个存在用右手保护伦纳德,又用左手保护自己。那个存在是克莱恩。黑色的长袍上没有面孔——题干到底是什么?
灰白雾气是个提示,形似“时之虫”的蠕虫则是另一个,影影绰绰、威严的高背椅是最后一个。
伦纳德理应知晓。他的确知晓,只是时候未到。因为那会给他带来太大的情绪波动,而此时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情绪波动。
伦纳德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也该是一片灰白色的雾气——
在他的头顶,无边际的遥远高空,浓重的墨蓝色温柔地垂坠,繁星缀满天穹,静谧的夜晚缓缓流淌而下,将阻挡伦纳德视线的灰白雾气淹没消融。
在终于到来的宁静和清醒里,伦纳德看清了远处的身影,和他背后的旧日都市。
伦纳德·米切尔逐渐重拾自己的意识。
上一秒,他融化在黑夜里,是无边黑夜的一部分,流动其间,漫游不定,时而被某个宁静的存在庇护,时而被某个疯狂的意志注视;下一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意识,于是一个形体从黑夜中凸显,先是大致的轮廓,随即是更细节的四肢五官。
如同胚胎脱离羊水,意识从黑夜中醒觉,伦纳德找回了自己的手脚、心脏、大脑,他深吸一口气,像浮出水面一样浮出夜晚,感到夜间独有的清冽空气充满自己的鼻腔,而一股强烈、荒莽的意念被压到了深夜的最深处。
高耸庄严的落地花窗外晨光乍现,但空旷的大厅中央仍有浓重夜色浮动流转,那是守护黑夜、也被黑夜守护之人所得到的赐福。
在这小片夜晚之中,伦纳德肋间和腰间的手臂缓缓收回体内,皮肤表面的粗黑短毛迅速消退,他睁开眼,碧绿的瞳孔幽邃而安宁。
黑夜教会拥有了一位新的“隐秘之仆”。
在晋升为天使的瞬间,祂凭借“黑夜”途径固有的高灵感、自身与某位存在的神秘联系,以及非凡特性里难以祛除的某个冷酷意志的污染,以象征启示的形式,得知了一件祂早就该知道的事。
“愚者”是克莱恩·莫雷蒂。
伦纳德向教宗告辞,沿着连通圣堂和黑夜修道院的回廊往住处走。
朝阳正在升起,斜斜地扫过开放式回廊,在地面和伦纳德身上映出连绵的拱形光影。天使穿行在光影之间,眉眼低垂宁静。
“你早就知道。”祂没有转头,平和地对身边白发褐眸的老人说。
被允许旁观伦纳德晋升的帕列斯·索罗亚斯德稍稍偏头看了对方一眼,脸色和平时一样严肃:“……我以为你的反应会更激烈。”
“我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伦纳德承认,“现在我无法、也不应产生情绪波动。”
帕列斯低低地“哼”了一声:“等你稳定下来之后更不会产生情绪波动了。”
“确实,”伦纳德唇角稍弯,平视前方,“而且,就这件事而言,我的确也不算太意外。那么多年下来,总是预料到了一些。”
“你用了那么多年才只预料到‘一些’,这点也不怎么让我意外,”帕列斯语气中的嘲讽并不认真,“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省得之后见你们女神时问祂太多关于你前同事的事。”
祂们两人都有“隐秘”的能力,因此走在修道院里谈这些内容也不担心被听见。
帕列斯顿了顿:“当然,你如今也可以直接问你前同事本人。”
伦纳德思考了一会。
祂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时又觉得没有什么可问:大部分问题祂自己就能猜到答案,小部分问题本就不需要答案。
这有点像祂刚得知克莱恩为了复仇假死,初次给对方写信时的心情。
出于礼节,祂还是挑了一件小事发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祂晋升半神后我有些猜测,但直到祂沉睡,听你转述当时的情况和‘愚者’的话语,我才确定。”
伦纳德似乎有点惊讶:“那很久了。”
祂又勾起嘴角,带着细微的无奈和自嘲:“确实花了我够久的时间。”
祂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其他的。
两位天使转过回廊的拐角,阳光照不到这一段,祂们走进阴影里。
回到修道院的住处后,伦纳德摆了简单的祭坛,双手在胸前交握,诵念了“愚者”的尊名:
“……‘愚者’先生,我已经知道了你是克莱恩。我晋升了天使。”
祂知道克莱恩能借助对自己星灵体的控制感知到晋升天使这一层次的神秘学变化,即使自己只说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对方也能立刻明白前因后果,但祂还是多加上了一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能是因为祂总习惯和克莱恩多说几句,又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的话显得太像是控诉。祂无意控诉。
做完这事,祂暂时空闲下来:晚祷时女神会以某种形式向祂降下神谕,告诉祂接下来的任务,在那之前,祂有大半天的时间来调整自己、更新自己的尊名。
伦纳德在书桌前坐下,朝面前明亮、高大的玻璃花窗出了会神,闭上眼开始梳理自己的“锚”。
在祂身后,帕列斯正安坐在屋子一角的单人沙发上看书,不时分出一点注意力,以确认年轻的天使状态稳定。
过了一会,伦纳德睁开眼,让高背椅单腿支地,坐在椅子上转过来,对抬眼瞧祂的帕列斯点点头:“我差不多稳定好了,你可以给我讲那些知识了——有关末日、序列之上、星空的那些。”
帕列斯把书签夹进正在读的那一页,合上书放到一边,又上下打量对方一圈,不急不缓地开口:
“首先是‘序列之上’,也就是比序列0的真神更高序列的存在,一般称祂们为‘旧日’、‘外神’或‘星空’……”
日光透过花窗照彻屋内,几近耀眼的光线映出两位天使身周的浅淡阴影。室外,一只灰伯劳惬意地飞掠而过,透过斑斓的玻璃窗,它看到室内空无一人。
在比安曼达山脉的飞鸟和圣堂更高的地方,遥远的灰雾之上,光之阶梯的顶端,沾染些许青黑的光门内,一根有着邪异花纹的滑腻触手缓缓伸了出来。
它像是被闹钟吵醒、迷糊着起床的人那样,慢吞吞、一格一格地爬下仿佛为巨人建造的壮丽阶梯,来到一片或远或近的“深红星辰”间,触手的尖端左右转了一圈,似乎是找准了方向,犹豫地往其中一颗“星辰”挪动。
此时此刻,这颗“深红星辰”正在不断膨胀收缩荡开虚幻的波纹,这意味着与它相连的星灵体向“源堡”的主人做了一次祷告。不仅如此,就在祷告的不久前,这颗“深红星辰”发生了极其轻微的震荡,正是这次震荡首先引起了“源堡”主人的注意。
滑腻触手的动作渐渐由拖沓变得坚定,昭示着控制它的意志比刚才清醒了少许。
克莱恩·莫雷蒂并未真正醒来,但也并未完全沉睡;祂正处于醒和睡之间的模糊领域,当外界出现了特定的、足以影响到祂的神秘学因素,祂便会变得离“清醒”稍近一点。比如此刻,祂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也想起了那颗吵到祂的“深红星辰”的主人。
伦纳德·米切尔,祂的前同事和挚友,在“愚者”的要求下为“世界”写了许多赞美诗,水准逐年上升;这几年来,他还不时借助克莱恩交付的、沾染了“源堡”气息的金币进入克莱恩的梦境,本色出演热心民警,阻止天尊的意志污染、扭曲克莱恩对自身的认知。
而就在刚才,伦纳德的星灵体出现了些微震荡,不仅如此,克莱恩感到自己的“锚”出现了几不可察、但的确存在的动摇。这让半梦半醒的祂警觉起来,好在,这阵异动很快就消散了。
克莱恩意识到,伦纳德应该是晋升为了序列2的天使,“隐秘之仆”。
这有些出乎祂的意料,因为伦纳德事先不曾告诉祂。奥黛丽和佛尔思在晋升天使前都曾向“愚者”祷告,请求祂的庇护,但伦纳德身为黑夜的眷者,晋升时必然得到教宗和女神的注视,他不应也不需向异神祈求庇护。
克莱恩理解其中关节,也为诗人同学的提升感到欣慰,只是这让祂有些好奇伦纳德此时的祈祷内容。他在晋升天使后立刻向不算太信任的异神祈祷——克莱恩很清楚他对“愚者”的谨慎态度——能是为了什么呢?
滑腻的触手游到膨胀收缩的星辰前,抬起尖端,轻触那虚幻的深红。
伦纳德知道了“愚者”的真实身份,但他只是在陈述,而非控诉。
克莱恩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深意,这让祂产生些许类似“放松”的心情。哪怕祂很确信伦纳德绝不会控诉自己的隐瞒,但在确知这一点时,祂仍然不由得想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笑。
可是伦纳德什么都没有问。这宽容让祂感激,却也有少许无奈。因为宽容的另一面是对沉默的默然接受,是对得不到回答的确信。
克莱恩想要给伦纳德一些回应,任何回应。祂想感谢他,想和他开玩笑,想与他击掌或是并肩作战。
祂不久前曾和自己的侄女初次接触——人和非人的友好会晤,但也是家人之间的久别重逢。那很感人,但伦纳德似乎不太一样,克莱恩觉得自己没法这样对待伦纳德。
对梅丽莎和小侄女,祂忐忑于自己是否会被接纳,也期待和多年未见与第一次见的亲人们相会。可伦纳德一定会接纳祂,不论克莱恩是人形或触手怪、格尔曼或“愚者”、“他”或“祂”;克莱恩也并未真正和伦纳德阔别许久:祂总直接或间接地听到对方的消息,瞧,祂刚刚不还通过祈祷画面见识了伦纳德如今的样貌吗?黑发半长不短,面容帅气不减,散漫不羁的气质倒是被沉静取代,但伦纳德始终是伦纳德,克莱恩打赌他还会把脚架到书桌上。
到底是什么让克莱恩拘束紧张?
祂可以像对小侄女那样,伸出触手和对方击个掌,那绝对真诚,可祂总觉得不太对。成年人之间这样做会不会有点幼稚?而且,伦纳德不见得能明白祂在做什么,场面会很尴尬。
祂还没有清醒到可以说话的程度,这有点麻烦,在灰雾上具现化的纸笔书信也不能带到现实中。外显梦境固然可以在一定限度内回应祈求,比如降下庇护,但不够稳定,很难用于指向明确的沟通。
祂甚至想过诵念伦纳德的尊名——祂知道对方序列3时的尊名,那如今仍然有效。但不能这么做,祂不能成为对方的“锚”,那太危险了:“旧日”的体量足以立刻破坏“锚”和“神性”之间的平衡。
克莱恩很少碰到这种难题。祂不知道如何回应伦纳德,因为祂其实有太多话想说。
过去,在祂还是“他”的时候,克莱恩几乎不与和伦纳德长谈——哪怕是“复活”后的信件来往或是“神弃之地”时的灰雾闲聊——因为很多话不必说也能明白,真要说出口未免过于感性。毕竟,“含蓄”是鲁恩人的出厂设置。
但此时此刻,当克莱恩意识到伦纳德轻易地理解、接受了自己的沉默,祂忽然觉得有些……恼火。
是的,恼火。
梅丽莎期待并相信克莱恩仍然保有人性,因而带领小侄女与祂“见面”。可伦纳德亲眼见证祂在旧日都市梦境中的鲜活人性,此刻却毫不期待祂的回应,明明主动发起了联系,却并不打算开启对话。
对,克莱恩严格来说还在沉睡;没错,之前祂已经对自己的隐瞒沉默了太多年;是的,即使到了现在,克莱恩仍然有太多计划、安排、真相不能告诉对方。伦纳德对克莱恩的沉默有着冷静、清醒、准确的认知,他的接受和不抱期待没有任何问题。克莱恩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恼火。
但祂还是恼火。
……也许说到底,祂仍然是“他”,是自私、情绪化、并非全然理性的人类,是期待被所爱之人期待的凡人。
而身为凡人,克莱恩懂得一件事:当爱他的人接受了他不得已的隐瞒和沉默,他爱对方的最好方式就是尽可能不要这样做。
他必须回应伦纳德。立刻。
黑夜修道院的教士住所内,伦纳德正在边听边记觊觎这颗星球的诸多外神的身份。忽然,祂灵感微动,一抬头,对上了对面帕列斯同样有所警觉的眼神。
两位天使同时扭头望向房间一侧的简易祭坛,意识到异动正是来自此处。
伦纳德略有疑惑:“克莱恩给了我回应?”
只见一座虚幻的大门在祭坛中央打开,一枚不断折射光芒的长方形“钻石”飞落下来。
“……那不是‘昨日重现’符咒么?”伦纳德回头问帕列斯。年迈的天使沉吟一声:“似乎是。”
伦纳德顿了顿,起身走过去拾起那物件——它果然就是祂曾见过的“昨日重现”符咒,在这数年间,祂也曾问帕列斯借来“时之虫”、通过向“愚者”祈祷,自己制作这种符咒。
克莱恩为什么给祂这个?
伦纳德将符咒放在指尖翻动端详。忽然,祂发现了什么,停下动作,小心地转动这片长方形的“钻石”。
原本,在符咒表面折射出的连绵光芒里,能够看见层叠延伸进虚空的复杂符号,那是一定限度上的神性外显,其中包含了大量庞杂的知识。在伦纳德晋升天使前,祂无法细看这种光芒,哪怕其中蕴含的知识被“封锁”在了符咒制作的过程中,相对安全,如果连续直视这种光芒,也一定会感到眩晕,出现失控的征兆。
但如今,祂第一次有机会细细查看其中的内容,这才发现,这枚符咒似乎并不是“昨日重现”——或者说,它是一枚被破坏了的“昨日重现”。
只见折射光芒里原本隐含的和历史、时间相关的符号变得模糊,仿佛沉到了信息流的“深处”,而浮于信息流“表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新”的标识,仿佛有人在一面写满了字的纸页上,用更深、更粗的笔迹覆盖了原本内容,新写了一段话一样。
克莱恩用这种方式给祂传递信息?
伦纳德神情严肃起来,食指和拇指捻住符咒,举到眼前,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新加的标识上,认真感知其中的内容。
短短数息间,在短暂的神性冲击后,祂感到自己的精神里出现了一段信息。
“其实你加入‘塔罗会’时抽牌决定代号时,每一张牌都是‘星星’。我作弊了。”
伦纳德眨眨眼,放下了符咒。
“怎么?”他身后的帕列斯问。
伦纳德眉间的疑惑未消,转头看对方:“他在符咒里刻了一段信息,但……只是小事。他说他在我加入‘塔罗会’决定代号时做了手脚,确保我一定抽到‘星星’牌。”
帕列斯打量他片刻,很低地哼笑一声。
“原来如此,”祂说,“我猜这不是祂唯一一次这么耍你。你要问问祂吗?”
伦纳德思索几秒。
他还不完全明白克莱恩为何大费周折只为了告诉自己这件事。但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些许,眼里隐约有无语的笑意。
“这个嘛……”
灰雾之上,一根滑腻触手从“愚者”神座旁的“杂物堆”里抽回,慢悠悠地游回象征伦纳德的“深红星辰”边,将它虚虚地环住。
诗人同学会不会回他的消息呢?
END
[伦克]午前喜剧
※克莱恩生日快乐!今天的我也是没有迟到的时差党!(心虚
※是 @小洗耳 想看的伦克厨房情景喜剧,并没有剧情,只有人性过于丰富的学烧菜日常
=======
[伦克]午前喜剧
克莱恩翘腿坐在单人沙发里,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腿上,向对方确认:“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确定,”隔着茶几,伦纳德朝他点头,扬起眉,状似不满,“你对我那么没有信心吗?”
“这是我基于过来人的经验得出的合理推测。不过,既然你动力十足,我自然会帮助你,只是——”
克莱恩细微地勾起唇角,像一个诡秘的微笑。
“——骑士从不违背自己的诺言。你可不要后悔。”
五分钟后,伦纳德后悔了。
“...
※克莱恩生日快乐!今天的我也是没有迟到的时差党!(心虚
※是 @小洗耳 想看的伦克厨房情景喜剧,并没有剧情,只有人性过于丰富的学烧菜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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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午前喜剧
克莱恩翘腿坐在单人沙发里,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腿上,向对方确认:“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确定,”隔着茶几,伦纳德朝他点头,扬起眉,状似不满,“你对我那么没有信心吗?”
“这是我基于过来人的经验得出的合理推测。不过,既然你动力十足,我自然会帮助你,只是——”
克莱恩细微地勾起唇角,像一个诡秘的微笑。
“——骑士从不违背自己的诺言。你可不要后悔。”
五分钟后,伦纳德后悔了。
“等等,克莱恩,再说一遍,我没记清,”他有些忙乱地在橱柜里翻找,“盐、黑胡椒、无盐黄油,呃……淡奶油?还有什么来着?”
“芝士粉,”克莱恩抱臂倚在厨房门上,姿态优雅,语气嘲笑,“你右手边,第二层。”
伦纳德依言找到芝士粉,把调料都放到厨房中央的料理台上。它们按照各自体积从大到小严格排成了一排,和已经拿好、同样排列整齐的数种食材相映成趣。克莱恩看着这两排毫无意义的材料队列,知道伦纳德有点紧张,不由得在心里暗笑,眼角眉梢略略弯起。
但,是伦纳德自己提出要学烧菜的,也是他自己说克莱恩在一旁语言指导就好,克莱恩当然不能拒绝那么简单的请求,对吧?
他对上伦纳德投来的征求下一步指点的视线,连忙收敛了笑容,状似正经地说:“先煮面。拿小一点的那个汤锅,加半锅水,煮开。”
伦纳德从开放式架子上挑出克莱恩说的锅,一边加水,一边疑惑地问克莱恩:“我家什么时候有那么多锅的?我怎么记得汤锅只有一个?”
“哦,大的那个是我买的,不过用的是你的钱,”克莱恩理直气壮地说,“我上次想炖高汤,你家里原本的几个锅都不够大。”
伦纳德手一抖,水龙头里的水流擦着锅沿流出去了一半。他拿起抹布随手擦了擦锅外侧的水,放到灶上开火,这才略带震惊地看向克莱恩:“你用我的钱好歹跟我说一声吧?”
克莱恩耸耸肩:“我说了,你答应了。”
伦纳德讶意更甚:“我答应了吗?”
“两个月前的三月十四日,时间上午十点,地点是你家客厅。”克莱恩动用“占卜家”的精确记忆力,热心地为伦纳德解惑。
“我说:‘你的厨房里东西太少,正好露丝让我帮她采购,我可以替你顺手带回来,你跟我一起去吗?’你说:‘不,有份拖了一个月的报告要交到凛冬郡,拿我的钱包去就好,你知道它在哪里。’”
伦纳德静止了半分钟:“……啊,好的。”
“你根本没想起来。”克莱恩一眼看穿。
伦纳德尴尬点头:“但像是我会说的话,所以,呃,就这样吧。”
“毕竟你吃了我用高汤做的菜,”克莱恩倚在门框上指出,“你其实没有立场表示不满。”
伦纳德举起双手:“你说得对。但我没有不满,只是……意外。”
锅里的水渐渐变热,一串串细密的小水泡从锅底升腾到水面,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蒸汽一点点在水面盘旋积累,伦纳德伸出手指从汤锅上方划过,感到肌肤沾上些微的湿润热意。
他搓搓手指上的水汽,看向克莱恩,随口说:“我时常惊讶于自己生活里有那么多的你,多到变成了我记忆里毫不醒目的背景。”
“别说得那么浪漫,”克莱恩翻个白眼,嘴角却快活地弯起,“你只是单纯的记性不好。”
“嗯哼。”伦纳德并不反驳,半倚到料理台上,手肘撑住台面,笑意盈盈地注视克莱恩。
克莱恩和他对视一会,没像往常一样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反而笑意渐深,甚至变得有些戏谑:“——提醒一下,你要在水开之前把洋葱和虾仁切丁、腌肉和蘑菇切片。”
伦纳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猛地从料理台边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厨师刀,举刀茫然地对着桌上的四种食材挥舞了一圈,向克莱恩投去求助的目光。
“顺序随意,”克莱恩告诉他,“但切洋葱的时候下刀要快,尽量少让它的汁水流出来。你可以把洋葱留到最后切。”
在按克莱恩的建议动手前,伦纳德犹豫了一下,转身拿起架子上的量杯,重新接了半杯水,迅速倒进汤锅里。原本快要沸腾的水瞬间安静下来,不甘不愿地重新积攒起了热量。
“……你这个规则破坏者,”克莱恩有些无语,“但这确实是个办法。”
“我从周围的人身上学到很多。”伦纳德嘟嘟哝哝,意有所指。
他把滑下来的衬衫右手袖子卷回手肘上方,把小碗里的蘑菇都倒到砧板上,比划了几下,开始将它们切片。非凡力量对身体素质的提高让他这个新手也能很好地掌控下刀的位置和力度,在克莱恩指点过之后,他很快就把切好的蘑菇片丢回了碗里,拿过抹布擦去厨师刀和砧板上的蘑菇碎屑后,又几下处理好了腌肉和虾仁。
“很容易嘛,”他挑挑眉,瞧了克莱恩一眼,“至少前期准备没有什么难度。”
克莱恩只是朝他微笑。
两分钟后,伦纳德眼泪汪汪地举起费内波特面,准备扔进沸水烧开的锅里,沉痛忏悔:“我收回自己轻率的评价。”
克莱恩把脸别过去,看似贴心,却完全无意掩饰自己的笑声。
“啊,”他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先往水里放两茶匙盐、一汤匙橄榄油,再放面。”
“什么?哦、哦,好的,”伦纳德连忙收回手,拉开抽屉翻找量匙,“两汤匙盐?”
“不,两茶匙盐,”克莱恩稍稍提高音量,直起身,往前凑了凑,“茶匙是中间那个,汤匙是最大的;最大的一勺油,中号的两勺盐。”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勺子?”伦纳德不满地抱怨,终于加对调料,把费内波特面丢进了锅。
克莱恩提醒他:“你要把面条散开放,等它软化之后搅匀。”
伦纳德直接用手指把露在锅边、叠在一起的面条末端怼开,等它们全都浸到沸水里后,举起锅晃了晃,算是搅匀了面条。
克莱恩张开嘴,又合上。毕竟伦纳德确实达到了目的。
等水再次烧开,克莱恩让伦纳德把灶调成小火,又定了十二分钟的闹钟。
“然后呢?”
伦纳德似乎因迄今为止虽有波折但整体顺利的烹饪过程而信心大增,语气上扬、双眼发亮、兴致颇高地问克莱恩。
克莱恩嘴角微动:“拿平底锅,放到另外一个灶上,开大火,直接把腌肉放进去,翻炒两分钟。”
伦纳德自信地照做,一边积极提议:“不用放油吗?”
“不用,腌肉自己带油。”
“也对,”伦纳德点点头,“翻炒之后呢?”
“等腌肉变色之后,把洋葱丁倒进去继续翻炒;等洋葱丁变软、变透明之后,把虾仁倒进去翻炒;等虾仁也变色之后……”
“——等等等等等等!”伦纳德的语气明显慌乱了起来,“你说慢一点,说慢一点。”
他右手还拿着锅铲在平底锅里乱铲,一边转过身用左手去抓身后料理台上的食材碗:“先是洋葱,再是虾仁?”
“对,”克莱恩忍笑压下嘴角,一手撑住料理台,“你不是说很简单么?”
伦纳德用装着虾仁的碗威胁地指指他:“对你的朋友宽容些,莫雷蒂。”
“严格来说,”克莱恩拖长音调,“我现在算你的老师。礼貌点,米切尔。”
伦纳德放下碗,毫无怒意地瞪了克莱恩一眼:“按你这样算,我也当过你的老师——你最开始的跟踪和监控技巧可是我教的。”
“你不记得自己让我拿你钱包,倒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克莱恩想起初识时伦纳德营造的神秘形象和本质暴露后的强烈反差,不由得笑出了声,“你知道,当时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不能说糟糕,但绝对很奇特。”
伦纳德撇撇嘴:“而我以为你会成为我的长期同盟,互相掩饰秘密。”
克莱恩闻言,笑容变得柔和怀念。
“你也不能说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他和声说,“不过,提醒你,我有很多长期同盟。”
伦纳德不满地瞥他:“你偶尔可以说些好听的——”
克莱恩凝视他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喜爱:“但里面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忍受饥饿、冒着浪费食材的风险,教他烹饪。
“具体来说,是一个哪怕知道自己写诗很傻,也愿意为我写傻诗的人。”
伦纳德稍稍有点脸红,连忙转头把洋葱倒进锅里。“现在我写的诗可不傻了。”他半真半假地嘟哝。
新下锅的食材激起一片“刺啦”的响声,在午前阳光明媚的厨房里,听起来充满了生机。
“的确。”克莱恩笑着点头。
“而且你根本不会饿。”伦纳德继续嘟哝,一边试探着举起平底锅,试图模仿克莱恩偶尔会做的颠锅动作,毫不意外地失败了。腌肉和洋葱在平底锅里优雅地来回滑动一圈,丝毫没有离开锅底的意思。这下“刺啦”的油响像是克莱恩的嗤笑了。
等等——伦纳德狐疑地转过头,发现克莱恩是真的发出了嗤笑。
“恭喜你,至少你没把锅里的东西直接颠到地上,”克莱恩真诚地鼓励他,“而且,谁说我不会饿?不要小看西大陆原住民的胃……和味蕾。就算成了旧日我也要吃红油兔丁。”
伦纳德顿了一顿。
“辣的……兔丁,”他皱起脸,“听起来有点怪。我知道间海沿岸的兔肉菜品很有名,但我总吃不惯。”
“你们鲁恩人对美食的理解极其狭隘。”克莱恩开玩笑地说,想起了地球时代永远玩不腻的英国料理梗。
“容我提醒,你现在也算鲁恩人。”伦纳德指出。
克莱恩刚张开嘴,瞥见锅里的情况,友善提醒:“嘿,新手先生,说话的时候手上不要停,你的洋葱可以了,加虾仁吧。”
伦纳德一惊,低头发现洋葱果然已经变得透明,它和腌肉混合的香气从锅里蒸腾而起,他深呼吸一口,感到食欲大开,拿起碗把虾仁丁也倒进去。
虾仁熟得很快,没多久就变成了鲜艳的橙红色。克莱恩不知何时已从门框边挪到了灶台隔壁的橱柜旁,伸长手臂,从墙上的一排挂钩上取下一个大汤勺,递给伦纳德。
“往平底锅里加两勺面汤,”他边说边转头瞥了眼闹钟,“应该时间正好。”
“面汤?”伦纳德略有嫌弃地看了一眼汤锅里略带浑浊的面汤,还是按克莱恩说的办了,“我是不是快成功了?”
克莱恩斟酌了一下措辞:“你现在的进度大概是40%。”
伦纳德看了看手里的汤勺,开始考虑把它和两个锅的控制权一起还给克莱恩。
等汤底烧开、加入蘑菇片煮了一分钟后,克莱恩说:“现在加黑胡椒和盐。”
“好,”伦纳德点点头,扭身从料理台上拿起两个研磨罐,“加多少?”
“适量。”
“呃,”伦纳德追问,“适量是多少?”
克莱恩也有点无语。虽然他自己刚开始学烧菜的时候,每每听到别人说适量、少许,只觉得这说法太讨厌了,但轮到自己教别人,他发现还真是只有这两个词可用。
“就是……”他想了想,放弃了,“就是你想放多少放多少。喜欢就多放,不喜欢就少放。”
伦纳德明白了。他掀开盐罐的盖子,迅速转动起研磨罐。
克莱恩看看不对,急忙阻止。“等等,”——他刚开口说两个字,伦纳德已经转了七八圈的盐粒——“多了!”
伦纳德一下刹住动作,讪讪地放下盐罐,拿起胡椒罐,这一次,他明显拘谨了很多:“是你说想放多少放多少的。”
克莱恩长叹一口气,磨了磨后牙:“好,怪我。”
伦纳德放下胡椒罐,讨好地捏捏克莱恩手臂。克莱恩斜了他一眼,帮他把两个调料罐放回橱柜里,又拿过料理台上准备好的黄油块,直接替伦纳德扔进锅中。
“等它融化之后拌匀,”克莱恩看了眼闹钟,“还有一分半,正好。”
说着,他绕过料理台,到厨房另一边,从冰柜里拿出一个鸡蛋。
伦纳德一边拿着锅铲搅拌,一边好奇地看他:“还要加一个鸡蛋进去?”
“一个蛋黄。”克莱恩纠正他,抬手在台面上敲开鸡蛋。只见克莱恩随手拿了个碗,用掰成两半的蛋壳来回倾倒蛋黄,蛋清在此过程中顺着蛋壳边沿流到了碗里,蛋黄轻松地分离了出来。
伦纳德看着,只觉得十分神奇:“你真的很擅长厨艺。这些厨房小技巧……它们很有意思。”
克莱恩捏着盛有蛋黄的半个蛋壳走回他身边,另一只手的食指戳着伦纳德的脸颊让他转头看锅:“面差不多熟了。”
恰在此刻,闹钟“叮叮叮”地响起。伦纳德正要关火,克莱恩提醒他:“先确认一下面熟没熟。”
他正要解释方法,伦纳德眼睛忽然一亮:“哦!这个我听说过,我会!”
他抓过墙上的面条夹,动作精巧地夹起一根费内波特面,在克莱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猛地挥舞面夹,把面条掷向墙壁。
“?!”克莱恩猛打响指,在面条撞上墙壁的前一刻,在两者间开了一扇“门”。面条穿过虚空形成的小门,倏地出现在汤锅上方,掉回锅里。
“怎么了?”伦纳德真诚而困惑地问克莱恩,“不是说只要面条能黏在墙上就是熟了么?”
克莱恩一时失去了言语:“……理论上是这样,但你不认为这太浪费墙了吗?你直接用指尖掐断面条,看看面芯有没有软透不就好了吗?”
伦纳德轻轻“啧”了一声:“可这样看起来更有气势。”
“我就知道,”克莱恩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想都别想。”
“这是我的厨房!”伦纳德指出。
克莱恩挥挥手:“得了吧,你拥有了这间厨房二十五年,在里面开伙的时间还不如我这五年在这里烧菜的次数多。如果厨房有意识,你问问它是更听我的话还是更听你的?”
伦纳德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夹起一根面条掐断:“熟了。”
“别装低落,”克莱恩不为所动,“用漏勺沥干面条的水分,倒到平底锅里,搅拌一下。”
他别过身,从料理台上拿起装淡奶油的小碗,把内容物倒进锅中:“转中火,继续搅拌。”
等伦纳德拌匀后,克莱恩直接从他手里接过锅铲,把一直捏在另一只手里的蛋黄倒进去,关火。搅拌收汁的时候,他趁机扔掉蛋壳,回身取来料理台上的小碗欧芹倒入,动作熟练流畅。
被推到一边的伦纳德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原本拿着锅铲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芝士粉,”克莱恩扬起下巴朝他示意,“你喜欢吗?不喜欢就不放,反正我自己这份要放的。”
伦纳德想了想:“那我也放吧。”
他从架子上取了两个盘子,举到克莱恩手边。克莱恩便直接拿起平底锅,用面夹夹起收好汁的费内波特面,均分成两份摆到盘子上,还做出了基本的摆盘效果。
伦纳德动作犹豫地往面条上倒了些芝士粉,在瞄到克莱恩即将开口阻止的时候果断停手,避免了芝士味过重的后果。
伦纳德端着两盘费内波特面率先走到餐桌边坐下,克莱恩拿着餐具随后跟上。
“味道怎么样?”两人坐定开吃后,伦纳德自己还一口没动,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问卷起一口面送进嘴里的克莱恩。
“唔……”克莱恩沉吟片刻,吊足伦纳德胃口之后,表情严肃、口吻轻快地评价,“还不错。”
伦纳德长舒一口气,这才动起叉子。
面条略有一点点咸,显然是因为他撒盐的动作过于狂放,但总体而言,确实不算差。腌肉和虾仁各有其美味之处,汤底口感醇和,奶味浓而不腻。
“以第一次正经烹饪而言,值得表扬。”克莱恩朝他勾起嘴角。
伦纳德和他对视几秒,也咧嘴一笑:“我迟早能把厨房的管辖权抢回来。”
克莱恩比了个“请”的手势:“我拭目以待——先从洗碗开始吧。”
伦纳德笑容僵住。
“……你还是只在边上看?”他小心地问。
“这个嘛,”克莱恩卷动银叉,吃了口面,“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递脏餐具。”
END
[伦克]长夜穴居日记
※一个漫长的夜晚像一座没有时间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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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长夜穴居日记
这天晚上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没有什么分别。伦纳德写报告、开会、作诗,听头顶不远处的钟楼不时荡开钟声。
值夜者的办公区域在教堂地下,但大主教在地上拥有自己的书房,大多是某一座小塔楼的顶层。伦纳德的书房朝西,玻璃花窗有一人高、两人宽,上面描绘的是圣塞缪尔守长夜救义人的圣典故事。
伦纳德喜欢这个典故,因此不常开窗,尽管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可以清晰地望见贝克兰德制高点的索德拉克宫。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让稳定柔和的煤气灯光映照在色彩明艳的玻璃花窗上,花窗一面受光,一面浸在绯红的夜里,会显出一种介于明暗之间的黄昏质...
※一个漫长的夜晚像一座没有时间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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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长夜穴居日记
这天晚上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没有什么分别。伦纳德写报告、开会、作诗,听头顶不远处的钟楼不时荡开钟声。
值夜者的办公区域在教堂地下,但大主教在地上拥有自己的书房,大多是某一座小塔楼的顶层。伦纳德的书房朝西,玻璃花窗有一人高、两人宽,上面描绘的是圣塞缪尔守长夜救义人的圣典故事。
伦纳德喜欢这个典故,因此不常开窗,尽管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可以清晰地望见贝克兰德制高点的索德拉克宫。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让稳定柔和的煤气灯光映照在色彩明艳的玻璃花窗上,花窗一面受光,一面浸在绯红的夜里,会显出一种介于明暗之间的黄昏质地,好像圣徒守夜的那一刻凝固在了时间的琥珀里。
也因为这样,窗外突然闪过一阵亮光时,隔着斑斓的彩玻璃,伦纳德没有立刻注意到。
他只听到一声遥远的响动,比爆炸声柔和,像是被抻长了。
“嗯?”他循声抬头,皱眉望向窗外,恰好目睹第二阵闪光亮起。
伦纳德放下笔,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走到花窗前,推开提灯的圣徒和烧制出的长夜,露出其后鲜活无边的贝克兰德夜景。灯光蜿蜒起伏地铺在夜幕的脚跟,一路向上,直到勾勒出索德拉克宫殿群那层叠的轮廓,和被宫殿包围的高耸哥特式钟楼——“秩序之钟”。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平,没有爆炸、空袭,或是其他杀伤性事件的迹象。
正当伦纳德思考究竟是什么在闪光,以及今晚的灯火是不是比平常更繁华时,光芒第三次亮起,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烟花?”他低语,“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放烟花?”
此刻的烟花并不像刚才那两下,每次只点燃一枚,而是在空中连绵不断地炸开了数十上百朵绚烂的光华。它们显然是从皇宫区域发射的,几乎照亮了半座贝克兰德城,明灭多彩的光芒映在直视盛景的伦纳德脸上,也照亮了他眼中的迷惑。
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在他脑中打了个哈欠:“已经过十二点了。这是新年烟花。”
伦纳德愣了愣,更加不解:“离新年不是还有好几天吗?”
帕列斯也一愣:“……显然不是?你以为今天是哪天?”
“前天才刚过冬礼日不是么?”伦纳德抬眼回想了一下,“新年应该在下周?”
帕列斯沉默几秒:“冬礼日是九天前的事了。”
伦纳德张了张嘴,又闭上。
“好吧,那就是我又记错时间了。”他做个怪相。
“‘又’字用得很准确,”帕列斯嗤笑一声,旋即半开玩笑地问,“你知道眼下是哪一年的新年吧?”
“嘿,我也不至于记错到这种程度,”伦纳德不满地回嘴,“1359——不,现在是1360年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多记或者少记个一两年的,毕竟你总是出人意料。”帕列斯拖长语调。
伦纳德懒得理祂,手扶在窗台上,注视着仍未停歇的烟花。
“不过……确实,”伦纳德若有所思,“我不太记得这一年做了些什么特别的事。1359年和1358年好像没什么分别。从冬礼日到今天的一周多里也一样。”
他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我的生活里似乎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鲜明的刻度或标志了。”
“比如?”帕列斯不太确定他的意思,“我以为冬礼日就算一个。”
“唔……确实,”伦纳德犹豫道,“新年也可以算。它们很明确:一年只有一次,在特定的时间,有着和平时大不相同的氛围,我会参与。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盛大节日了。更不要说那些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间标志。”
帕列斯明白了:“晋升?”
伦纳德点点头:“但不仅是晋升。彻底的工作变动……人际变化。”
正神教会赴南大陆围剿“玫瑰学派”的行动已经于两年前结束——应该是两年前吧?伦纳德心想——自那以来,他就一直担任贝克兰德教区的大主教,大部分时间在圣塞缪尔教堂,小部分时间在平斯特街7号,几乎从不离开贝克兰德北区,也不必每年回圣堂述职。
而在教堂里,他其实见不到多少面孔,更不要说新面孔:平日的弥撒不归他负责,“值夜者”方面,他主要只和驻守贝克兰德教区的几位中序列交流,还有就是几支“红手套”小队的队长。
仔细想来,伦纳德在这两年里见到最多的“新面孔”大概是查尼斯门后的封印物。末日迫近,神秘侵蚀,非凡事件越来越多,不断有旧的封印物耗损,新的封印物登记入库——里面大概有不少来自于伦纳德曾经的下属,可惜它们只能以原主人残余扭曲的形态和伦纳德熟稔起来。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伦纳德遥望耀眼的半边夜空,“所有的日子好像只是没有起始和尽头的一个夜晚。”
“不眠者”的夜晚比绝大多数人漫长,序列越高越是如此。即使在白天,伦纳德也多半是行走在地下或是藏身于窗上镶嵌着另一个长夜的塔楼里。他的生活是由一个又一个夜晚连接起来的,其间穿插着短暂的白日、晨曦与夕阳,像是深夜里偶然亮起的烟花。
帕列斯沉吟一声:“对你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伦纳德想了一会。
“说不上好坏,”他最后回答,“只是有些意外。
“我以为我已经很努力地去记录生活中不一样的那些事件、人物、风景——为了收集素材、创作诗歌,但这些内容并没有让我的每一天变得更鲜明。”
某一天发生过这样的事,遇到过那样的人,但伦纳德记不清是哪一天。
“这重要吗?”帕列斯问他。
“既然你已经记下了值得记下的、生活中不同的细节,这些细节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刻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发生过,而你记得。”
“嗯哼。”伦纳德眉头微动,“很像是活了几千岁的天使会说的话。”
窗外远处,烟花渐渐消散,但皇宫内的新年晚宴大约还未结束,楼宇间的灯火也仍有许多亮着。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时而传来一两声醉汉欢喜的呼喊。
伦纳德的目光落在半空,出神地凝视几秒。他收回视线,伸手关上花窗。圣塞缪尔照旧提着灯,伦纳德抬手轻触那块象征着马灯的橙黄色彩玻璃,随即转身走回书桌前。
公务文件都规整地叠在一旁,伦纳德大致理了理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诗稿,从里面挑出几张,草草对折两下,走到书房门边的衣帽架前,把它们塞进风衣口袋。
他取下风衣穿上,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觉得你在诡辩,但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多谢夸奖,”帕列斯干巴巴地说,“但这和你突然决定离开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大关系,”伦纳德一边拉开房门,一边随意地说,“只是觉得新年还是该给自己放一晚上假。”
尽管所谓的“放假”只是换了个地方值夜,但至少家里会沾染一点四周邻居的过年气氛。从圣塞缪尔教堂的塔楼书房固然可以俯瞰半座贝克兰德城,可视野过分宽阔时,与俗世的距离也就相应地过于遥远。
而且……
“你提醒我了,”伦纳德笑了一下,“我有段时间没有跟他分享日常了。”
在黑夜教会的教堂里被拉上灰雾开塔罗会是一回事,在女神的注视下诵念“愚者”尊名祈祷则是另一回事。尽管克莱恩和女神对此有着某种程度的默契,身为在黑夜教会庇护下长大的现任大主教,伦纳德几乎不会在教堂里向“愚者”祈祷,这算是他自己的一点坚持。
平斯特街7号时隔三天迎来它的主人,双方都没有任何变化,各自维持着贝克兰德十二月底的阴冷怠惰;整栋小楼里新年气氛最浓厚的是厨房,因为从那里透进来了隔壁邻居家的晚餐香气。
伦纳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稿纸,把风衣挂上衣帽架,又把衣帽架挪到了客厅壁炉旁,指望炉火烘干风衣上似有若无的湿冷质感。帕列斯寄生的家务幽灵事先给两人分别泡好了咖啡和红茶,伦纳德喝了一杯,来回翻阅那七八张折痕和字迹都不很整齐的稿纸,思考这次要和克莱恩说些什么。
他上次向对方祈祷应该是在两个多月前——伦纳德清楚地记得那次读给对方的诗歌里写到了关于深秋的某个故事——因此他只挑了这两个月里的草稿。
和每份都标明日期、以此排序的公务文件不同,伦纳德的诗稿是一团时间的迷宫。三年前写了一半失去灵感的长诗在三个月前续上了八个诗节,南大陆围剿期间几乎成形的赞美诗直到上周才补完开头。伦纳德尽量给每个片段都标上写作时间,在与克莱恩单方面闲聊时,他依靠这些草稿来回忆近来遇上的有趣事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日记,只不过记录顺序并非线性。
从这个角度来看,向克莱恩祷告也算是伦纳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时间标记,每到这个时刻,伦纳德就需要总结之前一段时间的生活,并开始一段新的:这是一个标记变化的时刻。
问题在于,在漫长的年月里,祷告本身也变得不再规律。
在克莱恩刚沉睡的两三年里,伦纳德总是每半个月祷告一次。其时克莱恩的神性和“锚”还处于极不稳定的拉锯阶段,有时能及时回应伦纳德、把他拉入神灵梦境,有时则要迟个三五天、七八天,但总会在半个月之内。他外显的梦境也时而人性过分充沛,时而机械冷漠,伦纳德为此担忧无措了一段时间,但在克莱恩的状况稍稍稳定下来之后,他也放心不少,很快就接受了比过去淡漠许多的挚友,面对克莱恩时仍像以前一样懒散多话,并不感到疏离。
变化出现在不久后。随着对“玫瑰学派”的围剿进入漫长的僵持阶段,伦纳德的作息也恶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有时他追着某条线索,需要连续几周不停地在南大陆上奔波,另一些时候,他必须十几天不睡,以自己为核心构筑起范围极广或是时间极长的梦境,以便前方的“值夜者”查探消息、留下记号。
有那么两三次,他和埃姆林甚至无法出席当月的塔罗会,因为他们在那个时间段的行动连一秒钟的出神都不允许。他们不得不提前向“愚者”请假,请求祂千万不要在任务途中把自己拉上灰雾,因为这两位圣者的身上背负着手下数十位非凡者的生命。
伦纳德只能趁请假的时候和克莱恩简单地分享近况、为他诵念新诗;规律的半月祷告轻易地就被工作打乱了。他抱歉地告诉克莱恩,自己无法再随时随地接受神灵梦境的回应,但他会在每次祷告时说好之后一段日子里确定空闲的时间。
本来,半月祷告让克莱恩养成了一定的习惯,即使在沉睡中,他也能意识到时间的刻度,甚至能在伦纳德因为工作关系无法祈祷时迅速意识到这一事实,主动降下庇护。但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时间间隔越来越混乱,半梦半醒中习得的模糊习惯很快就被打破了。同样在这几年里,克莱恩恰好也经历了天尊意志的又一次强力反扑,两边的因素相加之后,伦纳德和克莱恩之间差点彻底断了私人来往,遑论规律交流。
等到围剿结束,伦纳德调回贝克兰德,回归了两点一线的隐士作息,克莱恩的状态也稍稍稳定下来,伦纳德开始尝试重建两人之间的“通信”默契——这比当年要困难许多,不仅因为克莱恩的回应比过去更加迟缓,也因为伦纳德自己经常记错时间。
两年下来,隔着灰雾的两人勉强算是恢复了联系,频繁的时候,伦纳德隔半个月就会祷告一次,但偶尔也会像眼下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才想起这件事。
伦纳德在诗稿里找了半天,大致整理出了值得分享的内容,又挑出一首自觉写得不错,也得到了佛尔思首肯的短诗,在沙发上坐直身子,双手交握在胸前。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
“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
“我祈求您的聆听——
“晚上好,克莱恩。”
祈祷完后,伦纳德放下双手,睁开双眼,并不期待克莱恩的反馈。
“老头,”他懒懒地往沙发里一靠,叫帕列斯,“有什么休闲活动推荐吗?第四纪的新年是什么样的?”
“宫廷宴会,”帕列斯兴趣缺缺地说,“每个家族都要派出代表,但我从来不喜欢所罗门的审美——毫无秩序可言,所以都是走个过场就离开,让小辈们留下参加。”
伦纳德皱起脸:“就算你受得了不对称的审美,天使们难道会出席宫廷宴会吗?我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有几个从来不去,比如乌洛琉斯,”帕列斯证实他的猜想,“大部分会露个面,以示自己的家族稳固如初。安提哥努斯倒是经常留下来参加晚宴,祂似乎不讨厌人多的场合,可能是在山里躲太久了。”
被称为众神纪元的时光从帕列斯口中说来奇妙地带上了普通生活的影子,好像和此刻索德拉克宫里贵族们的庆贺饮宴没什么分别。
伦纳德被激起了好奇心,正想追问些逸闻趣事,眼前忽然漫起一片又一片灰雾。
他眨眨眼,发现自己正坐在熟悉的青铜长桌旁,四周是圣塞缪尔教堂前的广场,被更远处的灰雾包裹起来。广场上方的天空应景地从白日长空黯淡下来,化为晴朗的冬夜。长桌上首,身着西装、头戴半高礼帽的克莱恩向他轻轻点头致意。
“我收到了你的祈祷。”他说。
伦纳德朝他挥挥手,眼中仍留有惊讶:“你今天的回应好及时。”
他有所猜测:“是这两天正好有些清醒吗?”
克莱恩颔首。
“你运气不错,”伦纳德笑了笑,“赶上新年了——说实话,要不是看到索德拉克宫的烟花,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克莱恩沉默片刻。伦纳德并不意外,只是安静地等着。最后克莱恩开口:
“现在是哪一年的新年?”
伦纳德扬起一边眉毛。
“我等下得告诉老头,记不清年份的可不是我,”他嘟囔了一句,随即告诉对方,“已经过了午夜,眼下是1360年1月1日。”
克莱恩看看他。
“我已经睡了七年。”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可伦纳德神奇地理解了隐含的意思。
“是啊,”伦纳德弯起嘴角,“很漫长吧?但你完全意识不到过去了那么久。”
克莱恩的陈述如同一声叹息:“像是只过了漫长的一天。”
伦纳德明白那种感受。克莱恩的生活比他更加单调,只有不断重复的醒来和入睡,甚至没有烟花一般点缀长夜的白天,“源堡”藏在灰雾筑成的洞穴深处,隔绝了所有流动的时间。
于是他抬手具现出几张稿纸,上面有歪斜的折痕和潦草的笔迹。
“我也一样,”伦纳德对上克莱恩的双眼,绿眸和褐眸一样平静,带着些许疲惫,但仍然反射出光彩,“我刚才还在和老头说起这件事,关于记不清时间的边界。但他提出了一个观点,我觉得说得通——可能因为他本身就是操控时间的天使吧。”
伦纳德朝克莱恩挥了挥手中的稿纸:“重要的是你经历过各种有趣或无趣的、足以区分前一天和后一天的事情,记得那些事件就足够了,它们具体发生在哪一天则不是那么重要。”
克莱恩的目光在稿纸上停留一秒,重新落到伦纳德眼里。
“但我在沉睡,没有机会经历。”他的语调像是这句话没有说完。
伦纳德勾着唇角,自然地接下去:“所以我与你分享。”
克莱恩的眼里流露出细微的笑意。
他们聊了很久,足有一个小时。
贝克兰德今冬的第一场雪,“值夜者”内部新流行起来的风衣款式,菲利普百货商店隔壁盛大开张的“正宗精灵风味餐厅”;露丝和班森的女儿刚过了四岁生日,佛尔思的《格尔曼·斯帕罗传奇》加印了第十二次,南大陆的穿越者联盟在“切·格瓦拉”被刺杀后暗中举办了一次重新分配势力的会议,内部人员似乎称其为林谷圆桌会议。
“林谷圆桌……”克莱恩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难得显露出了些许表情,介乎于好笑和无语之间。
伦纳德也笑,笑容里带着点戏谑:“要我说,你们‘穿越者’的原创精神未免太薄弱了。”
克莱恩没有反驳,但还是试着辩护了一句:“大概也有一部分目的是在于建立归属感——一群远离故土的外乡人只能靠重现共同的记忆联结起彼此、在这个世界安顿下来。”
“‘在这个时代“锚定”’啊……”伦纳德嘟囔了一句,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某篇评论。
他手肘架在高背椅扶手上,屈指撑住脸颊,望向克莱恩的眼神宁静:“你在这个世界安顿下来了吗?找到和它的纽带了吗?”
克莱恩脸上的神色近乎于不解:“当然。”
“啊,也是,”伦纳德反应过来,“廷根——班森和梅丽莎、黑荆棘,还有……塔罗会?”
“远远不止。”克莱恩纠正他。
伦纳德唇角微勾:“那就好。”
他显然满意于这个答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对了,我预计再过两三个月就会晋升天使。”
克莱恩闻言,沉默地注视他。
“怎么?”伦纳德等了几秒,不太确定对方是在思索还是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你和这个世界之间有足够的纽带吗?”克莱恩问他。
这问题似乎来的毫无道理,但伦纳德很快明白过来,轻笑出声:“当然。”
前几年,他曾经无意间说起过自己是个孤儿,显然这让克莱恩产生了少许疑虑。
“我们和世界的联系并不只有亲人,不是吗?”伦纳德语气平和,“我有自己的‘锚’——塔罗会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孤儿。”
“不只是孤儿的问题,”克莱恩微微摇头,抬手轻点伦纳德面前桌上的稿纸,“你一直和我分享你的生活。你的诗歌。”
伦纳德露出些许疑惑:“对。”这有什么问题?
克莱恩顿了一秒,像是在斟酌用词。
“这里面只有你一个人。你的视角和文字里。”
伦纳德眨眨眼。
“因为那确实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没有人真的一个人生活。”克莱恩用陈述的语气说。
伦纳德和他对视几秒。
“好吧,”他认输似地笑起来,“我会注意的——但我总有女神,有老头,还有你。”
克莱恩点点头。
“记住这个。”他极其细微地加重语气。
伦纳德向他确认:“记住哪个?我和你们的联系么?这我不会忘。”
克莱恩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
“记住我是你的‘锚’,”他说,“正如你是我的‘锚’。”
伦纳德微微睁大了眼。
“……我会记住的。”他最后只能如此回答。因为从克莱恩的角度来看,他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是对伦纳德能够顺利晋升天使的祝福和叮咛——尽管伦纳德的心口因这话涌起了一阵过于热烈的暖意,几乎让他感到酸涩。
“我不会忘的。”伦纳德向他保证。
在他们头顶,辽远的夜空忽然破碎了一点。有灰雾从星星后面漫过来。
圣塞缪尔教堂前的广场上,成群的白鸽不知何时消失了。不远处的教堂渐渐融化,伦纳德感到手底下的高背椅扶手变得脆弱,面前的青铜长桌像是被时间腐蚀一般绽开一道道细密的裂口。
克莱恩自主构筑和控制的梦境正在崩溃。他又要回到沉眠中去——回到对他自己而言也如同迷宫一般的奇诡幻梦中去。
“到时间了。”克莱恩说。
“嗯,”伦纳德没有多说什么,“好好睡。”
他最后朝对方挥了挥手,眉眼稍显低落,但笑容真诚。
“新年快乐。”
他没听到回答就被抛出了梦境。
伦纳德眨眨眼,伸手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发现它已经冷了。
他想了想,拿起白瓷杯起身,走到壁炉旁,单膝跪地,一边把瓷杯举到炉火上方,一边抬手去摸衣帽架上的风衣,满意地发现它已经被烘得干燥而温暖。
“我相信有比这更方便、更像话的加热办法。”帕列斯叹了口气。
“看起来你前同事今天状态不错,”祂评价,“你们聊得如何?”
“就,不错,”伦纳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我等下想睡一会。”
帕列斯好似有些意外:“你觉得累?”
伦纳德偏了偏脑袋:“也不是。就是突然觉得……今晚是个适合休息的日子。”
帕列斯沉吟一声,没再说什么。
“对了,”伦纳德想起之前没问完的,“但我想先听你讲些第四纪的新年趣闻。”
“没有这种东西,”帕列斯嗤笑道,“新年晚宴是离有趣最远的事情了。”
祂思索片刻:“不过,要说趣闻,我倒是记得有一年五朔节,梅迪奇和伯特利打了个赌,又因为阿蒙的中途参与,导致了一场极其盛大的闹剧。”
伦纳德眼睛一亮:“讲讲。”
白瓷杯被烤热了些,他几口喝完咖啡,又回身去拿茶几上的红茶,再来壁炉边重复刚才的举动——这是喝给老头感受的。
“哦还有,”伦纳德小心地不让瓷杯底部碰到跳跃的火舌,随口说道,“新年快乐,老头。”
帕列斯顿了顿,“哼”了一声。
“新年快乐,小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