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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的小号君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我不是你们认识的ANNA

成都妖奇谈(三国蜀汉)

  

  这是一些连坊间都绝少流传,只有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才知道的故事。

  

  

  诸葛亮第一次听到姜维这个名字,是赵云告诉他的。

  “那个叫姜维的小将军看上去有点不寻常。”

  “怎么?”即使战务繁忙,他也停下手中的笔抬眼认真的问——因为就他的了解,能让子龙说不寻常的人,应该已经不是“有点”而是“十分”不寻常了。

  但是让他更吃惊的是,赵云沉吟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上来,感觉怪怪的。”

  这就真的怪了。

  诸葛亮站起来,摇着扇子在大帐里踱了两步,最后决定自己去看看。

  

  只远远的看了一眼,不用赵云的指点,诸葛亮就认出了敌军阵前的姜维。

  ...

  

  这是一些连坊间都绝少流传,只有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才知道的故事。

  

  

  诸葛亮第一次听到姜维这个名字,是赵云告诉他的。

  “那个叫姜维的小将军看上去有点不寻常。”

  “怎么?”即使战务繁忙,他也停下手中的笔抬眼认真的问——因为就他的了解,能让子龙说不寻常的人,应该已经不是“有点”而是“十分”不寻常了。

  但是让他更吃惊的是,赵云沉吟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上来,感觉怪怪的。”

  这就真的怪了。

  诸葛亮站起来,摇着扇子在大帐里踱了两步,最后决定自己去看看。

  

  只远远的看了一眼,不用赵云的指点,诸葛亮就认出了敌军阵前的姜维。

  跨白马,提银枪,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那阵前的青年将军像极了当年的赵子龙,但是比子龙更张扬。

  当然诸葛亮知道,这不是子龙说奇怪的原因。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这小家伙真精神啊。”

  赵云有些不明所以。

  “你真不认识他?”诸葛亮问。

  赵云摇摇头,诸葛亮道:“是了,太少见了。既然连你都不认识的话,也难怪魏国人不识得他了。”随后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赵云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最后领了命,带着人马布置去了。

  

  诸葛亮继续站在山岗上密林后看着姜维,许是感觉到什么,姜维突然张弓朝着他的方向射出一箭。

  箭里带着风声,仿佛有灵性般直射诸葛亮,就在他面前还差一尺的地方,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诸葛亮轻松的抬手取下了那支箭。乌黑的箭杆上刻着的姜字清晰可见。

  

  等姜维带着士卒冲上来的时候,诸葛亮已经不见了,搜索的士兵只发现了那支箭,笔直的钉在老树上。

  “姜大人怕是搞错了吧。”有人说:“这林子咱们上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别说是跑了个人,就是飞出去一只鸟也能瞧见啊,总不能人凭空就消失了吧。”

  姜维瞪了那人一眼,将箭伸到那人眼前:“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箭杆上,在姜字的下面,多了一个“亮”字。

  姜维将手放在那个字上细细的摩擦,能够感觉到有一股奇特的力量传来。

  “奇了怪了,”那兵卒嘀咕:“我听说这诸葛亮有妖法,难不成真的有?”

  “……妖法吗?”姜维冷笑了一声:“把他抓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后来姜维没能抓到诸葛亮,但是人类故事里多了个天水关诸葛降姜维。

  而在非人类的故事里,降服姜维的地点,却是在诸葛亮的中军大帐。

  “为什么姜将军一看到诸葛丞相就降了?”青城山上的老树妖给小妖怪们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只小花妖忍不住插嘴问道。

  “因为啊……”老树妖摸摸垂下的胡子沉吟着。

  另一只小耗子精瞪了小花妖一眼:“你真笨啊,诸葛丞相是千年的狐妖,姜将军才多少年道行,还有一条千年白蛇盯着,他敢不降么?”

  他们一起朝青城山下看过去,用着非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成都城里各处流光溢彩,那是人类所看不到的“气”。

  “可是……”花妖小声的说:“白蛇和白狐都不在了……将军为什么还在呢……?”

  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成都城的一角,有着一道隐隐透着赤红的金色灵气,那是姜府。

  

  其实那时候在中军大帐第一次见到诸葛亮的时候,姜维并没打算投降。

  他只是被吓了一跳。因为端坐在中军帐中居然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而捆着他的绳索,突然抖了抖,变成一条小蛇,滑进了站在他身后的赵云的铠甲里。

  “姜小将军,”白狐突然开了腔:“听说你想活捉我。”

  姜维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你……你是诸葛亮……”

  那白狐歪着头眯着眼睛,姜维觉得它应该是笑了笑。

  “原来你是妖怪!”

  白狐依旧只是眯着眼睛笑了笑,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轻巧的身边扫来扫去,姜维不由自主的就盯着那尾巴看,看得久了,就觉得那尾巴突然变成了两条,两条变成了四条,四条又变成了八条。

  他觉得眼花得厉害,白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色已晚,姜小将军就好好的休息吧,你如果不愿意留下,我明天会放你回去。

  那声音中蕴含着的魔力让他无法抵抗的慢慢闭上眼睛。

  

  赵云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刚刚那个傲气十足的年轻将军,慢慢顺服的闭眼化作一只他未曾见过的小兽,伏在他的脚下。

  “这是什么?”他俯下身,摸了摸小兽身上的柔软的皮毛:“有点像是鹿妖,但是气比鹿妖要强很多。还是头小兽,不应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啊。”

  诸葛亮变回人形,慢慢的走过来跪坐下,将手放在小兽修长的脖子上慢慢的抚弄:“子龙,你没听到天水的人怎么说的么?姜伯约是天水麒麟儿啊……”

  “麒麟?”赵云看着眼前这个如小鹿般的动物,大约是觉得诸葛亮的抚摸十分舒服,在睡梦中的小麒麟,弯过脖子往他身上蹭了蹭。看着那副温顺乖巧的样子,他怎么也没法和传说中只有天上才可见的四灵之一联系起来:“我以为那只是……一种赞美之词……”

  “也许吧。”诸葛亮点点头:“但是无意中接近了事实。按照麒麟的寿命,它还是个小孩子,也许是天上人不小心弄丢了,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它幻化成人,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诸葛亮的手慢慢停了下来,虽然依旧闭着眼睛,但是小麒麟立刻不满的用头上的小角顶了顶他的手。诸葛亮笑了笑,继续抚摸着小麒麟,直到它团成一团沉沉睡去。

  赵云陪着一边看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像白天那个傲气十足的小将军啊……”他有点好奇的点了点麒麟头上那两只还没长大的小角:“丞相,留下它吗?”

  诸葛亮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摸着小麒麟的额头,隔了半晌,他叹了口气。

  “我累了,即使还是幼兽,它也是只麒麟,要迷惑住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休息一晚,明早再把它恢复原形,放了吧……”

  “可是……”赵云顿了顿:“四灵之一的神兽……”

  “……所以我才不想强留他。”

  赵云想起当年那只被诸葛亮请来的歪脖跛脚的凤凰,也就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被叫醒的姜维完全想不起他怎么会在敌人的军营里睡得如此沉,只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诸葛亮变成了一只有着白色大尾巴的狐狸,自己则成了一头有着奇怪花纹的小鹿。

  当然,比梦更奇怪的是,诸葛亮真的放了他。

  只是他最后也没能回家,没人相信他没有投降,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姜维还是只能投了诸葛亮。

  再往后,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北伐随着马谡失了街亭就这么戛然而止,诸葛亮带着姜维回了成都。

  

  除了极少数外,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年轻将军的离去或者归降将造成怎样的影响,而在“非人”的世界里,曹魏赶跑了麒麟儿这事则以快得多的速度传播开来。

  

  一个姜维在天水从不知道的世界,将慢慢在他面前展开。

  而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你是头麒麟。啊,对,没错,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东西,这不是什么夸奖,而是真的麒麟,四个蹄子走路的那种。”

  姜维觉得很奇怪,虽然自己是这样唠叨了好几遍,但是心理上还是有点接受无能,而他的身体似乎比心理更快的接受了这个事实——自从进了汉营,他每天早上都十分尴尬的发现自己变成了麒麟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

  因为第一天吓了一跳从榻上蹦起来差点摔倒弄出了大动静,险些让守在外面的卫兵冲进来,在那之后姜维每天醒来之后都会注意小心的先把被子拱开再跳下塌变回人形。

  

  但是回成都的第一天他还是出了乱子。

  事情是这样的,他在成都没有官邸,所以诸葛丞相就派人给他找了套宅子让他暂时住着。

  结果那晚上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进成都太兴奋还是太累,总之姜维折腾了大半夜也没睡着,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可仔细听来却只有风声,起床来查看也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在疑神疑鬼中折腾到快天亮方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听到外面仆人敲门才醒来。

  “公子,公子。”那仆人一边敲着门一边在外面急切的嚷嚷:“丞相和赵将军来看你了。”

  

  姜维的第一反应是“糟了,快起床。”而身体则比脑子反应得更快的以一个标准的鲤鱼打挺的姿势踢开被子跳了起来。

  但是他显然忘了,他今天也是以麒麟的形态醒来的。

  于是听得里面砰的一声巨响的仆人开始慌张的试图开门,而连着被子一起滚到地上摔懵了的小麒麟在听到外面传来仆人向丞相和子龙将军解释听到房间里有异响担心姜公子安危的声音时更加慌了神。

  从里面栓上的门很快被赵云用随身带着的小刀轻松的挑开,随后跟着踏进房间的仆人突然叫了起来:“公子房间怎么有头鹿?”

  随着他的喊声,一只有着奇怪花纹的小鹿跌跌撞撞的从地上一堆的被子里挣扎出来,低头闪开准备抓住它的仆人,从赵云和诸葛亮的身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当然,这阵风没能刮上多远,大门是关着的,还有诸葛亮和赵云带来的护卫守着,大家见到一头奇怪的“小鹿”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仆人大喊大叫,自然第一反应就是去抓住它。

  原本安安静静的院子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前面是“小鹿”蹦上跳下到处乱窜,后面跟着一群卫兵和卫兵左扑右挡。

  小麒麟仗着身形灵活,几次眼看着就要被抓住了,身子一扭又堪堪避过逃开。但是到底追的人多,地方也就这么大,门又是锁上的,它也一时走不脱。

  姜维有些着急了,他急着甩掉后面的人群变回人形,毕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变身。但是他越着急越是摆脱不掉,反而好几次差点被逮住。

  不过,在旁人看来,这更像是这“小鹿”故意耍人玩。

  于是有气急败坏的卫兵取下了身后背着的弓箭。

  

  “不要伤它。”在事情变得彻底不可收拾之前,赵云终于开口阻止了卫兵。

  看到赵将军陪着丞相出现,所有的人都停了下脚步。只有那头“小鹿”刹不住脚,直冲这诸葛亮而去,快到跟前的时候突然前蹄一跪硬生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避了过去,趴在诸葛亮的脚边不动了。

  诸葛亮蹲下去摸了摸小麒麟的脑袋。小麒麟也“呜呜”的哼着舔了舔他的手。很温暖,有点痒,变成麒麟时候的姜维更像是个小孩子——从麒麟的角度它也的确是——瞪着可怜兮兮的水雾弥漫的眼睛求助的看着他。

  “受伤了吗?”诸葛亮问。

  “呜……”小麒麟试着站起来,左前蹄一软又跪了下去。

  赵云也蹲了下来,抓过小麒麟的左蹄摸了摸:“没事,骨头没断。”他极其熟练的两手抓着蹄子一推一送,只听到小麒麟“嗷呜”了一声。赵云再拍拍它脑袋:“站起来试试。”

  小麒麟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踢了踢前腿,似乎还有点疼,但是比起刚才来已经好多了。

  赵云扶着诸葛亮站了起来,又伸出一只手弹了弹小麒麟的小角:“哪能那么快就全好了。”

  诸葛亮笑了笑,扭头对仆人说:“我就是来问伯约要这个小家伙的,等伯约回来告诉他,小鹿我已经带走了。”

  “啊……是。”仆人一边应着一边心里止不住的嘀咕:不是说来看姜公子的么?怎么又成了要鹿的?还有这鹿是啥时候跑进来的?姜公子又跑哪里去了?

  不过他这话也就在心里嘀咕了一番,依旧恭恭敬敬的目送着丞相和子龙将军带着还有点一瘸一拐的小鹿离开。

  在他们身后,则是卫士们的窃窃私语:“咱们丞相真神人啊……连头鹿都这么轻松的降伏了……”“子龙将军真厉害,还会给鹿治伤……”“姜小将军到底从哪里弄来头长得这么奇怪的鹿啊……咦它是不是刚瞪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姜维搬家了,从诸葛亮为他找的宅子搬进了赵云的府邸,说是因为和赵家的两个公子一见如故,住一起方便切磋武艺。

  他回去拿东西的时候,眼尖的仆人发现他的左手上绑着条布巾。

  “您这手是怎么了?”

  “啊……这个啊?”姜维笑了笑:“今天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

  “这样啊……”仆人顿了顿:“您弄来那小鹿今天也扭了前蹄呢……啊不不,我不是说您像那小畜生,我就是说凑巧……”看着眼前的将军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的仆人小心翼翼的说:“我弄了点草药,这马儿要是伤到蹄子了就放饲料里喂给它吃,好得可快了……”

  “它不吃饲料!”脸色沉得奇怪的小将军提着自己的枪和几本书几件衣服,迈着大步的离开了。

  

  “不吃饲料那吃啥啊……再精贵的鹿总不能吃金粒银粒吧……”仆人看着姜维的背影喃喃自语,而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有其他的生物也目送着姜维,深为遗憾的叹了口气:“难得新来了个有趣的小灵兽,搬到白蛇府上去就看不到了……”

  

  

  

  姜维翻了个身,依旧还是失眠了。

  这次不是因为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说话——赵云府上出奇的安静,就像是那位老将军给他的感觉,不张扬不炫耀但是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畏。经过早上那一番闹腾,他觉得自己也许有点不敢睡觉了。再翻个身,还是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穿上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今天正是十五,月上中天之时,满庭皆是一片月色。

  姜维转了两圈,连最后一点睡意都消失了,彻底变得精神百倍——甚至觉得体内那头麒麟正迫不及待的要出来跑上两圈。

  

  “如果今晚还想睡觉,我建议你别再晒月光了。”正当姜维内心在变身与不变之间挣扎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

  本来努力控制着自己变身欲望的姜维几乎出于本能的以麒麟的姿态跳开,除了前蹄有点跛之外可以称得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当它半空中扭头转身落地然后发现是赵云之后,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写着沮丧两个字。

  

  赵云走上前摸了摸小麒麟的头,席地坐了下来,又拍了拍身边,小麒麟乖巧的走到了他身旁。

  院中种着一棵树,他们所坐的地方,伸展的树冠刚好替他们挡住了月光。

  “满月的月光是最有灵气的。世间万物修炼的第一步都是吸取日月精华,被满月照到容易恢复原形是很正常的事情”赵云伸出手去,前方树叶的空隙投下一块光斑,当他的手停在那时,被照到的部分慢慢浮现出银色的鳞片,闪着一种比月光更奇异的光芒,而当他的手抽回来,手背上的光也慢慢的黯了下去,随后鳞片也缓缓消失。

  小麒麟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神奇的变化,然后又扭头看看赵云,在得到了鼓励的微笑之后,也小心翼翼的伸出前蹄……

  它伸出的是左蹄,还包着白天留下的布条,过了一会,布条里开始透出一丝金色的光芒。小麒麟好奇的扭头看看赵云,又看看自己的腿,开始试图用嘴解开布条——不得不说修炼的第一目标就是化为人形这一点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使是灵兽,这也比用手难多了。

  看着努力和布条奋斗的小麒麟,赵云揉了揉它的脑袋,示意让他来。

  

  随着布条一层层的解开,金色的光芒像是寻到了乌云缝隙的阳光般露出。等到全部解开,小麒麟瞪着自己在月光下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前蹄,小心的放到地上,踏一下,歪歪头,再用力踏一下。

  在确认完全不痛了之后,它欣喜的围着赵云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树荫漏下的月光照在它身上,激起的金色光芒就像是夏日树荫间洒下阳光。

  

  “满月的月光所激出的灵力能够疗伤。”赵云在看到小麒麟的眼睛里闪过的光芒时立刻又补充一句:“只能治疗小的伤口而已。其实也就是让你好得更快些罢了,如果伤得太重一样没办法。”

  “哦……”默默变回人形的姜维答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我听说将军您征战沙场几十年身上无一道伤疤,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你听谁说的?”赵云反问道。

  “这个……”姜维有些难为情:“很多人都这么说……”

  赵云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站起来。

  “如果是说‘赵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受过任何无法治愈能留下疤痕的伤害,如果你是问‘我’,那么……”他抬起头叹了口气:“我身上刻着大汉朝最深的一道伤痕。”

  “我不明白……”

  

  看着姜维迷惑的眼神,赵云有那么一瞬想要摸摸他的头,但是手到了半路还是觉得如果不是小麒麟的样子去摸他头似乎不太好,于是转到他肩膀上拍了拍。

  “以后有适当的机会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不觉得你应该进房睡觉了么?”

  赵云的手很有力,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感觉,姜维到底还是没忍住又问出一个问题:“您……的真身真的是白蛇对吧?”

  赵云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

  “不知道……”姜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觉得您不太像。”

  赵云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姜维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不想去睡觉是担心醒来会变回麒麟吗?“

  被说中了心思的姜维更不好意思了,回想起今早的那一幕,他觉得自己脸上烧得厉害,幸好在黑夜的掩饰下赵云应该看不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你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从来没有变身过,而一旦知道了之后就很容易不受控制的变回麒麟状态么?”

  姜维思考了一下,试着回答:“您的意思是,如果我觉得自己是人,那么就能一直是人,但如果我对这个产生了怀疑或者失去了控制力就会变回来么?”

  “不,没那么严格。”赵云摇了摇头:“只是……该怎么说我也说不好,这种事情也许丞相能说得更清楚。不过……”

  “当你选择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就会要遵守人的法则……”赵云将手再次伸向月光,但这一次没有光芒没有鳞甲,月光下依旧是普通的样子,或许比一般人更显得有力,但也依旧有着无法遮掩的苍老。

  

  姜维突然觉得很难过。

  虽然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

  

  

  

  回成都的第一旬,姜维一直都很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练枪和看诸葛亮差人送来的几册兵书外,他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好做。

  自从那夜和赵云谈过话之后,姜维好几天没再见过他,不过自那之后,他再也没一早上醒来又变成麒麟。

  赵家大公子姜维也很少看到,只有二公子老是跑来找他,用赵二公子自己的话说,他爹和他哥都很忙,而他这几天被特别交代的任务就是陪姜维。

  

  第一天赵二公子似乎对于这份差事还有点不大乐意,第二天在他和姜维比了一场武,立刻转变了态度,第三天他来的时候姜维正在看诸葛亮送的兵书,他翻了翻,把竹简弄得哗哗响,表示看不明白,姜维就跟他解释起来,于是他就对姜维彻底服了。

  “我这个人啊”赵广解释说:“自己不爱看书,但是特佩服那些爱读书的人,这点就跟我爹一样。”

  那时候姜维已经和他很熟了,所以毫不客气的反驳:“子龙将军比你强多了。”

  “那当然。”赵广也不生气,反而一副得意的样子:“我爹当然比我厉害多了。我是说喜欢读书人这方面我和我爹很像,他就特别佩服丞相。”

  姜维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丞相那种人,谁会不尊敬崇拜呢……”

  

  第七天的时候,姜维和赵广聊天。

  姜维说:“我其实还是觉得子龙将军是白蛇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赵广问。

  “因为他的手很暖和,而且腰杆总是笔直的。”姜维手摆了摆做个蛇形的动作:“我原本以为如果是蛇妖的话应该是软软的冷冷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那样……”

  “你觉得我爹……应该……走起路来这样……”赵广学着姜维摆了摆手:“扭来扭去?”

  姜维沉默了一下,发现的确无法想象那样的子龙将军:“算了……”他瞥了眼明显也陷入可怕想象里的赵广:“你当我没说过……”

  

  他们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面:姜维来成都的第一天晚上听到的很奇怪的声音。

  “来我家之后就没有了吧?”

  “是啊。”

  “哼,”赵广腾的站起来叉腰走了两步:“那群家伙准是看你是新来的就欺负你。”

  “那些家伙?”

  赵广神秘的笑了笑:“晚上我带你去找他们算账。”

  

  那天晚上,成都闲得没事的妖怪们照例聚集在青城山上某块人类免入的空地里聊天,谈论成都城里的大妖怪们依旧是他们最爱的话题。

  “唉,我家主人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的老是不睡,结果我一直不敢出门,错过了去看新来的小麒麟。”一只狗妖抱怨道。

  “嘻嘻,我看到了啊。我那天就趴在梁上看到了。”另一只耗子精细声细气的说:“很可爱的样子,连变身都不大会控制,更别说发现我们了。”

  “可惜啊。”又有一只花妖娇羞的叹了口气:“我要是像诸葛丞相那样会借风,我那晚非借阵风刮过去瞅瞅不可。如今在白蛇将军府上,不敢进去了啊……”

  “也没啥稀奇的。”一直暗恋着花妖的柏树精急忙安慰心上人:“就是一只小灵兽而已,他要在成都定了居,以后又不是没机会。再说了,咱们见过的大妖怪也不少了。”

  “可是越来越少了……”花妖叹了口气。

  

  热烈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一只猴精跳到老松树精的树枝上抗议道:“咱们别说这些让人丧气的话好不好,如今不是来了个小麒麟,将来说不定还会来更多妖怪和灵兽来成都嘛,到时候咱们又可以像刘皇叔刚进城的那样,天天晚上去看大妖怪。”

  “对对。”耗子精附和道:“其实吧,那麒麟也没啥看头,还是个小家伙,傻乎乎的啥都不懂,完全不如当年围城的马妖够看。”

  “那麒麟到底啥样啊?”有妖怪追问。

  小耗子精三下两下也爬到老松树精的树枝上,神气活现的站着说:“也就长得和鹿似的,他那屋里的人傻乎乎的,还真以为它是头鹿呢。”它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爬下来溜到一头一直趴在阴影里的鹿妖身边的石头上,居高临下指了指鹿妖:“就差不多这个样,脖子上没这么一圈白色的而已。哎,我说这兄弟你站起来让大家瞧瞧想象一下嘛。”

  那头鹿妖站了起来。

  叽里呱啦的小耗子突然不说话了。

  有妖怪催促道:“喂,怎么不说了,说说和鹿妖有啥不一样啊!”

  “有……有……”小耗子精结巴着突然退后两步要开溜,而鹿妖脖子上那圈白色的花纹突然动了起来,以一种让所有妖怪都目瞪口呆的方式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银线,直奔小耗子精而去。

  等妖怪们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鹿妖颈上的一圈白毛而是一条白蛇的时候,小耗子已经被白蛇叼在了嘴里。

  

  “哼,”白蛇摆了摆尾巴,把已经吓呆了小耗子精往被当成鹿妖的小麒麟脚边一甩。:“伯约,看来这就是那天晚上害你睡不着的罪魁之一了。”

  小麒麟轻轻的用蹄子踩住试图逃跑的小耗子的尾巴,然后低下头好奇的嗅了嗅。

  “饶……饶命啊……”小耗子连动也不敢动,哼哼唧唧的求着情,小麒麟慢慢松开了蹄子,小耗子大概是吓傻了,依然趴着不停的哆嗦,小麒麟便又低下头拱了拱它。

  

  看着耗子精一溜烟的跑了,白蛇赵广好奇的问:伯约,你不打算找它麻烦?

  小麒麟摇了摇头,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似乎它还没学会怎么以麒麟的形态说话,于是又变回了英俊青年的样子:“算了,它又没有恶意。”

  白蛇慢慢的顺着姜维的胳膊缠在他的手臂上。

  被这变故吓到都躲了起来的妖怪们看着突然现身的意外来客似乎没有多少敌意,又悄悄的转了回来。

  还是那只小耗子精第一个出来,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走到姜维面前拜了一拜:“多谢两位大人不杀之恩。”

  姜维冲着它笑了笑。

  花妖的脸突然就红了。

  

  那是姜维所度过的二十七年来除了第一次见到诸葛亮的真身之外最奇妙的夜晚,他被一群他从前从未想过的奇怪的小妖怪们围着,他们跟他说了很多事情,比如先帝陛下刚进城不久带着诸葛丞相和赵将军来过这,要大家尽量不要给普通人制造麻烦;又比如成都城里还有多少大妖怪化为人形,为着兴复汉室而努力,它们的数量绝对比姜维所知道的要多得多,只是他们都遵守着人的法则罢了。

  “人有人的道,妖有妖的道。”老松树说:“妖在人间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像我们这样,安分守己的修炼,不管世间俗世,说不定哪天就能度过天劫得道成仙。即使不能,也能增寿数百年。二是走人道,真正的做人,彻底的入了红尘,这样日子久了,沾染了人气,多了七情六欲的牵挂,也就和人一样难逃生老病死。不过……”他摸了摸胡子:“能在世间繁华里走上一遭,也足抵过山中千年寂寞了,或许又有机缘巧合,能度过这红尘劫,反倒修成正果。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小麒麟变成的青年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倒是有只乌鸦精呱呱叫了两声后说道:“城里的妖怪又要少一只了。听说诸葛丞相要把他身边那只小狐狸给砍了头。”

  这是姜维在回到成都后第一次听到关于马谡的消息。

  他猛的站了起来,向着四周围着的妖怪们礼貌的作了个揖:“各位,我得告辞了。希望下次还能再见。”然后又变回麒麟的样子,脖子上依旧缠着赵广变的白蛇,朝山下奔去。

  

  天快亮了,妖怪们也四散开来。那天的情景,将会一直留在他们的心中,但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中的很多妖都没再见过小麒麟和那条小白蛇。

  

  

  

  

  姜维其实和马谡并不算是太熟。

  他投降没多久,马谡就在街亭吃了败仗,严格算起来——失街亭除了导致第一次北伐的失败之外,也导致了他和他人类母亲的分离。

  从这一点上,他完全是有理由讨厌马谡的。

  

  所以当他要求在参加北伐的将士要求免除马谡死罪的联名上书里写上自己的名字时,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魏延瞪着眼睛上上下下一打量:“你这是想在丞相面前留个好印象呢还是想在我们面前卖个人情?”

  姜维一时语塞,比起魏延的质疑来,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位魏文长将军对他的态度。

  “你别理他。”赵广在姜维耳边悄悄说:“那头黑豹说话就这样,对谁说话都这么冲,除了先帝陛下,他就只在丞相面前会服个软。”

  “你说什么!臭小子!”魏延瞪了赵广一眼,他旁边站着的一个比他年轻些的将军拉住他:“文长将军,算了。大家都是为了马参军,有麒麟求情,说不定他真能逃过一劫。”

  魏延黑着脸甩开那将军的手:“你不就是看他和你一样四个蹄子么!”

  

  后来回去的路上,姜维问赵广:“和我一样四个蹄子是什么意思?”

  赵广回答:“马妖,不是和你一样四个蹄子么?他是马岱,他哥哥是马超,那可是连曹孟德都畏惧的天下名驹,可惜你见不到了……”

  姜维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复又问:“他真的死了吗?”

  “谁?”

  “马超。”

  赵广很奇怪的看了姜维一眼:“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妖怪应该能活很久吧。”

  赵广抓了抓头发:“那晚老松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么?”

  姜维默然。

  赵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了,伯约,马孟起将军的事你问问我就好,别问我爹。”

  “哦。”姜维想问为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张了张嘴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赵广又补充一句:“也别跟丞相说。”他瞟了眼姜维,看着他咬着嘴唇一副踌躇的样子,晃了晃手指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但是只准问一个。”

  “好吧……”姜维考虑了一下:“成都城里到底有多少妖怪?”

  赵广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算不清。猫妖狗妖耗子精的谁知道有多少。”

  “我不是问那些。”

  “你是问变成人的?赵广摇摇头,“已经不太多了。荆州失守彝陵大火……”他没再说下去。

  姜维又想起马谡,如果马谡死了,城里的妖怪又少了一个。

  

  将军们的上书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城里已经分裂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马谡立了军令就该按军法处置,另一派则认为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应当网开一面。

  姜维新被封了当阳亭侯,奉义将军,管辖着虎步军的五六千兵士,也有资格站在朝堂之上,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是微不足道的。

  真正能够决定马谡生死的人,与其说是宝座上的皇帝,不如说是诸葛亮,虽然因为北伐的失利他已经上书自贬为左将军了。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姜维决定去问问赵云的意见。

  夜色很美,距离上次和赵云谈话过了大半个月,月亮缺了又圆,下个十五就快到了。

  穿过走廊来到赵云房间前时,姜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子龙……”有个声音说:“我昨天梦到先帝了……”

  姜维准备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出于礼貌他应该离开,但是他听出了那是诸葛亮的声音,他的好奇又完全被勾了起来。

  “我梦到先帝问我……”诸葛亮继续说:“孔明啊,我当初和你说的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才听到赵云轻轻说了句:“丞相……”然后又没了下文。姜维轻轻的退后了一步,他觉得自己不该听下去。但就这么一小步,突然只听到房间里赵云吼了句:是谁!伴随着裂帛声,几乎同时有什么破窗而出。

  姜维的身体在他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先做出了它最本能的回避动作。

  

  赵云和诸葛亮开门查看那个偷听的家伙到底是谁,可看到的情景让他们大感意外。

  窗外趴着的,是瞪着大眼睛一副受惊样子的小麒麟,两只角之间还缠着赵云刚刚情急之下顺手扯下以妖气化为枪投出去的帏布,一眼看上去倒像是在角上扎了朵大花。

  看到他们出来,小麒麟慌慌张张的想用前蹄把布弄下来,但赵云投出来就是要抓偷听者的,一旦缠上就算是人用手也没那么容易解开,更而况还是蹄子,三下两下布没弄下来,前蹄倒缠了上去,小麒麟弓着身倒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求助的看着赵云和诸葛亮。

  赵云有些好笑的走过去,只轻轻一抽,那布条就自动的滑落开。他之前在房间周围布上了结界,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入,但是麒麟是灵兽,尤其是姜维不带恶意,稀里糊涂的闯了进来没被他察觉也是正常。

  小麒麟抖了抖毛站起来,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站到诸葛亮和赵云面前。

  诸葛亮伸手摸了摸小麒麟的头:“伯约啊,你是想来问幼常的事?”

  小麒麟猛的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眼诸葛亮,又觉得不好意思的低头蹄子用刨了刨地。

  诸葛亮轻轻笑了笑:“陪我去看看幼常好不好?”

  小麒麟抬着头看着诸葛亮,他在微笑,但是眼角却有无法隐藏的哀伤。而它除了温顺的回蹭着诸葛亮的手表示愿意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方式可以给他以安慰。

  赵云在后面说:“丞相,我也陪你去吧。”但是诸葛亮摇了摇头,他轻轻拍拍麒麟那修长的脖子,“走吧。”挥一挥衣袖,诸葛亮和麒麟便消失在庭院里。

  

  而对于小麒麟来说,他只不过是眨了一眨眼,就从赵云房前的庭院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让它觉得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月光只有黑暗和潮湿的空气,它突然意识到这是哪里。

  这是牢房,关押马谡的地方。

  诸葛亮又轻轻的挥了挥手,一团淡青色的光慢慢自他指尖升起,浮到半空中,照亮整个本就不大的牢房,在墙角卷缩着的某个身影,似乎受不了这光芒似的抬头挡住眼睛,然后迟疑的揉了揉眼睛。

  “丞相……你怎么到这来了……”

  

  “幼常。”诸葛亮走了过去,那点淡青色的光一直跟着他飘动,“我来看你。”墙角的人影抖抖索索的爬起来,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伏地变成一只棕毛的狐狸。他靠着墙坐下,那狐狸就依偎在一边,让他轻轻的摸着头。

  牢房里只有诸葛亮身边漂浮着的那团淡青色的光芒,其他的地方都笼罩在让人感觉压抑的黑暗中。小麒麟看着诸葛亮的脸,在光的照耀下如青玉般的温润,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投下的淡淡的阴影,无法掩盖的悲哀。

  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隐藏着一种它只能感觉却看不到的东西,让它觉得十分难受,只有看着诸葛亮,才会觉得稍微好些,也只因为诸葛亮在这儿,它才会趴在地上默默的等待。

  因为它知道,那不该是属于它的时刻。

  

  诸葛亮和马谡轻声的说着话,没有国家没有政治没有责备没有解释,也没有死亡或者活下去,他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诸葛亮还是悠然自得的山野狐妖,那时候马谡还是一只小小的跟在哥哥们身后的小狐狸。

  那些春华秋实,那些吟风弄月,那些没有那么多牵绊与责任的流年,十年、百年,就那么缓缓的逝去。

  只有这最近的几十年,他们今晚并不想说起。

  

  “幼常……”最后诸葛亮摸了摸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抬头看看天,从他身边跳开,尾巴轻柔的扫过他的指尖,那点一直亮着的淡青的光芒就黑了下去。

  牢房再次陷入黑暗,只有从狭窄的窗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那是黎明到来的征兆。

  在光熄灭的那一瞬间,小麒麟也警觉的立刻跳了起来,即使什么都看不到,它也迅速而准确的找了个诸葛亮的位置,并轻轻的用角顶了顶他的手。

  

  马谡的声音在他跳开的角落里响起:“丞相——”在整个晚上,这是他第二次称呼诸葛亮为丞相而不是孔明兄:“幼常唯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追随您入了这凡尘。”

  诸葛亮沉默着。

  马谡似乎在黑暗里笑了笑:“孔明兄,我明白的。到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会等着去见哥哥的,希望他不会太凶我……”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丞相……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诸葛亮依旧沉默着,过了会,他叹了口气:“幼常,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为我换一间死牢吧。”马谡轻轻的说:“快到十五了,这间看不到月亮。”

  “嗯。”诸葛亮只应了一声,他如来时一样轻拍了下小麒麟的脖子。

  在消失前,小麒麟听到了马谡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它说的:“姜伯约,你替我好好照顾丞相。”

  

  “你不用在意那句话。”

  诸葛亮没有带着小麒麟回到赵云的府邸而是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庭院里,但是走廊挂着的灯笼上大大的诸葛两个字让小麒麟很快意识到这是诸葛亮的家。它抬起头看着诸葛亮,用眼神表示询问。

  “我是说,”诸葛亮低头看着小麒麟回答:“你不用在意幼常的话,我并不需要人照顾。我需要的是——”

  小麒麟的耳朵竖了起来,但是诸葛亮话锋一转。

  “伯约,你是不是觉得在牢房很难受?”

  小麒麟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需要你明白的,你是灵兽,死牢里充满了绝望、怨恨、鲜血和杀戮,灵气越大,对这些的不适应也越大,这些东西,在人间是无处不在的,你若是选择作为人,跟随在我身边,也许还会遇到更多。被这些东西缠绕得越重,也就越无法回复成本体的形态。到了最后,你就会彻底的变成人,生命也如同人类一样脆弱,短短数十载匆匆而过。你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么?”

  小麒麟的耳朵耷拉了下去。

  诸葛亮转过身去:“你走吧,没有任何人能谴责你的选择。你本就不属于这里。如果你留下来,也许有一天,我会再犯错,会向对幼常那样对你……”

  他的话没有说话,因为有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腿。

  他转过头,小麒麟低头匍匐在他的脚边,那就是它的选择。

  “你真是个傻孩子——”他蹲下来抱着小麒麟的头:“就和幼常一样傻……”

  小麒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它的头顶,它从诸葛亮的怀里挣扎着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舔了舔他的脸。

  有咸涩的水。

  

  马谡死在秋后。

  他被砍头的那天,成都城里不少的人和非人都去为他送行。

  据说,他死得平静而勇敢,有好多曾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都哭了。

  但是诸葛亮没有去,虽然后来他为马谡亲自写了祭文。

  可是只有小麒麟才曾经见过,诸葛亮为他所流下的眼泪。

  

  

  

  


  

  姜维的府邸在冬季来临之前终于建好了。

  因为担心自己会不小心在外人面前变身,姜维没有要多少仆人,仅有的几个都是赵云和诸葛亮替他找来清楚他情况的。姜维喜欢安静,初时觉得的确不错,可日子久了也还是生出寂寞来。

  不过随着他出入相府的次数增加,这生出的一点寂寞又被他抛到脑后了,情绪和成都日渐降低的气温形成鲜明对比。

  自从那次对话后,诸葛亮开始慢慢的教姜维各种知识。虽然努力要成为一名优秀且全面的学生,但是人无完人妖也没有,姜维能理解最复杂的政治关系,学会最玄妙的排兵布阵,弹出最困难的琴曲——只要是诸葛亮教他的,可对于非人方面的东西,他却明显接受困难。

  这一点连诸葛亮都觉得很奇怪,姜维不是不用心学,也不是天赋不够——做为麒麟,他所拥有的灵力,是真正的上天赋予,与生俱来,应该远远胜过靠着机缘巧合才得天地灵气慢慢修练的妖怪,但是姜维就是学不来法术。

  直到有天诸葛夫人黄氏听到这件事,她噗嗤一笑,说了一番话,这事才算告于段落。

  黄夫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伯约学不会是因为他心里就觉得自己是个人。他先是做了二十七年的人,知道身份后又天天担心自己不够象人,你那些东西,你自己出山之后都没用几回,要他学做什么。

  

  虽然学不会法术,姜维至少学会了辨气,气是妖怪们的灵力,也是它们的生命,每个妖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赵云是银白色,赵广赵统都是类似的颜色,但不如父亲的耀眼锐利,诸葛亮是淡青色,象黑夜里的月光,冷静而坚定,黄夫人说,气是会变的,以前孔明的颜色不是这样。黄夫人的气,是温暖的黄色,她怀里抱着的小小的诸葛瞻,则是淡粉色。魏延的气是一种带着赤红的黑色,马岱的则是偏暗的红色,据他说它的堂兄马超是一种更加纯正的鲜红,比血更夺目,可惜姜维已经无缘得见了。而姜维自己的颜色,是金色,如林间跳跃的阳光般夺目的金色。

  出于好奇,姜维曾经在上朝的时候偷看过一次,整个朝堂之上,真是流光溢彩。甚至连宝座之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水色,只是他不敢细看。

  “难道季汉是一个妖怪建立的国家吗?”

  “你以为只有季汉是吗?”赵广反问。

  姜维想想这些妖怪们的本事,能够与之三分天下的,大概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日子缓缓的流过,成都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从赵府传来赵云生病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姜维就赶去了赵府,刚好遇到赵广送大夫出门。

  “大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赵广忧心忡忡的告诉姜维:“开了点药,说是先吃着,撑到开春或许会有好转。”

  一定的。姜维看着躺在床上的赵云想,即使在昏迷之中,老将军也依旧是平和安宁,不争、不抢、不闹,但没什么能够拦住他,这就是他所知道的赵云。蛇妖嘛,姜维内心告诉自己:冬天会不舒服也正常,天气暖和了就没事了。

  

  然而冬季才刚刚开始,春天还很漫长,好在这个冬天已经比往年要暖和很多,到十二月成都才下了第一场大雪。

  姜维陪着诸葛亮在城里巡视了一番,到了赵府前的时候,诸葛亮叫停了车,掀起帘子来。

  “要先通知将军府上的人来迎接吗?”姜维打马上前问。

  诸葛亮摇了摇头。

  “那我去唤人开门?”

  诸葛亮沉默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姜维这下迷糊了,自从赵云病后,诸葛亮虽然经常从他那询问赵云的消息,却只去过一次赵云府上,这次路过,姜维理所当然的觉得诸葛亮会进去探病,可诸葛亮却似乎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但若是没有,他又叫人停车做什么呢?

  姜维骑着马立在诸葛亮的车边,看着诸葛亮掀起帘子,出神的看着隔着一道围墙的赵府。雪花打着旋从帘子里飘进来,落在他的微微扬着脸上。不多一会,头上就落满了一层浅浅白色。

  “丞相……”姜维轻轻的出声:“雪越下越大了,你看是不是去子龙将军府上……”

  “不去了。”诸葛亮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他掌心慢慢融化:“子龙啊……我若是去了,他定要做出没事的样子让我宽心……算了,让他好好休息吧。”他放下帘子,车子缓缓的向前移动了半尺,他又挑起帘子来呼唤姜维:“伯约。”他低声吩咐:“这都到腊月了,子龙府上还这么冷冷清清的……你去替他们准备准备吧。”他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始终紧闭着的大门:“子龙啊……”

  姜维觉得他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是等了会诸葛亮还是什么也没说。

  车子又慢慢的继续前进,在已经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印记,过不了多久又会被雪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维带着仆人拖着一车烟花松柏桃人去赵府,把赵广吓了一跳。

  “哎呀。”他拍了拍脑门:“我差点都忘了这事了。”

  姜维笑笑:“反正我已经替你弄来了,你自己看着布置吧。子龙将军怎么样了?我现在能去看看他不?”

  “去吧,”赵广挥挥手:“这几天好些了,所以我哥被赶回军营了,我一个人一忙就忘了过年这事了。”

  姜维站在廊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转身朝赵云的卧室走去。

  

  赵云正躺在榻上看书,除了还有些倦容,谁也看不出他正在生病。见到姜维进来,他放下竹简招呼姜维坐下,待姜维问了他身体情况,话题突然一转,指指外面道:“那些东西是丞相安排你送来的?”

  姜维愣了一下,他自觉没有透露一点,为什么赵云会知道呢。

  赵云便露出诸葛亮在他门外露出的一模一样的神情来:“丞相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道……”

  “您既然知道,就快点好起来,丞相一直很担心您的身体。”姜维想了想,又补充道“最近丞相公务繁忙,等忙过了就来看你。”

  赵云摇摇头:“不要让丞相来,省得担心。先帝在时还有人能劝,现在丞相总是一忙起来就不顾自己身体,让他好好休息吧。”

  姜维想起诸葛亮之前的那番话,一时无言。

  

  正月在一场大雪后终于到了。

  这是姜维在成都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正旦那天一大早,他就赶去诸葛亮府上敬了一杯椒酒,又转去了赵云府。在这个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的城市里,他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将这两位当成自己的长辈。

  “据说长辈喝了晚辈敬献的椒酒,就能够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当姜维这么说着将酒呈给赵云的时候,赵云笑了起来。

  “百岁太短了,我早就活过头了。”

  “啊……这……”姜维想起赵云的本体怎会只活了百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酒端着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赵云自己接了过去,仰头一口喝了,然后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伯约,我好久没活动了,陪我出去练一套枪法如何?”

  “啊?”姜维疑惑的看着赵云,当他意识到赵云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几乎是欣喜的答应了下来。

  正月到了,冬天就要过了,春天就要来了。——大夫说,撑过了冬天,到了开春大概就会好了。

  

  天气还是很冷,雪停了两天,天色依旧不太好,地面上还积着一层,只是庭院中央赵云练武的地方,仆人们按照以前的习惯,一直打扫得很干净,露出黑色的地面。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站在这儿,没有穿惯常的盔甲,只握着一杆银枪,正月的风吹过,却也有着银色的肃杀之气。

  姜维行了个礼,挺枪向前,考虑到赵云的身体,他只用了三分力,刚一交手就险些被赵云将枪挑飞。

  “姜将军。”赵云收了枪:“你这是嫌我老了么?”

  “末将不敢。”姜维抖了个枪花,这次不再留力,却也不敢发狠。两人斗了几个来回,赵云一枪直刺过来:“你就这样如何上阵杀敌!”姜维侧身避过,赵云又是一枪:“如何为我季汉建功立业!”姜维再退一步,只见赵云的银枪尖如影随形又直刺眉间:“如何保护得了丞相。”姜维情急之下翻身躲开这一枪,赵云微微一停,又如水银泻地般继续攻来。

  姜维再也不敢大意,这才使出全身解数对付,姜维年轻气盛赵云招式老到,两人不觉都带上了真气,银色与金色的光芒随着枪尖的舞动而四散开来,一时难分难解,最后到底赵云气力不足,滴水不漏的防御也露出破绽来,枪尖微微一偏,姜维暗喜挺枪就刺,谁知赵云反手夹住姜维枪尖,随着一声怒喝,另一只手中的长枪脱手而出直奔姜维面门。

  长枪出手,气势便有如猛龙出海,姜维竟躲也不会躲,恍惚只觉得一条银蛇挟着漫天飞雪扑面而来,煞气逼人。

  直到这一招,他才觉得真的见到了传说中长坂坡上的赵子龙,那于温和外表之下的雷霆之力,躲不开逃不掉,枪尖所至,天地色变。

  姜维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片冰凉劈面,随后一股巨大的灵力穿体而入——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站在刚刚的庭院之中,只是他的身体又一次顺应着本能变回了麒麟状态。

  赵云还站在庭院中央,他的长枪根本就没有出手,笔直的指向前方。小麒麟疑惑的眨眨眼,晃晃头,盯着自己左右看看,似乎也没受伤。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它四处瞅瞅,突然一回头,身后没有扫干净的积雪竟然被什么划过一道笔直的印痕,尽头对着的,就是赵云的枪尖。

  这就是用灵力为武器么?小麒麟跑向赵云,他还是站得笔直,枪也直指前方,而另一只手垂着,手中原本抓着姜维的枪,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之下早就成了木屑。

  小麒麟舔了舔赵云的手,曾经温暖抚摸过他的手经过如此激烈的活动却还是冰冷的,它有点担心的轻轻叫了声,催促赵云进去休息。

  赵云的手指轻轻的动了动,缓缓的放下长枪。

  “人生真是一场梦啊……” 他喃喃自语,小麒麟用角顶了顶他的手。他低下头,摸了摸小麒麟的头:“陛下和丞相,都拜托你了……”

  变回来的青年只来得及扶住老将军倒下的身体,那杆随他征战多年的银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天又开始下雪了。

  

  新年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三天。

  赵云在第三天的夜里静静的离开了人世,就像他一贯那样,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白,小白,你就帮我个忙,让我假装砍一下唬唬那群傻子,我将来定然混出个大风光给你看看。”

  “子龙,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重现高祖盛世!”

  “你就是常山赵子龙?我是扶风马孟起,你我比试一番如何?”

  “你还欠我一场比武——”

  “子龙,阿斗就拜托你了,还有孔明……”

  “子龙,先帝陛下的五虎上将,只剩下你了……”

  “丞相,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吧……”

  在那些长长的或温暖或悲伤的梦里,再也不曾醒来。

  

  

  

  冬天终于过去,成都城里春回大地,草长莺飞,只是有些人,或者妖,不会再和春天一起回来了。

  但是还在的人,并不能因此就停下来什么也不做。

  

  诸葛亮再次出兵至建威,退郭淮,夺武都、阴平,复丞相之职的诏书旋即到达。虽然包括姜维在内,很多人都从没在意过诸葛亮之前的职位变成了右将军,在他们心里,丞相和诸葛亮是一体不可分的,但是毕竟这是一件喜事,只是诸葛亮除了礼数一点不差外并没表现出丝毫的欣喜,接了圣旨谢了恩,安顿好来使,依旧回到大帐之中埋首军务之中。

  “丞相,休息一下吧。”姜维劝道。眼瞅着最后一个侍从亲兵也被诸葛亮派去传令了,大帐内无人,他便自己端了碗茶捧到诸葛亮的案边。

  “大军班师在即,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诸葛亮抬起头停下笔,接过姜维递过来的茶碗,心思却明显不在上面:“你率虎步军与我在中军,前军由子均负责……后军要押送俘虏与战利品,需交与一稳重可靠之人……”

  他的目光在案间的营防图上流转,似乎正在考虑该由谁统帅后军,唇间却逸出一个名字:“子龙……”

  这两字一出,姜维和诸葛亮都同时愣了。

  大帐内悄然无声,那两个字便如春雪般消融在虚空中。

  过了良久,诸葛亮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他顿了很久:“子龙也不在了…………”

  难过、悲哀、痛苦,在那之后,最深的伤痕,是明明已经接受离去的事实,却依然会在每一个走神的瞬间恍惚觉得他还在。

  “丞相……”姜维犹豫了一下:“我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在收到诸葛亮的眼神询问和鼓励后,他咬了咬嘴唇,走到大帐中……

  

  有那么一瞬,诸葛亮觉得自己真的又感觉到了赵云的存在。

  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旋即被金色所掩盖,然而站在大帐中央的小麒麟——或许已经不能再说“小”麒麟了——在金色的光芒之下,之前一直被人误认为小鹿的麒麟如今更象是一匹小马驹,长长的鬃毛温柔的垂下。

  诸葛亮站起来走过去。

  麒麟弯着脖子蹭了蹭诸葛亮的手。那些超过一只灵兽正常成长速度出现的鬃毛轻轻的滑过诸葛亮的指尖,末梢带着带着一丝银色,微凉。

  那是赵云最后的遗赠,在生命最后的战斗中,他不光是在教姜维战斗,更是将自己灵力的一部分直接送给了姜维。

  

  “伯约……”诸葛亮慢慢的抚摸着那些鬃毛,它们如丝缎般滑过,在麒麟那金色的灵气中轻盈的带起一丝丝银线:“这是一份很重的馈赠啊……”

  为了不让诸葛亮发现自己眼里的泪水,小麒麟别扭的转过头去舔舔诸葛亮的手。

  虽然一直都没法用麒麟的身体说话,但是诸葛亮还是明白了姜维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伯约。”他温柔但坚定的板着小麒麟的头让它看着自己:“子龙的意思不是让你替代他,我也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子龙。你就是你,子龙他只是……”

  “他只是想给你留点东西,让你在这个世界上能更好的活下去……”

  小麒麟眨了眨眼睛,泪水溢了出来,于是它慌忙甩了甩头,银色的鬃毛也随之舞动。

  诸葛亮伸手替它将有点凌乱的鬃毛整理了一下:“你不是要我休息一会么……”小麒麟用力的点点头,诸葛亮按住它:“不要乱动,都乱了。”他一边用手轻轻的梳弄一边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麒麟的耳朵立刻竖起来还转了转,然后轻轻的顶了顶诸葛亮,直到他在案边坐下,自己再满意的趴在一边。

  诸葛亮笑了笑:“从前有一只妖怪……”他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它学了点东西有了点本事,便开始动了凡心,当时正是乱世,它一边想在这乱世里建番功业,为着世间受苦之人再建一个清平盛世,也算功德一件;另一方面它又犹豫不决,担心遇不到明主倒毁了一世修行。这时候有一只祖上跃过龙门的鲤鱼精一而在再而三的来找它,虚心向他求教,它让那只妖怪见到了再建盛世的希望和决心,于是这只妖怪决定帮助鲤鱼精,就这么过去了好些年,终于有一天,鲫鱼精跃过了龙门也成了龙,然而它并没能飞多远……”

  诸葛亮出神的顿了顿,小麒麟轻轻顶顶他,诸葛亮回过神来继续说:“后来……龙要回到天上去了,可是它放不下它还没做完的事情,还有它的孩子,那条小鲤鱼一直没有变成龙的征兆——但是最后它却将它的龙丹拿出来,给了那个妖怪…………”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的余晖从低垂的帷幕边照进来,缓缓的拖长了影子。

  半明半暗,半昏半醒。

  仿佛白帝城里的时光,在记忆中永远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孔明……孔明……”躺在宫殿深处的那个人,伸出一只苍老的手,缓慢的在绣着精美暗纹的被褥上摸索着,然后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握住。

  “孔明——”那人费力的喘息着——太医们说,他只是偶感风寒郁结于心所以病势日重,但是在能够看到另一面的眼睛里,那男人身上有着一大片一大片仿佛被火灼烧过的伤痕。

  这条龙,至今仍然被那把火折磨着。

  “我在——”诸葛亮答道:“陛下,我在——”他忍不住,泪水掉在那只干枯的手背上,手的主人就感觉到清凉,从烈火焚心的痛苦中感觉到一丝清明。

  他抓着这仅有的一丝清明,慢慢抽出被握着的手,聚集了最后剩余的一点灵力,在自己的胸口用力的抓了把。

  一颗碧水般的珠子出现在他手上,他费力要将他塞到诸葛亮手里:“拿着……拿着……”

  诸葛亮接住了那颗珠子,那碧水般的珠子是温热的,散发丝丝的暖意。他一手握着珠子,一手依旧握住刘备的手,他知道这是龙丹,无数修行者的梦想,但他也知道,失去了龙丹对于一条龙将意味着什么:“陛下,”他说:“我会将它交到太子陛下手中的……”

  “不给他……”刘备缓缓的摇了摇头:“他太弱小了……给他他也跳不过龙门……你拿着吧,我拉你出山,让你断了修行,若是……” 他费力的咳嗽了两声:“若是阿斗无法辅佐,你要不就以它为凭,取而代之,要不,就回山间去,这龙丹也能补回这十多年的道行……”呼吸越来越费力,本就浑浊看不清的眼睛,却一直在努力的盯着床边那个白色的身影,看到他松开手在床边俯身下去,头磕在地板上。

  “陛下!我一定会辅助太子殿下攻下长安还于旧都,太子殿下会跃过长安城门君临天下的……”

  他想扶起他,但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他想说你不要如此辛苦,但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盯着那个身影,但是越来越模糊——

  没有了龙丹,那无形之火,终于在那天夜里毫无阻碍的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

  汉昭烈帝刘备在最后的昏迷中如梦呓般留下了一句:“会有一天有水将这淹没,熄灭这可怕的火焰。”一千八百年后,这话终于得到应验。

  半明半暗,半昏半醒…………

  

  小麒麟轻轻舔了舔诸葛亮的手,将他从白帝城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看着小麒麟担心的眼神,诸葛亮勉强笑了笑让它不用担心:“不小心就走神了……赠与不是为了要你做什么——而是希望最后能为你做什么……子龙是,那位化龙的鲤鱼精也是如此,你要过得很好,才不会辜负了他们……”

  小麒麟似乎半懂不懂的歪着脑袋,诸葛亮摸了摸它的额头。

  其实一贯睿智如他,却也解不开这其中的结与劫。

  

  

  

  

  建兴八年秋,曹魏三路大军进犯汉中,诸葛亮驻军城固,剑拔弩张的气氛到了顶,双方突然有默契似的都按兵不动。

  诸葛亮在大帐里摇着羽扇,手指划过挂着的地图,停在西城良久,最后说了句:“看来真是他来了。”

  “丞相说谁?”姜维在旁边忍不住问。

  诸葛亮扭过头,见到立在一边的姜维微微愣了下,笑了起来;“伯约你来多久了?”

  “才一会。”姜维递过诸葛亮案上的杯子,“见丞相在看地图就没敢打扰。”

  诸葛亮点了点头,慢慢的抿了口水,看看日影便知道姜维站在一边起码已经大半个时辰了。水是温的,足见这孩子的细心,诸葛亮望着慢慢升腾的雾气,回答姜维的问题:“我刚在说一位故人。”

  姜维想了想:“我听说西城驻扎的是司马懿,难道他军中有丞相的故人?”

  诸葛亮只是笑了笑,转了话题。“伯约今夜陪我观星去吧。”

  

  说是晚上去,诸葛亮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姜维用过晚饭早早就到了帐前,诸葛亮的案前依然堆着一大堆的竹简。

  “伯约啊……”诸葛亮随手指了指另一边架子上放着的书简:“你且随意看看,待我处理完这些。”

  姜维翻了几册,挑出本关于阵法的坐在一旁研读。

  帐外有士兵巡逻来来回回的声音,隐隐还有战马的嘶鸣。诸葛亮合上最后一册竹简,转头见姜维还在看书,沉静的侧脸,微微蹙着眉,天水的时候这孩子还是带着稚气和傲气的小麒麟,睡着的时候还会蹭着他的手,不过几年时间,已经成了如此沉稳英挺的青年将领。

  然而这真的是对他好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诸葛亮在看他,姜维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忙放下手中的竹简。“丞相?”

  诸葛亮笑了笑,不管如何变化,这孩子眼里始终是一片坦诚和信任。

  “走吧,伯约,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姜维伏下身变回麒麟,当它弯下脖子示意诸葛亮坐到它背上的时候,长长的鬃毛几乎垂到地上。

  诸葛亮拍拍它的头,并没有坐上来,只是轻轻的将手放在小麒麟的额头上。

  

  他们真的走了很远的路,一直向北,悄悄的穿过营地,风从身边刮过,夜色下的景物飞快的从身边流过,就如流淌着的黑色河流中的水草与礁石,而他们,则是穿行于其中的鱼,泛着淡青色的光芒。

  小麒麟安静陪伴在诸葛亮的身边。它知道诸葛亮是使用了隐身术和缩地术,但是这两样法术他都学不会,只能借助诸葛亮的力量,这让它多少有些难过。随着时间推移当它意识到已经离开自家营地很远之后,其他的情绪渐渐被抛到脑后,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警戒上。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某个小山岗顶部,天空一览无余,繁星遍布。

  

  小麒麟并不懂该如何从那些遥远的星辰中得知命运,但它还是认真的抬着头,星辰此刻他的眼中还是如此的美丽,四野低垂,仿佛轻轻一跃就能到达。它凝望了一会,扭过头去看诸葛亮,它的丞相依旧仰头注视着漫天的星河,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秋风瑟瑟,天野澄明,小麒麟悄悄的转到上风的位置,鬃毛末梢的银色如月光般划过他的指尖。

  诸葛亮低下头,意识到小麒麟是在为他挡风,便拍了拍它的脖子。小麒麟贴近的身体带着与清冷毛色不相符的温暖,一瞬间让他有点出神。小麒麟是伯约,伯约就是麒麟儿,但是奇怪的是,他们有时候又会表现出一些微妙的不同来,比如只有在麒麟状态,它才会亲昵的靠着他——这种亲密接触带来的温度,除了月英和阿瞻,已经很久没有人会给予他了,即使是伯约,当他不是麒麟的时候,他也从不曾有半步的逾越。

  秋风送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温顺伏颈的麒麟全身紧绷跳了起来挡在诸葛亮的前方,警惕的盯着对面的一块大石,慢慢低下头亮出双角,隐隐闪着金色的光芒。

  那是戒备和准备攻击的动作。

  

  一匹巨大的苍狼立于大石之上,仿佛和石头一起融合成了夜空下亘古不变的背景,沉默,神秘,甚至一不留神就会忽略它的存在,然而当它慢慢的迈着步子走过来,却散发着足以俾睨一切的气势。

  小麒麟角尖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耀眼。

  苍狼停了下来,歪着脖子打量了会,似笑非笑的呲了呲牙:“这就是你从我国拐走的那个小家伙么?”

  诸葛亮轻抚着小麒麟的背示意它放松点,然后向着苍狼走过去,小麒麟立刻拦在了他前面。

  “没事。”诸葛亮拍了拍它的头:“伯约,这位是……我的故人。”

  

  “你瞧,”苍狼蹲坐在诸葛亮的对面:“从在老师那一起学习开始,关于那些奇怪的道法,我始终不如你学得好。要到这儿可不大容易。所以——”它伸出一只爪子,这个动作惹得小麒麟立刻再度作出时刻准备攻击的动作,但是苍狼只是像个人用手一般上下比划了一下:“所以我只能这样过来了。”它瞥了一眼小麒麟,后者在意识到自己的误会后依旧警惕的瞪着它。“这真有趣,一只像忠诚的小狗一般的小麒麟。”

  “他是伯约。”诸葛亮说。

  “我知道。”苍狼抬起一只爪子挥了挥,小麒麟不再做出明显的防御动作,但依旧毫不松懈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小心的靠在诸葛亮的一侧。“但还是很像是小狗。”

  “他是伯约。”诸葛亮再说了一次,小麒麟蹭了蹭他的手。

  “好吧。”苍狼舔了舔爪子,歪着头眯起眼睛:“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居然也不带琴出来。”

  “为了匆忙来迎接你们,琴忘在成都了。下次我去长安一定专门为你弹一曲。”

  “为什么不是我去成都呢?也许就是这次。”

  “不会的。”诸葛亮抬起头:“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得撤兵了。”

  “是吗?你从这些星星中看出什么了?还是你打算做什么?”苍狼看看天,又看看诸葛亮:“我说过,那些奇怪的道法,我总是不如你。”

  诸葛亮摇着头笑了笑:“好好欣赏吧,如此美丽的夜景,也许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一人、一狼、一麒麟,在荒山之上,在星河之下,亘古不变的天地仿佛是无尽的谜团。

  

  那夜过去的第二天,天开始下雨,一下就是许多天,连绵的秋雨使得本就难行的蜀道更加危险,从西城开始,魏军都陆陆续续的撤了回去。

  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么戛然而止。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姜维忍不住问:“丞相,您真的能从星象中看出近日有雨?还是……您真的会求雨?”

  诸葛亮看着姜维,年轻的将军脸上满是崇拜之情。“伯约,”他问:“你知道在这大雨之前,此地已经多久未曾下雨了么?”

  姜维愣了愣。

  诸葛亮轻轻的摇了摇手中的羽扇,转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那夜我的那位故人是谁吗?”

  姜维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他心里有一个名字。

  “司马仲达……”诸葛亮慢慢的理着羽扇,像是和姜维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应该带琴去的,以后我们只能战场相见了,知音难求啊……”

  姜维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已经陷入沉思的丞相,他默默的退了出去。

  

  如果真的会求雨……如果能去长安……

  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及。

  蜀道漫长。

  

  


  

  秋去冬至,冬尽春来,建兴八年转瞬即逝,建兴九年二月,北伐又一次开始了。

  这一次,曹真病重,对手换成了司马懿,就如诸葛亮所预言的那般,秋夜的星空遥远得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而他们只能在战场上相见。

  战争历时整整四个月,司马仲达充分表现出了狼在狩猎时的隐忍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军队不论汉军如何挑衅都坚持固守不出,以期他们能因为补给不足而不战自退。

  但是那些古怪笨拙的被叫做木牛流马的东西,肚子里装满了粮食,坚定而缓慢的行走在崎岖的蜀道上,让司马懿的打算落了空,随后的出击所招致的失败更让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而对于季汉的军队来说,魏军所表现出来的畏缩,以及他们在魏军身上取得的一场大捷,使得他们的士气空前高涨,攻下长安仿佛已经指日可待。

  姜维很清楚这是一种过于乐观的情绪,长安还很遥远,但是他的心里有另一种更迫切的期待。天水就在前方,当他站在营地往北眺望的时候,他能看到一片熟悉的土地。只要再前进一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那是他的故乡,是他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地方,是他的母亲现在仍然生活的地方,不管他是人还是麒麟,那个温柔的抚养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都是他最挂念的母亲。

  当他在军营里擦着枪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情,传令兵进来告诉他丞相下令要将领们都在大帐内集合的时候,他所想到第一个念头还是这件事。

  但是他收到的命令却是退兵。

  李正方的信,在大帐里被传阅了一遍,连天大雨,运粮不继,只能退兵。

  他们在退兵途中射死了追兵张颌,然而这场胜利也不能纾解姜维心中的郁闷,天水越来越远,而等他回到成都,即使登上青城山的山顶,也看不到天水的土地。

  

  姜维默默的坐在门槛上,背后紧闭着大门的宅子就是他在成都的家,当他劳累时,当他在外面征战的时候,他都会怀念这宅子,不大,不豪华,是诸葛亮为他安排的地方,是赵云为他找的仆人,他在这儿能得到休憩和平静,因为这是他的家。

  但今天不是,他不想进去,他的家应该是在天水,推开门有慈祥的老母迎接他,拉着他的手,他可以告诉她他现在有多了不起。他曾经站在营地北望,想象这样的情景无数次,甚至在撤兵的命令下达的时候他想过变成麒麟狂奔过去,没有一匹马能追上他,他可以悄悄的看一眼,然后再回来。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

  

  夜深了,还是初夏,夜凉如水,姜维抱着胳膊,从心里觉得冷。

  再往前几个月,也是在成都,夹着雪的寒风吹着,即使他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披风,寒气也透到骨头里的,可没觉得这么冷。

  那时候的心比现在要热。他站在丞相府的庭院里,从未见过的古怪木头器物在院子里笨拙的转着圈,瞻儿骑在上面,丞相和夫人拿着图纸在研究,看到他进来,他们都抬起头向他微笑,瞻儿张着手臂叫着伯约哥哥扑过来,半路变成一只小狐狸钻到他怀里,蓬松的绒毛擦着他的脖子,有点痒,黄夫人说:瞻儿不要胡闹。丞相说,伯约你看,这是我和夫人研制的木牛,有了它,我们就不用再为运送粮草为难了。

  姜维没法停止自己内心的恨意。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天降大雨,他会怨,怨天,但不会恨,可是当大军撤到半途,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军粮不足,李正方前言不搭后语的信和上表说明了一切都是他自编自导的拙劣闹剧,姜维的内心就充满了愤怒和恨意。

  为自己,为诸葛亮,为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

  他在这种愤恨中沉沉睡去。

  

  

  诸葛亮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家门口睡着的姜维,抱着膝靠在门边,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要叫醒他,但最后却没忍心伸手。退兵的事情对姜维的打击,他并非不能感觉到,而姜维却一直什么都没说,安排退兵也好,阻击追兵也好,陪他赶回成都也好,他沉默的接受着所有的任务并且一丝不苟的完成,让他几乎忘了这个年轻人曾经如何盼望着还乡的那一天。

  看着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即使在睡梦里也依旧微微蹙着眉。有那么一瞬,诸葛亮想伸出手去替他抚平眉心,甚至想要施展一点道法,给予这个年轻人一个能够让他得到真正休息的美梦,可他的手还在半空中停留的时候,姜维醒了。

  “伯约……”诸葛亮轻轻的问:“你怎么睡在这?”

  “丞相……我……”姜维揉了揉眼睛眼睛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就是想……想在外面吹吹风……”他站起来,尴尬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诸葛亮点了点头:“也是。在外面挺舒服的。”他顿了一会,安静下来的夏夜里,不知道什么虫子在黑暗中唱着歌。姜维抬起手推门,仆人们大约以为他今晚不会回了,早就落了锁,门没有推开,哗啦一声,静寂的夜里愈发的刺耳。

  姜维更加尴尬起来。

  

  在姜维拉起门环前,诸葛亮阻止了他。“我不进去了。”他说:“我就是来看看……”

  姜维疑惑的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叹了口气:“伯约,有些事情……我很抱歉……”他停顿了一会:“当年如果我能来得及接走你母亲或许……”流云聚散,月光暗了又明,姜维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夜里闪着光,诸葛亮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

  姜维有些气馁的狠狠擦了下眼睛。“这与丞相无关,我就是觉得不甘心……若没有李正方,我们也许都到长安了!”

  

  长安。天水。李正方。

  诸葛亮叹了口气:“我和陛下商量过了。陛下同意废正方为民,徒梓潼郡。”

  “为什么?”姜维问:“贻误战机诽谤重臣谎报军情,我们在前方流血才换来的那么点胜利就因为他全部付诸东流!”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把那些恼人的东西都赶走,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往下劈去。“像他这种人……”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这种话太过逾越,便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但是诸葛亮似乎并不在意,摇了摇扇子,轻声反问:“像他这种人该如何?”

  姜维咬了咬嘴唇。

  该杀。

  

  “你知道李正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姜维恨恨的回答:“李正方是个小人!”

  诸葛亮摇了摇头。“正方是先帝托孤之臣,怎么会是小人。”

  姜维想要反驳,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对于丞相来说,这点无从辩驳。

  “伯约,李正方是不相信我。”诸葛亮抬头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不相信我大军在侧大权在握会没有野心,他不相信妖怪入朝会没有企图。”

  “啊?”姜维吃了一惊,“李正方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人么?”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从来没在朝堂之上细看过,只见灵气四溢,居然一直默认大家都是非人,仔细想想怎么可能。不过他还是不太理解诸葛亮的话:“他这话至陛下于何地?”

  “他不知道陛下非人。”诸葛亮苦笑道:“他不改变对妖类的看法,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姜维默然。

  诸葛亮看着他的脸,上面有不甘,有不解,还有点不平。他想起自己,在差不多的年纪,至少用人类的标准是差不多的年纪的时候,他要主公取了刘景升的荆州,主公却怎么都不愿意,他们第一次起了争执。他对主公说,刘景升根本就没有一点灵力,血脉单薄,早与普通人无异,既无高祖遗风,便无需把他当宗亲,取了荆州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他的脸上,是不是也曾露出姜维这样的表情,落在主公的眼里。

  然后呢?

  然后主公拉着他的手说:孔明啊,可高祖所建立的,我所要兴复的,并不是一个只有妖怪的国家啊。

  诸葛亮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握,满袖凉风。那双曾经拉着他的手,已经不在了。他说:“我很抱歉……”

  该抱歉的是什么呢?累他离家别母,害他受思乡之苦,还是,那人理想的国度至今没有实现。

  他自己也不知道。

  姜维深深的吸了口气,“丞相,伯约让您费心了。虽然我厌恶李正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是您若决定不杀他,伯约也毫无异义。”

  诸葛亮在月光下看着姜维,这个腰杆挺得笔直微微低着头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往昔谦和稳重的表情,然而若是细细观察,那种不甘和不平又会从某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地方冒出来,混合着孤独和感伤。

  

  神兽麒麟,当阳亭侯,西凉才俊,季汉栋梁,其实抛开这些,也只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孩子,三十也好,五十岁也好,一百岁一千岁也好。身在一处,心在两地。

  诸葛亮在这个漫长、疲惫、悲哀而柔软的夜里,最后叹了一声,轻轻抓着姜维的手。

  “走吧,伯约,回家休息去。”

  挥挥扇子,姜府的大门悄然的自动大开,他牵着那个年轻人的手,把他领了进去。

  

  ——终我一生,也要收复雍凉,兴复汉室,方才不负众托。

  ——只要有这一刻,您所在的地方,便是家之所在。

  这些话,谁也没对谁说出口。

  

  门又缓缓的关上。

  一院月光。

  


  

  在经过近三年的准备与等待之后,建兴十二年,诸葛亮的大军出斜谷道,驻军武功,扎营五丈原,与司马懿的大军隔渭水对持。

  司马懿依旧选择了固守战略,任你多少人上门来挑衅,他自高挂免战牌。

  “看来这次也难求速战了……”诸葛亮羽扇轻摇,看不出是忧是怒。

  第二天魏军就收到汉军开始屯田的军报,一时间请战的将军们几乎把司马懿的大帐踏破。

  “这个老狐狸……”司马懿嘀咕了两句,慢悠悠的站起来:“诸葛亮屯田渭滨,等到了秋天,我们在粮食上就耗不过他们了,大家求战我能理解,我也恨不能一战,可是陛下不许战啊……这样吧,大家容我写战表请战,只要陛下同意,我们立刻开阵门杀敌。”

  

  司马懿的千里请战等到结果的那天,姜维正在魏军大营附近侦查,当他看到一个老头仗节而来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迅速调转马头。

  “他们不会出来了。”他有点沮丧的对诸葛亮说:“我见到辛佐治了。”

  诸葛亮笑了笑,姜维表现出的迅速的反应能力和判断力让他觉得十分欣慰。“本来司马仲达就没打算出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哪里有千里请战的道理,不过是他用来安抚人心的做法罢了。等到麦熟,看他还怎么拖下去。”

  诸葛亮的羽扇轻摇,在这个有些闷热的夏日并没用什么作用,但是姜维那颗火急火燎的心,就冷静了下来。

  

  等到麦熟……

  姜维挽起裤腿亲自领着士兵们在田里劳作的时候,想起这话心情莫名的觉得很好。

  田垅之上,杨仪急匆匆的跑过去,过了会,魏延气冲冲的也跑了过来。

  “你看到杨仪那混蛋没?”魏延扯着嗓子叉着腰问,他身后,马岱在挤眉弄眼。姜维心领神会的摇了摇头。

  “气死我了。我下次非砍死这个混蛋不可!”魏延跺了跺脚,被马岱劝走了。

  再过一会,费祎又站在田垅上跳着脚:“伯约!伯约!你看到杨长史和魏将军没?”

  姜维指指两条路:“一个往这边去了一个往那边去了。”

  费祎愣了愣,然后苦笑了下:“多谢你了。你说这一只豹子一只猫应该挺像啊怎么就没法和好呢,烦死我了。”他拍拍头,选了条路追了过去,走得有点急,宽大的袖子像是翅膀在风中摇摆,让一只鹤精调解一只猫妖和豹妖的矛盾,想想真有点奇怪。

  麻烦的事不会因为没有打仗而减少,但是姜维相信一切都会在秋天收粮之后开始变好,那时候兵强粮足,丞相一定能想出诱敌出击的办法。很久之后,他也自己领着大军沓中屯田,也曾在剑阁与敌人相持而望,但再也不曾有过如此好的心境。

  他所有盲目而快乐的安宁都将在建兴十二年的秋天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彻底失去,而现在,在建兴十二年的夏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天在忙碌中匆匆而过,战书一封封的发往曹营,就如同石沉大海。诸葛亮甚至派杨仪送了一盒女子的衣服以期能激怒司马懿,但依旧无功而返。

  “他还问了丞相起居如何,饮食如何。”杨仪一五一十的汇报道:“我据实以告,司马大都督说食少事烦,岂能长久。请丞相保重身体。”

  诸葛亮点了点头。

  当杨仪退下,大帐里只留下姜维和他的时候,他笑着说:“仲达知我。”

  姜维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安,他打量着诸葛亮,瘦削的脸颊,斑白的两鬓,依然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依然是大汉威严的丞相,但自天水相识,他第一次感觉到时光在诸葛亮身上留下的不可逆转的痕迹——疲惫与衰老。

  “丞相……”

  “还有时间。”诸葛亮挥了挥扇子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伯约放心,还有时间的,”他将扇子轻轻的挡在胸口。“我答应过先帝要去长安的。”

  夏末的风,已经开始慢慢转凉,秋天就快到了。

  麦子在慢慢的成熟。

  

  临近秋收的一个夜晚,姜维被召唤到了诸葛亮的大帐。

  “伯约陪我出去走走吧。”诸葛亮轻声咳嗽着,喝了口水,然后站起来,姜维忙过去扶住他,从手心感觉到那只胳膊的瘦弱,他有些不安的劝阻道:“丞相,大夫之前就说过您得好好休息。”

  诸葛亮的扇子轻轻拂过姜维的手臂。

  “没关系的,伯约,我们悄悄的出去,看看就回……”他嘴角扬起一个有点狡黠的微笑。

  姜维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诸葛亮露出这样表情了。

  他慢慢的松开扶着诸葛亮的手,光芒闪过之后小麒麟出现。

  

  他们缓缓绕营而行,诸葛亮走得很慢,手放在小麒麟的额头之上,青色的光芒柔笼罩着他们,就如建兴八年的那次一般,没有人看到他们,士卒们巡逻、休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聊着天,话题无非是打仗、思乡、训练以及丞相。

  他们说该死的魏军这缩头乌龟也不知道要做到啥时候;他们说家乡的父母和妻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们说在家是种地出来打仗还是要种地;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丞相总能想到办法的。

  他们说,等丞相带着咱们打回长安光复汉室了,大家就都可以过舒服日子了,丞相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们说起打回长安的时候是那般自然,虽然他们中间的很多人至今从未到过长安,甚至终其一生也未见过。

  

  

  五丈原入夜的秋风已经很凉了。

  诸葛亮时不时的咳嗽着,每当他咳嗽的时候小麒麟都会扭过头来担心的看着他。他们慢慢的一个军营一个军营的走着,当巡视完大部分的营地之后,诸葛亮继续向前走去,但小麒麟停下了咬住了他的袖子。

  “再往前走走,”他轻轻用扇子拍着麒麟的修长的脖子,“去屯田的地方看看就回来。”

  小麒麟仰着脖子固执的瞪着诸葛亮,但是当它的丞相微笑回看它,只一小会它就败下阵来,呜呜的哼了两声松了口。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当营地远离,火光渐渐被月光代替,青色的光芒溶于月华之中,金色的光芒倒被月光激得越发的耀眼。

  “伯约。”诸葛亮轻轻的抚摸着麒麟那修长的脖子,鬃毛如阳光般灿烂:“你看,这便是无法违背的天理……”

  小麒麟扭过头去疑惑的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勾起嘴角似乎笑了笑,他们继续前行,直到屯田的渭滨。

  

  小麒麟小跳了两步赶到前面,仰着头迈着步子走在田埂之上引导着诸葛亮,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两边的麦田,麦子在夜风中低头鞠躬,丰收即将在望。走了一小段,它停下来,眯着眼睛歪着头,耳朵竖着抖了抖,突然用力踏了脚地面。

  一只小田鼠慌慌张张的从田里钻出来落荒而逃。

  小麒麟满意的冲着小田鼠消失的地方哼了声,然后骄傲的回过头。

  诸葛亮在它身后默默的看着它。“伯约,”他说:“不用了,这些麦子我们用不上了。”

  小麒麟疑惑的歪着头看着诸葛亮,骄傲喜悦和寻求表扬的表情还停留在它的眼睛里来不及退去,

  “抱歉。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伸出手。

  小麒麟慢慢的走过去,伏在他的脚边,轻轻的蹭着诸葛亮的手。

  

  “当你选择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就会要遵守人的法则……”距离赵云告诉他这句话,已经过去六年了。

  

  “对不起。”诸葛亮轻轻的蹲下来搂住小麒麟的脖子:“我以为我可以坚持下来的。但是我没时间了。”

  他的身体冰凉,但一直在瑟瑟发抖的却是散发着温暖金色光芒的小麒麟。“不要太难过了,入世就终会有离开的一天,不过就像是灵力融入了月光,不是不再存在,只不过看不到了而已。”他松开手,在他和小麒麟之间浮着一粒碧水色的珠子,他伸出手轻轻的握住它。

  “这是先帝陛下的龙丹。”他坐在地上,小麒麟依偎在他的身边。“我本以为终有一天我能在长安城下将它交给陛下。但是看来不可能了。”他轻轻挥了下,那珠子再度浮起来朝着小麒麟飘过去,然后融入它的胸口,了无痕迹。

  小麒麟惊慌的试图跳起来,但是诸葛亮挽住它的脖子。

  “还记得很久之前我说过的话么?赠与并不是为了要你做什么——而是希望最后能为你做什么……如果有一天,北伐成功,请你将它交给陛下,让他高高跃过长安的城门……如果……”他停顿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你可以自己选择如何运用它的力量。”

  

  

  他们不再说话,渭水规律的拍打着河岸,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当月亮从岐山的另一面落下,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来临。

  “要回去了。”诸葛亮站起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

  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解决。

  他还有很多人没来得及告别。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梦到了很久之前,他在成都城下,看到一条苍龙腾空而起,越过高高的城门,冲向天际。

  而这一次,他将与它一同飞翔。

  

  

  

  

  

  

  

  

拾壹

  

  魏延死了。

  这头骄傲的黑豹头颅脱离身体高高飞上天空的时候,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和桀骜。

  他的头,是被马岱砍下来的。马岱说:“我是奉丞相遗命。”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杨仪死了。

  他把魏延的头踩在脚下,他觉得自己才是唯一能继承诸葛亮的人,结果却被蒋琬抢了位置。

  他忿恨不平的唠叨着:“吾若举军以就魏氏……”这句话被费祎密奏给了成都的天子,于是他被废为庶民,徙汉嘉郡,以自杀结束了生命。

  

  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彼此仇视,吵吵嚷嚷争斗不休,却从没想过他们的结局会是殊途同归的身败名裂。

  就像马岱之前从未想过他会亲手砍下魏延的头,就像费祎之前从没想过他会用一封致人死地的密奏结束这场纠纷。

  

  姜维回了成都,因为阻止了司马懿的追兵,安全带回十万大军,他升任右监军、辅汉将军,进封平襄侯,可对他来说,他最想带回来的那个人,却已经永远留在了通往长安的道路上。

  他一直很冷静,魏延叛变也好,司马懿追击也好,十万大军在蜀道上行走如何艰难,他始终都没有一丝慌乱。

  他说:“有丞相天灵相助,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当他回到成都,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口,手碰上门环的那一瞬,他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曾经就在这里,有只手拉着他走了进去,给他安慰,让他休息,而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广也回了成都。自从为父守孝三年期满后,他就一直在外地任职,兜兜转转一大圈,期间总是和姜维错过,这次却恰好调入他手下。

  但是他见到昔年好友,如今上级的第一面,却是他在自家门前哭泣。

  他这一次回来,听到了很多关于姜维的事情,关于他如何冷静如何稳重如何可靠如何不负武侯栽培,但是赵广的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驱使着他来找姜维,而当他远远看到掩面而泣的姜维,他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赵广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的离去。也许心头的伤痛会永远也无法弥补,但是哭泣说明他终于开始正视它。

  不论伤口如何惨烈。

  

  蒋琬升任尚书令,又迁大将军,成为了诸葛亮政治上的继承人。他的宽厚和镇定,让突然失去引导者而处在茫然不安中的国家逐渐的安定下来。

  自从刘禅继承王位以来的第一个年号——建兴,就在蒋琬的治理下渡过了平静的最后几年。

  延熙元年,蒋琬率军前往汉中,又一次的北伐即将开始,然而第二年,他却因为旧疾复发不得不停止了这次行动。

  

  延熙四年,刘禅召见姜维和费祎,让他们前往汉中,劝说蒋琬不要再度北伐。

  姜维并不想接受这个命令,但是他还是去了汉中,当费祎在认真的劝说蒋琬时,他在一边一言不发。

  不管费祎如何劝说北伐劳民伤财,蒋琬始终带着微笑不置可否。最后却转过身来问姜维道:“伯约,若使你为凉州刺史,衔持河右,我驻军涪县以为援助如何?

  姜维的眼睛亮了。

  “维定不辱命。”他回答。

  费祎看看蒋琬,又看看姜维,狠狠的一跺脚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延熙六年,姜维升任镇西大将军,就如蒋琬所允诺的那样,兼任凉州刺史。

  那一年,魏军来犯,蒋琬病重,汉中危急,姜维率部援救,与成都而来的费祎一起阻敌三岭,大获全胜。

  饱受病痛折磨的蒋琬在得到喜讯的时候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拉着姜维的手说:“伯约,等我病好了,我们就一起继续北伐,一定能够完成丞相未尽之大业,在那之前,国中诸事都要劳你和文伟多费心了……”

  三年之后,延熙九年,蒋琬病逝涪县,安葬于斯,至死未回成都。

  成都的妖气,又少了一缕。

  

  费祎成为季汉新的执政者,大举北伐的计划,被无限期的搁置下来。

  姜维无数次的提出北伐计划,但是每次即使没有被否决也兵不过万。凭着这不足万的兵力,他周旋于西凉各地,无数次和魏军交锋,互有胜负,想要进一步作为,却被兵力所限,捉襟见肘。

  他为了这事专门回了趟成都见费祎,带着俘虏和投诚的魏将们。

  “文伟,你看。”他将名册展开来递给费祎。

  费祎接过来仔细的看过之后摆在一边,笑着赞扬道:“伯约果然无愧天水麒麟。”

  “大举北伐吧。”姜维换了个称呼:“大将军。”他看到费祎没有做声,进一步说道:“现在正是时候,从陇西开始大举北伐,我保证定能成功。”

  费祎盯着姜维热切的眼睛,从建兴十二年到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年轻的将军也已经被风霜勾勒出岁月的痕迹,青年的傲气逐渐转化为内敛的温润,也许连姜维自己都没有察觉,在某些方面他越来越像他已经去世的老师。而十年来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种义无反顾的胆识和气魄,又或者,这是因为他无需回头,过去在他身上已经刻骨铭心。费祎别开眼,不忍再看那双眼睛里的期盼。

  他轻声问:“伯约你怎么有把握?”

  “我熟悉西部风物,羌、胡两族愿意为我军侧翼,魏国目前国内混乱,司马氏弄权,人心不稳,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费祎依旧摇了摇头:“我怎能确定呢?”

  “怎么确定?!”姜维因为激动而声音越发低沉:“魏氏国内动荡,问问俘虏、问问投诚的将领,或者问问我们派去魏国的内应,羌胡两族延熙十年就曾背魏降蜀,只要我们大军一出,他们定然闻风响应;至于我说我熟悉西部风物……”他嘴角扯出一个多少有点讽刺意味的微笑:“自从公琰令我为凉州刺史,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研究此地地理民情,我所能到的地方,无不亲自勘察。你需要我为你背诵?还是需要我让你看看这么多年来各地辗转征战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伤疤?”

  费祎摇了摇头,他知道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说服姜维,那个他最不愿意用的。

  

  “伯约。”费祎说:“你觉得我们和丞相比如何呢?连他都不能收复中原,我们怎么能做到呢?”他顿了顿,姜维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于是费祎继续说下去:“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的守着这份江山社稷,休养生息。等到有一天,或许会有一个人能够依靠它建功立业……”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姜维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但是他不想表现出来。

  “不管等到什么时候。”费祎斩钉截铁的结束了这次谈话:“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永远不会以倾国之力来赌博,万一失败就追悔不及了。”

  

  姜维走出费祎的大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他让随从先牵马回家,自己随意的走在成都的街道上。然后拐入一条小巷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

  路人都行色匆匆的急着回家,没有人注意他坐在高墙阴影之下的他。

  他伸出手用力的摁住胸口,感受着诸葛亮当年放入的那颗龙丹隐约透出的力量,虽然他从来不曾想过要运用它,但是靠着这力量,他才能压制住胸口莫名的疼痛。

  费祎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驳斥费祎,季汉弱,曹魏强,偏安从来不能长久,固守必定会是灭亡,而等待只会使他们失去最好的机会。

  可是当费祎说道丞相这个词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说服他了。

  

  延熙十六年春正月,费祎死了。在岁首大会中痛饮之后,他死在了魏国降将郭遁的手刃之下。

  赵广听到这个消息去找姜维,却听说姜维也病了。

  随从抹着眼泪说:“听说费大将军遇刺,将军突发心疼昏了过去,刚被救醒,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需得好好休养。”

  

  但赵广看到的却是披着衣服坐在窗边的姜维。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摆着一盆快要燃尽的火盆,大雪欲来的天气,房间里出奇的阴冷。他慢慢走到姜维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窗外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姜维先开口说;“还记得马幼常吗?建兴六年,我还住在你家,从青城山的妖怪们嘴里听说他要被处死的消息。”

  赵广轻轻的“嗯”了一声。

  “丞相带我去见过他,在死牢里,我觉得里面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丞相说那是因为死牢里充满了绝望、怨恨、鲜血和杀戮,灵气越大,对这些的不适应也越大……”

  赵广没有做声,姜维说去看马谡的事情他并不知道,但是夜游青城山的事情他还记得,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姜维停顿了很久,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慢慢的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一定就是惩罚,因为……我曾经想过如果文伟不在了……”

  “你只是想了!”赵广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行刺的人是郭遁!他一定是魏国派来的细作!”

  “郭遁是我收服的降将!是我把他带到文伟面前的!”姜维有些激动的挥着手:“他和我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贸然出兵的那天他的案头就摆着我给他的降将名单,上面就写着郭遁的名字!”

  “但是你没有做!”赵广抓住姜维的胳膊,那冰冷的温度让他皱眉。

  “可千秋史笔悠悠众口,我永远也脱不了干系了!”

  姜维试图将手抽出来,但是赵广固执的不肯放手,他不光不肯放手,还直视着姜维的眼睛逼问:“难道你在乎这些吗?伯约,难道你那么畏惧别人怎么说你么?”

  “不……我不在乎……”姜维叹了口气,颓然的靠在窗棂之上:“这才是我自己都畏惧的地方……只要能完成丞相遗愿,个人荣辱得失毁誉我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没有郭遁,我会不会制造出一个郭遁来……”

  

  赵广看着姜维。他记得那个他父亲都赞美不已的稳重青年,他记得那头善良又天真的小麒麟,而现在他看到是他疲惫的神情,微霜的双鬓,紧缩的双眉和哀伤的眼神。

  他想不起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姜维变回麒麟了,就像想不起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他真正开心的露出笑容一般。

  赵广犹豫了一会,慢慢的俯身抱住姜维。

  “伯约,你需要好好休息,然后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整个季汉,都交到你肩头了。”

  

  当赵广抱住他的时候,姜维的第一反应是想挣脱开,但是他实在是太虚弱。赵广的心跳传来,坚定而有力,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慢慢的恢复了正常。

  只一次,他想,只这么一次,就软弱那么一会,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他慢慢闭上眼睛,黑暗这一次是如此温柔的袭来。

  他又回到了渭水之滨的军田里,费祎从田垅上跑过,宽大的袖子像是翅膀在风中摇摆,然后真的化作一只白鹤飞向碧空。

  

  金色的灵气慢慢的散开,赵广发现怀里搂着的已经变成了一只麒麟。

  一只安睡着的半成年的麒麟。

  他微笑着松开手,化为一条小白蛇,缠绕在麒麟颈边,就如他们刚相识时的习惯。

  

  它们都还年轻,但他们已经开始老去。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们还将继续走下去,至死方休。

  

  

拾贰

  

  延熙十六年的春天,费祎去世后的三月,吴国诸葛恪起兵20万伐魏,姜维也率兵数万响应。

  这是自建兴十二年之后第一次大规模北伐,也曾有过一路攻城拔寨,但最后因为粮尽不得不撤走。

  而在另一条战线上,诸葛恪大败,归国后身死族灭。

  

  延熙十七年六月,趁着魏国司马师和夏侯玄的争斗,姜维再次攻魏,曾在南中驻守十五年的荡寇将军张嶷主动要求出征。姜维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已经走路都必须拄着拐杖的老将再上战场,可他却瞪着姜维梗着脖子大声质问:“你是嫌我老了么?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你不让我去,我就给陛下上请战表!”

  赵广笑着说:“张老将军真像我爹,当年丞相北伐不想让我爹去,我爹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在柱子上一头撞死。”姜维实在想不出赵云说这话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赵云总是那样谦和有礼——如果赵云没有坚持参加北伐,会不会也就没有现在坐在这的姜维?

  实在拧不过这位倔强的老人,姜维提起笔,在北伐的名册写下了他的名字。

  “这就对啦!”张嶷满意的点点头:“除了我这头老猿,没有谁能指挥得好我的五千无当飞军。”

  

  十月,张嶷阵亡,无当飞军大多战死沙场,杀敌倍之。

  姜维亲自于阵上斩杀了魏将徐质为张嶷报仇,但是死去的不会再复活。

  张嶷被埋葬在汉中,参加葬礼的,还包括以刘禅特使身份赶来的诸葛瞻。

  

  “老将军以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返回成都复命前,诸葛瞻去张嶷的坟前拜别,唯一陪着他的就是姜维。两人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拜祭结束,诸葛瞻才开口说道:“他说让我劝堂哥不要冒进,说现在他刚掌大权,如果贸然离开国君太远前往伐魏,一旦失败,国内反对他的人不会罢休的。”

  姜维没有说话。

  他们慢慢的往回走,十月的汉中秋高气爽,落叶铺满道路,踩上去发出细碎的低语。从姜维的角度看过去,诸葛瞻整个人都像是被阳光勾上一层金边,平素有些过于儒雅的贵公子气被掩盖下去,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像是意气风发的书生。

  他今年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时候,诸葛亮遇到刘备,二十七岁的时候,姜维遇到了诸葛亮。

  姜维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国人都说诸葛瞻与父亲很像,二十七岁的他未曾见过的诸葛亮,是不是也是这幅样子。

  那些已经远去的他从来不曾亲见过的美好时光。

  

  “陛下对老将军去世的事情很伤心。”诸葛瞻接着说:“老将军临走前上表说,若有未捷,杀身以报。陛下因此大哭了一场。不想果真竟应了这句。”

  姜维叹了口气:“老将军高义。”

  “无当飞军也牺牲大半了……”

  “会再建的。”

  “但是死去的不会再复活了。父亲亲手在南中建立的无当飞军,已经名存实亡了。”诸葛瞻回过头来,直视着姜维的眼睛。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喜欢变回小狐狸的样子,扑到姜维的怀里,让他抱着,他们互相对视,然后他冷不丁的伸出舌头来舔一下姜维的脸。

  那时候他父亲还在,那时候他无忧无虑,那时候姜维的笑容里都是温柔。

  他知道他说了很残忍的话,在依旧暖和的秋日里,黄昏还没来临,但是姜维眼里那种淡淡的光彩慢慢的黯淡下去了。

  

  一直到他们即将分别,都没有再说话。

  秋天的日头渐短,太阳已经西沉,深秋肃杀的寒意立刻表现出来。

  诸葛瞻走到马车边,想了想又转回来走向站在一边的姜维。

  “卫将军大人。”他恭恭敬敬的向姜维行礼。

  姜维还了一礼,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疏的官职相称将他们之间划出了巨大的鸿沟。

  “张嶷老将军让我劝堂兄我没有做到……你……”诸葛瞻艰难的措辞,而姜维打断了他。

  “我知道。”姜维苦笑了一下:“我不会的。”他自然的拉着诸葛瞻的手,将他引到马车边,又替他系了系披风。“侍中快走吧,现在出发天黑前还来得及到驿站。”

  “不能不北伐吗?国家和军队都需要休息……”诸葛瞻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他反手握住姜维的手,那上面有他记忆里的茧子,和他不熟悉的伤疤,他有点想哭,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始终都住着一个八岁的无助的孤儿:“你也需要休息…………”

  “不能。”姜维抽出手,退后一步:“因为我认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他第一次在诸葛瞻面前露出真正的微笑:“郎君也请务必坚持自己要做的事。”

  

  马蹄踏踏,车轮滚滚,诸葛瞻回头看过去,姜维依旧站在那看着他。

  他最后叫他“郎君”,大家都这么叫他,“郎君”是丞相的独子,“郎君”是陛下的女婿,“郎君”是厚重的寄托和殷切的希望,是对他父亲的无尽思念。

  诸葛瞻转回来坐直身子。

  他不需要回头了,他知道姜维一直在看着他,而他不会让他失望。

  

  延熙十八年,司马师病亡之际,姜维再度北伐,取得大捷,魏国折兵数万,雍州收复在即。

  延熙十九年正月,姜维封大将军,七月分兵再出岐山,却因为友军的失期未至导致轻兵深入粮饷不继,最后败于邓艾之手,死伤甚众。

  

  姜维在大帐内写着自贬的表文,帐外隐约能听到受伤士兵的呻吟,他的胸口又开始疼痛,一下一下的像是钝刀子在反复的割来割去,笔停在空中,能稳稳握枪上战场的手,此刻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给天子的表文不能有丝毫的不工整,他只能闭上眼睛凝神强力压下那阵疼痛,可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笔却被人抽走了。

  赵广不知道什么进来的,抓着笔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你必须休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多糟糕。”

  “不行,”姜维也不要赵广还回来,径自伸手从案头取下另一支笔沾墨。“今晚就要送去成都。”

  “你写这个有什么意义,说不定弹劾你的表文早就堆满陛下的案头了!”赵广嚷了一句,烛火因为他的动作摇曳起来,大帐里忽明忽暗,姜维皱了皱眉。赵广认命般的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拢住烛光。“胜败是兵家常事,你也别太自责了。”他放低了声音安慰姜维,虽然知道这毫无效果,他还是守着姜维一直到他写完让亲兵送去成都然后躺到塌上闭上眼睛。

  “真是的,就算是当到大将军也还是不让人省心。”他嘟囔了两句,确认姜维已经入睡了才转身离开。

  等赵广离开后,姜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伸出手,释放出一丝灵气——依旧是金色的,却夹杂着赤红。

  那是血的颜色。

  

  姜维最终被贬后将军,依旧行大将军事,一年之后还成都,复拜大将军。

  那一年,天现景星,刘禅大赦天下,改元景耀,没有人想到这个看上去光辉灿烂的年号,会是季汉使用的最后一个。

  

  景耀三年,刘禅追谥功臣,名单上没有赵云。

  姜维为了这件事专门上表:“云昔从先帝,劳绩既著,经营天下,遵奉法度,功效可书。当阳之役,义贯金石。忠以卫上,君念其赏;礼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谨案《谥法》:‘柔贤慈惠曰顺,执事有班曰平,克定祸乱曰平’。应谥云曰‘顺平’矣。”

  他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是三月,春光明媚。他却想起那年赵府的漫天的飞雪。

  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

  其实他只是想,如果大家都还在,那该有多好。

  

  景耀四年,诸葛瞻与董厥共掌尚书台政务,统领国事,黄皓弄权,诸葛瞻暗里劝了几次,刘禅不为所动,他也毫无办法。

  他只能等待时机,但它一直没有来。

  

  八月的时候,姜维觐见刘禅,直言不讳的要求杀掉黄皓,刘禅依旧不许。

  谁也不知道刘禅在想些什么。他既不惩处黄皓也不处罚姜维,只不过让黄皓去给姜维道个歉。

  但是姜维知道,成都已经呆不下去了,他请求去沓中种麦,刘禅答应了他。

  他在一个晴天离开的成都,阳光灿烂,据说先帝进城的那天也是如此,不过当先帝骑马通过城门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那是化龙的征兆。姜维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有没有机会能亲眼看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这座城市。

  如果可以,他不想去沓中,他不在乎黄皓会不会有一天终于撺掇着天子砍下他的头,但是他必须活着,并且牢牢的掌握着兵权,不然让黄皓一党插手军务,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才是他最悲哀的地方。

  

  沓中的日子清苦,他看着麦子由青转黄,就会想起建兴十二年的渭水之滨。

  景耀五年,姜维的最后一次北伐,依旧徒劳无功,他败回沓中,诸葛瞻上表刘禅,认为应该削夺姜维的兵权。

  赵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这份表文,“根本不知道瞻公子到底在想什么!除了你的兵权给谁?真给阎宇那个小人么!”他气呼呼的将表文递给姜维,姜维却看都不看一眼丢进了火盆里。

  “这是他的职责。”

  

  景耀六年,姜维仍在沓中,但是从送来的军报里他已经察觉了危险逼近。他专门上表请求刘禅注意魏国异动,派张翼、廖化守住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但是黄皓告诉刘禅,他找人卜算过,姜维不过杞人忧天,于是这封表被压了下来,朝廷之上再也没有人见过。

  等到八月魏军大军三路齐发,成都乱成一团,那卷被丢在一边的表文才又被翻出来。

  这时候最好的御敌时机已经失去,邓艾的大军即将踏入沓中,阴平桥头也被诸葛绪占据。

  

  沓中已经不能留了,他们又在一个麦熟的季节离开。姜维只带了三万精兵赶往阴平,而赵广选择了留下阻敌。

  他们匆匆而别,甚至来不及说再见。秋日的阳光像是过去的很多年一样温暖而秋风也一如既往的冷冽,这并不矛盾,就像是他们都知道这将是死别但谁也没有将告别说出口。

  赵广笑着说:“大将军,你们先行,我们打败了那个结巴就赶去阴平会和。”

  他穿着闪亮的银色铠甲,提着一杆长枪,英姿勃发仿佛时光倒流,常山赵子龙的血液在他体内沸腾。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各自跨上战马,赵广奔出几步后又勒马喊了句伯约。

  姜维回过头,赵广的笑容在阳光中灿烂得夺目,他似乎说了什么,战鼓争鸣,马嘶风啸,姜维没有听得真切。

  

  在长途奔袭并巧妙的调开了诸葛绪之后,姜维最终还是占领了阴平桥头,与廖化兵合一处。

  也就是那天,他确切的收到了赵广的死讯。

  在桥头刺骨的寒风中,姜维终于知道了赵广说的是什么。

  赵广说,伯约,要自己保重啊……

  

  

  

拾叁

  

  景耀六年的冬天来得很早。

  姜维从阴平撤到剑阁,雄关峻岭所形成的屏障让钟会的军队无法再前进一步。

  两军对峙,虽然已经丢失了一些地方,但是姜维并不慌张,凭着剑阁之险,只要固守不战,要不了多久,钟会的大军就会因为缺少粮食而不得不撤退,那时候再掩杀而出,定能大败魏军,扭转乾坤。

  他所需要的只有耐心和时间。

  

  钟会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曾试图强攻剑阁,在失败之后转而试图用文辞优美的降书打动姜维。

  但是降书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无消息,钟会无数次站在营前隔着山谷仰望剑阁雄关,有时候会看到巡关的姜维,西风烈烈,战袍飞扬。即使隔着高山深谷他也能看到如旭阳般耀眼的金色灵气夹着鲜血的赤红和凌厉的银青。

  在阴暗的冬日里这金色是如此的夺目,但钟会知道,他现在唯一有可能被这灵气照耀的时刻,只有是自己大军溃败,被他的长枪挑破喉咙那一瞬间。

  

  邓艾没法理解钟会这种诡异且不可理喻的审美,在他看来,姜伯约就是个可怕的敌人,而他们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只要他们粮食耗尽,那头凶猛的麒麟就会把他们都踩得粉碎。

  他不喜欢钟会身上那种世家子气派,他也知道钟会看不起他,不过现在他们已经被绑在一起了。

  他给钟会去了封信,让他牵制住姜维,他要冒险走小道绕过剑阁攻打成都。

  钟会对这个计划不置可否,但是他也知道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当他听说历尽艰难粮运将匮的邓艾到了江油关,这座和剑阁齐名的天险守将不战而降的时候,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当他听说成都那边已经收到消息派出大军抵抗邓艾的时候,他又冷笑了一次,有人问他该怎么办,邓艾的奇袭到此为止已经完全失败了,他看着剑阁慢悠悠的叹了口气:“只有他成功了,我才知道该怎么办,他失败了,我们的境况有什么改变吗?……真冷。”他拢了拢披风,对面剑阁上人影绰绰。他想,不知道姜伯约在干什么。

  然而当他听到邓艾绵竹大败诸葛瞻的时候,他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局势已经扭转了,他跳起来冲出去。

  剑阁在下雪,一夜之间天地白茫茫一片,蜀军的营寨已经人去寨空。

  

  姜维收到这个消息,只比钟会早了一天。

  报信的人,在他的大帐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汇报:“武乡侯在绵竹被邓艾打败了!成都危机了!”

  姜维猛的站起来,桌上的竹简被撞得掉了下来,哗啦散落一地,但他浑然不觉,只是一字一顿的问:“武乡侯呢?”

  “武乡侯……父子殉国了——”

  姜维觉得胸口好像被狠狠的刺了一刀,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来,眼前的光瞬间消失不见。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偏偏脑子却无比的清醒,一直在提醒着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帐里还有很多人等着听令——可是“武乡侯殉国了”的声音不断回响,像是一层层不断朝他扑来的冰冷巨浪,冲断了他最后一丝防线,将他拖往冰冷黑暗的深渊。

  

  姜维做了一个他知道是梦的梦。

  在那个梦里,诸葛瞻、赵广、张嶷、费祎、蒋琬、杨仪、魏延、诸葛亮、马谡、赵云……那些姜维尊敬的喜欢的泛泛之交的甚至是不那么喜欢的已经不在了的妖们,都出现在他面前,他们都从死亡中离开,前往一片光明之地。

  那光明之地里有季汉所有死去的英雄们,有他身体里那颗龙丹的主人。

  他就在一片黑暗中目送着他们离开,光明之地就在他的前方不远处,他的身体却重得一步也迈不动。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梦境,但是他又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当诸葛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姜维发现他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瞻儿,奶声奶气的扯着他的手问:“伯约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

  大家都在朝他微笑。

  姜维试着努力向前迈出一步,一旦他开始前进那些让他不堪重负的东西似乎在离他而去。

  但是他没有再向前。

  他慢慢的拉开诸葛瞻的手,蹲下来抱了抱他,诸葛瞻身上淡淡的香气就和遥远记忆中一样,让他一瞬间再次迷惑于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然而他还是放手了。

  姜维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光明之地,然后转过身,坚定的向着无尽的黑暗走去。

  

  姜维醒来的时候,医官正在跟大帐里的将领们报告。

  “大将军常年领兵在外,奔波劳苦,早已积劳成疾,近日又连番征战,再加突闻噩耗……必须要好好静养数日,否则……”

  “我没事。”姜维出声打断医官的话,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一干将领都围了过来,姜维努力撑着身子起来,眩晕的感觉还在,有人想要扶他,却被他推开了。

  “成都如何了?”他问:“可有新消息?”

  将军们面面相觑,最后廖化开了口:“有,有消息说陛下准备死守,有说陛下已南入建宁,也有说陛下东投吴国了……我们也不知道哪条是哪条是假……”

  姜维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建宁、东吴、成都……还有绵竹……整个季汉的地图,在他的眼前展开,而钟会和邓艾的军队,就像两条毒蛇盘踞期间。

  “撤出剑阁,回军救驾。”他下令。

  

  大军静静的在夜里撤出了剑阁,天空突然开始飘雪,虽然这让山路变得更加难行,但另一方面恶劣的天气却也给了他们天然的掩护。

  姜维和士卒在一起,他没有穿盔甲,面容沉静,让有些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人一身儒服轻挥羽扇便安邦定国,这使他们那种由于诸葛瞻的败亡所带来的惶恐心理慢慢平复下来。

  董厥来找过他一次,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挤出来一句:“抱歉。”看姜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他黯然补充道:“景耀五年……我曾上表要求陛下削你兵权……我现在想,我错了……”他顿了又顿,最后还是加上一句:“我觉得……思远……他如果活到现在也会这么说的……”

  “不。”姜维摇了摇头,迎着董厥有些诧异的目光,他有些骄傲的回答:“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是我告诉思远的。他只是如此做了而已。龚袭,你也是。”

  再往前转过山坳,剑阁就要看不到了,借着白雪的反光,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巍峨的雄关,静静屹立在崇山之间。

  “会回来的,”他轻声说,与其说给董厥,不如说给自己:“我们还有机会。”

  数日之后,大军已至巴西,失去联络的成都,终于传来了天子的诏书。

  成都已降,季汉已亡。

  

  拔刀斫石,将士咸怒。

  姜维把手摁在胸口,那颗龙丹灵气流转,当他下令奉召向钟会投降时,五丈原的秋风,一直刮到景耀六年的冬天。

  有人忿忿不平的嚷:“不投降!打回成都去!”当他看到姜维在看他的时候,眼光突然热切起来:“大将军,我们打回成都去吧!钟会邓艾不过两支孤军,我们还有大半河山在,我们还有这么多忠勇将士在,我们就是输也要输个痛快呐!”

  姜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闪着的希望之光。他说,是啊,我们可以打回去,我们输也要输个痛快,可是……陛下还在成都……还在邓艾手里啊……

  那双眼睛里的光,熄灭了。那个年轻人蹲下去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家三兄弟……大哥和赵将军牺牲在沓中,小弟和武乡侯死在绵竹,都算是为国尽忠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啊……”

  姜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回家去吧,”他说:“我准你返乡……兄弟尽忠,你就回乡尽孝吧……”

  

  

  

拾肆

  

  投降是在涪城。

  钟会对于姜维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态度,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你知道吗?”他得意洋洋的对长史杜预说:“那些中土名士,就算是公休、太初也比不过伯约的。”

  可当初您追求太初他都没理您……杜预这话到嘴边咕噜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吞了下来。他也暗中观察过姜维,这个人举止谈吐的确不俗,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既不像一个刚刚亡国的降将充满不合作的敌意,也没有刻意表现出对胜利者的讨好,他能够充分理解钟会对姜维的好感,但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很久之后,从成都之乱中凭着那么点谨慎侥幸活下来的杜预回忆起来,才觉得也许姜维真正吸引钟会的,就是他在优雅从容的服从之下,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臣服过。

  当然,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

  

  “在剑阁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居然还有今天这样的机会能与伯约同游。”前往成都的途中,钟会突然笑着说:“那时候就想,若是死前能看一眼麒麟灵兽,便也瞑目了。”

  姜维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钟会得意的大笑起来:“有些人说我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凤凰,只有我不过一只山雉。但是能与麒麟同车,除了凤凰还有什么呢?”

  姜维笑了笑:“将军……”

  “不,不,我说过了,”钟会摇了摇手:“叫我士季。”

  姜维顿了一下,然后改了口:“士季自然是凤凰……”

  钟会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笑着问:“伯约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麒麟真面目呀?”

  姜维有些黯然的摇头:“恐怕要让士季失望了……误入红尘一甲子,我已经失去变身的能力,与常人无异了。”

  “怎么会……?”他看着姜维,当他看到姜维低垂着的眼里那些悲伤,他叹了口气。“伯约不要太难过了,许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若悉心调养,应该还能恢复的。”

  “但愿如士季所言吧……这么多年,我真的累了……”姜维苦笑着将话题转向另一方向:“士季想过之后的打算么?如今你大功建成,也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了,红尘多俗事,何不功成身退回归山林潜心修炼?”

  钟会再次大笑起来:“我既然来了这俗世,就没打算如此这般就回去。”他凑到姜维面前压低声音道:“听说当年刘皇叔入成都后化鱼为龙脱胎换骨,伯约可知道此事……?”

  “此事……也曾耳闻……”

  姜维不着痕迹的退开,看着陷入思考的钟会,他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胸口的龙丹,依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量,他在心里告诉它,也告诉自己,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就可以结束了。

  

  景耀七年,其实已经没有景耀了,但是某些人依旧在心里这么计算着日子。

  正月的时候,钟会终于等来了司马昭捉拿邓艾的命令。

  “伯约你真应该看看,”他心情愉悦的讲述着邓艾被抓的情景:“卫瓘带人冲进去的时候他还睡觉呢,吓得结巴得更厉害了,说了半天原来是说他是忠臣,哈!还说他是白起!白起!??他也配!?”

  “士季……”姜维微微皱了皱眉:“他不是白起……可你呢?”

  “我也没这个打算。”钟会冷笑了一声,随后正色道:“伯约,我给你五万精兵出斜谷为前驱,我亲率大军随后,我们共图长安,你以为如何?”

  姜维的心猛的抽紧了一下,在这比昔日的死牢更让他痛苦的煎熬中,长安两个字即使不过黑夜的一点萤火,也能让他感到光明。

  他说:“愿为驱驰。即刻便能出发。”

  “不急,不急。”钟会笑着拉着他的手:“你刚回成都,身体也不好,哪有正月让人出征的道理,且先调养着。”

  碍于身份,钟会既然这么说,姜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虽然觉得这样不过是坐看机会转瞬即逝,但也毫无办法。

  

  成都的这个正月,过得死气沉沉。无论新的占领者如何试图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的假象,对于民众来说,亡国之痛始终是一道无法抹去的新伤。

  即使是青城山上的小妖怪,虽说是不管人间俗世,也倍感冷清,天阴欲雪,大多数都懒得挪窝,于是惯常开的会也散了。

  姜维凭着记忆到那的时候,只有老松树精和柏树精在。

  两只妖怪明显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妖过来,也没想到来的是姜维,更没想到姜维见了他们居然行了一个大礼。

  “哎呀……哎呀……将军……麒麟公子……当不得……当不得……”老松树精摆着手,柏树精倒是没说话,他喜欢的花妖唠叨过好多次麒麟儿,却总是对他爱理不理,他本就不大喜欢姜维,再加上他觉得虽然人间俗事不好评论,但是姜维和那只外面来的山雉关系那么好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姜维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想求一件事……”

  “人间的事情,我们不好干涉啊……”老松树精摸着胡子。

  “……只是请替我传个口信与深宫之间的陛下,有些话我不方便自己与他说……”

  老松树精还在沉吟。柏树精却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冷风一直刮个不停,姜维的话,在风中轻飘飘的,却像是扎进了柏树精的心里。

  他点了点头:“将军你放心吧,你听这风,风吹到的地方,有柏树生长的地方,就没有我们传不到的消息……”

  整个青城山的树哗哗的响个不停,好像真的在窃窃细语。

  “哪里都能么……”

  柏树精点了点头:“将军还想要给谁带什么话?”

  姜维出神的看着远方,最后默然的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人了……”他又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转身山下走去。

  柏树精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句话,风刮过树顶,就将这句话带到了姜维的耳边。

  “有柏树围绕的那个地方,我会替你看好的。”

  姜维释然的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但脚步突然轻快起来。柏树精和松树精就那么一直看着他消失在冬夜之中。

  那是青城山的妖怪们最后一次见到还活着的他。

  

  十五日,没有月光,也没有下雪。邓艾被卫瓘押解离开锦官城,后来他死在了绵竹,诸葛瞻战死的地方,但是姜维并没有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十六日,钟会收到了司马昭十万大军进驻长安的消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好的时机。

  他一边慌慌张张的写着所谓的太后遗诏一边对姜维说:“你瞧,伯约,我们还有机会的不是吗?我告诉你,模仿人的字迹我很在行的,这是我家的遗传。”

  他将这份诏书出示给众将,但收到的效果并不如想象中的好,于是他将不服从的将领都抓了起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又迷茫了。

  “我该怎么办?”他问。

  姜维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从者速杀之。”

  “可是……”钟会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你等我再考虑考虑。”

  ——已经没有时间了。姜维想起很久之前在麦田边的那场对话,他感觉到机会、希望、还有他的生命都在快速的流逝,胸口时不时会如刀绞一般的疼,呼吸都变得困难,就好像被关在一个看不见的死牢里。

  以前在死牢,他看着一团青色的光芒,就能忘记那种痛苦。而现在那团光燃烧在他体内。

  他就靠那活着。

  

  十七日,钟会还在犹豫。

  

  十八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伯约你是对的,”他说:“不听话的就杀掉算了。”

  但是他们真的没有机会了。

  

  中午的时候,胡渊引兵杀入。

  双方展开激战,箭如雨下。

  

  钟会的眼睛一直看着姜维。

  他看到那杆银色的长枪划破阴霾,所到之处鲜血与死亡随行。

  “真美啊……”他想起几个月前他在剑阁下的幻想:“……而且他的枪尖是刺向我的敌人……”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一支飞箭射中了他。

  他倒了下去,姜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钟会知道自己错了,他从来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他至死其实也依旧是他的敌人之一。

  特殊的敌人。

  那也够了——然后他的意识滑向黑暗。

  

  姜维在继续前进,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那些仅存的将士,始终保护在他的身边。

  “去城门!”有人在喊:“保护大将军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维转过头,他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三个月前,他曾亲口让他回家尽孝,而现在他就倒在他脚边。

  在他分神的那一刻,一支箭一支箭穿过他的左肩。

  他的枪掉在地上。

  他踉跄了两步,闪过劈过来的一柄剑,然后反手抽出自己的剑砍断了那只握剑的手。

  惨叫声响起。

  

  左肩慢慢的没了感觉,胸口的疼痛盖过了一切,他靠着柱子喘息着,周围的战斗在慢慢的减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敌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他曾经无数次从这根柱子边走过,然后穿过这里走入朝堂,而大道直通城门,曾经一次次他骑马穿过,然后奔向战场。

  他挥起剑,又有一个敌人死在他的剑下。

  或许会是最后一个。

  

  姜维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战斗基本结束了,他知道,他的复国计划已经失败了。

  追随他的将士都已经倒下,他的血也要流干了。

  这场战斗从中午一直到天黑,而他已经被举着火把的敌人包围。

  他们都不敢上来,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没力气再举起剑,但他们知道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风吹云散,久违的月亮露了个小脸。

  姜维在风里听到有人说:变回麒麟,跑啊,一直跑,跑出去,没人能追上你。

  月光在他身上激起一层淡淡的金色。

  ——“月光激出的灵力能够治疗伤口,只是小的,让你好得更快而已……”

  足够了……

  他慢慢的举起剑,所有的人都后退了一步。

  “金色的……”他们小声的议论着,跃跃欲试。

  

  他的身后是皇宫,里面住着他曾经的陛下,他的身前通往成都的城门,曾经有一只鲤鱼精在那化龙。

  那颗龙丹现在就在他体内。

  他曾经答应过一只狐妖,他将送那条龙的儿子去长安,他将在长安城下交出这颗龙丹。

  月亮被云层埋住了。

  黑夜漫漫,他看不到长安,甚至看不到成都的城门。

  

  他轻轻的笑了笑,然后调转剑头,准确的插入自己的胸口。

  刺穿心脏,击碎龙丹,穿过背部,钉在柱子上,青色的光从伤口崩裂出来。

  他见到他体内那头小麒麟终于无所束缚的奔向那光明之地。

  而他将一直守卫在这里。

  

  成都突然开始下雪。

  围着的敌军愣了很久之后才开始一拥而上,他们高喊着:“他身体里有宝贝啊!”

  

  ——但是他们不知道,最宝贵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尾声
姜维的尸体,被作为卑劣的阴谋者暴尸于市,但是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也不忍见如此残酷的景象,成都的雪,一下就是大半个月,固执的一次次为他盖上白布。

鼠精带着他的兄弟们偷走了姜维的盔甲,很久之前有只强大的小麒麟明明已经将它踩在脚下,最后却轻易的放了他。也许连姜维都不会记得这件事了,它却为了这份恩情,将他的盔甲送回了他的故乡。
弱小如它,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

成都依旧有着妖怪,大妖们来了又去,小妖们还是叽叽喳喳的开着会。再惨烈的故事,最后都会成为传说。

但是有些留下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柏树精不再围着花妖转,他也没有再出现在青城山的妖怪会议上。他一直守着某个地方,那里柏树森森都是他和他的兄弟们。
那是他的承诺。
花妖在许多许多年后还是入了世,成了那时的成都之主的爱妃,在渡过一段幸福时光后,战争的阴影再度降临到这座城市。这一次他的保卫者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投降。花妖在深宫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她突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圆之夜,那位年轻的将军露出的温柔微笑和他那个惨烈的结局。
十四万男儿,她说,再无一个那样的了。  

  

  

  

  

  

  

  

  

  

  

  


纳兰妙殊

【盾冬】青杏之味(9)

* 愉悦的甜甜轻喜剧;(当然是)HE!

* 3n岁巴恩斯叔叔+17.99岁史蒂夫大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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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晚餐结束,史蒂夫的父母起身收拾桌子,把脏餐具拿到厨房水槽里去,大家站起来帮手。

史蒂夫从厨房回来途中,遇到捧着碟子的桑德拉,她慌忙往左让,碰巧他也往左。她又朝右边跨一步,刚好他也躲到右边。两人一起笑了。

桑德拉抬起大眼睛望着他,史蒂夫微笑着原地不动,欠身伸手做了个请她先走的手势。

巴基就在后面看着。

等桑德拉过去,史蒂夫走到餐桌前,一手拿起两个酒杯,转身去厨房。巴基故意跟他擦肩而过,咳嗽一声,很快地小声说:卡萨诺瓦。

——卡萨诺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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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晚餐结束,史蒂夫的父母起身收拾桌子,把脏餐具拿到厨房水槽里去,大家站起来帮手。

史蒂夫从厨房回来途中,遇到捧着碟子的桑德拉,她慌忙往左让,碰巧他也往左。她又朝右边跨一步,刚好他也躲到右边。两人一起笑了。

桑德拉抬起大眼睛望着他,史蒂夫微笑着原地不动,欠身伸手做了个请她先走的手势。

巴基就在后面看着。

等桑德拉过去,史蒂夫走到餐桌前,一手拿起两个酒杯,转身去厨房。巴基故意跟他擦肩而过,咳嗽一声,很快地小声说:卡萨诺瓦。

——卡萨诺瓦是十八世纪著名的意大利浪子、情圣,“芳心纵火犯”。

史蒂夫瞪了他一眼。

下次两人再擦肩而过时,史蒂夫也很快地小声说:你的“蓝孩”呢?

他说完迅速走开。

巴基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电影《月光男孩》的典,“In Moonlight Black Boys Look Blue”,“blue boy”指特查拉。

巴基心里好像有一个穿着芭蕾舞鞋的自己,在一束舞台顶光之下愉悦地不停转圈,再转圈,再转圈……

罗杰斯夫妇把餐后酒和新酒杯摆上来,巴基帮忙摆杯子。爱德华偶尔转头一看,笑道,咦,詹米,你笑什么?

巴基笑嘻嘻说,我笑了吗?

只听身边响起一个声音。是啊,你笑得很可爱,什么事这么高兴?

巴基回头一看,正对上黑皮肤上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小小惊了一下,心道这人走路怎么跟猫似的没声音?

他口中很顺畅地讲出客套话:跟老朋友相聚,跟新朋友相识,当然高兴啦。

特查拉笑而不语。

巴基面前有个插满鲜花的银花瓶,从擦得镜子一样亮的瓶身上,他看见背后爱德华和辛迪互相挑起眉毛,又向特查拉打眼色。

他明白罗杰斯夫妇又误会了,误会他也对特查拉有意,是为今晚的“收获”而欢喜。

但这事没法解释,难道跟老友说“不是,我对别人没兴趣,我只喜欢你家儿子,我是为你家儿子吃醋而高兴”?

而且巴基有点阴暗的小心思,有个“蓝孩”特查拉在,说不定会刺激出史蒂夫更多反应,他俩的僵局大概很快就能打破了。


桌子重新布置好,罗杰斯夫妇招呼大家重新回来坐下,喝酒聊天。成年人喝柠檬切罗酒,两个未成年人史蒂夫和桑德拉喝饮料。

酒过一巡,有人提议桑德拉的姨妈莎莉给大家占卜。原来莎莉是个职业占卜师。莎莉也不拒绝,说,我的牌倒是在包里随身带着,你们有兴趣吗?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有兴趣!

于是桑德拉帮姨妈拿来牌。莎莉理好纸牌,铺开,又打开手机里一个app,她说,这个app是我自己开发的哦。

她先给席间一位单身爸爸测算了一轮,单身爸爸说,我什么时候能遇到对的人?莎莉问了他的生日,输入app里,又算了一阵,煞有介事地宣布道,冬天!今年冬天你就会遇到她,最晚也不会超过圣诞节,她会带着满腔爱意和一条狗,走进你们父子俩的生活。

单身爸爸喜滋滋地说,哇,太期待了,我会注意带狗的女士,谢谢!

接下来是一位女士。再接下来,桑德拉忽然说,姨妈,你还从来没给我占过呢。

莎莉说,是吗?……好吧,亲爱的,那今天就给你占一次。

桑德拉又犹豫着说,要不还是算了。我想知道的,你占不出。人们轻笑,有人说,嘿,莎莉,有人挑战你的职业能力呢。

莎莉笑道,占卜从来都不是无所不知的。不过,说说看,我的小甜豆,你想知道什么?

桑德拉苦笑,垂下头说,我想知道我爸妈还会不会和好,他们还会不会爱我。

在座的人大多知道她父母正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均显出戚容。

义勇少年史蒂夫第一个出言安慰:别担心!父母的爱永远都在,只是有时顾不上表达,你要对他们有耐心,有信心。

莎莉也转身拥抱她,甜豆,他们当然爱你,你母亲昨天还要我拍你睡着的照片给她看呢。

人们乱纷纷地说出慰藉的话,桑德拉朝各个方向羞涩地笑一笑,似乎振作了点。莎莉继续说,而且你以后还会收获更多的爱,来自朋友,来自爱人。来吧,姨妈给你占一下。

桑德拉吸一口气,抽了牌,莎莉在app上忙活一通,郑重地说,你会在二十五岁结婚,生育三个子女,是个称职幸福的母亲,你的伴侣呢,是一位出生在这块大陆西边的人,有一对强壮胳膊。

她又在手机上按了两下,睁大眼睛,做诧异状:哇,你的爱人现在就坐在这个房间里。

话一落音,人们都善意地笑起来。好几个人笑着去看史蒂夫。桑德拉窘得脸红。

辛迪朝莎莉一挤眼睛,说,来来来,莎莉,你也替我算一次,一直想照顾你生意,可每次一看你的价目表就怕了!

人们又笑。就这样,莎莉给在座的人逐个占了一遍。

占卜师的能力就是说得与现有生活略有重叠,显出本领,令人信服,继而又能以光明未来激励抚慰心灵。巴基慢慢抿着酒旁观,嘴角带着一个感慨的淡淡笑意。他想,占卜师其实是另一种心理医生,以玄学理论替人们按摩疲乏心脏,带来希望,不管灵光不灵光,也算是功劳一件。

这时听到汩汩的液体流动声,低头一看,一只黑皮肤的大手握着酒瓶,给他手中酒杯添酒。他说,谢谢。特查拉仍笑而不语。

轮到巴基了,他不信这些,但愿意凑趣,便抽了牌,交给莎莉。莎莉测算一番,说,咦?

巴基说,怎么了?看到我未来伴侣是个养了一只猫的美女?知道他性取向的几个人都笑了。

莎莉说,不是。我看到你未来的爱人,也正在这个房间里。

她此话一出,巴基忍不住飞快朝史蒂夫瞟了一眼,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那边特查拉倒是挺直胸膛,眨眨眼,目光炯炯。

有人笑道,莎莉,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撮合巴恩斯和你侄女?

莎莉一瞪眼睛,谁想撮合来着?牌面上显示出来的就是这结果。她又对巴基身边的特查拉说,远方来的朋友,轮到你啦。

特查拉摇摇头,我国瓦坎达另有信仰和神祇,谢谢你。

最后一位是史蒂夫,莎莉挑挑眉毛,怎么样?小罗杰斯?你要不要试?阿姨帮你看看你的理想型出现了没。

史蒂夫淡淡一笑,说道,已经出现了,不用占卜我也知道结果——我的爱人也正在这个房间里。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笑得泼翻了手中酒,洒了一裤子,离席去清理。

人人以为这话是玩笑,只有巴基知道不是。

 

过了一会儿,巴基起身去盥洗室,见门关着,正踌躇,只听身边史蒂夫过来说,楼上还有一个,跟我来。

巴基点点头,随他走上楼去。

他跟在史蒂夫身后,目光高度正对着臀部。史蒂夫仍穿着肥大牛仔裤,但底下的翘臀,每次一抬腿,一个浑圆的形状就在布料下面显露出来。

巴基正心旌摇荡,史蒂夫忽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在看我的屁股吗,巴恩斯叔叔?

巴基赶紧转头,不知该答什么,模糊哼一声。

到了二楼,史蒂夫指给他盥洗室的位置。他进去。再出来时,看到史蒂夫靠在墙上等他。柔和的顶灯照着他的脸,巴基胸中柔情涌起。

史蒂夫转头看着他,表情很犹豫,好像不知该正常地交谈,还是继续说点赌气的话。

巴基的心脏在尖叫:说!说出来!你再不说我就罢工,让你立马猝死!……

史蒂夫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开口,巴基抢在他前面说:对不起,史蒂维。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以后我不会那样说了。

鼻子猛地酸了一下,他柔声说,我想念你,每天都想,想得睡不着。

那话就像魔咒似的,史蒂夫的整张面孔都变得柔和,又像一阵狂风吹掉了面具,露出底下真正的表情。他朝巴基看一眼,嘴边慢慢洇开一个笑,笑意很快渗进眼里,他显然努力控制着,不要笑得太大。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地毯,用很小但很清晰的声音说,我也很想你。特别,特别想。

巴基说,我送给你爸妈的那束花,其实是给你的。

史蒂夫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我知道,我一看到蝴蝶花就明白了。奥菲利亚说,蝴蝶花表示思念。

巴基也笑,这一刻他衷心感谢把《哈姆雷特》列入必读书的中学教育,如果关于蝴蝶花的心思史蒂夫感受不到,那该多让人失望。

他说,那,道歉你接受了?

接受。那天我做得也不对,我不该随便打人,我也要道歉——不是跟那个布洛克,是跟你,你的男友应该是个有涵养有风度的人。

巴基含笑说,嗯,打人是不对,可是……真奇怪,我还挺喜欢看你为我打人。

两个人微笑对望,之前一切别扭和不愉快烟消云散。

一旦矛盾消除,被压抑多日的渴望瞬间迸发出来,在身体里奔涌。他们都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拥抱,亲吻,抚摸对方身上每一寸地方,用最激情的力量揉搓,然后再亲吻一遍,吻得浑身红印子……

然而事出不巧,他们所在的偏偏是最不方便亲昵的地方。

如果是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哪怕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现在一定早就变成了一个人。

巴基暗中叹口气,说,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世上第一性感的地方?

史蒂夫笑了。那不是你家卧室吗?

不,是你的卧室。

史蒂夫点点头,走过去推开斜对面一扇门,打开落地灯,抬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巴基跟着进门,注意着把门留成半开。


跟一般中学生的小天地一样,房间略显凌乱,但乱得很可爱。白底灰格子床单乱糟糟地堆在床上,栗色边柜上摆着地球仪、音箱,床边一个深蓝色灯芯绒豆袋沙发,墙上贴着各种乐队、球星海报、拍立得照片和课程表,书桌上有几大摞书、笔记本电脑,书里夹着练习纸和彩色标志便签,书桌旁靠着吉他,天花板上悬吊着一架模型飞机,书架上堆满书、画册、CD唱盘和几个奖座。

巴基立在房间中心,深深呼吸,双眼贪婪地一寸寸扫过去,把各个细节印进心里。

金黄灯光中,一切都像有特别的光彩,一切东西都可爱得要死。他好喜欢这个小房间,因为他心爱的男孩就是在这里度过日日夜夜,读书,写作业,听歌,做白日梦,以及默默地想着他。

看到那架模型飞机时,他心中一动,走得近些,用手拿着仔细打量,转头问道,这飞机是不是……

史蒂夫说,对,是那年你住在我家,跟我一起做的。

巴基翻到飞机腹部,笑道,瞧!B&R,巴恩斯和罗杰斯,我还记得写这几个字母时的情景。

他又看到另一样东西,问道:咦,这是什么?那是床头柜上一个小相框,奇特的是,相框里没有相片,只镶了一块黑底印小雏菊的布料。

史蒂夫从后面探身过来,一掌拍在相框上,拍得它脸朝下卧倒,欲盖弥彰地说,没什么!

巴基忽然叫起来,等等,这个是……我记得这是我的衬衣!

他瞪大眼睛,惊诧地盯着史蒂夫。那年我从你家离开之后,发现少了件衬衣,我还以为弄丢在机场了。其实是你,是你……

史蒂夫见瞒不过去,反而坦然,点点头道,嗯,我偷了你的衬衣。巴基说,除了这小块,剩下的部分呢?

史蒂夫掀起床垫,那件小雏菊短袖衬衣张开两边短短的“胳膊”,躺在那里,像一片薄薄的旧日魂魄,前襟少了方方正正的一块。

你妈妈帮你洗床单的时候不会看到吗?

她看到过,不过我告诉她,这是我同学奥托的遗物——奥托是我七年级时的同桌,得白血病死了。

巴基弯腰摸一摸,想象史蒂夫多年来睡在上面,被下面的衬衣隔空拥抱,心中默默一阵温暖和激动。

史蒂夫放下床垫,看着巴基,欲言又止。巴基说,怎么了?

史蒂夫不说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腮边,又很快缩手。他轻声说,这是我想象了很多次的画面——你站在我的房间里,跟我说话。我想过太多次了……所以刚才有一阵,我觉得你不是真的,是个幻觉。

巴基看了一眼身后半开的门,心想老子豁出去啦,他一张手臂抱住史蒂夫,说,不是幻觉,亲爱的,我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我说过会陪你一直到尽头。

史蒂夫的手臂也在他背上搂紧。

巴基感到贴着自己的那个胸膛慢慢起伏了一回,是个深呼吸。

他吻了吻他的耳垂,又不轻不重地咬一下,史蒂夫被咬得肩膀一缩。巴基的嘴唇蹭着他耳孔,吐着热气说,瞧,会疼,相信了吧?

说完他放开双手,轻轻推着他示意松开,史蒂夫还依依不舍,双手扣得死紧。巴基不得不吓唬他:小子,你爸妈随时可能上来,快放手,咱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呢。

史蒂夫这才不情愿地松了手,往后退一步,靠在书桌边缘上。

巴基眨眨眼。嘿,在你想象中,我在你房间干什么?

史蒂夫笑了。你说呢?……我啊,我想象你给我读睡前故事,唱催眠曲。

巴基抬起一根手指,朝他的脸戳一戳,骗子!肯定不是。坏小鬼,你肯定一边想我一边打飞机!对不对!

史蒂夫做无辜状,瞪大眼睛,双手一捂胸口。啊,什么?我听不懂,巴恩斯叔叔,你说的什么意思啊?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呢。

巴基眯起眼盯着他,舌尖探出来一点点舔着嘴唇。“未成年的孩子”史蒂夫盯着那鲜艳的舌头嘴唇,神情变得很不善,很像马上要扑上来、大干一番不符合他年龄的那种事。

那种热辣辣的目光让巴基也有点怵,他扬起双手,表示不要过来。史蒂夫悻悻道,谁让你诱惑我?以后不许乱舔嘴唇。

巴基一伸手。来,把你手机给我。

史蒂夫说,干什么?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巴基按亮屏幕,屏幕上出现密码盘,他说,密码是多少?

史蒂夫说,你的生日。

巴基看他一眼,输入数字,解了锁。他打开一个邮箱,下载一个安装包。史蒂夫歪着头看他操作。很快安装完毕,巴基举起来给他看。

原来的手机桌面上多了一颗金色星星,严格来说还不是一整颗,星星还缺一个角,缺口的地方暗着,尚未亮起来。有一些细碎亮点,像金色光屑似的,正朝缺口汇合过去。

史蒂夫说,这是什么?

巴基说,你点它一下。

史蒂夫依言点了一下。星星变成了一个倒计时钟,显示“27天15小时37分29秒”,就在他看的时候,29变成了28。史蒂夫说,这?……啊,这是我的生日!

他抬起头,满面惊喜的笑望着巴基。巴基拿出自己手机,揿亮桌面,那儿也有一颗正吸纳光芒的金星星。他说,我做了这个倒计时星。等到星星整个亮起来,就是你十八岁那天。

史蒂夫说,等到那天,会怎么样?

巴基说,等到那天,我会告诉所有认识我的人、我有个男朋友叫史蒂夫罗杰斯,你跟我都不用再有负罪感,也不用偷偷摸摸,我会骄傲地带你到聚会上去,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史蒂夫的双眼像星星一样亮起来,亮得让他想吻上去,吻那打着褶皱的漂亮眼皮,轻舔那浓密的睫毛。他轻声说,到那一天,小鬼,你以前所有幻想,巴恩斯叔叔都能满足你。

 

(TBC)


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场,奥菲利亚:“……这种草儿叫蝴蝶花,代表长相思(and there is pansies, that's for thoughts)。”


史蒂夫和巴基叔叔的矛盾解开啦!但陛下好像是有点陷下去了……

把心爱的人衣服剪下一块镶进相框放在床边——相框里的布料,其实原计划是内裤上一角,后来觉得猥琐了。想改成袜子,又感觉缺乏美感(还有点不雅)。最后决定,是小雏菊衬衣。

衬衣在床垫下“拥抱”着史蒂夫,呼应上一章巴基在床上抱着史蒂夫的卫衣。


好孩子史蒂夫:



史蒂夫的房间大致如下(是《爱你,西蒙》的剧照):



巴恩斯叔叔的小雏菊衬衣:




瓜巴爪巴爬
涂了一张祢豆子小可爱~ 想把几...

涂了一张祢豆子小可爱~ 想把几个主要的女性角色都涂一遍(背上插满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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