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泉】七苦众—爱别离(上)
全文2.1w字上下
来生岸。
黑云密布,雷声大作,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在暴雨中摇曳着,绵延成一片的血红,我倒在花海里,冰冷的刺骨的雨滴砸在我的脸上,掉到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我的视野也渐渐黑了下去,血腥味在鼻尖蔓延,身体好像也逐渐失去了温度……
我,是要死了。
作为三更天,我动了心,沉沦欲孽苦海多年,痛苦不已,早已沦为弱者,而今,终于有人能承我罪孽,祝我解脱。
那柄剑已贯穿了我的肺腑,红衣的持剑人手持念珠在我身侧打坐,我看见他满脸的血却一脸的慈悲相,嘴巴张合,吟诵着往生咒...
全文2.1w字上下
来生岸。
黑云密布,雷声大作,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在暴雨中摇曳着,绵延成一片的血红,我倒在花海里,冰冷的刺骨的雨滴砸在我的脸上,掉到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我的视野也渐渐黑了下去,血腥味在鼻尖蔓延,身体好像也逐渐失去了温度……
我,是要死了。
作为三更天,我动了心,沉沦欲孽苦海多年,痛苦不已,早已沦为弱者,而今,终于有人能承我罪孽,祝我解脱。
那柄剑已贯穿了我的肺腑,红衣的持剑人手持念珠在我身侧打坐,我看见他满脸的血却一脸的慈悲相,嘴巴张合,吟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可以往生极乐吗?
意识越发模糊,眼前的景象也暗了又暗,就在意识彻底消散之际,我看见一抹蓝色的影子。
那是早已死了十几年的影子,他背着陌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在笑,春风一般和煦的笑。
五味杂陈,人生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汇聚成浓浓恨意,我狰狞且急切的想要抓住这蓝色的幻影。
终于、终于又见到了你了,这个拉我入苦海的负心人!
—————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几年前,是个难得的晴天,缘生来路上鲜花丛丛。
我刚杀了三个作乱的悍匪,那脏血飞溅了我一脸,刚处理好尸体,正愁在哪里洗个脸时,就听见了一阵虚弱且痛苦的呻吟声,以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立马警觉,躲到石头后面观察。
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翁,他正费力的喘着粗气,一呼一吸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而那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来自于一个天泉的年轻侠士,此时他正十分焦急的围在老翁身边,手忙脚乱的掐了下老翁的人中,发现无济于事后,开始摇晃老翁的肩膀,似乎企图让那可怜的老翁清醒一点。
“老人家你怎么样了?我、我来救你!”
那老人家被摇晃的更是生机全无,只得无力的说:“…水…给我水…”
“你要喝水,好,我给你…”那天泉抓下身上的水袋晃了晃,随即一脸沮丧懊恼:“老人家,你等我一会,我去给你整水喝,你坚持住!”
这就是传闻中的天泉弟子?像个满是一腔热血的笨蛋,倒是第一回遇见这样的人,他们天泉都是这样的吗?
我饶有兴致的看了会,就在那天泉离开不久后,我朝着那老翁走了过去。
走近一看,这老翁瘦骨嶙峋,面色乌黑,看来已经多日未曾进食,已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我拔出双刀,尽可能的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慈善一点:“你活不久了。”
老翁看见浑身血的我却不害怕,反而解脱一般,可能濒死出现幻觉了,对着我哭泣:“菩萨,菩萨…我要死了…我…好苦…”
我半跪在他身边,帮他擦了擦眼泪,弄巧成拙却擦了他一脸的血。
“人生八苦,你苦什么?”
他目光空洞,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费力:“苦别离…我妻儿遭贼人陷害…惨死…渡我吧,我不想…不想活了,求…你,菩萨…”
“心存死志,要我渡你?”
“求求…你…渡我…”
“…我答应你。”
我不忍看他继续痛苦挣扎,手起刀落之间,一抹鲜红挥洒,染红了一片小白花。
自入杀生道,我的刀一日快过一日,足以让人来不及感受痛苦。
我合上他半闭的眼睛,他走的还算安详,我承了他的罪孽,他往生极乐。
正预念经超度这可怜老翁,我不知怎的脑子突然浮现那跑出去找水要救这个老翁的天泉,我恶趣味的想要是让他看见这场景会怎样?大喊我是坏人然后杀了我?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那天泉提着灌的满满的水袋和几个馒头急匆匆的跑回来,气都没喘匀,正好和我对视上了。
他生的阳光俊俏,眼神却极冷:“你杀了他?”
“我渡了他。”
他一下子炸了毛,也不顾馒头和水,双手提着陌刀就怒气冲冲的朝我冲了过来:“什么叫你渡了他?!你这冷酷无情的恶人!”
见他来势凶猛,刀法强劲有力,实力明显不在我之下,我也不想和他缠斗,用双刀费力的卸去攻势后,我纵身一跃,正好站立在他的陌刀上。
我一把刀抵在他下巴上,挑起他的脸:“还打吗?”
他脸明显一黑,正欲发作,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噪杂的脚步声。
“老大,就是他!就是这小子杀了我们兄弟!”
天泉明显一愣,我从刀上跳下寻声望去,原来是之前杀的绿林悍匪的同伙,来的人数不少,有数十人。
我看他眉头紧锁,目光在我和悍匪之间来回徘徊,最后锁定在悍匪身上。
他这是暂时选择我了,我侧到天泉身后,背靠着背,他提着陌刀我手持双刀,陷入了一场混战。
这些悍匪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但是招式阴险狠辣,与招招光明磊落的天泉完全相背,眼见一暗镖就要伤到那分身乏术的笨蛋,我出于慈悲抽出一手去挡,那飞镖生生镶进皮肉。
是慈悲吗?脑海一个声音质问我。
可我来不及细想,又冲出几个悍匪向我扑来,打乱了我的武功路数。
大约半晌,所有悍匪均已被打到在地,天泉那笨小子看起来相安无事,而我帮那天泉挡了几招,身上多少挂了点彩,他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又把头扭过去看了看躺在那凉透了的老翁,神情极其纠结。
我先开了口:“我们还打吗?”
天泉摇摇头,泄了气,反倒是别扭的走过来给我收拾手臂上的伤口:“不打了,你刚刚救了我,我不懂。”
“有何不懂?”
他抬起眼眸,眼睛里映出满脸血如殺神恶煞的我,他声音闷闷的,没了之前的气势:“我感觉你不是坏人,可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帮他?”
天泉迷惑的皱着眉:“你啥意思啊?你都把他杀了还叫帮吗?”
他迷糊的打量着我,好像突然恍然大悟:“诶—不对,你是三更天的?”
我嗤笑道:“你才看出来?”
他羞愧的笑笑:“啊哈哈,我也是刚从北方过来,只听香主讲过点,香主说过你们三更天是杀生道。”
“有人认为我们是杀神恶障,也有人说我们逆境菩萨。”我今天难得的心情舒畅,话也比以往多了许多,继续饶有兴致的逗那天泉,“他家人惨死,深陷苦海,一心向死,我杀他助他往生极乐,你说我是不是在帮他?”
他手上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你胡说八道,万一他只是暂时寻死,你就是害了他!”
我懒得跟这傻子争辩,他倒是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他低着头给我处理伤口,脑袋上的丸子一晃一晃。
“人就一条命,活下去总有希望,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我一句都听不下去,朝着他的丸子头翻了个白眼。
“不过你今天救了我,我就不追究你了,要是、要是下次让我发现你滥杀人,绝对没你好果汁吃!”那天泉扯下一节里衣在我手臂伤口处缠了个乱糟糟的蝴蝶结,又给我丢下几瓶十奇散和一个钱袋:“拿着,别受伤死在半路上了。”
死半路上?就胳膊挨了一刀,怎么都死不了吧?
我正想气他一下,忽觉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我瞬间警觉,听风观察,果真有一人站在不远处的高山上。
那人我认识,是七苦众—爱别离长老。
刚才的一切他应该都看见了,真令人头疼…
我没收那天泉的东西,在天泉错愕的目光下,转身一个大轻功飞到那隐蔽的山头。
我看那同长老一脸戏谑,没好气道:“你在这干什么?”
他讥讽我:“路过,正好看见一人要往苦海里跳。”
“何意?”
“你难道忘了引渡人引你入门时怎么说的了?修者一旦心动,便会诸业皆休,我倒是很期待看你入苦海。”
心动?我眼神不自觉的往山下望去,那天泉正忙着挖坑,安葬老翁。
不,仅一面之缘,我没有心动。
“可笑,我何时心动?”我反问。
“你护了他。”
“我心善。”
他似乎感觉很好笑,嘲讽道:“修罗说自己心善?你还记得当初如何入的三更门吗?而现在的你心却软了。”
我不悦:“引渡人曾问我,将我剖开会看到什么心,我答曰菩提,我悲悯他,谈何心动?何说心软?他未入苦海,又何需渡化?”
此言一出,这修罗心肠同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未入苦海?同门啊,这乱世活着就是个巨大的苦海,”他朝我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一半脸哭一半脸笑:“见道修,小心不要沦为弱者,到时候我第一个渡了你。
呵,荒谬。
他的声音却一直在我耳边盘旋。
夜半,我回到了位于落星泉的门派驻地,在那深不见底的地下,烛火燃着黯淡的光,我找了个角落,开始禅定。
可今天思绪繁杂使我久久不能入定,手臂上的新伤也还在疼,一股久违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我愣了愣,烦躁?
似乎上一次差点走火入魔也是因为这样的烦躁。
大脑开始眩晕,脑子里再次响起人濒死之际的悲鸣。
这样不行!
我摇晃着脑袋,目光落在那绑的很丑的那块布条上,这是那天泉撕下来的里衣下摆,鬼使神差的,我抬起手臂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在鼻尖蔓延,如灵丹妙药,大脑瞬间明晰,我的心神渐渐安定,烦躁消退,我双手合十,终于入定。
次日,我又来到了缘生来路。
那白色的花丛里鼓起一个小土包,上面泥土还未风干,土包前摆放了几个馒头,很明显是那天泉干的。
我盘腿坐在坟前,默默捻起念珠,吟诵起往生咒。
世间苦难,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人入轮回,超脱痛苦,往生极乐。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我睁眼,发现那天泉就在我旁边,他抱着一个酒坛子,与我对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在这附近巡逻,正好看见你在这,寻思过来瞅瞅,没想到你在忙,没好意思打扰你哈哈…”
“巡逻?”
“嗯呐,最近这不太平,香主带我们过来保护百姓。”他似乎不想提及太多,只把酒坛子往我面前一递:“铁子,来口酒不?我好不容易寻来的。”
“三更门戒酒。”
他慌乱,尴尬的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啊铁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三更天是修者,”他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的伤怎样了?”
“已经没事了。”
“那么深的伤一晚上就没事了?骗傻子呢?”
他不信,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就抓着我的手开始检查伤口,他的毛毛领正好触到我的下巴,很痒。
天泉发现一直没有换药后,他皱着眉:“你这伤口很深,得勤换药,不然该化脓了,来你别动,我给你换药。”
很遗憾,他没有携身随带纱布,只得再次可怜他那里衣下摆。
他今天的里衣可能用了更多的皂角,不用靠近闻都能闻到那股清新。
这闻着可真舒服。
他又绑了个极丑的蝴蝶结:“好啦铁子,我就一粗人,处理伤口比不上青溪大夫,你就凑合凑合吧,不过话说,咱都见两次面了,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本不想告诉他我的名字,可他猛一抬头,我俩视线相接,我的眼睛便难以移开了。
他的睫毛很长,一根根的沿着眼睛的轮廓向下垂着,他眼睛圆润微垂,瞳孔清澈明亮,泛着一股天真的无辜,令人难以拒绝。
很熟悉,好像小时候养的小狗,它每次要向我摇尾乞怜的时候就是这个眼神。
我鬼使神差:“禅心。”
天泉似乎很高兴,眼睛亮亮的:“禅心铁子,我叫齐如风!”
自那以后,我就经常出现在缘生来路,每日巳时,总是准时遇见他。
我想,我的伤还没好,他还要给我换药。
大约过了半个月,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却依旧想去缘生来路走走,那里有花,有阳光,有春天,要比在驻地那暗无天日的洞穴舒服的多。
清风拂过原野,我看着那草木的影子,已经巳时了。
可是却没有照常一样,见到那抹聒噪的蓝色的影子。
一直到午时,我都没有见到他。
伤好了,所以他不来了吗?
我又开始烦躁,只是和以往不同,脑子里没有那濒死之人的哀鸣,但是我能听见有人在哀叹,一声又一声,是谁呢?
唉———
是我啊!
不,不,不,怎么能是我呢?
我是杀生道的修罗,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怎么会……不,我没有动心,我的刀还是那么的快,我还是一心渡世…不,我渡不了世……我不想再像之前一样痛苦的等待了……
眼前一片血红。
我知道我又走火入魔了。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群魑魅魍魉在我面前狞笑。
杀、杀、杀!
我的视野已经扭曲,手中的双刀在一片血红中扬起黑色的血液,无限的恨意涌上心头,每杀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丝的慈悲,反而是无限的爽快。
我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佛的。
也不知道杀了多久,但是一个人面对十几个,纵使我杀意再盛,也未免力不从心,更何况我走火入魔,招式混乱。
我半跪在地上,就在那魍魉的刀刃即将贯穿我的身体时,我听见一声惊呼,随即就是一柄陌刀将那魍魉拍的倒地不起。
哦不,不是魍魉,我的意识清明起来,原来是一群土匪强盗。
还不待我反应,天泉就抓着我的手狂奔,他气喘吁吁,一脸疲惫,身上还沾了不少血迹,仿佛苦战了一整天。
而那群土匪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也抓紧天泉的手追随着他狂奔,忽然见他眼前一亮,我顺着看去,正好不远处正好有个隐蔽的小洞穴,洞穴口藤蔓蔓延与草地连成一片,要是不仔细看实在是难以发现。
似急于脱身,天泉拽着我就躲了进去,只不过这个洞着实狭小低矮,我们两个大男人只得以一个糟糕的姿势躲在里面。
他几乎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胸口相贴,我能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频率。
砰、砰、砰。
…太近了。
他正警觉的望着洞口,又见我想说什么,立刻抽出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熟悉的皂角味涌入鼻腔。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开心。
洞外脚步伴着谩骂声渐行渐远,这天泉才松了口气,拿开了手,正预起身出洞,却又被我按回到我的身上,我单手按在他的腰上,顺便用他的毛领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先别出去,现在不安全。”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天泉点了点头,他有些体力不支,脑袋无力的贴到了我的肩膀上。
这只小狗似乎没有活力了。
“你怎么了?”我问。
他有些懊恼的答:“今天从北边来了一群土匪强盗,欺负百姓,我和师兄弟们都去打坏人了,却不曾想他们人数那么多,打了好久累死我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巳时他没来。
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
“有一批土匪跑了,我追丢了,没想到他们和你碰上了,刚刚情况紧急,你没受伤吧?”他恢复了些体力,挺起头打量我,目光有些疑惑:“诶?你眼睛咋红了?还有你这黑眼圈,你练功走火入魔了?”
“…我没受伤。”
“那你咋走火入魔了?你有心魔啊?”
我沉默了,把头一歪不去理他。
结果这傻子把头凑过来,非要闯进我的视线:“被我猜对了?”
“……”他真讨厌。
我问他:“你就没有心魔吗?”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下去,神情有些低落:“以前有的。”
“以前?”
他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很久以前了…我老家是东北雪山的,后面契丹狗来了,我就没有家了。”
“……”
“我被天泉所救,理所应当的加入天泉,刚开始练武时,我总是能看见爹娘为了救我惨死的样子,我好恨啊,恨自己没用不能给家人报仇,可越恨自己心就困的越深,困的越深,手里的刀就越拿的不稳。”
我若有所思:“你如何摆脱心魔的?”
他苦笑:“算不得摆脱,天泉的铁子都是大好人,后面有一次我又入魔了,香主跟我说,去世的爹娘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迟早有一天会团聚的,他们不会希望我恨自己…要恨,就恨契丹狗贼!”他眼神异常坚定,“是他们抢了我的家,杀了我的亲人!我加入天泉,就是为了杀光所有的契丹坏人,总有一天,我能回家…”
杀契丹狗贼,回家……
我有所触动,莫名想开口:“我老家也是雪山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懊恼起来。
他先是错愕,随即两眼放光:“那我们是老乡啊?铁铁,你咋跑清河来了,还加入三更天?”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开始嫌他聒噪:“你好吵。”
他有点不悦,把头扭到一边:“不愿意说拉倒,我不问了就是了。”
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生气了?
我悄悄观察他,发现他早就把头扭过来,哪有半分愠色,反倒是他那双狗狗一般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徘徊,眼里满是好奇,随后在我错愕的目光下,一手抚上我的眉心,我顿时浑身一颤,抓住了他那只手:“你做什么?”
他奇道:“我之前就好奇,你眉心这个红点是画的还是长的,”他看了看手指头,喃喃道:“没想到还真是长的,还怪好看的。”
过分了…
砰、砰、砰。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傻子的脸近在咫尺,在幽暗狭窄的洞里他的眼睛格外的亮,一股奇怪的感觉自心里发芽。
似乎我的手劲太大把他抓疼了,他吃痛的嘶了一声,皱着眉,委屈巴巴的:“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这颗痣是有说道碰不得吗?”
他这个表情让我的心狠狠的抽动起来。
砰、砰、砰。越来越响。
什么声音?是我的心跳吗?这怎么会?
不对,不对,我这是怎么了?这不应该!我一定是走火入魔太严重了…
我立马松开了他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很狼狈,我的心很乱。
大轻功飞到来生岸后,我淹没在一片彼岸花海里,面朝着观音,长跪不起。
我颤抖着手捻着佛珠,反反复复的念着心经,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爱别离长老的话,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你将入苦海、一旦动心,诸业皆休!
我抛下佛珠,痛苦的捂着脑袋,重重的将头砸在血红的花海里。
好混乱…
是慈悲吗?我突然想起那日帮他挡那暗镖时脑海的那句话。
我审问自己。
我对他是怜悯是慈悲?不,不是,是我想要他的怜悯、想要他的慈悲!
那日,他扶着那老翁,坐在阳光下,我好像看见了真菩萨。
佛啊,我,我动了欲念。
长老说的对,我入苦海了。
“真狼狈啊,见道修。”
爱别离长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他正居高临下的俯视我,眼里是一片沉寂的死水,透过那片死水,我看见我那张苍白的脸,写满了久违的无助、迷茫。
“我之前说过什么来着?”他抽出双刀,我能感受到他诡异的兴奋着:“你现在深陷苦海,沦为弱者,三更门内弱者受戮,强者承孽,就让我渡你往生极乐,如何?”
他的刀寒光凛凛,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吗?超脱痛苦往生极乐,我该死了吗?
脱离苦海我应该高兴才是,可为什么我会感觉不舍?
那天泉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人就一条命,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果真还是讨厌,把人往苦海里推。
我不想死了。可我还在犹豫,还在挣扎。
长老向来干脆利落,他的刀很快,我听见利刃破风的声音,认命的闭上眼睛,算了,死吧,罪孽深重,能够寻求往生,已是极好了。
但那利刃并没有如预期一般划破我的脖颈,而是在一阵呼啸的疾风中,与一重武发生激烈的碰撞,激荡出震耳的轰鸣。
“你干什么?”一声急切的惊呼。
我睁开眼,看见那傻子绷紧身体,双手紧握着陌刀,紧张的护在我身前,一缕阳光打在他身上,渡了一层圣洁的佛光。
我一时有些呆住,菩萨?
长老见此却褪去杀意,收起双刀,对呆愣着的我挑眉嗤笑道:“罢了,天意如此,看来你注定要在苦海里煎熬。”
天泉依旧紧张,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啥意思?你要对他做啥?我警告你,有我在,你休想动他!”
理所应当的,长老并没有理他,只看了他一眼,又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
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天泉才松懈下来,他舒了口气,转身皱眉疑惑问道:“咋回事啊?”
“你来这做什么?”
“刚刚你那么匆忙跑出去,你还走火入魔,我怕你出事,费了好大劲跟过来,还真是让我来着了!”
我心一紧,激荡起一片涟漪,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刚刚咋回事?他为啥要杀你,你还不反抗?”
“…你别问了。”
他明显生气了:“我凭什么不问啊?我们都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了,你咋啥都不肯告诉我?”
朋友?
“你说话啊!”
我心一沉,简单解释道:“门内规定,弱肉强食。”
他疑惑不解:“啊?同门相残?那你一点不反抗是甘心被他杀?”
我继续解释:“强者承弱者罪孽,渡弱者往生极乐,是慈悲。”
他完全不认同,一脸严肃:“什么罪孽极乐的,死后的事死了再说,更何况你活的好好的,你是我的朋友,我更不希望你死!”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说起了他的大道理,嘴边不停张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他不希望我死。
我的菩萨说,他想让我活着。
之后,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了,可能是命中注定,也可能是我有意无意去寻,总之,我总能在清河这片土地上遇见他。
巳时,我又照常出现在缘生来路,这缘生来路位于壁泉山上,山上多石壁,正方便寻个地方坐下。
我坐在高处,发现左侧有一片粉色花海,一棵参天的桃树弯曲着巨大的枝丫,铺了满树的桃花灼灼,美不胜收。
怎么以前没有发现这?
正疑惑时,缘生来路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傻里傻气的口号:“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从中,我辩识出熟悉的声音——那傻子来了。
今天是和同门一起巡逻?我定眼望去,眼见的场景差点没让我一口气背过去。
只见一队赤身露体只穿着亵裤的天泉弟子正排着队跑步,一边跑一边喊着那令人感到无比羞耻的口号。
那傻子面颊通红,喊的起劲,跑的忘情。
我的眼睛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来回徘徊,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也顾不得许多,我一跃而下,在他们惊措的目光下一把抓住那傻子的胳膊,拽着他往无人处走。
他挺错愕:“诶诶诶??铁铁你干什么?”却被我拽着越走越快,他只得无奈的冲着他的同门喊:“铁子们你们不用管我,我朋友找我,晚些回去!”
我把他拽到一个幽静的角落,黑着脸质问他:“你怎么不穿衣服?”
他满脸疑惑:“我在特训呢,特训跑一身汗,穿衣服跑多难受啊,铁铁你要不要一起跑?可好玩了!”
我感觉自己脑袋发热,火气越发旺盛:“那你也不能不穿衣服!”
“为啥啊?都是男人怕啥!你们三更天对这也要规定的吗?”他小声嘟喃:“那你们可真严格。”
“你衣服放哪了?穿上。”
他不满:“你突然生气啥啊?”
我生气了吗?我确实生气了!他可真大方,大大咧咧的脱成这样跑步!
“算了算了,我把衣服穿上就是了。”
他的衣服就在不远处,我不愿他这样赤着身子再跑出去,便顺着他口中的地址将衣服带回来。
不过也真是奇了,他们天泉天天运动量那么大,衣服却一点汗味没有,里里外外都是清爽的皂角香。
我的脑子不禁浮现出他天天傍晚到河边洗衣服的场景,这个手劲大的笨蛋,不会把衣服洗坏吗?
他接过衣服,迅速把衣服穿好后,拍了拍口袋,从中掏出了几个油纸包的小方块。
许是衣服穿的太快累到了,他脸颊微红:“给你的。”
“这是什么?”
“松子糖,那个,我路过神仙渡时候正好碰见了,还挺好吃的,我感觉你…应该会喜欢。”
是送给我的?
我的心又开始不受控的跳,我极力克制内心的悸动,违心道:“三更门内,过午不食。”
他直接拽着我的手,将那糖硬塞到我手里:“这不还没到午时嘛!拿着拿着。”
我悄悄握紧拿几颗喜人的松子糖,心情格外的好。
就连晚上回到门派驻地,我的兴奋都很难隐藏。
“师兄,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是一个刚入三更门的小孩,虽入了三更门,他却一点三更天的血腥味都没有,他兴冲冲的凑过来,两眼放光。
“不要叫我师兄,三更门内,无同门谊。”我悄悄把糖藏起来。
“那我叫你什么,禅心哥?禅心哥,你在藏什么啊,我都看见了。”
我紧张起来:“……这个不能给你。”
他立马哀嚎道:“为什么啊!你就给我一颗嘛!”
“不行。”
他失望的叹气连连:“禅心哥你真小气,还是长老好,什么都给我吃,可是他最近去哪了我都找不见他。”
“他不见了?”
仔细想来,似乎确实从来生岸那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
“对啊,前几日我还见他忧心忡忡的,看起来很痛苦,问他他也不说。”
这倒是奇了,是因为契丹的事吗?最近边境冲突不穷,契丹大概率南下入侵中原,战事迫在眉睫,又有大量走投无路的人落草为寇,清河一带混乱不已,民不聊生。
许多名门义士来到清河抗敌报国,我们三更天亦是如此,不过,爱别离长老这种疯子,是在忧心这些事吗?
而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我照常要去缘生来路,途径丹崖,正见他跪在丹崖的枫林里,身前是一座新坟,坟前是整整一排血淋淋的头颅,他身上泥泞不堪,血腥味极重,神情疲惫,眼眶黝黑,似是多日未眠。
他木讷的跪着,嘴里不停的呢喃着什么,我走近,听见他正在念往生咒,他格外的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我。
“这么多天不见,是躲在这?”
他停止了呢喃:“见道修,你来了,我在等你。”
“等我?”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向我,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死人一样,对上这双眼睛,让我有种不确定他是死是活的不真实感。
我的心瞬间沉下来,即使他没有任何杀意,但直觉告诉我,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剐了我,因为我十岁时的那件事,他一直讨厌我。
果真,他一开口,就直击我的灵魂。
他说:“还记得那天吗?三更天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那天。”
怎么会不记得呢?
肆意的大火,漫天的哭喊,遍野的横尸,我的思绪被强行拉回到了十岁那年。
那年,契丹狗贼入侵,父亲为保卫家园参军,却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我那身体羸弱的母亲日复一日的等啊,想着父亲能回来,想着能团聚,可是等来了什么呢?
等来的是父亲的死讯,他在战场上,甚至没有一具全尸,母亲自此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还等来了什么呢?
等来的是兵败,契丹屠城。
我不想再回忆那段过往,皱紧眉头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可长老却逼着我一步一步回想,他像那阿修罗道的罗刹,像饿鬼道的厉鬼:“禅心……不,允儿,你叫周允,你娘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喊过你的名字。”
我浑身颤抖,那些夜夜折磨我的回忆汹涌的占据了我的身体。
他似乎想彻底杀了我,杀了我的心。
“周允,你娘濒死的哀叹还在你脑子作响吗?”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脑子一片血红,随即在那片血红中浮现出一张惨白,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的脸,她一边哀叹一边哭泣:“允儿,允儿……”
娘……
她挣扎了几下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气,最后她终于安静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她还瞪着我,嘴巴也没合上。
“允儿你为什么……要……杀娘……”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想逃离出来。
我咬牙切齿:“响啊,天天都在响。”
他质问我,可是又不像质问,倒像是求教,也好像在反问自己:“她是你娘,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察觉出异样:“长老,你不对劲,你是动心了?”
“你回答我,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冷道:“我凭什么回答你?”
他似乎极其痛苦,反反复复重复:“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怎么才下得去手……”
我无奈,思绪又被痛苦缠绕:“告诉你也无妨……我爹死后她日日哭,夜夜哭,哭废了身子,缠绵病榻,她是我娘,我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契丹入城,打家劫舍,杀人屠城,与其被契丹人虐杀,不如我……送她解脱。”
他呆愣愣的:“你那引渡人说的对,你是天生的修罗,怪不得他坚持引渡你入门,还给你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了那座新坟,话中尽是苦涩:“你也说得对,与其看她痛苦,不如早点给她解脱。”
我压下回忆,看着那座孤坟:“这是谁?”
他喃喃道:“这是蝶姑娘,是我的心上人。”
他的话变多了,好像极其需要一个人倾诉:“禅心,你说得对,我动心了,我很早就动心了。”
我看见有两行清泪流过他的脸颊,他陷入了无涯苦海:“她像太阳一样……总是那么爱笑,我心悦她,可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杀手,怎么配拥抱太阳,我一直藏着这份感情,后来她病了,病得很重,她毁了容,再也不笑了,她求我杀了她,可是我,可是我却下不去手!”
他有点疯癫,留着泪痴笑:“哈哈哈我下不去手,可她还是死了,被一群土匪乱棍打死了,她身上那么多伤,该有多疼啊……”
他疯了吗?我感觉他要疯了。
一封信从他的口袋里滑落,他颤抖着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抱在心口:“这是我在她居所收拾遗物时找得到,”他又流露出那日的诡异表情,一边脸哭一边脸笑,“原来她也是心悦我的,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贪,嗔,痴。三毒俱全,滚滚苦海,刀山火海,热油淋身,诸般痛苦滋味尽在他的眼中。
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百感交集,我突然好害怕,神情片刻恍惚,我仿佛看见蝶姑娘的坟冢和那天泉的身影莫名重合了,我的心剧烈的颤抖着,我突然很想见他,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禅心,断我的罪吧,我好苦。”
我重重的呼吸:“苦什么?”
“苦别离,我不爱别离。”
“你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短暂思考:“把我葬在她身边吧。”
“好,我答应你。”
我的手在抖,挥刀砍下时,我的刀又慢又钝,长老鲜血喷涌,倒在血泊里,余了一句话的时间。
我看见他解脱的笑了:“谢谢……禅心,人生苦短……莫空余憾……”
他死的安详,而我却心乱如麻,我内心呼啸大喊,我不要留有遗憾,我想见他,我现在就想见他!
我要告诉他我的心意,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不,他要是不愿意……那我……我就把他抓走,关起来!关到他服服帖帖,关到他心甘情愿,关到他爱上我为止。
哪怕不择手段,我也不要让我的太阳,我的菩萨从手中溜走,我不会像长老一样,留下遗憾。
什么三毒,什么八苦,什么修行,一切都抛之脑后。
草草安葬了长老后,已经过了午时,我想立刻去见他,又怕一身血腥气惊扰到他,我破天荒的泡了半个时辰的澡,泡的指尖发皱,皮肤浮肿,我还是感觉能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我又在同门看疯子一样的人目光下照了半天镜子。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起我的脸来。
那镜子里,是一张惨白且阴柔的脸,我尝试扯着嘴角笑,笑的我自己都觉得瘆得慌,活脱脱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懊恼,开始怨恨起这张阴气森森的脸来。
临近酉时,我跑到了缘生来路,仔仔细细的找寻他的身影,可是很失望,我寻了半天,也未寻到他半点踪迹。
我正失落,却憋见不远处一个蓝色身影,和那傻子穿着一样的衣服,是他的同门。
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大轻功直接闪现到了他的面前,把他吓了好大一跳,差点一陌刀招呼过来。
他似乎认识我,及时收了刀:“诶???我好像见过你,你是那天早上拉着齐师兄…”
我未等他说完,迫切的说:“告诉齐如风,今晚亥时,我在……”
壁泉山那片长了一棵巨大桃花树的粉色花海突然浮出脑海。
“我在壁泉山旁边那棵桃花树上等他!”
他呆愣,然后恍然大悟,意味深长的看我:“哦……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放心,保证让你俩相会!”
夜半亥时。
明月高悬,格外明亮,月光挥洒,给每一朵花都镀了层银霜,我坐在那棵粉红的桃树上,拼命克制着那颗狂跳的心脏。
他来了。
我坐在树上,他站在树下,我们遥相对视。
风起了,漫天花瓣飞舞,月色皎洁,映照在他的脸上,犹如一座精雕细琢的玉观音。
我的菩萨来了。
他纵身一跃,轻功落在我的身边,坐下:“你怎么这个时间找我啊?”
我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心中万千语呼之欲出,却到嘴边又生惧意,我磕磕绊绊:“我……我有话对你说。”
他傻乎乎的:“铁铁你说,有什么难事你就向我开口便是!只要我能办,绝对帮到位!”
我内心苦笑,到真有一个请求,说出来怕不是要难为死他?
我张了张嘴巴,说不出来。
他发现了我的异常,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到底咋了?啥事啊给你纠结的,诶…你眼睛咋直了?”
我的世界时间好像变慢了,我的心随着他手晃动的频率跳动。
砰、砰、砰……越来越快。
我按耐不住,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豁出去了:“齐如风,我……我心悦你,从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心悦你。”
时间好像更慢了,我感觉他的瞳孔越瞪越大,一张阳光俊脸写满了震惊。
随后,那张脸变成了错愕,伴随着一声惊呼,我也感觉到错愕,视野天旋地转。
原来是这傻子惊吓过度,没坐稳,竟然直接从桃树上折下去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直接被他带着掉了下来,我怕他摔在地上受伤,双手紧紧将他拥入怀中,我俩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他正面朝上的躺在我身下,眼睛湿润润的却不敢看我,脸颊绯红,好比那桃花色。
我也没好的哪里,浑身火热发烫,脸上更是烧的厉害,可我故作镇定,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个结果。
要么他喜欢我,要么他被迫喜欢我。
他没得选。
我一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与我对视:“齐如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你喜欢我吗?”
我的心跳的飞快。
他的脸更红了,烫烫的,眼神闪闪躲躲,他话都说不明白:“我……我其实也……”
他恼羞的叹气,下定决心一般猛地双手抱住我的脑袋向下按去,我的唇附上一片温柔的湿热,我俩四目相接,又同时闭上眼睛,感受着唇齿相依,浓情蜜意。
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
这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像打开了一条路,无数个小人在欢呼雀跃,那一刻,我突然彻底理解了什么是心花怒放。
这一夜,我没有回门派驻地,他也没有,我们两个互相依偎在花海里,看了一夜的月光,赏了一地的落红。
第二天一早,尽管一夜未息,我依然精神抖擞,嘴里嚼着他送的松子糖,步履轻盈的回到了驻地。
正巧碰见那睡眼惺忪的小三更天,我破天荒的送了他一颗松子糖,他立马睡意全消,兴奋道:“禅心哥你最好了!哥你今天咋这么高兴?”
我满脑子都是那天泉羞着脸躲在毛领子里的样子,随口应道:“我养了只可爱的小狗。”
他一听,两眼放光:“啊?小狗?在哪里在哪里?”
我神秘莫测的笑道:“不急,改天我领回来给你看看,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狗。”
【泉三】听闻解脱
天泉x三更天。全文记字2w,一发完。原作背景,时间线可能略有出入。点击就看天泉小伙夜袭三更天/非典型人鬼情未了。
–
三更天听了大半夜外头的雨声,才垂眼去看地上躺着的那人。或者说,那具尸体。
三更天向来夜视极好,因而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庙里,仅借着供台上的一盏微弱烛光,他也能瞧得清楚。那人死状难看,满身满脸都是脏污,袍子的下摆被刮得稀烂,蓝色的布料被血洇成红褐,又因在水里浸泡了许久而发白,更别提他手边那堆烂...
天泉x三更天。全文记字2w,一发完。原作背景,时间线可能略有出入。点击就看天泉小伙夜袭三更天/非典型人鬼情未了。
–
三更天听了大半夜外头的雨声,才垂眼去看地上躺着的那人。或者说,那具尸体。
三更天向来夜视极好,因而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庙里,仅借着供台上的一盏微弱烛光,他也能瞧得清楚。那人死状难看,满身满脸都是脏污,袍子的下摆被刮得稀烂,蓝色的布料被血洇成红褐,又因在水里浸泡了许久而发白,更别提他手边那堆烂貂毛;淬了毒的刀曾在他右肩上剐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致使他半臂溃烂成腐肉,除此之外,前前后后受伤无数,左胸处有半指宽的孔洞,是这贯体的箭伤,最终要了他的命。
三更天便默然地瞧着这名天泉义士,伸手拨开他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浮肿的脸:眼睛瞪着,剑眉紧蹙。三更天试图揩去他颊侧的污渍,无奈自己手上也蹭了泥灰,一通摸只是添乱。他去盖那双迟迟不肯闭上的眼,想抹开皱成川字的眉,可惜这人死时心中不甘得厉害,这便也是徒劳。
“你死得倒很轻巧。”三更天悻悻地收回手,嘟囔着,“你不知道我把你弄回来费了多少力气。”
“十多处的伤。你便痛快了?”
三更天呆坐在那儿,心中念想得厉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尸体叙着话。半晌他沉默了,也或许是不小心睡着了,屋里便又静了一刻。
庙门突然嘎吱作响,被人推开了。狂风卷着凉雨挤了进来,猛地浇湿了门口那块地界,供台上的烛灯应声而熄。三更天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在此时造访,木门发出动静的瞬间,他就已经把住了腰间的双刀,作出攻击姿态,这才去瞧。那闯入者还无知无觉似地,一边大喊着好冷,一边反手关了门,将喧嚣挡回檐外。背光的身影一晃,露出肩上的貂毛披风——倒像是个天泉弟子。
三更天尚在思量,那天泉已熟络地喊了他的名字,颇有几分兴奋道:“哎,没错,你果真在这儿。”
声音有几分耳熟,莫不是与天泉在门派里交好的师兄弟?三更天警惕未消,只含糊答:“你怎么在这儿?”
那天泉却像听到了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夸张道:“我天,祖宗,不是你喊我今晚一道吃饭么,我左等右等没见着人,怎么跑这儿来了?暴雨就算了,风还忒大,冻死老子了。”
他边讲话边朝三更天走过来。窗外一道激雷破空,照彻这破陋庙堂,使三更天得以看清来人样貌:剑眉压着双亮极的眸子,鼻梁高挺,风沙将面上磋磨成麦色。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三更天愣住了。天泉仍在抱怨这个天气“简直太他娘的适合闹鬼”,他已唰地扭过头去——除了原主的那把破烂陌刀还被留在原地,哪还有什么尸体?连带着毛披都一起不翼而飞。
三更天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飞快地发问:“我喊你吃饭?”
“是啊!你小子驴我——你在看什么,后面有东西?”
言语间天泉已走到他面前,探头探脑地往他身后瞧过了,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察觉到面前人的异常,一把捧起三更天的脸,几乎忧心忡忡地凑上来:“你怎么了?”
三更天下意识就松了刀,转而覆上天泉的手。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掌,青筋粗且显,手背被风吹糙了,掌心温温热热的,全是武人握刀磨出来的茧,捧着他的脸时有些硌。三更天吸了吸鼻子,大概还从那手上闻到股浅淡的松油香。
天泉见他不说话只一个劲发呆,急了,捧着他脸一顿搓:“到底咋啦?告诉我呀!你不还说有事儿要跟我谈吗?”
是了,这对话发生过。三更天闷闷地想。在那个多事之秋来临之前,他和天泉也这样在庙里见面。可他从不相信时间会倒转、人能死而复生,现在这一切,也许只是他的疯症。思念的业力如此强大,让他陷入癔想。多少三更天门人都因由一份起念动心而难承罪业,最后丢了性命。如今他也差点着了道。
三更天便笃定这是一场怪梦,或是迷局。他捏住天泉作乱的手,下一瞬寒光乍现,锋利的刀刃已贯穿天泉的小腹,血雾喷涌而出。天泉满脸错愕,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刀的叶刃轻而韧,削铁如泥,遑论肉身;往生极乐,比千刀万剐来得痛快。
三更天握着刀,眸子里浓沉得瞧不出感情,甚至十分吝啬多分给那软绵绵的尸体一眼,就大步离开了破庙。梦魇也罢,鬼魂也罢,不管这个天泉有几分像真……三更天不愿深想。他既已经将最能蛊惑人心的部分除去,想必不消片刻,他就能清醒过来。
然而事情并不时时如愿。三更天下山去,随便找了块石头打坐直到天亮,都没能从这里脱身。三更天在村头的驿站里蹲守数日,观察村民们的生活是否存在破绽。他虽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到底神情阴郁还持着刀,活像一尊杀神,仿佛稍有人惹他不快就会立刻被渡向往生。结果一旬过去一切如常,只是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驿站掌柜都不敢再找他收住店钱,而村尾的茶馆里已经把他的生平履历添油加醋地编造了个遍,还有胆大的来他面前磕头,求他不要屠村——
三更天冷冷地听他嚎完,亮了刀,说:“滚。”
村民屁滚尿流地跑了。夜里,三更天悄然离开。
这梦实在太真实又太长太久,久到三更天恍惚以为,这本就是现实,除了他的身边不再常伴有一个吵吵嚷嚷的大侠,太阳照常升起落下,不曾偏差分毫。三更天方才渡了人,血溅在面上发着烫,自己身上落下的伤还痛得厉害。他将浸了血的令签放回兜里,才记起来距离他与天泉在庙中偶遇,都已然过了整三月。如今秋意已深,树都枯黄了。
算算日子,那场惨烈的战事,应该也结束数日了。三更天蹲在河边,掬水洗着手上的血污,看见自己的倒影被打散,又摇晃着重塑。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是几个村民在为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争吵。三更天甩着手上的水珠,刚站起来抻了个懒腰要走,便依稀捕捉到了村民对话的碎片。
“……滹沱河…中渡……泉……可怜……”
三更天脚步一顿。
他走近那群吵嚷的村民,越过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看到那里躺着一个人。三更天的脊背陡然攀上一股凉意。
是天泉。是他。
可……怎么会是他?
好事的村民还在喋喋不休地跟众人分享:“水里头冲上来的!人都泡肿了,早死透了,都不知道没了多少天了……”
三更天推开人群,走到最里面,在一众惊诧声中扒开了天泉的外袍,在那已然僵冷的躯体上寻到一处贯穿的刀伤。创口狭长齐整,却因皮肉痊愈的速度不一样,加上主人本就不太爱惜自己,导致疤痕深深浅浅,几经扭曲,像在腹部睁开了一只邪瞳,正阴森地注视着三更天,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起手,指尖沾了水。某种潮湿、阴冷的感觉猛然抓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喘不过气。恐惧。他想起为天泉收尸时的恐惧。一瞬间他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
“…刀呢。”三更天哑声,“他的刀呢。”
村民们被他的行为吓坏了,闻言小心翼翼地答:“被铁匠铺捡了去,不过都一块烂铁了,估计用处不大了吧?”
三更天转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村民们,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剩那个好事的仍在嘀咕:“这衣服料子看着倒是不便宜,可惜都泡坏了,不然能卖个好价钱……”
话没说完,刀已到了喉间。“再多讲一个字,”三更天说,“就死。”
村民闭了嘴。三更天去东边的铺子里见到那把豁了口的陌刀,花了十个铜板将它买下,没有合适的缠刀布,他就将自己肩上那条红色的披风扯了下来,潦草裹了这堆废铁,背在身上。天泉的尸体还孤零零地躺在草木黄落的河岸边,人们害怕无端惹了灾祸,更害怕他身上带着疫病,都不敢去为他落草。三更天把他扛起来,毛领吸饱了水变得很沉很沉,拖累了双刀客一向轻盈的步伐。他就这样慢慢地走。从天亮,走到天黑。走回那座破庙。
三更天费了好一番功夫,在庙旁老树下挖了个土坑,将天泉和他的刀一起安置进去。“死了也不安分。”三更天蹲在坑边,瞧睡在那儿的人,开口道,“死一次还不够么?我明明已经提前了断了你的死苦。”
他抓起一把土,撒在天泉身上:“那群村民承过你的恩,可惜,没人记得要还你的情。”语气中有几分嘲弄。随后他不再言语,捧着土,将坟头一层层掩好。
许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的缘故,近来天气也怪异的紧。天色已晚,三更天刚回到庙里,外头打了个响雷,便稀里哗啦地下起雨。三更天点上灯,盘坐在佛前,经文才诵了个开头,就被一个土匪模样的人闯进屋里打断了。这土匪一身腥臭味儿,身上沾的血都还新鲜,骂骂咧咧地掂着钱袋,想必是劫财劫命的凶恶之徒。他见庙里有人,便歹心贪念并起,竟要挟起三更天来。三更天对付一个土匪总还是轻而易举,转瞬之间这人就重重倒在地上,上了黄泉路。
然而这屋里甚至都没消停一刻。前脚土匪刚没气,三更天续上了没念完的经,立马就又有人敲响破庙大门。三更天啧了一声,闭目塞听,决定不去理会。来人却显然不这么想。他赶了快半宿的路,好不容易才在这荒山里找到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哪知道一开门就撞见凶案。这人也是个走江湖的,当即从背后拔了兵器,大声质问:“你是何人?这人是你杀的?”
“不错。我杀的。”三更天爽快地承认了,颇为玩味地说道,“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怎么,现在的江湖人都这样热心了?——”
话音未尽,三更天却已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去:来人握着一把笨重无比的陌刀,淋了雨的毛领耷拉下去。人高马大的,甫一走进来,屋里立刻显得拥挤。
“啥?老子一向古道热肠。”提及此,这江湖人的嗓门都大了不少,振臂提刀一掠,将刃上挂着的水珠抖落,“回话,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
“我……三更天。”三更天的唇有些发抖,“土匪罢了。他该死。”
江湖人将信将疑地上前来,先用刀架住三更天的身侧,再去检查死者的身份。“确实是土匪。”他放松下来,便起了好奇心,“哎,三更天的,怎么在这儿?荒郊野岭,也——”
“——也有你们要渡的人?”三更天倏地截住话头,语速飞快,目光死死凝在这人面上,“我是天泉弟子。你也赶路吗?你怎么不生火?不冷吗?我的衣服都淋湿了。”
来人倒连连称奇:“你咋知道我要说什么?哈哈,有趣!你这个朋友我要交。”说罢天泉已在庙中找来了柴火,解了外袍和毛领,凑在旁边烤火;见三更天还在原地傻坐,不忘邀请他一起过来暖暖身子。
噼啪作响的火堆映亮了天泉的脸。三更天呼吸一滞,可称慌乱的神色出现在他向来沉静的面上。
不。不对。为什么?
刚刚那一连串的意外,从土匪闯入开始,分明就是他与天泉初识那天的重演。也许他想错了,这绝非一场简单的梦魇。难道他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事情尚可转圜的时候?
“现在是几年几时了?”
“丙午年三月十七,昨日是春分呢。”
三更天的心狂跳起来。
庙中一遇,他们抱团取暖等到天晴,才结伴下山。刚被春雨浸润过的泥土泞软得厉害,三更天身法轻盈,如蜻蜓点水,兼以轻功上树,走起来倒还容易。反观另一个以力重势刚为要的,便走得歪扭,深一脚浅一脚地,蹭了满裤脚的泥。
三更天看不下去了,挂在树上瞧他:“你的轻功呢?”
天泉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刀太重了,使不起来!”
三更天叹了口气,似是耐心不佳,掠枝踏叶,往前赶了数尺,听见后头那人着急地大喊“你等等我啊”,才悠悠道:“知道了,等你。”
他回身,看见天泉在泥地里往前挪;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仰面冲他笑。
天泉终于找到些诀窍,没多久就追了上来。“走,下山了我请你去吃酒。”天泉自来熟惯了,乐呵呵地揽住三更天。
“我戒饮酒。”
“那去吃点啥?北边镇上的烧鸭,味道一绝。……你肉也戒?”
“嗯。过午不食。”
天泉实在忍不住发问:“我听闻你们三更天杀生夺业,连杀欲都不戒,倒还在乎这其他的?”又压低了声音,俯身凑到这苦行僧耳边:“你偷偷吃,没人会知道的。”
三更天被他蹭得发痒,嘴角翘了翘,依旧摇头:“不了。道不坚的人会被同门渡掉的。”说得好生正经,神色也严肃。天泉不死心,游说了一路,还是选择放弃。到了镇口,天泉眼见无望,还作遗憾状:“若要一辈子守着那些戒律,那也太无趣了。你们这些修行者,心咋都跟石头似的。”
随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说好回头再见。天泉说得不错,苦修确实无趣。三更天当时只是笑。可他从来也不是心性坚韧的修者。他的出身不好,打娘胎里起就是野种,不被期望的出生,自然不会拥有母爱的呵护,吃不饱穿不暖,是这混乱世道里数不清的可怜人家的孩子中,不起眼的某一个。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杀人,为了一块馍。灾年闹饥荒,村里头的小霸王仗着自己年龄大他们几岁,总抢他们这些瘦娃娃的吃食。那天小霸王又在逼迫他们将好的白面馒头交出来,他就让对方和自己去后院里拿,然后掏出一把小交刀,从背后狠狠捅进他的胸口,不忘死死捂住他的口鼻。那人再怎样蛮横有力,到底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腿蹬了几下,就彻底没了气。三更天从未想过自己竟能爆发出这样巨大的能量,他看看地上瘫软的身体,看到他死后愈显狰狞丑恶的面庞,从后墙翻出去,逃跑了。
晚些的时候起了风,三更天孤零零地沿着田垄走,累了,就靠着一堆草垛坐下。“小子,你杀了人,却不怕?”这时他头顶陡地落下来一句问话,嗓音嘶哑难听,把他吓得不轻。三更天抬头看去,那人蹲在草垛尖尖上,一身怪模样的黑红劲装,让他无端想到了树顶上盘旋的乌鸦。三更天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浓沉的腥锈味儿,看他手里却盘着一串佛珠。
“你造了杀业,却解了那些个毛头小孩的生苦。可见世间因果,若论渡化,杀也其一。你天生杀神,合该是我三更门徒。”
他便随了这贸然出现、窥视过他的行径的三更修者,入了三更门。他学着许多同修那般念着“三更断罪,众生极乐”的教义,用一双锋利的刀渡送弱者往生。而那位引他入门的门人,他后来再也没遇见过,听说是自觉难承轮回罪苦,选择了叛逃。苦么?三更天轻轻摩挲着令签上的纹路。他只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他有武学傍身,便再没人能随意欺辱他;虽独堪破不了嗔焰一招,对付绝大多数江湖人却也足够了。长老们口中的七苦对他来说似乎太过遥远,佛经诵了百千回,他依然有些懂,有些不懂。
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三更天。
“什么合格不合格?”天泉皱皱眉,对三更天的自我剖析不太认同,“吃穿冷暖是个人都在乎。这世道不太平,活着都不容易,要是能一辈子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那多大的喜事啊!你老这样思虑,会生病的。”
三更天神色困惑,犹豫道:“可是……”
这汤娘子茶食铺开在勾栏瓦肆最热闹的地界,窗正临着大街,外头本就锣鼓喧天,这时又猛地起了一阵欢呼,彻底打断了三更天纷乱的思绪。天泉趁机舀起颗大汤圆,将勺伸到三更天嘴边。白团子莹润软糯,裹着糖水,还隐隐冒着热气,怎么看都诱人的紧。三更天抵抗半晌,还是败下阵来,张嘴将这粒汤圆咬了去。芝麻的甜香立刻盈满了他的口腔,让他的眉毛舒展开来。
天泉乐呵呵地收回手,道:“全开封的‘圆不落角’,就数这间铺子做的最好吃。我师弟巴巴地馋这一口好久了,奈何被大师姐逮着习武,压根出不了门。本来答应这几日得了空就偷偷带他来尝个鲜,哪知道被你截了胡。”
“哦,是谁非求着我来不可的?”三更天将长眉高高挑起。
“是我是我。哈哈…”天泉爽快地笑起来,把剩下半碗汤圆都推到三更天面前,站起身,“你先吃,我去和老板唠两句。”
三更天敛了眸子,用勺轻轻搅和着甜水和汤圆。他想念这样的时光太久了,这样温热的,蓬勃的,被阳光渡上一层浮金的好日子。这些天他时时在想,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提前劝服了天泉,如果他拖住了天泉,如果他强制带天泉离开以至完全避过那几日……他们本不会落到那般惨烈的结局。
街上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尘世的喧闹离他好近。三更天忍不住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天泉和汤娘子聊得正热切。天泉忽然心领神会似地侧过脑袋,也朝他看了过来。
这次会不一样的。三更天想。
晴朗的春日过完了,就进了绵长的雨季,且与轰轰的雷鸣声、浓沉的乌云一齐迫近的,还有北边契丹日渐躁动的风声。江湖门派再怎样不为庙堂政治所拘,可终究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人自危起来。三更天偶尔在大街上会瞧见别的天泉弟子,皱着眉,小声交谈着什么;春水阁里还是热闹非凡,江湖子弟进进出出,三更天在梁上听到的却不再是家长里短的闲话,氤氲的水汽里多了愁思和叹息。夜晚他回到在开封南郊暂住的宅子里,雨将下未下的闷滞感让他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三更天轻车熟路地推开天泉营寨的某扇窗户,翻进屋里,站在床边俯身去盯那个睡得正香的家伙。天泉不知梦到了什么,砸吧砸吧嘴,翻过身,终于被他这如有实质的目光烫醒了,一睁眼就瞧见个一身黑、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立在床头,正阴恻恻地注视着他,当即惨叫一声弹了起来,反手抄起枕头就要教训这个不速之客。三更天闪身躲过,一把抓住天泉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是我!”
天泉这才看清来人。房门被敲响,有个弟子在外头问:“干哈啊?大半夜嚎啥!”
“没事!做了个噩梦。”天泉将人打发掉,三更天已寻了张凳子坐下,依旧静静地望着他。天泉搓了搓鼻子,颇为惊魂未定,直觉没什么好事:“怎么这个时间来找我?……几日不见,你是不是又瘦了?”他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凑到三更天身上嗅了嗅,没有血腥气,只有淡淡的浣衣香。他隐约知道三更天即使同门也会以命相搏,至少不是受了重伤走投无路来的。天泉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些。
“你是狗啊。”三更天无奈地捏住天泉的耳朵。
“以防万一嘛。”若光论年岁,天泉比三更天大了六七岁还不止,可他向来是个好脾性的,闻言也不恼,只关切道,“你咋啦?难道你终于认为和我交好影响你修行了,决定把我杀掉?”
都哪儿跟哪儿?三更天失笑,摇摇头:“我睡不着。”
近来他怎么也睡不好。闭上眼,他就想起在坊间所听到的那位天泉出身的将军的传闻。他大义系苍生,因求天下太平而叛离门派,在门内的声望只增不减,多少弟子提到他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光,那个人也一样。他翻来覆去,在脑海里盘算了千百种用来劝解天泉的说辞,临到关头,瞧见对方满腔壮志、眼睛发光的模样,他又怎样也说不出口。三更天的目光凝在天泉面上,无端觉得喘不上气。他不由得揪住衣襟,微微弓起背,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大口喘息着。
天泉急忙慌地伸手搂住三更天的肩膀,又把他往怀里带,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大概天气太闷了吧。”天泉笨拙地宽慰他,腾出一只手去拍三更天的背,“莫怕,会好的。”
过了许久,三更天似是缓过来了,挣脱了他的怀抱。天泉还不放心,捧住三更天的脸颊,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时懊丧不已,自己总也琢磨不到他的心事,而对方总能一眼将他看透。
“怎么,以为我掉眼泪了?”三更天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
天泉又被轻易拆穿了心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三更天先笑了,说,不为难你了,睡觉吧。天泉有点儿迷糊,那你睡哪儿?三更天说,我走了——“轰隆!”窗外一声巨响,攒了十数天的大雨终于瓢泼而至。
“别走了。”天泉忙拽住三更天的手,“和我挤挤…也能……凑合一晚……”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不好意思,动作却坚定得很。
三更天拗不过天泉,留下了。那天晚上他们挤在窄窄的榻子上相拥而眠,天泉把两臂紧紧箍在三更天腰间,让他的脊背倚着自己的胸膛。凉雨驱散了郁积的暑热,三更天瞪着眼躺了会儿,竟也真觉得犯了倦意,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直到后半夜,天泉越睡越热,隐隐觉得怀里揣了个火炉似的。他睁眼一瞧,三更天不知何时蜷作一团,眉头紧蹙,脸蛋又红又烫,嘴唇煞白,竟是发了温病。
今夜注定睡不了安稳觉了。天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给三更天掖了被子,又跑去找水和毛巾给他擦额头,握着三更天的手,在床边守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堂里的师兄弟们朝他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天泉端着热水盆,急道:“看什么看!净知道瞎凑热闹,也不晓得来搭把手!”
有个师兄招呼他来盛碗热粥,调侃他二十好几的人了,搁外边儿普通人家早都成亲当爹的年纪,居然还会脸红。天泉状似气恼地踢了师兄一脚,心中却泛了阵涟漪。
三更天一病就是小半月,高热退了又起,喝了好几剂药也不见好,反反复复,拖垮了他的身体。天泉眼睁睁看着本就不算健壮的人愈发清减,恨不得把十全大补汤硬灌到这家伙嘴里去。可惜三更天哪怕是缠绵病榻,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也坚决不碰荤腥,闻到肉鲜味,就倔强地拧过头去。“咋这犟!”天泉气得牙痒,又拿他没办法。最后这些汤全进了天泉自己的肚中,直喝得他上火,鼻血流个不停。
所幸日脚一刻不歇地走着,待到闷热潮腻的夏令时过去,三更天便好无虞了。似乎正如天泉所说,这场病不过是一个意外。他照常做着每日的修行,思量着等时机一到,他就敲晕天泉把他带走,那三百个赴汤蹈火的义士里,这次不会有他的存在。
十一月,耶律德光发动了战争。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杜重威率兵迎战,夺回瀛洲后怯战南逃,至滹沱河南岸扎营,与契丹两相对峙。清晨时分,三更天握刀候在驿道上,绑了护送杜重威手信的使者。那纸上洋洋洒洒,尽是投降之意,三更天读罢发出一声嗤笑,将这几页纸喂了火,手起刀落斩了信使。随后他赶了整日的路,披着月色翻进天泉屋里。
如他所料,天泉正睡得酣甜。三更天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端详片刻,抬掌要劈天泉的后颈,哪知腕上一紧,硬生生止住了这股掌风。竟不知天泉何时醒了,正攥着他的手腕。惯用陌刀的人手劲出奇的大,三更天被他钳握住,手落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你也听到消息了。”天泉望着他。
三更天抿唇不答,右手用不了,他就又扬起左手;天泉如法炮制要逮他,三更天不给他机会,并二指点了天泉的曲池穴。天泉小臂发麻,不得不暂缓手上的攻势,翻身而起,改用腿去踢三更天的下盘。事起突然,他们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肉搏了一阵,桌椅都被撞得移了位,原本搁在桌面上的笔墨纸砚叮铃咣啷地砸了一地。天泉渐渐因体格和力气占了上风,待手臂缓过劲,便猛地将三更天撂倒,不忘伸手垫了一下他的脑袋。三更天不再反抗,舟车劳顿让他觉得累得厉害;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头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放开我。”三更天的声音很轻。
天泉忙从他身上挪开。三更天朝旁侧扭头,眼神飘到窗外,半晌才说:“杜重威想降。”
天泉俯身看着三更天:“不错,他就是个孬种。不过幸好还有王清将军。”
“如果王清将军有难?”
“那还得了!肯定赶紧抄家伙去帮他啊!”
“……可是江湖门派本就不应与官家勾连太紧。”三更天转过脑袋,打量着天泉,“兵戈无眼。你会伤的很重。”
天泉蹲在边上,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说:“我还没去呢,咋就咒我?”他顿了顿,又认真解释道,“王清将军以前是咱们天泉的把头,大家敬他爱他,即使他选择入仕为将,我们还认他是天泉人。天泉最重‘义’字,同门情义、苍生大义,大难临头,没有人会不管不顾的。杜重威贪生怕死,王清将军不怕,我也不怕,难道你怕么?”
三更天心里涌上一阵极酸涩、极闷胀的陌生情感。他不怕,可是他有私心。今夜算是不成了,他得做别的打算。三更天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窗口。外头的月光又冷又亮,三更天远远望过去,一阵晕眩感袭击了他,令他无法再控制身体四肢,他勉力扶了一下窗,听见天泉喊他的名字,随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正身处一家医馆之中。被褥上浸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几名青溪大夫正忙,低声交谈着什么。三更天听不清也看不清,只觉得头痛得要炸了,眼皮似有千斤重,胸闷气短,嗓子也干渴至极。他撑着榻子试图坐起来,却只是徒劳。一名大夫见他醒了,走过来搀他,让他倚住枕头,又给他喂了些温水。
三更天不晓得自己已昏迷了多久,嗫嚅着唇,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月二日,正是大雪了。”
三更天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青溪不多扰他,放下门帘便离开了。三更天斜斜地靠在软枕上,伸出手,见那手上筋络凸起,手臂消瘦如柴。他转而摸摸索索地蹭着褥子,半跪半爬地挪到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他已饱受病痛折磨,做这些简单动作几乎耗尽他所有精力,可他还是强撑着慢慢翻过窗;没抓稳摔在檐下的草坪上,也丝毫不觉得痛似地,向医馆外面爬去。这会儿外面正下着大雨,这副羸弱身躯如若离开室内,凛冽的北风能轻易要了他的命。然而他就像感知不到一样,或是根本不在乎了,甚至咬牙站了起来,朝北方拼命地跑去。他跑呀、跑呀,跑到胸腔像要裂开,跑到脚下虚软,结结实实地跌在泥地上,再也没了力气。
……
“……把钱给老子!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恍惚间三更天听到有人在朝他敲诈勒索。多荒唐呢,他病得快死了,居然还有人来劫他的财。三更天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砖石地面,缝隙里因疏于打理而生着草茎;古佛隐在黑暗里,残破的红木供台上,孤零零燃着灯。那个土匪臭味萦身,衣摆上沾着新鲜血迹,腰间挂着几个钱袋,看着凶神恶煞极了。三更天思绪尚未定,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拔刀斩下匪首。外头雨声未绝,朱门复启,来人脚步稳而沉,质问间已拔出身后缠缚的陌刀。
三更天竭力将自己从先前那个吊诡的病梦中拔出,心神俱颤,紧攥着手里的双刀,呵出一口热气。
他回到了一切之始。又一次。
三更天从前并不信什么轮回、因果之说。他没有信仰。即使他进了奉佛皈依的三更天,他也觉得若真有神明,善佛慈悲,便不会忍见这世间诸多的不公允。一个可怜的男人去城里做些杂工,老实、本分,想着力气大就能多搬几袋沙,却被富人家的少爷抛着玩的砖块砸中,七窍流血,他便该死吗?那少爷因有家财权势,便无罪吗?杂工家中的孤儿寡妇,因此过不得安生日子,被土匪掠去财物,成了流民,最后惨死郊野,他们便该死吗?那土匪烧杀抢掠是可恨,可知他落草前也是个庄稼汉,铁骑狼烟,一把火将他家毁个干净,为求活路入了绿林,他便不可怜吗?……这其中芸芸众生,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道不尽的苦衷,桩桩件件冤冤相报,报应不完的。
如今他却也深陷这诡谲的轮回往复,身不由己,为一个渺茫的希望徒劳奔命。起初,他当真以为自己承蒙了神佛悲悯,得以改写结局;且失败后他总还有无穷无尽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因自己成为那个“命定之人”很是欣喜若狂了一阵子。如果能、我若能……他怀揣着这般的心思,迎上天泉探询的目光。
庙中又遇,后头的事就都如顺水推舟般行进着。三更天想到上一回意外所遭的病,这回便格外小心,甚至主动去寻了大夫为他开调养的药方,还被青溪的门徒们颇为惊诧地看了好几眼。药草下进小鼎里,熬成黑乎乎的苦汤,喝得三更天脸都要皱成一团。天泉收了伞钻进他的宅子里,一进来就被各种草药混合的香味熏了个跟头。
“咋熬上中药了。”天泉朝他举了举手里的油纸袋,“不过天气转凉了,你那小身板是该补补。我见那家店出了些新样式,就都买了来,你吃了药,正好来尝尝甜的。”
三更天却不急着吃,拈起一块荷花酥又放下,看着天泉的神色异常严肃:“我要和你说件事。”接着他不等天泉接话茬,就自顾自讲起往后会发生的事情。他言辞恳切,求天泉答应他不要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天泉正挖着松油护养自己的宝贝陌刀,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总是忧虑太多,宽慰一番,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入了秋后三更天变得更加急切,他几乎绞尽脑汁,想了无数种话术来劝说天泉。天泉极有耐心,一一听了去,用一种近乎宠溺的年长者的目光望着三更天,间或点着头赞同他的观点,但总是没有松口。三更天讲累了,瞧见天泉的目光,愣了愣,相当颓丧地低下头。
“你觉得我很幼稚。是不是?”
“怎么会?”
“那你答应我不去赴死。”
这话说出来就真的像小孩子赌气了,三更天面上有些臊,眼神发虚地瞟到旁侧,长睫颤了颤,又转回目光来盯着天泉,坚定地,“答应我。”
天泉不禁哑然失笑,依然很郑重地说:“生死的承诺太沉重了。换成我的师兄来,他也不敢轻易许这样的诺言。”
有他师兄什么事?三更天皱眉,他尝到一股莫名的滋味,这滋味正在他的身躯中蔓延。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在他胸腔中鼓噪:“就要你的。”他向前倾去,失控地抓住天泉的衣领,身体被那阵鼓噪震得微微发抖,几乎是哀求地:“求你了。求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天泉沉默了。他收敛了笑意,垂眼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良久,他迟疑着开口:“我……得想想。”他握住三更天的手引他放开自己的领子,又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就仓皇离开,当了一回逃兵。
三更天孤零零地伫在原地,没有去追,也没去看天泉的背影。转眼又冬,他还是什么也没留住。
但是没关系,他还可以重来。那座老庙、那场雨、那个他救不回来的人,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不错,和他想得别无二致……三更天一次次斩下那个土匪的头颅,从容地等待天泉的到来。他本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病而力不能及一次,武力敲晕不成一次,下药迷倒未遂一次……再换种法子,快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个执着的蠢货——天泉义士的残躯与暴雨总是等在既定的尽头,成为悬在三更天头顶挥不散的阴霾。三更天几乎要发疯了。重来、重来,重来。多少次了?三更天钝钝地盯着手里的刀。不记得了。
困惑在他心中盘亘生长。那些天泉弟子个个都将仗义行侠的刻进骨子里,浑然天生的大英雄情结;家国大义,怎么就能在他们眼中有如此重的分量,重到生死都被浓缩成极小极小的一粟。大家都从母亲的肚子里呱呱落地,一副骨、一张皮,怎么他们天泉身体里淌的血就格外沸腾些。乱世凶年,五脏庙都填不实的年头,饿殍枕藉、童骸堆集,百姓鬻子纳赋,茹人肉、饮人血也是常态,生而孑身,怎么天泉就能看得这样旷达,凭着颗赤胆,便浑不惧百孔千疮。
有时夜深梦回,他会想起那个被他杀掉的少年人。他想起来少年的母亲,一个温良了一辈子的妇人,不太懂怎么管教孩子,却偶尔也会在他经过院前时,柔声唤他的名字,悄悄递过来一张热乎的烙饼,叮嘱他藏起来吃,别叫那孩子看到。他不由得去想那妇人发现自己儿子横死时的情状,是嚎啕大哭吗,还是昏死过去?他的儿子实际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恶,怎么就落得个“死”字?三更天接悬赏时,曾去附近远远看望过一眼。妇人形容憔悴,一身缟素,掩面垂着泪,或怔怔地望着灵牌。三更天不忍再看下去。那段时日他的梦中时时出现这名妇人,笑靥和哭容交替,问他为什么、凭什么,他怎样也摆不脱。后来他杀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罪孽越来越重,那位妇人就从他的梦里消失了。也许是他麻木了,也许是要找他讨说法的人太多,妇人早已被淹没在其中。
三更天深知自己的门派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和天泉不一样,他们是常人口中的邪魔外道。因而他和天泉并肩前行时,和天泉四目相对时,和天泉十指扣握时,他都无法控制地感到胆颤。天泉知晓他所践行的杀生道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热忱而明亮,可他夜里动身,惹了满身腥血回来时,天泉的眉间也会蓄起一层浅淡的阴霾。
“是我的修行罢了。”三更天实话实说,血淋淋的令签像罪证一般,被他攥在手里。
天泉深深地瞧他一眼,没多问什么,铺平被褥,喊他过来歇息。三更天脱掉溅血的外袍,把手浸在水里洗了数遍,仍觉得自己身上难闻得紧,捎带着都脏污了屋里的空气。他最终没躺下去,合衣在门外坐了一整晚。
他见过天泉口中的那个师弟,在另一次“轮回”里。那师弟简直还是个娃娃,个头都没陌刀高,梳着个冲天辫,马步扎得歪歪扭扭,拿不动精铁制的陌刀,就暂且用木刀代替。小孩儿最是好动耐不住寂寞的,练功没半个时辰就开始偷懒,天泉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拿着木棍子戳师弟的腰窝,把人挠得东倒西歪、一屁股坐地上,耍赖不起来了,吵吵嚷嚷地要听大侠故事。天泉故作高深地一笑,说大侠都有侠骨,你知道侠骨是啥不?小孩儿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天泉便道,所谓侠骨,便是大侠行走江湖时,不可缺少的一把宝剑。小孩兴奋地“噢”了声,宝剑?那侠骨也是铁铸的咯?
天泉被这可爱的想法逗乐了,笑了一阵才说,不对,侠骨不是铁铸的,而是拿滚烫的血淬出来的。
三更天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听了这番话,本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天泉偏偏这时注意到他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师弟,走过来,熟稔道:“你回了,今天还顺利吗?”又笑道:“看你最近用刀利索了不少,武艺肯定更长进了。我那个师弟要有你这么勤奋就好了……”
三更天想点头,可顷刻间他意识到,自己刀法增进的缘由,不过是在一次次重新来过里、机械地重复杀人的动作。他身上的罪业成倍累积,相同的嚎哭他听过太多,而逐渐无动于衷且麻朽的大脑正将他变成谁?他倏地感到惧怕和陌生。他襟中卧着一只令签,深沉的色泽曾是三更修者的无冠之冕,此刻正灼烫得他胸口发疼。三更天瞧着天泉的脸,风霜在他的面颊上操刀,留下不可磨灭的粗糙印记,可他的眸子总是热切,总是有使不完的少年意气。门中小辈们看着他的目光也总是仰慕的。天然的大侠榜样…大侠。那我呢?我的来处,我的去处?三更天抬眼,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束手束脚的。一小簇燃烧的业火。
天泉还在说着什么,今日天气,操练几何,堂里的伙食……诸如此类,语气盎然,总不嫌烦似地。三更天胸气不顺,腹中更是一阵翻涌。他现在一点也不好。他觉得反胃,觉得……憎恶。可他没有憎恶天泉的理由。他猛地推开天泉,跑到屋外,拼命抠着自己的嗓子眼,胃里酸水一阵倒腾,弯下身吐了。
依稀能听到天泉在唤他名字,想来他正到处寻找自己。但三更天已无法面对天泉。这一次他甚至没勇气等到结局尘埃落定的时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越想抓住,越求而不得;越想接近,越被火灼燃。佛说“因缘果报”,他现在不得不信了。他被这看不到头的循环折磨够了。破庙还是阴森森的,日光洒进来也照不全古佛的上半身,那佛首因此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上头刻着的究竟是慈悲心,还是修罗面。“这便是你降下的惩罚?”三更天低喃着。
他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用红布缠了几道的柄,雪亮轻薄的刃,屈指一弹,刀身如蝉翼震颤。他的罪孽并聚,泥犁丛生,皆牢牢系在这对长短刀上,如今也该由它们消解。解脱。三更天定定地想。解脱。这个声音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使他不受控制地举起刀。血雾飘飞,他沾满“功德”的红袈裟上,终于洇透了他的因果。
他们相遇在一个春雨夜。
外头已响过几声轰鸣,雨更急了。三更天从怀中摸出精油与帕子,就着一点烛光擦刀。近年来他居无定所,这山头上的破庙人迹罕至,鬼也不兴闹腾的地方,被他征做了歇脚地。只是不曾料到今夜有人造访。先来了个土匪,杀之,死了也就死了。紧跟着又进来个天泉,名门正派的弟子,他便不好动手了。
这天泉一见凶案,嘴里喊着什么正义什么锄奸逆地就冲了上来,要把三更天缉去官府。三更天自然不依,两人乒乒乓乓地过了四五招,把事由讲通了,才消停坐下来。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夜,天放晴后各自行路,擦肩而过,往后再不会见。可天泉偏不。这人的精力实在旺盛,拉着他问东问西,让三更天忍不住怀疑他这十多年闯荡江湖是不是都闯到肚子里去了。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天泉睡着了,三更天给火堆盖灭些,刚默诵起未修完的佛经,肩膀上就突然一沉。三更天侧首一瞧,天泉栽在他肩上,呼呼睡得正香。
三更天搡了搡天泉的脑袋,后者丝毫不受影响。他只得叹口气,随天泉去了。
次日雨停,他二人便一道往山下去。仲春时节,空气中盈着泥土草茎的清香与雨后的咸湿,林子里莺啼婉转,正适合踏青的好日子。天泉乐得有人和他同行,哪怕对方不爱主动搭他的话,他也能单方面讲上几个时辰。三更天一开始嫌烦,运着轻功要走,冷酷地想着就让这个笨重的家伙和泥地聊个够去吧!哪知他前脚刚飞出去,天泉后脚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笑盈盈地让他跌了个跟头。三更天大怒,你不是说太沉了用不使不出轻功么!天泉咧开嘴哈哈一笑,往后一指,那极重的陌刀被主人插在原地,不背着自然不沉了。见三更天气恼地皱着眉,天泉赶紧说,今天阳光这么好,别光急着赶路嘛;你也别苦着脸了,下山了我请你喝酒。三更天闻言把眉头皱的更紧了,但到底放缓步伐,这一路就走得慢了点。
到了山脚,再往前走了十多里,便逐渐有了人烟。三更天远远瞧见几个同样穿着毛绒披肩的人站在村口,正要借机道别,天泉已将他一拐,引他一起上前去。三更天左右推脱不得,无奈随这群天泉弟子去了镇里的脚店。酒肉摆了一桌,三更天只草草夹了点素菜,就撂下筷子,望着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天泉那些师兄师姐早都被路过的狂澜弟子拉去拼酒了,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碗汤圆,热腾腾的,四枚白胖圆子挤在碗里,飘着香气。“菜不合你胃口吧,”天泉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笑道,“我瞅着他家汤圆做得还成,你尝尝啊。”
三更天看了看汤圆,并不动勺:“你不去和他们拼酒?”
“我?哈哈,我酒量不行的,就不去现眼了。”天泉挨在三更天身边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这人,饱含热度的目光把三更天看得浑身发毛。
天气确实越来越暖了。三更天觉得有点热,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我娘说,和人说话要直视对方才有诚意,要让人感受到自己的温度。”天泉语气爽朗,把那碗又往三更天面前放近了些,“别不好意思了,我请客。”
三更天最终以“过午不食”为由回绝了天泉的好意。天泉以为是三更天嘴刁,边囫囵咽着团儿,边发誓定要让他尝尝开封汤娘子捏的汤圆。三更天当时只道是客套话,不置可否。半个月后他真去了开封,正站在城墙下琢磨张贴在榜上的悬赏告示,身后有人轻快地唤了他的名字,他扭过头去,便见到了天泉。天泉卸下了标志性的貂毛领,只简单穿着身蓝袍子,背光站着,见他回头了,就兴高采烈地朝他挥了挥手,三两步上前来搭住他的肩膀。“好巧!”天泉的眉眼里都浸满喜悦。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里,三更天被天泉领着四处游逛,几乎忘了自己的修行,门规更是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戒律倒还勉强守着。天泉带他排了长长的队伍,吃汤娘子家的“圆不落角”,很甜,大概是三更天活了快廿十岁,所吃过的最甜的东西。天泉领他去焰湖边上看火树银花,起兴了也自己买了几支炮仗,没控制好角度,结果差点燎了三更天的衣服。天泉神秘兮兮地把三更天叫出来,说有礼物送他,接着掏出来一只歪歪扭扭的玄黑狸奴花灯,还说长得正正像他,气得三更天狠狠地踹了天泉一脚。天泉说太一宫的功德箱许愿很灵验咱们去试试,三更天到了宫门却不进去,只是冷笑,天泉才猛地想起人家奉佛,而太一宫是道教的法场。
“错了错了。”天泉逃也似地拽着这尊冷脸杀神离开了,“我给你赔罪。”
三更天早已不气了,他觉得天泉一逗就有回应,像那种好脾气的大型犬,有意思得紧。天泉为表诚意,起了个大早,同三更天一道去大相国寺,于是他第一次看见三更天礼佛参拜的模样。三更天敬了香,舒眉垂眸,肃立合掌静思片刻,弯腰屈膝跪拜,再起身合掌,如此三巡礼毕,才走出宝殿。天泉在外头树荫下等他,约莫是等得无聊了,手中捻着片叶子玩。
“大佛和你说了什么悄悄话?这样久。”天泉打趣道。
“没什么。”三更天也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嗯——硬要说的话,佛陀让我不要和傻大个打交道了,有亏修行。”
天泉反应过来,嘿嘿笑着搓了搓鼻尖,不知在傻乐什么。快进暑夏了,大相国寺里树影葱茏,叶子被风拂动,鸟啼虫鸣清脆,隐约能听见殿里头僧人们的诵经声与撞钟声。他们去燃灯塔奉了佛灯,又在寺里转了几圈,慢慢地走,低声叙着话。天泉更高些,稍垂下头,目光落在那小修者纤长的睫上。三更天偶尔想起来抬眼,便总是能对上那双笑眸。
日脚移近中天,他们索性在香积堂里用了斋饭。要离开时三更天被一串脆响吸引了注意,抬头瞧去,原来是这斋堂的檐牙下,不知何时被人系了四只铜铎。路过的僧人见他感兴趣,便解释道:“阿弥陀佛。近来不太平,寺里特意悬挂祈福之铃,供前来进香的施主击打,为所思之人求得福祉。”
三更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泉已从袖中拈出一枚铜钱,手腕一甩,掷币击铃。铃芯摇晃,玉声泠泠间,天泉虔诚地合掌,似有所求。三更天却愣住了,他忘了动作,只是望着身旁的人,看他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圈灿金的轮廓。他突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与铃声交融、漾开,汇成一股热流,从他胸膺里淌过,搅动底下死沉的泥沙,和深埋着的鼓噪。他怔怔良久,直到风歇铃止,天泉垂下来的手轻轻碰到他的手背,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匆匆撇开视线。
他和天泉谁也没有多问。那几串铃铛没过两个月就消失不见,据说是被小贼夜里偷了去。可那阵鼓噪被他深深嵌在心里,且在无数的轮回、无数次的击铃祈福里,逐渐拂去蒙尘,愈发清晰通透。三更天大约终于意识到总有人贪生怕死,也总有人向死而生。他永远无法阻止他们秉义赴死,就像俗尘浊流,永远无法侵染赤子碧血分毫。
他推开半掩的窗扉跃进屋内,像一只轻巧的猫。天泉却醒着,披着衣坐在床沿,看起来已经等候他多时。三更天并不意外,右手攥拳就往天泉面上挥;天泉娴熟地卸了这招,顺势架住他的右臂往自己身侧猛拽,另手拦腰抱摔,把三更天猛地翻倒在榻上。三更天被磕得脑袋发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天泉已俯身压了上来,他便抬腿屈膝,剪住天泉的腿借力坐起,使尽力气朝对方扑过去,两人转瞬间又一齐摔到地上,撞出一声闷响。三更天占了上风,骑在天泉身上,扬起拳头揍向他的肩膀;天泉肩膀登时发麻,他却不还手,任由三更天揍自己,两掌虚虚扶住三更天的腰,防止他跌下去。横竖他皮糙肉厚不怕痛,天泉想,若这样能让他舒坦,他再挨多少下都值。
可他耐心地等了许久,那拳头只是堪堪悬在半空,最终也没落到他身上。三更天低着头,细心打理过的头发因打斗变得凌乱,耷拉在他额前。天泉抬手拨开那绺垂发,看到那双被长睫掩住的眸子里蓄着一层泪光。
“…不要走。”三更天哑声。
天泉默然无言。他以宽厚的、覆茧的掌抚蹭三更天的脸颊,引着他倾身,几乎抵鼻厮磨。嘴唇相碰,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三更天揪着天泉衣领的手攥得发白,他伏在天泉身上,将脑袋拱进肩窝里,呼吸听起来也像呜咽。天泉紧拥住三更天,掌心熨着那副削瘦见骨的背。别怕。他说。别怕。
更筹数尽,往后便是凉雨寒雪。中渡桥败,耶律德光乘势南下,所至州镇皆望风而降,一国之亡不过数顷。老百姓兵荒马乱了一阵,可日子还得捱着过下去。乡学的夫子仍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古句,次年春归燕北飞,田垄里照旧播撒麦种,而秋来又是一场丰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如是过了十数年,只是天泉再也没有回来,渡桥上余的悲号也早被滹沱河涨落的浪涌席卷,再听不真切。曾经热闹的天泉营寨如今人去楼空,唯剩萧索,疏于打理的木质陈设生了潮,彻底朽坏,或挣扎着冒出星点的绿意。堂前空地疏疏落落地摆着几条板凳,维持着往昔的模样,可惜再也等不到坐在上边嬉笑怒骂,拿着根木棍指点小辈武学的人。
三更天的指尖拂过凳上的积尘,极怅然地坐下。时过境迁,人非,物也不是了。他不晓得这一次为什么没有随着天泉的离开而戛然而止,但也无所谓了。他想他会咀嚼着与天泉度过的那短暂的八九个月直到死亡,将那份震颤、那份鼓噪颠来倒去地品尝,如舌尖轻轻抵着牙列,舔舐每一寸罅隙,直到病痛、或是衰老,将他领向终极。而到死他也只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见道修。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能找到这里的人不多,是其他偶然路过的勤谨的三更修者也说不定。三更天佝偻着背,询道:“是来渡我的么?”
“不。”来人声音清朗,大步上前来,停脚在三更天两尺外,“我受人所托,是来送东西的。”
“给我?”
“给你。”
一封信被递到三更天面前。那封信看起来年岁已长,封皮的边角都磨毛躁了,上头的墨迹被水渍晕开,看不清究竟是要写给谁;里面的纸页微微泛黄,保存的却还算得当,字迹隽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见字如晤。帐里的灯油快烧完了,便趁这会儿闲给你写几行字。你近来还好吗?你瞧见这封信时,王清将军应已率我等夺桥北渡,正在滹沱河北布阵。契丹狗吠得难听,因而形势并不大好。但我军虽寡,三军同仇,将士同胞们磨刀时溅起的火星,倒比营中篝火还要亮上几分,当然,你的眸子最……(此处有一团涂抹)上一句是师姐教我说的,她就爱作弄我,莫怪莫怪。
此刻我与众师兄弟姐妹戮力共伐,但你尽可宽心,大家伙都是闯了十几年江湖的人,最知道怎么从阎王手里挣命。此役一定,今岁必归。还没带你在开封庆过新年呢,那花灯盛会可热闹了,市集上尽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上回你嫌丑的花灯,这次我给你挑个顶漂亮的。还有你那身袍子,早该换了,别以为我不晓得布上头揩得全是血迹,到时候去裁缝铺给你做身新的。
我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讲。走之前没来得及,我嘴巴有时笨的很,不会安慰人,待我回来一一说与你听。(字迹越发潦草)再去大相国寺奉盏灯吧?那日击铃祈福,是为你求的。今年冬天格外冷些,你千万保重。营外响鼓了,纸短情长,且将未尽之语托与滹沱河上南去的浮冰——好像有点肉麻了,总之,莫怕。”
信越到后头字越乱,想来是情急之下,反而有说不完的话往外涌。末尾匆匆划着天泉的名字,还有毫笔不小心摁在上面的印记。三更天读罢信,手已难抑颤抖。他将脸深埋进掌心,贴着那张薄纸,从笺页残存的一缕松油香里寻到迟来的慰藉。
身后那人又开了口:“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他说,‘我若失约,万勿哀恸怅惘;他年晴月,便是我来作陪。’”
三更天苦笑了一阵,才闷声道:“你不是个合格的信使。”
他侧过头去,透过这人的舒展的眉眼,瞧见那个小师弟的影子。十四年了,他早已抽条长开,承过师兄的衣钵,当了顶天立地的大侠,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刀都拿不动的毛头小子。此刻他站在那里,不笑,也不语,令三更天晃了神。
他将信折好,珍重地放入怀中,随后站起身,说:“走吧。再送我最后一道。”
他们回到了那座荒山。十四载春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草木荣枯,湍溪改道,山却依旧巍然不移。三更天循着记忆往上慢慢爬去,师弟起初也跟着他走了一段,可很快三更天就发现那孩子的身体在变得浅淡、虚化。他伸出手去,怔忡地瞧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只握住一抔浮光,恰有风过,便飘散了。
三更天抿唇,抬手抚住胸口,那封信与他心口紧密相依,煨得发烫。他不再迟疑,踩着泥泞向前走去。这段路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漫长,他默念着步子,眼睁睁瞧着身边的植株本是抽枝发芽的模样,待他往前走了数十里,却已化作枯叶。他分明记着来时是个温暖的春日,可转瞬便满目素银,大雪满山。身旁的景致换了又换,竟是循着四时之序,百步一更,在他身上留下时间流逝的刻痕。三更天的呼吸愈发急促,气流经过喉隘时撕扯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腿脚如灌铅般沉重,背怎样也直挺不起来了,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叫嚣着喊累。他不得不倚树坐下,去摸怀中的信。信纸却已经受不起岁月磋磨,陈旧的纸张失去了韧性,在他展开时不堪重负地碎成几片。三更天看见自己蜷曲的指,粗糙、萎缩,满布皱纹。一双苍老的手。
他费力拾起一片残页。上面依稀写道:卿卿吾爱……三更天又开始颤抖。他痛苦地喘着气,撑着树站了起来,继续这场他一个人的皈依。老庙似更加破落,庙顶歪斜,半边墙垣早就塌陷,架构倒依旧坚挺。朱红大门虚掩着,亘古的风从窄缝里钻出来,扑在造访者面上。金身宝相庄严,半身隐于黑暗,无喜无悲。祂已在此垂望千年,也许将继续垂望下去,也许明天就化为齑粉。
三更天盘腿禅定,听见滹沱河上冰层开裂的脆响。老者行至风烛残年之末,枯槁、腐朽,裹着尘垢。而他的神魂从这躯壳里剥离,轻盈地浮起,化为一声叹息。
破败的庙门被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是第几回、或该说七苦之几了?外面雨应该下得正急,盖过了靴底叩在砖地的闷响;那来人不巧撞见了凶案,又惊又骇,然后质问他,拿刀与他对峙……三更天慢慢站起身来,闭上眼,等候发落似地,或引颈就戮似地。可他等了许久却都不见动静。他于是转过头去。
庙门大开着,外头空无一人,也没有下雨。深秋的天高而旷远,惨淡的月光照进来,令三更天眯了眯眼睛。竟是一个难得的晴夜。
他又看向地上那具尸体,一具天泉义士的尸体,死状难看,浑身浮肿,还极为不甘地瞪大双眼,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死去。一把生锈豁口的陌刀,静静陪在他的身旁。一切都已经结束。又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一向稳当的杀人手终于发了颤,双刀摔在地上碎成几截。这红衣修罗颓然跪了下来,哆嗦着手抚上天泉的面颊,想帮他拭去脸上的尘灰,揉开眉间深刻的折痕、死要瞑目。三更天做完这些,便觉得整件事乃至世道都荒谬得令他发笑,扯了扯嘴角,又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好累,他想。生者,轮回纠扰,诸苦皆至。这份起念动心到底还是将他牢牢困住,让这个小小的见道修深陷红尘、心似火煎,从未有一刻感到轻快超脱。
“你痛快么?”三更天哽咽着,去捧天泉的脸,泪水不要钱似地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看我这样狼狈,你便痛快了?…”
三更天转而抬眼,望向庙里那尊破落的佛像。他的修行早在和天泉的相处中丢个精光,以至今日才堪堪了悟何谓七苦,何谓贪嗔痴;古佛却依然肃静地垂着眼,对这并不虔诚的信徒的诘问答以沉默的悲悯。他兀地想起大相国寺里,他与天泉奉灯时,那个燃灯僧同他讲过的谶言。“心无杂念,灯彻长明……”三更天神色微动,“观照内外,澄明我心……”
“澄明我心。”
月光又往里移了一寸。三更天跌跌撞撞地扑向案台,颤抖着点亮了一盏佛灯。而后他捧灯席地而坐,烛油在他手上烫出泡,火舌燎着了他的袖子,乃至业火熊熊地要将他消融,他也不为所动,只是低低地念着:
“阿比加当嘎。”
为他这第一次也最后一次的悟后起修。
听闻解脱。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下了马,走进村头的茶馆里。
茶馆里热闹非凡。人们聚在一起,喝茶吃瓜,不厌其烦地聊着街坊邻里的琐碎事,谁家的鹅生了蛋、又被谁家的狗招惹,以致于蛋打狗瘸……偶尔有人带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来,引得全屋人屏息凝神地去听,这时间便格外好消磨些。
比如今日。游侠刚迈进屋里,就见一人衣衫褴褛、须白牙黄,疯老头似的,正绘声绘色地讲一间破庙。
“庙哇,本就在我老家清河的一座荒山上,哪有什么人会去供奉里头的菩萨?何况后来上头那些人搞什么?灭佛……多的我可不敢乱打听——”
“说正经的!他奶奶的破庙多了去了,你这间有什么稀奇?”
“哎,后生就是心急!十多年前的旧事,自然要慢慢说道。这破庙有一天无缘无故地,忽然就走了水。烧得半边天都通红的,十几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吓人了。第二日有个樵夫跑去山上探个究竟,可您猜怎么着?除了那座庙塌成废墟,周围花草都完好无损!
“那人走近废墟去瞧,只有一把锈蚀的破陌刀,废铁一块,没啥用。还有一尊小菩萨像,盘坐护灯的姿势,眉间一点红砂,倒值点钱的样子。人起了贪念,便将菩萨背回家去,准备改日卖了换钱。
“这以后,樵夫夜里便总听到有人在房中念经,又找不着源头。回去才一周,夜里外面吵吵嚷嚷的,樵夫一睁眼,就看见放着菩萨像的那屋透着红光…是着火了!
“樵夫急忙喊乡亲救火,水往里浇的时候,他透过窗,分明看到火里头站着两个人,左边的一席蓝袍,右边那个一身红衣,面对面站着,却不晓得在交谈着什么……
“火好歹灭了。樵夫不敢再耽搁,睁着眼等到天亮,就恭恭敬敬地给那菩萨像搬了回去,和那堆废铁一道埋了,这日子才安宁下来。”
周围哗然。陈年旧事已无可考证,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就此又起了一通争执。年轻的游侠并不参与,只是将这些全听了去,喝罢茶,便起身离开。外面日头正好。他快意地驱着马,往远方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