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俊哲】火遍全网的游戏主播不可能那么可爱(七)
RPS 游戏主播X护夫影帝
OOC 主暧昧 无脑甜 HE 勿上升真人
看醋王狗勾如何攻略自以为1的钓系LP!
PS:文内有关游戏细节的描述很少,一切有关直播规则和娱乐圈的内容都是瞎编的,不要较真,不喜请拉黑!
07.
徐赫目光复杂地看着龚俊发来的图片,缓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
徐赫:“龚俊,你不觉得你选的这个礼物有点过于贵重了吗?”
好友的想法徐赫其实也能理解,那位张老师在龚俊最无助的时候帮了他一把,在生日时送个回礼也是应该的。
但徐赫同样认为,对于一名事业还未稳定的小主播来说,...
RPS 游戏主播X护夫影帝
OOC 主暧昧 无脑甜 HE 勿上升真人
看醋王狗勾如何攻略自以为1的钓系LP!
PS:文内有关游戏细节的描述很少,一切有关直播规则和娱乐圈的内容都是瞎编的,不要较真,不喜请拉黑!
07.
徐赫目光复杂地看着龚俊发来的图片,缓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
徐赫:“龚俊,你不觉得你选的这个礼物有点过于贵重了吗?”
好友的想法徐赫其实也能理解,那位张老师在龚俊最无助的时候帮了他一把,在生日时送个回礼也是应该的。
但徐赫同样认为,对于一名事业还未稳定的小主播来说,送网友一块三十多万的表实在是太夸张了。
“看怎么算吧。”龚俊说,“自己用是奢侈了些,但给他买就不贵,当初张老师一晚上就给我刷了快二十七万,他过生日我总得表示一下吧。”
徐赫:“那你选个差不多价位的礼物不行吗?再说你哪来那么多的钱?兄弟啊,报恩不急于这一时,给自己攒点老婆本吧。”
徐赫苦口婆心地劝着,电话那头的龚俊却悄悄抿紧了唇。
徐赫说的没错,龚俊现在的积蓄确实没有那么多。作为新人,龚俊被压榨的还是挺厉害的。收到的礼物在平台和公司抽成之后,到自己手里的差不多只有百分之二十。
虽然他现在的人气稍微高了些,但要他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还是蛮吃力的。
龚俊其实也考虑过要不要把回礼的事往后推推,但他又想,除了张老师的生日以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比这还重要的日子了。
他总不能再等一年吧,龚俊暗自琢磨着,似乎多一天少一天都会失去这礼物原本的意义。
于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龚俊还是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想法。
龚俊:“我一时半会儿也结不了婚,再说这是生日礼物,我总不能按着张老师刷的金额挑吧?那不就跟做买卖一样了吗?”
徐赫叹了口气,不再与他争辩:“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现在还差多少钱啊?要不要我借你一点?”
龚俊连声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攒。”
“那你得攒到什么……”徐赫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徐赫:“诶,对了,我这儿有个线下活动,主办让我从合作平台里挑几个形象好的主播撑门面,或许还会跟邀请的嘉宾进行小互动。你们公司应该也会往上递名单,就在C市,还挺赚的,你有没有兴趣?”
龚俊:“啊?当然有兴趣了!可就是……”
“停!”徐赫一听龚俊这语气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别多想,我这可不是给你走关系,撑门面这活儿放眼全网都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了,我就问你,这活你接不接?”
“那……大概什么时间啊?”
“这个月中旬。”
“中旬……应该来得及。”
“你这怎么还应该啊?你张老师生日什么时候你不知道?”
“这个月二十号到下个月二十号之间。”
龚俊突然小声道:“其实张老师的生日我自己估算出来的,那天我们连麦聊到星座,他说他是金牛座的,还好我们认识的早,要不然我就错过他今年的生日了,嘿嘿嘿!”
徐赫嘴角抽搐了两下:???这小子到底在得意些什么啊!
徐赫:“……你要是把这心思放在谈恋爱上也不至于单身到现在了。”
龚俊:“张老师他……嘁,说得好像你不是单身一样。”
徐赫轻咳一声,结束了两人之间这种互相伤害的行为。
徐赫活动了一下肩膀:“那我帮你留意着,等确定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龚俊感激道:“好,谢了兄弟!”
徐赫笑了笑:“得了,这话你还是留着去跟阿姨说吧。”
挂断跟徐赫的电话后,龚俊兴冲冲地点开了和张哲瀚的聊天框,发了个昂首挺胸的小狗表情包,张哲瀚弯眼看着那张图片,耳边突然回响起龚俊傻里傻气的笑声。
【张老师】: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发大财了?
【21届优秀毕业生】:我不说
【21届优秀毕业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张老师】:可以啊 还学会卖关子了
【张老师】:午饭吃了没有?
【21届优秀毕业生】:还没,昨晚的直播还没剪完,我等着和晚饭一起吃
【张老师】:?现在才不到一点 赶紧吃饭去!
被人关心的感觉好到难以言喻,龚俊笑得见牙不见眼,从相册里翻出个应景的表情发了过去。
【21届优秀毕业生】:好凶啊张老师
【21届优秀毕业生】:那我去弄个三明治,马上就回来!
【张老师】:👌
【张老师】:不急 等你吃完再说
发完这条后张哲瀚便收起了手机,他抬起头,正巧对上张妈妈探究的眼神。
张哲瀚被张妈妈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抬手推了下架在鼻梁上的镜框,低头咬住了吸管。
张妈妈俯身接过他手中的奶茶放到桌子上,直言问道:“儿子?你谈恋爱了?”
张哲瀚呛了一口水,猛地咳嗽了起来。
张哲瀚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张妈妈分析道:“你平时不怎么看手机,偶尔放松也是打打斗地主,可你最近横屏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总不能是在谈工作吧?”
“为什么不能是在谈工作?”
“谈工作能谈到笑出梨涡来?我不信,谈恋爱还差不多。而且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都没否认,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
张妈妈看向张哲瀚,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张哲瀚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手心的汗,忽然大笑了两声。他坐到妇人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左右晃了晃。
“妈,你不去演刑侦剧真是业界的一大损失,但我真没谈恋爱,我聊天的那个人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小徒弟,是个男生。”
“那又有什么关系?”张妈妈平静地说。
“……啊?”张哲瀚愣住了。
张妈妈理所当然道:“重要的是你开心吗?”
当然是开心的,张哲瀚在心里回应道。
也许是隔着屏幕的关系,每当和龚俊相处时,张哲瀚紧绷的神经总能放松下来。
他承认,他喜欢龚俊的声音,习惯在他的陪伴下熟睡,但这并不能证明自己对龚俊就是那种感情。
他们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张哲瀚微微皱眉,他怎么可能会喜欢龚俊呢?
网恋吗?这也太荒唐了。
张哲瀚垂眼沉思片刻,而后抬起头,对张妈妈绽开笑颜。他抱住张妈妈,像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天,我妈妈也太开明了,当您的孩子真幸福。但我真的没往那方面想,我们就是朋友,要是真碰到中意的我肯定会告诉您的,就别瞎猜啦。”
张哲瀚对亲近的人向来撒得一手好娇,张妈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张哲瀚短短的头发,任由他靠在肩头乱蹭,没再继续追问。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安稳,龚俊准时直播,偶尔休息时,张哲瀚都会假借“切磋”之由在晚上跟龚俊连麦。
之前他们不熟,龚俊不好多问,现在两人关系好了,龚俊便经常拿张哲瀚秒睡的事打趣他,还瞒着张哲瀚将他的备注改成了“睡神张老师”。
结果有一次龚俊在外面逛街时手机电量告急,附近又没有充电器,他只好火速截了张图给张哲瀚发了过去,完全忘了备注这一茬儿。
一句“回家联系”的语音刚发过去,龚俊的屏幕就灭了。
等他再充上电时,竟发现张哲瀚把他拉进了黑名单。龚俊看着自己发的那张截图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他急忙追到直播平台的私信栏,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把张哲瀚哄好。
【逆徒】:张老师我错了,别再拉黑我了
【逆徒】: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为了让自己长长记性,我决定今天不吃晚饭了🤧
【张老师】:别跟我玩苦肉计 没用 懂?
【逆徒】:嘿嘿嘿,你还是关心我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觉得这是苦肉计呢?
【张老师】:……
【张老师】:你还是小黑屋待着去吧👍
【逆徒】:!别别别!我撤回还不行吗?😭
……
两人吵吵闹闹,活像对欢喜冤家。
又是几天过去,龚俊接到了徐赫打来的电话,说果然在公司送上的名单中看到了他。
徐赫:“你的照片就放在上面几个,看来你最近的数据不错,你们老板终于良心发现要捧你了!好家伙,我看你离爆红也不远了!”
龚俊:“哈哈哈哈哈!哪会有那么幸运啊?”
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幸福来的就是这么突然。
徐赫的电话刚挂断不久公司那头就来了消息,他们告诉龚俊,老板让他将以后的直播时间延长到三个小时。
明天他们会安排玥玥空降到他的直播间,老板要求龚俊和玥玥连线打两局游戏,要尽量营造出两人关系不错的氛围。
龚俊不太情愿——这是要他俩炒CP吗?
对接的人从龚俊的沉默中觉察到了他的顾虑,当即表示不会过多干涉两人的想法,也不需要他们有什么亲密的互动。
“就当是交个朋友,到时候你多多配合玥玥就好,只是个宣传策略而已,对你们没坏处。”
也是,照徐赫之前分析的来看,玥玥跟公司高层的关系不太一般,哪里会让龚俊跟她传出什么绯闻。他们看中的应该只是龚俊现在的热度,为了给玥玥铺路罢了。
而且连线时的收入由两位主播平分……这条对于现在的龚俊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于是为了能尽快攒够给张哲瀚买生日礼物的钱,龚俊答应了。
直播当天,张哲瀚由于工作的原因稍微迟了些。托龚俊的福,他这段时间的状态调整得很好,一些行程也就安排得紧密了些。
张哲瀚连轴转了一天,膝盖也累得隐隐作痛,他怕今天撑不到龚俊直播结束,就提前送了个嘉年华镇场。
蜷缩起身体的张哲瀚闭上眼睛,满足地听着龚俊的声音准备入眠。就在他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龚俊哥哥好~”
张哲瀚瞬间就被惊醒了,他睁眼看向和龚俊同屏出现的女孩,微微蹙起了眉——是玥玥。
【啊啊啊啊啊啊!玥玥!!!】
【是玥玥吗?我靠!真的是玥玥!!】
【姐姐好漂亮!呜呜呜呜呜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啊 好像洋娃娃啊qwq】
【我不管!我先来prprprprprprprpr!】
【好般配啊 果然帅哥还是要和美女在一起!】
【???我看是谁又要趁乱拆我cp!】
……
弹幕因为当红主播的到来刷得飞起,被硬生生从睡梦中拽出来的张哲瀚看着那些文字,头痛欲裂。
龚俊的声音助眠,玥玥的声音提神,一来二去差点把张哲瀚折磨得发疯。偏偏龚俊这个没心没肺的还“哈哈”笑了几声,弄得张哲瀚莫名烦躁起来。
……真受不了了!
张哲瀚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头一次提前退出了龚俊的直播间。
榜一的离场特效挡在屏幕中间显得异常显眼,龚俊看着那串熟悉的ID心里咯噔一声,连嘴角的礼貌微笑都忘了挂,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张老师怎么走了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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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吃醋了呗还能为啥!俊子你真愁死我了💢
最后再附赠一只大半夜睡不着觉的zh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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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哲/HE】老婆是男高中生(一发完/年下)
姐子们,我还有一个外卖员×白富美的,速度来!
男高中生龚俊 X 社畜张哲瀚
2W+/ 一发完 / HE
开头——
栀子花:老婆是男高中生!
结尾——
栀子花:老婆竟是我自己?
1·
如果三个月之前,有人告诉张哲瀚他会和一个叫龚俊的18岁男高中生结婚,他一定叫这个比滚远点,别打扰他挣钱。
但此刻,他身穿一身高定西装站在结婚典礼上,对面是龚俊带着一个至交好友跟自己打招呼。
“Hey,bro~”戴景耀身上戴着一堆银色的项链,想跟他碰拳。
...
姐子们,我还有一个外卖员×白富美的,速度来!
男高中生龚俊 X 社畜张哲瀚
2W+/ 一发完 / HE
开头——
栀子花:老婆是男高中生!
结尾——
栀子花:老婆竟是我自己?
1·
如果三个月之前,有人告诉张哲瀚他会和一个叫龚俊的18岁男高中生结婚,他一定叫这个比滚远点,别打扰他挣钱。
但此刻,他身穿一身高定西装站在结婚典礼上,对面是龚俊带着一个至交好友跟自己打招呼。
“Hey,bro~”戴景耀身上戴着一堆银色的项链,想跟他碰拳。
张哲瀚客气地说道:“你好,我是张哲瀚。”随后尴尬地伸出手和他对了对拳头,扭头对一旁的龚俊说:“好好招呼你朋友,我先去那边看看都准备好没有。”
龚俊伸手想拉住他,但张哲瀚的衣角还是轻轻滑走了。
戴景耀撞了撞龚俊,“哎,他好酷。”
龚俊看着张哲瀚挺拔的背影,脸上看不出合约结婚的愁容,反倒开心得过分。
龚俊朝他努努嘴,伸出手让他看自己的戒指,臭屁地说:“你以为,我老婆,当然酷。”
张哲瀚哪里也没去,只是坐在婚礼的角落一个人喝了几杯。
回想起自己接到电话的那天。
那天张哲瀚下班就去了疗养院。等他到疗养院时,外面的雨已经在车窗上坠成了不断线的小蛇。
他满脸愁容,叹了口气,思索着怎么一鼓作气冲进去手机适时地响了。
小雨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已经走了吗?”
张哲瀚应了一声,说:“明天调休,我正好来看看她。”
小雨又说道:“噢,我刚被叫走了,问你的情况呢,这次是不是要升你啊?”
张哲瀚所在的公司最近正好人员调动,空出了一个小组长的位子。不过张哲瀚工作年限短,经验也不够丰富,他不觉得这位子会落在他头上。
他看着疗养院打印出来的这个季度的明细,感觉自己头疼发作了。
如果这小组长的位子真能给自己该多好,他也就不用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刷光了所有的卡也凑不齐这么多钱了。
没过一会,他收到了一封邮件。非常正式的开头,如果不是来源于公司的公务邮箱,他会以为这是诈骗。
他以为是这个季度的考核互评,都没仔细看。直到最后一行。
“张哲瀚先生,兹事体大,希望明天您有空来公司,我们详谈。”
张哲瀚:?
于是他又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先是说了自己疗养院的费用该交了?
公司怎么知道?
又说到自己是单身……
模棱两可的,不知道重点。张哲瀚正心烦,捏了捏鼻梁,仰靠在靠背上,索性关了手机,等明天去公司再看是什么事。
隔天,他还是正常调休了。下午一点钟左右才悠悠醒来,开车去了公司。
邮件的repeat让他直接去23层,竟然是龚总的办公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水吧和小雨闲聊说起这件事时,还透着浓浓的忧虑。
“你说他不会是要辞退我吧?”张哲瀚有些担心,“我还要交这个季度的费用。”
小雨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杯咖啡,“应该不是,辞退你直接让总监通知你不就好了。”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兄弟,有任何难处,不能瞒着我。”
张哲瀚眼眶太软,鼻子一酸,忍了半天骂了一句:“你兜里有几个子儿啊。”
张哲瀚惴惴不安地走进电梯,没看到有人在里面,站得离门很近,直愣愣地就撞上去了。
张哲瀚连忙道歉,面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他一抬头,正巧对上那人投过来的视线。
一个比自己还高一些的男生,看起来非常年轻,还背了一个双肩包。
男生似乎看到他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的样子有些呆,连忙后退一步好像有些害怕他似的。
“没关系没关系。”
张哲瀚有些奇怪,自己见过他吗?怎么像见了班主任似的。
他想按下23楼,才发现23楼已经亮了。顿时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电梯沉默地运行,张哲瀚拿出手机刚解锁,还没点开什么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23楼就到了。
他一边往董事长办公室走,一边注意到那男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于是他回头笑着问他:“你也来找龚总?”
男生咧着嘴角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金毛,眼尾下垂看着很乖,点了点头说:“我……嗯,对,我找我爸。”
张哲瀚心里一惊,但脸上还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微微颔首:“那你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一会。”
男生的手都按在了门上,又回头对着愣着的张哲瀚说:“还是一起进去吧。”
张哲瀚不置可否,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办公室里人可真不少,董事长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旁边坐了两个背着公文包的人,那男生跟龚总打了个招呼也坐下了。
只有张哲瀚一个人站着,有点愣神。
龚总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说:“小张来了啊,坐。”
“今天找你来,主要是想谈谈你和龚俊结婚的事。”
张哲瀚屁股还没挨着沙发,顿时蹭地站起来:“我?结婚?”
龚总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胜券在握一样。
“对。你先别着急,让胡律师跟你详细说说。”
一旁坐着的眼镜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随后,张哲瀚就知道了自己过往的事被调查得有多清楚。
“如果你愿意跟龚俊结婚,只要公司一天不倒闭,那位女士的疗养、看护、治疗费用都由我们承担。”
“而你只需要和龚俊保持婚姻关系一年,就可以。期间需要你们住在一起,当然也要举办婚宴,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们假结婚的事实。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张哲瀚还是懵的,但疗养院那部分他还是听懂了。不得不说,龚总确实有运筹帷幄的把柄。由于她的情况一直在恶化,疗养院和治疗的费用压得张哲瀚几乎喘不过气来,而这对于家大业大的龚总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张哲瀚低着头苦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说:“可以让我先看一下合同吗?”
律师抽出来合同递给他。
会客室里,龚总和两位律师扯起闲篇,好像从没有思考过张哲瀚会拒绝。
张哲瀚确实不会,他思考了一会以后,很痛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就这样自己就敲定要结婚了?
他的目光落在甲方那个名字,自己后面的一串身份证号上,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龚俊坐在一旁紧张地搓手,耳朵尖红得发痒。张哲瀚可真好看啊,比他那天在酒吧看到的还要好看得多,他真的要跟张哲瀚结婚了,龚俊脑袋还是懵的。
张哲瀚骤然间抬起头,他想起来了!
他扭头看着一旁乖巧坐着的龚俊,震惊得都没控制住音量:“他他他……他就是龚俊?!”
龚总连忙放下茶杯,点了点头:“没错,正好你俩认识一下。我那边还有个会议,先走了。”
随后原本还吵吵闹闹的会客厅,顿时只剩下他俩。
张哲瀚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龚俊,男生穿着一件白色的polo长袖,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手里还拿着一件——
妈的,是秋季校服吗????
张哲瀚问道:“你,还在读书??”
龚俊看他终于跟自己说话了,开心得凑上去,眼睛亮亮地点头,“对!”
张哲瀚扶额,“几年级?”
龚俊挠了挠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张哲瀚的脸色,声音细若蚊呐:“高三……”
“高三?!”张哲瀚蹭的站起来,一张脸红了又白,“你满十八岁了吗?!”
龚俊吓了一跳,无助地拉住张哲瀚的胳膊,说:“你别着急,我满了,我十八岁半了!”
这句话听在张哲瀚耳朵里就像是:“哥哥,我三岁半了。”
张哲瀚头痛地扶额,木已成舟,他也不能再反悔了。
龚俊还要去上课,张哲瀚客气了一句问要不要送他去,随后就看到总裁的迈巴赫停在了公司门口。
龚俊背着包,乖巧地说:“张……哲瀚哥,我、我先走了。”
张哲瀚点点头,说:“快去吧。”
等到晚上和小雨一起吃下午饭的时候,张哲瀚还没回过神来。
小雨皱着眉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今天魂不守舍的?”
张哲瀚像是方才才回了神,脑海中哀嚎一声:“谁来帮帮我!”完了却一句话也没说,摇了摇头,被按头结婚的苦只能自己一个人吃。
两人的婚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仓促,甚至在这之前,张哲瀚只见到龚俊寥寥不过数面,就连试结婚当天要穿的衣服,也是自己一个人去的。理由是,龚俊高三了要好好读书,没空一起去。由此,张哲瀚就知道,这场闹剧,自己其实是高攀了,应该感恩戴德。
不过确实也是自己得到了不少好处,因为没过多久,她的疗养院就换了,距离市区有些远,不过胜在环境幽静、景色宜人,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甚至连全部的设备也都换成了新的,大手笔,张哲瀚暗暗咋舌,自己确实是赚了,不由得也对龚俊态度好了一些。
张哲瀚手里拿着一个酒杯,坐在角落。目光却落在站在长桌边和朋友闲聊的龚俊身上。
从签了合同那天起,他就很疑惑,虽然自己的情况确实很缺钱,不过缺钱的人那么多,也不至于就找到自己头上。
张哲瀚情不自禁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不觉喝了太多酒有点头晕,他手还没放下来,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出现在视线内,随后就是龚俊担心的声音响起。
“你头痛吗?是不是太吵了?”龚俊一脸担心,眉头皱着,抬头看向正在演奏的乐队。
张哲瀚看着少年过于优越的五官,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可能没注意,喝得太急了。”
龚俊一只手把他搀起来,修长的手指竟然能直接拢住张哲瀚的小臂。
张哲瀚不禁暗叹,除了年龄是十八岁,真是没有一点像十八岁,甚至比自己还高一些。
“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吧,等会我直接送走客人就好。”龚俊说着。
张哲瀚想拒绝,自己一个大人怎么好把摊子都留给小朋友呢,话还没说出口,龚俊看出他要拒绝,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揽住他的腰拍了拍。
“乖,好好休息,我应付得来。”
张哲瀚被这一声“乖”哄到了,他的表情不似逞强,龚俊笑着看起来很可靠,张哲瀚紧绷的背顿时松弛下来,闷声嗯了一下,就顺从地被带上了酒店的套房。
龚俊带着他走过长长的酒店过道,柔软的地毯吞噬掉了所有的脚步声,静谧的夜晚只留下张哲瀚一串灼烫带着湿意的呼吸。
头顶的灯随着前行被遮挡得时而亮起,时而昏暗。灯光明灭间,张哲瀚的侧脸仿佛也更加幽深了。
龚俊忍不住低声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之前在,Gardenia,我见过你的,你忘了。”
张哲瀚的头忽然撞在他肩头,柔软的发擦过他脸颊。
龚俊像是有些恼了,又像是耍小孩子脾气,“好哇,这次你又睡着了!”
“张哲瀚,我可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随后又没忍住说:“竟然不记得我了,我不帅吗?那天给你送花的人,明明我的花最好看了。”
虽然别人都是法拉利,法拉利很稀奇吗?要不是我没成年,我会用自行车送花吗?
“好了,这是最后一遍,我真的不会再说了。”
等龚俊把张哲瀚放在床上时,张哲瀚已经彻底睡着了。龚俊替他简单擦了下脸,脱了鞋子和外套,再给他盖好被子,又害怕他醒来留了张便条才走。
晚宴持续到十点多钟才结束,龚俊感觉自己笑得脸都僵硬了。送客时,每个经过的人都要问,“诶,张先生呢?”
龚俊就笑着说:“他太累,我送他去休息了,实在抱歉,招待不周的地方,多包涵。”
人人都要嘀咕一句,为了他如此坏了礼数,看来什么假结婚都是流言当不得真。等龚俊重新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张哲瀚睡熟了,似乎是有些热,额头有些薄汗。龚俊就靠坐在床头看着他睡着的脸,真的像做梦一样。
他想起刚刚戴景耀走的时候,看着他不免担心地说:“你们是假结婚啊,你可别忘得一干二净,到时候人家要是要和你一刀两断,你都没地方哭去。”说完,潇洒地挥挥手,“走了,兄弟。”
谁说不是呢,龚俊自己也知道,要不是这样的巧合,他哪里会有机会接近这样的人呢?
2·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张哲瀚猛地对上龚俊近在咫尺的脸,瞬间朦胧的睡意被吓走了一大半。他慌张地揭开被子,很好,都穿着衣服,应该没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扭头看到另外半边床空出一大半,他俩就像两个小鸡仔似的挤在这半边,离谱。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然后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便签:“我先下去了,睡醒记得吃点东西,不然会不舒服。”
应该是昨晚留的,可惜自己睡得太死,根本没有醒来过。张哲瀚看了眼龚俊略显青涩的脸,有些愁,明明自己是年龄更大一些的,怎么到头来事事反倒是龚俊照顾自己。
他叫了早餐,送餐的人来的时候,张哲瀚看了眼还在睡的龚俊,侧身半掩着门低声说:“他还在睡,声音轻点好吗?麻烦你了。”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龚俊还没醒。张哲瀚看着男生睡得纯熟的样子有点想笑,他想起自己高三的时候也是天天吃不够、睡不够,有十分钟的课间都用来补觉。
“不过早餐还是要吃的。”他轻轻推了推龚俊,“醒醒,起来啦。”
人没动。
隔了一会,他搞了个湿毛巾,贴在龚俊脸上,果不其然,蹭的就睁开眼睛了。张哲瀚明明做了坏心眼的事,却假装无事发生地收起毛巾说:“起来吃早饭,都快十点钟了。”
龚俊睡得一脑袋乱毛,连忙捂住脸,害怕自己这幅没睡醒的样子被张哲瀚看去,从此失去在一众好哥哥们之间脱颖而出的机会。
龚俊连忙下床一溜烟儿地跑去洗漱。
*
当天下午,他们就搬进了新购置的房子。房子位于张哲瀚公司和龚俊学校的中间点,房间很大,至少住他俩是绰绰有余了。
收拾完东西之后,龚俊离开家上晚自习去了。张哲瀚一个人站在阳台,看着外面的夜色,心想,自己这下竟然就成了有家室的人了,顿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怀。
高三生确实忙得可怕。龚俊没有住宿舍,但是他天天回家时,张哲瀚大多已经加完班、洗完澡准备睡了。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张哲瀚也还没醒。所以两个人在家里几乎也碰不上面。
让两个人不那么尴尬、不那么像两个毫无关系的合租人的转机,就发生在住在一起的第一个周六。
张哲瀚那天没有什么事情,下午和小雨、苏苏他们去打了一场篮球,吃过饭回来时,已经九点钟了。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黑着灯,但是二楼的楼梯口亮着廊灯。
“应该在书房写作业吧。”张哲瀚心想,刚弯下腰脱掉鞋子,龚俊就从二楼冒了出来,好像雨后凭空长出个青笋似的,连鞋都没穿,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的脚背,说:“你回来啦。”
张哲瀚的心骤然软了一下,然后又丝丝缕缕翻出些愧疚。今天出门时,他看龚俊在写作业,于是就没打扰,只在餐桌留了张字条。
他似乎是在解释,“刚进家门,我给你留字条了,你看到了吗?”
龚俊眼睛里本身暗藏的一点失落和委屈,顿时消失了,他摇摇头说:“没看到,我以为你公司有事,没来得及跟我说……”
张哲瀚大可以说,我们之间也不用汇报行程吧,但听着龚俊带着点委屈的音调,顿时说道:“我和小雨他们打了会球,对不起,下次会跟你说的。”
“你吃饭了吗?”龚俊问道。
张哲瀚这才想起,没看到餐桌上的字条,那龚俊应该是没有吃饭的,顿时更愧疚了。
“我吃了,你没吃吧?我给你做点什么?”
龚俊踮着脚轻轻跳了一下,开心得溢于言表:“真的吗!”
张哲瀚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厨房,面对着置办回来没用过的厨具一脸茫然。
他不应该夸下海口的,他做饭是能把狗毒死的程度。
同理可得,也能把龚俊毒死。
他问道:“家里有方便面吗?给你煮方便面吃行吗?”
龚俊啪嗒啪嗒地跑下楼,看张哲瀚翻箱倒柜不知道从何下手的窘迫,忍着笑问:“你是不是不会做?”
张哲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人的责任感”,一脸没事,我会看着办的表情,“饿不着你!”
最后找出一包香菇炖鸡面煮了。
煮泡面张哲瀚还是很有心得的。
“好吃吗?”张哲瀚看他吃得很香,忍不住问,问出口就后悔了,煮个泡面怎么还问人家好不好吃。
龚俊抬头看了眼张哲瀚,顿时笑了起来。
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饭桌上开着一盏小灯。晚上的夜宵总是充斥着浓浓的烟火气的,这个家顿时就更像一个家了。
龚俊点点头,真诚地说:“好吃,你好厉害。”
张哲瀚也跟着笑,煮个泡面还能得一句你真厉害,张哲瀚被夸的都不好意思了,指尖弹在陶瓷碗的碗沿儿,说道:“快吃吧。”
自从那天之后,张哲瀚和龚俊不再像两条平行线了。而像是两个有些自己航线的海船,却常常在夜间的大海上交汇着温柔的光亮。
龚俊的课业繁重,经常写到深夜,张哲瀚准备睡觉之前都会去书房看看他。
今天也不例外。
他头上盖着一个毛巾随意地揉着水珠,裹紧了深灰色的浴衣,推开书房的门。
于是龚俊抬头时,就看到张哲瀚半张脸像小猫似的偷偷看着他,轻声仿佛害怕惊扰到写不完的方块字似的。
“还没写完呀?”
声音软软的,又轻轻的。
龚俊身上的那些烦躁顿时泡成一团软得像史莱姆一样的黏人。
他迫切地想触碰这个人,仿佛需要一点电力。
龚俊伸出手很逾越地抓住张哲瀚浴衣的腰带,声音里带着一点撒娇:“好多作业,好多作业……”
张哲瀚愣了一下,顺着他的力道被拽进了门。
“还有多少?”
龚俊呼啦啦地数着卷子和习题册。
“大概四五页。”
张哲瀚一看见这些感觉高三的噩梦重临,连他俩距离过近的事都忘了,只是怜爱地拍拍龚俊的脑袋。
“写不完就算了,明天再写。”
龚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一只手撑着侧脸,眯着眼睛仰头看向张哲瀚,手指却还牢牢地扣在张哲瀚浴衣的腰带上。
像是少年人毫无所知的邀请。张哲瀚脑海中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顿时感觉龚俊眯起来的眼睛都化成了一种有形的侵略感。
张哲瀚喉结滚动,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是因为不会才写得慢吗?”
龚俊顿时眼睛一亮,“是因为这个题它超纲了吧,这根本就超出我们的考试范围了啊!怎么能是我不会呢。”
张哲瀚没回应他的解释,拉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龚俊闻到张哲瀚身上茉莉花还是什么花的味道,像是洗发水的清香,顿时围住了他。
张哲瀚自顾自捡起他的笔,看着龚俊卡住的那道题目。
“让我看看……”
然后再一次,骂起了自己的草率。
高中毕业这么多年,这啥啥啥的都基本还给数学老师了吧?他大可以扔下笔说自己不会,但他余光看到龚俊殷切地看着他,等他解题,这话就是囫囵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张哲瀚顾左右而言他,“你……你给我去热杯牛奶吧,我……我再看看。”
龚俊像是看穿了他的无措,忍着笑贴在他耳侧说:“好的,老婆。”
张哲瀚眼睛一瞪,骂道:“瞎叫什么。”
随后龚俊起身出去了,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哲瀚伸长了脖子看他下了楼,火速掏出手机,下载小猿搜题,拍照上传。
看了半天也没看懂,时间要来不及了,只好手脚麻利地把答案抄了上去。
等龚俊端着热牛奶进来时,张哲瀚正老神在在地背靠着桌子,一脸这么简单还不会的表情。
“做完了,你看看吧。我觉得很简单不用我讲吧。”说完,偷偷斜眼看龚俊。
龚俊假装没看到他心虚的表情,微弯着腰把热牛奶的杯沿抵在张哲瀚张合的嘴唇上,像是哄小孩一样说:“啊啊啊,哥哥好棒。”
张哲瀚一只手握住杯子,不小心碰到龚俊热热的手背。
他抬起眼睛,还想再狡辩几句,却蓦然对上龚俊的眼睛。
是窗户没关上吗?张哲瀚想,怎么突然夜里起了风。
“快喝吧,甜的,喝了好睡。”
方才在脑袋里滚了好几轮的俏皮话,最后都化成一声软又轻的“噢”。
后来的几天都是这样。张哲瀚睡前会去关照龚俊写作业的情况,然后龚俊会问他几道题,他则指使龚俊去给自己削个苹果,或者热杯牛奶。
张哲瀚看着今天的题目,后悔了昨天为什么恶补了高中数学,今天却被问了物理题,真是他娘的天要亡我。
他掀开一张草稿纸,“你——”
龚俊趴在桌子上,侧头看着他,打断他问道:“今天要吃苹果,还是喝牛奶?”
张哲瀚老脸一红,“苹果吧。”
等龚俊开始翻看他写上去的答案时,张哲瀚咔哧咔哧咬着苹果,看着他搭在椅背上的校服,问道:“诶,你在哪个学校?”
龚俊:“一中。”
张哲瀚一愣,笑道:“巧了,我以前也是一中的呢。”
龚俊放下手里的试卷,看着他。
张哲瀚继续道:“当年还是优秀毕业生。一中不是有个很长很长的光荣榜吗?我比你大五届?那个榜十年一换,我应该还在上面。”
龚俊眼睛亮了亮,恨不得现在就去学校看看那个光荣榜上张哲瀚的样子。十八岁的张哲瀚肯定和现在一样漂亮。
3·
这天早晨张哲瀚开了一早上会,总监说散会时趴在桌上半天都没起来。小雨惦记他是不是忘记吃早餐,从隔壁部门的女生手里讨了两块巧克力,塞给他。
“你没事吧?”小雨问道。
张哲瀚趴在桌上眯着眼睛,嘴里巧克力的浓郁香气四散开来,忘记吃早餐的晕眩慢慢好了些。
“没事,就是早上走得急,没吃早餐。”张哲瀚抱起笔记本,出了会议室。
小雨喋喋不休地说:“哎,我知道楼下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日料,哥带你改善下伙食啊?”
张哲瀚呲着牙骂道:“你是谁哥??请客可以,认亲不行。”
小雨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肩,等他放好了东西,就准备一起去楼下打打牙祭。
谁知两个人笑着闹着刚走进电梯,张哲瀚的手机就响了一声,像是微信的提示音。
龚俊:“我给你送饭来啦!在公司大厅,”随后声音低沉了一些,带了点责问的语气,“你是不是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张哲瀚心里一暖,连带着眼角眉梢顿时绽开笑意,想被飞鸟轻轻撞了一下,心都晃晃悠悠的。
“怎么了?”小雨问。
张哲瀚猛地扭头,这才想起,这还有个大麻烦在这呢……
这怎么整。
一直到电梯平稳地到达了一楼,他都没想出法子。小雨搭着他的肩膀,张哲瀚一走出电梯,眼睛就急切地搜寻着龚俊的身影。
龚俊还穿着一身齐整的校服,一八六的个头格外扎眼,手里提着一个粉蓝色的饭盒,看见他的那瞬间像个小奶狗似的小小跳了起来,然后冲他挥手。
小雨愣了一下,看到张哲瀚也抬起胳膊,问道:“你认识?”
话音刚落,龚俊已经小跑过来了。
张哲瀚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龚俊的目光却黏在小雨搭着他的胳膊上,张哲瀚打了个激灵,一耸肩把小雨抖了下去。
小雨:?
张哲瀚顶着小雨疑惑的目光解释道:“这……这是我……”
小雨一脸狐疑地看着龚俊害羞的脸,打断道:“你打住,你别说这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啊。”
龚俊灵机一动,腾出一只手伸向小雨,说道:“你一定是小雨哥吧,我是哲瀚的男朋友。”
张哲瀚顿时睁大了眼睛,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是个比较稳妥的说法,他确实也想不出来更好的解释了……
小雨顿时犹如被雷劈了,被张哲瀚握住手塞进龚俊手里,半天都没回过神。
小雨是真不知道,他是先震惊张哲瀚喜欢男的,还是先震惊张哲瀚搞了个高中生。
“小雨,你去吃吧,我去上面吃。”
小雨看着明明刚刚离自己最近的张哲瀚,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快贴上龚俊的胳膊了,呛他道:“你低血糖好了?”
张哲瀚硬着头皮说:“没有的事。”
小雨继续阴阳怪气:“唉,低血糖吃巧克力就图一乐,治病还得看男高中生。”
全程,龚俊都像个不谙世事的乖宝一样站着,小雨走时,还乖巧地挥挥手:“小雨哥,拜拜。”
小雨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莫名觉得这比不像好人呐。
龚俊带了两人份。他们俩坐在张哲瀚的位子上一起吃,龚俊还开着一个什么直播放着,位置有点小,两个人一起吃饭时,头顶都亲密地抵在一起。
龚俊看到好笑处,还指给他,跟这个只会斗地主的老年人说游戏机制。
张哲瀚从前很烦这样说个不停的人,太吵。但此刻,他看男孩一边说着还一边把自己喜欢吃的菜都夹到自己碗里,心里软成了一片。
“你怎么想起给我送饭了?”张哲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龚俊像是一下子想起这茬,黑着脸训他:“家里做早餐的东西都多久没打开过了,我昨天打了一个鸡蛋都散黄了。你肯定没有好好吃早餐。”
“而且我还听说,你们部门最近很忙……”
张哲瀚打趣道:“天哪,你还知道我们部门。你是不是监视我。”
龚俊被呛了一口,咳嗽了半天,看张哲瀚没有生气的样子,才说道:“我偷偷问的。”
随后又做贼似的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低声说:“这个座位窄不窄,给你换个办公室要吗?”
说完又说,“这里离饮水机也很远,要不要换个部门?”
张哲瀚心里笑他小孩子心性,忍俊不禁地问:“这算什么?潜规则?”
龚俊的耳朵瞬间红了,他下意识捏捏耳廓,小声嘀咕:“是老板娘特别福利啦。”
张哲瀚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龚俊低头猛扒饭,“没什么没什么。”
后来,每天送饭就像是一项必然的事。只是每晚的作业时间,龚俊总是累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张哲瀚只好帮他写完剩下的作业。
原先在学校吃早餐的龚俊也在家吃了,他会简单做点,把张哲瀚那一份温着,再写一张充满威胁的便签。
大多是画着一把菜刀,仿佛张哲瀚不吃早餐,隔天就要被龚俊剁吧剁吧吃掉。
张哲瀚在长久的相处里,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来照顾自己这个二十三岁的大人。
也许会让别人有些苦恼的——龚俊奇怪的控制欲,张哲瀚也乐意纵容。
比如他会假装真的很害怕龚俊的小菜刀。
小雨不满很久了,这以后也常常打听龚俊和张哲瀚认识的细节,可惜张哲瀚嘴太紧了,半个字儿都没透,把小雨气个半死。
那天龚俊直接提着饭盒上来了,恰好遇见小雨和张哲瀚站在一起等电梯。
张哲瀚已经习惯每天中午的见面,但还是每次见到龚俊都忍不住跟小雨赞叹:“他好可爱。”
小雨翻了个白眼,说:“呕。”
完了以后,小雨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追问你了,我放弃了。这小子是真执着啊,那么远,天天来。”
张哲瀚一愣,说:“什么那么远?”
“一中啊!”小雨说道,“一中从这儿得四十分钟吧,往返就是一个半小时,午睡就没了。”
“一中……一中不是在一条街外那边吗?”张哲瀚也在一中读过,他知道一中离这里并不远的。
小雨说:“搬了吧,老校区成初中部了,高中部在郊区那边。”
张哲瀚看着跑向自己的龚俊,顿时冷下脸了。
龚俊提着饭盒跑过来时,就看着张哲瀚的脸色一点一点上了冰。
等他停下脚步时,张哲瀚抬眼看着他,胸口起伏,低声说:“跟我过来。”
龚俊睁大了眼睛,偷偷看了眼小雨。
小雨大概猜出来是因为什么了,咽了口唾沫,用气声说:“自求多福。”
张哲瀚靠在会议室的桌子边,双手抱胸,看着龚俊。
龚俊小心翼翼地站在会议室的门口,轻轻合上门问道:“怎么啦?今天心情不好吗?”
张哲瀚深吸了两口气,问道:“你怎么来的?”
龚俊挠挠头,“坐公交来的……”
张哲瀚看他一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被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气得不行,直起身说:“以后不用给我送饭了。”
龚俊提着饭盒的手骤然间缩紧,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只在张哲瀚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知道了。”
那天的饭吃得格外快,还特别安静。龚俊最后收拾餐盒的时候,被张哲瀚抢了先。
“我来吧。”张哲瀚把东西都收好,催促他道,“快去上课。”
龚俊站在那里愣了几秒。
他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他知道我是有预谋地接近他了吗?
龚俊眼眶一软,几乎要落下泪来。
张哲瀚知道他没走,可是也不敢回头,他害怕他一回头,就忍不住想跟龚俊多呆一会,再逗逗他,跟他说两句话。
张哲瀚说:“快去吧,愣着干嘛。”
龚俊这才转身走了。
小雨刚进办公室,正巧龚俊低着头往外走,他想问问情况,害怕自己说错话了,但张哲瀚的姘头一改往日恭敬的样子,反倒跟没看到他似的,魂不守舍。
那背影莫名让他响起“淋雨小狗”那张表情包。
“怎么回事……”小雨嘟囔着,正想去问问张哲瀚,扭头一看,好嘛,这个哥也心情不好,键盘敲得震天响。
小雨:我还是明哲保身吧。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冷战。
每天的辅导作业环节停止了。原先龚俊负责的早餐,张哲瀚也磕磕绊绊地肩负起来了,他总是提前一天晚上做好,龚俊起床之后只用热一下就好。
龚俊写着眼前的卷子,总是忍不住侧头看那个孤零零的靠背椅,上面原先总是会有张哲瀚盘着腿打斗地主。
偶尔一拍大腿,轻声“嘶”道:“他娘的,打错了。”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害怕打扰龚俊。
龚俊不用侧过头,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嘴角都会上翘。
现在却什么也没有。
4·
张哲瀚这几天上班状态都比较差,但是还好最近正好是季度末但又不到结算的时候,比较闲。
中午吃过饭,他跟小雨两个人在水吧喝咖啡。小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想的啊?”
张哲瀚愣了一下,问:“啊?什么?”
小雨叹了口气,“那个男生啊,你怎么想的。”
“什么那个男生,人家有名字的。”
“对啊,我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张哲瀚心里一紧,半真半假地隐去了姓,“俊俊,我就叫他俊俊。”
“啧,真够肉麻的。”
这边小雨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张哲瀚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那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声。
“喂,您好。是龚俊同学的家长吗?”
张哲瀚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是,他怎么了吗?”
“噢,您好,我是龚俊的班主任。是这样的,龚俊呢,今天在学校和另一位同学起了冲突。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还有他最近的一些表现我想跟你谈谈。”
张哲瀚一听打架了,顿时又是生气又是紧张,“砰”地把杯子放下。
“您看您,今天下午有时间过来一下吗?”
张哲瀚马不停蹄地去总监办公室请了半天假,然后驱车去了一中。
路上张哲瀚更来气了,这一中的新校区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远,还要偏僻!
公交车也很久一班,像龚俊那样给自己送饭来,势必要浪费很多很多时间。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是高三了?!
他进了学校,一路问到了高三教学楼。龚俊在11班,他上了三楼。
刚拐过楼梯口,就看见龚俊低着头站在办公室门口。可怜巴巴地背着手,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扭头对上了张哲瀚的眼睛。
龚俊看到张哲瀚是很开心的,但是一想起两个人还在冷战,顿时又萎靡地垂着头,不敢看他了。
张哲瀚的火一下子被浇灭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
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他几圈,幸好也没受什么伤,顿时松了口气。
“还跟别人打架?你是小学生吗?”张哲瀚愠怒地问。
龚俊用上目线看着他,抬起手给他看。
“流血了。”声音低低的。
龚俊手腕根部有一片擦伤,混着灰尘和沙子,格外招人疼。张哲瀚顿时皱起眉,下意识地攥着他的手吹了口气。
“吹吹散散。下次不能再打架了。我们先进去找你们老师,等会陪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张哲瀚离他好近,最后那个好不好带着上扬语调,龚俊这些天冷战的委屈都要憋不住了。
他连忙垂下眼睛说:“好。”
张哲瀚进了办公室,惴惴不安地坐在班主任对面。
班主任一头小卷毛,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龚俊的……?”
张哲瀚嗫嚅了半天,又不能像跟小雨一样说是男朋友,只好瞎说:“我是龚俊的表哥,他爸妈比较忙,所以他一直跟我住,也是我一直督促……督促他学习。”
他说这话实在脸热……平日里龚俊对他的照顾还要更多一点。
高老师扶了扶眼镜,直接进入正题。
“龚俊平时很认真,也很乖,但是最近,是不是思想出问题了。”
“今天和别人打架,说是别人骂他老婆?龚俊他是不是最近在追星?”高老师敲了敲桌子问道。
张哲瀚听到“老婆”两个字,扭头看了龚俊一眼,只见龚俊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耳朵尖都红透了。
“打架不对,我会教育他的。”张哲瀚好声好气地应道。
“还有啊,数学老师拿来几张卷子,你看看,”高老师说道,“这些卷子有的笔迹都不一样,是不是让别人写的?这个可不行,现在是……”
高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张哲瀚拿过来一看,上面红笔圈起来的几道大题,全是龚俊睡着了,自己帮他写的,尴尬地打断道:“高老师……不好意思啊,这几道是我帮他写的。”
高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帮着写作业的家长,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帮他写,后面也给他都讲了,只要会就行了,要不要自己写也没关系吧?主要是,俊俊每天作业太多了……”
这边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龚俊直接被俊俊叫得脑袋都木了,忍着傻笑骄傲地抬着头,一扫刚才的颓态。
高老师好像还没从家长帮忙写作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说道:“那……那这个就不说了,总是逃课算怎么回事?数学课老师给我反应好几次了!正上着数学课呢,说着说着就不见人了?还拉着其他同学替他撒谎!”
高老师说着,指了指角落被罚打扫办公室的戴景耀,说:“还真是好兄弟啊!”
张哲瀚突然想起龚俊给他送饭的事,犹豫地问道:“啊……高老师,数学课是不是都是早上最后一节?”
“对,学校的课表里数学课都排在早上四五节。”
张哲瀚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应道:“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讲的,谢谢老师。”
没有念龚俊,没有生气地揍龚俊一顿,甚至看着龚俊擦破的手掌心一脸心疼,高老师被不同寻常的家长唬住了,竟然就这样放他俩走了。
张哲瀚有点生气地训龚俊:“你还真是逃课来给我送饭啊?”
龚俊这会已经不怕他了,轻轻握住张哲瀚的手说:“你别生气了,老师的课我都听懂了才走的。”
张哲瀚:“还让我别生气,一个高三生,天天不想着怎么算几何,光想着怎么给我做饭!以后想当厨子吗?”
龚俊上头了,想也不想地说:“只给你做饭,不做厨子。”
张哲瀚愣了一下,慢半拍地觉得有些尴尬。没想到老师说的三件事,两件都是自己搞的鬼,他拉着龚俊朝医务室走,说道:“以后,我就不帮你写作业了,你也别操心我吃饭了。”
“你的学业最重要!知不知道?”
龚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么大一只跟在张哲瀚屁股后面,乖巧得过分。
张哲瀚没听见声音,提高了点音量:“问你话那!”
龚俊很夸张地挺直了脊背,“知道了,长官!”
等到处理完伤口,张哲瀚突然想起老师说的追星的事,问道:“你老婆是谁?”
龚俊正在侍弄手上的创口贴,猛地抬头,认真地看着张哲瀚。
张哲瀚想了想,问道:“周杰伦?”
随后又否认道:“周杰伦怎么能是老婆?诶不对,你一个男生为什么要叫一个男人老婆。”
张哲瀚自言自语道:“那是谁?你在追星?”
龚俊低着头不说话。
张哲瀚还想追问,一个女孩手里抱着排球,冲着龚俊跑过来:“喂!”
龚俊一抬头,竟然先慌张地看了一眼张哲瀚。
女孩喘着气问道:“你没事吧?老师真叫你家长了啊?”
龚俊刚要开口,谁知道这人连珠炮似的说他。
“哎,你说你在哪揍他不好,非要在光荣榜跟前。那么多人看着呢,这边还没揍过瘾,那边秃头段长已经冲过来了。”
说完,女孩促狭地撞撞龚俊,问道:“哎,戴景耀说那是你老婆?龚俊你喜欢男的啊?”
龚俊甚至不敢扭头看张哲瀚的脸色,硬着头皮说:“关你什么事,少八卦。”
女孩眼睛一转,注意到旁边的人。看着这张有点熟悉的脸愣神了半天,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排球都丢了,指着张哲瀚吼道:“龚、龚俊!你老婆!”
张哲瀚:???
龚俊一把捂住女孩的嘴拖着她走远了,一边恶狠狠地咬牙说道:“你给我闭嘴!!!快走!!!”
张哲瀚愣住了。
半天才反应过来——
刚刚自己猜测的那段话,回旋镖竟然戳到了自己。脑瓜子嗡嗡地响着:“你一个男人怎么会叫一个男的老婆。”
龚俊说的老婆原来是自己啊。
高老师说的三件事,自己竟然件件脱不了干系。
不对,就算不是假结婚,我怎么着也应该是老公啊?
龚俊回来时,张哲瀚问道:“你是因为我才打架的?”
龚俊沉默了好一会才嗯了一声,“我在光荣榜跟前找了半天才找到你。正准备拍下来,那个臭傻——”龚俊看了眼张哲瀚的表情,连忙改口,“那个同学,说你跟他哥哥同届,然后诋毁你……我忍不住,就……”
张哲瀚忍不住笑,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骂道:“傻不傻啊。”
龚俊别过脸,“不亏,我下次还揍。”
张哲瀚恶狠狠地看着他,指着龚俊的脑门,训斥道:“再说一遍?”
龚俊被他逗笑,黏糊糊地挨着张哲瀚,“我不。”
戴景耀累死累活地打扫完办公室,找了龚俊半天,终于在光荣榜跟前找到他俩。
龚俊侧过身,看了眼有些褪色的照片,又看了张哲瀚,如此数遍,张哲瀚终于忍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薅住他的衣领。
“看够了没!”
龚俊傻乐,手指攀在张哲瀚的眉骨上轻轻摩挲:“你都没怎么变。”
张哲瀚也凑上去仔细看了两眼,“高中时更帅。”
龚俊酸溜溜地问:“肯定很多女生喜欢你。”
张哲瀚一挑眉,轻轻撞了一下龚俊的肩膀,“那必然的,追我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
龚俊又笑。他喜欢张哲瀚这样,褪去了最开始的客气和疏离,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让龚俊看到了他本真的样子。
这应该是这段合约婚姻,自己最大的收获了吧。
5·
他们俩在不知不觉中走得更近。
某天夜里,外面狂风大作。客厅的窗不知怎么的忘记关,纱窗被吹的不停地响动,张哲瀚合不严实的门,即使关上还是一晃一晃地响。
他被吵得不行,最终还是抵抗着睡意起身去关窗了。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骤然照亮了整个客厅。张哲瀚一回头,被身后悄无声息的龚俊吓了个半死。
“你怎么都没声啊。”张哲瀚捂住胸口问道。
龚俊抱着枕头,揉了揉眼睛,“打雷了,好可怕。”
张哲瀚还心有余悸,“多大人了还害怕打雷。”
龚俊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最近总失眠,一个人睡不着。”
龚俊假装很困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点委屈说:“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睡不着,还很害怕。”
龚俊没穿拖鞋,张哲瀚把自己的脱下来踢给他:“怎么又不穿拖鞋。”
然后抬头对上龚俊那双下垂的狗狗眼,顿时没了辙,“行行行,跟我睡。哎哟,真是服了你了。”
龚俊窃笑着踩着张哲瀚的拖鞋,却固执地给他一只,美其名曰:“一人一半。”
张哲瀚:“好好好,一人一半。”
两个人奇怪地一人一只拖鞋,又回到了二楼。张哲瀚一只手握住自己卧室的门把手,盯着他说道:“乖乖睡觉,不许再作妖。”
龚俊连连点头。
张哲瀚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一旁,然后又去隔壁把龚俊的拖鞋和被子抱过来,可是他抱过来时,龚俊已经钻在他那半边被窝睡着了,呼吸声沉沉,简直比猪还睡得快。张哲瀚吐槽道。
他叹了口气,困意侵袭,只好快速铺好龚俊的被子,关灯睡觉。
他不知道,灯光刚灭,那本应该睡着的龚某,嘴角勾起,缓缓把头埋进被子里,乐不可支地嗅闻着张哲瀚的味道,调整了个姿势,这才认真培养起睡意。
龚俊的闹钟开了振动,早晨五点四十就响了。他准时睁开眼,张哲瀚睡觉轻,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沙哑:“这么早……”
龚俊坐起来,看着张哲瀚睡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我去洗漱,你再睡会,才六点。”
张哲瀚哼出一声鼻音,沉入梦乡之前,感觉额头被带着热意的东西贴了一下,他以为是龚俊的手指,于是放心地沉入深眠。
龚俊直到吃过早餐走出门,坐进教室还在回味自己的嘴唇贴在张哲瀚额头的触感,还有那人舒缓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喉结,仿佛那动脉里汩汩流淌的血液也要被他一并随着心跳带走似的。
龚俊一想起那个吻,整个脊背都是麻的。
早读时戴景耀靠在他桌上,把语文课本立起来遮住脸,偷偷问他:“昨天,你老婆没骂你吧?”
龚俊翘着嘴角,“怎么可能,就说了两句。”
戴景耀羡慕道:“也是,他自己是个外人,也不方便管你。”
龚俊刚开始没觉得奇怪,几秒钟后才咂摸出点味道,一巴掌拍在戴景耀后背,骂道:“谁说是外人,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戴景耀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背,一边气急败坏地说:“我说得不对嘛!他肯定把你当弟弟看啊!”
龚俊一愣。张哲瀚对自己似乎确实没有那种对于成年男性的防备心,好像就把他看成一个需要疼爱的弟弟,或者一个好朋友。
他顿时垮起个批脸,问道:“那我怎么办?”
戴景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戳到人痛处了,连忙充当起狗头军师来。
“你得让他知道,虽然你只有十八岁,可你已经十八厘米了,是完全能够把他……”
龚俊一把捂住戴景耀的嘴,气急败坏:“你不许想!住脑!”说完仿佛还不解气一般,使劲晃了晃戴景耀的脑袋瓜,“给我停下,不许想,只有我能想。”
戴景耀整个头晕眼花,“我没想啊!苍天呐,我冤枉!”
当晚,龚俊回家时,张哲瀚在坐在西厨的吧台边。像是已经洗过澡了,穿着浴衣,撑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龚俊探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不去睡?”
张哲瀚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到是龚俊,顿时露出点笑意,吹过的柔顺的发显得他整个人都幼稚了几分,有着自己不能察觉的娇软。
“你回来啦。”
龚俊走进了才看到那人手中的红酒杯,惊讶地问:“怎么突然喝酒。”
龚俊伸手想把酒杯拿出来,张哲瀚显然此刻还没喝多,口齿也伶俐,但再来一点,以他的酒量必然醉的不知道东南西北。
张哲瀚坐着和龚俊骤然间拉出许多高度。他仰头看着龚俊,酒意熏得他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连成句却带着黏糊劲儿。
“今天去疗养院那边看她,医生说情况好一些了,唉,我——”
张哲瀚突然低下头,脑袋顶在龚俊的肚子上蹭来蹭去,“我——没能力给她更好的了,她,她会不会怪我。”
龚俊的心像一团软烂的泥,带着私心抚摸张哲瀚的脸,摸到了一手带着热意的泪水。
“别哭,别哭,哲瀚。”龚俊弯腰抱住他。
兴许是这种悲伤的心事太耗费心神,龚俊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没多久,张哲瀚就睡着了。龚俊一把将他抱起,轻手轻脚地挪到卧室,冷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免得这人明天眼睛又痛。
寂静的夜里,龚俊长叹一声。
如果说,酒吧恰好碰见这人唱歌那次,是被朦胧的灯光晕染出的见色起意。
那么,心疼就是真正坠入陷阱的信号。
心疼他不好好吃早餐,心疼他的生活像负重前行,心疼他红着眼睛流泪,甚至为了还没出现的——明天他哭过的眼睛可能会干涩,而半夜跑出家门,逛遍了一条街,只为了买一点舒缓的眼药水。
龚俊站在药店门口,捏着手里眼药水的小盒子,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栽在这个人手里了。
如果张哲瀚不爱我,他也许可以爱其他人。
可是如果我不爱张哲瀚,我无法再爱任何人。
龚俊从来不是一个等待机会的人,没有困难的攻略,只有勇敢的狗勾。隔天,他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张哲瀚眼睛痛得睁不开,缓了半天才眯着眼睛看龚俊穿衣服。
少年的身体像抽条一般长得极快,因此总是偏瘦一些,但腹部的肌肉却肌理明显,张哲瀚看了一会,就忍不住别开头去。
龚俊察觉他醒来,凑到他枕头那边,问:“眼睛痛不痛?”
张哲瀚困得要睡觉,半天才含糊地说:“不痛,酸。”
龚俊轻手轻脚地抽出一张纸给他擦擦眼睛,低声说:“看我。”
张哲瀚被烦得恼火,伸手要推开他,却被龚俊稳稳抓住手腕,然后冰冰凉的液体滴进眼睛缝,龚俊用纸接住溢出来的眼药水,说:“好乖。”
张哲瀚彻底清醒了,眼睛圆圆地睁着,看向龚俊。
他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性,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这个十八岁半的男高中生说“乖”了。
龚俊手指修长地控住他的手腕不松,突然低头,在张哲瀚还懵着的时候,亲了亲他的额头。
张哲瀚的心骤然间毫无预警地狂跳起来。
微凉的手指盖住他的眼睛,说:“再睡会,睡起来就不酸了。”
张哲瀚闭着眼睛,甚至不敢张嘴说话,他害怕不安分的情绪从嘴里蹦出来。直到卧室门轻轻合住,他才长出一口气,急促呼吸起来。
原来每天半梦半醒之间,停在额头的不是龚俊的手指……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龚俊心情很好地去上课了,留下张哲瀚一个人从六点天初亮,一直到中午吃饭,都还没回过神。
小雨拉着张哲瀚去吃那家心心念念很久的日料,可惜张哲瀚全程心不在焉,甚至不留神吃了好大一块芥末,呛得直流眼泪。
“哎哎,你想什么呢?”小雨问道,一脸探究的表情。
张哲瀚迟疑了一会,实在是郁闷得不行,忍不住问道,“你……你觉得我和俊俊,怎么样?”
小雨一脸“噢,你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啊”的表情。
“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张哲瀚腹诽道:“我他娘的也不知道他对我原来是这样的心思啊——”
小雨看他一脸茫然,说:“行行好啊哥,那个俊俊一看就对你图谋不轨啊,怎么可能对你没意思还天天给你送饭,图你什么,图在你那一平米的格子间吃饭更香?还是图你23岁老干部只能看懂斗地主?”
“上回我凑上去看了一会直播,好家伙,俊俊那讲解得真的是事无巨细了,时不时就说自己多厉害多厉害,这个主播多菜多菜,那个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好吧?”
“整个一个情窦初开、孔雀开屏啊!”
张哲瀚夹起一块天妇罗塞他嘴里,“好了,闭嘴吧。”
小雨很识相地嚼吧嚼吧咽下去,又说道:“喜欢就喜欢呗,你们差得也不多。”
张哲瀚愣了一下,嘴硬道:“谁说我喜欢了?”
小雨:“好好好,你不喜欢。”
两人沉默了一会,张哲瀚低声问:“我真喜欢啊?”
小雨:“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张哲瀚整整一天都在想这个问题,下午的工作还有些忙,他只有一停下脑子里就全是龚俊的脸,转来转去,像苍蝇似的赶不走,属实让他精疲力竭。
等到晚上他回家,鞋子随便放在玄关,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彻底开启省电模式。
可是这房子怎么感觉就很大很空,他浑身不自在,在家里转了好几圈,最后竟然进了龚俊的房间。
6·
他坐在龚俊的书桌旁,把桌子上放的书目一本一本地看过去。这房间已经挺久没人住了,桌子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张哲瀚的目光从一排书上滑过,物理和数学的辅导书中间夹了一张纸,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抽出来看。那是一张购买鲜花的票据,时间是今年的2月14号,情人节那天。
龚俊果真是大手笔,这也是张哲瀚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龚俊是个富二代,而不是自己常感觉的傻白甜。
情人节,近两千块的花,龚俊刷卡支付,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
张哲瀚把那张纸放回原位,下楼躺在沙发上,心里不知道被什么咯着,实在是烦闷难受。
钟表指向十点,门锁一声轻响,龚俊被闷头盖脸泼了一身夜的黑,试探地叫道:“哲瀚?”
张哲瀚僵硬地扭头看向玄关,应道:“我在沙发上。”
龚俊摸过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见张哲瀚的侧影,问道:“怎么不开灯?”
张哲瀚像是给自己充气一般,深吸一口气,“太亮了。”
龚俊乖巧地坐在他旁边,把书包放在腿上,说着今天发生的趣事。
“戴景耀今天又被罚扫办公室了,作业都没写完,被老师赶出去,在外面抄作业,又被发现,真的倒霉……”龚俊笑着。
张哲瀚疲惫的心又像一点一点被他的情绪点亮。
他鼓起勇气,打断道:“我今天——给你擦了擦房间,桌子什么的。然后看到……”
龚俊下意识地收紧手,问道:“看到什么?”
张哲瀚突然坐直,离龚俊近了些,说:“看到,你桌上。有一张情人节买花的票据。”
龚俊进门那一刻,发出声音那一刻,张哲瀚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这房间好大好空,他好无聊,却在龚俊靠近他的那一刻,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靠近他、贴近他、拥抱他、触碰他。
仿佛皮肤饥渴一样,急需龚俊来充电。
张哲瀚继续说道:“龚俊,你、你是有喜欢的人吗?或者女朋友?”
话音刚落,不等龚俊回答,又说:“如果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
龚俊打断他,“今年的情人节,你在哪里?”
张哲瀚心里一沉,其实不难回想,那天他和小雨、苏苏,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去了Gardenia。情人节的气氛让整个酒吧都染上粉蓝的颜色,张哲瀚微长的发打着卷垂在肩头,白蓝色的衣服衬得他格外好看。
他被小雨几个起哄推上了台,唱了一首很应景的《想自由》。音乐声停的时候,小雨和苏苏他们秉承着砸了我的老脸,也要让张哲瀚社死的目的,开着法拉利在酒吧门口送花给他。
那时,那位女孩的事情刚出没多久,张哲瀚消沉了好一段时间,那会也顾不上什么社死了,一群大男人捧着许多许多花,跟他说:“从今往后,日日是好日。”
小雨安慰他,女孩子喜欢他,在追他的路上出车祸,也并不是他的错,他不必为了这件事,让所有的心动都有愧疚的痕迹。
张哲瀚几乎是瞬间落下泪来。
张哲瀚回过神来,原先那个女孩放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好像骤然间松开了,他说道:“那天我去了Gardenia,还唱了首歌。”
龚俊攥着张哲瀚的手腕,问:“还有呢?”
张哲瀚努力回忆那天,“小雨他们送了我花,然后还有一个……”
“一个奇怪的男的,骑着自行车给了我一大捧花,上面有张卡片,写了——”
龚俊抢白道:“写了一个根式。”
张哲瀚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龚俊后知后觉,有点尴尬地低着头说:“那是我写的。”
张哲瀚彻底呆住了。
他还清晰记得那天,那天雨夹雪?反正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张哲瀚抱着满满一怀的花刚塞进后备箱,就有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山地车奔向他。
车子后面绑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好大好大一捧白色波浪桔梗。男人戴着卫衣的帽子,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低着头叫他。
张哲瀚看着他把箱子里的花抱出来,雨夹杂着冰的颗粒打在包装纸上有细微的声响。
那人说:“这花,送给你。”
说完转身就踏上自行车跑了,可能是过于紧张,那脚踏踩了半天还自己绊了个踉跄,才绊绊磕磕地骑上去。
吓得张哲瀚喊道:“小心点!”
后来他在那束花里翻出来一张卡片,上面是一个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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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哲瀚实在没想明白是什么东西,索性不管了,把卡片夹在手机壳的后面,竟慢慢忘记了。
张哲瀚连忙抠开不透明的手机壳,里面一张卡片,上面印着水彩的粉玫瑰,背后的字迹还留着那天下雨的湿痕……
“那个人竟然是你吗?”张哲瀚问,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惊讶。
龚俊说道:“你不记得了,后来我提起过,可是你那天喝太多睡着了。”
张哲瀚急忙辩解:“那天那么黑,而且你还一直低着头,我都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
最后他无语地看着那串号码,“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啊?”
龚俊感谢此刻没开灯,张哲瀚看不到自己发烫的脸,掷地有声地辩解:“你对折一下试试看……”
张哲瀚对折那串根式,对折一个歪歪扭扭的“I love you”无语凝噎,真的是土得让人害怕。
张哲瀚垂眸看着那张卡片,哭笑不得。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张哲瀚站在那根三八线跟前,不知道怎么逾越。
龚俊攥着他手腕的指节顺着他的小臂一直向上,直至贴着他的侧颈,张哲瀚不得不抬起头对着龚俊。
夜色很浓,落地窗透进来的光堪堪覆盖在两人的腰间,两张面孔隐匿在黑暗中。带着热度的呼吸被另一人吞咽,龚俊的控制欲竟然体现在这么多方面。
他不是低着头贴近张哲瀚的嘴唇,而是纤长的手指直接拢住张哲瀚的后脖颈,自己向后靠,将他整个人按向自己。
龚俊仅仅只是微张着唇,等待那人落进自己的陷阱。
张哲瀚的双手慌不择路地搭上龚俊的肩,柔软的唇舌互相试探,张哲瀚是略有技巧的成熟在少年人粗重的呼吸和强硬的臂弯里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被吻得感觉要起反应了,推着龚俊的肩想逃。龚俊的舌尖从他唇间退出,轻声说:“别动。”
张哲瀚骤然间整个背都是麻的,又在怔忡之间被持续地吻着。
在上大学时,张哲瀚曾在校园的宿舍楼下碰到过吻得难舍难分的情侣,他跟小雨吐槽:“亲成这样,接下来不干点什么,然后就各回各家也太绝了。”
就正如同此刻,他跪在龚俊的腿上,龚俊的手顺着他的脊背滑到腰上。仿佛贴着的距离还是太远,龚俊试图把他的衬衣拽出来,直到手指真切地贴在张哲瀚的脊背。
张哲瀚被冰得打了个冷战。
龚俊一刻不停地轻揉他的腰,低声笑着问:“冷?”
张哲瀚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十八岁男孩跟前抬不起头来。
他摇摇头,“不冷。”
龚俊亲了下他的侧脸说:“那去房间里面?”
说没感觉是假的,张哲瀚抱紧了龚俊说:“不可以。”
“等你高考结束好吗?我不想影响你考试。”
龚俊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张哲瀚抖个不停的脊背,又显现出那副淋雨小狗的样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之后的几个月,龚俊读书的用功程度是高老师特意打电话给张哲瀚夸奖的程度。
张哲瀚十分与荣有焉,甚至高兴地请小雨和苏苏吃了顿饭,高兴得招呼他俩。小雨偷偷跟苏苏说:“这要是俊俊同学考上好大学,张哲瀚估计要摆三天流水席。”
时间过得很快。
到高考前一天时,张哲瀚请假陪龚俊去看了考场,他站在考场门口,比自己当年去考试都紧张,下意识握住龚俊的手问:“我好紧张。”
龚俊乐不可支,“我考试,你紧张什么?”
龚俊随后悄悄把人压在安全通道里亲了个够本,大拇指揩过张哲瀚唇上的水色,说:“借点哲瀚学长的好运。”
龚俊父亲很忙,他自己从小到大独立惯了,所以只是秘书在一周前来过一通电话,随后没了音信。
可是张哲瀚确实像个传统的送考家长,紧张得不得了。提前几天跟总监请了假,考试的前一天非要赶龚俊一个人睡,自己去睡龚俊八百年没睡过的主卧。
“不行——没你,我更睡不着,会失眠的。”龚俊拽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松手。
张哲瀚看都快十一点,连忙同意。
甚至还破格允许龚俊热乎乎地贴着自己,抬手把空调打低了点。
一大早起来给龚俊做早餐,又来来回回检查龚俊的文件袋,催促他喝牛奶,像个老妈子似的围着他转。
龚俊觉得这是自己的人生巅峰了。
要进学校的时候,龚俊眼睁睁看着张哲瀚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马扎,坐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门口,不满道:“不要等我,回去吧。”
张哲瀚强硬地摇摇头,说:“让好运源离你更近点。”
龚俊被他这幅乖觉的样子馋得不行,委屈巴巴地说:“想亲你。”
张哲瀚扭头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考完了,你想怎样都行。”
龚俊眼神坚定,一握拳转身就走。
连着两天都是如此,高强度的考试其实让日子过得更快更平静。等理综结束,龚俊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张哲瀚提这个小马扎,冲他张开双臂。
龚俊就如同倦鸟归巢一般坠落在张哲瀚怀里。
“祝贺你,解放啦。”张哲瀚轻声说。
龚俊此刻搂着轻巧的一把腰,心里只有两个字:“好细。”
那天晚上的谢师宴结束得很早,甚至到一半戴景耀已经找不到龚俊人了,而龚俊拉着张哲瀚火速回家,迫不及待地要实现自己的成人礼。
当晚,张哲瀚捂着嘴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一边流泪一边忍不住想:垂死病中惊坐起,老婆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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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浪钉】春夜喜雨
《安喀斯的鱼》 番外。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去见他。
BGM:朴树《送别》《平凡之路》
《信号灯》上映那天,正是这一年的初冬。
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要早,刚入冬气温就直线跌破了零度,外头一夜之间飘满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龚俊半夜被冻醒了,哆嗦着爬起来去摸索遥控器开空调。
暖气打上来多少还要几分钟,他睡得极不安稳,无意识地蹙着眉朝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挪动,然后在空荡荡的床上蜷成一团,裹进了厚重的羽绒被里。
空调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把漆黑的夜色和飘零的大雪都隔绝在了温暖的房间外。...
《安喀斯的鱼》 番外。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去见他。
BGM:朴树《送别》《平凡之路》
《信号灯》上映那天,正是这一年的初冬。
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要早,刚入冬气温就直线跌破了零度,外头一夜之间飘满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龚俊半夜被冻醒了,哆嗦着爬起来去摸索遥控器开空调。
暖气打上来多少还要几分钟,他睡得极不安稳,无意识地蹙着眉朝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挪动,然后在空荡荡的床上蜷成一团,裹进了厚重的羽绒被里。
空调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把漆黑的夜色和飘零的大雪都隔绝在了温暖的房间外。
闹钟刚响了不到三秒,龚俊就反应很快地醒了过来。他伸手划开锁屏关掉提示音,有些倦怠地搓了搓脸,又闭上眼栽回枕头里眯了几分钟。
他睡眠仍然算不上好,龚俊心知肚明。每天夜里还是要辗转反侧到几近凌晨才能睡着,即使睡着了也睡不沉。浅睡眠里意识在虚空中毫无目的地四下漂浮,一直漂到早上被叫醒。
但也聊胜于无,总比持续失眠来得好。
他摩挲着穿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的戒指,从困倦的睡意里清醒过来,盯着天花板思绪散乱地走神。
首映的邀请函提前半个月就送到了他手里,李运通知道他和张哲瀚究竟是什么关系,倒也没避讳,甚至东西都没劳烦助理寄,是亲自驱车送来的。
龚俊之前没见过这位名导,见了面才知道这位采访时永远言辞犀利态度固执的导演,脱离了镜头后,竟然就像胡同里每天早起去打豆汁儿遛弯散步的大爷一样,蹬着双布鞋穿着件对襟衫就来了,看起来普通且平易近人。
没在片场呆着,李运通脾气确实随和了不少。况且虽然责任并不在他,可李运通心里到底还是有愧。
龚俊是在家里接待的他,他把很久没用过的张哲瀚买回来的茶具又翻出来洗刷了一遍,从柜子里找出块普洱茶饼沏了壶茶。
李运通进门先看见了摆在茶几上的一幅相框,上面是两个年轻人头挨头靠在一起对着镜头笑起来的样子。背景是洱海波光粼粼的湖面,层叠的云海翻滚着压在湛蓝的天际线,阳光泼洒得肆无忌惮。张哲瀚把墨镜随意地挂在衣领上,眉眼弯弯的,笑得热烈而张扬。
他步伐一顿,踩在地毯上的脚一瞬间无所适从地甚至产生了拔腿就走的冲动。
他很少见过这个年轻人笑,刚见面和进组的时候还有,拍摄时间越向后推移就越是寥寥。最后索性直接变成了干涩勉强的,浮在表面的苍白苦笑。
李运通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张哲瀚的场景,他戴着顶鸭舌帽穿着件简单的T恤,手里还抱着本法律的大部头。剧本就夹在里面,被他翻得边页都发皱了。
张哲瀚顶着黄土高原赤裸裸的毒辣阳光,笑得干净而温和。一双标准的杏眼略微眯起,还未剪掉的长发被风拂动着,卷翘的发梢悠悠地垂落在肩膀上。他逆光站着,礼貌地同他打招呼,说导演好。
李运通对张哲瀚十分满意,张哲瀚这边刚走过来,他那边一眼就瞄到了做满标注的剧本和夹了书签读到一半的书。而且人来得干脆利落,没抱怨环境恶劣也没大张旗鼓地多带助理,在知名度算高的一票演员里很难能可贵了,他在心里赞许地想,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但如今想再见,竟也天人永隔了,谁都没想到一场杀青宴就是永别。
龚俊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倒茶的手有片刻的僵硬,随即被若无其事地遮掩了过去。他抬起头朝李运通笑笑,客气地招呼道:“您随便坐就好,家里乱,没顾得上怎么收拾。”
李运通无声叹了口气,终于真正走进了这间公寓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郑重地从包里拿出那张薄薄的请柬推给龚俊。
彩印的纸张在正中央清晰地印着一行字:《信号灯》首映礼。
龚俊只是沉默着,轻搭在茶几边缘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他垂着眼睫,神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冷漠而晦暗不明。
李运通活了五六十年,该见的世事与人情世故都见了个遍。到底没想到他也会有这种百感交集凝聚在心头,有千般万般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时候。似乎说什么都很轻,也很重。
标题下方就是这部电影的海报,由于意外发生地突然,后期宣传和海报拍摄没有张哲瀚的参与统统都无法进行。于是李运通干脆直接从剧情里选了一幕出来当海报,是青年第一次决定递交申诉书,去揭露黑暗一角的那天。
小县城的街头人群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喧闹嘈杂地自他身边穿行而过,模糊成了大片晃动的虚影。唯有他身姿挺拔地站在路中央,清俊的眉眼间满是坚定与决心,脊骨笔直地把自己站成了一盏矗立在洪流里的灯。
龚俊凝视着海报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了很久,久到李运通终于叹了口气,语气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来。”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李运通想,这是张哲瀚全部的心血,你该来看看的,你必须来看。
再好的导演如果找不到契合心意的演员,无论本子做得多出色都是白搭,一部电影想要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好运气,而李运通扪心自问,他足够幸运。
如果说剧本里写出来的东西只有五分,那么张哲瀚就能精准地诠释出十分。他把那些留有余地的发挥空间填充到了极致,一遍遍对着细节推敲研读,再把新的解读拿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很多时候连李运通都没想到的东西,他反而能提出一些灵气十足的想法。在那两个月里,他彻彻底底地活成了青年律师。
良久,龚俊终于点了点头,他把请柬小心地叠好收进了口袋里。然后看着李运通,轻声开口道:“谢谢您,我会去的。”
外面天寒地冻,厨房里却袅袅地蒸腾着挥之不散的热气,煤气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煮饺子。龚俊系着围裙边搅动沸腾的汤锅,边有条不紊地倒油煎鸡蛋。
首映是上午九点开始,刚过七点一刻,他就准时坐到了餐桌前。早间新闻里播放着和去年此时近乎如出一辙的报道,娃娃脸的女主持举着话筒对身后冰天雪地的北京城做实况转播。环卫工人和除雪机正在马不停蹄地忙活,呼啸而过的车辆闪着前灯从她身后路过,在尚未亮透的昏暗天光下,扬起一道道飘飞的绚烂光弧。
又是一年冬至。
龚俊盛饺子的时候下意识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单独多舀了一份出来,放到了对面空缺的位置前。
往常他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刚开始还是不适应,但是久而久之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他逐渐学会了与这种将会陪伴自己更久的寂寞妥协相处。
可是今天不一样。
出门的时候外面雪已经停了,空气里泛着凉浸浸的潮湿冷意。龚俊黑色刺绣衬衫外穿了件羽绒服外套,还戴了顶毛圈帽,眉眼几乎全被毛茸茸的帽沿遮住了。临走之前又不忘折回来拿了个口罩,把所有显眼的特征捂得严严实实。
首映会的地点选在了全市最大的一家影厅,媒体名额只占了位置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部分发给了粉丝群体。龚俊在助理的陪同下刚一进场,就敏感地觉察到了细微而清晰的抽泣声,他稍侧了侧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几个聚在一起坐着的小姑娘。怀里抱着手幅海报之类的应援物,从露出来的模糊一角上看,应该是张哲瀚的粉丝。
龚俊一直竭力保持平静的情绪,在那一刻措手不及地狠狠拧成一团。泛酸滚烫的泪意飞快地从心底蔓延到眼底,他掩饰性地转过头眨了眨眼,在助理担忧的探寻眼神里轻轻摆了摆手。
座位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的家属席,龚俊绕过人群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本意并不想引起太多的关注和没必要的议论。他和张哲瀚的关系始终处于半公开的情况,没有直接承认,但也从未否定。圈里人都心知肚明,外界则是一直以来猜测什么的都有。
但是走到位置前停下脚步的刹那,龚俊望着后排举起的海报上笑吟吟的熟悉身影,忽然目光怔怔地顿住了。片刻后他伸手摘掉了口罩,紧接着从容不迫地取下了帽子,一张凌厉而漂亮的脸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了明晃晃的灯光下。
龚俊在陡然嘈杂起来的议论声和摄像机的拍照声里,平静而固执地坐到了位置上。
灯光熄灭,大屏幕荧荧亮起了光。
张哲瀚刚拿到这个本子时,是给龚俊看过一遍的。他当时固然很震撼很动容,但再复杂的情感,终究还是比不过看到文字里的世界在眼前真实上演时带来的冲击力大。
青年人肉眼可见地一天天消瘦下来,他像一棵伶仃锋利的青竹,在荒凉得连风都不愿问津的荒原土坡上执拗地屹立着,把自己立成了一块不朽的墓碑。
龚俊看过很多张哲瀚的戏,人生百态他差不多也演了个七七八八,不是没有过历经苦痛的角色。除去早些年的周子舒,他在之后的几年里陆续演过为理想献身为抱负而死的革命者,演过病痛缠身永失所爱潦倒残生的学者,演过被现实击垮变得疯癫最后举枪自杀的理想主义诗人。
那么多那么多被粉丝被观众珍而重之捧起来流了无数眼泪的角色,可谁都没有青年律师这样苦。
他瘦成了一把病态嶙峋的骨头,轻飘飘地裹在被风吹得鼓起的衬衫里。面前是被前来警告他的人撕碎了扔在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暴雨浇得湿透的申诉书,和千辛万苦整理出来的各种证据材料。
青年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雨幕里,瓢泼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了他满身,砸得他几乎快要站不稳。他很慢地蹲下去一点一点在泥泞的土地上捡那些湿淋淋的碎纸,捡不完的,拼凑不了的,所有人看一眼就知道。
他比谁都明白。
但仍然还是执着地躬身去拾,夜太黑了,穷乡僻壤里连路灯也没有。他视力不好,眼镜也被踩碎了,黑漆漆的环境里什么都看不清。手被尖锐的碎石烂瓦划出了鲜血淋漓的细密伤口,血水混合着雨水滴落到被洇得看不出字迹的纸上。
青年攥紧了掌心里破碎不堪的废纸,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
他眼睛里灼灼闪动着一刻也未曾熄灭过的不甘,愤怒,坚定,与永不屈服的希望。
若此刻没有灯,哪怕今后也无人来指明方向,那他就长久地站在这里,把自己烧成一座灯塔。
龚俊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他想伸出手隔着屏幕去触摸那个在最后的疯狂时刻里,在一声凄厉的枪响过后平静地倒在血泊里的人,可他分毫都动弹不了。
身边和身后的观众席到处都是一片悲怆的哭声,而龚俊心里只有一个绝望又煎熬的念头在反反复复地闪烁着。
让我抱抱他吧。
让我抱一下他。
一下就好。
龚俊克制不住地躬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哽咽被凝固在了喉咙里,铺天盖地的空气也变成了汹涌冰冷的浪潮,呛得他几乎就要溺毙而亡。
有一瞬间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在为了谁而痛,是张哲瀚,是青年律师,还是仅仅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幕落下,灯光恍若隔世般亮了起来。
片尾曲柔软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屏幕上极快地浮现出一行行近年来有关扫黑除恶的新闻,紧接着是对主演张哲瀚的特别感谢。
剧组抓拍到的合照在悠扬的乐声里一张张浮现出来,嗓音沙哑的男声慢悠悠地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张哲瀚在拍立得的过度曝光里,抱着本书趿拉着布鞋蹲在土垄上仰头去看镜头。他嘴里还咬着半块杂粮面饼,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纯澈,眉眼弯弯的仿佛无忧无虑,不知愁苦。
连绵不断的掌声响了起来,全场都起立了。有人在泣不成声地喊张哲瀚的名字,有人在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谢谢。龚俊没有动,他抖得实在太厉害,站不起来,说不出话,连坐着都要弯下腰去用手捂着眼睛,才能勉强不崩溃得太厉害。
采访的记者还在掉眼泪,红着眼睛识趣地没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儿,有个粉丝小姑娘不管不顾地跑下来闷头往龚俊手里塞了张纸巾。她看起来哭得很狼狈,眼睛肿得不成样子,说话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噎着,但仍然故作凶巴巴地朝着他喊:“别哭了!张哲瀚不想看你难过!他不能说,我替他说了!”
龚俊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很珍惜地把纸巾铺平和请柬放在了一起。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里还盈着泪光,但还是努力地朝她笑了起来,说:
“谢谢你,我记住了。”
记者终于止住了抽泣,她把话筒递到龚俊面前,问出了那个许多人揣测了很久的问题。她说:“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这场首映礼的呢?”
龚俊在短暂的片刻里有些恍神,过往许多年的岁月从他眼前匆匆一闪而过。缱绻氤氲的光影里,是张哲瀚用不同语气不同神情对他喊出的各种称呼。
他客气而礼貌地伸出手,说:“你好,龚俊,我是张哲瀚。”
他笑起来,尾音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坐在他身旁晃着腿懒洋洋地拉长音调喊:“龚老师——给我拿罐可乐喝呗。”
他乐此不疲地以逗龚俊为乐,仿佛把他逗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有多么大的乐趣似的,刚到片场就咧起嘴角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叫:“嗨,老龚。”
他认真而珍重地拥抱着他,在千万人面前许下誓言,说:“这是我的弟弟。”
他捧着手机十指翩飞投入地打着斗地主,还不忘把腿搭在龚俊身上,然后骄矜地扬了扬下巴,说:“俊俊,往边儿去点儿,挡着我空调了!”
龚俊接过话筒,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以张哲瀚爱人的身份。”
《信号灯》上映后没多久就冲到了全国票房榜一,紧接着势如破竹地一路斩获了国内外的各大奖项。从导演,编剧,后期,音乐到主演配角一个都没落下,把各类奖统统拿了个遍。
龚俊只出席了最佳男演员的颁奖典礼,去领了属于张哲瀚的那座奖杯。被镜头记录流传下来的视频里,他穿着身黑色西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另外一枚被穿成了项链的样式,坦然地垂落在衬衫外,取代了原本属于领带的位置。
朴素的银色指环在聚光灯下流转着漂亮的光芒,一朵舒展着花瓣的小玫瑰被拉近的高清镜头记录了下来。它就那么热烈而无畏地开在戒指上,开在龚俊的心里,开在年复一年日升月落的平凡人世间。
后来又过去了好多年,龚俊从电视剧拍到电影,然后尝试着做了导演,制作的第一部片子就顺利地拿到了新人奖。
他每年都在做公益,捐书捐衣服,建学校,帮山区修路,给需要的人筹建基金会,挣的钱大半都被无偿捐出去了。助理好几次劝他给自己留点儿,龚俊就乐呵呵地睁着双无辜的眼睛说,留了留了,别瞎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始终住在北京的那所小公寓里,工作室的一群人房子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套了,只有龚俊守着在飞速发展的大城市里变得老旧下来的小区不肯挪窝。狗仔刚开始发现住址后还会来蹲他,后来就懒得来了,因为发现龚俊的私生活也没什么可挖掘的爆点。
到这里不得不提的是一段在网上广为流传让人爆笑的偷拍视频,是某个营销号的狗仔在龚俊楼下花坛边蹲守结果被他抓了个正着。男生推了推眼镜故作镇定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在干嘛,受广大网友之托关心关心你。”
镜头颠倒的嘈杂电流声中,龚俊的脸忽然近距离出现在了视频里。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几年也慢慢开始隐居幕后,不怎么出现在大众视线内了,粉丝想见他一面难得都要抓心挠肝。
陡然这么看见还是不免被帅得倒抽一口冷气,一群从年轻时一路跟着他到现在的姑娘们唰唰唰地发弹幕,感叹号打得飞起:怎么能有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帅!!!
紧接着后面就跟着迅速闪过去一串愤怒地反驳:你才一把年纪!!!
龚俊有了白头发,眼角也生出清晰的皱纹来,但眉眼间依然是难掩的英俊。他笑得挺温和,好脾气地安抚小记者说:“你慌什么,我这人也没什么有趣的事能分享给你听,非要打探的话不如我给你讲讲我和张老师的故事吧,正好最近在写回忆录,你帮我捋一捋思路。”
男生对这种神展开的剧情简直要傻眼了,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无措地被龚俊拉着顺势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看热闹的网友哈哈哈哈哈转发了几万条,把倒霉的营销号和这位小记者一举送上了热搜。
有好事的人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们,一边顺着时间脉络把龚俊和张哲瀚当年的事又重新整理一遍发了出来。那些从炎炎夏日的《山河令》片场初遇开始的故事,于时光的掩埋下仍然历久弥新的爱意,在回忆的复苏下从岁月里再次让人窥见了一角。
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初那批粉丝现在单身的单身带孩子的带孩子拼事业的拼事业,一群人很久不再关注网上的新鲜事。但是提及有关龚俊和张哲瀚的往事,顿时班也顾不得上衣服也没空洗了,拾起微博账号就开始追忆往昔青春时光。
时间过得太快,那些浪漫的,悲伤的,令人感慨的故事,兜兜转转跨越岁月的洪流,最终成为了别人口中的传闻。她们于炽热的夏日和乍暖还寒的初春里惊鸿一瞥,忽然看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过,再从梦里醒来,仿佛也只是过了很短的一瞬。
龚俊七十多岁的时候买下了一家临海的养老院,他和助理带着朋友们热热闹闹地搬进了这座经他指挥改造后,焕然一新的小别墅里。
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每天很快乐地聚在一起看新闻搓麻将在花园里折腾栽下的花花草草,龚俊闲着没事开始研究藤藤菜的种植方法,非要开辟块地出来种菜。助理懒得管他,反正做了一辈子助理了,没道理老胳膊老腿了还要追在身后管,索性任他折腾。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在下不了床走不动路之前,龚俊最后去了一趟墓园。
他腿脚不太灵活了,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但仍然很固执地没有拄拐杖,一步一步很慢也很稳地走到了那块墓碑前。
石碑前数年如一日地放满了花,但在花朵簇拥的位置中央却空出了一块。衰败干枯的玫瑰被龚俊拿掉了,他用手擦了擦落在大理石台面上的灰尘,把新带来的那束玫瑰小心地放了上去。
热烈蓬勃的绯色后掩映着张干干净净的黑白照,张哲瀚眯起眼睛安静地笑着,依然还是年轻美好的模样。
而龚俊早已白发苍苍。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闪烁的眼神里满是怀念与无声的喟叹,他说:
“张哲瀚,我来看你啦。”
张哲瀚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昏昏沉沉地下意识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
天色差不多黑透了,外头广场上正在热火朝天地办跳蚤市场,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喧闹声和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
讲课的教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拿黑板擦用力敲了两下讲台,惊雷般的金属敲击声把走神的学生勉强拉回来几个。他指着电子讲义慷慨激昂地讲国际形势,讲汉斯摩根索和他的六原则,唾沫横飞神色严肃。
而张哲瀚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埋着头隐没在人群里,在前面同学的掩护下睡得天昏地暗。
他不想睡的,公共课选了西方国际政治理论虽然不是他的原本意愿,但张哲瀚毕竟是个什么都感兴趣都愿意学一点儿的人。况且教授讲课确实保质保量,虽然没有多大的趣味性吧,但听听也很有意思的。
张哲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摊开笔记本强打精神继续听课。然后在止不住的犯困里懊恼地想,要不是因为昨晚熬夜……
要不是因为选课的时候他在手忙脚乱地翻身份码取快递,结果没选到隔壁院教授的哲学课。导致他一气之下抱着刚拿到手的书愤恨地读了个通宵,接着神志不清地被同宿舍文学社的舍友拉去充了文艺汇演的壮丁,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帮对方改写《仲夏夜之梦》的剧本。
于是又连着熬了个通宵。
张哲瀚双眼无神地捱到了下课,一个半小时里什么都没听进去,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踩着铃声背着书包出了教室。
明天上午上综英课的老师出差了,于是早八在众望所归里暂时隐退。张哲瀚关掉了六点半的闹钟,准备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他把写完有待修改的剧本和零零散散堆了一桌子的书收拾好,然后爬上床,一头栽进了被窝里。
他脑子里还在一刻不停地萦绕着福柯和魏宁格的哲学理论,这边你方唱罢那边我方登场,艾略特开始忧郁地在他脑海里幽幽念道:“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
张哲瀚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顺着这句话在心里继续默背,背到一半终于睡了过去。
他睡眠一直都不太好,褪黑素安神补脑液和各种中医西医都试了个遍,始终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毛病,检查结果健康得很。他本人长年叱咤篮球场和跑道,能跑能跳的,几年都不见得头疼脑热一回,但偏偏就是睡不好觉。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哲瀚刚睡着了还没几分钟,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个低沉的男声,温和地轻声喊他:“张哲瀚。”
张哲瀚翻了个身埋头钻进被子里,习以为常地想,又来了。
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反反复复地做着相似的梦,梦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有时候是很年轻的,有时候是年迈的,但都很好听。
声控实在要命,以至于张哲瀚头一回听见这个声音时还挺满意的,心想低音炮嘛,不错不错。别人都说做梦听到有人叫你千万别答应,搞不好是鬼啊是鬼啊!而张哲瀚忘得一干二净,那人叫他,他就立马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条件反射地说:
“我在呢。”
但从来都是只闻声音不见真人,挺拔修长的身影永远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在他努力想要看清的时候就越走越远,然后轻飘飘地消散了。
第二天上午,张哲瀚被忘记调成静音滴滴滴响个没完的微信提示音吵醒了。他烦不胜烦地划开手机瞄了一眼,是个好友申请。
睡眠质量差以至于回笼觉也很难睡着,张哲瀚煎烙饼似的辗转反侧了半天愣是酝酿不出一点儿睡意。他烦躁地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暴躁地翻身下床冲去洗漱间刷牙洗脸。
手机被他搁在了桌子上,再回来的时候聊天界面已经被嘟嘟比嘟嘟比一大串的消息刷屏了。
张哲瀚叼着根红酒味的pocky,震惊地看着这位刚刚被他放进列表的新朋友自顾自地不停絮叨着,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加了个什么人工智能废话软件。
再定睛一看,人家自我介绍明晃晃地写了:东大文学社副社长,龚俊。
张哲瀚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靠着桌子去翻看聊天记录。
龚俊先是打了招呼说明身份,然后再很有礼貌地感谢他为节目表演改编剧本,接着就剧本跟他提出了一些见解和看法。张哲瀚看得仔细,一根pocky吃完了就下意识伸手去摸下一根,读完记录后一整袋零食早就被他咔嚓咔嚓地啃完了。
他被齁得不行,又跳起来到处找水喝。
外面天色大亮,初夏炽热的阳光明晃晃地顺着敞开的窗户泼洒进来。室友去吃饭的去自习的都走光了,就剩他一个人穿着身史努比的卡通睡衣,在寝室里悠闲自在地晃来晃去。
张哲瀚搬着板凳坐到了阳台,膝盖上摊开放着剧本和《莎士比亚全集》。他对龚俊提出的建议颇有兴趣,觉得这个人是个可造之材,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知音。
他是学英语出身的,从小到大又一直在读各类文学,对这些作家也好作品也好有一套独特的见解。很少有人能完全契合在他的想法上,然而龚俊做到了。
惊喜的新鲜劲儿蹿腾得他饭也顾不上吃,边哗啦啦地翻剧本边打字想约龚俊出来见面聊一聊。
张哲瀚说:下午去学校对面咖啡店坐坐?我把本子带过去修改。
对面迟疑了几秒钟,正在输入中来来回回闪了半天,最后发来了一句让张哲瀚目瞪口呆的话。
龚俊:今天不行,我在庙里修禅呢。
张哲瀚手指颤颤巍巍地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半天,心里的疑问呼之欲出地噼里啪啦涌成了无数巨大的问号。庙里?修禅?他出家了?他休学了?他剃度了?不上学改当和尚了?那他和我讨论剧本干嘛?难道是临时工?寺庙还招打工的吗?
张哲瀚惊悚地想,不会是疯了吧。
龚俊见他半天没回复,心下了然地发来了几行详细的解释。他老神在在地说我十几年来一直在做一个差不多情节的梦,梦见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算命的说我前世有未尽的缘分在等着呢。但是找了这么久也没找着,最近被折腾得严重失眠,索性就来庙里清清心静静气。
张哲瀚惊诧地睁大了眼,有点恍惚地想,原来不仅是知音,还是同病相怜的知音吗。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连宝贝无比的书掉在了地上也没心思捞,按着对话框里的喇叭直接给龚俊发了条语音。
他说:“你得来见我一面,就现在。”
日头已经升到了最高,张哲瀚胡乱套了件白色衬衫,从楼下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把剧本以及顺手拎出来的《理想国》一起放进了车筐里。他潇洒地踩上脚蹬,迎着风朝校门口飞快地骑去。
车顺着博学大道一路向前,途经广场水花四溅的音乐喷泉,路过蓬勃盛放的野蔷薇花丛,在悠扬的广播乐声里穿过了长长的梧桐树林荫道,到了大门口。
张哲瀚扯出校园卡刷卡出校,结果挂在脖子上的卡套绳子和项链绕在了一起,银色链条下的玫瑰被紧紧缠在了卡套里。
他一边单手扶着车把,一边低头费劲地去解卡成死结的绳子。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S线,下个瞬间他就在此起彼伏的“小心”惊呼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人。
张哲瀚吓得魂飞魄散,立马什么都顾不上了着急忙慌地抬头去看。视线范围中的一切忽然天旋地转地模糊起来,不远处的红灯正在闪烁着鲜明的灯光,缓慢地一步一步倒数着秒数。
三。
大雾散去,梦境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那个始终看不清的背影,终于在明亮的天光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二。
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他眼前一点点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英俊深邃的五官,一笑就弯起来的眼睛,扬起甜蜜弧度的唇角,和那声再熟悉不过的——
一。
“张哲瀚。”
他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淹没了,无措而泪眼朦胧地撑着车把说不出话。梦境四下消散,与近在咫尺的现实成为了他眼前唯一的世界。
龚俊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身上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檀香味。他一声下意识地“你怎么不看路啊”,在看清张哲瀚的面容后霎时梗了在喉咙里。
周遭一片寂静,灿烂的日光破开云层朝下倾泻着万顷光辉,苍天梧桐上嫩绿的新叶在风声里簌簌作响。路边的音像店正滋滋啦啦地在老派情歌里念着首情诗:
“与你相遇是久别重逢,一定在别的时间里爱了你很久很久。”
龚俊怔愣了半晌,终于在张哲瀚泣不成声的神情里,伸出手来一点点擦掉了他落下来的眼泪。
夏日的风自由而热烈地吹过绿荫,蝉声寥落地从树梢一声声落下来,普通得像存在于千千万万个时间长河里的夏天。
他眉眼温柔地笑了起来,说:
“这位同学,我是不是认识你。”
*“和你初遇是久别重逢,一定在别的时间和地点已经爱了你很久很久。”是引用,出处不明。
*《春夜喜雨》出自杜甫的古诗,原诗意在讴歌来得及时、滋润万物的春雨。在这里既指多年前意义非凡的春日,也指故事历经坎坷终将圆满,他们最终会再次相遇。
【浪浪钉】安喀斯的鱼
2.7w+,一发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BGM:《Cornfield Chase》/《原野追逐》(CorrMin)
张哲瀚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龚俊切菜的手猛然一顿,锋利的刀片瞬间擦过白皙的指腹,涌出的血珠和番茄猩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沿着案板向下淌。
他拧开水龙头,边把手放在底下冲洗,边若无其事地扭头朝张哲瀚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
灯光明亮的厨房里蔓延着一种与温馨的环境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沉默。...
2.7w+,一发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BGM:《Cornfield Chase》/《原野追逐》(CorrMin)
张哲瀚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龚俊切菜的手猛然一顿,锋利的刀片瞬间擦过白皙的指腹,涌出的血珠和番茄猩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沿着案板向下淌。
他拧开水龙头,边把手放在底下冲洗,边若无其事地扭头朝张哲瀚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
灯光明亮的厨房里蔓延着一种与温馨的环境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沉默。
张哲瀚一愣,半晌有点索然无味地讷讷“哦”了一下,也不再继续出声,背着手跟在龚俊身后继续看他做饭。
龚俊煮完番茄蛋汤又开始有条不紊地炒菜,洗得绿盈盈的蔬菜在锅里被程序化地翻来炒去。他略向后倾了倾身,侧过头询问道:“一会儿再炒个虾仁好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明艳的眉眼在灯光的折射下泛出漂亮的微光来。但眼神却仿佛找不到附着点似的,空落落地漂浮在某一个虚无的地方。
张哲瀚知道那是他站着的位置。
真奇怪,他想,明明根本看不到我,但这位前同事总能准确地猜到他所在的大致方向。
是的,前同事。
张哲瀚无所谓地应答了一声,说:“都可以。”然后在发呆的间隙里,忽然回想起龚俊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的表情。
彼时距离他死掉应该还没过去多久,他是这么猜测的。
因为张哲瀚是在铺天盖地的尖锐剧痛中醒过来时,刚睁开眼时甚至因为身体过于疼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和耳鸣。他感到耳朵和鼻子都在汩汩地向外涌出温热的血,但是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手还是那双骨节分明,晒得有点黑的手。只是连同身体一起,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
像个幽灵。
张哲瀚从沙发上坐起来,有点茫然地慢腾腾环顾了一圈四周。他感到无措,因为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哪里,记忆就像一幅杂乱无章的残缺拼图,纸板上有一大半的零碎图块都凭空消失了。
他两条腿垂在沙发边,用手撑着绣了玫瑰的浅草色坐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公寓。
面积不算很大,墙壁刷成了清爽的米白色,客厅和卧室都铺着木地板,卧室门框上悬挂着一串随风晃动的风铃。沙发下面铺着毛茸茸的印着小狗图案的毯子,旁边挨着几盆已经枯死的多肉和蔷薇。
张哲瀚说不上来原因,但本能地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他想了想,认为或许因为这种装修风格碰巧也符合了他的审美。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动静,张哲瀚好奇地顺着声音抬头去看。
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穿着身沉闷的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应该是公寓的主人。
他觉得有些面熟,脑海里迅速开始检索有关这个人的认知,虽然思维转动得实在有些过于缓慢,但好在还是想起来了。
是几年前和他一起拍过一部古装剧的演员,名字应该是叫龚俊,别的再多的张哲瀚就记不起来了。他正抱着胳膊倚在靠背上冥思苦想,龚俊已经换好拖鞋走进了客厅。
明明指针才走到下午一点,但阴雨天的光线昏暗得仿佛已经到了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沉闷的热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推动了落地窗旁的白色窗帘。
龚俊弯下腰,把纸箱锁进了窗户旁的柜子里。
张哲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潜意识和本能反应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舒服和防备,他有点高兴地想,这个前同事人应该不错。
于是他放下心来,从沙发上下来溜到龚俊身后,恶作剧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轻飘飘地说: “嗨。”
龚俊被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朝前趔趄了半步,险些就要摔倒。
离得近了张哲瀚才发现他的状态相当差,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周透着长时间没能好好睡觉的乌青,胡子没怎么刮,额发长得遮住了眼睫也没管。
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浓重的疲惫和颓丧里。
张哲瀚有些意外,一时之间简直想为刚才草率的行为道个歉。龚俊终于回过神来,他撑着电视柜稳住身形,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扣在柜沿的手指绷得泛出病态的青白。
“……张哲瀚?”
龚俊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好像生怕惊扰了谁。震颤的音节在飘满尘埃的穿堂风里很容易就被吹散了,而落到张哲瀚耳边却像是带着炙热的温度,烧灼得他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龚俊没有得到回答,再开口语气就显而易见地变得急促起来,他慌乱地朝四周看去,嗓音发紧地重复道:“张哲瀚?是你吗?你在这里吗?”
他开始朝周围一切能触碰到的地方毫无章法地摸索起来,茶几上的饭盒,地毯旁的猫砂盆,衣架,掉到地板上的投屏遥控器……统统在他近乎失控的动作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张哲瀚忍不住想吐槽,可是毫无由来的悲伤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在这呢,你别着急。”
时间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序的行为停止了,连同空气也陷入了安静的凝滞。龚俊没有抬头,悬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张哲瀚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闪过若隐若现的水色,猜想应该是哭了。
他感到不明所以,困惑地问:“龚俊,你怎么了?”
龚俊明显一僵,他怔怔地抬起头盯着张哲瀚站着的方向,嘴唇张合了好半天都没能成功地发出声音。
张哲瀚耐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龚俊终于说话了,低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干涸龟裂的湖水,破碎得让人心惊。
他答非所问地问道:“我是谁?”
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失忆了吗?张哲瀚一下子颇为感同身受,开始同情起这位倒霉的同类来,连语气都不由自主温和了好几个度。他说:“你是龚俊,和我…嗯,一起拍过一部叫《山河令》的电视剧。”
“是我的前同事。”
张哲瀚笃定地给他们的关系一锤定音道。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龚俊忽然笑了起来,英俊的男人一边大笑一边捂住了眼睛,笑声里满是空洞的苍凉和撕裂的痛楚。他痛不可遏地弓起脊背,眼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漫出来,将瘦得伶仃的腕骨浸得湿透。
张哲瀚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好在虽然变成了灵魂,但还是能够触碰到物品的。他从蒙上灰尘的抽纸盒里撕了张纸塞进龚俊手里,小心翼翼地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啊,遇到啥事了这是,要不和我说说?”
这话说完连他都觉得好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帮活人解决什么麻烦呢,不带来麻烦就不错了。
而龚俊只是握着那张皱成一团的纸巾,长久地,一言不发地落着泪。张哲瀚聪明地领悟到了他说不出口的也许是一些私事,于是干脆就地坐下在旁边陪着他发泄,时不时递张纸递个洗干净的苹果过去安慰龚俊。
一人一鬼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安静地在客厅里度过了这个瓢泼大雨来临前的昏暗午后。
从那过后龚俊却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似的,态度离奇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拿张哲瀚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比如吃饭,张哲瀚其实真的无所谓,因为无论什么饭菜吃到他嘴里都味同嚼蜡,字面意思上的味同嚼蜡。
但龚俊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偏执,他每天按时起床,询问张哲瀚一日三餐想吃什么,然后天还没亮就出门买菜。
同样张哲瀚也不需要睡眠,何况公寓里只有一张床,于情于理他总不好跟同事睡到一起去。索性就在卧室阳台呆着看风景,原本他想出门逛逛,但后来发现不知道出于什么超自然原理,他用尽办法都无法离开这间公寓,于是只好作罢。
有时候他站着站着想体验睡眠的滋味了,就会窝在沙发上闭一会儿眼。而龚俊总能神奇地定位到他的位置,有好几次他拎着钥匙和超市购物袋临走前,都会习惯性地朝张哲瀚的方向看过来打声招呼,说:“我走了。”
张哲瀚没有同居经验,刚开始对于这种日常对话实在别扭的不行,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龚俊和他说话,他就大大咧咧地翘个二郎腿躺在沙发上朝他挥挥手,说:“知道了。”
但是新鲜劲儿过后,张哲瀚很快就烦躁起来。因为大多数时间他根本不想吃东西,一方面是懒,另一方面任谁被现实反复提醒自己已经死了,滋味都不会好受。
他很委婉地再三跟龚俊表达了想法,龚俊只会点头,点完头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第二天照常鸡都没叫就起床出门。
次数多了以后,有一次张哲瀚终于不耐烦了,他端着碗看着面前热气腾腾但吃进嘴里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的辣子鸡,筷子反复提起来又收回去。最后心烦意乱地朝龚俊发脾气,他说:“我都跟你讲了不要再做我的菜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龚俊穿着件黑色的T恤坐在对面,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张哲瀚破罐子破摔般甩了句很难听的重话出来,他说:“龚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需要吃东西,你不明白吗?”
而龚俊只是用和眼下如出一辙的平静神色回应了他,甚至还笑了笑,他说:“我知道啊,张哲瀚。”
明明只是稀松平常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可有一瞬间张哲瀚竟然觉得不寒而栗,他从龚俊滴水不漏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死气。
然而那神色也只是转瞬即逝,龚俊伸手拿过张哲瀚的碗去给他盛汤,只留下了一个裹在宽大T恤里越发削瘦的空荡背影。
这次的导火索是已经炒好搁在盘子里的藤藤菜,张哲瀚三十多年来的常识足以让他对这个东西有所认知,知道这是个川渝特色菜,大名空心菜。
但龚俊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唠叨,语气甚至罕见地带了点欢快。他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拿过洗菜盆和张哲瀚介绍:“这是我们那边的菜,叫藤藤菜。蒜蓉和清炒都很好吃,以前…”
他话音倏然一顿,眼睫快速眨了几下后又自然地地继续说道:“以前有个人特别爱吃,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给我们做这道菜。”
张哲瀚听得漫不经心,以为他是在指哪位亲戚或者朋友。
龚俊做汤炒菜同时进行,还不忘扭过头来问他:“张老师,你爱吃这个吗?”
张哲瀚看着他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翘起的酒窝和弯出柔软弧度的卧蚕,突然没由来地觉得烦闷。
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苦于死要面子的自尊心作祟,他只能一边在心里懊悔,一边继续冷着脸跟在龚俊身后转悠。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了,不知道是小区地理位置偏僻还是隔音墙装得好,明明正是车水马龙的下班时间段,这里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是的,太安静了。张哲瀚突然反应过来。
大部分时间龚俊都是沉默的,挂在墙壁上的投影仪除了张哲瀚偶尔用来看电影外他从来不用。家里明明摆着蓝牙音箱,却一次都没打开过。猫砂盆里干干净净,原本应该有只小猫在这里的,黄白条纹的,吃饱就会趴在落地窗旁晒太阳的胖三花,但是也没有。
甚至灯也不常开,有时候晚上张哲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打开的卧室门时,就会看到龚俊只拧亮了床头灯坐在摇椅上翻书。
不算明亮的灯光错落地洒了他一身,于周围的地板上环绕出一个界限分明的光圈,远远看去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座孤岛。
张哲瀚恍惚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明明他才是逝去的那个人,然而这里却更像一座坟墓。
龚俊吃饭也吃得很少,每样菜潦草地吞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不动了。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快要成了一把骨头,后背的蝴蝶骨在摇曳的光影下成了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突兀而嶙峋,带着触目惊心的,濒死的怪异美感。
张哲瀚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啪嗒一声撂下碗,酝酿半天后严肃地开口道:“你是打算绝食熬死自己吗?”
龚俊蓦然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着他。张哲瀚少有地见过几次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笑容都很淡,但都是暖融融的柔软笑意。除此之外,龚俊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嘴角抿着,看起来冷漠而孤寂。
他还是第一次在张哲瀚面前流露出这种不安无措的神情。
都住一起这么久了,张哲瀚心想,再怎么样也该从同事情谊升级到朋友了吧。他自作主张地再次单方面下定义,然后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试图去开解龚俊:“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无论怎么样人总得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解决困难的希望。”
龚俊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无望地自嘲。望过来的眼神既温柔,又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他说:“没有希望了,张哲瀚。”
他身上那种灰暗压抑的情绪忽然被凿开了一角,不加掩饰地,鲜血淋漓地从骨髓血液里朝外汹涌蔓延开。张哲瀚一直都知道他状态不好,严重点可以说是有些抑郁了。
但直到此刻他才从龚俊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坚如磐石的死念。
张哲瀚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话都说得囫囵,炒豆子似的又快又多地倒了出来,连语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他说:“你怎么能想死呢?你不能这么想啊,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呢,你不能现在就放弃了啊。”
他情绪前所未有地激动,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灼灼地盯着龚俊,郑重地说:“而且你要是死了,爱你的人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龚俊晦暗不明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绷紧的大提琴弦被轻轻拨动了片刻。他低声重复道:“爱我的人……会非常非常难过……”
张哲瀚见开导起用处了,立马一鼓作气地接着激励他道:“对啊!如果是我爱的人死了,我肯定会很难过,你也是这样啊。所以千万要好好活着,人生还长着呢。”
龚俊长久地沉默着,久到饭菜的热气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久到张哲瀚都有点儿站累了正要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来时。他才很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张哲瀚突然久违地体验到了睡着的滋味儿,几乎是刚挨着沙发躺下来,他就浑然不觉地陷入了沉睡。
外面入了夜就开始狂风大作,暴风雨来得又快又急,苍白的闪电仿佛神明的审判割裂了半片夜幕。龚俊走到客厅拉窗帘,不放心地朝沙发上隆起轻微弧度的毯子望了一眼。
他看不见张哲瀚,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此刻正被困在翻腾的记忆里,呼吸极不安稳地挣扎着。
轰鸣作响的滂沱雨声中,张哲瀚回到了熟悉的山坳里。
三十八度的酷暑,连漂浮的寥寥几缕残云都是死气沉沉的。他站在毫无遮挡物的黄土高山上,整个人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不断涌出的汗水一层层浸透了条纹衬衫,张哲瀚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般,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劈头盖脸的日光下。
所有人坐牢似的呆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山沟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从入夏到盛夏,每个人都被折磨得掉了一层皮。张哲瀚不止一次听到有工作人员私下抱怨说,李运通这个戏疯子,到底是想折腾死谁。
可又没办法,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能进到这个国际知名导演的剧组,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好运气,轻则可以提高知名度,重则能把各大奖项拿个大满贯直接飞升。
但李运通是真疯,张哲瀚自诩已经够疯了,然而跟他比还是要相形见拙。剧组拍摄完全采用封闭式,进来了就立马断掉一切外界联系,除了一心一意跟组琢磨剧本别的什么都别想干。
况且条件是实打实的艰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坳里一没有酒店二没有饭店,紫外线和即将到来的高温天都是考验,片酬也算不得高。单是这些严苛的情况,就在招募演员的消息放出之际逼退了不少人。
可剧本是写得真好。
张哲瀚坐在工作室捧着本子挑灯研读了大半夜,最后铁下心来一锤定音拍了板。
他要去,他去定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心怀热忱的青年律师的故事,二十多岁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落后小镇里做免费法律援助,没想到撞破了当地黑吃黑的恶性事件。年轻人不屈不挠地试图伸张正义,然而谁的正义也没能伸张得了。
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从小镇延伸纠缠到市里,再到权利更高的地方,一层一层,盘根错节,像娇艳招展的罂粟,从根里腐败发烂。
他一次次挑战权威,申诉报告发出又被驳回,在抽屉里积攒了厚厚的一打。最后虽然成功撼动了黑暗一角,可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年幼的妹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惨遭奸杀,年迈的父亲被栽赃入狱,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就病逝了,他则被强行扭送到精神病院关押了数月,下场潦倒而惨烈。
从挑角色到试戏都很顺利,张哲瀚读剧本的时候就几次动容地落泪,进组后更是把所有事情都抛之脑后,全身心地泡进了这个角色里。
为了更贴合律师的形象,他白天拍戏,晚上就不眠不休地借着老旧灯泡昏暗的光线读法律大部头。闲暇时间会攥着杂粮饼踱拉着布鞋蹲在田垄上和当地居民打成一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剧情需要和经常一起聊天的农民大叔的影响下,变成了抑扬顿挫的西北方言。
这里白天热,晚上也沉闷得摸不着风,张哲瀚的食欲犹如山体滑坡般溃散。来之前李运通还再三要求他减肥,要瘦,瘦到镜头前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眼下倒好,省事了。
两个月下来张哲瀚清减了一圈,整个人也在黄土高原的苦晒下几乎褪了层皮。
可是青年太苦了,他以为周子舒那种连活着都像在献祭的苦,已经是他能经历的最大限度了,可放在青年律师这里竟然也无从比较。
有天拍大夜戏,张哲瀚熬了个通宵从头天下午拍到第二天清晨,拍得知妹妹被奸杀的戏份。
衣着精美的中年领导神色不屑一顾地勾起个恶毒的笑容,他揪着张哲瀚的衣领狠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觉得世界都得靠你们这些张口闭口伸张正义的人来拯救吧?睁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别总妄想着打倒这个扳倒那个,你就是个一文不值的跳梁小丑,什么都做不了。”
中年人乘着轿车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把手机当作不值钱的玩意儿扔在了他面前。女孩儿凄厉的尖叫哭嚎声就在青年眼前一遍遍循环播放着,张哲瀚一声不吭地跪在漫天黄沙里,满头满脸都是呛人的肮脏尘土。
衣不蔽体的女孩在晃动的画面里拼命挣扎着,路口的垃圾桶被踢倒了,乱七八糟的泔水淋淋漓漓泼了她一身,街边的路灯静静地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歇斯底里的哭声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反抗着,厮打着,被一群人拖进了幽暗的小巷。
李运通拍戏向来全凭感觉,感觉没到就一遍遍拍,拍到他认为满意为止。这次之前除却对手戏演员的失误和场景布置问题,已经是拍到第五遍了。张哲瀚连着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又不眠不休连轴转了通宵,被折腾得已经虚弱到心力交瘁。
副导演看他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虚脱般流了满身的冷汗,忧心忡忡地下意识就要喊停。李运通冷静地伸手制止了他,他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目光牢牢地盯着张哲瀚。
气氛陷入了肃穆的寂静里。
张哲瀚终于开始有了反应,他佝偻着背双手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去够那只手机,又因为抖得实在太厉害,摸了半天怎么也摸不到。他像是忘记了行走的能力,浑身瘫软地勉强朝前爬着,跪着,膝行着,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凿进砂石和黄沙里。尖锐的碎石把他的裤子割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血肉模糊的膝盖把沙地浸润出怪异的猩红色。
青年终于够到了手机,他把那个冰凉冷酷的四方机器牢牢攥在手里,在过路人好奇和打探的目光下,一边控制不住地干呕,一边把头抵在地上失声痛哭着。他哭得连呼吸都是混乱的,滴落的汗淌过额头鼓起的青筋,淌过他干涩出血的发烫嘴唇,淌到电量用尽后自动熄灭的屏幕上。
崩溃和绝望的情绪影响了周围的所有人,李运通在摄像机后面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睛。
这条一遍就过了。
张哲瀚瘦得越发厉害起来,话也变少了,往常见了人就自来熟唠嗑的片场活跃分子肉眼可见地消沉起来。制片人怕他受角色影响太过,但是拍摄需求又不能让他克制情绪,只好明里暗里隐晦地劝他多注意心情抽空好好休息。
有人来跟他说这个,张哲瀚就点点头抿出一个倦怠的笑,说,我知道,你放心。
但事情终究还是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越滑越深。
拍摄杀青戏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青年在精神病院里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拎着装了几件旧衣服和私人物品的塑料袋,在门卫幸灾乐祸地注视下,神思恍惚地走了出医院。
他被律所开除了,律师执照也被吊销了,家里的房子早就被暗箱操作转让给了别人。镜头特写给了在袋子里晃荡的相框一个特写,上面印着两年前他刚到这里时,站在蓝天白云下的一张照片。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咧起嘴,笑得坦荡而阳光。背后是旭日朝升的万顷光芒,是充满期待的崭新未来。
张哲瀚神情茫然地站在马路前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街道,他低头看了看电击过后留下疤痕和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开始痉挛颤抖的手。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轻声自言自语道:
“写不了申诉书了。”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谓的疯狂。他大步穿过还在亮着红灯的马路,把塑料袋扔进了对街的垃圾桶,然后在拐角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水果刀。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把零钞租了辆老式货车,开着车闯进了守卫森严的市政府。迅速出动的特警持着枪在他身旁围了一圈,青年眼中跳动着濒临破碎的,疯癫而亢奋的光。他怀里紧紧勒着做伪证把他父亲送入监狱的人,谈判的声音和子弹上膛的动静一前一后响了起来,他知道远处或许还有更多的狙击手正在盯着这里。
可他什么都不怕,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在求饶声中毫不犹豫地狠狠拧动手腕,刀锋在瞬息之间切断了脆弱的喉管,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滚烫的血泼了张哲瀚满头满脸。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对面,站在被簇拥保护的人群中央。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子弹穿破空气带来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中,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
他踉跄两步,身形摇摇欲坠地倒在了血泊里,紧握着的水果刀从手中脱离开。廉价的刀片在地面上徒劳地弹动几次,最终滚落在了仇人的脚下,然后被他大呼小叫地一脚踢开了。
青年艰难地用尽全力缓慢翻过身,他感到力气和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胸腔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他仰头望着清澈的天空,毫无留恋地笑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短暂而干净的弧度。
原来今天是个晴天啊。
李运通喊:“卡!”
周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给张哲瀚鼓掌,而他依然无知无觉地躺在水泥地上,枕着人造的甜腻血液目光空茫地出着神。刚刚才被他一刀毙命的老戏骨笑着摇了摇头过来拉他起来,他拍了拍张哲瀚的肩膀,神情有些复杂,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都结束了,小张,结束了。”
张哲瀚好半天才找回发声系统,他听见自己用毫无起伏的冷淡语气,艰涩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您别担心。”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哲瀚心里比谁都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他像往常每次拍完一部戏时一样出去游山玩水,这次还被多放了半个月的假。他开着车从新疆伊犁自驾游到乌鲁木齐,在热闹的街市上和烤羊肉串的大叔聊风土人情,聊见闻经历。晚上有篝火晚会和派对他也场场不落地去参加,和城市里每一个自由热烈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可张哲瀚知道,这些都是徒有其表的假象。
离开人群后的每分每秒,看不见底的抑郁情绪像头吞噬人心的怪兽叫嚣着把他往深渊里拽。他每天按时吃心理医生开的药,坚信她说的过一个月慢慢走出来就会好,但反反复复的焦虑崩溃折磨得他在深夜难受得恨不得拿头撞墙。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终止于北京市中心,一座刚建成没多久的观景大楼前。朦胧斑驳的旋转光影里,张哲瀚看见自己醉眼迷蒙地按下了玻璃门的开关键。
他那时候已经很久没能睡过一个好觉了,治疗历经大半个月后多少也起了效果,焦灼的心态逐渐归于没有波澜的心平气和,可失眠却依旧反复发作。
但是工作不能停,他能从娱乐圈的高转速和强压之下喘息一个月已经够久了。工作室的人知道他状态不好,也就没催他,只把积攒的剧本打包送过来让他慢慢看。
张哲瀚经常会去一个酒馆里读剧本,没有酒水供应的下午时间段,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点杯咖啡边看边喝。夜幕降临时才在晚间场正式开始前要上几杯酒,然后早早喝完后回家。
圈子里打拼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社交应酬场合他也没少去,但酒量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差。张哲瀚心知肚明烈酒啤酒混在一起吞咽下去会怎么样,但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对糟糕的睡眠情况有点帮助。
于是他在苏醒的边缘,目送着那个喝得微醺的背影脚步踉跄地走进了黑漆漆的大楼里。
张哲瀚惊惶地从睡梦中挣扎着睁开了眼,小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钟摆一刻不停的嘀嗒声在回响着。他擦了把从额头渗出的冷汗,喘不过气似地揪着毯子弓着腰大口呼吸着。
消失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融合进了那副残缺的拼图画里。磅礴的情感不容抗拒地囫囵塞进大脑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只能徒劳而迷茫地低声喘着气,企图用时间的流逝来让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张哲瀚捞过茶几上冷透的茶水灌了一口,抬头瞄了眼时间。
上午十一点。
切菜的笃笃声,水流哗啦啦的流动声,开合冰箱的碰撞声,拧开煤气灶的打火声,一切都在他耳边缓慢复苏,一一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是龚俊在厨房做午饭。
他情绪低落地团在地毯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在餐桌顶灯亮起来的时候,慢腾腾地挪过去拉开椅子就坐。
菜色出乎意料地很少,虽然还是有昨天早上敷衍龚俊时提到过的番茄炒蛋,但明显从以往的两人份变成了一个人的份量。
张哲瀚还没来得及问,龚俊先一步开口做了解释。他说几个字要停一下,仿佛做出这个决定耗费了很大的决心,但仍然坚持着努力把话说完了。他说:“我昨天想了想……还是不强迫你吃饭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吃这些,之前是我太固执了,对不起,张哲瀚。”
他不让步的时候张哲瀚还有理由偶尔耍耍脾气,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了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张哲瀚连连摆手,又想起龚俊压根看不到他,赶忙出声说:“没关系,不要紧的,你别太愧疚,我其实不大在意的。”
哄完龚俊他顺势礼尚往来地检讨道:“我也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不好意思哈。”
龚俊愣了愣,抿唇笑了起来,眉眼看起来生动了不少。他点点头,说:“没关系。”
陪着龚俊吃完午饭,张哲瀚觉得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于是边搂着抱枕在沙发上坐下来,边慎重地朝他袒露了一点点心声。
“那啥,我问你个事儿啊。”张哲瀚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开了口。
龚俊正忙着拖地,拖把路过茶几旁时张哲瀚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脚,抬完才反应过来根本没这个必要。他有些落寞地摸了摸鼻子,恹恹地问:“我醒来就在你家里了,而且一直出不去,你知道原因吗?”
初秋萧瑟的风声从大开的窗户里毫不吝啬地一拥而入,米白色的窗帘被推得飘了起来,龚俊背对着他,半个身影都笼罩在散落一地的天光里。张哲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缓缓低声道:“我也不清楚。”
下午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龚俊照例独自呆在卧室里抱着从纸箱里翻出来的书看个没完。张哲瀚有次无意间瞥见过那本书,是一本边页已经发黄泛旧的《小王子》,他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三十好几的男人了怎么这么富有童心。
紧接着,他就看见龚俊捏着书页的手指轻微颤瑟起来,他对着一本毫无特别之处的童话书,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
张哲瀚在窥探到别人隐私的无措,和难以解释的锥心蚀骨的疼痛中落荒而逃,后来再也没在龚俊看书的时候靠近过他。
鬼魂也会感知到心痛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雨声逐渐密集起来,张哲瀚百无聊赖地打开投屏找影片看,首页的古装武侠合集里打头阵的竟然还是好几年前的一部《山河令》。
老实说他现存的印象里只能堪堪记起这个电视剧大致讲了什么,拍了多久,和谁一起拍的,其他的一概一片空白。张哲瀚在搜索超英电影和点开推荐栏的冲动中犹豫了不到两秒,干脆地点进了《山河令》。
片头曲悠扬的曲调刚一出来,卧房里龚俊的声音就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合上书走到房间门口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张哲瀚忽然来了兴致,他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位置出来,拍拍沙发说:“来来来你过来我们一起看,回顾一下过去嘛!”
龚俊没动,他以一种张哲瀚看不懂的复杂眼神,近乎凶狠地盯着他。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放下书默默地走了过来,在张哲瀚身边坐下。
剧集从第一集开始播放,看到周子舒为了逃离天窗下手无情地朝身上钉钉子时,哪怕时隔已久张哲瀚还是啧啧感叹了半天:“这得多疼啊,换我估计还得再犹豫个几天,我可怕疼了。”
他像一个局外人般,对着周子舒身上的伤口纠结心疼地长吁短叹。
龚俊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声音很轻地说:“很疼吧。”
不像个问句,反倒更像在自言自语。
张哲瀚以为他是在说周子舒,于是叹了口气,附和道:“肯定很疼。”
然后他听见龚俊哑声说:“对不起。”
张哲瀚纳闷地扭头看着他,心想你在替温客行道歉吗?也不用吧钉子跟他倒也没关系。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在跟谁道歉呢。
他清清喉咙,追问的念头几次冒出来又被按捺下去。算了。张哲瀚想,还是不问了。
因为龚俊看起来,实在是很难过。
和谐的观影时间就这么持续了下去,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向来沉寂的公寓里难得有了点儿热闹的生气。张哲瀚裹着毛毯,在暖和放松的氛围里,再一次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刚看了电视,这次浮现在眼前的场景竟然是在《山河令》的片场。
热,还是热。天知道张哲瀚天不怕地不怕数九寒冬穿着单褂在雪地拍戏都撑过来了,唯独受不了炎炎夏日的酷热。
横店的夏天仿佛一个布满了飞虫和湿热蒸汽的囚笼,中场休息的短暂时间里,张哲瀚裹着厚重的戏服,生无可恋地捧着小风扇倚在树边乘凉。蚊虫的嗡鸣声、青蛙的叫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奇怪的喋喋声,几种声音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一首极具特色的交响乐。张哲瀚靠着那点微薄的风力散着热,苦中作乐地想,这也算人生罕有的体验了。
汗水顺着湿透的内衬往外渗,他小口小口地呼着气,刚平心静气了没几分钟,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移动热源。龚俊拎着拖到地面的华美长袍,看起来滑稽又有趣,像个走路小心的古代公主般跟张哲瀚并肩挨在了一起。
龚俊身上倒不是很热,他好奇地伸手碰了一下张哲瀚的小风扇,皮肤不小心相触的部分甚至还泛着凉浸浸的温度。张哲瀚艳羡地腹诽,难道个子高散热功能更快吗,真是不公平啊。
龚俊毫无察觉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漂亮的一抹月牙,看起来无害而赏心悦目。他说:“今天真的好热,张老师给我也吹吹吧!”
他们刚进组没多久,关系正处在稳步升温的阶段。张哲瀚对这个内敛而慢热,常常因为放不开而被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弟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点热衷照顾人的天性来。
他把风扇掉了个方向对着龚俊吹,看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被吹得上下翩飞。龚俊傻乎乎地笑,好脾气地任由张哲瀚恶作剧似地伸手去卷他发梢玩儿。
这一幕持续了没有多久,张哲瀚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已经跳到了其他的零碎片段里。
他看到了每天按时放在餐盒里的苹果,敲响房门送过来的鸡汤,带着冰霜勾开拉环的无糖可乐,瓢泼雨夜房车里仓促地躲雨……画面仿佛快闪似地匆匆一瞬即逝,说是走马灯都不为过,至少走马灯都比这慢一点吧。
张哲瀚怨声载道地叹气,就不能稍微停一下吗,好歹也让我看清楚。
可能是心声真的被听到了,高速闪动的画面倏然静止在了一片树林里。
是正式开拍前的走戏阶段,他热得实在没忍住,于是把外袍褪了一半下来搭在脊背上。龚俊一边背词一边下意识地把扇子横过来给他扇风,旁边调试器材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忙活去了。
张哲瀚看见自己侧过头就着龚俊低头的姿势,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谢谢龚老师。”
龚俊念台词的声音顿了顿,一声“阿絮”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化成了无奈却温柔的:“张老师。”
“哎。”张哲瀚就笑,多情的杏眼漾起狡黠的水波,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吐字不清的黏糊,有点儿骄矜地端着腔调故意凶道:“叫魂呐你。”
暗潮涌动的暧昧氛围如同午后在微风里颤颤悠悠摇摆的草尖,摇曳而欲语还休地从两个人四目相接的眼神里滋长开。
午休只睡了短暂的半小时,张哲瀚就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龚俊在不在视线范围内,然而并没有。
好在没有。
他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感受,记忆归位后所有对应的情绪感知也随之恢复了。张哲瀚捂着烧得绯红的脸久久无言,虽然回想起来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片段,但他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他可能,也许,大概,对龚俊这位同事,有所企图。
最起码在拍摄期间是这样。
张哲瀚试图去复盘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何而起,但无奈有关龚俊的具体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梦境了。
但是一连好几天过去,他再也没能睡着过。
龚俊比起之前暮气沉沉的状态要好转了一点儿,他在张哲瀚的指挥下把枯死的盆栽换上了新栽的蔷薇,浇水施肥后搬到了日光充沛的阳台上养着。做饭的时候也会记得打开电视放会儿新闻,看新闻是张哲瀚提议的,他骨子里还是很喜欢这种由播音腔营造出来的,属于中国传统家庭的普通烟火气。
镜头从混乱的国际局势切回了国内的快报,过后就是亲切的天气预报。张哲瀚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地跟着音乐声哼调子,然后聚精会神地瞅着屏幕看天气情况。
未来几天的温度都不算高,来势汹汹的秋老虎还在蛰伏着,初秋的气温出乎意料地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下降的趋势。张哲瀚看着图标上一轮小小的太阳心想,明天应该会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可惜他出不去。
张哲瀚刚遗憾了没几秒,突然想起从他来到这里开始,龚俊除了买菜以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工作和社交统统断掉了,活得孤独又封闭。
他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龚俊到底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但人总要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不然就这么活着也太苦了。他才三十四岁呀,张哲瀚又想叹气了,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于是他揣着尽力克制住的满腔情愫,一唱三叹地喟叹了一声。龚俊被他愁绪万千的模样惊动了,收拾碗筷的动作一滞,朝着张哲瀚望了过来:“怎么了?”
张哲瀚望着在他每日的唠叨和逼迫下,龚俊慢慢愿意积极主动地多吃点饭,从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儿脸颊肉,想说的话一瞬间都停在了嘴边。
唉,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心动。
客厅的大吊灯被打开了,龚俊站在璀璨流转的灯光下,白皙的脸庞和俊美的眉眼被映照得泛着温润的光。张哲瀚一边撑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一边开始临场发挥演技道:“我好想去公园走走看看啊,可惜出不去,哎,秋天的景色肯定很漂亮。”
龚俊问他:“那你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张哲瀚心下一惊,以为意图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然而龚俊只是很认真地稍偏着头看了过来,一副诚恳征询建议的模样。
张哲瀚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哼了两声,挥了挥手说:“那就指派你替我出去看一看吧,记得回来分享一下感受啊。”
龚俊连思考都没思考,直接做了妥协,他乖乖点了点头,说:“好。”
当天晚上张哲瀚抱着枕头堂而皇之地晃进了卧室里,然后在龚俊探寻的眼神中理直气壮地乱编借口道:“沙发睡腻了,来体验一下睡床的滋味。”
张哲瀚回想了一下找回的记忆里,龚俊对他这个前辈态度还挺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于是又小小地骄纵了一把,补充道:“你不会不让我睡吧!”
龚俊捧着翻到一半,摊开在膝盖上的书静静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柔软的光芒。
紧接着,龚俊朝他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一侧,说:“过来睡吧,张老师。”
这间公寓里所有的摆设都彰显着这是个单身公寓,唯独这张双人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明明一个人睡却非买这么大的床,还摆两个枕头。张哲瀚不解地在心里犯嘀咕,难道这就是富起来的乐趣吗,还是什么个人癖好。
腹诽归腹诽,张哲瀚还是很满意地钻进了被窝里。他身量不大,尽管也是一米八几站在那儿,但骨架小身形也清瘦,和龚俊躺在同一床被子里,竟然意外得非常契合。
天定良缘。
张哲瀚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大字,随即又怅然地想,可惜了,谁让他死得早。
第一缕天光洒落在窗台上时,张哲瀚就迫不及待地溜出被窝趴到阳台上去看日出。
今天果真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万物,都在旭日朝升的一轮日色里蒙上了金晖,连同远处辽阔的江水也涌动着粼粼的波光。
跨江大桥车上水马龙地热闹起来,早餐的叫卖声和自行车叮铃的铃铛声从小区门口隐约传来,是再平凡不过,又温暖得令人心生向往的一个清晨。
张哲瀚兴冲冲地要去喊龚俊起床,但真到了床边,快要涌出的话又全咽回了肚子里。那两个音节在舌尖珍而重之地辗转了个来回,最终变作了无声地叹息。
龚俊睡得很熟,他无意识地朝着张哲瀚睡下的方向侧躺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来。
张哲瀚有时候会半夜溜到阳台看风景,他来几次就会被龚俊抓个正着几次,龚俊仿佛不需要睡眠似的,午夜了还能眼神清明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的动作。
他问过龚俊几次,龚俊只是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说睡不着。张哲瀚是经历过失眠的人,那种头疼欲裂的折磨让他仅仅只是回想起来,也依然会觉得后怕。
他站在床头看着龚俊难得安睡的样子,陷入了惆怅又甜蜜的纠结中。还没等张哲瀚从真想多陪他一段时间的落寞想法里回过神来,龚俊已经醒了。
他睁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嘴角笑起来一个又软又甜的梨涡,朝着张哲瀚所在的方向瞧过来,懒洋洋地问:“张老师盯着我干什么?”
卧槽。张哲瀚悚然一惊,心里的碎碎念没能拦得住,直接脱口而出道:
“你不会是通灵了吧?!”
龚俊怔愣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变得淡了一点。他用头枕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说:“我就是知道你在哪,天生的。”
张哲瀚没在这个常理无法解释的问题上跟他过多纠缠,见龚俊醒了就一路跟在后头催他快点洗漱,快点换衣服,早餐也不要在家里吃了,出去尝一尝外面的味道。
龚俊被他推着走到洗漱台前匆促地刷牙洗脸刮胡子,张哲瀚贴心地把须后水打开递到他面前,蓝色的塑料瓶在镜子里惊悚地飘在半空中,龚俊看都没看一眼化妆镜,含着漱口水接过了瓶子。
衣服也是张哲瀚挑的,他实在是看够了龚俊成天一身黑的配色,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来件绣着玫瑰的衬衣命令他换上。龚俊于是乖乖地穿上了那件衬衫,又打了领带,配了西裤和皮鞋。
他这时候看起来才终于找回了点往日明艳的一线明星的风采,不再是刚刚回到公寓时颓废压抑的模样。龚俊走出去还没三米远,迈一步路要回三次头,张哲瀚被他恋恋不舍地依赖姿态看烦了,站在门边凶巴巴地吼:“看什么看!快走!”
龚俊笑了起来,他朝张哲瀚挥挥手,说:“张老师,我出门啦。”
张哲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觉得自己怎么跟个倚门送子的老母亲似的。他心情复杂地关上门窝回沙发里,然后迎来了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的一上午。
真不能怪我。
张哲瀚找借口自我开解,他从睁开眼就一直跟龚俊待在一起。除了每天出门买菜的半个小时外,这还是龚俊第一次离开他这么久,不适应也是正常现象。
指针滑到十一点的时候,钥匙嵌进锁眼的转动声响了起来。张哲瀚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扭头看了过去:“你回来了!”
龚俊一手扶着鞋柜弯腰去换鞋,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攥着把开得热烈的玫瑰。他走到张哲瀚面前,把那束花递给了他,说: “刚好看到花店开门了,就买了一束,送给你。”
张哲瀚愣了愣,仰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龚俊笑了起来,捧着花的模样仿佛一位英俊的王子。他打趣道:“害羞了?张老师。”
哪有人会给鬼魂送花的啊。
张哲瀚想笑,可是莫名其妙涌出来的泪水不容分说地沾湿了他咧到一半的嘴角。他怕龚俊听出来不对劲,于是故作骄纵地大声哼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花。
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盛放出一种梦幻般的炽热色彩来。龚俊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来,噙着笑意问:“还要听感想吗?”
“要要要。”张哲瀚胡乱抹掉了淌得乱糟糟的眼泪,忙不迭地点着头,准备好好检查一下布置的任务结果如何。应该是很有成效的,他想。因为龚俊身上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气,又显而易见地悄悄散去了一点儿。
龚俊于是从出门后开始和他讲起,说他久违地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吃了一顿饭,很久没去了,老板娘竟然还记得他爱吃的那几样。他给张哲瀚比划小笼包的形状,眼睛稍稍眯起来,唇边涌动着温软的光。
“她说,你们好久不来,店里生意都变差啦。”龚俊顿了顿,眼睫微微低垂下去,又继续陈述道:“我点了小笼包和黑米粥,老板娘又送了我一份烧卖,但最后吃不下了,就都没吃完。”
张哲瀚嗯嗯嗯地点头,附和道:“我也喜欢吃黑米粥和烧卖,哎呀你不要浪费嘛,这么瘦要多吃点的。”
龚俊抬起眼笑,说:“都听你的,以后都吃掉。”
张哲瀚哎呀一声,很是不好意思地夸他思想觉悟高是个听话的好同志,接着又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江边的公园,还是老模样没变。凉亭里头的老年合唱队排练了新的曲子,吹萨克斯的大爷还跟我打招呼了,跟你一样,说我太瘦了,跟哄家里的孙辈似的哄了我老半天,又说让我节…”他话音猛地一顿,余下的那个音节凝固在了喉咙里。
“嗯?节什么?”张哲瀚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龚俊别过视线,声音有片刻的阻涩,接着又自然地继续道:“他让我多吃点饭。”
“我看他们排练看了半个多小时,路过篮球场也呆了一会儿。小男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子,半个多月不见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平常老爱穿白色球衣那个,哗地蹿高了一大截。”
他横平手掌在半空里比了个高度示意给张哲瀚看,又说:“不过球打得实在糟糕,教球的那个人不来了,他们就全退步回去了。”
张哲瀚“啊”了一声,颇为感慨地慢吞吞开口道:“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篮球嘛,不能光靠别人教,平时也要下功夫的呀。”
他又问:“教球的人呢?为什么不来了,被气跑了?”
龚俊蓦地转过头看看向他,良久才弧度很轻地扬了扬唇角,说:“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
张哲瀚以为是指跳槽了,撇了撇嘴没再吐槽。
龚俊事无巨细地和他分享着沿途一路的所见所闻,说街口的罗森上了新口味的冰皮月饼,湖边铺满整片草坪的木槿花到现在还在都没开花,经常散步回家的那条路在翻修,沥青味浓得他不得不绕了远路回来,但是发现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老板还招呼他说下次记得来吃,新客打五折。
他絮絮叨叨地说,张哲瀚就认真专注地听,说到最后龚俊的话音落下时,他才带着笑意问:“那太阳呢?今天的阳光好吗?你晒到太阳了吗?”
龚俊陡然沉默了,他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哲瀚坐着,像是终于忍不住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竭力抿紧了嘴角。张哲瀚叹了口气靠过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拍,说:“好啦,没事啦,都过去了。”
他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正在轻微地震颤着,在他的安慰下好一会儿才平歇下来。龚俊抬起头,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眼底压着氤氲的绯红水色,鼻尖通红,声音里还有着掩饰不住的哽咽,但仍然很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鼻音傻乎乎地咧开嘴说:“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晒到太阳了,张哲瀚。”
当天晚上,张哲瀚终于又久违的做了梦。
冰冷的,没有尽头的雨夜。
龚俊攥着一管玉箫,于从他身边匆匆穿行过的人群里,身影萧瑟地坐在桥上流着泪。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去惊动他,任由他沉浸在温客行的情绪里一遍遍红着眼眶挣扎,却永远逃不出无可解的痛苦与沉沦。
人工降雨和酝酿了一整天终于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滂沱雨声融合在一起,把龚俊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张哲瀚弯下腰扶着膝盖站在摄像机后,从镜头里看着他。
看着龚俊失魂落魄地靠坐在栏杆旁,自嘲而绝望地说:“他就要死了啊。”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在黑暗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龚俊把浓重的悲哀一遍遍嚼碎吞咽下去,血肉和骨骼都在疼痛里烧灼成了灰烬,可那些痛都尽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消化不了,锋利残忍地将他从内里摧毁掉。
他浸透在湿淋淋的无望里,在雨幕中心如死灰地呈现出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惊心动魄的美。张哲瀚怔怔地直起脊背,连雨丝顺着凛冽的风刮到了脸上,洇湿了头发都无知无觉。
龚俊隔着一段落满寂静光影的桥,在张哲瀚的视线范围中央。一字一句破碎地,撕心裂肺地,自嘲地,像是要把整个人剖开般低声道: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
“一宿苦寒欺薄衾。”
“世事蹉跎,死生契阔,相见恨晚……叹奈何!”
玉箫被他用力地砸断了,在电闪雷鸣的巨大轰鸣声里应声碎裂开。
导演说,哲瀚,你去看看俊俊吧,我劝不动。
张哲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从纷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依然坐在桥上没动弹的龚俊,说,好,我去看看。
他拎着毛巾和可乐走到龚俊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俯身给他把头套卸掉,然后拿着干燥的毛巾一点点擦着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头发。
龚俊乖乖坐着没动,哑着嗓子闷声问:“你怎么来了。”
张哲瀚没搭理他,擦完后自顾自地拉开可乐拉环,对着灌了一口后又给他递了过去。龚俊伸手接了,喝了可乐也还是垮着个脸,一副出不了戏要哭不哭的样子,明艳的五官拧巴而哀愁地皱起来,仿佛真有谁欺负了他似的。
他可怜巴巴地叫:“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顿了顿,又说:“阿絮……”
张哲瀚一听这两个字立马啧了一声,屈指敲了敲他的头,说:“不准叫。”
龚俊抽抽鼻子站了起来,听话地闭上了嘴。
剧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撤走了,桥边只寥寥站了几个还在忙着收拾道具的人。服装师站了半天看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于是叮嘱龚俊一会儿别忘了把衣服送到化妆间,然后干脆地走人了。
万籁俱寂里,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张哲瀚潇洒地倚着栏杆仰起头去看大雨后干净澄澈的星空,看了好一会儿才云淡风轻地开口问道:“龚俊,你出戏了吗?”
龚俊站在他身边神情有些茫然,他穿着温客行的戏服,身边站着的是张哲瀚。近乎倒错的虚幻感里,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张哲瀚却继续语气淡淡地追问道:“龚俊,我是谁?”
他问得直白而坦荡,毫不避讳地把内心所想摊开来给龚俊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执着姿态,从他这里要一个回应和答案。
我是谁?是张哲瀚,还是周子舒,是你在剧本里能够拥抱的那个人,还是真实世界里截然不同,但又触手可及的存在。
而龚俊只沉默了短短的一瞬,所有纠结沉郁的心绪飞快地从他的眉眼间退去,他清晰而笃定地回答道:“你是张哲瀚。”
“是前辈。”
“是张老师。”
“是……”他望着张哲瀚的侧影,珍重地把藏匿已久的满腔爱意尽数揉碎在话语里。
他说:“是我爱的人。”
张哲瀚还是没动,龚俊看他,他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在水里,在星河磅礴的漫天光辉里亘古不灭。
画面接着轮转,时间线一晃向后拨动了好几格。
两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龚俊把一本放在铺满玫瑰花瓣的纸盒里的《小王子》,捧到了他的面前。彼时张哲瀚正坐在床边埋头读剧本,被他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发现是什么东西后,又有些好笑地抬起头看着龚俊说:“龚老师,这么纯情啊。”
而龚俊只是站在床头灯柔软的暖黄色灯光里,一本正经地说:“可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啊。”他说完又催促张哲瀚赶紧把书收下,张哲瀚哭笑不得地抱着盒子去取那本书。
刚打开翻了没几页,插图镂空的缝隙里忽然掉落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银白色的光弧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被下意识地接住攥在了手里。
张哲瀚摊开掌心去看,一枚戒指正躺在生命线的纹路上,灼灼地闪动着璀璨流转的光华
龚俊得逞地笑了起来,面容漾起期待的神色。他在张哲瀚面前单膝跪下来,温柔而郑重地望着他说:“和我结婚吧,张哲瀚。”
光阴转动的嘀嗒声中,过往种种一切终于被悉数冲刷出了清晰的脉络。
他看见他们从一个城市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临时租的房子换成了一起买的小公寓,休息日时一次次躲着跟拍的镜头全副武装地去逛超市,挑家具,买情侣用品来装饰新家。
于是双人床上的另外一半被填满了,洗漱间空出来的牙刷杯位置摆上了米色的杯子。在救助站吃得圆滚滚的胖三花被他和龚俊抱回了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绕着张哲瀚的腿边打转讨零食吃。龚俊往往忍了没几秒就心软地屈服了,拉开抽屉翻出猫饼干就要喂,然后在张哲瀚横飞过来的眼刀里,被严厉地令行禁止掉。
“超重了!!不能再吃了!!”他够不到龚俊手里举高的饼干,只好气急败坏地另寻思路,一不做二不休地勾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饼干啪嗒一声掉在木地板上,被喵呜了半天的猫猫兴高采烈地伸爪子扒拉走了。
冬至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彼时两个人刚各自结束了新剧的拍摄,宅在家里享受难得的休假时间。
龚俊定的闹钟忘了关,早上六点不到就响了,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手机,结果不小心把手机碰落到了地上。张哲瀚被一连串动静吵得烦不胜烦,皱着眉咂了咂嘴抓过被子捂住耳朵,又闭着眼朝龚俊怀里钻。
没被按掉的闹钟聒噪地重复着铃声,龚俊半边身体被张哲瀚当人形抱枕搂着,他试图用单手去够,结果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了一点儿距离。
张哲瀚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迷蒙地瞪他,困得哈欠连天还不忘发脾气,他戳了戳龚俊的脸,黏黏糊糊地拖长语调发懒劲儿:“你——好烦!快把闹铃关了!”
龚俊被他闹得困意全无,好笑地撸了两把张哲瀚睡得呆毛乱飞的卷发,好声好气地说:“那你先松开我,这么抱着我也动不了啊张老师。”
“凭什么!”张哲瀚手脚并用地缠在龚俊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眼看着就要睡着了,说话全靠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在支撑,语气软绵绵的,尾音咕哝着飘散了。
龚俊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闹铃的溪流鸟鸣声和张哲瀚清浅规律的呼吸声同时落在耳边,他侧过头去看,张哲瀚已经安稳地睡着了,那双清凌凌的含情眼沉沉闭着,头歪在他怀里,一副全身心信赖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柔软地笑了起来。
张哲瀚再次醒来是上午九点了,他睡相不太好,这会儿正嚣张地横躺在床上,脚还翘在了龚俊的枕头上。
“……”他心虚地唰一下把腿收了回来。
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落满了飘洒的鹅毛大雪,整座北京城都下白了,视线范围里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朦胧起来,窗户上也凝结起了薄薄的霜雾。
张哲瀚是近年才搬到这里来的,往年冬天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南方,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踱拉着毛圈拖鞋晃到厨房去找龚俊,龚俊正在忙忙碌碌地煮饺子煎鸡蛋切小菜。升腾的热气蒸得窗户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他穿着睡衣系着围裙,专心致志地搅动着锅里沸腾的热水。
“今天吃饺子啊?”张哲瀚有点惊讶地问。
龚俊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锅里下饺子一边给他解释:“北方的传统,入乡随俗嘛。”
撕开的冷冻袋上标着猪肉大葱馅儿,一盒四十个全都顺着沸水滚落了进去。张哲瀚馋得立刻旋风般冲进隔壁洗漱间刷牙洗脸,然后顶着满嘴清爽的薄荷味坐在餐桌前,随着音箱里的音乐活活泼泼地晃着腿等开饭。
早间新闻里正在直播全国各地的航拍,大雪来得突然,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主持人在连线镜头里提醒各地市民要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又让对面举着话筒采访交通路况的记者注意看路小心防滑。
龚俊端着饺子和餐盘走进客厅的时候,张哲瀚正撑着下巴看航拍画面里的北京。后海连夜上冻了,三里屯街头铲雪的工作车正在嗡嗡地清扫马路,北体北邮的学生忙着在操场上撒欢打雪仗,而故宫在雪色的笼罩下,沉淀出一种庄严恢宏的气韵来。
“我们一会儿出门去踩雪吧?”他捧着碗小心地吹气,满足地啜了一口饺子汤。
龚俊说:“好啊。”
于是两个人全副武装地溜进了工作日的故宫,张哲瀚裹着蓬松的白色羽绒服戴着个毛线帽,留长了的栗棕色卷发扎成了小啾啾翘在耳后。他下巴埋在毛茸茸的围巾里,眼睛被冷气激得雾煞煞的,站在雪地里费劲地朝龚俊挥手:
“龚老师————!”
龚俊正在给一株梅花拍照,听到声音就停下动作回过头去看,然后被呼啸而来的雪球冷不丁盖了一脸。
“……”
“张哲瀚。”他放下相机,抹了把顺着衣领灌进去的刺骨雪水,冷静地宣布道:“等下有你好受的。”
两个刚三十出头的男人在空旷的广场里你追我跑地闹成一团,张哲瀚玩得不亦乐乎,眼睛笑得亮晶晶的,梨涡挡都挡不住。后来实在跑不动了靠在墙边被埋成了雪人也没生气,他几步跑起来朝龚俊身上扑。抖落的碎雪扑簌簌地落在了低垂的睫毛上,龚俊稳稳地接住了他,就着拿纸巾给他擦脸的动作,在漫天大雪的掩映中吻了下去。
他说:“我爱你。”
张哲瀚剧烈喘息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然而清醒只有短暂的片刻,无穷无尽的困倦从黑暗中藤蔓一般攀爬着勾住了他的手脚。他昏沉地勉强支撑着神志想去看清龚俊在哪,干涩的音节刚从嗓子里冒出来就被迅速地捕捉到了。
龚俊就坐在旁边,一听到动静立刻神色焦急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终于醒了!”
张哲瀚张了张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地扭曲起来,他在再度沉睡过去之前紧紧攥着龚俊的手,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
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在沙发上留下了洇开的水痕。
“张哲瀚!!”他听见龚俊惊痛的呼喊声在耳边炸开,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湮灭在了凄厉的风声里。
他想起来了。
十三层朝外能看见无遮无挡的广阔天空,墨蓝色的幕景下是北京高耸林立的一座座写字楼,张哲瀚在头晕目眩又离奇冷静的心绪里靠在了半人高的窗框边。
夜风安静极了,和这座无人问津的观景大楼一起静默地溺毙在黑夜里。漫天星河下,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龚俊来。从进组到出组的这三个月里,他们一面都没有见到过,他在荒凉的大西北山坳里,而龚俊被剧本留在了跨越大西洋的异国他乡拍电影。
龚俊知道张哲瀚的情况远比他苦得多,张哲瀚拍板说要去演这部片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尊重爱人的决定。可始终还是放心不下,那头导演也是个要求严苛的,每天从天不亮一头扎进去抻到凌晨才放人,但龚俊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给张哲瀚打电话。
基本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是小雨在那头露出个被风沙吹得粗糙的黑脸,蹲在土垄上扯着嗓子,在大太阳底下举着视频镜头给他看正在拍戏的张哲瀚。
太忙了,忙得昏天暗地,等双方终于能喘口气稍微歇一歇的时候,龚俊刚堪堪拍到后半段,而张哲瀚则逃去了新疆。
张哲瀚本人其实没太把这个病当回事,他毕竟也活了三十好几,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世事,知道像他这种因戏影响情绪出问题的例子多得是。无论什么病只要按医嘱好好吃药,多少都会好转起来。他什么都不怕,但他怕影响龚俊拍戏,也就没跟龚俊细说这边的情况,只提了一嘴说出去玩两天散散心。
龚俊知道他有这个拍完戏出去旅游的习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放心地没再管了。
张哲瀚喝醉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失控痛哭的时候都会想到龚俊,但哪个时刻的思念都没有这个瞬间来得浓烈和不可控。
挥之不去的酒劲儿催发下,他终于不再强行去克制汹涌翻腾的心绪。张哲瀚掏出手机点进了快捷拨号界面,整个人放松地倚靠在了窗台上。
他对着联系人头像里龚俊笑得牙不见眼的表情包怀念地看了好一会儿,纷乱的脚步声从楼下由远及近地响起,张哲瀚抿起一点开心的笑,指尖按上了熟悉的号码。
松动的木质窗框摇摇欲坠地承受着人体施加上来的全部重量,在崩裂的边缘发出危险的细微咔咔声。
张哲瀚浑然不觉地举起手机不自觉朝后仰去,通话接通的刹那,龚俊的身影和急促喘息的声音重叠着从走廊的尽头浮现了出来。
他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嘴角涌现出又惊奇又意外的一点儿笑意,说:“龚……”
下一秒,终于支撑不住的窗框轰然碎成了一堆废料。断裂的音节骤然消失在空气里,张哲瀚猝不及防地,无遮无掩地在重力推涌下狠狠向后仰面栽了下去。
“张哲瀚!!!”龚俊目眦欲裂地朝他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两个人的指尖短暂触碰了一瞬。张哲瀚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轻飘飘地从他眼前挣脱束缚,坠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眼前的世界停止了。
随之切换进来的,是一种近乎旁观的视角。
张哲瀚在黑白两色割裂出的视线里,看见龚俊发愣地站在坍塌的窗边,他双手撑着碎裂的玻璃,满手都是淋漓淌落的血迹。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扭曲着撕裂了死寂的夜幕,龚俊在楼下逐渐嘈杂起来的氛围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十三层。
临走之前,他把手腕对着玻璃来回比划了半天,最后轻描淡写地往上挪了挪,将手心覆盖在凹凸不平的截面上,割破了生命线的纹路。
清晨与黄昏,日升与日落,世间所有美好鲜活的东西,都在瞬息之间失去了意义。
龚俊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他暂停了一切影视活动,像一个失去语言功能也失去生命力的人偶,沉默地处理着张哲瀚的后事。他们早些年在镜头前以兄弟的互称隐晦地半出柜过,关系在圈子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无论是出席葬礼或是来探望龚俊的人,却连一句“节哀”都很难说出口。
因为这两个字看起来,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他把张哲瀚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好放进了柜子里,共同生活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在公寓里被抹掉,连同热闹的生气也没有了。
葬礼过后的一周,猫也死了。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张哲瀚坠楼的第二天清晨,龚俊回到家就发现三花开始不吃不喝,带去医院看也没查出来任何问题。它只是趴在那块张哲瀚经常盘腿坐着的地毯上,无精打采地静静闭着眼打瞌睡。
猫粮换了一次又一次,龚俊想尽了一切办法,但都没有用。他筋疲力尽地坐在瘦了一圈的猫旁边,捧着报纸读:“知名影视演员张哲瀚于12日晚醉后从市中心观景大楼不慎坠楼身亡,据悉,坠楼原因是施工单位建造材料出现不合格问题导致窗框松动断裂,目前警方已对这起意外事故展开调查……”
昏暗的光影错落地倾泻在头条新闻的版面上,照映着荒诞而可悲的现实。
他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抖得厉害,但声音却依旧平静:“他生前你老惹他生气,偷吃零食连冰箱里的冰淇淋都能翻出来吃掉,他老揍你,你见了他就要躲,现在后悔了?知道想他了?早干吗去了,有什么用呢。”
猫无力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气若游丝地“喵”了一声。
龚俊就笑,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没用啦。”
又过了几天,猫趴在那块毯子上,悄无声息地死了。龚俊把它葬在了离张哲瀚隔了一块地的公墓里,旁边的那块墓地也被他一同买了下来,只是现在还空着。
别的墓前都摆满了白菊,而龚俊带了束玫瑰过来。他把开得绯红的漂亮花束摆在石碑前,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甚至连照片都没多看一眼。
龚俊开始把自己同外界隔绝开来,戏不拍了,朋友不见了,连助理都联系不到他。而他每天照常在家里起得很早,到饭点就做两人份的菜摆在餐桌上,然后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吃饭。
他就这样麻木地活过了头七。
到了第八天早上的时候,龚俊去了趟殡仪馆,早就通知让来认领死者生前物品,但他一直没去。张哲瀚留下来的东西被收拾好存进了纸箱里,龚俊抱着箱子站在马路边一样样去翻看。
手机早就碎得看不出形状了,钱包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衬衫在坠楼后一直浸泡在血里,洗过了也还是残留着大片血渍。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龚俊打开钱包看了看,现在早就没人用纸币付款了,张哲瀚的钱包里也只零零散散放了几张十块五十的面额。
除此之外,是一张搁在夹层里的,两个人的合照。
是《山河令》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时,导演给他俩拍下的照片。
张哲瀚那时候留着一头日系的半长卷发,打理得蓬松柔顺地垂在耳后。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端正地坐在那里绷起周子舒的神色望着龚俊。而龚俊很快就把温客行的情绪揣摩到位,突然探过手就要去摸他的脸一探究竟。张哲瀚反应极快地朝后一躲,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开口道:
“温公子。”
三个字念得又快又急,从舌尖上缱绻着跌落。
空调房里龚俊的皮肤被吹得凉飕飕的,而张哲瀚的手心却热得发烫。一冷一热的冲突里,他一双极标准的杏眼轻飘飘地勾起一点上挑的眼神来,从浓密的长睫下冷淡而不动声色地瞧着龚俊。
龚俊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浮现出来一点儿笑意,用一把低沉的迷人嗓音轻佻地试探道:“是皮肉……?奇怪了,怎么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的。”
四目相接,两个人分明都还在戏里,但某个不易察觉的刹那,竟也有些微地怔愣。
导演觉得这一刻的氛围实在很欲语还休,很贴切,但除了贴切,又多出来了点儿别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于是本能反应抓拍了下来。
后来张哲瀚向他讨要来了那张照片,龚俊也说想印一份保存,张哲瀚只语焉不详地搪塞过去说忘记放在哪里了。哪怕后来恋爱,求婚,结婚,相伴走过几载岁月,龚俊也仍然不知道照片的去向。
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在一个除他之外没人会打开看的老旧钱包里,在他每天上班下班随身带着的私人物品里。照片的边缘甚至因为摩挲过很多次而变得泛黄起来,龚俊难以想象,见不到面没空打电话的日子里,张哲瀚到底是怎么带着难捱的思念一个人熬过来的。
他说不出任何的话,有一刹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千百遍,可是回过神来仍然好端端地站在殡仪馆门口,怀里抱着爱人的遗物。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龚俊就这么抱着纸箱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家。
天阴沉得可怕,风雨欲来的压迫感顺着低垂的天际线倾灌下来。大厦将倾,而龚俊带着赴死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在家门口前摸出钥匙开门,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声音。换好拖鞋后龚俊站在原地环顾了一圈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不大的地方显得格外空荡和死气沉沉,似乎张哲瀚走了,也把所有的热闹与生气都带走了。
他准备找个地方把遗物安置好,最后打扫一遍公寓,把张哲瀚的东西从柜子里找出来摆回原位,然后在属于两个人的家里结束生命。
然而下一秒,一个欢快的,恶作剧般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嗨!”
张哲瀚看见龚俊骤然僵住了,片刻过后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一刹那原本黑白的世界从他的眼前,从张哲瀚拍过的肩膀上,迅速恢复成鲜活的色彩,然后极快地向周围蔓延开。
世界突然间活过来了。
张哲瀚终于睁开了眼。
龚俊靠在他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眉间皱着,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张哲瀚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只有短短的两三秒,又好像已经望了很久很久。
久到龚俊倏然被惊醒,有所感应地朝他看了过来,不确定地小声叫道:“……张哲瀚?”
张哲瀚笑了起来,他说:“嗯,在呢。”
龚俊紧绷的状态一下子就垮了,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张哲瀚搂进怀里,伸手抱过去的方向那么准确,好像看不见也不足以成为任何阻碍。龚俊吐息滚烫,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哽咽,后怕地说:“你吓死我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我真以为你就这么……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张哲瀚哄小孩子一般,力度很轻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说,那些蜂拥而至的记忆与情绪几乎要将他溺死在痛苦和遗憾里。
可他只是很轻地重复着陷入昏睡前的那句话,他说:
“对不起,龚俊。”
龚俊蓦然僵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过后,张哲瀚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毫不掩饰地滴落进了脖颈里。龚俊抱得很紧,勒得他几乎骨头都要发痛,他一遍遍地颤声道:
“张老师,猫死了。”
“猫死了。”
他哭得浑身发抖,哽咽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要将葬礼上和后来未曾落下的泪统统都流出来。
他说,我没能把他救下来,他就那么在我面前离开了。
近乎窒息的痛苦逼迫得张哲瀚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他红着眼眶很温柔地摸了摸龚俊的头,说:“龚俊,不是你的错。”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令人绝望的事情,生老病死,世事变迁,桩桩件件,都是我不想让你那么早体验到的。可命运有时候总是荒唐,总是不由你我。张哲瀚茫然地想,怎么会是要你来说道歉,是我该说对不起啊。
是我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龚俊把原本属于张哲瀚的东西都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摆回了原有的位置上,一人一鬼就这么相互陪伴着继续往前过日子。
龚俊哭完一场后情绪好了很多,他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跟张哲瀚说了出来,那些后悔的,愧疚的,遗憾的,想要放弃生命的心情,统统摊开来给他看。
张哲瀚就耐心地听他说,两个人什么也没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团在床上说话。龚俊姿态依恋地把脸贴在张哲瀚胸前,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一米八几的个子蜷成了婴儿的形状,他说着说着终于开始犯困,讲到一半的声音断续着低了下去。
张哲瀚附在他的耳边哄他,说:“没关系,睡吧。”
龚俊陡然放松下来,他枕在熟悉的怀抱里,久违地安心地睡着了
那天过后张哲瀚发现一切都变得快速好转起来,龚俊开始逐步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里。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但偶尔也会出门接一些诸如杂志拍摄和采访之类耗时不长的工作。
有时候他一走就是大半天,张哲瀚还有些不太适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还会催促他不要在家赖着了快点出去工作多赚点养老金。
彼时龚俊正在阳台上修剪那盆冒出绿芽的蔷薇,听见这话忍俊不禁地侧过身看了一眼张哲瀚,叹了口气说:“张老师,我钱已经赚得够多了,到老了就算单买栋养老院住也够了。”
张哲瀚就撑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端详他,嘀嘀咕咕地道:“你有能耐行了吧,不过等你变成老头了我也该转世了,估计都好几十岁了得。”
他说到这又“唉”地叹了口气,说:“那不行啊!那我们到时候不就成老少恋了!”
龚俊笑了起来,说:“没关系,只要你来,我就一定去找你,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小阳台里,龚俊一边跟他插科打诨聊天,一边很臭美地拎了几件外套出来,让张哲瀚给他选晚上和朋友聚餐穿的衣服。
客厅里正在放午间新闻过后的综艺节目,热闹的欢笑声里掺杂着厨房咕嘟咕嘟炖汤的香味。小区楼下最近新装了一批健身器材,站在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围着单杠嬉戏打闹的小朋友,和喝茶遛狗晒太阳的老年人。
张哲瀚在这样久违的生活气息里,怀念地微微笑了起来。
龚俊凑过来摸索着要吻他,张哲瀚一边同他接吻一边拽了件亮色的衬衫塞给他,含混不清地说:“就这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向后推移,等到龚俊终于拿了新剧本回来的那天下午,张哲瀚忽然突如其来地感应到了些什么。
他沉默半晌,一句话也没说。龚俊正很兴奋地盘腿坐在地毯上捧着剧本给他读故事的梗概,说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本子就很有兴趣,说完又很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一眼张哲瀚,唉声叹气地说哎呀……小半年都没演过戏了,不知道能不能演好哦。
张哲瀚也没戳破他的心思,想了想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他,说:“龚老师,你的自信呢?你想演就一定能成功的,以后还会有很多好本子在等着你,不拿个影帝别来见我啊,见了我也装不认识你。”
龚俊被亲得晕头转向,嗯嗯嗯嗯地说好,说你放心吧。
他又把西装拿出来铺平熨烫,准备明天去和导演见个面聊一聊对角色的看法和剧情见解。张哲瀚坐在床边望着柜子上的结婚照发呆,一种即将消失的预感慢慢地从体内盘旋而出。龚俊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收住自说自话唠叨了半天的话匣子,问:“怎么了?”
张哲瀚说:“龚俊,你去看看我吧。”
两个人谁都没有挑明了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龚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直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张哲瀚看了过来,良久才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
陵园距离市内有段距离,驱车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龚俊打开车门深吸了口气,朝那块墓碑走了过去。
石碑被擦得干干净净,碑前整齐地摞着白菊和一些其他的花。来看他的人一直都没断过,甚至三花的墓前也摆着花,居然还有几袋猫粮和零食玩具。
龚俊好笑地看了半天,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带来的一束玫瑰放在了张哲瀚的碑前,脊背笔直地在黄昏的夕阳下站成了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说,张哲瀚,我来看你了。
这么久以来他都在选择对这里避而不见,似乎逃避就能改写事实,就能让他从无望的深渊里得以短暂喘息片刻。
可是张哲瀚说,你来看看我吧。
梦境到头来还是要醒,还是会醒。
他从刻骨的死意边缘被爱人一点一点拉回来,见到了这寻常人间的太阳,找回了活着的微薄意愿。他还能再见一见张哲瀚,还能把原本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一一说给他听,哪怕余下的漫长岁月只剩一个人度过,可龚俊仍然觉得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恩赐。
龚俊轻声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很难过,那么我就好好活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再等一等,几十年很快的,张哲瀚。”
玫瑰悄然盛放出热烈浪漫的绯红来,在肃穆苍白的陵园中遥遥独特着,像一颗小小的,闪耀的星球。
龚俊回到家的时候,张哲瀚已经躺在了床上。不再是以虚无缥缈看不见的灵魂状态,而是完完整整,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穿着他们分别前的那身衣服,是和龚俊一起逛商场时挑的情侣装。一套黑白色系的绣花衬衫,龚俊挑了黑色的,他拿了白色的。临出发去剧组之前,张哲瀚蹲在摊开的行李箱边挑挑拣拣了半天选第二天出发穿的衣服,最后拿了这件出来。他蹲在地毯上就显得很小一团,举起那件衬衫冲龚俊歪着头笑,说:“龚老师,我明天穿这件走诶,你要不穿配套的吧!”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整个人被照得发着光,刚洗过的长发温温柔柔地顺着肩膀披散下来,发梢在晃荡的光影里茸茸地卷起一个弧。龚俊靠在卧室门前低头打游戏,他斗地主的水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个提升,连输好几次还在不服气地苦苦钻研。
听见张哲瀚叫他龚俊就忙不迭地抬头去看,然后配合地点头说好呀,说那我们就情侣装出发去工作!说着还握了握拳,比划成一个打气的姿势,笑得牙不见眼,说,带着张老师的爱意去拍戏肯定会一帆风顺!
如今那套从衣柜里消失的衣服,终于连同穿着他的人再次出现在了龚俊的眼前。
张哲瀚看起来疲惫极了,但唇边仍然带着柔软的笑意。他朝旁边的位置拍了拍,说:“快来睡啦,龚老师。”
深秋前的黑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阳台的门被龚俊打开了,雨声里是窗外未曾熄灭过的万家灯火。张哲瀚枕着龚俊的手臂,声音渺茫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他抿起一点笑,很慢地说:
“有机会真想再去吃一次门口的早饭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他家的味道其实并不是真的很好吃。只是阿姨头回看见我们俩一起去的时候,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们很登对,说让我不要怕外面的人怎么想怎么看,要好好地在一起。”
龚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他说:“嗯。”
张哲瀚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勉强继续道:“那帮臭小子球也不好好打了,你……你以后有空去记得帮我多看看他们,该骂就骂,都是有天赋的好孩子,不能白耽误了。”
他说到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可是刚想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呛住了。龚俊伸手轻拍着他的脊背,张哲瀚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他仍旧是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龚俊,等你老了也去参加合唱团吧,去学学萨克斯,嗯…记得吹点好听的歌啊,我的歌就挺好听的。”
龚俊说:“好。”
张哲瀚又朝他怀里躺得更近了一点儿,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缥缈起来,他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道:“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不是活着,是生活。”
“要多出去晒晒太阳,要替我看看我没见过的景色,我……”他一口气渐渐消散了,艰难地喘息着说:“我要是在底下看见你提前来了,就算转世了也不去找你啊。”
龚俊抓住了他的手,握着他的掌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穿透胸膛砸进张哲瀚的手心里,砸进他的身体里。像一尾湿漉漉的鱼,挣扎着,鲜活着,汹涌的爱意与痛楚都在颤动中毫无阻隔地灌进了他的生命。
龚俊说:“我会好好活着的,你放心,要等我,知道吗?”
张哲瀚终于放下心来,他打了个哈欠,倦怠地松懈下力气靠着龚俊的胸口说:“龚老师,我困啦。”
龚俊说:“晚安,张哲瀚。”
他顿了顿,又说:“我爱你。”
闹钟的溪流鸟鸣声准时响起,龚俊从睡梦中睁开眼,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摊开掌心,那枚一直穿成项链挂在张哲瀚脖子上的婚戒,正静悄悄地躺在他生命线的纹路上。
深秋清晨天光乍破的朝阳柔和地洒在了窗棂上,龚俊朝外望了一眼,他发现那盆摆在阳台一角的蔷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绽出了一点浅红的花苞,花期早该在初秋就结束的植物,竟然奇迹般地于临近初冬的清晨重新开出了花。
天亮了。
*BGM来自我最爱的电影:《星际穿越》。
唯有爱能跨越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张哲瀚被困住是因为龚俊的执念,也是因为自己的放心不下。
*龚俊每放弃一点寻死的念头,张哲瀚的记忆就会恢复一点,直到最后带着全部的记忆和爱意消散。
*文名的意思:出自《Call me by your name》。在原文里只是一条在案板上湿淋淋跳动的鱼。但是结尾时又提到“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在这里更多的是指代龚俊爱着他的那颗湿淋淋又竭尽跳动的心,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记忆与爱。
番外篇:《春夜喜雨》
【浪浪钉】第三人称
[图片]
-半现实向 时空闭环 破镜重圆 HE 2w+
-第一章到第二章、第七章到结尾是现在 四五六章是过去
-逻辑废 不用太较真 末尾会解释一下具体的时空框架
-虐的都是假的 甜的都是真的 请勿上升
-愿每个平行时空的俊哲都幸福
01
他又梦见2021年的苏州河。
飞檐擎着灯盏照亮雨线,点碎水波,粼粼漾着桥上一双人影与寂寞渔火。
桥上有人醉了酒,执拗去牵另一个人的手,要同他十指相扣。
伞托着昏黄路灯,露出半截摇晃影子,再往后是古城午夜时分不息的车流...
-半现实向 时空闭环 破镜重圆 HE 2w+
-第一章到第二章、第七章到结尾是现在 四五六章是过去
-逻辑废 不用太较真 末尾会解释一下具体的时空框架
-虐的都是假的 甜的都是真的 请勿上升
-愿每个平行时空的俊哲都幸福
01
他又梦见2021年的苏州河。
飞檐擎着灯盏照亮雨线,点碎水波,粼粼漾着桥上一双人影与寂寞渔火。
桥上有人醉了酒,执拗去牵另一个人的手,要同他十指相扣。
伞托着昏黄路灯,露出半截摇晃影子,再往后是古城午夜时分不息的车流。
那人带着醉意一下下去攥身旁人的衣角,一个字一个字地剖白心意。
却只停在“我喜欢”那三字之后便被截住了人称。
交握的手松开,退后一步,并肩的影子便落了单。
“你喝醉了。”
急急推出这句,声音很低,却如刀剑般锋利,豁开醉酒人不甚清明的神识,把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勇气都留在原地。
梦中人的眸光从来像燃于长夜的烛般熠熠,却在那之后被一声自嘲的叹息吹灭,蒙上雾气,再与他对望时便显得陌生而凄静了。
“不是你。”那人明明看着他,却像在隔着他的躯壳怀念一个很遥远的人,“是他。”
“你很像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
细雨中的道别该伴着拥抱,抬起手时单薄的伞面是颤抖的,似是难以负荷晚风。
却被推开了。
那人低声唤他,连名带姓。
他说,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你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寸头男人背影清寂,有几分久困樊笼的飞鸟重获自由的洒脱,叫留在原地的人记起从前盛夏里并肩前行的长发白衣。
他转身朝雨中走去。
没有一句再见,却于沉默中宣告着到此为止。
梦中忽有大雾四起,吞没了那人单薄的身影。
影子的碎片化成定格的回忆,那模糊的画面都是与那人相识相知短短几载的好时光。
籍籍无名时的盛夏初遇,到万人簇拥的舞台上最后一次比肩而立,牵起手举过头顶又随着鞠躬下落,周身铺开漫天纸花,一声感谢是珍重更是道别,白衣浪客从魂灵剥去,此后天涯路远,江湖再见。
想来这些年最出格的故事不过一触既分的亲昵。
是暗夜里问起彼此的初吻,对方答是中学时,而他却只说记不清。
应该是刚上大学那年的初恋,十年过去,本应该刻骨铭心的事情却模糊成一片。
唇上的温热是天使的落羽,轻俏如一场美丽梦境。
那么勇敢的人闭了眼再睁开依旧会红了耳朵尖,纯情让一身成熟粉饰都落地,露出少年人赤诚明净的魂灵。
他永远记得那夜踮起脚尖的人嘴角绽开的梨涡,声音轻得好像梦呓。
——如果是我就好了。
如果。
这世间能否再多些如果。
如果一场相爱平凡而隐秘,如果相遇提前至无所畏惧的青春期。
如果三十岁的男人不必考量家庭,镁光灯下一览无余的展品敢无视观众的声音。
如果他和他并非在灼灼目光下燃烧生命。
手中的伞被风卷去了,像破败纸鸢,飘飘摇摇落在河面上。
雨越下越大。
仰头向夜空,数以亿计的细密雨点砸在脸上。
恍惚又听见那人在耳边唱起那句“下雨天”。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大雨能让世界倾塌么?
毁掉明天与未来,人类的存亡他不关心,天父诵读的审讯不去听,现实强加的懦弱罪名不再负于肩头,他们终于能同样勇敢,牵彼此的手逃离这地球。
可睁开眼世界依旧安稳运行。
前路大雨滂沱,此后却没人能再陪他去淋。
02
——张哲瀚。
龚俊从梦里醒来,空旷房间剩暖灯一盏。
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畔林立高楼,大屏幕上打着的数字缓缓变幻,电子烟花如碎星落雨铺满视野。
是2025年最后一天的夜晚,还未到十二点,已经开始营造跨年夜的氛围。
梦里的时空不停置换,让人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实感,到这一刻龚俊才回想起来,恍然已过去那么多年。
他本来已有很久没再梦见张哲瀚。
——也许是因为上次的偶遇。
龚俊大学时候常去吃延安西路的一家猪肚鸡。
小小的粤菜馆,藏在大学城街的尾巴梢儿上,再往巷口里拐个弯才到。
后来每次到上海跑通告都会抽吃一趟,权当追忆似水年华。
前几天他却在那家店遇见了张哲瀚。
很巧,龚俊和张哲瀚之间总是存在着各种巧合。
时隔几年,不是在镜头下重逢,却是在参与过自己青春回忆的地点相遇。
从前爱放粤语歌的老板竟换了口味,一首周杰伦的《晴天》以唯美旋律谱写了哀情。
龚俊站在狭小的店面里看许久未曾碰面的张哲瀚,疏离得像从前的好时光是一梦黄粱。
——也许是因为。
房间里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床头边靠着最大的一个,是张哲瀚寄过来的。
那夜雨下得大,是龚俊开车送张哲瀚回家的。
沉默的车内只有呼吸交错和着窗外簌簌雨落。
张哲瀚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是消息的特殊提醒。
龚俊只瞥了一眼,喉咙里便无端生出块骨刺,卡在最软的咽喉处,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堪。
窥探的目光被捕捉到,张哲瀚顿了顿,轻声笑笑说:“她在等我回家。”
龚俊打着伞送他下车,张哲瀚回过身看他。
“对了,你还有挺多东西在我这儿,我都收拾好了,一起拿给你吧。”
龚俊把伞偏到张哲瀚那边去,抬眼去数灯火通明的高楼。
他记得属于张哲瀚的那个窗口。
亮着灯。
“我还是不上去了。”龚俊说你寄给我好了,我还住原来那家酒店。
张哲瀚只怔了一秒,便说好。
离张哲瀚的公寓还有一段路,该再陪他往前走的,龚俊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
匆忙把伞塞进张哲瀚手里,只笑着说声记得把伞也寄过来啊,可贵了。
从雨里跑回车内,短短几步路,龚俊却好像跑了很久。
很久。
像要一路跑回四年前的初夏,他在苏州河畔脚步生根,看张哲瀚推开自己走进雨里,以背影沉默说一句——不必追。
从前爱是那人鼓足勇气为他燃起滔天火焰,乌托邦城门失火,他做了一尾逃逸池鱼。
四年后场景对换,落荒而逃的成了他自己,讽刺得好像一场现世报。
那天丢下伞转身跑回雨里的样子一定又蠢又狼狈。
但能再见的日子还有几回呢?
是红毯上错身而过、颁奖典礼上隔着人山人海遥遥一瞥、还是捧花落座宾客席,看他西装革履,身畔一袭新娘的白纱裙。
龚俊摸着快递箱上的落款,收件人与寄件人之间隔着几行地址信息,距离不远,却再跨不过去了。
叫他想起这两个名字也曾形影不离,正大光明挨着彼此,坦荡出现在众人视野。
箱子里的戒指、手链、衣服,都是龚俊从前在张哲瀚家借住的时候落下的。
张哲瀚从前常常不管不顾的穿着龚俊的首饰衣服就出门去,被拍到被议论都是龚俊替他担心,张哲瀚从来不在意。
那一年张哲瀚的房子还没装修好,客卧的床垫没买上,龚俊便同他挤一张床睡。张哲瀚早起打高尔夫龚俊就跟着起来做早饭,张哲瀚不懂网购龚俊就用自己手机搜家具陪他一起选。
那时候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慢,让人生出能这样安安稳稳过好多年的错觉。
等结束后回想起来,才恍然发现最温柔的岁月短得经不起回头匆匆看一眼。
张哲瀚的家里再也没有空地去安置龚俊的东西,就像张哲瀚的世界从此再没有余地供龚俊栖息。
龚俊翻到箱底,那里有一沓照片,都是六年前在片场自己偷拍的张哲瀚。
胶片冲印出来之后就被张哲瀚悉数抢走了,美曰其名保护肖像权。
那时候龚俊怎么都没能留下一张。
多年后张哲瀚却把所有都还给他了。
龚俊一张张翻过29岁的张哲瀚,或笑或佯怒,他隔着落了灰的时光看那人嘴角边绽开的小梨涡,又仿佛回到那个炎热的盛夏。
彼时籍籍无名的小演员依着靠着唱着歌,树影婆娑,日光明朗。
书里的江湖,戏外的世界,天大地大,却好像只有他们俩。
34岁的龚俊却再没有那样的时光了,从今往后他与他之间横亘着连绵山脉,是越不过去的第三人称。
她。
2021年的苏州河畔,张哲瀚说龚俊像他曾经喜欢的人。
明知是成年人给彼此留的体面,龚俊却还是问及那个“她”。
——哪里像?我和她。
张哲瀚没有回答。
2026年的上海雨夜,龚俊很想问张哲瀚,现在的“她”是否也像那个“她”。
张哲瀚的生命里若真的有过那个“她”就好了。
希望她与自己所有的温柔都肖似,但一定要与现实的枷锁相背离,把满身的清醒和顾虑都抛去,剩清澈见底只流淌爱意的魂灵。
做个替身也好过带着愧疚过活,多年后再相遇还能调侃心动是误会一场而非命中注定。
这是否也能算作在某个平行时空里,龚俊也曾彻彻底底拥有过张哲瀚。
每张照片都是曾经龚俊眼中的张哲瀚,那年总觉得在一起的日子还长,没想过要留一张合照。
并肩的回忆都停在那两年的网络上,是留给念念不忘的局外人看的。
公之于众的不过万分之一情意,电子影像到八十岁再打开搜索引擎去看仍如昨日。
而手中会褪色的胶片才是属于他和他的独家记忆。
窗外还在下雨。
他照片翻得很慢。
不舍得匆匆翻阅过去。
到倒数第二张时停了下来,窗外的大屏绚烂的画面牵住了余光。
还剩几秒就是2026年了,龚俊不由得跟着屏幕上的倒计时去数。
6.
5.
4.
手指抹到最后一张,那竟是张数码相片,背面朝上。
应该是上了年头的老照片了,泛黄的相纸上写着一行脱色的小字。
那字迹龚俊很熟悉,不是张哲瀚的字,可却想不起来是谁的。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上海滩的晚风卷来聚在黄浦江边跨年的人们的呼喊。
他们大声倒数着。
“3——”
“2——”
“1——”
窗外绽开巨大的烟花,吹落如雨的星子。
“2026新年快乐——”
龚俊翻过照片的正面。
一束小小的烟火忽地燃至眼前,让他看不清照片,周遭的一切都在瞬间沉入无边黑夜。
唯有张哲瀚的笑脸在黑暗中被火光照亮。
“新年快乐。”
“龚俊。”
03
那个陌生的学弟已经连续一周多出现在看台上了。
他来看张哲瀚打球。
张哲瀚每次打球都不会缺观众,有男生会过来看两眼,多半是站在深绿的铁丝网外,看台上长期驻扎的基本都是那些爱在论坛上把他捧成校草的小姑娘。
小姑娘堆里杵了位个高腿长的帅哥,扎眼到张哲瀚想注意不到都难。
2011年的最后一天,张哲瀚打完这半场和兄弟们约了晚上去吃烧烤唱K。
在满场喝彩中投进最后一个三分,张哲瀚捞着球朝着看台往球场外走。
阿文显然也发现了那个学弟,促狭地笑笑,抬胳膊戳了戳张哲瀚:“哲哥牛逼,不仅有女粉丝还有男粉丝。”
刘睿阳搂着张哲瀚的肩膀,张口就来:“那可不,我们校草哲哥人帅心善十项全能,江西詹姆斯上戏周杰伦,小姑娘为了见见哲哥能从二食堂门口一路排到虹桥机场,哲哥要是喜欢男的我愿意立刻为哲哥改变性取向……”
“刘睿阳你给我滚远点。”张哲瀚笑着骂一句,捶了对方一拳。
“哎,那小孩还是东华的呢,学表演的新生,长这么帅,还天天跑来上戏看阿哲打球,不对劲……”老徐一边灌着可乐一边跟上来,压低声音汇报着从女生那边听来的消息,“阿哲你可得注意,你的女粉都快被他策反转去追他了,这一波啊,这一波怕不是看上了你,是看上了咱们上戏的小姑娘,搁这儿钓鱼呢。”
“那我真谢天谢地了。”张哲瀚从他手里抽走一罐可乐,“我可不想被男的看上。”
路过看台时,张哲瀚停了脚步,顿时议论纷纷的小姑娘们都安静下来开始你推我搡,有好几个小姑娘被挤出来,局促地给张哲瀚塞着跨年礼物。
张哲瀚身边几个兄弟立刻努着嘴开始交换眼神,达成共识般撒下张哲瀚抱团往小卖部去了。
那些礼物包得精致漂亮,一看就挺贵的,张哲瀚摆着手只道谢不愿收。
有个漂亮姑娘被拒绝了眼眶红红,张哲瀚心一软,瞥见姑娘书包旁插着的一小簇烟花棒,便笑着抽走扬了扬,示意这就算收礼了。
张哲瀚走出好几步回头看,女生们七七八八都起身要走,只剩那个男生还留在原地望着他。
“喂。”张哲瀚伸手扔了罐可乐过去,笑着问:“东华的课这么少吗?”
男生接住可乐先是一愣,而后“噌”地站起来,穿过几排座椅过来追张哲瀚的脚步。
起风了,张哲瀚推了把汗湿的发带,把先前只是披在身上的外套紧了紧。
日暮的夕阳正往地平线下沉,他站在球场边回身等向他跑来的男生。
张哲瀚性子开朗,擅长跟人打交道,正要问句那人的名字来开场,对方却先喊了他。
“哲瀚。”
声音很低,像是腼腆,却更多温柔。
张哲瀚愣在晚风中,错愕看进那人被流金斜阳染成琥珀色的眼瞳。
“你挺自来熟啊。”他笑了笑,说这喊的我还以为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呢。
那人高挑清瘦,眉眼深俊,喊完张哲瀚之后反而堂皇起来,穿着件白色羽绒服,就那么怔怔地握着可乐站在那里,平白生出一种无措的委屈。
“你叫什么名字?”张哲瀚问。
“龚俊。”他回答。
“哦——”张哲瀚问道:“你都怎么过来的?”
龚俊指着广场前的主干道,他说骑车过来的,车停在报告厅那边。
张哲瀚便同龚俊并肩往主干道走,单手一下下扣着球:“喜欢篮球?”
对方还没说话,张哲瀚又补了一句:“还是喜欢我们学校的小姑娘?”
龚俊想了想,答道:“喜欢篮球。”
张哲瀚看他那样子就好笑,刚上大学的小孩儿撒谎都很拙劣,眨巴着眼睛,长睫毛一扇一扇的,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谁都有青春期,自诩大三学长老油条的张哲瀚没拆穿。
晚冬的天空晕出橘粉,再被胭紫群青吞并,流云在薄暮渐暗的天光中虚虚勾着轮廓,灰色的楼群亮起澄黄的眼睛。
闪烁的灯火细碎又明亮,似金箔粉饰的沙砾。
张哲瀚抬眼望远处的高楼,玻璃外墙上镶嵌着的大屏滚动着烟花的图案,看了看表,才六点就开始播这个,大城市对跨年夜总着隆重的仪式感。
他回想着龚俊一般都坐在看台哪个位置,以及那人身边坐着哪个姑娘。
想起来了,是表演系的那个漂亮学妹,也是烟花棒的主人。
张哲瀚了然的笑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抽了根烟花棒点着。
零星火光攀着蛛网般的脉络,在雾蓝的夜色中明亮又脆弱。
张哲瀚把烟花塞进龚俊手里,笑着说:“她叫于美歆,表本2010级的。”
龚俊接过烟花,怔怔去看那人被烟花打亮的面容。
二十一岁的张哲瀚笑起来明朗得像盛夏天,在这个日暮席卷起与梦境重叠的暖风。
“她?”龚俊迟疑的重复,摇了摇手中的烟花。
他看见张哲瀚抿抿嘴,一副无奈的样子,暖色光影顺着龚俊的摇晃在那人脸上流动,极尽温柔。
“下次不用骑车过来,从你们学校门口坐57路公交,四站就到。”
龚俊还是不太明白张哲瀚的意思。
眼中全是光影中笑着的张哲瀚,分不出心神去思考。
愣愣看张哲瀚又低头去点一簇簇烟花,只能低声重复着单音调的“啊?”
“啧。”张哲瀚咂了下嘴,像是嫌他傻,“算了。”
龚俊手中那根烟花孤零零的,快燃到尽头。
张哲瀚点燃了剩下的烟花,拢成一簇盛大的星火,递给龚俊。
高楼大屏打出数字2011,又缓缓变幻至2012。
跨年夜的预告已经开始。
——2012,新年快乐。
剃着寸头的张哲瀚,眼睛亮亮的张哲瀚,和梦中人一模一样的张哲瀚。
他和他明明是初次相遇,却又像久别重逢。
龚俊久久看着张哲瀚嘴角漾开的梨涡。
“新年快乐,龚俊。”
一捧烟火在那人面前肆意烧灼,声声脆响似踩下厚重新雪,龚俊于那四溅的火花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杂音,像捏碎核桃。
是自己突然漏了拍数的心跳。
他接过烟花。
许是火光太热,叫人眼眶发烫。
“新年快乐。”
04
龚俊真的每天下午放课后就坐着57路公交跑来上戏。
却没找于美歆,只每天候着张哲瀚。
张哲瀚从来自由惯了,大一就开始接广告上节目四处跑,室友一学期都难能和张哲瀚处上月余,在学校里想逮着他除了专业课就得去篮球场。
最近的张哲瀚却连回寝室的日子都多了,问起来他只是指指宿舍楼下,那里多半站着个高个儿帅哥,仰头数着窗户等张哲瀚下来。
用张哲瀚室友老徐的话来说——这小孩个高人帅哪儿都好,就是感觉脑子不太好。
“对啊,天天来学校等我是怎么一回事,搞得我在外面都心不安。”张哲瀚百思不得其解,问室友道:“你知道于美歆住哪栋吗,要不我直接给他领于美歆楼下去?”
“呵。”刘睿阳拍着键盘回头贱兮兮一笑:“少来吧哲哥,你明明可疼他了。”
“张哲瀚,我大课天天捏着嗓子替他答到都没等到他一顿饭,他拿工资却请那小子去吃猪肚鸡。”室友阿文立刻开始佐证。
“猪肚鸡!”刘睿阳拍案而起,他说张哲瀚,说好咱们503要私藏那家粤菜馆的呢?
“哦对,还有,我想起来了。”老徐推了推眼镜,他说:“你们知道吗,《那些年》的票阿哲抢到两张,另一张给楼下那位了。”
一时间什么“吃里扒外”、“上戏叛徒”连着“重色轻友”都连珠炮似的朝张哲瀚砸过来。
“什么跟什么,重色轻友过分了啊,他是个男的,哪来的色。”张哲瀚笑得不行,他说你们别道德绑架我,等月底我再拿个广告费,保证请你们去吃猪肚鸡。
“猪肚鸡不配了,他吃过的我们不吃。”刘睿阳一挥手,“这样吧,去外滩吃,东方明珠顶楼还是和平饭店,你看着选。”
手机响起,是龚俊打过来的。
张哲瀚一边歪着头接电话一边收拾包,腾出手对刘睿阳比了个刀抹脖子的姿势就匆匆出门下楼。
张哲瀚从来在朋友堆里是被照顾被捧着的那一个,没遇到过让他觉得被需要被依赖的人。
龚俊是第一个。
明明只比张哲瀚小一岁,却看起来那么单纯。
白白长了张帅脸,本质上是个只知道眼巴巴瞅着张哲瀚的傻瓜。
张哲瀚也不知道为何会与龚俊一见如故。
龚俊傻呵呵的,却很温柔,相处起来自然舒服,总是把张哲瀚放在第一位考虑,哪怕是好友众多的张哲瀚,也难能在别人那里体会到龚俊对他独一份的珍惜情意。
真心是能看见真心的,而张哲瀚又从来是义气当头的人,别人对他好三分,他就回馈五分,龚俊毫无保留的对他好,张哲瀚自然也绝不会让龚俊受委屈。
张哲瀚在昏暗的电影院里看龚俊。
放映厅内极暗,耳畔是环绕周身的夏日风声与清脆车铃,荧幕上的台湾电影以高饱和度的蓝绿大幅度渲染着青春,柔和的光线勾勒着那人的面容。
龚俊正专心看电影,深俊的眉蹙起,眼角是微微耷拉着的,显得天真无辜。
——对,就是这个表情。
每次龚俊来找张哲瀚要一起去吃饭什么的,张哲瀚一犹豫,龚俊立刻就摆出这么个神情,可怜巴巴的,看得张哲瀚直心软。
像小时候邻居家养那只萨摩耶,又乖又招人疼。
张哲瀚答应下来龚俊就笑,笑得见牙不见眼,就差背后冒出个尾巴对他摇摇,张哲瀚看了就想伸手去揉龚俊的脑袋。
衡量了一下身高差,感觉那画面不大和谐,张哲瀚只能赶紧清除内心古怪的想法。
龚俊说也想做兼职,张哲瀚就用自己的人脉给他介绍,中介人问句他们的关系,张哲瀚便说是弟弟。
他跟着进棚去陪龚俊拍广告,那在自己面前总慢半拍的傻小子却意外的适应镜头,专业得像是有多年拍摄经验的老手。
张哲瀚跟策划凑在监控屏前看得一愣一愣,机位切换间龚俊的神态似乎是另一个人,远不是二十岁的龚俊该有的眼神与游刃有余。
“你这个弟弟很有潜力啊,做模特的好料子。”策划也夸,说后面还有几个广告可以都安排过来。
张哲瀚便替龚俊连声道谢,出了工作室就捶龚俊,他说你小子深藏不露啊,不会是童星出身吧,镜头感这么好。
龚俊就笑,说怎么可能,我准备艺考之前一点相关训练都没有。
“天才啊。”张哲瀚感慨道:“以后出道做了大明星,苟富贵……”
暖黄色的路灯下是婆娑树影,龚俊回头看张哲瀚。
那人一蹦一蹦的踩着他的影子,卫衣帽子上的抽绳飞舞起来,像具象化的心跳起伏。
视线撞上,张哲瀚就笑起来。
“勿相忘啊。”
“嗯。”龚俊看张哲瀚单脚蹦到盲道上没站稳,便伸手去扶住他胳膊,把人轻轻往自己身边带,“我不会忘的。”
张哲瀚最近一阵子忙着跑剧组没空回学校,龚俊就偶尔来酒店陪他住个周末。
剧组开的房,单人间,两人挤一张床。
2012年,手机还停留在3G时代,没什么顺畅的娱乐体验,离了电脑的大男孩捧着手机也不知道干什么,便在黑夜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是张哲瀚先提到最近传的神乎其神的世界末日,他笑着说他发小姨妈居然真的相信,还在家里屯起粮食来。
“要是真的世界末日,那到12月21号我们就都得完蛋,囤什么都没用啊。”
龚俊也笑,他说万一有诺亚方舟呢,我们逃到外星去建立新文明。
张哲瀚是十足的科幻迷,提起这个他就来劲,立刻支起身子跟龚俊聊起他之前看过的几部末世大片,说着说着他又觉得扯淡:“就算真有诺亚方舟,船票哪轮得到我们。”
“哲瀚。”龚俊侧过身来看着他,问道:“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张哲瀚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不信谣,不传谣。”
“我以为喜欢看科幻片的还挺信这些的。”龚俊说道。
张哲瀚答:“那也得分什么啊,像平行时空,时间虫洞这种我还是比较信的。”
龚俊沉默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过去,没再看张哲瀚,半晌才低声开口。
“哲瀚,我一直有件事没告诉你。”
“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在梦里见过你,知道你的名字和长相,梦中的我对你很熟悉,就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但梦里的你又好像不是你,梦里的我也不完全是我,或者说是身体里一部分的我。”
“就比如,当我面对镜头的时候,我的反应是不受控制的,像换了另一个人在操纵身体,后来我再回看广告里的自己会感觉很陌生。”
张哲瀚头一次听龚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得他发愣,呆了几秒才缓缓道:“你没事吧,俊俊。”
龚俊听了这声称呼立刻转过身来,动作大到张哲瀚都被掀了一下。
“梦里你就叫我‘俊俊’。”龚俊急忙道,“真的。”
“我还叫我室友阳阳呢。”张哲瀚哭笑不得,他说你名字就这样,这么称呼你很奇怪吗。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龚俊从来都理不清那个循环往复的梦境,每次梦醒他都会遗忘,只剩下几个零碎的画面,拼凑不出完整的剧情。
随着和张哲瀚认识越来越久,他心中的时间线也开始错乱,渐渐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先认识的张哲瀚才幻想出那个梦境。
可如果不是因为梦,去年冬天他怎么会风雨无阻的去上戏寻找梦中的那个人呢?
这个逻辑说不通。
“你接下来不会要说什么你是平行时空的人,穿越来的吧?”张哲瀚迟疑的问。
“我不太了解平行时空。”像是自己也觉得荒诞,龚俊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可能吧。”
张哲瀚在黑夜中与龚俊对视了几秒就开始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那平行时空的我们是怎么样的。”
“平行时空我和你……”张哲瀚想了想,他说我们还在一起么?
在一起。
这个词脱口而出是无心,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瞬却立刻被揭开了表层,显出微妙的暧昧核心。
张哲瀚后知后觉的干咳一声,正要补救几句,却听龚俊答道。
——在一起。
他说,我们一直在一起。
“你过来。”龚俊睡在靠窗的那一侧,伸手把张哲瀚拉近,张哲瀚胳膊没撑住,一下子扑进了龚俊怀里。
龚俊怔了怔,却没有松开半搂着张哲瀚的手,生硬地别开视线去望窗外的夜空,他说你看星星和月亮。
张哲瀚大脑宕机,真就趴在龚俊胸口探着脑袋看了看,回过神来就捶龚俊,他说你做梦呢,在上海CBD看什么星星。
龚俊就笑,他说对啊,梦里是有的,梦里星星和月亮在一起闪耀。
“我记不清梦里我和你的事情,但只要梦见你就一定会梦见星空,像漂浮在银河系俯瞰星河,很美却也很孤独。”
他说,那种感觉其实挺可怕的,极致的失重,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悬浮在虚无之中,像没有根的浮萍,宇宙浩大,人类渺小得仿佛沧海一粟。
“但梦里,我一定会在那片星空中找到有你的那颗星星。”
“在这之前我的灵魂好像是空的,看到你后就被坠着回到人间。”
像是所有的错过与遗憾都被推翻,光年外漂流的旅人终于抓住逆转的机遇,再重新来过,改写结局。
张哲瀚认认真真地伏在龚俊胸膛上听,那人的声音又低又温柔,他恍惚觉得眼前的龚俊成了比自己还要成熟很多的男人,絮絮讲着天马行空的睡前故事,却更像浪漫而离奇的宿命感。
“如果世界末日是真的。”张哲瀚轻声喃喃,“你带我逃命好不好。”
“就逃到你梦里的星系去。”
胸口一沉,张哲瀚的发梢蹭上了龚俊的下颚。
那人竟就这么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梦里的画面突然在脑海中闪回。
长河、水波、灯火,摇着晃着,张哲瀚站在晚风里噙泪看他,嘴角扯着自嘲的笑意。
梦中人只是叹息,什么都没有说,龚俊却分明听见他心中声音。
——带我走。
——如果世界末日是真的,你带我逃命好不好?
龚俊抬眼去看窗外高悬的圆月,他说好。
他想留住梦中的张哲瀚,他想留住眼前的张哲瀚。
那人伏在他胸口睡着,龚俊看张哲瀚轻轻的呼吸,温驯得像只猫咪,忍不住伸出手去触他的脸。
温热的肌肤触感从指尖发散,很快便如燎原之火沿着末梢神经直烧进心窝。
有个让他几近颤栗的想法突然如云翳般笼罩住了龚俊。
肋骨下藏匿着的心跳疯狂搏动,只因渴望肋骨上安睡着的人。
手指停在那人眼下淡色的痣上。
龚俊的心上有一个张哲瀚。
那是他的心上人。
05
室友阿翔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过龚俊的情况。
从去年十二月底的某天开始,龚俊就越来越不像他印象中的那个傻小子了。
这种变化是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来的,阿翔同龚俊关系最好,所以他能敏感地捕捉到龚俊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成熟。
虽说人都要经历从幼稚到成熟的演变过程,但一个人的气质绝不能平白无故在几个月之内完成跨越十年般的沉淀。
龚俊成长的速度好像一年便能长大一岁似的,太快了。
才满二十岁的男生身上突然多了一种成熟男人才会有的边界感。
最初阿翔还能偶尔在龚俊的眼神中看到两种不甚相融的挣扎,慢慢地却合二为一起来。
龚俊变得越来越安静独立,阿翔偶尔跟他探讨一下人生,那人的笑容和神态都没有变化,说出来的话却深刻得令人吃惊。
根本不是原来龚俊说话的语气。
最能佐证阿翔猜想的还是周卉的事。
他清楚的记得去年龚俊跟自个儿说过对周卉有好感。
周卉正好跟阿翔是老乡,阿翔听了热情牵线搭桥了两个月,等周卉调过来想追龚俊时阿翔再一问,龚俊却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阿俊你到底怎么个意思?”阿翔好不容易逮着拍摄回来的龚俊,他说周卉那边巴巴等着你消息呢。
“周卉?”龚俊重复了一下,“啊,周卉,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阿翔一蹬电脑椅,蹿到龚俊面前费解地打量一番:“你才是怎么了吧?你之前不是喜欢人家吗?”
“我?之前吗?”龚俊蹙着眉头想了想,为难的笑了笑,他说可我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我靠?”阿翔哪能想到这茬,一时替老乡打抱不平也忘了,环顾四周看其他室友都不在,赶紧蹦起来拽着龚俊的手让他细说:“你个狗崽子,我说呢你怎么天天一个人往上戏跑不着家,是上戏哪个美女?出道了不?演戏没有?。”
“出道了,演戏了。”龚俊答道。
“快快快。”阿翔迅速滑回电脑前打开百度,“名字名字。”
“不是美女。”
“上戏的还能不是美女?”阿翔说,你他妈少跟兄弟谦虚。
“是男的。”
阿翔转过头来看着龚俊,缓缓眨了眨眼:“什么?”
“我喜欢的人是个男的。”龚俊坦荡地站在那里,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龚俊。”阿翔起身收拾书包,他说你带上身份证,咱们去趟华山医院看看精神科。
龚俊只是无奈的笑笑,他说喜欢一个人也是有病么?
阿翔怎么也想不通,不由得把积攒许久的疑惑都一股脑倒出来:“阿俊,我现在真的觉得你越来越陌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怎么的,你也不能连性取向都变了吧?”
“你是不是最近忙得有点……”阿翔伸手指着脑袋绕了几圈,还是觉得不好说出口,只能把收在抽屉里的精神科广告单塞进龚俊手里,艰难地努了努嘴。
龚俊看了眼广告单,安抚性地拍拍阿翔的肩膀,低声说:“阿翔,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恰好他也是男的而已,和性取向没关系。”
感觉气氛有些沉重,龚俊咧嘴笑笑,他说放心吧,你很安全。
“滚你丫的。”阿翔骂骂咧咧的拿座椅靠垫砸他,龚俊笑呵呵地接下,再抛将回去。
“他是谁?”沉默半晌后,阿翔还是没忍住问。
“秘密。”
“你他妈的……”阿翔想说龚俊不够兄弟,转念想想这真不是件小事,不是能拿来挂在嘴上乱说的,便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和他。”阿翔还是没能消化最好的朋友突然喜欢男的去了这爆炸消息,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深吸了口气,连珠炮似的问不停:“你怎么打算?和你家人说了吗?以后怎么办?不结婚了?”
“阿俊,这条路不好走,你还要做演员的,这怎么两全,你想好没有?”
龚俊靠在床架旁,垂眸笑笑说:“我还没告诉他呢。”
“没关系。”他说,“我才二十岁,还有很多机会。”
“会有很多人指指点点。”阿翔蹙着眉头。
“我会保护好他。”龚俊说,“只要他愿意,我带他到不被任何人指点的地方去。”
阿翔错愕抬头看着眼前的朋友。
就是这样的时刻,他会清晰的透过龚俊的眼睛看到那个陌生的成熟男人。
他的坚定勇敢是充满底气的,明明是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却像阅尽世事拥有过全部。
阿翔想起那个自己一直暗恋却没敢告白的女孩儿,突然就很羡慕龚俊。
龚俊的勇敢让阿翔不得不相信,哪怕前路再难,他和他喜欢的人也能好好走下去。
“不是马上就世界末日了嘛。”龚俊眼底的情绪很快又被笑意模糊了,他笑道:“我带他坐诺亚方舟逃出银河系。”
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拾了衣服往浴室去。
“阿俊。”阿翔在他身后喊他。
龚俊停在原地。
“做你想做的事吧。”阿翔道,“有些事二十岁不做,三十岁就来不及了。”
龚俊的背影轻轻晃了下。
他点点头。
06
张哲瀚22岁生日那天,龚俊拿了第一笔广告费,说要请张哲瀚吃饭。
“那你得排队。”张哲瀚笑着说,“要请我吃饭的可太多了。”
那人天字第一号嘴硬心软。
龚俊心里清楚,张哲瀚一定会让他插队的。
那夜的上海下了场大雨。
张哲瀚傍晚下了戏就从郊区坐地铁一路赶回来,去了他常带龚俊去的那家粤菜馆。
龚俊快期末周加了晚课,得到九点才能下课过来。
后厨胡椒混着葱姜的暖香气往面子上扑,张哲瀚闻着味儿就能想到白瓷罐子里头的猪肚鸡,心里吐槽着那个臭小子还得让寿星饿着肚子等。
好在倒也算有事做,朋友的祝福短信和电话快把手机挤爆,张哲瀚就坐在店里一个个回复。
广东来的老板依旧放着黄家驹的粤语老歌,慷慨激昂的《光辉岁月》听得人不像来过生日的,倒像来英勇就义的。
张哲瀚和老板熟得很,便起身去柜台那儿点起歌来。
“哥,今天我生日,给我放首周杰伦的歌呗。”他笑着趴在柜台上打招呼。
老板的数码相机放在柜台上,张哲瀚手正闲着,就拿起来摆弄。
“周杰伦……”老板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念念叨叨,他说哪首歌哦。
“都行,你看着点。”
狭小店面里洒落昏黄灯火,回荡着轻快明朗的钢琴前奏。
“哥,你这选的也太不应景了点。”他笑起来。
没办法嘛,老板说,这周杰伦也没首歌叫《雨天》的。
“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嘛,以后多多晴天啦。”
张哲瀚跟着音乐哼着《晴天》就笑,他说谢谢哥。
他举着相机转向门口,透过一方取景器看滂沱大雨,在心里笑老板的祝福前后矛盾。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以后还哪来的晴天,岂不是一辈子都得困在雨里了。
手指转动着镜头调节焦距,推远,又缓缓拉近。
他饶有兴致地看取景器里清晰可见的雨线,弄堂上空交错纠缠的电线,远处高楼落下的霓虹灯火,前街转进巷口收摊的小贩。
附近中学刚放晚自习。
一群穿着白底蓝边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挤在一把伞下笑着闹着路过店面,少年单手扶着车把弓腰举伞,车轮轧过一汪积雨,辗碎光影溅起水花,女孩儿就叫嚷着跳开,追在后面拿伞去敲少年的后背。
马尾在夜色中蘸着暖黄路灯划过弧线,少年的笑声同清亮的车铃一起回荡在大雨中。
耳边的周杰伦唱着青春的青春似乎就在眼前,张哲瀚忍不住勾起嘴角。
恍惚间,他像又回到中学时代,在这初夏雨夜重温一遍初恋。
中学生后头有辆山地车超上前来。
张哲瀚手中的镜头先是捕捉到那人单手提着的大盒子,上面盖着件衬衫,而后是男生湿透的牛仔裤和白T恤。
他惊讶于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小朋友不打伞。
直到镜头再上移,张哲瀚透过摇晃的画面看清那湿淋淋的碎发下一双眉眼。
是他的小朋友。
龚俊提着蛋糕淋着倾盆大雨朝张哲瀚奔来。
张哲瀚的心里猛然拍下漫长的空格。
取景器中的所有都在无限放缓褪色,唯独在龚俊夜色灯火中一路疾行的模糊身影那样鲜明。
他放下相机抓起伞推门朝龚俊跑,边跑边喊:“你伞呢?怎么下课这么早?”
“我出门的时候没下雨。”龚俊看见他就笑,提高音量好让张哲瀚能在雨中听见他的声音,“我翘课了!”
路过张哲瀚身边时,龚俊早早捏闸降下速度,好让雨水别溅到他。
“淋成这样……”张哲瀚追着把伞罩在龚俊头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蹙着眉头急急怼他:“你还挺自豪啊。”
“自豪啊。”龚俊笑着扶着车把踢下车架,“他们说复兴中路这家是周边最好的,今天最后一个给我等到了。”
龚俊的衬衫外套盖在蛋糕盒上怕被打湿,一掀开张哲瀚才看见那蛋糕的牌子。
刘睿阳给他女朋友订过这家蛋糕,张哲瀚听刘睿阳说过它排面多大。
——哲哥,我想死。
张哲瀚回忆起刘睿阳那天从早上就出门排队,排到傍晚打电话给自己诉苦。
他说哲哥你以后谈恋爱来这家订个蛋糕,保你等到想分手。
老板都看不下去落汤鸡似的龚俊找了条毛巾给他,龚俊却只忙活着拆蛋糕,看到蛋糕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蛋糕很漂亮。
上面的祝福语很俗,只一句。
——哲瀚,祝你永远幸福。
张哲瀚坐在对面,看龚俊垂眸认真插着蜡烛,湿发上滴下的雨水顺着那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淌。
打火机点亮烛光,龚俊抬眼看着他笑:“看我干嘛,许愿啊。”
张哲瀚双手合十,在烛火中闭上双眼,脑海里却只有在大雨中向他奔来的龚俊,竟盖过了本该存在的心愿。
龚俊唱着跑调的生日歌,和周杰伦的歌声混在一起。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希望。
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哪怕从今往后再没有晴天,张哲瀚甘愿一直困在这个雨夜。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对二十岁出头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遥远概念。
但二十二岁的张哲瀚希望永远有一个龚俊陪在他身边。
希望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们永不走散。
睁开眼,炫目的白光。
龚俊在那瞬间蘸了一指奶油点在张哲瀚的鼻尖。
“哲瀚,生日快乐。”
老板举着相机按下快门记录下那一年的他们。
07
张哲瀚开了门,先是看见龚俊,然后才看见他手中捏着的照片。
本来紧张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拿对小孩儿似的无奈:“大跨年夜的来给我拜早年?”
龚俊只是垂着眼没答话,长睫毛一簇簇,遮着眸子看不出情绪。
“你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回去?”张哲瀚坐在沙发上看他,看了一会儿就揉太阳穴,“那现在的龚俊呢,这两天在那边替你上大学么?”
龚俊这才猛然抬眼看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过了半晌才说:“我只在他睡觉的时候会换过来。”
张哲瀚想了想这情况就好笑,说你这平行时空搞得跟鬼上身似的。
“你回去了趁早找个算命先生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张哲瀚喃喃道,“这到底算玄学还算科学。”
“算科学吧。”龚俊低声答道,“你不是喜欢看科幻片吗,这个情节电影里应该很常见。”
张哲瀚叹了口气:“我是爱看科幻片,可别发生在我身上啊。”
他闭上眼靠进松软的沙发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倒八辈子霉了。”
龚俊问张哲瀚,你也和我一样吗?
龚俊扬了扬手中的照片,他的声音有点哑,他说照片里的人是你吗?
张哲瀚本不愿再看那张照片,龚俊递到他面前,他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照片里十几年前的龚俊身上又匆匆移开:“你怎么前天才问的又忘了。”
说完才想起很久以前的龚俊确实是这样的,越往后越记不清以错位灵魂做过的事情,直到最后彻底回归他本应存在的时空,便也将张哲瀚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可能快要回去了,记不住。”龚俊看着张哲瀚,缓缓伸出手去牵张哲瀚的衣角,他把声音放轻,说你再和我讲一遍好不好。
“不好。”张哲瀚举着手机给龚俊看,“凌晨三点了小屁孩,你二十岁精力充沛,我都三十五的老年人了,明天中午还有通告要赶,你能不能放我去睡觉。”
“可我在这里只认识你。”龚俊轻轻蹙起眉头,眼角耷拉着,张哲瀚瞥一眼就觉得心尖发痛。
他一推那人的脑袋,说你少拿这表情卖乖。
“你知道这么多干嘛,你和我又没关系,回去该跟小姑娘谈恋爱谈恋爱,长大以后要是遇见我记得绕着走。”
“我和你没关系。”龚俊重复了一遍,“那谁跟你有关系?”
问完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带着几分失意,他又垂下眼去。
“这个时空三十四岁的龚俊。”张哲瀚戳了戳龚俊的肩膀,他说还有我也不知道打哪个时空来的二十岁的龚俊。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平行时空呢?
后来的张哲瀚常常会想这个问题。
那个在2012年与他相爱的龚俊究竟是从哪个时空来的,后来又回到了哪个时空?
如果知道那个从平行时空来的龚俊最终会消失,张哲瀚那年一定不会休学去北京拍戏。
能再陪龚俊一多段时间也好,哪怕最后的结局注定是别离。
2012年秋天,张哲瀚要离开上海的前夜,龚俊又和他说过一次平行时空。
那次龚俊没再笑了。
他同张哲瀚讲着自己的梦境,低语中藏着无尽眷恋,牵着将远行之人的心。
他说,哲瀚,会不会有一天,我不再是我。
“那你去哪里?”那夜的张哲瀚躺在床上看龚俊,那人安静坐在床边看着夜色,眼中倒映着窗外万家灯火。
“我也不知道,可能又要回到那片星空里飘着。”龚俊说。
张哲瀚就抬手轻轻理他的鬓发,哄小孩儿似的,说没事啊,你一定能再找到我的。
龚俊点点头,目光转向床头。
那里搁着张哲瀚的行李箱,是明早的飞机。
他同张哲瀚说过无数句恭喜。
恭喜张哲瀚签约知名工作室,恭喜张哲瀚接到男主戏,恭喜张哲瀚正式走上热爱的演员道路。
张哲瀚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祝福自己,但飞鸟有了更广阔的天空,便不能再守着旧林。
龚俊垂眸看向张哲瀚,久久才开口。
“哲瀚。”他突然问,“北京会下大雪吗?”
张哲瀚愣了愣,想到龚俊在西南边长大又到上海读书,还没见过一场像样的雪。
“你今年放寒假来北京找我吧。”他说,“北京的雪下得很大。”
“好。”龚俊说,“如果今年世界末日没有来,我去北京找你跨年。”
张哲瀚就笑,说傻子。
“我在北京等你。”
他突然看见龚俊眼中有薄薄一层泪。
那人的手指攀上他的衣角,每说一个字,张哲瀚便感到自己的衣角在龚俊手中收得更紧一些。
“你一定要等我。”
他说很久很久以后,我可能会做错事,可能会让你很难过,但哲瀚,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哲瀚。”龚俊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一直都喜欢你。
拜托你,一定要等我。
张哲瀚听不明白,只轻轻去触龚俊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他说好啊,我答应你。
龚俊俯下身来,霓虹灯火熄灭在亲吻中。
那是龚俊的初吻。
张哲瀚是龚俊的初恋。
世界末日没有到来,龚俊没能带张哲瀚乘上诺亚方舟。
那个喜欢张哲瀚的龚俊却在2012年的最后一天逃离了这个时空。
异地的小半年里,张哲瀚烂熟于心的那个号码,再打过去还是熟悉的声音,却再不是那个盼着他的人。
只剩礼貌又疏离的问句。
——电话那端的人问他是谁。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张哲瀚举着手机仰头去看数万雪花自夜空扑袭大地,他没回答。
“北京下了很大的雪。”他笑了笑,说,“龚俊,新年快乐。”
对面的人迟疑着道了声谢,冬夜寒风里,耳畔只剩阵阵忙音。
2013年夏天,张哲瀚拖着行李箱从虹桥机场出来,司机开车走延安西路路过东华,他说,师傅,就在这里停。
再相遇,龚俊同女生并肩从他面前路过。
目光相遇的瞬间陌生到不带任何情绪。
——那个人一直看你。
他听见那个女生小声和龚俊说。
龚俊就回头再看张哲瀚,他问,同学,有什么事吗?
张哲瀚站在初夏的晴天里,却淋了场迟到一年的暴风雨。
有事,他有很重要的事。
他想问眼前这个人,原来那个龚俊去了哪里。
“食堂要往哪里走?”张哲瀚笑笑,他说我是上戏的,听说东华食堂很好吃,过来蹭饭。
龚俊就笑,他说欢迎欢迎,抬手给张哲瀚指了路,便转身离开。
男生高挑的身影在视野里逐渐远去,模糊。
张哲瀚没有朝龚俊为他指的路走去。
他固执地留在了原地。
毕业后,张哲瀚偶然在电视上看见龚俊拍的广告。
那明明是自己一个一个镜头看着他完成的录制,成品中龚俊青涩的表现却与当时张哲瀚看见的成熟镜头感截然不同。
他没留下任何与龚俊共同走过一载时光的痕迹。
身边所有人都忘了曾有个东华的学弟与他形影不离。
刘睿阳说,哲哥不会拍戏拍傻了吧,哪来的东华学弟天天来看你打球?
老徐说,《那些年》那么难抢,你怎么可能抢到两个连座。
阿文说,小哲你明明是请我们503全寝吃的猪肚鸡。
粤菜馆老板不记得常和张哲瀚一起来店里的那个男生,相机的储存卡中也从未有过生日合影的踪迹。。
原来所有错位时空都会回到正轨,那个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龚俊最终会被抹去所有痕迹。
那年生日许下的心愿却一语成谶。
“永远”还剩那样漫长的人生,张哲瀚孤身困在有龚俊的大雨里。
08
BGM:《温柔》live(诺亚方舟世界巡回版)——五月天
“后来你还联系过他吗?”龚俊问。
张哲瀚闭上眼睛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几年后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那时候是一个人去台北旅行,在小巨蛋看了五月天的演唱会。
舞台上的阿信说,此时此刻大家都给喜欢的人打个电话吧。
全场灯光熄灭,只剩莹蓝色的应援棒如星河般缓缓流动,叫张哲瀚想起从前龚俊同他说起过的美梦。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拨了龚俊的号码。
温柔的钢琴声,电吉他拨弦,全场无数手机屏幕亮起,他听见身畔有人笑,有人叹息。
听筒里传来阵阵忙音,机械的女声说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算算龚俊应该毕业了,校园卡早该换下,走进社会,步入茫茫人海里。
再往后,张哲瀚便努力让自己去忘记那一年的回忆。
全世界都遗忘唯独一人铭记的事情,也许本身就是一场梦境。
很多年后命中注定般的再与龚俊相遇,张哲瀚告诫自己千遍万遍,不要因为荒唐的际遇而移情于相同的躯壳。
但可能是幻觉,相处越久,这个时空的龚俊便越与那个时空的龚俊重合,他的温柔,他对张哲瀚的好,让张哲瀚在虚实之间挣扎浮沉。
二十岁的人可以轻易说出一句喜欢,人生漫长,试错的机会还多,没有顾忌,更不知情深。
三十岁的人在镜头下活了十年,成了玻璃花房里不堪折的玫瑰,可却还想要逃跑到贫瘠的b612星球扎根,陪小王子看四十四次日落。
人这辈子也许只能有一次奋不顾身,为少年时最惊心动魄的爱恨倥偬。
可灵魂置换十年之后,张哲瀚还是爱上了龚俊。
“你和他。”张哲瀚指着龚俊,他说还有2012年的那个龚俊。
“我这一生到现在,已经认识了三个时空的龚俊,那另外两个时空的我呢?”
“是不是每个时空的我都会无可救药的喜欢上龚俊。”张哲瀚低声问,“那会不会在某个平行时空,我和他最后是在一起的呢?”
“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平行时空,就够了。”
“有的。”龚俊说,“一定有的。”
“那就好。”张哲瀚笑笑,他说那我可以安心接受万千时空中我这一个不完美结局了。
“你不喜欢他了吗?”龚俊问,“另外两个龚俊,你都放下了吗?”
2012年,张哲瀚和龚俊一起看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的大陆首映。
后来他又一个人看了很多遍那部电影。
他问,在你们那个时空,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龚俊说看过。
“从前,我最喜欢的是电影里柯景腾和沈佳宜关于平行时空的那一段对白,后来却觉得另一段对白也许更适合我。”
中学时候的柯景腾问沈佳宜为什么要那么用功读书。
十年过后,也许连log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沈佳宜答道,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但还是要去经历。
人生中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
对于龚俊,张哲瀚用尽全力去爱过依旧爱不到结果,便也走到了该释怀的尽头。
其实他和他早就走到尽头了。
从张哲瀚孤身路过2021年的苏州河起。
那时候距离遥远荒诞如梦境般的从前已过去很久,眼前的龚俊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他逐渐记不得曾为那个龚俊经历过怎样的心动心痛。
直到那天,他踩着昏黄灯火独自走进雨幕中,明白此生他能剖开真心拿出来的孤勇再也不会有。
细密的雨落到身上,残忍又温柔。
三十岁的张哲瀚突然记起与那个时空的龚俊释怀是在哪个瞬间。
——那年在台北听五月天的演唱会,听到那首《温柔》。
副歌前的间奏,阿信温柔的声音在低语。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朵花。
——那么,我就会给你一朵花。
初遇那年的烟火。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颗星星。
——那么,我就会给你一颗星星。
曾想与他逃命的星空。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场雪。
——那么,我就会给你一场雪。
北京冬夜的大雪。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离开我。
——那么我会对你说。
——我会对你说。
二十来岁的张哲瀚在台北,静静听着周遭的哽咽和抽噎。
——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
阿信的哭腔和鼓点一齐敲下,漫天洁白的纸花洒下。
——我给你全部,全部自由。
三十岁的张哲瀚站在苏州的雨中后知后觉,眼泪竟攒到再与龚俊相遇相爱一回再下落。
09
“我从2011年认识他,十五年过去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张哲瀚笑笑,他说我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自己的人生。
“她呢。”龚俊问,“她,怎么不在家?”
张哲瀚突然掀起眼帘望了眼龚俊。
他笑笑,他说你管太多了,小朋友。
龚俊沉默半晌,说:“我今晚接到大学室友的电话,是阿翔。”
“他告诉我,他从前暗恋但是没敢追的女孩要结婚了。”
龚俊叹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他说如果你和他之间也有那一天,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他说,你的婚礼一定要邀请他。
张哲瀚问为什么。
龚俊说,他一定很想亲眼看到你幸福。
“小屁孩。”张哲瀚无奈地摇摇头,“别装出一副很懂爱情的样子,他哪有那么爱我。”
“我结婚请他来干什么,他嘴那么笨,连句漂亮话都说不好,他人不用来,红包来就行了。”
“那我替他说。”龚俊道,“在我走之前,我提前替他说。”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张照片,想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哲瀚,祝你永远幸福。
“你参加过婚礼没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至少得说一句吧。”
龚俊只是笑着摇摇头,他说我才二十岁啊,上哪儿参加婚礼去。
“我该回去了。”他缓缓起身,他说这个时空的龚俊要回来了。
他转身往门外走。
心头的酸涩是装了满瓶的冰水,只一个眨眼就要下落融成热泪。
“你这照片上怎么多了一行字。”
张哲瀚跟在龚俊背后低声念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你前天给我看的时候还没这字儿呢。”
“我才写的。”龚俊答道,他说我很喜欢这首歌。
他听见张哲瀚的笑声,那人说真巧,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龚俊。”张哲瀚笑着问他,他说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字和2012年的龚俊的字一模一样?
龚俊的身形一滞。
脚步停在门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轻松,听起来像是带着笑。
“平行时空的字迹肯定也是一样的啊。”
张哲瀚也在笑,他说原来是这样。
他靠在门边懒懒地抬手,他说回那边去专心学习,别再莫名其妙跑过来了。
龚俊点头,他说好。
他站在门外看门里的张哲瀚,那人扬着下巴笑笑。
“再见。”张哲瀚说。
龚俊只是摆了摆手,没再回头。
BGM:交换余生——林俊杰
现在的人们还是会聊起传言中世界末日那年,说着不信却仍在分析那年有什么不寻常的现象,回忆曾发生过怎样离奇的故事。
对于龚俊来说,奇怪的事就是,他始终记不清那年具体发生过些什么。
2012年的回忆是他完整的记忆拼图中丢失的一块。
很多年后的龚俊才知道自己缺的那块拼图是什么。
没有第三个时空,张哲瀚这一生只遇见过两个龚俊。
而爱着他的龚俊从来都只活在这一个时空。
冬夜凌晨的上海,竟飘起了稀落落的雪。
龚俊想起很多年前的跨年夜接到过陌生人的祝福电话,稀里糊涂的跟他说一句北京的雪。
后来他毕业,放着大学期间在上海攒的人脉资源不用,反倒跑去北漂。
那年龚俊第一次在北京看到那么大的雪,心中却涌上不知名的寂寞。
爱过张哲瀚的龚俊都很嘴笨。
真心爱着一个人,要怎么舍得祝他和别人天长地久。
他希望张哲瀚幸福,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百年好合。
以后,在张哲瀚的婚礼上,他该怎么开口去说。
他走在雪地里,无声地在心里练习。
恭喜。
恭喜你终于脱离这场与我相关的时空循环。
恭喜你终于走出那场十余年未曾停下的大雨。
手中的照片上写着那句歌词,他轻声去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却怎么也不愿唱到那句——故事的结局。
龚俊的手机响起,是张哲瀚打来的电话。
他便站在风雪中回身去看高楼,就好像那年站在那人寝室楼下一样,他一格格去数属于张哲瀚的那扇窗户。
暖色的灯亮着,那是龚俊和张哲瀚一起挑选的。
高楼的落地窗畔,有人影等在灯火中。
龚俊接起电话,仰头注视着遥远的身影。
“喂。”他艰难地张口。
“上海下雪了。”张哲瀚的声音很轻,“忘了跟你说,新年快乐。”
龚俊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他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那一年,上百个日夜,分隔在南北两地的他们也曾这样抱着电话平静的聊着天。
时间在这一刻倏忽慢下来,让回忆里仍鲜活的爱意穿插进来。
那时候张哲瀚拍戏忙,龚俊也不敢打扰,每天上课都守着手机等北京来的电话,常常是半夜抓住手机窜出寝室楼。
听着张哲瀚跟自己说着拍戏时的各种事,龚俊总插不进嘴,就含着笑轻声应着。三十多岁的灵魂不由自主的叮嘱着那人要注意安全,不要受伤。
张哲瀚就在那边拖长了声音答应。
——答应你,答应你。
“我答应过你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可能会做错事,可能会让你很难过,但哲瀚,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我一直。”张哲瀚在那头笑叹一声,他说我是不是疯了,我居然一直……
——我一直在等你。
2012年的张哲瀚真正是对前途一无所知的小孩,只凭满腔热血往前冲,带着惴惴不安去拼隐约觉得足够明亮的未来。
他常常会问那时的龚俊,他说,俊俊,你觉得我以后在这一行能出头吗?
龚俊总是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一定会。
“哎,我要是火了,我们俩……”张哲瀚隔着电话苦恼过这个问题,但只消沉了一瞬就笑着逗龚俊:“你呢,以后你要是火得不行,你还跟我在一起吗?”
“我永远不会因为这个放开你,我跟你保证。”龚俊说,“但如果你要等我很多年,你愿意吗?”
“我靠,很多年是多少年啊?”二十岁出头的张哲瀚被那人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不会等到我变成老头子了你才能跟我在一起吧?”
“我也不知道。”龚俊叹了口气,“但冥冥之中,感觉我们会错过很久。”
“等呗。”张哲瀚就笑,他说别让我等太久啊,我会移情别恋。
被泪水模糊的那个遥远身影隔着万千飞雪安静地伫立着,仿佛已经在时光中沉默等了很多年。
张哲瀚答应过2012年的龚俊要一直等他。
他居然真的就此沉默,无声地等了龚俊十几年。
“是你吧,龚俊。”张哲瀚说。
——大雨里跑来给我过生日的,是你吧。
——说要在世界末日带我走的,是你吧。
——初恋和初吻都属于我的,是你吧。
——从2026年回到2012年和我相爱过的,是你吧。
原来真的要等好久好久。
原来真的要错过好久好久。
他说我好不容易放下后来的你,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在等从前的你。
他说怎么到头来,贯穿我十五年的人都只是你一个人啊。
张哲瀚答应要等龚俊,哪怕全世界都忘掉,他却还在等。
龚俊答应过张哲瀚不忘掉他,可世事不公,错位时空抹去了所有人的回忆,包括回到正轨后的他自己,偏偏留他最珍惜的人等在原地。
那年到后来,龚俊发觉自己的记忆每天都在衰退,尤其是关于张哲瀚的事。
他不得不把他和张哲瀚的事写下来,笔记本,信纸,抓到什么记什么,回忆已可衡量的速度流逝,最后他和张哲瀚打电话时都得对着自己密密麻麻写在胳膊上的字来读。
最后一夜,张哲瀚在电话那端睡着了。
龚俊听着那端轻轻的呼吸声,突然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他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为何要和这人打电话。
本子纸张上的铅字都化成粉尘消失,从未存在过一般,手上的圆珠笔迹也越来越淡,龚俊惊愕的看着最后剩下那行。
——龚俊爱张哲瀚。
不过只眨眼间,龚俊便再不记得谁是张哲瀚。
电话断线,与陌生号码的通讯记录全部消失。
——他是谁?
不知为何,突然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是我。”很多年后,风雪中的男人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从未来到过去,从来都是我。
没有他。
更没有她。
张哲瀚从十五年前开始爱龚俊。
龚俊从十五年后开始爱张哲瀚。
他转身朝公寓楼跑去。
那段路那么短,比复兴中路到延安西路短得多。
2026年,没有山地车,没有倾盆大雨,没有再来一次的青春。
如2012年一般,三十四岁的龚俊在大雪中奔向他在原地等待了很多年的爱人。
大雨停在十四年后。
藏在他和他之间的第三人称。
至此终只剩下“你我”。
END
我为这篇付出太多,难写到我人没了。
我的解释还是不是很全面,评论区的大家解释的都比我好。
本来想刀,但现实向,我不舍得,还是不刀了,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这是我最后一个俊哲现实向,谨以此文,祝每个平行时空的他们都幸福。
试试
*我只是想跟你试试。
*试试,就是一辈子了。
“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在乎这些了。”
张哲瀚说出这句话时带了些自嘲,明明是十分无奈的语气,因为一个双人采访,被理解成了宠溺。
龚俊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回答上他终于更胜一筹,这实在太难得了。
张哲瀚摇头叹息,心想年轻就是好啊。
可这人明明只比他小了一岁。
*
十年是分割人生的一条线,十岁的张哲瀚喜欢打篮球,喜欢看小叮当,问妈妈大雄和静香是不是在一起了。妈妈蹲下身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还没播到那呢。
“那就...
*我只是想跟你试试。
*试试,就是一辈子了。
“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在乎这些了。”
张哲瀚说出这句话时带了些自嘲,明明是十分无奈的语气,因为一个双人采访,被理解成了宠溺。
龚俊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回答上他终于更胜一筹,这实在太难得了。
张哲瀚摇头叹息,心想年轻就是好啊。
可这人明明只比他小了一岁。
*
十年是分割人生的一条线,十岁的张哲瀚喜欢打篮球,喜欢看小叮当,问妈妈大雄和静香是不是在一起了。妈妈蹲下身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还没播到那呢。
“那就是在一起咯。”小哲开心地高举双手“耶”了一声,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大雄坐了时光机,幻想和静香的未来。
二十岁的张哲瀚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可以在这个肆无忌惮的年纪妄想余生有你,说尽好听情话却以分手告终。他想人生还有很长时间,还能遇到更好的人,于是一晃眼又过了十年,伴郎当了七八回,他还没找到能共度一生的人。
三十岁的张哲瀚开始变得无欲无求,偏偏命运又让他被大众熟知,好友列表里没聊过几次天的同事都来祝贺恭喜,就连中学时期最看不起自己的校友,也笑着赔礼道歉,说年纪太小不懂事。
张哲瀚回了个没事,那边又说,我老婆很喜欢你,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能给我签个名吗?
张哲瀚直接挂断电话删除好友,没打算回忆从前。
可脑孩里仍旧冒出零星记忆片段,是每个人都会回忆起的青葱岁月,宝贵的学生时代必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说来也怪,他脸盲到可能记不清上部戏一起拍戏的女演员,却能记起高中时候带着眼镜扎着双马尾的前桌。
龚俊推了一下眼镜,转过头说,张老师,我这新造型好看吗?
这人把他从回忆拽回现实,张哲瀚抬头一看,龚俊还在捯饬自己,弄完发型不满意还要自己配个装饰,像个花枝招展的孔雀。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和温客行那1%的相似点,张哲瀚想。
“好看。”他回答的极其敷衍,倒也说了个事实。
他这个同事最优越的地方就是外形条件,最不如人意的地方大概就是脑子。很缺心眼,很乐观,整天不知道在傻乐什么,说起之前拍广告被骗也能嘻嘻哈哈。
龚俊打开购物软件,还要问他买哪个好看,一买就是一堆,说是给你也买。张哲瀚手机上没有这些,东西基本上也是小雨帮买,对物价没什么概念,道了声谢,说让龚老师破费了。
龚俊摆出一副受伤表情,说我浑身上下加起来还没你一件T恤贵。
张哲瀚沉默了。
这人把赚钱刻在了骨子里,整天想着发大财,买东西还要精打细算,十分会过日子。
他送的东西也越来越贵,大概是跟他赚的钱成了正比。这小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发了大财,每次买东西都买双人份,一句不贵把他拒绝的话堵了回去。
张哲瀚问,你以前也经常给搭档送东西吗?
龚俊说怎么可能,我那时候根本没钱。
“你除了赚钱没别的追求吗?”张哲瀚这个毫无物质追求的人也开始质问起旁人来,龚俊红着脸也不看他,小声说,“娶老婆啊。”
张哲瀚翻了个白眼。
*
张哲瀚手机里新安装了购物软件,想要给龚俊也挑一件礼物,随便一挑就是五位数,给龚俊看,龚俊说这也太贵了。这个好贵,这个也是,龚俊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心疼,说张老师,你买东西都不看价格的吗?
张哲瀚烦的,转过身不给他看,说我爱买什么买什么,你少管我。
龚俊在他身后叹气,说你以后得找个会过日子的老婆。
“真就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啊。”
还没等他继续感叹,张哲瀚就伸出手掐了一下他的胳膊,龚俊好似灵魂出窍般“哎哟”一声,张哲瀚忍不住笑开了。
想起了拍戏时被掐的温客行,被他掐出了龚俊本体,可怜兮兮。
龚俊哭惨,说你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那么无情。
无情的张老师精挑细选,给龚俊送了个哆啦A梦公仔。
*
小雨最近感叹起张哲瀚的变化来,说张公子什么时候爱穿小众品牌的衣服了,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张哲瀚笑着说攒老婆本呢,不乱花钱了,把小雨噎住了。
几分钟小雨八卦的左顾右盼,见没人后才问,看上了哪个网红啊?
张哲瀚不怀好意地笑了,说看上了Simon.腰细,腿长,脸好看,很难包。
小雨感叹你变了,说好的女人和金钱都是身外之物呢?
“确实。”张哲瀚说,“已经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但我还是想试试。”
*
张哲瀚和龚俊在一起了,还是他先开的口。
起初只是一个玩笑话,不知道怎么的扯到了恋爱上,张哲瀚笑着说龚老师我看上你了,要跟我试试吗。
龚俊沉默了很长时间,玩笑在无声的沉默中逐渐变得尴尬,龚俊眉头紧蹙,是少有的严肃,问,你是认真的吗?
张哲瀚眼神闪躲,也不看他,心想他只是想试试,嘴上却违心撒谎,说对啊。
演技极好,龚俊看不出一丝破绽,除了那双始终不敢跟他对视的眼睛,大概还藏着别的秘密。
龚俊说,你是不是没跟男人谈过恋爱,所以想试试。
话说对了一半,张哲瀚理不直气不壮,还是大声反驳:“就不能是因为喜欢你吗?”
他是喜欢龚俊,可是这份喜欢还没有那么强烈,可以试试,但也就仅限于试试。
不仅是世俗偏见不允许,连他自己,都没法接受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这种事。他又不喜欢男人,他想。
那为什么要招惹龚俊呢?大概是觉得他傻的可爱,是那种傻乎乎被骗了也会原谅你继续跟你做好朋友的人。
你看啊,傻子被一句话唬的团团转,笑意溢出眼底,答应了。
*
会营业了,也爱打扮自己了,闲暇时分还看着手机偷笑,连斗地主的频率也变少了。
小雨见状问道,你谈恋爱了?
张哲瀚也不想对发小隐瞒,说对啊,和西蒙。
哪个西蒙?叫西蒙的那么多。
张哲瀚没说话,切屏打开了斗地主,过了很久之后才说,我逗你玩呢。
跟他不同的是,龚俊确实是个缺心眼吧,他想,这人怎么那么喜欢秀。
喜欢卡点发微博,还喜欢把文案从“你们”变成“你”,时不时夜来丧还分享歌词。
他实在没眼看,说你营业过头了吧,龚老师。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无辜,说我们本来就不是营业啊。
张哲瀚拗不过他,说行行行,然后也卡点发了个动态,害他研究了一整天。
见面的时间很少,各自忙碌的行程让他对这份特殊关系产生了怀疑:他们真的是一对吗?
毕竟相处模式跟以前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龚俊还是跟以前那般,喊他张老师,聊天记录都看不出是恋人,要是手机被偷数据泄露,世人都得感叹一句他们是筷子兄弟。
张哲瀚有些不开心了,龚俊是不是真的缺心眼啊,明示暗示都没用,也不会说好听情话,被调戏了就转移话题。
这个试试还没一个月,张哲瀚就不想继续下去了,很想当做无事发生,大家就当好朋友相处。
可分手的话他又说不出口,每每视频时龚俊看向他的柔情不是假的,他心软了。
但龚俊好像对他一直都那样啊。
张哲瀚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是决定再试试一段时间吧。
可张哲瀚知道,这种试试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他本就不想跟人走到最后,大概龚俊对他的想法亦是如此。
成年人之间的爱情太过廉价,已经不是那个随便开口就是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年纪了。爱情跟婚姻挂钩就变了味,更何况他和龚俊根本不可能结婚。
可真是个渣男啊。
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的,一开始就不该踏出这一步。
*
张哲瀚看着身上的痕迹,浑身上下没一处痛快,胸前还有几个牙印,脖子上脸上倒没任何印记,小狗发疯圈地盘的时候还能有这种觉悟,实属难得。
不可言说之处动一下就伴随着轻微疼痛,一遍遍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张哲瀚腰上还缠着一双大手挣脱不开,愈发的烦躁。龚俊眼睛还闭着,用鼻子蹭蹭他的脸,说再睡会吧。
张哲瀚又心软了,开始骂自己不争气,婆婆妈妈。
他觉得亏大了,给这人记上了一笔,咬牙切齿的想,你给我等着,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把这个高大个五花大绑到床上。
龚俊不愧是居家好男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很宠老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安慰,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也不知道会最后便宜了谁,张哲瀚垂着眸想。
这人嘴上说着都听你的,可米粉却一点辣椒也没放,骗子。
好在厨艺不错,张哲瀚很难得滴辣不沾吃个精光,很没形象,打了个嗝。
龚俊一直笑着看他,此刻笑意更甚,张哲瀚凶出了奶音,说没见过人打嗝吗?
是没见过,龚俊从第一次见张哲瀚到现在都觉得对方与自己格格不入,倒也不是别的,张哲瀚虽然对朋友很是亲昵,可骨子里总带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无欲无求,活得随心所欲又时刻保持自己的形象,教养好的不像话。
见龚俊不说话,张哲瀚气鼓鼓地喝完牛奶,又打了个嗝,用那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袖擦掉嘴角的奶渍,哼起了歌。
*
和亲密的人争吵时惯会出口伤人,张哲瀚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内心深处的想法暴露无遗,说,我们分手吧。
“我本来就只想跟你试试。”
说话时依旧不敢看对方,眼神看着空白地面,脸上面无表情,是激动情绪平复后的淡然。
龚俊“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刚被遮挡的灯光现在冒出头来,刺得他眼睛生疼,张哲瀚揉眼想要适应光线,揉出了两滴眼泪,笑了。
龚俊敬业程度业内大概无人能及,被问起烦心事时依旧可以笑着说没有,赚钱就很快乐。
张哲瀚在一旁笑着怼他说,你可得了吧。
被刁难问起微博发的生日礼物是谁送的时,龚俊调皮地反问你猜,台上起哄说肯定是女朋友,揶揄问张哲瀚知不知道这件事。龚俊抢答,就普通同事送的,觉得好看就发了。
下了台双双敛起笑容,点头告别,普通同事,迟来的营业。
张哲瀚失策了,龚俊大概不想跟他做好朋友,他们连普通朋友也没得做。
*
人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改掉一个习惯又需要多久呢?
一天忙碌的行程结束,找不到了想分享趣事的人,睡前也没人打电话跟你道声晚安,末了还压低了声音喊老婆,浮夸的隔着电话亲亲。
那时候他觉得龚俊黏人得不行,笑着骂他说你好烦啊,可现在没人烦自己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本来也就只想跟他试试,这样不好吗?分手了,解脱了,没有心理负担了,试也试过了,没试出什么结果。
你看,成年人的爱情就是那么廉价,东西坏掉了就丢掉,根本想不起来要拿去修。
龚俊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大概也只是想试试罢了。
老干部当得太久,都忘了西蒙其实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哪里是什么年轻的爱情傻瓜,他比自己活得通透多了。
人改掉一个习惯只需要七天,张哲瀚算过了,他已经把睡前活动改为听轻音乐,一个星期竟也能快速入睡。
第八天的时候,张哲瀚想,龚俊是不是忘了给他打睡前电话了。
*
张哲瀚点赞龚俊绯闻对象。
热搜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到了第一,都在讨论龚俊刚播出的新剧。绯闻对象是新剧女主,一个现代爱情喜剧,张哲瀚看了第一集就没看下去,去微博逛了一圈,手滑按下了赞又取消,却还是被带了节奏。
营销号写着龚俊深夜密会绯闻女友,疑似新剧女主。张哲瀚根本就没看到这条,也不知道怎么就点了个赞,取消时候也没仔细看,顺着热搜一看,是龚俊那模糊的只能看出轮廓的图,一米八六的身高过于惹眼。
绯闻对象在A市有房,龚俊深夜徘徊楼下,哪怕只拍到了他一个人,被张哲瀚这么一点赞,就坐实了这条不知真假的消息。
连路人都在说,他俩是好朋友,肯定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张哲瀚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在气什么,明明他笃定龚俊跟他一样都是逢场作戏,心头却忍不住泛起委屈,这才分开多久,就换了对象。
龚俊那边半天也不见回应,隔天才发公告说,不是去见绯闻对象的,间接坐实了那就是本人。
底下又出了一堆男人敢做不敢当的评论,问他不是去见绯闻对象那是去见谁,龚俊大号回复,等对象。
张哲瀚这回倒是不手滑了,给龚俊点了个赞,退出微博。
*
龚俊新剧大爆,借着变相官宣热度排到了同期第一,倒是超前点播大结局时女主爆出已婚消息,且大方承认。
张哲瀚一颗心跌到谷底,心想分手都没三个星期就宣布结婚,感觉无形之中被戴上了一顶大大的绿帽,气愤地退出了微博。
路人粉丝点进女主主页一看官宣微博却是和男二,都在问是不是艾特错人了,纷纷艾特龚俊。
龚俊依旧没有回应,因为他还在楼下蹲人,那边有人偷拍,他还大方比了个“耶”,吓得狗仔差点拿不住相机。
张哲瀚难得出门,却撞上了一个人形屏障,抬头却看到了戴着黑色口罩的龚俊。
分手后劲上来,他越发怀疑是被戴了绿帽,这人真是会的一套一套的,难过消失殆尽变成愤怒,抬手就要打人。
龚俊却握住了他的手,说有人拍呢,推搡着进了小区大门。
张哲瀚还没开口质问,龚俊那头却有了诉不尽的委屈,在他家门口叭叭个不停。
“你把我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还开了未知来电拦截。”
“那不然呢?”张哲瀚好笑道,“你现在是要请我当伴郎吗?”
什么伴郎?龚俊摸不着头脑,半晌之后反应过来,你说xxx?
张哲瀚不想听人秀恩爱,连帐都懒得算,被绿就被绿吧,下一个更乖,气鼓鼓的,转身就要走,又被攥住了手,甩了半天没甩开。
他不耐烦了,说龚俊你是不是偶像剧拍多了?
“我没工作的时候都来你家楼下等你,一次也没遇到,别再躲我了。”语气太过可怜,每每犯错时都是这副垂头丧气模样,惹人怜爱。
张哲瀚想起了之前龚俊那张被偷拍到是绯闻对象的图片,夜晚总算想起来那眼熟地点,正是小区门口。
不过张哲瀚白天晚上看风景都不太一样,也不常在晚上出门,更主要的是,他之前都在B市陪母亲,根本不可能遇到在A市等他的龚俊。
这人越说越委屈,“我给小雨哥说了我们在一起的事,他压根没信,还说你包了个网红。”
是哦,张哲瀚回忆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张哲瀚不说话,龚俊慢慢松开了手,张哲瀚转身就走,三两步后转身喊了一句,“网红西蒙。”
龚俊疑惑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哲瀚喊的是自己,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的“啊”,张哲瀚没什么耐心,说你还要站在这多久。
龚俊会意,低头转身就走,背影像只落魄小狗。
张哲瀚气死了,说你不想跟我继续试了?
说完也不等他,快步往前走,忘记了自己下来是要干嘛。
龚俊终于快跑更上他的脚步,喘着气说,试!
声音铿锵有力,惊亮了过道的声控灯。
*
这一试,又过了一个十年。
“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永远是最美的花。”龚俊继续朗诵,“啊——亲爱的——”
“停停停。”小雨忍不住打断,说哥们,你这是要求婚呢还是要分手呢?
龚俊把纸扔在桌上,双手把头发揉的凌乱,“那怎么办?我就只能自己写这么多,要不抄情诗给他?”
是了,这人要求婚,让小雨帮忙出谋划策,既要拿出诚意,又要浪漫,还要有新意。
他这么多年浪漫情话都快写成一本龚氏诗集,哪里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主人公却意外闯进,看到小雨后还有些诧异,说你怎么来了。
“怎么,大明星不欢迎我?”
张哲瀚笑骂滚蛋。小雨自成家立业后就已经不是他的助理,可发小情分依旧在,张哲瀚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又看到瘫在沙发上的龚俊和桌上凌乱纸张,他换了鞋便走过去,刚伸出手就被抓住,龚俊笑眯眯的,快速把那几张纸揉进垃圾桶。
小雨不再打扰,告别几句后便离开,给两人留下私人空间。
龚俊这人又开始耍无赖,把头埋进张哲瀚怀里撒娇,说老婆我想你了。
张哲瀚说,你休想转移注意力,偷偷瞒着我干嘛呢。
龚俊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双手环住了张哲瀚的腰。
“这么黏人,我不在身边怎么办啊?”
龚俊很会抓重点,说你工作别那么忙,早点跟我过二人世界。
“哪能呢。”张哲瀚一只手摸着龚俊龚俊的头,像在摸小狗,“我今年档期都排满了,你也是,就这么几天休息时间,想得可真美。”
龚俊深吸一口,腰上环着的手又收紧了些。
十年如一日,这人居然还真就和当年那般,脾气性格都没变化,好像只是眨眨眼睛拉了进度条,唯一一次吵架也只是催化剂,再后来某人道歉速度之快,还坚决不承认,说根本没分手过。
龚俊说,这样不好吗,反正你被我拉入凡尘,已经回不到以前了。
以前是哪个以前,大概是对爱情没有向往,交往都带着恰当疏离,那个举手投足都透着优雅气质的张哲瀚,现在都能毫无负担地在龚俊面前抠脚。
张哲瀚也觉得神奇,当初一念之间试试,这一试便试了好几年,竟然妄想起跟龚俊白头。
张哲瀚说,看看你这副无赖模样,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不在了怎么办。
龚俊抬头,望向他的眼里盛满爱意,语气放软,说,我们不是试试吗?
又来了,每每这人卖惨时都会眼角下垂,可怜兮兮,戏精附体。果然,龚俊缓缓松开了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戒指盒子,单膝跪地。
“怎么突然就想我们老了呢?”
潜台词像在说,承认吧,你就是想跟我过一辈子了。
张哲瀚假装读不懂,一只手蒙上了龚俊的眼睛,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我才不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龚俊张口还没发出一个音节,唇上就覆上了熟悉的温软触感。
张哲瀚低头,吻上了龚俊的唇。
END
【剧版温周】孤梦(下)
*《千山暮雪》后续,两个历经沧桑的人十几年后再次打开心房的双向奔赴。
*依旧书剧设定混用,其他私设如山,不喜请x。
*1.27w字超长完结篇,我真的很话唠T-T.......
*全文阅读配合食用bgm建议,老张《孤梦》贴合阿絮心境,周深《请笃信一个梦》贴合老温心境。
【八】
周子舒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功力的恢复则更是超乎温客行的预期。
又一天院子里跟他对打半天,温客行甩甩已经发酸的手臂喊着:“不打了,不打了,阿絮。照这个样子打下去,我非得累死不可,你也下来休息下吧。”
周子舒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了院落中的桌椅前。
“师公~~”张念湘甜甜的声音响起,只见...
*《千山暮雪》后续,两个历经沧桑的人十几年后再次打开心房的双向奔赴。
*依旧书剧设定混用,其他私设如山,不喜请x。
*1.27w字超长完结篇,我真的很话唠T-T.......
*全文阅读配合食用bgm建议,老张《孤梦》贴合阿絮心境,周深《请笃信一个梦》贴合老温心境。
【八】
周子舒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功力的恢复则更是超乎温客行的预期。
又一天院子里跟他对打半天,温客行甩甩已经发酸的手臂喊着:“不打了,不打了,阿絮。照这个样子打下去,我非得累死不可,你也下来休息下吧。”
周子舒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了院落中的桌椅前。
“师公~~”张念湘甜甜的声音响起,只见她手里拿着块巾帕正巴巴的等在一旁。
“多谢阿湘。”周子舒放下手中的白衣剑抱起小姑娘,刚想接过擦额头上的汗,忽然一颗脑袋凑了过来。
“小阿湘偏心啊,怎么师公就有香香的帕子擦汗,叔公就没有啊?”温客行又开始他每日一行的乐趣——逗小孩。
“那我先给叔公擦。”张念湘咯咯笑着,在周子舒的怀里伸长了小手去够温客行的脸,后者一脸配合的弯腰靠在周子舒身上享受着这非凡的待遇。
周子舒平日里跟温客行并非没有这样靠近的时候,擦身子的时候赤身裸体都被看过了都不曾在意。可此刻不知怎么了,他竟觉得侧着脸笑得一脸开心的温客行别样好看起来,离的近了他额头边几根散乱的随发不时骚弄着自己的脸,弄得心里痒痒的……
“哈秋——!”
下一刻,周子舒侧头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温客行赶紧站直,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走走走,赶紧进屋,你可别着凉了。”
说着,把张念湘也一把接了手去,推着周子舒往屋子里走。
屋里张成岭陪着张夫人正在给周子舒准备药汤要用的药材,见他们几人进来赶紧迎了上去将女儿接住。
“师父、温叔,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同你们说,方才夫人说师父药浴的雪灵芝没了,我正准备上山去寻一寻。”
温客行还在跟张念湘逗趣,听张成岭这么一说,道:“成岭,我同你一起去吧,也方便有个照应。而且也免得你这个不认识药的,再把杂草当作雪灵芝给摘回来了。”
“确实确实,还是温叔陪着去,我更放心些。”张夫人走了过来应和着。
张成岭臊的耳根子都热了,这事能怪他嘛,那雪灵芝虽叫灵芝,可却不是普通的灵芝那样,长得跟蘑菇一样,而是长得跟杂草一样一小戳的,非常不起眼。不仅如此,它还会开花,跟普通的野草是一样的,花朵一点点不大,也不鲜艳,被称为“人间仙草”。
只因张夫人说这种雪灵芝用来给师父药浴入药有奇效,此前他自告奋勇的去寻了。虽然怀揣着夫人给的画像,可张成岭在几千米的雪山上寻了个遍到也愣是找错,捧着一堆无用的杂草弄了回来,闹了个大笑话。后来,还是后来温客行又入了山里一趟这才把药找了回来。
为了这事,张夫人笑话自家夫君好几天,张成岭憋着股劲儿,想着再去一次定然不易再闹出这乌龙之事。
“那就辛苦你了,成岭。”周子舒温声同张成岭说道。
温客行在一边不乐意了:“哎,你宝贝徒弟就辛苦,我不辛苦吗?”
周子舒故作诧异:“不是你说咱俩之间不需言谢吗?这会到跟我矫情起来了?”
“哎,此言差矣。”温客行摇着食指暗戳戳的靠近:“阿絮你说这话就是伤人心了,虽然说咱们之间关系是不需言谢了,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总得……”
说时迟那时快,温客行便不由分说地凑近,侧头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立刻飞奔而出,边跑边喊道:“阿絮等我回来啊~~”
“温叔,你等等我!”张成岭无语的摇摇头,立刻动身追上外面的温客行。
屋子里徒留周子舒面对着徒弟媳妇,还有小徒孙,尴尬的只想骂娘。
“温叔跟周叔你们感情可真好。”张夫人与他们处的久了,也早没了当初那份拘谨,现如今也敢开口打趣周子舒了。
“娘亲你跟爹爹感情也很好啊,娘亲每次出门,爹爹不也是亲……”
奈何打趣不成,张念湘这小嘴瓢先把自己娘亲给卖了,张夫人用手指轻轻弹了下自家这混不吝的小妮子,自己先臊了起来。
周子舒看着这一大一小笑闹了一会,道:“咱们别耽误时间了,抓紧时间开始吧。”
“好的,周叔。”张夫人点点头弯下腰叫女儿:“阿湘。”
“哎,我知道,娘亲。”小姑娘登登登的跑进屋内的一角,抱来个小筐里面琳琅满目的都是这些年来温客行自己搜罗的民间小玩意:“阿湘在这儿玩,不打扰娘亲给师公治病。”
“阿湘真乖。”周子舒亦蹲下摸了摸懂事的张念湘,这才跟着张夫人进了内间。
【九】
这间被温客行已经改造为药庐的房间里,各种物品俱全,名贵药材更是不在少数,一看就绝非朝夕之间寻来,可见建造它的主人用心良苦。
“周叔,你先把这药丸吃了吧。前两次施针我就察觉你体内真气还是有些滞怠,这次配上这药,待会我再施针助你运气,效果应当比上次要好一些。”
“有劳你费心了。”周子舒接过药丸仰头服下。
张夫人却笑了:“周叔不必谢我,我是大夫,行医救人被就是本分。再说制这药丸的药材都是从温叔这药庐里现拿的,我也着实没做什么。”
周子舒看着这满屋子显然都是为他准备的东西,眉目流转低头不语,但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
“咱们开始吧。”
“好。”
药庐内再无人说话,周子舒褪去上身衣服,端坐床榻开始运功冲脉。
只见他全身放松,盘腿静坐,意守丹田,左腿在内,右腿在外,两手五指并拢,左手掌心向右竖立胸前,右手掌心朝上平放小腹前,行逆腹式呼吸,呼与吸间规律的隔闭,此为练气之法最基础的闭气。
“周叔,凝神,我要下第一针了。”张夫人在他身前站定,手持一根银针提醒道。
周子书点头,第一根银针贴着他身上穴位已然落下。
施针入穴的疼痛让他眉头微皱,但还是咬着牙默不做声忍下。
张夫人见他没有异常,一边观察着周子舒的呼吸频次,一边将其余银针在他周身逐一落下。“周叔,你可以开始行气了。”
周子舒慢慢松了口气,呼吸间都带着颤意。而后深吸一口外气下压,丹田真气随着他的动作上升到身体各个部位的经脉开始相互流动。但因有银针桎梏,真气与之相撞又形成屏障,让那些本可顺流的真气却又全部分散聚集在各个穴位周围。
周子舒再吸第二口外气下压丹田真气 ,使得第一口气无法跑出门外,吸进去的第二口外气对丹田真气压力更重, 以快于平时速倍的速度急速上升流动到全身各处的经脉。
张夫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每到此时便是她最担心的时候。
练武之人平日修习内功从来都是徐徐图之,运气闭气后吸一口外气下压丹田真气,使丹田真气能打通经脉恢复为一成功力,如一口气能打通两条经脉为二成功力,以此类推的次第渐进的修习武功。
而她现在帮着周子舒所做的事,则正是这习武大忌中的大忌。
周子舒此时的闭气、运气之法看着与寻常无异,但因自己施以银针,短时间内将真气聚集在穴位,银针封闭丹田之气困于穴位周身,外气的施加皆分散聚集,而待到他内里真气运行数个周天之后,再取掉银针内积真气则会是平日的数倍,再以此冲脉效果事半功倍。
可此法有利,自然也弊。
真气汇集筋脉,又有银针阻隔,若不是本身武功就高强的人,能自如控制内息运转,寻常人在闭气之初气息受银针所阻,顷刻之间就有可能内息紊乱被功力反噬,更有甚者因此走火入魔丧命都有可能。更莫说如周子舒这样,能进入运气、分功这几层。此前,张成岭无数次的跟她将过这个师父的武功如何如何卓绝,是当年能进叫江湖三大高手的人物,现下她是真的心服口服。
只是……
张夫人瞧着一旁桌案上她在施针前点上的香,今日周子舒的运功时间已将远超之前的时间,她不由有些心焦。
“周叔,咱们不能太急于求成。纵然你武功已经恢复大半,但这银针冲脉始终还是有风险,咱们像之前两次那样,一层层来吧?”
“无妨……我自觉这次可连破两层,让我试试。”
周子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般支零破碎,长明山这样冷的地方,他的额头竟有大额大颗的汗水冒出只往下滴。
张夫人无法,周子舒是长辈,她又不会武功,此刻若贸然取针阻止,也必定会打乱他已经运行体内的真气,于是也只能硬着皮头继续在一旁焦灼的等着。
而周子舒体内真气也快运转到了极限,他再次深吸外气下压丹田真气,使丹田真气分成两股,一股走阴,一股走阳,正欲气走劳宫让阴阳结合。
却突然之间,他脸色一变,方才深吸的外气竟无法下压,似遇到阻力开始回弹。
糟了!内力反噬了!
他暗道一声不好,心知自己还是太操之过急了。但此刻却也容不得他多想,连忙开始收功。
但显然为时已晚,他体内聚集的丹田真气顺十二经脉越传越快,全身象火烧一样,被扎在穴位上的银针也因为真气乱窜,开始撞击穴位,让人苦不堪言。
张夫人见事不好,也顾不得许多,取了一旁的磁石就开始为周子舒拔针。却不想,刚取出两根,周子舒大喊一声,下一刻就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周叔——!!”张夫人大惊,连忙上前扶他,但周子舒已然陷入昏迷。
张夫人骇住,连忙探他鼻前,还有呼吸。
下一刻,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就往院中冲去。
皑皑雪山中,温客行与张成岭正在雪山的陡峭山壁上寻着那药,却忽见空中烟花绚烂。
“不好,是夫人的示警烟花,出事了!”张成岭喊道。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温客行身影一闪,顷刻已不见了踪影。
【十】
“糊涂啊,夫人,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帮着师父瞒着我们,若今日不是我跟温叔及时赶回为师父调息,他若走火入魔,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让温叔怎么办?”
雪山小院外,张成岭压着嗓子冲张夫人发脾气。
他面色铁青,完全没有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好好夫君模样。成婚数载,他跟张夫人一直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极少为什么事情脸红过,但今天这事张成岭却是真心实意的被气到了。
收到烟花示警,他跟温客行几乎是施展了全力往回赶。等他们进到药庐看到浑身是血昏倒在张夫人怀里的周子舒时,张成岭几乎是立刻倒吸一口冷气,而他身边的温客行一张脸也瞬间白得像纸糊一般,踉跄退了几步,而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从张夫人手里一把抢过周子舒抱在自己怀里。
这一夜,好像特别的长。
温客行不敢有一丝停歇的在房内为周子舒运功调息,张成岭在屋外担惊受怕的站了一夜,张念湘被吓到了哭的昏天黑地,张夫人心急如焚但也不得不耐着性子抱着她哄了半宿,到了快天明才将她哄睡着放在房内,然后来见张成岭。
“是我的错。”张夫人心中也十分难过,尽管银针冲脉的事是周子舒提议,但她身为医者明知会有风险,但却依旧答应了他,于情于理她都难辞其咎。
“夫人……你……好生糊涂”张成岭太阳穴上一根神经突突地往外跳,显然已是气急,但他心知此时自己盛怒之下,言多必失必伤了夫妻感情,可心中愤懑又无法疏解,只得狠狠甩了甩衣袖转过身去。
张夫人鼻子一酸,顿觉委屈不已,连忙跟了几步上前,扯着张成岭衣袖道:“夫君,我并非不知此举凶险,只是周叔私下里央求了我不止一次,我原先都是拒绝的。可他却同我说了一句话,让我不得不帮。”
“师父说了什么?”张成岭抬起头来望向张夫人。
“他说,时间。他睡了十六年,可是温叔已经是不老不死之身。他怕时间不够了……”
张成岭哑然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师父何必……如此自苦。人生虽然不过匆匆几十载,虽然此后他与温叔还是有着常人生死与不老不死的时间相隔,可这难道不比他中了七窍三秋钉时,只剩下三年只可存活要多上许多的时间吗?他何必……何必……”
“我原先也是这样觉得。”张夫人握住张成岭的手,泪已经落下:“只是有一日我为周叔熬好药端来院中给他喝,那时你跟温叔在都念湘玩,周叔一人坐在旁边看着你们笑。只那一瞬,我便就懂了周叔的心思。正是因为人生只有匆匆几十载,他已然错过了与温叔相守的十几年,往后余生谁知还有什么变数劫难,他是一点都不想再浪费掉与温叔在一起的时间,故而这才……”
张夫人压着声音低低抽噎着,怕吵到屋内的温周二人。张成岭心中五味繁杂,既恼怒又心疼,但换位一想,若是自己夫妻二人遇到这样的事,他只怕做出更糊涂的事来,更何况他这本就是看着冷硬,但骨子里却至情至性到了极致的师父。
“成岭,别怪徒媳了。”
温客行的声音突兀在房间响起,张成岭夫妇二人连忙站起来迎了过去。
施功一夜,温客行已然疲惫至极,他的面上全是倦容,整个人也被一种不知名的灰气萦绕着,张成岭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问。
“温叔,我师父怎么样了?”
“他没事,体内乱窜的真气已经被我压制住了。有我在,他不可能出事。”温客行斩钉截铁道。
张成岭这才松了口气,悬了一夜的心这才稍稍落地。
“温叔……”张夫人怯怯上前,声音中满是歉意。
她还未开口,温客行抬手制止。
“方才你们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这事跟你无关,若不是阿絮拿长辈的身份压着你这小辈,你也不会跟着他这样乱来,总之前因种种都不要再说了。有这个时间,你不如赶紧给他熬些调理的药汤来,阿絮醒了好喝。”
张夫人还待说些什么,张成岭却将她一把拦住微微摇头,而后用眼神适意她先出去,因为他觉得温客行有些不对劲。
“温叔,你……没事吧?”
屋里只剩下张成岭与温客行,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只有几盏续了一夜的烛火灯影飘渺照射着二人。温客行没有说话,只是整个人十分疲惫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冷风咻咻吹来,烛火幽幽摆动,将他的影子也映衬的七零八落。
张成岭心脏猛地一抽,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眼泪瞬间就那样落了下来。只因眼前这样的场景木的让他似乎看见了这十几年来温客行独自一人在这雪山上守着师父的画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与这山、是雪、这无声的万事万物,在等待着一个人的苏醒。怀着希望,然后又失望,周而复始,永无止尽。
“温叔……”
张成岭缓缓走近,叫了一声温客行。可那人像没听到一样,依旧望着窗外。
好半响才听他缓缓道:“成岭啊,我累了,你先出去吧,让我歇一歇。”
【十一】
周子舒幽幽转醒的时候,以为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温客行的一场怒吼,又或者两人也许还会因此大吵一架,而后闹上几日矛盾才能把这件事掀过去。
但一切出乎他的意料,温客行既没有跟他生气也没有怒吼,就连听他说了缘由也只是淡淡说了句:阿絮,你实在想多了,然后就轻轻揭过了。
诡异。
实在是诡异。
张夫人给周子舒开了新的药调理,那激进的银针冲脉法自然无人敢再提了。张成岭日日带着小念湘给周子舒熬药送药,温客行依旧如常的照顾周子舒的饮食起居,似乎一切就这样回到从前。
可周子舒知道,事情绝对不会如表面这样简单。
月余过去,张夫人再次给周子舒诊脉,他损毁的身体已然恢复,后面只需再循序渐进调理,再过一年半载,武功便可恢复七八成。若要恢复到全盛时期,则需再花些时日。
听到这话,温客行总算露出了许久未见得微笑。
他一笑,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这一个月来,周子舒躺着养病,张成岭夫妇因此事也心怀愧疚,温客行如常与大家说话做事,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开心。就连张念湘私下都悄悄地问张成岭说,神仙叔公好像很难过,是不是因为师公的病一直不好等等。
“这下好了,师公要好了,叔公终于笑了。”张念湘看着温客行似乎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便久违的大着胆子去扑他。
“叔公不是每天都在笑吗?”温客行将她一把抱起,捏了捏她的小圆脸蛋。
“不一样不一样。”张念湘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一双小手啪一下捧住温客行的脸:“叔公以前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像星星一样,可最近都没有了……”
一屋子的人因为这童言稚语不约而同禁了声。
温客行楞了片刻,伸出手咯吱怀里的家伙:“小丫头片子什么眼神,你好好看看叔公眼睛里还有没有星星,有没有有没有~~”
张念湘又咯咯笑起来,这一大一小的嬉闹瞬间冲破了气氛中的那一丝尴尬。
这天夜里,因为周子舒身体好转,温客行十分开心的做了一桌子好菜庆祝,且连酒都搬了出来。周子舒大病初愈自然不能喝酒,张夫人跟小念湘两个女眷更加不可能,横竖数来数去也只剩下个张成岭,可他难道一人独饮?
面对大家疑问,温客行很快给了答案。
他先是给张成岭满满斟上一碗,继而给自己的酒碗也倒得满满当当的。
周子舒当即沉了脸色:“老温,你干什么?你不是不能……”
“开心嘛。”温客行满脸的不在乎:“我都十几年没喝过酒了,自你醒来我就一直想找时间跟大家喝上一顿替你庆祝来着,就让我喝这一次吧。就这一次,不打紧的。”
“胡闹——!!”周子舒来气:“你知道你自己什么情况,还喝这东西。十几年都不喝了,现在又喝来做甚!”
说着便要上手夺他的酒碗,却被温客行另一只手挡住,只见他转过身去仰头张口,一碗美酒瞬间就入了他的口中。
“温叔——。”张成岭也急了想过去夺帮忙,却被温客行一个眼神看过来就乖乖定在原地。
“怎么了?怎么了?我不过就是喝个酒而已,多大的事!!”
温客行放下手中已经喝干净的酒碗,再次拿起酒壶倒酒。周子舒握住他手腕,不许他再动作。
“阿~絮~”温客行似乎哭笑不得,叫着周子舒的名字,声音绵延而悠长且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就一壶酒,真的不碍事的。”
“那也不行。”周子舒厉声道:“你这六合心法本就是半点热食酒水都沾不得,不能喝便就是不能喝。”
“若我今日非要喝呢?”温客行笑着说道:“我今日非要喝,你待如何?你自己自作主张用银针冲脉就行,我自己自作主张喝个酒就不行了吗?”
周子舒一怔,全然没想到温客行会在这个当口,所有人都在的场合将隔在二人之间的心结提出来。
“老温……”他握着温客行的手瞬间松了几分。
温客行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的挣脱,这回连倒都不想倒了,拿着酒瓶仰头就是一口。
周子舒抬眼忧郁地望向温客行,不由悲从中来。
这件事情他周子舒固然做的不对,可那难道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横在他二人之间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时间、生死,他不过是想尽人事,多给自己跟他挣一些时间,难道他错了吗?
念及此处,他脾气也上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温客行只觉手中一空。
下一刻,酒瓶就到了周子舒手里。
“要喝是吧!?出来,老子陪你喝!!”
话音落,屋内哪里还有周子舒身影,温客行立刻追了出去,二人一前一后就这样消失在茫茫雪山中。
“哎呀!这是作甚!”张成岭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也立刻起身想去拦住他家这两个合起来都一百来岁的老家伙,却不想被张夫人一把拉住。
“夫人,你别拉我,我要去找师父温叔。”张成岭道。
“别去了。”张夫人叹了口气:“你还看不出来吗?温叔就是憋着气,等着周叔好了再一并发作呢。他这十几年忍得也够多了,你就让他闹一闹出出心中的郁气吧。”
“可是这冰天雪地的,他们万一有个闪失……”张成岭还是不放心。
“有温叔在能有什么事,他在这雪山住了十几年,怕不是早就将这里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你就放心吧。”
“……”张成岭望着远处二人消失的方向,不再多言。
【十二】
曾如张夫人所言,温客行在这雪山待了十年时间年,为了打发枯燥而寂寞的岁月,在不用照顾周子舒的间歇里,他只身一人把这雪山上上下下可说是几乎走了个遍。
哪里是安全的,哪里是危险的,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走,他心中清清楚楚。
可他清楚,周子舒却是不知道的。
自从醒来,周子舒就没怎么出过院门,对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且并不知其危险的。
他们一路夺路而出,周子舒就在往雪山上方走去,那里危险重重,一路上有不少冰隙、暗洞,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面深浅不得而知,命好的摔个十几丈落个残废,命差点的话就是万丈深渊等在下面。
“阿絮,是我错了,我不闹着喝酒了,你快些停下,咱们回去吧。”
温客行在周子舒身后一面全力追赶着,一面想喊着他。
无奈,周子舒也是火气上头,又在风中灌了几口酒,更是故意借酒发疯的想闹上一通。
“阿絮!”温客行到底承袭了叶白衣的武功,如今周子舒的武功又才恢复不过六层。不一会,他便将人一把擒住,似怕他再从自己手溜走,温客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周子舒手腕微微吃痛,反手就是掌劈向温客行,手中的酒壶也顺势扔了出去。
这两个人十几年前初识的时候就不分昼夜的经常打闹,从刚开始的试探出手,到后来的故意为之、相互取乐,于他们而言这样的情景不过家常便饭而已。
只是此刻这场对打,温客行知道周子舒不是跟他闹着玩的,他是真心实意的生气了。倒不至于是下死手的打法,但也是拳拳到位,不留半点情面的了。
温客行心道:果然真是把阿絮给惹急了,这是打定主意要暴揍自己一顿了。
若换做此前的他,惹周子舒不高兴了,莫说让他暴揍一顿,就是让他用白衣剑扎上几个窟窿又如何。只是想想二人闹到如此地步的缘由,温客行也心有余悸。
那日他从雪山上赶回来,看到吐血昏迷的周子舒时,无人知道他濒死的心境。他是从尸山血海地府鬼蜮存活下来的人,见惯生死与杀戮,可他所有的无谓与不知胆怯,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叫个周子舒的人身上破功。
十六年来,他最怕看的就周子舒不在的画面。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守着昏睡的他,无一日敢安眠,时常半夜惊醒去探身边人的鼻息,后来更是到了唯有枕在他心口听上几声那微弱却鲜活的心跳才能浅眠的地步。
可就是这样如履薄冰,宛如在悬崖峭壁上行走了十几年后,他还是看到了不愿看到的画面。哪怕那只是片刻的误会,是周子舒全全心意造就的意外插曲,温客行依旧被一把火点燃了积累十几年的心魔。
但哪又如何,即便他心中恼怒周子舒的所作所为,在知道他欺瞒背后的种种心思,自己又能拿怎么样他?
打不得,骂不得,就那怕是埋怨上几句,温客行都觉得实在浪费他们二人的时间。十几年前知道周子舒身重七窍三秋钉时,他就恨不得将他当作个瓷人供着,纵然因周子舒自己是个没心没肺从不把那身钉子放在心上而作罢,与他该打趣打趣,该骂娘骂娘,可这十几年的煎熬却已然将他改变,且将周子舒也改变了。
有些人天生不是娇贵的命,可为了自己他终于还是开始惜命,这叫温客行怎么能忍心去怨对这样的周子舒。
可……
不骂,不怨,温客行那团心中被点燃的活,释放出来的心魔,却日日夜夜在他脑海中叫嚣着,让他不得不做些什么事情去平息它。
心思飞转间,他们两人在这危险重重的地方已经打了十几个来回,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大有就此打到天荒地老不死不休的意味。可只要是会个武功的来瞧瞧都能看出来,他们分明又对对方未下狠手,招招留情,步步小心,仿佛又都怕对方有半点闪失。
这场架打的毫无意义,可他们二人此刻,却都急需一场这样的缠斗,来消减彼此心中不断高涨的纷乱心绪。
温客行继承了叶白衣的六合心法,周子舒知道自己即便是恢复全盛时期恐怕也不会再是他的对手。即便如此,他也是烦他把自己当成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的瓷娃娃。体贴入微照顾有佳,他就当是自己生病多年他养成的习惯也就罢了;自己阴差阳错差点再把自己弄出事,他却是连个屁都不放的就让事情过去了。
这他娘的还是他认识的温客行吗?
就连此刻,跟他对打都还不拿出十足十的诚意,他以为自己这是在糊弄小念湘吗?
想到此处,周子舒心中怒气更甚,闪身躲避开温客行的一处攻击,欲点地借力狠狠踹上他几脚,却在他脚尖刚触碰到地面,就听到嚓嚓嚓几声冰裂响动。
下一刻,周子舒直觉身下一空,极速坠落入冰缝中去。
“阿絮——!!”
温客行大惊失色,全然顾不上其他,立刻分身向他扑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侧是蜿蜒曲折深不见底的冰川,周子舒抽出腰间白衣剑刚准备借力减弱下坠之事态,就见温客行也不顾一切的跳了下了。
周子舒连骂娘的心都没有了,连忙将白衣剑一把插入冰川稳住身型,而后伸出空余的手拉住温客行。只是他二人都是身型高大的成人男子,白衣剑又为软剑,于极速下降的状态,能承受住周子舒一人重量已经是勉强,此时再来一个人便就无异自寻死路一般。
他二人挂在冰川上在不断下落,周子舒一手握着白衣剑,一手要拉着温客行,根本在没有多余的力气缓和二人下落之势。而被他拉住的温客行也不知道怎么了,像个无动于衷的木偶一般也仍有着事态继续恶化。
“温客行——!!你在干什么!?”周子舒暴喝。
下一刻,他的视线与温客行对上,心中不由一惊。
温客行无声地笑着,面上的表情十分奇怪,似放下了什么一般,没有半点求生的意志。
“阿絮……”温客行声气极弱地叫他名字:“你不是怕咱们终有一日生死相别吗?索性也不用等以后,现在咱们就一起走了,如何?身下就是黄泉地狱,你我一同走了,还能做个伴,不用担心受怕那几十年岁月的差异,不用再担心阴阳相隔,可好?”
周子舒的眼睛惊恐睁大,看向温客行身后的无尽深渊,而后再次看向他,颤声道:“你说真的?”
“你说呢?”温客行叹了口气,看着周子舒眼中无半分弄虚作假。
“好。”周子舒怒极反笑,下一刻就松开他握着白衣剑的手,反手将温客行抱在怀中。
只见他凑近温客行耳边轻轻说道:“疯子,你要疯,我陪你。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我都陪你。”
温客行呆呆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似痴了一般,最终只缓缓道出两个字。
“阿絮……”
【十三】
亥时一过,张成岭望向屋中的灯漏,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要出去找师父、温叔,都这个时辰了,他们怕不是出了……师父、温叔!!”
张成岭急躁的脚步在看到正推开院门走进来的两人时,戛然而止。
他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扶住那两个一身狼狈且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莫怪张成岭这样惊慌失措,几个时辰前这两人明明只是一副只是打一架出出气的模样,怎么这才一转眼就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的互相搀扶着回来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过招的时候掉下个冰窟窿,上来时费了些劲,都是擦伤,不碍事的。”周子舒恐他担心,开口解释道。
“冰窟窿!?”张成岭大惊:“师父、温叔,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就算置气,随意过过招也就罢了,怎么还打到如此严重的地步?真是胡闹!!”
这声呵斥,让周子舒惊了一下,就连旁边的温客行也将目光移过来,有些惊异地看着这被他还当作小鬼,却实则已经三十岁的好徒弟。
“夫人,快来帮我扶师父、温叔进去。我去烧些热水来给他们清理伤口。”
“行,你去吧,这里我来。”
张夫人也变了脸色,她没想到这两位长辈置起气来,竟是这样大的动静,不由分说的跟着张成岭将温周二人扶进了屋内。
处理好他们的伤已经是半夜三更,张夫人给周子舒绑好最后一道手上伤口的纱布,张成岭又端来了已经烧了第二次的热水进屋来。
“师父、温叔,一会你们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擦擦脸暖和下就休息吧。”
两个老家伙看着任劳任怨伺候他们到此时的张成岭夫妇,再厚的脸皮也是要烧出个窟窿了。
“成岭,今夜也辛苦你们夫妻二人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去吧。”
周子舒勉强还是摆出个师父的样子,好好安慰徒弟今天被折腾七上八下的幼小心灵。谁知,张成岭只是欲言又止看他一眼,低声道:“只要师父你跟温叔二人不再这样浑闹,我们便不用这样辛苦。”
一句话把周子舒好不容易鼓起来长辈姿态,又怼的缩了回去。
后者瞪了温客行一眼,那个装傻充愣半天的家伙这才上前解围。
“是是是,成岭教训的是。今日是我们二人胡闹,叫你们担心了。”
张成岭还待说什么,一旁的张夫人收起了药箱向夫君走来,轻轻拉了拉他衣袖。
“好了,夫君。周叔温叔已经赔了不是,你也就莫再生气了。好在有惊无险,他们话也说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张成岭看着妻子,又看了眼屋子里的温周二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转身就出了门去,张夫人朝二位长辈施了一礼也紧跟着走了。
那二人一走,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好一会温周二人各自坐在椅子上都不想说话,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张成岭端进来的那盆水怕是都快要凉了,周子舒站了起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拧了巾帕,自己擦了擦脸,而后又洗了再拧干递给一旁的温客行。
“擦擦吧,天色不早了,早点睡吧。”
温客行坐在椅子上抬头,自下而上看着周子舒。他整个人背着烛火,浸在昏黄幽暗的色彩中仿佛披了层柔光。
“对不住,阿絮。今日,是我胡闹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率先道歉。
周子舒无奈笑道:“得了吧,咱们俩今天半斤八两,都疯了,谁也别说谁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手动起来擦着温客行那张脏兮兮的脸,方才为了从那冰窟里上来,这人可也是费了好一番劲,身上受的伤比自己可是多了许多。
“瞧瞧,这真是闹的太过了。咱们风流倜傥的温大善人这张绝世俊脸都划伤了。”
周子舒的食指划过温客行脸上的伤痕,手下并不娇嫩的皮肤和他布满茧子与伤痕手掌接触,微有些凉意。他轻轻磨蹭着那伤口,不知不觉来到温客行的唇角,那里也嗑出了一道口子,虽已经止住血,但残破的殷红血色依旧刺目……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屋内的烛火就熄灭了。
一阵轻微响动,待周子舒回过神时,已经被温客行死死地箍住摔到在床上。他们这床临窗,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撒了大半进来落在二人身上。
月色下,温客行看着沐浴光中的周子舒。
阴影中,周子舒看着置身于一半灰暗一半光明的温客行。
“刚才,怎么就突然反悔了呢?”
周子舒问的是他松手决定陪着温客行一同赴死的那一刻,他放下了,温客行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后悔的行为。
“我不舍得……”温客行盯着身下的周子舒,眼中情思缱卷万千,说不清也道不明:“我好不容易从那万鬼地狱中爬出来遇到你,怎么可能再舍得把你拉下去。你不该去那样的地方,也不能去那样的地方……”
“你以为我想去,不是你这疯子,谁愿意去。”周子舒无声笑道。
温客行看着那笑又陷入痴迷,方才的那一刻他是真的疯了,如果不是疯了也断不会生出就那样带着周子舒一同去了这样疯狂的念头。若不是他及时醒悟,这样的笑,这样的阿絮,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此处,他心口又一阵痛,俯身便贴上周子舒的嘴唇,一路无处安放的慌乱也随着这一吻似乎得到了安抚。
初时,他还只是轻轻浅浅的啄着,而后气息微逐渐紊乱,动作也渐渐带了几分狂躁。周子舒嘶了一声推开他,低声骂道:“你属狗的啊?还上嘴咬?”
温客行没吱声,只是那眼神越发阴霾,下一刻真像只饿狗般撕咬住周子舒的唇,那模样是真要把周子舒整个人生吞活剥了吃进腹中一样。
他是那样想着,也身体力行的开始那样做。
搂着周子舒的手比刚才更紧了,一只手贴在他后背的蝴蝶骨上,肆无忌惮地描摹着那骨的轮廓,一只手朝着周子舒的腰腹往下而去……
“温客行。”周子舒按住他那只点了一路火越来越放肆的手。
“阿絮……”温客行抬头看他,眼中噙着不知是难过还是激动的泪,几分疯魔,几分清醒,还有几分让人看了觉得可怜兮兮的欲言又止,真是……
罢了罢了,周子舒心里叹了口气,无间地狱都愿意陪他去了,看在他陪自己十几年的份上,今日就先让着他吧。
这心念一动,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的诚实放松了几分。温客行倒是错愕了,一副呆傻傻的样子问:“你真的愿意……让我……?”
周子舒白他一眼,道:“有一无二,乘我还没后悔,你……”
后悔?
温客行随即将人再次按倒,怎么可能会给他后悔的时间。
【十四】
久违的,温客行能一夜安眠,且还做了梦。
在长明山这十几年,他莫说做梦,便是浅眠也是奢侈。
只是今夜,他不仅做梦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因这梦里全是他前几十年的人生画面。
与父母还在的幼年时期,被神医谷驱逐出谷流浪江湖的时候,父母死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被带回鬼谷艰难求生的那些年,捡到阿湘的时候,成为鬼王的时候,最后就是出谷……遇到周子舒的时候。
这漫漫就是几十年的人生,除去幼年与父母、阿湘相处时是带有颜色的,其他时刻都是黑暗为底色,透着毫无生意的死寂。那些幽暗岁月里,父母与阿湘曾短暂的点燃了他心中的光,照着他走了一段,而后便剩下周子舒了。
只是,在十六年前,这光曾经一度差点被熄灭。
是他舍了常人寿数,守在他身边一步不敢离开,把他守了回来。
他曾也想过,若阿絮永远不醒他是不是真的就要这样无止尽的守下去。
无论多少次,他的答案都没有变过。
也许并不是人们常说的用情至深,他觉得矫情得很,他仅仅只是觉得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阿絮了。
朦朦胧胧间,周子舒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在哭。
他迷糊的睁开眼直觉得浑身酸痛,但偏偏还被人紧紧抱着半分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看到闭着眼睛在梦中呓语的温客行,那哭声果然不是他做梦,而是这人真的在梦里哭出声来。他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入了梦魇。
周子舒凑上前去,好半天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是一句:阿絮,别走,我会一直守着你,你别走。
周子舒神色复杂地深深地望着他,想起自己在院中苏醒前听到的温客行与张成岭的谈话。
【“师父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难道您也真要一直这样守下去吗?”
“不然呢?”】
十年一梦,须臾过,岁月老。
这场名为生死的孤梦,困住他们二人多年。
如今他醒了,温客行也该醒了。
如此想着,他伸手将人揽过拥在怀里,轻轻唤道:
“温客行,我不走,这会换我来守着你了。”
(完)
Ps:
1.想看🚗的,只有🚗尾气。万年粮食清水党,脖子以下都没写过,真的尽力了!😂
2.坚持贯彻原著精神,还是哭来的,哈哈哈哈~~
3.大小阿湘的会面不放这里了,我回头想到新思路,再搞个武侠单篇安排吧·~~
4.这几天不写了,下周专心看完剧的大结局再搞~ ✌️
【剧版温周】千山暮雪
*成岭视角,老周解毒成功但没醒来,老温走了叶白衣的老路子,为给他续命练了六合心法,日日夜夜守在长明山等着他醒来。
*写的时候,没想到18集也会有老温说如果以后老周走了他会躲起来的片段,意外的巧合了。这几天大家都在甜甜的嗑糖,我却在写刀(好像也不算)。可能这次掉坑的姿势不太对,总想写些很撕裂的悲伤设定下人物的命运延展,想看看他们如何好好活着,或者好好死去。
*依旧剧书设定混合用,其他私设如山,不喜请x。
*卖个安利,大家看文可配合周深版本的《情是何物》食用,一定要听直拍版本哦,b站点击最好的那个。编曲特别棒,周深唱的也是绝了,哀而不伤,却字字泣血……入坑不亏😭
*后续篇《孤梦》已出,合...
*成岭视角,老周解毒成功但没醒来,老温走了叶白衣的老路子,为给他续命练了六合心法,日日夜夜守在长明山等着他醒来。
*写的时候,没想到18集也会有老温说如果以后老周走了他会躲起来的片段,意外的巧合了。这几天大家都在甜甜的嗑糖,我却在写刀(好像也不算)。可能这次掉坑的姿势不太对,总想写些很撕裂的悲伤设定下人物的命运延展,想看看他们如何好好活着,或者好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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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篇《孤梦》已出,合集点下一篇就能看到~~
【一】
二十四岁这年,张成岭终于重振镜湖一派。
十二月,镜湖派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英雄,于大寒之日前来参加新晋掌门仪典。
一月小寒接大寒,全年中最冷之日便是这天。
众人不解,信使不解,就连操办一切的掌事管家也对新晋掌门安排十分不解。
然而不解归不解,掌事管家却不敢有所置喙。他家掌门年纪虽轻,平日对待全派上下也十分和善宽厚,但若有什么事由他做主定下,一般也就不能变动。
“你们且只管去送信,能来的就多说一声谢谢,不能来的以后我自再登门拜访。”
一句话,一锤定音。
管家点头称是,又问观礼主位的安排。
“空着,我自有安排。”
又是一句话,旁的信息再无。
管家不再多言,掩门离去。
书案前,张成岭在提笔急书。
窗外,月色渐深。
半响,两张信笺被分别装入两个信封之中。
张成岭小心分别烙上火漆,对着窗外虚空唤了一声。
“庄主,有何吩咐。”
一锦衣蒙面人叩拜当前,唤的是庄主,而非掌门。
“一份送去京城给韩英韩大人,一封送去长明山。”
“是。”锦衣蒙面人接信,熟练的揣进怀中,顷刻间便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二】
长明山上终年积雪,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但云雾脚下,却有几个茅屋,一座小院。
院中有红梅树几株,枝枝骄美,在雪花纷飞的天地里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这画面遗世独立,这地方如仙人住所。
“温前辈。”
送信的锦衣蒙面人在小院前停下,不敢再踏进一步,只在院外呼喊。
三两声无人应答,他踟蹰片刻,待再唤时,只见一人影缓步走来。
“何事?”
来人看模样不过二十八九,眉目清俊神朗,身着一袭苍色宽袍,青丝随意挽在脑后,只用一根木簪子歪歪斜斜的插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
“我家庄主有信呈上。”
锦衣蒙面人掏出信,双手恭敬递上。
那人也不动,只见手掌翻落,下一刻,锦衣蒙面人手中的信便到了他手中。
粗粗看了,那人便将信笺收于怀中,转身进了屋内。
锦衣蒙面人似已习惯他不会立刻当下回信的习惯,依旧静静站在院外等候。
【三】
屋内屋外不过百步,却是两番天地。
若说外面是神仙画卷,这屋内就是烟火市井的人间。
不大的屋内,座椅茶几一应俱全,上面放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民俗玩意。
掀开外间与里间的隔帘,那些民间玩意更是多的墙角都堆满了。
就连里间的床边放置的一人大小方桌上,也满是半数未完成的手工制品。
若那锦衣蒙面人进来瞧了定会惊讶,原来院中那朵朵红梅,竟全是此人巧手所自作制的绢花。
“阿絮,你那乖徒儿来信了,要咱们去参加他的掌门接任仪式。他呀,可算是出息了。”
这世间除了温客行,早已经无人这样唤周子舒。当初他二人相遇,周子舒便用的这名字骗他。后来天长日久了,这便成了温客行独有的称呼。
“阿絮,你这徒儿倒也是贴心,知道你不能去极暖之地。还特地将日子选在大寒之日,只是苦了那些糟老头子,大冷天的还要跟着一起吃冷风,这真是……太合我胃口了,哈哈哈……”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不曾有半点反应,温客行独自一人却依旧笑的欢快。
“只不过还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替你应了。”
掏出怀中信笺,温客行的目光停留在‘四季山庄’那几个字上。
“成岭想在他接任掌门那日,让四季山庄也重回江湖,却不知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所以来信问我。说是我若允了,他就做;不允,他就继续暗中当着他的庄主。”
温客行蹙眉,执信掩面,轻笑。
“你看看你这徒弟,刚说他有出息了,便又在冒傻气。这庄主之位他都做了这些年了,这种事还要你我同意做什么,他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就是了。况且,能让四季山庄有所传承一直是你的希望,如今让它重现江湖岂不是正好!”
不知是不是温客行错觉,他说道传承二字时,躺在床上的周子舒似乎嘴角上扬,笑了。
他惊的信笺掉落,扑上去前去想瞧个仔细。
可方才那似扬非扬的唇角又似乎跟平日里一样,又是他多心所致。
温客行的眉宇染上一抹郁色,却又立刻舒展开来,让自己保持着个笑脸。
不过是又一次的希望落空而已,这十年来他早已经习惯。
捡起地上的信笺,他执着周子舒软瘫在被子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细细厮磨。
“就你这身子观礼咱们去肯定是不能去了,但是大礼咱们总是要送上的,是不是?”
【四】
大寒当日,镜湖派掌门接任仪式如期举行。
江湖各大门派皆派人参与,虽然群侠都觉得这日子定的委实古怪,但谁也没大惊小怪。毕竟,这江湖里最不缺的就是怪人怪事。
众人能来,一来自是看好这个后起之秀,二来隐藏在他身后的诸多势力也叫人不能小觑。
诸君不见,镜湖派仪典当日,张成岭先是宣布接任镜湖派掌门,继而又宣布沉寂依旧的四季山庄也重回武林,而他正是新一任庄主。
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
曾经享誉江湖的四季山庄,庄主以白衣剑与流云九宫步而闻名天下。
众人这才明白,此子当年只身孤影闯荡江湖时,那一套神秘莫测的功法来自何处。
而他腰上的白衣剑则更是铁证。
人群里议论纷纷,却唯独一人淡定自若看着眼前的少年。
此人正是易容前来观礼的现任天窗首领韩英。
韩英虽不是当年出自四季山庄的那九九八十一人,但一身性命早已经发誓只效忠周子舒。
当年周子舒前往长明山治伤前,曾暗中留下书信,言明自己如有万一,请他暗中帮扶张成岭复兴门派。
光阴十载,当初那个杀人都手软的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一派掌门。韩英也在心中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有辜负首领的嘱托。
多年来,他们二人只是暗中联系。收到张成岭邀他观礼的书信时,韩英还有些差异,只觉这孩子总还是有些莽撞,不知江湖深浅。他们二人一在朝,一在野,如被有心人发现二者关系做文章,对他未来在江湖立足可并非好事。
但张成岭的信中,却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庄中已无叔伯故人,唯有英叔还知四季山庄、知师父存在,还请英叔为我见证……”
此一句,足以。
校场中,张成岭先是叩拜镜湖派先祖,拿起镜湖派掌印。
而后又冲着主位另一空悬位置叩拜,接而抽出腰间白衣剑。
“我张成岭在此起誓,今日镜湖派与四季山庄重回江湖,必谨遵父命/师命,行正义之事,不违本心。”
没什么豪言状语,没有什么做作煽情,台下观礼众人却似乎都看到了这少年心中决绝之心。只是,这些大侠们见惯了长篇大论的的各种仪式,冷不丁冒出个这么简洁的模式,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正欲带头鼓掌给后生以鼓舞,却只听远处有人长声喊道:“长明剑仙恭贺镜湖派掌门、四季山庄庄主张成岭接任大喜!”
来人正是又去了一趟长明山,站了好几日才等到回信的锦衣蒙面人。
众人听此名号皆惊,那长明山剑仙在老一辈的口里都已经是个快作古的传说了。上次听到他的名号还是十年前鬼谷之乱,他派了个徒儿叶白衣出山才让人们得知长明山一脉还有后人,谁也没想到这回这镜湖派重启,竟能连那传说中不问凡间事的剑仙都惊动了。
“成岭吾孙,见你成才,吾心甚慰。今有小小礼物赠你……”
尽管蒙着面,但张成岭都能感受得到锦衣蒙面人,极其变扭被迫学着温客行模仿叶白衣样子说话的难受劲。待看到他打开了礼物,张成岭也开始坐立不安了。
“古刃龙背——!!”有人眼尖的认出了这三大名器之首的兵器。
“此剑传说神铁所铸,神佛莫当……想不到,竟在剑仙手上。”
“这张家小子有什么奇遇,竟能同时继任四季山庄,又得剑仙赠礼……”
“温叔这是……?”张成岭为难的看着这礼物,他已有师父的白衣剑在手,早年又有七爷所赠大荒名剑,这……这他要这么多剑干什么?
“庄主,您且先收着吧。温前辈说了,你一人肩负两派之责,他还替你讨了许多大礼撑场面。”
蒙面黑衣人难得磕巴起来,只见他话音未来,不远处又有声音叫道。
“神医谷后人恭贺镜湖派掌门、四季山庄庄主张成岭接任大喜,恭献贺礼!”
“神医谷!是那消失依旧的神医谷吗?!”
“南疆巫医谷恭贺镜湖派掌门、四季山庄庄主张成岭接任大喜,恭献贺礼!”
“巫医谷?怎么南疆的人也来了??”
……
那一年大寒,镜湖派掌门、四季山庄庄主的接任典礼,成为了后来江湖后续多年人人谈论的话题。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时却正在长明山中继续一朵一朵的编织着他手中未完的梅花,装点着院落等待着看花人醒来。
【五】
二十六岁这年,张成岭终于成亲了。
只是他结亲的姑娘大出所有人意料,既不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名门闺秀,也不是仗剑走天涯的英气侠女,而是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但医术高明的杏林女医师。
众人都说他不会筹谋打算,这偌大的江湖,纵然你小子背后势力再多再强,可也远不如有一门靠得住的姻亲来的实际。
但张成岭不管这些,他只晓得娶妻当娶心中所爱,参杂其他许多作甚。于是大婚过后,他便带着心上人又来到了长明山。
那姑娘不会武功,长明山阴寒,张成岭怕她受不住,一路以内力护着。
又过了两年,那开着红梅的院落依旧,仿佛从来不曾变换过一样。
温客行也还是那副模样,他的容颜就跟这长名山的皑皑白雪一样,早已经终年不变。
将二人迎了进来,但屋内却并比不外面暖和多少。
温客行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但眼瞅着那小姑娘却冻的嘴唇有些发紫了。纵然这一路有张成岭用内力护佑,可总归是个普通人,哪里受得起这样的严寒。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张成岭,后者心领神会倒了一颗出来让心上人服下,不一会就见她脸色好了许多。
“多谢温叔。”
姑娘有些差异,眼前这人看着跟张成岭差不了几岁的样子,至多叫上一声哥哥,怎么就是叔叔辈的呢?像是瞧出她的诧异,张成岭也不着急解释。只是拉着姑娘站起来,问温客行能不能去看看师父。
“怎么?带着媳妇来给我们补公婆茶吗?”温客行揶揄他:“我这可没热茶啊,只能以雪水代替。”
张成岭憨憨的挠头:“雪水就雪水,不过是个章程,主要是想让温叔跟师父见见她。”
“你且等等。”温客行笑的眼睛都眯成缝,掀开帘布就要走进去。
“慢着,温叔。”张成岭解下背了一路的包裹递给叫住他:“这是我让府里给你和师父做的新衣服,我成亲你们也换个鲜艳的颜色,沾沾喜气。”
闻言温客行一愣道:“你小子还信这个?”
但手上却是没有一点推辞,将那包裹拿了进去。
张成岭二人在外静候,听到内间窸窸窣窣一阵动静,不一会就见温客行抱着一个与他身型相仿,却明显消瘦许多的人出来了。
两个人都换上了张成岭带来的新衣,一蓝白相间,一红黑相间。
张成岭原是按着记忆中两人身量做的,温客行的倒是相差无几,只是周子舒因常年卧床身子骨消瘦不少,那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松垮,越发显得他的病弱。
张成岭见他如此,眼眶一红,露出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温客行皱眉:“哎,可不许哭啊,多大的人了,叫你媳妇看着像什么样子。”
张成岭看了身边的媳妇一眼,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泪,拉着她一起跪下。
就在方才在等温周二人出来时候,张成岭已经倒好了两盏‘茶’,此刻正放在二人面前。温客行将周子舒安置好,自己也走到一侧坐下,两个张成岭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一同接受了这对新人的叩拜。
“温叔,喝茶。”张成岭拿起茶盏递给温客行。
“温叔,喝茶。”那个姑娘也跟着张成岭换了称呼,双手奉茶。
温客行在这长明山住了十几年,冷食雪水吃了也十几年,但从未有一日竟会觉得那雪水也有别样的滋味。
寻常百姓家办喜事,小辈来见长辈,按礼长辈是要发红包或者给见面礼。温客行常年住在这山上,银钱根本用不着,其他金银玉器他也觉得俗气。思前想后他在得知张成岭婚讯的时候就备下了别的礼物,此刻便从怀中抽出分别递给了二人。
张成岭得的是一套提升内功的心法,而那小姑娘得的东西却当真是他的压箱底宝贝了。
“之前成岭来信说徒媳你是学医的,这本册子是我忆着小时候我娘交给我那些默出来,你瞧瞧对你医术是否有用。”
张成岭闻言一惊,只道:“温叔,这礼太重了,不可。”
温客行却恼怒的瞪他一眼:“这是我给徒媳的,有你什么事。”
那姑娘看二人举动起先不明白,但接过翻看几页之后,眼睛便一亮。这书中记载竟然是神医谷许多失传的治病法子,若非以前谷中嫡传弟子而不能学。就连她师父也是多年前,因缘际会得神医谷门人点播方才知道其中一二。但也就是那一二,就让师父成为了名震一方的杏林高手。此刻,这位温叔却好生大方,一给就是一整本的传承。
难怪,张成岭说重,这可真是一份太重的礼,她是断断不能收的。
“有什么不能收的,医术本就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用的。我没能承袭我娘的医术,本也是个遗憾,现在帮她找到更好的传人,岂不是更好。”温客行慢慢的笑起来,调侃道。
那姑娘见他满面悦容,脑经一转,便明白了,当即哐当一声再次跪下:“徒儿多谢师父馈赠。”
温客行眼中笑意更深了:“成岭啊成岭啊, 你这媳妇看着可比你机灵许多,以后你得小心了。”
“啊?”张成岭的大脑还带反应怎么媳妇就拜师了的震惊中,呆呆傻傻的模样哪有点一派掌门的样子,反倒像极了当初刚拜周子舒门下学艺时的蠢笨模样。
温客行大笑出声,他实在是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是夜,这对小新人在主屋旁边的房间住下了。
新婚燕尔总是话多,到了深夜温客行见他们房间的烛光都还不曾熄灭。
索性他今日也十分开心,便拿出许久未曾吹过的玉箫,将周子舒连人带椅子搬到院中赏月吹曲。
“温叔吹的是《高山流水》吗?”
小夫妻也牵着手走了出来,那姑娘的眼眶还带着残泪。只因方才张成岭将温周二人与自己因缘际会一一全告诉了她。小姑娘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再加上医者仁心,得知周子舒病症更是心中感慨万千,但最触动她的还是温客行十余载的执念守护。
“子期离伯牙而去,伯牙在子期的坟前抚琴而哭,弹了一曲《高山流水》,曲终以刀断弦。并仰天而叹:“知己不在,我鼓琴为谁?”而后琴击祭台,琴破弦绝。自师父陷入昏迷之后,温叔已经很多年没吹过这首曲子了。”
“为什么?是因为怕吹了此曲,就真如周叔去了一般?”
“嗯。”张成岭点头应证了她的猜想。
“可现在……”
“他想师父了。”
哪怕他此刻就在身边,他还是想他了。
那夜,温客行的曲子又吹了一夜。小姑娘依在张成岭怀里,也陪着听了一夜。再后来,小夫妻陪着温客行又住了几日,终究还是告辞离去了。红尘嚣嚣,毕竟还有太多俗务缠身,他们想多留些时日也不能抛下一派一庄不管。
翌年四月,山下春暖花开,温客行又收到小徒弟送来的报喜信。
原来他跟周子舒升级做爷爷辈的长辈了。
他拆开信笺,坐在床边一字一句念给依旧在沉睡的周子舒听,一边掐指在算。
“按着出生时日算,咱们这小徒孙竟是那小夫妻在这山上小住那几日怀上的。阿絮,你这憨傻徒儿胆子也是很肥嘛,在咱们两个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还秀恩爱,真的是……他还让咱们帮着选选名字,备了好几个呢,我念给你听……”
‘听’字的尾音卡在温客行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那双时常带笑的含情目此刻虽还是笑着,却不知不觉间噙了圈泪。
“阿絮,你这徒儿到真会在人心口扎针啊。念湘,张念湘……咱们选这个名字吧。”
【六】
三十岁这年,张成岭被推崇为新一代的武林盟主候选人。
但是要他说实话,他是打从心底不愿做这劳什子盟主的。他那一派一庄的事都忙不过过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其他人,他是真觉得有心无力,也真心对这些虚名没什么兴趣。
幼年时,他的愿望本来就是做个点心铺子的老板而已。若非少年时家中飞来横祸,世道将他逼迫到不得不成长,再加上后来得遇恩师,怕他也不会是现在这模样。那段经历,让他看到了太多人心险恶,他是真心不想再牵扯进去。
可无论他怎么想,镜湖派也好,四季山庄也好,这几年在他的经营下,在江湖上不说名声大噪,却也是颇为得人敬重。树大招风,江湖上几个老门派想要重新建立联盟选什么盟主,他首当其冲被推选了出来。
门派里的人、庄里的人都觉的这是好事,这几天来劝谏他的人很多。可张成岭却有自己的顾及,心中烦恼的很。初时有人来劝,他还耐心听上一二。后来劝的人多了,某一日他生了恼意,竟借口外出有事带着四岁的女儿张念湘拔腿就跑了。
所有人寻他不到,吓的不知如何是好。
张夫人行医回来听到弟子禀报此事,摇头笑笑说了一句,我知道他去哪里了,你们不必寻了,过几日你们师父自己就会回来。
弟子跟下属们见张夫人笃定模样,心中疑问再多也只能吞回肚子里,放下心来等待。
而那头带着女儿落跑的张大掌门,一路游山玩水走了快半个月,带着女儿来了个地方。
不错,自然又是那长明山下。
曾几何时,这长明山已然如同张成岭心中的家一样。只因这世上与他最亲最敬的两个人都住在上面。
他什么时候乏了、累了、疲了、倦了,就总想着能回家看看。见他们一见,说上几句话,便就是最好的事了。
张成岭时常在心中感谢上苍,让他少年危难时能遇到这两个人,他们一路护佑自己成长,成为了他的心灵支柱。而今,虽然师父还是那般模样,可是只要还活着就总是好的。
这些年,他与夫人也都在研究能唤醒师父的方法,南疆也去了多次,与大巫商洽了各种法子用在师父身上。虽然并不能一蹴而就的让人醒来,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传来。
上次收到温叔的来信,就说师父的手指与眼珠似乎偶尔能动了。像是能听到他说话给一些反应,但却不知道为何还是迟迟不能醒来。
张成岭当时就想立刻回来看看师父,后被事务拖住离不开。刚好,乘着这次机会跑了,躲躲清净也能与师父、温叔好好聚上一聚。
当下正是六月酷暑,这长明山却依旧寒冷如初。
张念湘小朋友被她父亲三层外三层的穿了许多衣裳,壮的跟年画胖娃娃似得,这才放心扛着这小团子施展轻功就往山顶奔去。
“爹爹好棒!爹爹威武!爹爹天下第一!最厉害了!”
莫说世上男子当了爹,没几个能逃出女儿奴的命运。张念湘小朋友才四岁,人虽小那嘴巴却是跟抹了蜜一样,什么甜言蜜语都能童言无忌的说出来。她人又生的极其乖巧可爱,莫说是张成岭,整个镜湖派还有四季山庄,就没有不喜欢这小妮子的。
“阿湘还记得爹爹教你的吗?一会见到师公、叔公要说什么?”张成岭被女儿哄的开心,却还不忘提点她一会的规矩。
“记得记得。见到温叔公,要逗他开心。见到师公,要安静不能吵到他;还有不能问师公为什么躺着不动,不能……”
张念湘缩在父亲怀里,掰着手指头把张成岭的交代一件件数出来。张成岭见她虽年幼,但让她记住的事却记的一件不差,心里甚至宽慰。
两父女一路有说有笑,不一会就到了山顶。
那熟悉的山间院落又出现在眼前,红梅依旧,驻守人依旧。
“去,快去敲门,爹爹怎么教你的。”
张成岭将女儿放在地上,指了指院落的木门。
张念湘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门,迈着小步跑了过去,想要扣门。
可那木门上的门环实在是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垫着脚也摸不到,于是只能求助的回看父亲。
张成岭却故意逗女儿,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张念湘眉头一皱,小嘴一撅,忽然伸出稚嫩的小手拍打起木门来,一边拍还一边喊:“师公、叔公,阿湘来看你们啦,快开门啊!”
张成岭心中暗道不好,这小妮子刚嘱咐她要低声静语,这转头就给他嚎上了,真是白瞎了这一路二人说的那些话。
他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刚准备伸手堵住女儿的嘴,就听温客行的声音从天而降。
“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了。”
张念湘被父亲抱在怀里,只见一个青衣神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抱着一大捧莲花。那的模样就像是戏台上看过的神仙一样好看,于是她便立刻也大喊了出来:“神仙哥哥——!!”
张成岭捂脸:这闺女,不能要了!
【七】
张念湘小朋友某种意义上跟她爹张成岭有一个方面很像。
就是:轴 。
说的好听点呢,就是认定了一件事不会轻易改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说的难听点了,就是脑子不会转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个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端看用在什么事上。
比如张成岭,把这份劲用来习武,那自然是厚积薄发终成大气。
但张念湘小朋友,却是把她用在对温客行的第一印象上。在她见识到了这位神仙哥哥从天而降飘飘仙人姿态后,断然不肯把他与自己心中白发苍苍的叔公混作一谈。
“阿湘,爹爹说了,这就是爹爹的温叔叔,你的叔公,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曾。”
张成岭在礼仪规矩方面会有他自己的坚持,对于掰正女儿对温客行称呼这件事,他半点不肯退步。
“可是,叔公不都该是白胡子的老爷爷吗?神仙哥哥没有啊,他长得跟爹爹一样年轻,他哪里像叔公。”张念湘也有自己小朋友的固定认知,也不肯让步。
这爷俩自被温客行让进门,在这屋里争来争去有半个时辰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温客行在一旁,进进出出几次,寻来了花盆,将冻住的莲花都摆放好了,也还没见他们分出个高下。若是平时,有人这样吵着阿絮,他早就把人扔出去了。
但张念湘却不是旁人,那是他们徒弟的女儿,又因追思顾湘而得名。所以温客行此刻看着这小奶娃子,格外的觉得喜欢。
而且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吧。看着张成岭摆出一副老夫教女的样子,总让他想起少年时自己养大顾湘的画面。不知不觉,一晃十六载,若是当年顾湘能活下来,怕也是儿女成群环绕膝下了吧。只是她那暴躁脾气,不知道成了母亲又会是何种模样。
“神仙叔公,神仙叔公。”
一声声甜甜的呼唤打断了温客行的思绪,他的宽大衣袍下钻出一个小脑袋,目光殷切的看着他:“爹爹不让我叫你神仙哥哥,那我叫你神仙叔公可不可以?”
温客行看向与女儿斗争半天,只争来半步退让的一句称呼的宠女老父亲张成岭。
后者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
“为什么一定要叫我神仙呢?”温客行蹲下问她。
“因为刚才神仙叔公你是飞下来的,而且还抱着莲花。我看过戏台上,神仙都是这样的。”
温客行忍俊不禁继续问:“那你看到的是哪位神仙啊?莲花生大士吗?”
“不是,是何仙姑。”小姑娘认真的说到。
温客行额头冒出黑线,一旁的张成岭使劲的忍住不敢笑出声来。
只听见温客行咬牙切齿,抚摸着张念湘小朋友的小脑袋瓜子道。
“小丫头,叫我叔公。叫错了,今晚不给你饭吃。”
不给吃饭,那自然是吓唬小孩的。
温客行自己虽然多年只能吃冷食,但那手做菜的厨艺却从未荒废。
给这两父女做了一桌好菜,又特地给小念湘熬了容易入口的米粥,三人围桌一桌就开始用晚饭。山上没有给小孩用的餐具,张念湘拿着比自己手指都长的筷子跟碗,实在吃一口就有打翻一桌菜的危险。张成岭刚想将她抱过来先喂她吃饭,却见温客行摆摆手。
“我来吧,你吃你的。”
张成岭还待推却,温客行却又来了一句。
“阿湘就是我养大的, 照顾娃娃我比不你差。”
此阿湘非彼阿湘,张成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便不再推辞。
只见温客行拿过张念湘手里的碗筷,弃筷换勺,舀了碗里一口粥,先送到自己嘴边吹了吹,不烫了才喂给张念湘。那熟练与细心程度,比起张夫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几何时,青崖山鬼谷的少年时代,温客行捡到还是婴儿的顾湘,也是这样一口一口用自己抢来的那些食物把她养大。那时候,他还没什么经验,第一回给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给烫坏了。而今,他已经能很熟练的照顾一个同她有着一样名字的小姑娘,可他的小阿湘却再也回不来了。
【八】
第二日,去拜见周子舒的时候,张念湘小朋友再次觉得爹爹欺骗了自己。
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分明也不是个老人家,可爹爹却硬要他叫师公。鉴于有了温客行叔公的前车之鉴,这会张念湘学乖了,自己会举一反三了。
“爹爹,是不是因为叔公跟师公住的地方很冷,他们被冻住了,所以才不会老。”
小孩子有口无心,却又意外的道出了一切本质。
若说温客行是为救周子舒练就那六合心法导致的不老不死,那周子舒这些年的容颜得保,则正是拜这长明山的终年寒冷所赐。
当年他拔钉结束,昏迷三月未醒来,温客行便猜他凶多吉少。本着如果他再不醒,自己也干脆随他去了。却被大巫还有七爷阻止,让他三思而后行。
他们说周子舒只是昏迷,不是死去,终有醒来的一日。只是他这身体,不能离开极寒之地保护,以免那些残留的钉毒乱串。而在等待他醒来的这段时间,日日都需要高手为他输送内里护着心脉,以免他钉毒未解开,筋脉又被冻死。
温客行武功不弱,但也经不起这样日日消耗。且随着时间推移,周子舒还是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这让他十分担心,也许自己现在的修为根本撑不到周子舒醒来的那一天了。
正当他烦恼该如何是好时,突然返回长明山的叶白衣,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面前的叶白衣已经不是当初温客行见到的那个保持着青年模样的人了,食了人间烟火,也存了死意的他此刻白发苍苍,终于老成了他该有的模样。
原本天大地大,叶白衣只想找个地方随便死去得了。可临到最后,心里还是想离容长青近一点,便还是启程返回了这个他住了百年的地方。
“行啊,老鬼。你既然求死了,这身武功就给我吧,别浪费了。”
温客行同他说话始终没个晚辈对长辈的模样。
“臭小子,你是觉得嫌弃活的太短,也想当当这不老不死的妖怪是不是?”
好在叶白衣也还是还是那个叶白衣。
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你觉得阿絮死了,我还能活着?”
“那我问你,如果他醒了,你却还是不老不死,你又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的,那就陪着老去呗。到了最后如果又他先走了,我再抹脖子也不迟。总好过现在他还没死,我却要被迫放弃,看着他死。”
“果然是个毒小子,对自己比谁都毒。这身邪门武功,拖累我一身,我甩都甩不掉,你想要就拿去吧。”
叶白衣这会总算没有跟温客行唱反调,他一心求死,温客行一心为周子舒求生。他们二人各取所需,总算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达成了和解。
将一身功法传给温客行后,活了百年多的叶白衣终于缓缓闭上了他疲惫的双眼。温客行将他葬在了容长青夫妇的坟冢旁边比邻而居。而他也带着周子舒就此在长明山住下, 一日一日的等着他醒来。
【九】
“叔公,叔公,我想跟师公坐在一起可不可以?”
院子里,雪山上难得见了阳光,温客行又将周子舒抱出来放在院落的藤椅上盖好薄毯,让他透透气。期间,小念湘一直围绕在脚边,一会帮忙挪挪椅子,一会帮忙捻念薄毯,学得有模有样。
“念湘。”张成念唤住女儿:“不要胡闹。”
“没有胡闹。”张念湘气鼓鼓的反驳道:“师公的手好冷,阿湘的手是暖和的。师公病了,要有人给他暖着。小时候,我生病了,娘就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捂着就好了。”
“你那病跟你师公的病不一样,你快下来。”
张成岭话都还没说完,那小妮子却已经手脚并用的爬上藤椅,扑在周子舒的怀里死死的保住:“我不,我不,我就不。我要给师公暖身子,暖和了他就醒了。”
“张念湘——!”张成岭急了,脸一黑,大名都叫上了。
“好了好了,你吼她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呀,她这不就是隔辈亲嘛,怎么你还吃你女儿的醋啊?你以前也没少赖在你师父怀里撒娇啊,我当时说你了吗?”
温客行真的是个万年拆台王,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真是把张成岭这老父亲的老底都快掀光了。
“温叔——!!张成岭臊的耳朵都红了。
“哈哈哈哈哈,爹爹也会撒娇,爹爹也会撒娇,那我也要在师公怀里撒娇。”
张念湘则是奸计得逞把周子舒抱的更紧了,然后还指挥着温客行赶紧给他们爷孙二人盖好薄毯,别冷到他们了。
温客行宠溺的笑了笑,连声道是,服侍着这磨人的小祖宗。
闹腾了好一会,院子终于恢复安静。
那爷孙俩在一张藤椅上晒太阳,温客行跟张成岭则在旁边烹茶说话。
热茶自然是给张成岭喝的,温客行的杯子里是常年依旧的雪水。
两人之间的话题也无其他,来来去去不过是武功、江湖、还有周子舒的近况。
得知张成岭是为躲避武林盟主候选才‘逃’来长明山,温客行直骂他没出息。
“你为什么不想当啊?”他问:“这武林盟主当了你是能少个胳膊还是少个腿啊?”
张成岭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按他对温客行的了解,他以为他跟师父一样是不看重这些虚名的,却没想到他这个反应。
“我只问你,当年你在龙渊阁问我和你师父。为何这世上总是好人不不得好报,我父母、龙阁主、还有你父亲,你现在可有答案了?”
张成岭一愣,摇摇头。从总角之年到三十而立之年,入世十余载,他依旧没有找到这个答案。在那场琉璃甲引起的骚乱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遍了人心诡谲,黑白颠倒,正义不在。可不曾想,后来自己自身闯荡江湖后,那样的事却也是从未间断过。
他也不一次的怀疑,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答案。
温客行见他陷入沉思,便知道这小子又把事情想复杂了,明明多简单的一个道理,却花了这么多年都还想不明白。他恨铁不成钢,伸手就给了这小子后脑勺一下。
“糊涂!你真是个大糊涂!就你这脑子这些年是怎么管理镜湖派与四季山庄的。多简单的事,想那么复杂干什么!”
张成岭好多年没被揍了,猛地被温客行这么打一下,忽然有些回到当初刚刚拜师学艺时天天挨罚的感觉。
“我只问你一句,这世间那些厚颜无耻之人、大奸大恶之人都活睁着抢着要坐那个位置,你如何不能坐?”
“你是武功不行?”温客行逼问。
张成岭摇头,以他现在武功,排进江湖前三不在话下。
“你是能力不行?”温客行再问。
张成岭想着一庄一派被他管理的还算妥当,刚想摇头,却又想到武林盟主管的乃是天下江湖的事,那差别还是大了去了,又想点头。只是在他着一摇头一点头的思索间,他瞄见温客行用那一种如刀的目光看着他,大有他敢点头下一刻就要弄死他的感觉,忽然间他就不敢点头了。
“那不就得了!你武功不差,能力不差,心又比那些乌糟玩意不知好几千几万吧,为什么这位置不让你这样的人来做,要让他人来坐?”
张成岭被这么一点拨似乎有些懂了。
“温叔你的意思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我的问题得不到答案,那么我自己就去寻找这个答案,甚至去开辟出这个答案?”
温客行微笑道:“还不算太笨。”
淤积在张成岭心中许久的疑惑经过这场对话,似打通任督二脉般全部引刃而解。他忽然想起当年温客行为报父母之仇除去天下众恶,何尝不也是一种他说的自己去寻找答案。只是他当年没有更好的选择可以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而现在张成岭有了这个机会,他为什么不试一试。且现不论他能否做到,又能做到何种程度。如若他连试都不是,又怎会知道不行呢?
想同各种奥妙,他的眉宇舒展开来,一副神清气爽。
温客行也点到为止,剩下让他自己参悟。
一盏茶后,太阳渐渐开始偏移方向。
温客行看了一眼已经在周子舒身上睡着的张念湘,想着再晒个一刻钟,待日头消散了,就把这一老一小都抱进屋里去。
“这次你们要不要多住几日?”这么多年来,这是温客行第一次主动留张成岭。
“最近我给你师父用的大巫还有徒媳给的药,见他好像有些好转的样子。上次给你送信时,我也说了,他好像能听见我说话了。我想着也许是山里太冷清了,光我一个人唤不醒他,你跟念湘多呆几日,跟他说说话,唤唤他,也许没准哪日就醒来了。”
张成岭闻言,喉头微微动了一下,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
“温叔……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温客行烦他这幅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模样,明明都三十岁的人了,到他面前却还是跟个孩子一样。
“什么苦不苦的,不就是守着你师父十几年而已嘛。这不是我巴不得的事吗?二人世界,没人打扰,我不知道多开心快活。再说了,我以前就黏他,这对我而言是好事,好事……”
“可是师父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难道您也真要一直这样守下去吗?”
张成岭很怕他成为第二个叶白衣,不老不死,将自己困死一身。
“不然呢?”
温客行也不多说,简简单单三个字便阐明心志。
是啊,不然呢。
张成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爹爹,叔公,下雨了?”
张念湘模模糊糊醒来,觉得有雨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抬头望了望天,没有下雨啊。
再一看,原来是美人师公脸上落下的眼泪。
“爹爹爹爹,师公哭了,他怎么哭了呀!?”
她一声童言稚语犹如惊雷,炸的院落中两大人嗖的起身急步而来。
见到周子舒面上的眼泪,二人都不由倒吸一口气,顿时连呼吸都不敢放大。
张念湘还待说话,张成岭赶忙将她一把从周子舒身上抱下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小妮子被父亲这严正以待模样吓到,顿时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一时间,院子里安静极了。
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好一会,温客行开口了,他一边伸手轻轻抹去周子舒眼角的泪水,一边温和唤道。
“阿絮,你是醒了吗?阿絮,醒了你就睁开眼看看我们。”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周子舒那十几年未曾有过睁开的双眼下,眼珠似乎真的微微滚动了一圈。
温客行一阵惊喜,转头向张成岭求证:“方才,你师父的眼珠是不是动了?”
张成岭狠狠点头:“动了!动了!”
“我也看见,师公的眼珠动了!”张念湘在一旁附和道。
“温叔,你再叫几声,再叫几声试试。”张成岭催促着温客行。
“阿絮,阿絮,你看谁来看你了?是成岭,还有他的女儿念湘。你还没见过你的小徒孙吧,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她。”
温客行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循序渐进的继续慢慢唤着周子舒。
可这一次,许久没有见到动静,
温客行眼中的光又悄悄淡了下去,张成岭也一脸失望。
唯有张念湘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爹爹跟叔公又一脸不开心。方才明明师公都快被叫醒了,他们为什么不多叫几声,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成岭一个没抓住,这小妮子就三两步扑到藤椅边上,用她肉乎乎的小手抱着仍旧未醒的周子舒大声喊道。
“师公,师公,你快醒醒。再不醒,叔公跟爹爹又要哭啦……”
只是仍由她怎么叫,周子舒也已然没醒过来。
张成岭见温客行脸色更差了,赶紧就要把张念湘抱开。
却不想,这小妮子不知道那根筋抽了,拽着周子舒的衣服就是不放。
“张念湘——!放手!”
“我不,我不,我就不,我一定能把师公叫醒了……”
“你还胡闹,再胡闹爹爹可就要打你了啊!”
“爹爹坏,爹爹说话不算数,你说了不打阿湘的!”
“那是你不犯错,我自然不打你,你犯了错,还不让我罚了!”
“阿湘没错,阿湘只是想叫醒师公……”
这对呱噪的父女,吵的温客行心烦意乱的很,简直想转身一手一个都给他们拍走。
只是还没等他拍呢,那对唧唧歪歪的父女对吵中忽然传来一个微弱却熟悉的声音。
“成岭……你凶她做什么……”
温客行呆在了原地。
不仅他呆了,张成岭也呆了,就连刚刚闹欢腾的张念湘也即时的闭嘴,看着藤椅上的人。
那双久违了十六年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
温客行与他四目相对。
“老温……你们好吵啊……”
周子舒开口叫他,朝他伸出自己的手。
“阿絮……”
温客行握了上去,几番哽咽,终泣不成声。
(完)
*统一回复,后续在想了在想了。不过我好奇为啥都想看后续啊,我真的觉得停在阿絮醒来挺好的,毕竟戛然而止更有余香不是吗?😂😂至少我个人审美真的很喜欢这种克制,不过看你们催的太整齐了,我想想吧,反正确实也还有些片断我没放在这篇,或者你们还有什么被触动的点都可以说一下,我捋捋再续一篇吧,就是时间不定~~^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