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还想和你谈论
cp:砂金×穹only,其余一切cb
纯捏造,含有星核猎手时期的穹,砂金过去的捏造与ooc的成分。部分内容考据不太严谨切勿上纲上线。
全文2.1w,以上能够接受那么请↓
1.
资产负数。
穹觉得自己跟这个字眼算是久别重逢,自从他在抽卡游戏上过度氪金的事情被卡芙卡发现,银狼就给他的账户上了个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宝宝锁。除非是剧本需要,没有卡芙卡的允许,他能自发调用的资产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
就算是去跟好说话的流萤撒娇,少女也摆出一副和萨姆的金属外壳一样冰冷的姿态。更别提向来不插手的刃。星核猎手...
cp:砂金×穹only,其余一切cb
纯捏造,含有星核猎手时期的穹,砂金过去的捏造与ooc的成分。部分内容考据不太严谨切勿上纲上线。
全文2.1w,以上能够接受那么请↓
1.
资产负数。
穹觉得自己跟这个字眼算是久别重逢,自从他在抽卡游戏上过度氪金的事情被卡芙卡发现,银狼就给他的账户上了个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宝宝锁。除非是剧本需要,没有卡芙卡的允许,他能自发调用的资产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
就算是去跟好说话的流萤撒娇,少女也摆出一副和萨姆的金属外壳一样冰冷的姿态。更别提向来不插手的刃。星核猎手一家子对老幺的教育大部分时候都相当纵容,但一旦严厉起来,就足以让还是个宝宝的小灰毛叫苦不迭。
他这次执行的剧本原没有需要大量支出的部分,所以卡芙卡并没有特别为他解锁小金库。但眼下摆着个不得不拿钱解决的问题,饶是穹向来习惯用球棒说话,也不得不向恶势力服软,才能让两人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安全脱身。
两人——本该独自一人进来,也该独自一人出去的猎手看向身后裹在斗篷底下的那个瘦巴巴的青年。重重叹了口气。
对方过分敏锐,察觉到穹的视线,对他珉起一个可称得上圆滑的微笑:如若忽略那还在顺着半张脸往兜帽里渗的血迹,这张带着笑容的脸理应是带着诡谲的魅力,就如同他们一族在星间的名号,狡猾的弄臣,口蜜腹剑的蛇蝎。
穹咽了口唾沫。在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最后还是回归了纯粹的抱怨。
他一定是被这个埃维金人迷惑了……才会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为了不暴露身份,还得忍气吞声地被货商宰上一大笔钱,冒险挤进这艘给公司送货的舰船上偷渡。
做都做了,钱也交了。年轻人该背上的债,穹也是提前感受了。看着账户上刺眼的负资产,他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
上船前穹一再嘱咐跟在背后的青年,不要说多余的话,也不要离开他的视线,否则两个人随时都可能被抓住。对方也嗯嗯地点头答应了,安分的模样疲惫的面容,任是见惯了各种惨状的穹也不由得软了心肠,替那人整理了一下兜帽,又擦了擦他伤痕累累的脸。
青年只是对他微笑,用很轻的声音说着谢谢你。
做出剧本以外的举动,还要带着个大活人回据点。穹本已经在脑内编织了一万个用来跟猎手们解释的说辞,但一想到卡芙卡那看不出喜怒的笑容,他就心里没底。
穹不禁回想起几个系统时前。本来剧本已经顺利完成,作为唯一的演员他只需再做点收尾工作,没想到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一间氛围奇怪的斗兽场——穹走进去时,里面正亮着灯,甚至还弥漫着酒水的糜烂气息。应当有人曾在此享乐,气氛却异常安静,穹听不到任何人活动的声音,而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血腥味。猎手循着本能,鹰犬一样追踪到血气的来源时,差点被浓郁到像是融入空气一般的血腥气逼得退出房间。
一片狼藉之中,地面上有红白交错着散落的黏稠的流体物。穹的经验告诉他这大概是生物的脑浆……果不其然,狼藉的尽头有个身着考究的男人倒在地上。头部像破掉的水气球那般四分五裂,左手食指断掉了,一枚金戒指滚落出来,泡在血泊里。人的生气早已流逝,令人作呕的腐烂正在弥漫。小心绕过可能会让自己留下脚印的黏稠血迹,一路摸到血气森然的尽头,好奇心作祟的穹拉开了那半遮半掩,瑟瑟发抖的柜门。
彼时,他差点以为自己是误触了什么机关。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几乎是伴随着一声巨响弹了出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穹一时没能躲过,被砸得半边身子一歪,躲在尸体身后的活物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扑上来偷袭了他。
那是个人,长发凌乱,血迹斑驳。枯草一样的金发只能依稀辨认出一点本来的色泽,已经被血污得相当杂乱,挂着结块的血痂。分明扼在穹脖颈上的手指细瘦得像筷子,但他的力道大得吓人,带着十足的杀意。还用什么带着难闻铁锈味的沉重东西压住了穹的脖颈,叫他一时没喘过来气。
穹伸手一摸,发现那是枷锁。结合了一下场景,脑子里一下闪过奴隶这个词。再一看那身上的人形,瘦巴巴脏兮兮的看不清脸。但对方气喘吁吁,手上不带犹豫地收紧虎口,是打定了主意要杀掉穹。
意识到这一点后,穹不再对他抱有温柔。绷紧的双臂只需一瞬间就扭转了态势,把那体型还要比他小一圈的奴隶狠狠地掼在地上。对方瘦弱得骨头都突出,穹的力道不轻,于是那人的后背撞上地板时磕出了叫人牙酸的闷响。他呜咽一声,挣扎着还想反抗,穹眼疾手快地拎住对方的刘海,粗暴地掀开,两双眼睛就这么对视。
浑身是血,手腕枯瘦得像皮包骨一样的奴隶青年朝他抬起眼时,和伤痕累累的身体不相称的三重色虹膜是那样完整,美丽。像两颗稀世宝石。对亮晶晶小玩意丝毫没有抵抗力的人形乌鸦穹几乎是怔在了原地。如此特别的眼睛,他一下就想到一个种族的名字。
埃维金人。可他们本应该全灭了才对。
心下一软,穹竟也鬼使神差地松了力道。那青年趁机把自己的双臂从他的钳制里拧了回来。奇怪的是,那人看着穹却没有立刻反击,而是带着十分不可思议的眼神,拖着叮当作响的镣铐来用血迹斑斑的手掌抚摸起穹的脸颊。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铁锈味近在咫尺。但那青年的手分外温柔,好似捧着久别重逢的友人的手想握一握。他小心地抚摸了猎手的眼睑,突然开口,撕裂的声音吐出有些生疏的字节:“……穹?”
“你怎么在这里?”他又顿了一顿,收回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啜泣,“……我终于是疯了吗?会做这种梦?”
穹没有反抗,就这么允许了对方的所为,不如说他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张脸都瘦脱相了,他光是看着也没有什么印象。作为猎手,穹的大名在通缉令上早传遍了寰宇,被一个奴隶听去也正常。但对方这个反应太反常,好像和他早就认识,又因为他的出现感到某种世界观都裂开的震惊。
穹只想再看看他的眼睛,于是直接伸手,想把对方垂下去的脸重新捞起来。视线再次对上的瞬间,他汗毛倒立。
在笑。
青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那张斑驳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狂喜的笑容,仿佛刚和谁赢下了一场豪赌。他被猎手这么直白地盯着,却也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瑰丽又诡异的虹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穹。穹记得这种感觉。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曾经他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没等他想明白,对方先一步攥住他的手,依旧是那干瘦的手指,却带着让人发毛的坚决力道。
“带我走吧,”他说,“带我走。”
2.
穹没白交钱,至少他们两人的房间——如果这种简陋的杂物间也算得上客房的话,方位偏僻,离上层的船长和水手有些距离,也不至于和下层的货物挤在一起。
至少在没出什么大事的情况下,他们很难被打扰。穹拨开堆在墙边的杂物,把地上的被褥整理出一个类似猫窝的弧度,这才挥挥手,让那青年过来坐下。
身边的被料被压陷,穹颇觉得两人像是借火车去远方旅行的小羊羔,虽然脚都很难伸开只能挤在一起,但那青年的心情看起来很愉快。也许是重获新生的喜悦,又或者掺杂了别的什么思绪,穹没空去细想,他捧着对方被枷锁紧扣住的手腕,借着昏暗的灯光来回打量着。
对方半个身子都被血污浸透了,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但似乎大多都不是他自己的血。除了手腕被粗糙的镣铐和锁链磨得血肉模糊,穹觉得这个绑法很怪异,一般的奴隶可不会像这样把链条也紧紧缠在自己的双手上,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主动开口道:“你在担心我吗?”
“呃…”穹被问住了,对于几乎陷入皮肉里的镣铐,他毫无办法。相比起组织里其他人,穹的行事风格可以算是最简单直白的,一支球棒足矣。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碎一整面墙,但要在不对这双本就残破的手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把镣铐从他的手上除去,穹犯了难。
“可能会有点疼。但这也是为你好,你忍一下哦…”穹斟酌了半天,只能磕磕巴巴地打个预防针。要是卡芙卡或者银狼代替他在这里,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方法。可是穹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不能一出事就想着叫监护人来解决,他只好笨拙地动起手来,想先把链条从青年缠紧的手腕上除去。
对方只是用漂亮的眼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抽回了双手,然后用一种颇具技巧、又冷漠异常的力道,开始将自己的双手从镣铐里挣脱出来。
“啊…!等下!你这样出不来的!”
穹心下一惊,刚叫出声打算阻止,却听到某种近似皮肉撕扯的声音。方才还缠得死死地仿若嵌进手腕里的镣铐,在青年人的几番动作下已乖顺地松了牙齿,松松垮垮地掉在他的腿上。对方只看了一眼,就把那沾血变得黏腻的铁疙瘩挪到了一边,重新伸出双手,手腕上的红和紫和绿像颜色不协调的油画。
“穹,可以了。”他想了想,似乎是觉得穹的表情太过震悚,这才解释道,“你好像是担心了呢。那个不是锁,是武器。”
“锁在赌局开始前就解开了。哈哈、你的表情好可怕……身上的血也不全是我的,这样心里要好受些吗?”
穹看着他将血和伤口黏在一起的皮肉和镣铐硬生生撕扯下来,伤势雪上加霜的双手。一时感觉眉头都在抽。他吸了口气,倒不是觉得太可怕,只是想不明白。
平时都在学如何杀人,对于活人的悲欢,穹还不是那么精通。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非要用几乎自残的方式逼他放下防备。
性格问题吗……卡芙卡说过有些看似奇怪的人,其实只是偏好比较小众,用人类的方法应对就好。穹感慨地珉起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将自己用来以防万一的急救工具翻出来,给对方处理伤口。
酒精棉球按上那些新鲜的皮肉伤时,那人还是幅度极大地抖了一下。穹平时只给自己处理过伤口,动弹不得了有萨姆会扛他回去。所以给别人处理伤口力道也没个轻重,诧异地想着这小子还是会疼的啊,手上悄悄放轻柔了些。
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什么?”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僵硬。
“怎么了,这么惊讶。”穹重新抬起头,看向那对玻璃珠似的眼睛,“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你认识我?”
“…………”
金发的青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脸色有些苍白,那藏在凌乱发丝底下的睫毛颤了颤,从嘴唇里吐出几个不确定的字节。
“……3,35号。我没有名字,这是买主给我的编号。”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大名鼎鼎的星核猎手,想没听说过都难吧。”
35号说得很平静,仿佛刚刚的动摇也是演技的一环。说辞跟穹预想的大差不差,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给这只手包上绷带,换下一只手。35号像只流浪猫一样任他摆弄,顺从得让穹有点起疑。
明明一开始带着那么真切的杀意,为什么看到他的脸之后突然又变得那么乖巧。简直就像两个人认识了很久似的……穹边处理着对方的伤势,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递过去,试图撬开对方的嘴。
于是他从埃维金青年口中听到了一个让他诧异不已的故事:在那场惨绝人寰的茨冈尼亚卡提卡-埃维金屠杀案中,35号作为埃维金一族唯一的幸存者,被卖作了奴隶。而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可以说是恶趣味的角斗游戏。
“我和奴隶主打了赌。他要我在35个奴隶的互相残杀中活下来,而我赢了。所以我把他也杀掉了。”他说得言简意赅,轻飘飘地略过了满身血污和一地残骸。穹总算搞懂了在那个奇怪的角斗场碰到的一切,以及对方满头满脸斑驳的血污是从何而来。
他上下打量这身形羸弱的青年,突然生出某种好奇:“……你是怎么赢…呃,我是说,你是怎么杀掉他们的?”
35号没有说话,并拢双拳做了个向下猛砸的动作。
穹这下明白那锁链为何如此血迹斑斑。
这下好了。能有胆量对他进行扑杀的奴隶,果然不是普通的奴隶。穹少有地感觉头皮发麻。但他还是打来一整盆热水,像在卸古画上的光油一样,用浸润的湿毛巾一点一点化开35号脸上干涸的血迹,直到打理出一张相对干净的面孔。
看着这眉眼,他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心悸感,仿佛他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长相。为了让他脑子不容易过载,卡芙卡常常提醒他别太把剧本以外的人放心上。因而会让穹留下模糊印象的面孔,想必曾和他有过非比寻常的交集。
可是记忆铺开,他又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
埃维金氏族的灭绝在他看来并不罕见,他与卡芙卡曾走过许多星系,文明的诞生与消逝都是屡见不鲜的现象。但这次不太一样。
他曾有过一次被迫滞留于茨冈尼亚四号的经历。只不过时间有点久远,他已经不太记得清具体的内容了。只对搭救他的人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他记得那人是个年幼的埃维金少年,而他有着和眼前的人相似的三重色眼眸。穹知道这是他们氏族的象征,所以当他听闻茨冈尼亚发生的惨案时,心里多少产生了一些悲伤的情绪。
他本来以为再没法见到一样的眼睛,直到这奇妙的缘分把他带到那个氏族的遗孤面前。35号有着那双特别的眼睛,这使他分到了猎手那一点柔软的仁慈之心。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利用到底,每每当穹盯着他看得入神时,他就会露出微笑,唇线珉成暧昧的弧度。
35号只要这么一笑,埃维金人的面孔与笑容就像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诅咒,配合这名遗孤像要咬穿一切伪装的冰冷目光,有人会毛骨悚然,有人会厌恶地咋舌,更有甚者会粗暴地对他动手。
但猎手只是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慌慌张张地松开他,脸色带着点不自然的局促,仿佛他是对眼前的人做了什么逾越的事情。穹像是要从这目光中逃开,背过身去拾起被血污染成浅红的毛巾,丢下一句我去换盆水,自顾自地夺门而去。
尽管年轻的猎手再想强装镇定,一墙之隔外慌乱的脚步声还是出卖了他的尴尬。害羞了,埃维金人满意地想。太好懂了,果然好几年过去,毫无变化的不止穹的面容,性格也还是那样。
因为一双眼睛停止了制服他的动作,因为一双眼睛答应把他从死地里带出来,因为一双眼睛露出局促的新鲜神色。也因为一双眼睛,久久地驻足在足以把人淹没的黄沙里。
啊,35号心醉地想。他真是有一双好用的眼睛。
3.
卡卡瓦夏默念着对地母神的祷告,一边小心拨开了那人脸上的黄沙。
很年轻,脸色有点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大概是脱水倒在这里的。穿着的服饰,手里攥着的武器还有耳朵上小巧的机械,都是卡卡瓦夏从没见过的。
就像母亲还在时,睡前读给他的绘本那样:这是个不幸在沙漠里昏迷的旅人,而卡卡瓦夏正是去解救他的人。
芬戈妈妈啊,卡卡瓦夏年幼的心扑通、扑通地颤抖。他从未如此虔诚地向背叛过自己的地母神祷告。如果一个少年能够再亲自解救他眼前的人的话,他由衷地希望这个人不要就此死去。
趁着姐姐不在,他把昏迷的人背到了帐篷里。卡卡瓦夏把家里珍贵的水喂给他,却忘了帮他张开嘴。对茨冈尼亚人来说比金子还宝贝的水就这么从那人的嘴角滑落,卡卡瓦夏心疼得不行,慌慌张张地用手想接住喂回去,却弄巧成拙,打湿了对方的脸和灰色的头发。
卡卡瓦夏慌了神。在照顾人这件事上,姐姐显然比他擅长太多。他只好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寻自己发热时的回忆:那时姐姐就会像这样,用柔软的湿布一点,一点,耐心擦掉他额头细密的汗。
他便学着姐姐的模样去做,想到姐姐,男孩的动作散发出无限的温柔。陌生人的脸总算是被清理干净了,他的睫毛也是灰色的,紧闭着双眼的时候,就像眼睛上停着两只合拢翅膀的飞蛾。
卡卡瓦夏盯着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想帮他翻个面,换个舒服的姿势,手上却摸到什么滑腻的东西打了个滑,害得陌生人又摔回草垫。
好在那人昏死得彻底,没被这一下弄醒来。他定睛一看,掌心上挂着他不愿见到的猩红色,已经浓郁得发黑。
卡卡瓦夏大吃一惊,慌忙抱起陌生人的肩膀,把他的头侧向一边:对方整个后脑都被血污染色,大多都结了块,而黏腻的新血混着陈旧的血,正顺着他的动作从指缝里缓慢地往下淌。
强烈的恐惧第二次蔓延上他的脊背。
他记得这个温度,也记得这些湿热的触感。生命是如何在他怀抱里流逝的,失去的母亲已经向他展示了人身的脆弱。他紧紧地抱着这个陌生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抱里,徒劳地想止住血,但卡卡瓦夏的手太小了。他越想托住对方的头,那颗灰色的脑袋就越像断了线一样,被滑腻的血污蹭得顺着他的掌心往下垂,抬起的下颌越来越苍白。
要再次失去什么的预感几乎要吞没他。卡卡瓦夏脸色惨白,冷汗接连地冒。他摇着头祈求这个人不要死去,可陌生人已经虚弱到没有了气息。他无措地埋下头,借那人的胸口抽泣。
啊,扑通扑通的。
虽然微弱到像回音,但耳旁的胸膛里,确确实实有什么在鼓动着。那是比一般人还要顽强的生命,即使血快要流干了,也依旧以一个野蛮的姿态拴住这具身体,使他不会彻底冷下来,僵硬掉。
还活着,卡卡瓦夏第一次在生死的峡谷间得到了地母神的回音。那兴奋甚至胜过了一切恐惧,让他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产生了极大的感情。想要救活他的想法不亚于要让天上下雨,要让姐姐高兴。
等到小小的男孩忙碌完,把一盆变黑的血水悄悄喂进干裂的土地里,黄昏已经爬上了天边。茨冈尼亚的黄昏即使放在星间,也是少有的瑰丽:紫色与粉色互相融合,吞没天幕原本的青蓝,染成橘红的霞云在夜晚会化作极光。
姐姐今天似乎会晚归。卡卡瓦夏看着天,默默地想。如果陌生人能醒来的话,就邀请姐姐,还有他一起看极光。
他怀着孩子气的雀跃,兴冲冲地返回帐篷,想了一万个要和外乡人打招呼的腹稿——但他眼前空空如也,压根没有任何人。
只有曾经躺过那个人的草垛上的凹陷,以及一点留在地上的血迹还能证明卡卡瓦夏并非产生了幻觉。他手上有些没擦干净的血,也只是给那个人做了最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草率的处理而已。
但那个人就像篝火里升起的一阵烟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距离卡卡瓦夏捡到他还不过半天。哪怕是救活一只鸟,都还有一阵能和它相处的时光……
不过这也证明,那个人是活了下来,自己离开的吧?
男孩心里的失落重新被喜悦填满。他没能和那个人打上招呼,是有点遗憾。但那个人活着的事实比什么都重要。生命不只会在他的怀抱里像黄沙一样流淌而去,世界上还有人拥有那样充满生机的心跳,这比什么都要让他鼓舞万分。
所以那点小小的寂寞也不会让他难受多久,只是一点点而已。可以忍受。
这样的寂寞扎在他的心里,像一根木刺,长久地戳着男孩的胸口。晚上干活时只要看向那片草垛,他就莫名其妙心痒,甚至越来越难耐。
于是,他晚上难得没去睡被褥,而是躺在了那片草垛上。干草的气息之间,确确实实是钻入了铁锈一样的血腥气。卡卡瓦夏只要靠着它,甚至还能想起那些温度,那个人的后颈贴着他小小的手掌,与脆弱为邻的感受。
男孩轻轻地做了个抓握的动作,闭眼睡去。
不速之客就这么闯进他的梦里。
睡得迷迷糊糊间,有滚热的触感贴着卡卡瓦夏的额头。他本以为是姐姐回来了,于是哼了一声摇摇头,抬起手想把紧闭着的双眼揉开。
他的手确实是被什么人抓住了。而且不是姐姐的手,骨节更大,指腹更粗糙,更重要的是隔着一层轻薄的手套。卡卡瓦夏这下彻底惊醒过来,条件反射地就要抓起身旁的什么东西警戒,他的动作刚刚挥出去,又停住了。
看着他的是好像飞蛾翅膀停驻的金色虹膜。在夜里微微反光,夜色浓郁,帐篷里只有小小的火光。那人的瞳孔无害地张开,像某种动物一样,瞪得圆圆地盯着他看。
对方对他做了一个竖起一根手指的手势,四下环顾,轻手轻脚地起身,顺势将卡卡瓦夏的第二只手也收进掌心。
“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他问。
青年的声音很轻柔,没有任何敌意。卡卡瓦夏虽然有些害怕,却并不想拒绝他。
走出帐篷的时候,天幕上远远地垂下来一些斑斓的条状带子。茨冈尼亚的极光注视着砂海上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黑衣的青年接过卡卡瓦夏递来的火把,他的脸庞在火光照映下露了出来:卡卡瓦夏认识他。受了伤昏死在沙漠里的陌生人。
青年对他咧开嘴笑:“我叫穹,你好。”
“谢谢你救了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你的眼睛真好看呢。”
“不、不用谢……”卡卡瓦夏一时慌了神,回握他的手的力道又收紧了些,“谢谢你。”
“哈哈!你说话真有趣,先说不谢了又说谢谢。”穹被他逗乐了,尽管卡卡瓦夏还不太能理解这个外乡人的笑点。但对方握着他的手力道稳健,说话的声音也很爽朗,完全看不出白天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昏死的样子。
除了他们交握的掌心有些异常的热。卡卡瓦夏很快察觉到,对方的体温似乎高得不太正常。
“你在发烧!?”他伸出手想够到穹的额头。但身高差距有点大,他不得不踮了脚。摇晃的手臂慌慌张张的,穹见状眨了一下眼睛,配合地屈着膝盖让他摸。
很烫,确实是发烧。但是对方看起来精神十足的样子。见到男孩惊讶得说不出话,金眼的青年对他眯起眼睛:“你在担心我?没事的。我的体质就是这样,热过这一阵,我就好了。”
“不过我现在热得有点受不了……想去吹一下风。你们这里的极光真好看,我刚刚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可以看高处的极光。但是一个人没有什么意思。”
那两枚琥珀一样透明的瞳仁注视着卡卡瓦夏:“我想带你也去看看。”
他说着,绅士地弯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卡卡瓦夏本来还皱着眉头一脸担忧,但穹像是觉得出这一招不够,又对他眨了一下左眼。
托你的福真的没事。穹是这么说的。
穹说的地方有点远,平时卡卡瓦夏没有姐姐的同意,是不会独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那里差几步就要靠近卡提卡人的地盘,他不想惹上麻烦。
但穹的黑衣、腰间别着的武器,甚至是那么可怕的伤,都让他看起来不像一般旅人。
穹拍着胸脯说保证会把卡卡瓦夏安全送回帐篷,随后抓起他的手,奔向夜色。两人就这么离埃维金氏族的营帐越来越远,一时间年轻的男孩也被吹昏了头,无暇去想其他。他努力地跟上对方的脚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族群的火光被抛在身后,像几颗撒在沙漠里的火星。
等到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那片戈壁上,穹兴高采烈地指着天空,大喊着你看,神情像个纯粹的孩子。
卡卡瓦夏抬头望去。翠色的幕布仿佛地母神卧榻的纱幔,倒垂在天上。
传说沙海是芬戈妈妈的卧榻,而极光就是她的纱幔。只有心怀诚恳、灵魂纯粹的人才能看到最清晰的极光。姐姐曾神秘地说,对芬戈妈妈越是虔诚的人,看到的极光就越是清晰,甚至能看清她那绣花纱幔上的纹路。
卡卡瓦夏看着这星星组成的河,以及漂在河里的翠绿色带子。如果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在这里,他们一家人的信仰是否足够把他举高,去看清那层纱幔上绣的花到底是何种纹样。
穹在一边喊他说别抬着头太久了脖子容易酸哦。又走上前来蹲在他身边,双手撑着下巴:“你是本地人吧,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很好呢。”
卡卡瓦夏收回了略显干涩的视线,点了点头。
“经常能看到。”
“你看起来都看得入迷了,比我刚看到的时候还要陶醉。”穹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虽然外表看起来比卡卡瓦夏大许多,他的神情却没有多少成人的稳重。反倒像营地里那些小孩一样,挂着天然纯粹的好奇,“经常看到不是应该很习惯了吗?”
“你刚刚在想着谁吗?”
“想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们一家从没一起看过极光。”卡卡瓦夏的声音低低的,兴许是夜风有些凉,说话间他不自觉裹紧了身上这件不太合身的旧大衣,“在我们的传说里…茨冈尼亚的极光就是芬戈妈妈卧榻上的纱幔。我想知道,芬戈妈妈的纱幔上绣着什么样的花。据说只有心最诚的人才能看清楚。”
穹的眼睛眨得都要飞起来了,一双金眼着了火一般熠熠生辉。看这个外乡人几乎要把“感兴趣”三个字写在脸上,卡卡瓦夏便鬼使神差地跟他讲述了整段从姐姐与母亲那里听来的传说。
对方听完,托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对他说:“我把你举起来,你去看看。”
欸?卡卡瓦夏傻了眼。
“你不是想知道上面绣着什么样的花吗?我把你举高,你不就能够到了。”他说着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臂,对卡卡瓦夏展开双臂,“来吧,相信我,我现在很有劲儿的!”
“你既然相信这个传说,那说明你的心一定是最诚的。这可是附近最高的一片戈壁,离极光最近的地方了。既然你心诚则灵,何不试试看呢?”
男孩单薄的身躯裹在不合身的大衣下,仿佛离去的父亲仍旧环抱着他。这大衣间还残留着砂石的气息。
卡卡瓦夏望向穹对他打开的手臂。他想起自己靠在穹的胸膛上聆听他的心跳的时候。
那么有力的声音,仿佛可以带来一切奇迹。卡卡瓦夏只犹豫了片刻就扑进了眼前这具身体的怀抱中,随后,他被一股稳健的力道托起,一时间脚下的砂石离他远去,穹的那双金眼就在下方望着他。脚踩不到地面,整个身子悬在半空。
他相信了,穹绝对不会让他摔下去。于是卡卡瓦夏的视线扫过远方:族人在营帐里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像茨冈尼亚的星河一样点缀在沙漠里。他从未离沙漠这么远,这么靠近天空。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能伸手触碰到母神的纱幔——
可当他抬起头时,天空依旧遥不可及。
母神的翠绿色丝带悠然地漂浮在遥不可及的星河之间,星光好像珍珠粉一样洒落。但无论卡卡瓦夏如何眯起眼睛,如何想要借着这个有限的高度去触摸那没有形体的纱幔,它们依旧遥挂在远方,身形模糊。别说绣花了,他根本看不清除了颜色以外的东西。看得久了,就连颜色都开始涣散。
果然。卡卡瓦夏悬在空中抓握的手顿了顿,终于垂放下来。他还穿着父亲的大衣。
果然,他已经不是那么信任芬戈妈妈。
所以受赐福的孩子,无论如何也碰不到母神的纱幔。
4.
穹回来时带着晚餐。
他故弄玄虚地比了个嘘的手势,用仿佛皇家大厨给国王上菜一样的夸张姿势揭开餐盘:里面有面包,还有干酪和果酱。这在艘船上至少也是住在上层船舱的客人才能吃上的东西。
穹得意扬扬地说着他是如何潜入上层,假扮船员悄悄调包了本应提供给客人的餐点。过程之利落迅速悄无声息,完全不负星核猎手的名号。
“反正他们平时就吃很多,吃不完的都会倒掉。”穹一边给面包抹果酱一边说,“还不如便宜我们呢。交了那么多钱居然只给我们提供剩饭,他们保准活不过庇尔波因特的航站……”
穹轻飘飘地说着回头就要把这艘船屠尽的恐怖想法,一边把涂满果酱的面包片递给35号。35号垂下眼,白净的切面上盖着一层艳红色的酱汁,红红白白,与之关联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
35号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穹见状,放下餐点慌慌张张地凑过来察看他的情况,他焦急地打量着颤抖着瘦弱的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可怕反胃声音的金发青年,还以为是哪里的伤口没给他包扎好,内脏要被呕出来了。
穹只得笨拙地给对方顺气,等35号不吐了,就扶着他靠在用被褥搭起的枕头上,把白面包喂到35号发白的嘴边。
35号顺从地咀嚼着,他看起来分明饿了很长时间,但似乎是被刚刚的呕吐消磨了食欲,害他只得很慢地进食,味同嚼蜡一般。穹看得只觉得可怜,于是自己吃起涂果酱的面包。红艳的酱汁挂在嘴边,突然被手蹭了一下。
他侧过头,看到35号在舔舐刚刚蹭过他嘴角的手指。穹一时脑子没转过来,眼睛在他与面包间来回打转,最后还是把咬了一口的食物让出去。
35号就沿着他的齿痕咬下去,慢慢吃掉了一整块面包,又小心翼翼地问他,还能再吃一点吗。
穹感觉他一辈子的善心都要交代在这里了。一边殷勤地切面包,一边抹果酱,怕对方呛着还时不时喂两口水,总算是两个人分着用完了晚餐。穹把杂物间的门插上插栓,也就在被褥上靠了下来。
被褥是船员分配的,很旧,还很小。睡下两个人相当勉强。但35号瘦得厉害,和穹挤在一起也占不了多少位置,即使是两个人腿都抻不开的窘境,肩膀紧靠着肩膀,倒也不会觉得夜晚有多冷。
“离下站还有6个系统时,让我看看你的脖子,然后你再睡一会儿吧。”穹看了一眼手机,这艘船走的航道很偏,信号差得不行。这么久没汇报银狼估计急死了,他无可奈何地想着回去道歉的措辞,把手机当手电筒使,屏幕调到一个相对缓和的亮度,照向身边气息微弱的35号。
35号浑身都是绷带包扎的痕迹,几乎快成了一具木乃伊。他的脖子上缠着一整圈纱布,穹仔细地打量那块地方:在被浸润成斑驳红色的纤维包裹下,隐约能看到那几个深红色的、字符纹样的伤痕。
穹皱起眉头:“是激光弄的吗?还是刺上去的?”
“烙上去的。”35号回答时嘴角带着淡淡的笑。看到穹一瞬间战栗的瞳孔,他脸上的笑意愈发稠艳,“毕竟奴隶主喜欢听我们痛得大叫嘛,叫得越大声越有活力,也就越好卖。”
“真不是人……”猎手难得感性地叹息,手指虚虚地摸着35号伤口周围的肌肤,明知故问地抛出那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还痛吗?”
“……”
35号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很痛。”
三重色的琉璃一样的眼珠,倒映着皱着眉头,眼眶像要融化一样动容的双眼。那双鎏金似的眼眸是他在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在35号诉说自己的痛苦时,它也深有感触般一同颤抖。
穹用很轻,像羽毛一样的力道抚摸过尚且完好的那些肌肤,手指颤颤地收回。他看起来有些自责,像是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又揭开了眼前这个人的伤疤。明明不是他的错。
“…抱歉。”穹开了口,把屏幕熄灭,转过身来对着35号,身体遮蔽了从门缝间漏进来的光源,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拢没进黑暗里。
他的手很烫,手臂很温暖。35号把自己稍显冰冷的双手送出去供他紧紧地抓握,像个长辈安慰孩子一样,声音又轻又柔和地对穹说,没关系。
“以后不会痛了。”穹对他保证道,“你现在是我的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话听起来虽然古怪,但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就像是有不一样的魔力。35号侧着脸,这一刻他们得以挨得很近,呼吸交换着呼吸。他听到穹有些发颤的嗓音,于是把额头也贴了过去。
他确实被这番话收买了。刚想开口向对方再吐露点心声,穹却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起他的双手,隔着包裹伤口的绷带抚摸他的手指和骨节。
35号还以为他又会感性地哽咽,但对方却声音诚恳地评价道:“你确实很会用拳头呢……力气也很大。”
欸?没等对方反应,穹自顾自地拉过他的手,让冰凉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脖子,像在情景回顾一样,五指贴着五指紧紧按住,让35号的虎口正好卡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35号不禁收紧了呼吸。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触感也是。但平和的气息和血脉鼓动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可辨,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甚至抗拒起来。但穹稳稳地托着他,调整着每一根手指,让对方的双手几乎陷进他最薄弱的要害,紧紧扣住。
在35号逐渐急促的呼吸中,他讲解道:“你看…之前你掐我的时候,只会用力。你的体能又支撑不住,所以很轻易地就被我反击了,人类在这个地方有一根非常脆弱的血管,对…就是这里,你的手指卡住的地方。摸摸看。”
“掐别人的时候对准这里施力,手臂锁喉也一样,要找准人脆弱的地方用巧劲,就能把一个人掐晕过去。这样即使你力气不如别人也能制服他。”
穹说得那么严肃,少有地显现出一些长辈的态度来,丝毫没注意到圈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已经汗如雨下。他讲解完毕,终于肯松开使35号圈禁着自己脖颈的手,却又带着对方去触碰身体别的地方。胸口,肋下,腰腹。
他边掰着35号的手指,像和宠物玩闹一样把他的拳头包紧又松开,然后带着他来探索自己身体的要害,手把手地教导这个青年如何高效地杀死自己。
“我的身体会比常人结实。但全记住了这些,你也就能和我打上两招了。”35号看不太清穹的表情,但从弯起的金眼来看,对方正在愉快地笑。覆着薄薄一层茧的手指摸过他带伤的手背突起。
“我可以教你如何更利落地杀死敌人。”他说,“这是我最擅长的事。这样,你以后一个人也不会受伤。”
穹的语气好像在跟密友分享自己最宝贝的珍藏一样,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地捧出来,他的手上那些新旧错落的茧痕,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力道,去像一条冰冷的蛇那样紧缚住他人的命脉,扼杀了多少人呢。
见识了血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35号本来以为身后的就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景象。但眼前的这个人手上沾了无数人的性命,如若要把每个人都比作一粒沙石,那么穹恐怕双手都捧不住那漫天黄沙。
35号想到这些,心跳怦怦好若雷鸣。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舒展自己。微微收拢的被解放的双手,掌心还留着穹颈间的体温,如此滚热,如此有力,仿佛一汪不会干涸的温暖的泉。他差些就掐下去,在这个连呼吸都逼仄,他们互相依偎着哪怕翻个面都会擦过对方鼻尖的地方,让穹因为喉咙发紧,呼吸急促,把仅剩的空气一点一点抽干,让两个人都窒息而亡。
等他意识到自己吸气吐气的次数似乎太过头了,穹已经爬起来点亮了手机。他似乎对这个状况也感到很陌生,一时无所适从,于是慌慌张张地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一边看屏幕一边帮对方顺气,引导35号重新调整呼吸,平复心跳。
等到35号终于喘过气来,穹才松了口气:“你刚刚过呼吸了,还好银狼有给我备了一套不用联网也能查的急救资料。怎么了?想到不快的事情了吗?”
“那些事会不会很困扰你?”似乎是意识到,可能自己刚刚的提案引发了35号的应激反应,穹的态度有些紧张起来,“我,那个,我不是想让你想起那些不好的东西……!”
“只是你手上全是伤,这样攻击别人的话,自己也很痛。战斗需要技巧,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保护自己要受这么多伤。”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而已……”
气息重新调整回正确的轨道,连带着理智也回归了35号的身体。一片黑暗中,猎手的半边脸被手机屏幕照亮,他垂下的金眼敛去了凶性,那可称柔软的眼神,令35号像是动容似的,突然笑了起来。
他又是笑,又是流泪,干涸的眼眶重新蓄满了泉水。那一刻他确信,是穹把自己丰沛的那汪泉分给他了,他才找回流泪的能力。35号一边笑一边拉过穹的手,低垂脑袋在他的掌心爱怜地蹭了蹭。
谢谢你,穹。他说着,眼泪濡湿了对方的掌纹。
5.
“嘿。”
卡卡瓦夏正分拣着地上的干草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把男孩吓得轻轻抽了口气,回头去看那个不速之客。
金眼的外乡人正躲在石头后面,朝他神神秘秘地笑。
“我又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他说,“茨冈尼亚有很多好地方呢。”
他招了招手想把卡卡瓦夏叫过来,但男孩紧闭着嘴唇,神色很紧张的样子。紧接着,耳熟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穹立刻搞明白了他紧张的源头,配合地把身形隐没在石头后面。
卡卡瓦夏松了口气,把拣好的干草递给叫住他的姐姐:平时他负责把柔软的干草分出来,姐姐负责用这些草茎编织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用来换取粮食和水。父母都离开后他们姐弟就像这样讨生活,本来一如往常,直到那个不请自来的外乡人偷摸闯进营帐,且一待就是好一阵子。
穹自从被卡卡瓦夏救助后,就好像缠上了他。他跟卡卡瓦夏坦言自己的通讯设备坏掉了,只能待在这里等家人来接他。在此期间,他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主动拜访埃维金氏族的营帐,来找救过他的男孩,趁着对方休息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顺走,天快黑时再还回帐篷里。
卡卡瓦夏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救了这个外乡人的事。在第一天夜晚,穹把他送回营帐附近时,对想要把远处正着急找弟弟的姐姐叫过来的卡卡瓦夏开口了:穹请求他保守自己的秘密,不要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不想跟别人有联系,那会惹来麻烦。我只和你做朋友。”他说,“你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
穹眯起眼对他笑,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手掌交握的体温离他而去,男孩才如梦初醒。
像这样突然刷新在卡卡瓦夏身边的穹,他并不反感。甚至被吓到的时刻都充斥着惊喜,在一成不变的干渴和贫瘠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悦也足以慰藉小小的埃维金少年的心。
穹有时候会把他拽进草垛里,兴高采烈地拿着好几样奇形怪状的植物问他哪个可以吃,然后略带失望地看着那些毒性一个比一个重量级的草根叶子被卡卡瓦夏叹着气扔进黄沙里。又或者,穹会和他一起把石块垒成围墙,再各自选一块喜欢的充当自己的替身,在小小的角斗场里决一高下。
穹确实不怎么像个大人,想法天马行空,喜好也有些幼稚。一块石头就能打发一整天。等到玩累了,他就把敲得支离破碎的石块儿又挨个摆好,指着大小不一的碎石跟卡卡瓦夏介绍他的家人们,并说等他们找来这里的时候,他就会离开了。
卡卡瓦夏听着这些,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寂寞又在戳着他的胸口。他指着地上的两块大石子问:“穹说的…卡芙卡和刃,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什么?”穹看起来很吃惊,“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你说他们和你是家人。卡芙卡教会了你为人处世,我的妈妈…也是这样的。”
“……可能是有点像,”穹托着下巴,认真地考虑了一阵,抛出个不明所以的回答,“但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卡芙卡就是卡芙卡,刃就是刃。”
“那银狼也不是穹的姐姐吗?”
“不是,银狼就是银狼。”
“萨姆呢?”
“……”穹珉起一个亲昵的笑容,“萨姆算是我的好搭档。”
“我没有父母。”他轻飘飘地说,“我和人类不一样。所以受了伤才会好那么快。”
穹说着就拉起卡卡瓦夏的手,来抚触自己的胸口。卡卡瓦夏喉咙一紧,那熟悉的强有力的跳动感正顺着手掌传递过来,对方的心跳充斥着无穷活力,生机勃勃的样子好似揣着一头小鹿。穹对他说,这里和别人不一样,是他的秘密。
“至于是什么……这样,我们打个赌。”穹突然神秘地止住了话头,笑道,“如果以后我们还能见面,我就告诉你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要和我打赌?”卡卡瓦夏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稀奇的事情。
“嗯。就赌我的秘密。”穹说,“我相信命运。所以我觉得,命运一定会让我们再次重逢的。”
卡卡瓦夏轻轻地收紧手指,攥住了穹胸口的衣料,对他说好。
灰发的异乡人脸上绽放出兴奋的神情,他神采奕奕,拉着卡卡瓦夏的手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又蹦又跳。突然又像头小兽一样矫健地钻进草垛,窸窸窣窣一阵,居然从中拎出一只灰扑扑的野兔来。
他干脆利落地把乱蹬腿的兔子劈晕,塞进目瞪口呆的卡卡瓦夏怀里。
“你们难得能打到猎物吧?拿回去和你的家里人烤着吃,就说是兔子自己撞了木桩摔下来的。”
这理由鬼才会信。但他和姐姐确实很久没吃到肉了。这段时间,穹总像这样时不时给他送来些补助,男孩很不好意思,羞得脸颊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在朝这里赶来。
两人的神经登时紧绷。穹条件反射般找了个掩体躲起来,卡卡瓦夏抱着昏死的兔子,脸色惨白地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应该逃。
可惜为时已晚。没等卡卡瓦夏迈出几步,一股巨力就拎着他的兜帽,把男孩整个儿拎了起来——时运不济,他遇上了巡视的卡提卡人。
藏身在植物遮掩下的穹,颇有些诧异地注视着那几个打扮不太一样的异族青年把单薄的男孩推倒在地,他们嘲讽了几句,似乎还想抢夺他怀里的兔子。眼看那孩子不肯放手,青年们的动作便愈发粗暴起来。
直到铁制的武器高高举起,太阳毒辣的反光晃了穹的眼,他才回过神来。
“……等等!”
几个卡提卡青年刚要给不知好歹的埃维金小子一点教训,就被突然闯入的声音打断。他们抬眼看去,来者一身黑衣,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黑色衣服的人……他们想到什么,面面相觑。
“等等,别打他。我给你们钱。”黑衣人走上前来强硬地隔开了人群和卡卡瓦夏,他单手扶起滚了一身沙的男孩,把他护在身后。另只手在左耳上摸索一阵,卸下一个银光闪闪的器械。
“这是,呃,”他似乎在寻找能让对方接受的措辞,“银子做的。很值钱。你们这里如果有外来的行商,卖给他们能换到钱。”
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平摊的掌心上躺着和猎手们通讯用的耳机。他没说谎,这是银狼给他做的定制款,功能强大还能定位,整个寰宇就这么一只。只不过在他坠落到茨冈尼亚的时候,这个千金难求的耳机也跟着摔坏了。
对不起了银狼,回头我会赔你的……穹懊恼地想着,手上因为紧张微微出汗,不自觉地攥紧了和他相牵的卡卡瓦夏的手。他满脑子都是卡芙卡说的除了剧本需要,不要随便动用武力的嘱咐,压根没意识到身边男孩看过来的眼神早已地动山摇。
“你……”对方似乎想说点什么,目光在穹的身上和他递过来的所谓“银制品”上来回打转。他们像是有所忌惮,又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耳机,这才咕哝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走了。
虽然没听懂他们的话,但即使是穹这样的异乡人也察觉到了这帮人来者不善,他们不仅野蛮,还对卡卡瓦夏有着非同寻常的敌意。但好在没把事情闹大,他松了口气,蹲下身去检查男孩的脸。看着那些红肿的擦伤,穹的神情有些愧疚。
“抱歉、今天似乎把你带得有点远了……脸没关系吧?”
一阵沉默后,对方摇了摇头。
“穹,”他说,“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没关系吗?”
“你明明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我总不能看着你挨打吧。”穹讪笑着,帮他掸去满头满脸的沙石,“你可是我的朋友。”
“我第一次遇到有人捡了昏迷不醒的陌生人,却不取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所以我在你家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什么也没少,真的是吃了一惊。”
“你是个好孩子,当然值得我那样做。”穹对他眨了下左眼,“而且那个早坏了,顶多卖个废金属的价钱。”
卡卡瓦夏抬头望着他被风沙吹拂的灰发,脸上少见地没有喜色。异乡人搂着他,宽阔的身姿立在一望无际的砂海里也像个微不足道的黑点,穹拍了拍他的背,又摸了两下他的头,粗糙的手指在金发间穿过。
“要黄昏了,”他说,“回家去吧,卡卡瓦夏。”
6.
35号从噩梦里惊醒。微凉的空气从他的额头拂过,冷汗被带走的冰凉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在现实之中。
再次拾起生存的实感,那股子仿佛无时无刻不黏在身上的血腥味才开始离他远去。他下意识地想缩成一团,却碰到了别人的小腿和手臂。他差些以为自己还在奴隶主的货舱里蜷着,侧过头才发现是穹紧挨着他。闭着眼睛,气息平稳。
35号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猎手紧闭的眼睑。安静的睡颜就像他年幼时第一次见到这个异乡人一样,脸庞还是那么年轻,丝毫没有变化。微微战栗的灰色睫毛,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蛾子飞走。
他从对方的怀抱间抽出手,本想着十分小心不惊扰他。但终究逃不过猎手长年养成的本能,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那双发亮的金眼看向他:“睡不好吗?”
“……啊,嗯。把你吵醒了。”35号放弃挣扎,叹了口气。
穹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他突然靠过来,枕头上的灰发同35号的头发缠在一起,保持着这个亲密的姿态,他仔细地打量35号的脸,目光落在眼睛上,久久地凝视。
“你其实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说,“那孩子也是个埃维金人,你们的眼睛很像。”
“我曾经在一次剧本里犯了个错误,不幸坠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坐标显示那是茨冈尼亚四号。我被甩出了飞行器,受伤昏迷过去。如果不是那个埃维金人救了我,恐怕我会被太阳烤成人干吧。”
35号只是静静地听他说,没有回答。穹见状又接着说道:“那个孩子和你一样,金发,皮肤很白。眼珠里有三种颜色……我离开那个星球之后,听说那里发生了惨案。”
“所有人……都死了。对吗?”
惨案的遗孤躺在他身边,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那个孩子,他……?”穹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描述,不太能确定你说的是谁呢。”35号对他露出一个苦笑,“但是我所知道的…从那里逃出来的族人目前只有我一个。”
“…埃维金一族真的只剩下你了吗?”
“也许吧。”
身边一下子充满了失落的气息。35号侧过头,感到什么湿润的东西落进他的头发里。
很潮湿,是咸的。只有那一滴侥幸掉了下来,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慌慌张张地撇过头去,飞快地擦拭双眼。
穹以为借着黑暗掩饰,对方就看不清他落泪的样子。事实上两个人的夜视能力都很好。他细微的小动作被35号一览无余,那张年轻的脸上闪过错愕的神色,但很快,连这片刻的动摇也像幻觉一般被平静吞没了。
35号原本不再对命运抱任何幻想。
在踏着血污回到买主身边时,他正在心里默默地下咒,他没法上赌桌,于是他就和自己赌。杀了这个人再活下去,或者被这个人杀掉。毫无疑问他要选前者,无非是34变成35而已,那个男人就是第35个。
赌局是一个轮盘。骰子落进去的时候,他就没有了任何后悔或者回头的路,怎么走都会回到来时那条路上。明明已经把那个给自己系上锁链的奴隶主的脑袋砸开了,他本该感到快意的。可是当生的气息彻底从这具躯体间流逝而去的那刻,他居然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之后要做什么。
已经没有人可杀,也没有可报复的人了。于是他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静静地与尸体分享了片刻空气,直到陌生的气息闯进这一片死寂的坟场。35号猛地回头,身体先一步开始动作——尽管大脑停止了思考,生存的本能也已经形成了习惯。面对未知的威胁,他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找机会袭击他,再逃跑。如此反复,直到他活着从那个角斗场里走出来。
当他用尽浑身解数想让死亡也落到这个不速之客头上的时候,死亡却反过来制住了他。那双熟悉的手握上来的触感好似一场幻梦,把35号硬生生拉扯回记忆里。他不敢相信,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发生。
可那双眼睛他是不会记错的,或许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叫穹的人,但拥有这双眼睛和这份心跳的穹,正像地母神恩赐他的好运一般。让他欣喜,让他绝望。
穹无疑会带走他的一切恐惧。但同样,失去了恐惧的35号会再次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
而躺在他身边的穹,正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今后的打算:他想努力让星核猎手的同伴们接纳35号,然后穹就负责培养他。在穹要踏上自己的命途之前,他保证会一直陪在35号身边,直到35号一个人也能活下去。就算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艾利欧也会以交易的形式,向他们赋予新的意义。
不。活不下去。一个人的话。
经年累月,那根一直扎在他心里的刺卡住了喉咙。明明穹就在他身边,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放任它在舌根打转,腐烂,然后一口咽下去。
7.
穹听着身后阴魂不散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声音,开始后悔。果然是不听卡芙卡言吃亏在眼前。
本来他是想圆滑地处理事情,尽量不产生争端,想着这样就能保护那个孩子的。但他作为一个异乡人,完全低估了那帮原住民的贪得无厌。
那些青年回去后似乎商量了什么,在穹把卡卡瓦夏送回营帐附近后就盯上了穹。一路尾随他到落脚的地方。穹只好带着他们拐进沙漠里植被丛生的草垛,试图靠隐蔽的技巧躲避跟踪。
卡提卡人兴许不是什么跟踪的高手,也懒得掩饰,连佩在腰间的武器都舍不得卸下。穹藏进草垛深处,屏住呼吸,耐心聆听着那些细碎的叮当响声。
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铁器拨开草丛,穹不由得收紧气息。那声音离他如此之近,下一秒就要触及他的鼻尖。
但很快,他们之中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急忙点燃了火把,亮光没朝着穹这边来,反倒朝别的方向追了过去。穹见状,刚想松一口气,眼前的草垛就被人拨了开来。
皎白的月光下,熟悉的孩子的影子投在他脚边。那是卡卡瓦夏的身影。
他心下一惊,本来悬着的那口气总算放松下来。但等他看清那孩子的面孔后,某种莫大的恐慌顺着脚踝,把茨冈尼亚夜晚冷冽的寒气一股脑灌进了他的脊背。
卡卡瓦夏满脸都是血,头发乱糟糟的,裂开的嘴角挂着新鲜的青紫痕迹。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穹微笑,然后伸出一只手,张开的掌心躺着白天时穹交出去的那只耳机。
“还给你。”他说,“我把它赢回来了。”
赢?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头一次像这样声音颤抖:“……你去找那些人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和他们打赌。赌穹给我的兔子,还有我,谁会先死掉。”卡卡瓦夏扬起伤痕累累的脸,在月光下那张脸惨白又血红,同那孩子的纯粹神情丝毫不相衬,“我运气好,所以我赢了。”
“他们怀疑我出千,但我没有……我赢得光明正大。穹,拿回去吧,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身体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茨冈尼亚的情况。他滞留在这颗星球上,遵循着猎手们的教诲没去触碰任何人类住民。除了卡卡瓦夏,他对这个只是救下了他又没对他索要任何东西的孩子产生了无限的偏爱。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想报答他。
所以他把看到的最漂亮的极光分享给他,冒着身份暴露的巨大风险。因为那孩子对他说起家人时露出了落寞的神情,所以他把重要的家人也说给他听,他们没有父母,他们是特别的,他们是同类。他想保护这个孩子,他相信命运会让他们重逢的。
他不明白茨冈尼亚部族间的爱恨,他也无意插手。他只是……很普通地,遵循着本能地喜欢着这孩子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恐惧之后是愤怒。
穹接过那只耳机,它似乎染过血,被很仔细地擦拭干净了。他沉默一阵,按住了卡卡瓦夏的肩膀,对他说:“我帮你杀了他们。”
“你点头的话,我就去杀掉他们。他们会消失在沙漠里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相信我,卡卡瓦夏,我可以做到。”
“……穹…”
“我只能为你做这件事了,我不知道命运会让我去到哪…可我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也会杀掉你的。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所以必须先杀了他们,这样你才能活下去,卡卡瓦夏……”
“穹,你要走了吗?”
穹愣在了原地。
直到男孩稍显惊讶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才在对方虹膜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两只眼睛像燃着熊熊大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单薄的男孩卷走吞没。
猎手精通战斗的方式,可是在对待朋友的事情上,他的经验兴许还没有眼前的孩子这样丰富。他失去了主导权。任由眼前的孩子用沾满血污的双手牵住他的手,语气落寞,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雀悦。
“其实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轻轻地说,“之前我和卡提卡人打赌,把姐姐的项链抢回来的时候,她也一边说着不想失去我,一边露出了和穹一样的表情。”
“姐姐也多少察觉到你的存在了,所以你现在离开的话还来得及。姐姐说,最近卡提卡人的骚扰越来越频繁,我们一族也在考虑搬到更远的地方,避开他们……”
“穹,你要记得我们打的赌。”
男孩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沉稳语气述说着这一切,最后紧紧握住了穹的双手。
尽管强装镇定,下意识紧扣住的手掌却微微颤抖。孩子的恐惧还是出卖了他。但卡卡瓦夏依旧露出一个笑脸:“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我们会重逢,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想知道你的胸口里,究竟有着一颗怎样的心。”
穹终于想起来。当他背过身走进深深的夜色里时,从身后传来了孩子压抑的哭声。
他一直想知道,那孩子为了他流下了怎样的泪。有那么多人为了他流血,只有这个人为他流了泪。据说把人类的眼泪放大来看,能看到不同的感情凝结成不同形状的晶体。他想知道那孩子的眼泪的形状。
可惜命运让他迟了一步,不。大概是很多。等到他迟钝地把这段记忆从脑子里发掘出来,记忆里的卡卡瓦夏已经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屠杀遇难者里的一个数目。一片火海间,他再也没法看到卡卡瓦夏的眼泪了。
穹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看向身侧再次睡下的35号。对方单薄的肩膀有着嶙峋的弧度,穹看着他的侧脸,胸口突然诞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缓慢地起身,俯下脑袋。把嘴唇贴到了同为埃维金人的青年耳边。
穹说出了那个秘密。
8.
卡卡瓦夏醒来时,扣紧的门缝底下透出一丝亮光。他侧过头,忽略身上还在疼痛的皮肉,耐心地放轻呼吸,等待着。
猎手终于熟睡过去。于是卡卡瓦夏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穹侧着身子,脖颈就那样无害地没有任何遮蔽,颈线暴露无遗。其间就鼓动着他曾指引着卡卡瓦夏去触碰的那条命脉。
只要掐住它。卡卡瓦夏伸出手去,虎口虚虚地圈住那个弧度,他闭上眼,想象那血管的主人在他的手中慢慢被扼杀在睡梦里。
他睁开眼。在幻觉里,穹已经被他杀过一次了。
抱歉啊,穹。卡卡瓦夏用口型对他低声道歉。我骗了你。
他撒谎了。他不止一次想杀了穹。哪怕是被对方掼在地上,认出这张脸的时候,他无处发泄的杀意更是前所未有地盛烈。
眼前的除了是儿时的玩伴,更是恶贯满盈的星核猎手。于是他干脆用卡卡瓦夏最擅长的方式:投注一切,开始和命运豪赌。他乖顺地放下镣铐,做出妥协的姿态,乞求对方带他离开。故意引导猎手去绕远路,登上前往公司的航船。剥开伤口,流出汁液,只要能博取到杀人不眨眼的猎手的丝毫同情,卡卡瓦夏就赢下了命运。
穹没有立刻认出他,但还是残留着对记忆里那个埃维金男孩的怜爱。这个青年把他从死地拉出来,还轻而易举地上了他的套。卡卡瓦夏目不转睛地看着:穹和商船老板讲价时挠头苦恼的姿态,以及在走道上他心不在焉地紧盯那个液晶屏幕唉声叹气。虽然试图掩饰,但卡卡瓦夏还是把那显示负债的数字看在了眼里。
他只是如实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把惨状再一次撕裂,拉扯,血淋淋地摆在猎手面前供他观赏,穹却露出了一副不忍的神情,着急想要把他出血氧化的伤口给缝补起来。卡卡瓦夏压根不会感到意外,因为穹哪里都没有变。相貌,姿态,还有那纯粹信任的神情。
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过轻易,他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豪赌,庄家居然丝毫不刁难,慷慨地将筹码倾囊相赠。甚至没有向他索要什么。甚至还在向他许诺什么。
不如说这天真的性格正是星核猎手们的杰作,穹能够这样纯粹,他的家人们将他训练得恰到好处。给出的爱要么多到让人喘不过气,要么丝毫没有。卡卡瓦夏幸运地成了前者,于是他得到了猎手无条件的无限的仁慈宽容。
正因如此他才想杀了这个人。凭什么能活得如此纯粹。卡卡瓦夏甚至没有赌就赢下了对方的信任,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与愤怒。
在他的盘算里,把星核猎手交给公司是个很不错的投名状。眼前的穹无疑是他最大的手牌。他确信就算自己不去杀死穹,也会眼睛都不眨地把他交到公司手上,那时穹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呢,穹会恨他吗。
卡卡瓦夏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想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又何必去猜想。
他刚刚难得睡了香甜的一觉。穹正好背对着他的时候,他悄悄地贴了过去,把耳朵枕在对方的背上,一边咀嚼着那个秘密,一边仔细聆听。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整个胸膛都为之共振。那足以毁灭一个星系的万界之癌正如一条被驯服的龙,乖顺地收拢羽翼,沉睡在穹的胸口。
这心跳声是他离年幼的卡卡瓦夏最近的时候。只有隔着眼前这个人的胸膛,他才能稍稍鼓起勇气触碰近在咫尺的记忆:快乐,喜悦,生的感情,美好的日子。那个时候他还陪在姐姐身边,并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那个时候站在风沙里的穹,灰发被沙漠的风拨弄着。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片刻好似哀伤的神情,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他对卡卡瓦夏说,黄昏了,回家去吧。
“……你说你只能为我做那一件事。这之后的无数次,我都在后悔没让你兑现那个承诺。”卡卡瓦夏低头凝望着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穹,你听过夜莺与皇帝的故事吗?”
在母亲读给他的绘本里,这是一个有些哀伤的故事:外国使节进献给皇帝一只夜莺。夜莺拥有着世上最美的歌喉,它为皇帝唱了一支歌,皇帝听后,动容地流下了泪。
皇帝问夜莺想要什么赏赐,夜莺却说,足够了,陛下。您的那一滴泪已是最大的赏赐。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他可以不要穹许诺他的那个未来。他也可以不要两个人一起的生活。那太天真也太不切实际,是一个太过诱人的甜美的梦了,几乎伸出手就可以抚触。
“我只要那一滴泪就足够了,穹。”
本来他像根快要燃烧殆尽的火柴,即便身躯焦黑也要拼尽全力迸出火光,点燃干草,烧死一切想要他毁灭的人。
理所当然地,他也想把这火焰也引向穹。为了恨意,为了好奇,为了曾惺惺相惜过的遗骸。
但卡卡瓦夏忘了自己只是快要烧尽的火柴了。所以穹只流了一滴泪就浇湿了他,他浑身湿漉漉,滚滚烫,他真想对这个悲喜都来得莫名其妙的猎手发点脾气。于是他伸出朽木一般焦黑的手。
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又狠心捏了一下。
他这小小的报复并不能唤醒疲累到至深处,只余微弱呼吸的活着的载体。于是卡卡瓦夏只用手指划过穹的侧脸,那里早就干涸,但潮湿的触感仍停驻在他的发间。因为那一滴泪,他打消了所有要置穹于死地的念头。垂下的眉间敛着那两只好似玻璃珠一样无机的三重色眼,分离前,它们最后向这世界散发柔软的悲伤。
穹漆黑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的数字马上要拨到准点。卡卡瓦夏无声地按灭了它。他起身,把穹分给他的斗篷披在身上,这原本是穹的东西,还有着他的气息。然后他捡起那截血迹斑驳的锁链,带着它们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窗外已不再是星星满天的银河。卡卡瓦夏从未见过的景象随着航船下落停泊,缓缓地铺开在眼前。庇尔波因特,他隔着舷窗就能看到的那栋摩天大楼,他所有的爱和恨都会在那里找到落点。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想留下什么东西。
只属于他自己的感性的东西,一个纯粹的约定。
卡卡瓦夏低声呢喃,声音很快融化在空气里。
“我们还会再见的……星核先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