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Leo泉情人节车队 /0:00】《沉默的羔羊》
“他喘息着匍匐在他身下如同待宰的羔羊,苍白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死寂笼罩着整个客厅。
月永雷欧钳制着濑名泉的双手抵在墙上,迫使他仰起头和自己对视。一只腿卡在对方的双腿间,危险的距离让濑名泉不自觉地想要收紧又被撑开。
无名怒火在他胸腔内熊熊燃烧,滚烫的热意直冲向大脑,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
前段时间,刚从维也纳音乐大厅中接受万人掌声洗礼的音乐家一结束工作就马不停蹄地飞回了佛罗伦萨。他已经好久没有和爱人相见,再过不久就是情人节了。天生浪漫的艺术家一改先前的散漫,先是订好了飞机票,还询问了朋友们挑选了一个好评如潮的餐厅,准备好了花束...
“他喘息着匍匐在他身下如同待宰的羔羊,苍白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死寂笼罩着整个客厅。
月永雷欧钳制着濑名泉的双手抵在墙上,迫使他仰起头和自己对视。一只腿卡在对方的双腿间,危险的距离让濑名泉不自觉地想要收紧又被撑开。
无名怒火在他胸腔内熊熊燃烧,滚烫的热意直冲向大脑,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
前段时间,刚从维也纳音乐大厅中接受万人掌声洗礼的音乐家一结束工作就马不停蹄地飞回了佛罗伦萨。他已经好久没有和爱人相见,再过不久就是情人节了。天生浪漫的艺术家一改先前的散漫,先是订好了飞机票,还询问了朋友们挑选了一个好评如潮的餐厅,准备好了花束与音乐,最重要的是求婚的戒指。和濑名泉每一件事情都不容马虎,这是月永雷欧所坚持的。
然而刚下机场佛罗伦萨的风却把他吹得浑身发凉。
Knights的队长朱樱司踩着他下飞机点打来了电话——濑名泉在半个月前出了一次车祸,失声了。
远洋电话另一边,年轻的红发末子还在支支吾吾说着一些细节,但是月永雷欧只感觉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霭,周身寒意彻骨,仿佛坠入了无尽的冰窖。
他不禁在心底呢喃,佛罗伦萨的冬季的风有这么刺骨吗?冷得他浑身都要冻僵了。
月永雷欧踩着30的限速上限以最快的速度去到了濑名泉所在的医院。
今天是濑名的出院日,knights的其他三名成员也从日本飞了过来。月永雷欧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了自己的表情走了进去。
月永雷欧顶着他如往常一般的笑容走进了朱樱司之前通报的病房。周围的温度似乎被他携卷而来的冷风降低了一点,除了通风报信的朱樱司,其他三位都是浑身一僵。先前坐在床上神气地指使着其他三位收拾行李的濑名泉也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濑名,你还好吗?嗓子怎么样了?能说话了吗?”
“Leader。”濑名泉现在说不出话,朱樱司硬着头皮和雷欧打了招呼准备回复。他实在顶不住濑名泉的杀人眼光了。他感觉前辈盯着他的视线每一秒都是在质问他为什么给月永雷欧泄露他们的秘密。但这明明就是没有办法瞒过leader的事情——濑名泉现在也不能说话。
“濑名前辈现在还不能说话,但是医生说一定时间可以恢复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已经是延长了濑名前辈的住院观察时间了。在住下去,濑名泉前辈怕是要……”
突然的背后一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即使已经当上王的红发末子还是前辈不怒自威的气势唬住。
朔间凛月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出声劝阻道:“好啦小月,濑名再住下去要长草了。”他刚刚叠了一件衣服后就再也没有动作地睡着了,此刻倒是醒了。
“也是呢,王,快接人回家吧。”鸣上岚也帮衬着说话,催促着雷欧赶紧把濑名泉领走。
月永雷欧分别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向病床边,他把床调成最舒服的角度让濑名泉靠着,然后接过了朱樱司手里收拾到一半的行李,迅速收了尾。车祸不算严重,所以这半个月也没有很多行李需要收拾。车祸造成的颅内淤血大部分已经消散,除了一小块一直未散的还压着濑名泉的发声系统之外,已经完全恢复好了。
除了不能说话,濑名泉和车祸前没有什么区别。
“走吧濑名,我们回家。”
濑名泉搭上了月永雷欧的手,发出了不清晰的一声嗯。
告别队友是很快的,回去的路却太过漫长。濑名泉觉得那一段路的车程真是比他试镜还要难熬和紧张。
出差回来的雷欧君应该是热情洋溢地一路叽叽喳喳说着他这一次旅行的所见所闻。而不是现在这样沉默不语。空气仿若被时间凝固,一丝流动的迹象都没有。它沉甸甸地悬在四周,像一块无形的厚重幕布,让濑名泉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突兀。
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说话。他觉得手机电子朗读的声音只会让现在的氛围变得更差。
be continue
指路web:@落一池清泉
【レオ泉2024元宵婚礼车队 /21:00】《两口剑》
@雷泉炊事班 指路wb:你这橘包甜吗
两口剑
濑名泉:“我只知道我要做最顶尖的角儿,红遍大江南北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人都为月下泉倾倒,即便我年老色衰嗓哑,我的台下也绝对不能空无一人 !我就是这样自私,肤浅,爱慕荣华的人,雷欧少帅,你从一开始就看错我了!”
雷欧:“濑名,只要我还活一日,月下泉先生的台下绝不会空无一人。你要是红五十年,我就捧你五十年,你红一辈子,我就捧你一辈子,我是喜欢你的戏,但我更喜欢的,是你。”
有我在,定不让你这柄灼灼光明剑,委于红尘淖泥中。
注:
少帅月永雷欧x戏曲名角濑名泉
全文2w,部分时代背景与情节......
@雷泉炊事班 指路wb:你这橘包甜吗
两口剑
濑名泉:“我只知道我要做最顶尖的角儿,红遍大江南北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人都为月下泉倾倒,即便我年老色衰嗓哑,我的台下也绝对不能空无一人 !我就是这样自私,肤浅,爱慕荣华的人,雷欧少帅,你从一开始就看错我了!”
雷欧:“濑名,只要我还活一日,月下泉先生的台下绝不会空无一人。你要是红五十年,我就捧你五十年,你红一辈子,我就捧你一辈子,我是喜欢你的戏,但我更喜欢的,是你。”
有我在,定不让你这柄灼灼光明剑,委于红尘淖泥中。
注:
少帅月永雷欧x戏曲名角濑名泉
全文2w,部分时代背景与情节致敬方方《水在时间之下》。
全架空,与任何真实历史、人物无关。作者对戏曲了解尚不足,如果有基础知识不正确请海涵。
唯一cp狮心有其他角色出现,适合什么都能接受的人。
【注:剧情向为主,点梗的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写现代向,就自己加了亿点paro……】
(一)
傍晚,濑名泉从天香戏院回到月永府,黄包车刚在宅院门口停稳,就只见府里下人们急吼吼地将一摞摞纸箱子从门口卡车上搬去家里仓库。濑名泉本来不想多问,但是见他们面上喜滋滋地好似过年,又间或用一种带着三分羡慕的眼光望着自己,便不由得多心。
回家更衣毕,濑名泉便拉过府里的老佣人福妈,低声问道:“少帅可是又惹了什么事?”
福妈见了濑名泉,脸上皱纹都绽开了,道:“泉老板果然心比比干多一窍,什么事也瞒不过您。不过,这次少帅做的不是疯事,是风流韵事!”她拉过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轻拍着:“对您来说,更是大好事、大喜事呀。”
“您别揶揄我了,让我瞧瞧他们在搬的是什么也行。”濑名泉急道。
福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用手指挖了一点儿匀在濑名泉手背上,茉莉清香,珍珠粉白净,让濑名泉浮躁的心情稍稍平静。
福妈道:“这是月永少帅赏的,咱们府里佣人们人人都有,他手下兵士的女眷也都派发了……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心眼好,疼下人,但是他最疼的,啧啧,还是您呀!”
濑名泉接过雪花膏定睛一看,那花团锦簇的盒子正中央赫然印着自己的脸,一时间面色通红像个虾子,差点背过气去。
当晚,福妈就听到卧房里少帅和泉老板甜蜜的吵嘴:
“雷欧,当时我答应和你相处是有条件的,我唱戏、做模特、演电影,你都不得横加干涉,你忘了?”
“我哪有干涉?我花我的钱买这批货,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这样子直接从工厂截货,别人可不就买不到了?我都不敢想明早报纸要怎么报这件事,丢死人了!”
“买不到这个牌子还有别的牌子,你代言的产品最早卖空,这是你的本事,报纸一定要夸你一夸。”
“呵,这雪花膏都没沾到百货店的货架!卖空不是我的真本事。”
“放宽心,嫁给我也是你的本事之一呀?”
“我看报纸估计都是骂你疯傻的吧!”
“若我说,我就是疯,不想让外头男男女女买到印着你画像的产品!你又该如何?”
“难道说你还是怕我在外面勾三搭四节外生枝给你惹麻烦?……我月下泉在你眼里竟然是这种人么?”
“绝无此心呀!这不是捧你捧惯了嘛!觉得旁人都不如我稀罕你。”
“油嘴!”
(二)
梦咲城虽小,胜在五脏俱全,能人辈出。老百姓听着奇闻异事长大的,雪花膏事件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几天,终究是没翻出什么水花。
毕竟是那位月永少帅!毕竟是那位泉老板!
这二位人间极品相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当时梦咲上流社会有个怪现状。既捧戏子,又瞧不起戏子。
月永府在城东头法租界,欧式的装潢,花园里喷泉水池一个不少,鲜红色的玫瑰常开不败。五月里,月永雷欧十岁生日,老帅请了梦咲城里最好的西洋乐队来增添气氛。但是峨山班的门老板带着班子一光临,所有金光灿灿的大号小号提琴全部噤了声。
门章臣是梦咲城的名角儿,红了十几年了,戏品人品皆好。任何军阀富商都得敬他几分,如果能请到他唱堂会,更是倍儿有面子。
门老板唱了两折热闹的拿手戏,一折《金翅大鹏》,一折《辕门射戟》。
他嗓音浑厚,唱念做打都老练,自然是满堂叫好。
唱完了,西洋音乐接着奏。
那一晚下骤雨,门老板前脚走后,后脚留下戏班里几个小孩子收拾衣箱。
小小的雷欧想要惹大家开心,偏他又记性好,记住了那辕门射戟吕布的调子就哼了几句。一时间全客厅寂静无声,老帅夫人面色刷地白了,姨娘们也掩面窃窃私语。不谙世事的雷欧他还洋洋自得觉得是大家觉得他唱得好。
谁知,面色阴沉的老帅直接给了他一耳光,如果他当时佩了没手枪,估计会直指他脑门。
老帅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铁血报国,要是雷欧敢不务正业去唱戏就崩了他,今天是个警醒。
小雷欧被吓得脸色煞白,挂着眼泪一溜烟跑了。
濑名泉是戏班的大弟子,刚演完龙套,脸上还挂着妆,正在偏房里精心将门老板的衣服叠好收拾进衣箱,冷不丁便听到了客厅里方才还为他们表演鼓掌的观众们如今翻脸不认人一样,劈头盖脸把戏子贬得一文不值。
濑名泉心下火起,想到门先生善待所有人,不得被这样羞辱,而自己起早贪黑全身心地学戏,就是想要被人瞧得起。现在这些人把他的理想摁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他实在是受不了,放下手上活计就要转出去理论。一直躲在他身后还没他肩膀高的师弟游木真赶忙拉住他,哀哀道:“泉哥,他们有枪,咱们惹不起。”
恰巧此时,雷欧捂着脸跑过,濑名泉抓准了机会对雷欧喝道:“你等着,我总有一日要成角儿,偏要你瞧见,戏子也是人,也有心。”
水蓝色的怒火对上一双狮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锐利的、透彻的、能让人铭记于心的眼睛,方才在台上还没看的这么真切。濑名泉不由得愣了愣,声音低了下去。
那月永小少爷道:“我信你。”
三个字掷地有声,咚咚咚打在濑名泉心里。
(三)
时光流转,濑名泉果真成了角儿。
而月永雷欧也成了少帅。
老帅开往奉天之后,留洋归来的少帅月永雷欧接管了梦咲城的城防。他虽然领兵打仗是个天才,但是本人性格古怪,平时生活里就说话不着调,疯疯傻傻,喜犯痴病。据本人说,是十岁那年被老帅一巴掌打坏了脑子。
清明时节,又是一个下雨的傍晚。那一天门章臣去江北公墓祭祖,回来的时候只见一排排飞机自江上飞过,码头戒严,所有的渡船都不准通行。
当天晚上门老板还在天香戏院挂了牌,要唱一折群英会。
随着时间流逝,濑名泉见到台下满座宾客,胡琴小鼓已经响了三遍,而师父迟迟不到。濑名泉问剧场管事:“这天儿也黑了,江上还戒严要多久?门先生还是没消息?”
管事道:“已经派人多次去找了,也托人打听了,这江上封锁是上头的安排,咱们也没办法呀!”
角儿缺演,退票罚场事小,在票友里失了名声事大。毕竟戏子吃这碗饭,唱的就是名气。
濑名泉把几个旦角儿的戏提前了,又让杂耍班子临时加演翻跟头,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算这时候开江,门先生再赶来剧院化妆也是来不及的了。后台众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游木真演的是诸葛亮,此时正在戴髯口。见到濑名泉饰上周瑜的披挂,吓了一跳,手里头一抖髯口没拿稳,落在地上一声闷响。
“我方才看了,前排有几个穿军装的,凶神恶煞,这些兵痞子与商人官员不同,让他们不爽了,一把手枪谁都敢崩。当年连门老板都敢不敬,更不是我们能惹得的呀……泉哥你胆子就那么大么?”
“我看,今日我顶上,唱得好,咱们班子还有活路。我不去,那才是一线生机没有了。今天门先生要唱的戏,我日听夜唱,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了,游君,你且放宽心。”
“我一定会红。”濑名泉撂下句话,就信步上了台。
“人生聚散实难料,今日相逢会故交。
群英会上当酒饱,畅饮高歌在今宵!”
这一声,刚、劲、宽、亮,清脆明白如同拨云见月,柔韧刚健又如同山涧流泉。
濑名泉唱时,台下响起过三次掌声。
一次是以为他是门章臣,只是这掌声没有维持多久,人们就听出了这不是门章臣,台下一片哗然,观众们窃窃私语。
“不是门老板。”
“但唱得极好,有十年前门老板的风采。”
“群英会唱念做打都有,最考验人,要演完一折才能知道台上功夫呢。”
“且再听着。”
此时濑名泉唱到中场,游木真刚好化好妆立在台侧,忽而听到后台有人窃窃私语,他躲在衣箱后面看,是班子里演丑角的麻子脸和跑腿的学徒喜子。麻子脸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一直没有红,个性就变得尖酸起来。而喜子是门先生在村里演戏时捡来的逃荒的孤儿,总是挂着一溜鼻涕,呆呆傻傻的,人挺老实。
只听得麻子说:“梨园行当里一直是丑角做主,濑名泉只是仗着师父看中,就对我们呼来喝去。如今红了更是要不可一世。”
喜子道:“但泉哥待我好,他还让我一会儿上台给他递双剑哩,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台。”
麻子道:“你啊你,一辈子给人跑腿的命!再说,若是师父真看重他,又怎么会这么久都不让他上台唱周瑜,还要今日他毛遂自荐来替师父?我看哪,他是红不了的。我给你一袋子铜板,你替我去药店买点喉糖,多的你自己买点吃的玩的,你去,去啊。”
“可是,那剑……”
“剑我来送,你尽管放心去耍去。”
游木真听着他们推推搡搡,喜子关门的吱呀声,麻子咳痰的声音,戏台上吹打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心里有些恍惚。他望向挂在墙壁上的两口剑,隐约觉得寒光闪闪,照得人心里寒凉。
而台上,濑名泉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十几年学艺,成败都在今日。他目光扫向台下,直到与一束从岁月里穿透而来的目光短兵相接。
月永雷欧。
濑名泉声音抖了抖,但他很快稳住身形,一股胜负欲从心底升起。
月永,你是来看着我成角儿的么。
台上的周瑜醺醺醉步,大笑一声,扫袍拂袖坐到桌后,一边抚琴一边目光对上台下的那人,凛然唱道: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好!”
那第二次掌声,是一排的雅座正中,月永雷欧少帅带头站起来,两掌一下一下地拍合,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两边跟着他来看戏的兵士大多都不懂戏,来也只是为了溜须拍马,见状,也“好好”地鼓起掌来。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水里泛起涟漪,一时间台下掌声雷动,叫好不断。
濑名泉心想,这是自己应得的。他仿佛为舞台而生,此时已经与角色融为一体了,他享受着舞台与叫好,要把周瑜周都督,尽情地演到最后一秒。
群英会的高潮是周瑜的双剑舞。
濑名泉饰演的公瑾唱道:“今日要舞剑作歌,以助一乐。”
鲁肃道:“酒后舞剑,非同儿戏吓。”
周瑜道:“不妨。”
“中军!卸袍。”
“中军!取我剑来!”
一声下去,却迟迟不见跑龙套的喜子。
濑名泉酒醒大半,又喝一声:“中军!取剑来!”
后台里自然早就不见了喜子人影,游木真急忙忙取了挂在墙上的双剑抱在怀里来到台侧,濑名泉也见到了他,可是游木真可是游木真已经穿戴好了一身诸葛亮的行头,又怎么能给周瑜送宝剑?二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好似天堑横隔,真的就好似那演义里诸葛亮乘船已行而周瑜望江兴叹。
“交给我。”
辨明声音主人,游木真结实吓了一跳。方正迟疑,低头一看,台下第一排,那位少帅的座位果然空了。
只见一俊俏少年身着丑角衣裳,用布简单缠了头,化了妆,虽然简陋,但是却能蒙混过关。
游木叹一声,只好把两口双剑交付给面前人。
“剑来了!”那天降神兵一嗓,将手中宝剑抛给濑名泉。
濑名泉稳稳接过,轻声道“谢了”。
他重新转上台来,横持两把明晃晃白蛇一般的宝剑上场,粉墨下一双眼明亮如星。濑名泉舞蹈底子好,身条柔韧,文戏唱腔也许不出彩,但是武戏却是他拿手的,他要在这舞台的战场上搬回一城。
乐声中,那背靠持剑的周公瑾持翎一捋,两口宝剑便如同他袖子的延伸,随台上人的心意舞动,姿态翩然如同白鹤,力道稳健又如同白虎。
这一场戏的第三道掌声如同雷鸣一般,随着两口剑华丽的剑花,于梦咲城夜空喧哗着,倾泻而下。
一折戏总算有惊无险地演完了,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这时候剧场管事满脸笑容地上台解释道:“今儿个封江,门老板被困在了江北,实在是无法过来,这是门老板的大弟子,临时为大家献唱,大家若是觉得好,就莫怪罪他年轻气盛胆子太肥。”
濑名泉转到台前谢幕时,台下票友都边鼓掌边称赞,道是青出于蓝,赞他为小门老板。濑名泉心里默念小门老板、小门老板,虽然是别人的影子,但能成为门章臣的接班人,也是不错的,至少这次意外自己算是摆平了,而未来也不愁饭吃。
但他心里总有些不甘,毕竟,台下无人问他的名字。
正欲下台,只听得台侧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声音。
那人问道:“台上何人,报上名号来。”
濑名泉心里一惊,眼前和嗓子都忽而明亮了,他朗声道:“我叫月下泉。”
“听见了吗,不是什么小门老板、小章臣,这位是月下泉,泉老板。”那人又带头鼓掌。
“月下泉……好!好!”
“月下泉……”
切磋琢磨,玉汝于成。他不再是市井之间籍籍无名的濑名泉,而是梦咲城名角儿月下泉。那一刻,濑名泉觉得,十几年的磨砺,甚至自己这辈子,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的。
濑名泉卸完妆从后台出来,月永雷欧又换回一身笔挺军装,只是鬓角还留着些没洗干净的戏剧油彩。他捧着一束百合花等在了门口,见到濑名泉,一双眼睛便亮了,道“泉老板……可以这么称呼么,我叫月永雷欧。可否请您一起梦咲饭店宵夜?我觉得我已经迷上您了!”
好一个迷上自己了。
濑名泉接下了花束,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睛却冷,他后背的汗还没干透,风一吹,只叫人从头到脚寒毛直竖。
这次公演,若是没有面前这位,自己一定此时已经身败名裂、灰溜溜逃离梦咲城了。自己的成败,全系在这位疯子少帅的一念,他要他红遍梦咲,他就红,他要他跌入谷底,濑名泉就粉身碎骨。台下十年功只是一个基础,而要出名要成角儿,还是得靠贵人,靠天命?到最后自己的命还是由不得自己。
想必他不记得自己了,但是自己还记得当年月永府里的那句“我信你”,还有那纯净澄澈的绿色眼睛。
和少帅的这顿饭是肯定要吃的,只是不是今日。
“今日,我是替了师父上台的,是大不敬了,我得和他吃饭赔罪,你了解了么?不过,我明日还会在天香戏院挂牌,唱的是《一箭仇》。月永少帅若肯赏光,明日请早。”濑名泉虽婉拒了宵夜,却也从怀里取出手绢,柔柔地揩净了月永少帅鬓角的油彩。
“明日一定!我不食言。”月永少帅摸了摸脸颊濑名泉指尖拂过的地方,喜滋滋的,像一只小鸟一样轻快地钻进了他的那辆黑色轿车,完全不知道濑名泉心里的山路十八弯。
第二天报纸上,月下泉的名字就占了半个版面。濑名泉不再是濑名泉,成了风光的泉老板。
那日宵夜,门老板到后半夜才赶来。
濑名泉正要鞠躬谢罪,而被门章臣郑重地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
席间,门师父问道:“泉儿,你今年几岁了?”
“今年17了。”
门老板道:“一个戏班里,一个行当,一个角儿红了,就像树梢新开的花,老的那朵就该凋谢了,这就是道理。”
濑名泉一听这话,急了,道:“门先生教导孩子,只要还能呼吸,就要在台上唱到最后一课,您不能自己食言了,一定要唱下去,峨山班不能没有您!”
“你的红,是自己得来的。我也累了,日后想定定心心教学生。即便没有了我,峨山有了你这个台柱,也能一直撑下去。只有一事,你那个师弟游木真,为师有话要和你讲。”
游木真本来也唱小生,与濑名泉一起长大。他没有取艺名,门先生觉得他性格稳重,本命也好听,就直接用了。
游木一双翠眼俊朗澄澈,温柔多情,是角儿的眼神。
可是他十岁那年从月永府回来那一晚,他淋了雨受了惊吓,高烧一场,倒仓没倒好,只能转行唱老生。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说因祸得福,这样就可以一直与濑名泉搭戏。
濑名泉一直心里有愧,觉得游木的嗓子是自己的过失,一直求医问药,用补药给他调着。这些日子看了西医,吃了药,他晨起时,听到游木唱小时候唱过的曲子,嗓音竟然有了好转。
尽管游君唱老生唱得好,但是终究不是他心底一开始的愿望。他与濑名泉生来是竞争的关系而不是表面上的和气,若有一日他嗓子大好,这参天游木定要遮蔽我这月下泉。
“花无百日红,需得功成思退路,在最红的时候,就为自己将来做打算。”门先生拍了拍濑名泉的肩膀,道。
这样别人记住的才会是满月之下的一泓泠泠泉而不是凝滞而枯槁的臭水沟。
夜已深了,梦咲饭店附近灯火璀璨,然而暗巷子里腌臜说不得的事总是在发生。
那个叫喜子的小丑角儿当晚消失之后就没回来戏班子,大家都以为他又顽到疲惫,睡在外面了,或者畏惧濑名泉怪罪不敢回来,也没有多搭理。后半夜,班子的管事朦胧睡梦里收到警署的消息,说是有个戏子在回戏班路上被车撞了,那车子挂的是军方的车牌,见着那人还来回碾了几次,问他们班子里有没有失踪的人。
管事一听才知道坏了,急急忙忙赶到天主堂医院,果然看到喜子瘦弱的身体上斑斑驳驳五颜六色没有一块好地,但是气息还吊着,经验丰富的风早医生看了都直摇头。
戏班子里的孩子们以及门老板都急忙忙赶来了,在床边围成一圈,但喜子睁不开眼看看这热闹的场景,他最喜欢热闹。
濑名泉蹙着眉坐在床边,听着喜子哀哀叫着娘,直到太阳升起才断了气。
自己确实红了,而城市的另一角,一个人,却因为自己的红而死了。
喜子他今年才12岁,又知道什么轮回报应!
濑名泉心里浮现出一个人。
(四)
翌日,濑名泉收到了月永雷欧送的巨大的花篮,需要两三个壮丁才扛得动,就摆在戏院进门最显眼的地方。濑名泉见到上书:“祝月下泉先生《一箭仇》演出圆满成功”,心里不能说不喜,可看到挂在墙上的两口剑,喜子的惨状又总会浮现在他脑海里。当真是月永雷欧干的么……他又为什么知道要给我送宝剑的是喜子?濑名泉抿了抿嘴角,驱赶着杂念,只管集中精力把戏演好。
演完戏,雷欧穿过了人流来到了后台,正好遇到卸完妆的濑名泉。
雷欧今日穿了呢子大衣,内里打了领带,他喜欢亲自开车。这一晚,濑名泉遵守诺言,答应与自己同去宵夜,雷欧心情很好,半开着车窗,特意绕道英租界临江大道,在夜半的江边兜风。
相处下来,濑名泉觉得雷欧这个人坦白讲确实是有趣的,没有那些少爷的脾气和架子。
“昨日听了你的戏,我有些太兴奋了……我喜欢你的嗓音,你的表演,都让我灵感大发。我昨天回家之后,写了一整晚的谱子……”
“不知道少帅还会打谱?”
“嘿嘿,是西洋五线谱,不过工尺与减字谱,我也都懂一些,三脚猫的自学功夫。”
他说自己是从翡冷翠留洋回来的,报菜名一样道自己在国外学了管风琴、钢琴、小提琴、黑管、圆号……但是最拿手的是编曲,他曾经在欧洲为欧洲的歌剧写曲子,很受贵妇人的欢迎呢。
濑名泉道,难怪少帅说话也像是欧洲的戏剧一样幽默风趣。
内一层意思就是不着边界。
“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戏曲,从小就觉得有缘,不过父亲不让。”雷欧道。
濑名泉应了一声,哦,难怪令尊不在梦咲城的时候,你老往戏院跑,我才认识你。他是万万不相信这个人对戏是三脚猫功夫的,小时候,濑名泉学辕门射戟学了半个月,这甚至还是快的,而雷欧少帅他光是听一遍门章臣表演,就能唱,这就是天才。只是,梨园行里多的还是自己啊、麻子啊这种天赋平平的孩子,十二分努力又运气好的就是今日的月下泉,运气差的一辈子只能跑龙套,在尘土里把一辈子就磋磨了,永无出头之日。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汽车停在了喜来大饭店门口,立马有侍者前来接待。喜来饭店本名叫西拿饭店(GRAND MAISON CINNAMON),是美国人投资,法国人经营的,厨师也清一色的是洋人,是梦咲最豪华气派的饭店之一。
雷欧脱下外衣交给侍者,只穿着衬衫与马甲进入饭店,见到扎着小辫子的少帅,上到洋人,下至服务生,一路上都有人给他打招呼,见到跟在雷欧身边风度翩翩的男子,也猜到这就是梦咲城戏剧界的新星,自然也不敢怠慢,殷勤指引着。
濑名泉见他们就算是侍者都穿着合体的西装,那身行头比租界里的商人都不差。
雷欧回头望向濑名泉,只见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蓝色丝绦压襟上缀着一块羊脂玉,他跟着雷欧沿着旋转楼梯走在水晶灯下,细碎的光点闪烁在他的面颊上,落在水蓝色的眼睛里,美得如梦似幻。
雷欧想起了一种叫月光石的珠宝。
二人被指引到顶层靠窗的私人包间,泉示意雷欧让侍者退下,雷欧没问缘由就欣然应允。
于是,点着烛光的包厢里,只剩下雷欧与泉了。
濑名泉心想,若是他让人去杀的喜子,今天这顿饭,他一定会会让我知道是他做的。可是从头至尾,雷欧只是笑吟吟地教他用刀叉切桌上的西点,用高脚杯饮红酒。濑名泉好面子,这是他第一次吃法餐,他怕尴尬,看了两眼雷欧的举动马上就想自己操作,装模作样的样子很是滑稽。按照雷欧平时的性子早就该哈哈大笑了,但又怕伤了濑名泉自尊,只好狠狠地憋着。
濑名泉吃着点心,俯瞰窗外的江畔夜景,被尊重的感受,人人都是喜欢的。门先生说的话回响在他耳畔,功成思退路,未来的日子还长,梦咲城局势千变万化,从来不缺一个戏子,他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面前的人……这时候,雷欧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派克钢笔,在餐巾纸上记录乐谱,指尖在蕾丝织金桌布上打着拍子。烛火把他的头发映得如火一样红。
濑名泉忘不了那个少年的雨夜,但他也不想怀疑面前的少帅是泛泛的,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他在千万人里看中了自己,肯定自己,襄助自己,甚至赋予了月下泉名字。
“ Cinnamon在洋文里是月桂的意思,所以这里最早也叫月桂饭店。”见到濑名泉望着自己出神,雷欧把手里乐谱一推,道,“《与月下泉先生在月桂饭店之歌》。”。
濑名泉接过来一看,歪歪扭扭的音符像蝌蚪,虽然他看不懂,但也觉得有趣。他念了句唱词:“可是‘好似那嫦娥出月宫’的月桂?”
雷欧道:“明日,我用‘月宫饭店’一楼大厅的钢琴把这首曲子弹给你听,你肯不肯来?”
临别了,雷欧送濑名泉回家。车子转进了平民区,醺醺然的濑名泉才如梦初醒,踌躇着开口问道:“有一件事,喜子死了,昨晚的事,你知道么?”
月永雷欧也不看他,只是开车:“喜子是谁?你班子里的?怎么死的?”
濑名泉见他语气云淡风轻,好像死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心下有些不悦:“就是那日要给我送宝剑却不见了人的丑角,你未曾见过的。警署的人和门先生说了,他是被你们帅府的车子碾死的!”
“帅府的汽车?”少帅刚接手帅府就出了这种事,雷欧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沉吟一会儿,道:“这件事我会查的,还你一个安心。那两把剑暂时不要再用了。”
濑名泉问:“那晚你见过谁?又是谁给你的宝剑?”
雷欧道:“与你搭戏的老生,今日见了,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子。”
濑名泉道:“那是我师弟游木真”
说话之间,只见夜色里一个人跌跌撞撞,远远见到雷欧的车子,瞅了眼车牌,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嘴里胡言乱语。
月永雷欧停了车下去查看情况,只见一个衣服破破烂烂的人跪在地上磕头。
“军爷,别别别撞我,我一身脏皮肉死了事小,脏了您的眼睛事大!啊啊啊……”
这时候,濑名泉也下了车,恰好见到那人抬起头来,二人面面相觑,皆是吓了一跳。
面前浑身是血的人竟然是麻子。
一日之差天上地下,濑名泉衣裳光鲜,而昔日戏班子里资历最老的麻子却匍匐在地满身尘土。
见濑名泉,麻子忙拽他衣摆:“泉老板救我!我晚上出去喝酒被人拿刀追着砍!”
“是谁要伤你?”濑名泉问。
麻子哭道:“我不认识他们……他他他,他们来了!”
街角转出来三五个人,手里扛着棍棒,四处找人,见到这里路灯下的人影里有一个是麻子,便苍蝇一般拥上来,他们的胳膊上系着暗绿色的巾子,上面绣着两颗串在一起的六角星,这是梦咲城里有名的地头蛇黑帮——德帮的标志。
雷欧问道:“你们谁是管事的?”
“处理垃圾不必出动管事的,识相的别挡道。”一个德帮喽啰扯着粗嘎的嗓子,就要上前抓人。
“砰!”
一声枪响,天地震悚。
所有人转向月永雷欧,年轻的少帅面无表情,手里的手枪枪口直指天空,还冒着青烟,他喝道:“你们看清楚我的脸!”
“是是少帅,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代我们头子向您问好!”德邦的几个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点头哈腰,愤愤瞪了眼坐在地上的麻子。
“知道了还不滚!”
濑名泉第一次见到真枪,吓得也够呛,愣在当场。雷欧收好手枪,转向濑名泉,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我不爱用手枪,震得我手麻!我还是更喜欢弹钢琴。”
“那这个人怎么办?”雷欧指了指麻子,麻子跪在濑名泉面前,没有说话。
“……麻子叔,伤要紧么?不要跪着了,抬起头吧。”濑名泉冷冷道,言语里没什么情绪。
夜色里,麻子摇摇头,一双昏黄的老眼溢满泪水,一直用劣质的油彩化妆,黝黑的面皮上,两颊红红的,皲裂着,他今年到三十岁了么?
濑名泉叹了口气,道:“昨日我的演出有惊无险,你做的腌臜事,我虽然没有去打听,但也能猜到几分,这顿打既然挨了,就算你的业障已经消解了。你……离开梦咲城,滚得远远的,德帮就找不到你。最近年下了,以你的本事,去江湖班子,应该也能混得很好吧?”
麻子听完话,默默无语,只是道了声别,就一撅一拐走出了路灯的影子,往城门方向,消失在暗夜里。
“雷欧,能请您开车跟着他,再载我一段么?我想看着他确认他出城,我不想再在梦咲城见到他。”濑名泉道。
雷欧点点头,嘴角带着笑意,拉开车门对泉做了个请的姿势:“你嘴巴虽然坏,但是内里太过温柔。”
“不想做噩梦罢了,再说我嘴巴也很温柔好吧?”濑名泉支颐望向窗外昏黑的夜色,蓝色的眼睛里情绪飘忽不定。
车上,雷欧问:“你那个死了的师弟,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喜子是门先生捡来的,无父无母,一直在戏班子里长大。”泉叹了口气。
“他的死与我有干系,我会查清楚,后事我也会处理的。”雷欧道,“你只管唱戏。”
之后的日子,二人情好日密。
只要月下泉有在戏院挂牌,就会见到少帅开着汽车载着花篮,坐在他固定的雅座上为泉老板捧场。
散戏后与不演戏的时候,雷欧又时常带濑名泉去梦咲市井里玩,他们一起喝咖啡、买糕点、弹琴,出双入对也不避嫌。戏迷们一开始还对那个行为古怪不务正业派头全无的少帅霸占戏曲名角儿颇有微词,但是见到少帅风雨无阻,对泉老板确实也是高山流水、拳拳真意,就也逐渐释然了。
小霸王方能配周公瑾,二人的相处,渐渐成了梦咲城的美谈。
濑名泉唱了几年,有了积蓄之后,准备搬出治安不好的老宅,另觅新住处。雷欧知道了,主动请缨,帮濑名泉东奔西跑看房子。最后在治安不错的英租界,濑名泉买下了一套西洋装修的房子。
阳光正好的下午,雷欧帮着濑名泉搬家。濑名泉拉开阳台上的法式雪尼尔窗帘,空气里的灰尘晶晶莹莹,仿佛碎金漂浮着,一架白色的钢琴赫然映入眼帘。
好美……
濑名泉在琴凳坐下,小心地掀起米色的蕾丝防尘布,打开琴盖,莹白指尖在钢琴上弹出几个音,又摩挲着琴键上方黄铜制成的藤蔓形状的乐谱架。旋即,他转向倚着门框站在身后的雷欧道:“你买来的?何时买的?我又不会弹钢琴……放着占地儿,不如改成橱柜呢。”
他虽然嘴里抱怨着,眼底却是笑意。
雷欧一扫袍子,坐在濑名泉身边,拉起泉的手放在琴键上,道:“当然是方便我来你家做客的时候作曲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脑子里音乐就停不下来,有一架钢琴,世界上就会多成百上千的杰作!”
后来的日子表明,雷欧赌对了,每次来濑名泉家里做客,那台钢琴都被擦得干净锃亮。
入秋后,梦咲大街上开了一家德国照相馆,许多富贵人家都去拍家庭合照。
雷欧喜欢新奇事物,拉上濑名泉一道去了,嘱咐他要打扮得潇洒漂亮。
濑名泉赶到店里,见到那个德国人抖着小胡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懂,很是着急。这时候,雷欧毛茸茸的脑袋从照相室门里钻出来,一般将军们拍照都喜欢在胸口挂丁零当啷的勋章,可雷欧一个都没带,只是穿着合身的西装。而濑名泉穿了和雷欧第一次吃宵夜的时候穿的那件长衫。
拍摄时,泉坐着,脊背笔挺,雷欧立在他的身边,笑得很灿烂。
泉对雷欧说:“我还挺喜欢拍照。”
德国人不苟言笑,但是对雷欧却很和善,要他们隔一周时间来取相片。
濑名泉在店里四处逛的时候,见着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玩具。圆盘上印着许多帧画片,画面里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二人在草地上并肩策马,随着圆盘转动,上面的画片就组成了一段能动的影像。
“这个叫费娜奇镜。在西洋,人们把一帧帧胶片组成的会动的影像——叫电影。需要用特别的机器去拍,原理与这玩具相似。”雷欧解释道。
“雷欧,我想把戏曲拍成电影,这样未来几十年,几百年的人也能看到我在台上舞剑的样子。”濑名泉抚摸着费娜奇镜,道,“若是这影像还能有声音,那就更好了。我的戏曲,一同你的音乐,一直流传下去。”
(六)
泉生日在十一月里,这一日,恰巧泉不需要出去演戏,而他家里又不甚宽敞,不适合举办聚会,雷欧便和泉商量着这次生日在月永府操办,宴请一些亲朋好友。
当晚,濑名泉请了门章臣、游木等从小一起的戏友,又请了几个票友社的票友,雷欧则自己一个人“赴宴”——特意出了门又进来。
“今儿个的主角是泉老板。”雷欧道。
濑名泉被他逗乐,说梦咲城不兴“行为艺术”。
老帅走后,雷欧不喜欢铺张,濑名泉的生日宴会持续到晚上,月永府许久未曾这么热闹。
入夜,人们都散去之后,雷欧神秘兮兮地对濑名泉说,自己为他准备的礼物还没给他。
濑名泉道今日的筵席就已经足够贵重了,还要送什么礼物?雷欧孩子气地用手蒙住濑名泉的眼睛,把他推到了一个屋子。
濑名泉一睁眼,面前一片璀璨。一盏射灯下,人台上置着一套周瑜的全新披挂,扎白靠粉,金丝银线,华丽炫目,而那人台前面,又明晃晃放置着两口宝剑。
濑名泉抚着面前的金丝银线,道:“这衣裳与剑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有一件事,能否请泉老板答应?”濑名泉从衣服上抬头,对上雷欧真挚眼光,他眼尖,甚至见到了那人面颊上,浅浅的红晕。
濑名泉心里一把重锤狠狠落下,他难道是和那些人一样的?这些军阀与商人待戏子好,在他们身上一掷千金,想要得到的,就是一颗心。
若是雷欧开了口,濑名泉于情于理是没法拒绝的。
他这些日子里与雷欧的交往,在世人眼里,早就是默许自己与他的情人关系了。但是泉心里总想着,若是雷欧要捅破窗户纸,至少不要在此刻。
他们都还年轻,泉想要有一天没一天地与雷欧就这么守着梦咲城消磨青春,纵然知道梦总有一天会醒过来,但是他希望这场梦更久远一些。他还没有明白,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与雷欧的“未来”。
濑名泉惴惴问道:“什么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言毕,只见雷欧他从屋子一侧书架上取出了厚厚一叠稿纸,双手递给了濑名泉。濑名泉扫了一眼,很快,目光便仿佛被这叠曲谱全权吸引而去。
雷欧竟然为他编写了全本的京戏《周瑜》!
“能否请您,将这出戏演出来?”雷欧目光灼灼,盯着濑名泉,“我这辈子,学钢琴,学作曲,即使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也不逊色于洋人,此生悔就悔在戎装加身,不能上台。所以当时,在天香戏院,《群英会》那一折戏,我第一次见你舞剑,目光炯炯神采奕奕,胜过手里青锋白芒千倍。那时候,我本已经枯竭的脑海里,重新有了锣鼓铙钹,是十岁那年之后,被压抑了七年的乐音。我心里边想着,我要为你写戏本子,编曲子,你要演整本的周瑜,整本的吕布,把你所有的本事都现出来,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让所有人都为你倾倒,为你喝彩。”
濑名泉将那一叠剧本捧在怀里,像是捧着不世出的珍宝,细看就会发现这位年轻的名角红了眼眶。
濑名泉道:“世间,竟然真有像你那么痴的人。”
当晚,雷欧照例送濑名泉回家。在泉家门口昏黄的欧式路灯下,雷欧吻了吻他的额头。
濑名泉没有躲,只是紧紧抱着他。半晌,雷欧听见耳畔传来濑名泉的呢喃: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戏,捧我,亦敬我,不是只把我当个玩意。若过去你怨这茫茫世间没有知音,从今往后,我斗胆…做你知音!”
(七)
关于喜子被杀害的事情调查有了眉目。
某一日,峨山戏班的孩子们正在后院练功,只见月永风风火火杀到,点名要见游木真。后院里游木真在一边唱曲一边侍弄院子里的茉莉花,见着雷欧,他正要打招呼看茶,却没想到直接撞上雷欧刀子一样的眼睛。
雷欧不寒暄,开门见山:“是你和那日几个我手下说的喜子的事?”
“他们问了,我便答了。”秉持着你无礼我无义的宗旨,游木便也免了礼,垂下眼帘,手里剪刀继续修剪着花枝,“你们的身份在此。”
“他们以为处理了喜子我会高兴,可是我最讨厌草菅人命来巴结我的人。我把他们全部调走去前线了,这种人无法留在身边。”
“只是,聪明如游老板,想要不答,一定不难吧。”
游木真笑笑,道:“月永少帅是明白人,您也说了,这种人无法留在身边,而有些人自然也无法留在峨山班。戏子娱人为生,要为自己找到靠山,也要借助一切能用的宝剑,劈开前路荆棘。不然,怎么能在江湖上立稳脚跟?
“游老板比我更适合做个将军。”月永笑道。
“是啊,将军。你是梦咲城呼风唤雨的少帅,你的出现,尽管此刻看着无害,但是泉哥的人生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平静泉水之下暗流涌动,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毁了他。这次有喜子麻子,下次呢?你真的能护好他么?”
身份——只面对这个议题,雷欧哑口无言。
“泉哥的性格你我都清楚,他嘴上嚷嚷着不饶人,心比天高,但其实是个会把所有错揽到自己身上的人,而且你的出现,让他一直在怀疑自己必生所追求的事——成角儿,到底是不是来自于你指缝间漏出来的爱。”游木反客为主,继续道,“泉哥会为了努力的意义苦恼,错过许多好风景。至于我,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护住我安身的地方和关照过我的人。为了能一直唱下去,我是不在乎因果报应的。”
清清白白的茉莉花香气却馥郁得醉人。
“你一定会红,而且红得比濑名久。”月永道。
“月下泉的头号戏迷说这话不妥吧,泉老板会误会。”游木道。
濑名泉本在家里浴缸里泡澡,得知雷欧来闯峨山班,气得头发都没擦干,就冲了过来。
月永雷欧,就算你腰间别了枪,我也不容你来我的戏班子里撒野!
月下泉师兄先是把趴在门边看热闹的师弟师妹一个个拎回去练功,紧接着黑着脸来到后院,见两个人唇枪舌剑,聊得热火朝天,直到听到雷欧那一句“你一定会红,而且红得比濑名久。”一向高雅而矜持的濑名泉彻底破防。
“怎么,你要换人捧?”濑名泉怒极反笑,“游君戏确实好,捧他也算你有眼光,跟我出去说话。”
濑名泉把雷欧推搡出了戏院的门,来到了无人的街巷,濑名泉方才破口大骂。
“雷欧,我话撂这儿,你厌了我,要换人捧你就铁了心别反悔,三日后晚上七点,江畔大华戏院我为你留座位,你不来,就这辈子再也别想听我的戏。”
甩下这句话,濑名泉忿忿离去。
纵然是夏日,夜晚的江边风还是冷的。
厅里已经坐满了宾客,但是比起几年前最鼎盛的时候还是少了很多,为雷欧留的座位也一直空荡荡的。
濑名泉穿戴好戏装,却神情恍惚,左顾右盼,心里还在揣摩雷欧那句话。
梦咲城局势不稳,门先生惜才,决定带着峨山戏班一周后启程入川避难,濑名泉心想,人生不过爆竹一样,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望不到头,但比起漫长的孤独与迷茫,终究是一响而散之物,这戏是唱一场少一场了。
濑名泉来唱戏的时候经常听到飞机与炸弹的声音,也会看到对岸江边的火光。濑名泉心里也明了雷欧不来看他的戏,一定是去处理战斗布防的事,坚持来看他才是雷欧的深情过人之处,又或者说,这是作为少帅的反常之处。
“泉老板,该您上场了。”喊场的人催促道。泉整顿衣裳,施施然踏上舞台。
也许自己与雷欧在一起一直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梦境,所谓的知音,也只是孤独灵魂的家家酒。雷欧在戏台下逃避做一个少帅,尽管他能胜任,濑名泉则在戏台上逃避面对与雷欧脆弱的关系,尽管他自认为自己足够有毅力有能力能够离开雷欧,去天南地北唱他的戏。
呵,有他没他都一样,他月下泉可是堂堂正正的角儿,有的是戏迷,不稀罕你一个小小的兵蛋子。
演出结束,濑名泉退回后台卸妆,一个没见过的小厮依旧送了捧花来。濑名泉接过,又惊又喜,把白色的百合抱在怀里,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着,道:
“他来接我了?汽车还是停在戏院西门么?”
小厮摇摇头,道这花是少帅早就定好了的,吩咐了每次泉老板登台都要送的,今儿少帅没来?真是奇了。
濑名泉噢了一声,目光转又落寞。他照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放在孩子手心:“有他的消息了,马上告诉我。”
小厮眼睛弯成了月牙,忙道谢,心想,都说泉老板脾气一直很坏的,刚才他打弹子输了茶房伙计们推他去送捧花,他本以为是惩罚,没想到倒是个奖励呢。莫不是自从泉老板与月永少帅交往之后,就变得温柔了?
濑名泉出了戏院,在江边踱步了一会儿,没有雷欧在身边哼小曲说风趣话儿,他只觉得这他一向喜欢的江风也不那么清爽,只是呼呼的刮得脸面生疼。望着两岸灯红酒绿,码头停着的船只大,像琼楼,而夹江里停的都是小乌篷船,像星斗。如今自己被世人赞为神仙中人,谁知道天上寂寞,不若红尘凡间。
走着走着,只觉得没趣儿,濑名泉便拦了辆黄包车准备回家。
行至路口,路边的街巷里窜出来一辆黑色的汽车,横在黄包车前。车夫停了车,濑名泉掀开帘子,见那汽车没有车牌,心里觉得许是不妙。
汽车上下来了几个黑衣人,濑名泉见到他们手臂上系着德帮的标志。莫不是上次这群人面对自己吃了瘪,趁着雷欧这靠山不在,来寻自己的仇?
濑名泉多给了钞票安抚了车夫,让他赶紧走,自己款款下了车。知道这群人最是欺软怕硬,濑名泉不卑不亢朗声道:“对面何人?”
“泉老板,多有得罪,咱们帮派的那位大人,请您去为他唱两折。包银您提就是。”
许是碰到了硬钉子了,这次的几个人与之前的喽啰不一样,言谈文雅,但是气势却是实打实的威压。言毕,那人就拉开了汽车后座车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逃?还是不逃?
逃跑自己也跑不了多远,被抓住还要受辱,而不逃,上了车自己的性命就悬在德帮的主子一念之间,或许还能留存些体面。
权衡之下,濑名泉叹了口气,还是顺着指引上了汽车。却谁知一上去濑名泉就被捆了个结实,还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
“你们这是做什么?”
“泉老板,我家主子有点规矩,委屈您了。”
濑名泉心里冷笑道,这哪里是请!
车子七兜八拐开离了闹市,除了引擎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雷欧在哪里?最近天祥院的军队驻扎在长江对岸虎视眈眈想要南下,雷欧应该是在在处理军务吧。
二人相处的日子里,雷欧的活泼和明朗总给泉一种错觉,他不是杀伐果决的军阀而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之前一次濑名泉劳军演出结束,雷欧来后台看他。泉踌躇着道,自己有功夫在身上,如果哪一日少帅需要,他可以马上脱掉戏装从戎。但是雷欧却道,月下泉应该流淌在戏台上,做台上的将军,若是泉老板从军了不唱了,他的军队里的戏迷,上哪儿去听泉老板的戏?
他这一生,风光过,也轰轰烈烈爱过。他是被人需要着的,濑名泉心里兀地涌出一股勇气。
车停稳,濑名泉被领进了一个巨大的府邸,又兜兜转转进了一个厅堂。
那些人押解他坐下,濑名泉感觉到一柄冰冷的枪顶在他腰眼。
清朗成熟的男声从上首传来:“听闻泉老板的戏一票难求,我如今请您来实属失礼,给您十倍的包银,您可愿意为我唱一折?”
濑名泉虽然手脚被缚,目不能视,却丝毫没有露怯,他朗声回道:“我的戏只唱给知音听。不如请先生摘下蒙我眼睛的布,让我看看您值不值得我为您唱戏。”
“知音、知音。”那个人把这两个词嚼了嚼,“难怪雷欧带着伤还要往你的戏院跑。”
“雷欧受伤了?”濑名泉猛地坐直身子。
“你知道麻子现在在哪?”那人不答,反问道。
“当时是我让雷欧放走了他,让他去找江湖戏班谋差事糊口。”
“呵。这个小人去江北投了天祥院!因为对梦咲城太了解,他现在已经受到重用,就在三日前的夜里,江北草场巷战,雷欧为了保护他手下的新兵,被麻子一颗子弹打在大腿上,离大动脉就差一公分,你知不知道?”
那一日早上,雷欧闯了峨山戏班,当晚他就赶到了战场。雷欧什么都没有告诉濑名泉。
“德帮的前老总——也就是我父亲——他就是为了保护老帅而牺牲,那场战役,他为了他挡了十多颗子弹。雷欧是个好孩子,不过他的性格太过于天真,不适合做少帅,我接手德帮之后,也发誓要做鬣狗扫清雷欧身边的危险。”
“后来,雷欧认识了你。他日日往戏院跑,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不过,有了软肋,他也变得偏执,”
“泉老板,我三毛缟斑拜托你一件事,你要保护好他的人,也要保护他的心,不要再让他受到伤害了。”
“雷欧的事,我会考虑的。”濑名泉叹息道,“三毛缟先生想听什么,我为您唱。”
面前人收起手枪,为濑名泉松绑,解开眼罩。濑名泉眼前明亮,只见面前是一个有着棕色头发的青年男子,俊朗英挺,有着比雷欧颜色更深的墨绿色瞳孔。
三毛缟道:“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吧,我去戏院给你捧场,你一定要唱到那个时候。”
就在这时,只听得三毛缟家的宅子里一阵喧闹,三毛缟拔枪回头,月色之下,窗户陡然破碎,一个人影举着枪从窗户翻进来,捞起濑名泉,就把他挡在身后。濑名泉眼里,浮现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雷欧定睛一看,身后确实是濑名泉,又见到那边审问他的人是三毛缟斑,一头雾水问:“三毛缟?这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有人把你的府邸占领了,还劫了泉老板做人质,要趁我病要我命,引我上钩呢。”
“误会一场,误会一场。”三毛缟打个哈哈,道,“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请人说话,确实是冒犯了泉老板。”
“我来给三毛缟先生唱戏的,无碍。”泉道,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愠怒道:“知道是引你上钩,你还真来?”
“因为你在这里!”雷欧道。
濑名泉不记得自己和雷欧是怎么被三毛缟的汽车送到自己家门口的。
敌军已经渗透进了梦咲城,承载着二人记忆的帅府已经不安全,于是,泉把雷欧接回了自己家,也好时时照料。
一路上,泉有意无意扫雷欧的腿,尽管雷欧装作若无其事,今天他又是破窗又是闯宅,动了伤口,有浅浅血迹渗出来。
子弹打在雷欧的身上,但是濑名泉却觉得,自己胸口仿佛也被击中了,疼的厉害。
三毛缟的意思,多半是要自己离开雷欧吧?
自从雷欧捧了自己,就失去了那份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从容和潇洒。
自己身为一个戏子,虽从不曾自轻自贱,但是能做像他那样的天才的灵感源泉已属难得,濑名泉甘愿做这口任雷欧汲水的井,但他不愿意最后成为地上生出的荆棘,将本该翱翔的苍鹰强行束缚在了这方寸梨园里。
他不是真周瑜,他也不要自己的心上人做孙策,他要他在战场上平平安安,他要他长命百岁,他要他来去自由。
路灯依旧昏黄,聚集着逐光扑火的飞蛾,在几年前雷欧初次吻了濑名泉额头的橙色光晕里,濑名泉搀着雷欧往自己家走。雷欧习惯性地要牵濑名泉的手,濑名泉咬咬牙,把那手甩开。
濑名泉道:“雷欧,我下周要出发跟着戏班入川。这些年你送的礼物,旁的我什么都不要,只带走那身行头与宝剑,还有那本你为我写的戏。英租界里敌军不敢放肆,你往后就住在这里,这间房子我已经转入你的名字下,抵押这两件东西的价格,不知道够不够?至于那本戏,我会继续演,你对我的情分,我还不起,来世我再报答。”
来世,多么不吉利的词语。
雷欧的表情在灯火里半明半昧,半晌,他只是幽幽地问:“你真的要走么?”,声音委屈至极,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濑名泉见他这个样子,索性豁出去了,他手里扛着雷欧的胳膊,嘴上却歇斯底里:“我只知道我要做最顶尖的角儿,红遍大江南北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人都为月下泉倾倒,即便我年老色衰嗓哑,我的台下也绝对不能空无一人 !我就是这样自私,肤浅,爱慕荣华的人,雷欧少帅,你从一开始就看错我了!”
“濑名,只要我还活一日,月下泉先生的台下绝不会空无一人。你要是红五十年,我就捧你五十年,你红一辈子,我就捧你一辈子,我是喜欢你的戏,但我更喜欢的,是你。”
“有我在,定不让你这柄灼灼光明剑,委于红尘淖泥中。”
梦咲城冷黑的夜里,两个年轻人互相搀扶着,吵嚷着,赤红色的炮火作为幕布,天低地窄,人世的舞台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远远望去,好像真的融为了一体,不分你我。
(九)
“一个戏子就像一滴水,只有在海里才能活,换做梨园行,就是你必须活在舞台上。孤零零地在岸上,迟早要晒干的,所有你此时此刻收获的光辉都会黯淡。泉,你要慎重。”门先生带着峨山班离开梦咲城时,对濑名泉语重心长说。
就在泉被劫走前一日,游木来到泉的家里帮濑名泉收拾了屋子,一件件行李都沿着墙边摆着,若是濑名泉要走,随时可以出发。
濑名泉没有阻止自己的恩师与师弟,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但是他们毕竟不知道自己与雷欧的感情,他们已经不再是情爱,更接近于战友。
他不可能舍得雷欧,他也相信雷欧不可能舍得他。他要陪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边,一同面对未来的刀枪剑戟,不再逃避,就像三毛缟说的那句话:“他要守护雷欧的心。”
日子越来越难过。
雷欧与他的手下苦苦守城,围城之下,物资紧缺,经费也逐渐捉襟见肘。
天香戏院等剧院早已经停演,濑名泉偶尔也去乡里唱堂会,赚些薄银。那些下里巴人在这样的乱世里更是娱乐至死,从不把戏子当人,即便是濑名泉这样的昔日名角,他们依旧轻薄侮辱。
可是,为了生计,濑名泉只能忍着恶心,笑脸相迎。
不能出城的日子,濑名泉也开始变卖典当东西。
最先卖掉的是钢琴,那架雪白的钢琴换了一箱枪支弹药,在花钱如流水的战场,很快就如同烟一样消耗光了。
接着是濑名泉的手表、首饰,之后是呢子衣服,皮草。
直到最后,濑名泉走在路上,已经无人再知道这个朴素的男子是昔日那个舞台上威风凛凛的名角月下泉了。
一日,濑名泉出门采买东西,恰巧遇到空袭。半个市场都被炸毁,断垣残壁里,方才还活生生的人顷刻间变成了残肢碎肉。濑名泉跟着人群涌动着,发了疯似的往外奔袭,他满脑子空白,除了那个烙印在心里的名字。
雷欧?雷欧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手里一袋干面掉在地上,他不敢去捡,顷刻就在人群的踩踏之下变成了泥土。
濑名泉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喘着气奔回家里,关好门,落了锁,放下食物和日用品,他才如释千金重负。
只见暖黄的灯光里,雷欧正坐在桌前灯下,他面前铺展着梦咲城地图。他只披着一件白衬衣,衬衣下,匀称坚韧的身上伤痕遍布,大多已经愈合,也有新伤,豁辣辣地泛着红。
濑名泉惊魂未定,见了雷欧好端端坐在面前,他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悲凉与狂喜。他失态地把雷欧拽进卧房摁在床上,吻着雷欧的额头,把他摁在颈窝里,揉进心里。雷欧要去开台灯,泉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砰,砰,砰。”有力的心跳声顺着手心传过来。
濑名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我们都还活着。”
雷欧揉揉他柔软的发,道:“是啊,我们都还活着。”
漆黑里的二人像是两片六月的雨云,各怀着湿漉漉的心事,却本能地想要靠近。
当时被三毛缟斑劫走,濑名泉长衫袖子其实藏着一把小刀,万不得已时,用来自尽。如今,这把小刀已经成为濑名泉随身之物,睡眠时,也被他放在枕下。
雷欧轻轻抚摸濑名泉纤细赤裸的脖颈,道:“那时候,我若没有来,你真的会割下去么?”
濑名泉摇了摇头,柔软的头发擦过雷欧的额。
雷欧的手自泉的脖颈,锁骨,心口往下摩挲,他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悲,问:“不会?”
“我不知道,但是想到与你一起去照相、一起弹钢琴,我们经历过那么好的晨光,我死了也不后悔。但若是预料到当下能和你这样亲昵地说话,我又觉得,若我死在那时,我肯定要遗憾。”
这件宅屋仿佛是二人的避难所。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入狭窄的屋子,也照亮了并排躺在床上,挽着手的二人。
雷欧吻一吻泉,嘴唇触及依旧是额头,夜色已深,他正要照例和心上人道晚安,却感觉到濑名泉不声不响依靠上来。雷欧觉得泉靠近了自己的腿发着烫,生怕他受了惊吓着了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无碍,又去摸他下肢动脉。
这一摸,却让未经人事的雷欧瞬间满脸通红。濑名泉腿间湿濡柔软,手上黏糊糊一汪子水。
“你这是做什么?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捧你不是为了这个,你把我当什么了?”雷欧愠怒,濑名泉不言,雷欧感觉到泉在解他的衬衫纽扣。
“你又找到戏班了?是戏班子要你伺候我?”
“哪家戏班敢差使月下泉?”濑名泉俯下身子,“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卖我个人情,躺好就是。”
濑名泉用口帮雷欧出来了一次,少年年轻气盛,似乎食髓知味,又拉着濑名泉还要继续。
此时说实话濑名泉心里劫后余生的惊恐也已经消了大半,他脸皮薄,开始羞耻起来,道是不好意思借着月光看见彼此赤裸的在一起。要去拉好窗帘,雷欧用胳膊圈着他撒娇,不肯放他走。
泉思忖少顷,道:“雷欧,你进来之前,把我的双眼蒙上,也是一样的。最好再把我的手束起来,那样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黑暗让我暂时忘记忧愁,身体的疼痛让我觉得我活在这世界上。你尽管弄疼我,我不介意。”
雷欧顺着他的心意,把颤抖的泉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真的可以把一切都交托给你吗?雷欧?”泉喃喃道。
“相信我。”许多年前,雷欧也是这样,对他道出了坚定的三个字。
“我信你。”而如今,濑名泉终于给了他回答。
二人翻云覆雨到后半夜,都是累极了,草草清洗之后便相拥而眠。
泉半夜醒来,借着月色凝视着雷欧的睡颜,白皙的指尖摩挲着雷欧清俊又未脱稚气的面庞,以及他身份带给他的荣耀与伤痛。他想要把那一道道红痕刻在心底,又觉得不放心,紧紧把面前的少年抱在怀里,又沉沉睡去。
雷欧朦胧之间,感觉到了泉起身,也感觉到了温热手指抚过之处,泪水滴在自己面颊上。
雷欧心里发誓,一定要把濑名泉留在身边,无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什么高山他都会翻过,什么苦海他都会填平。他是他的缪斯,他爱他的灵感源泉,也许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十)
因为战争的缘故,喜来饭店已经萧条了许多,雷欧和泉所在的那一层楼空落落的,没有了浪漫精致的烛光晚餐,也没有了穿西装的侍者,剩下雷欧与泉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实木桌子前,面对面。
外头的雨乒乒乓乓地下着,濑名泉的心也跟着惴惴。
雷欧也不说话,摊开手,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濑名泉在生日时,在雷欧家里收到礼物之后写的纸条。那时候赌气成分居多,写完后立马被泉扔进纸篓里,却恰好被雷欧拾到。
雷欧在桌上铺展开纸,一款款念道:“甲方濑名泉若要与乙方月永雷欧结为婚姻,乙方须得遵守三章。”
濑名泉听着听着,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有种想要掐死那时候矫情的自己的冲动。
雷欧道:“第一条是不准去峨山班闹事,尤其不准找游木师弟麻烦。”
濑名泉道:“是啊,那时候你闯峨山班找游君,闹得班子满城风雨。”
“我们两个人,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还少吗?”雷欧道。
“第二条是必须明媒正娶。我濑名泉虽是戏子却从不自轻自贱,需得与配偶一生一世一双人。二人都是男子,从此月永膝下无后,家务事都得打点好……”这一条,雷欧念着念着自己都忍俊不禁,道:“反正我头悬在裤腰带上。到时候八成你得给我送终。”
两毛钱忙道呸呸呸,你命长着呢。
月永雷欧笑着附和道,对,咱俩一起长命百岁。
“第三条,月永雷欧不准管濑名泉演戏,也不准不让濑名泉做模特。我可是要演到老的。”
“这一条‘到老’需要濑名泉与雷欧一起遵守。”雷欧道。
濑名泉道:“你等着瞧吧。”
“三条,雷欧都同意,方才肯嫁。”
当年濑名泉已经知道他是必嫁的,提的这三款,只是为了试试月永少帅是不是真心诚意爱他。如果他月永推三阻四,讨价还价,濑名泉也无法,但是明面上还是定然是要不悦离开的,大不了之后再想办法磨合。却没想到今日,雷欧只是柔柔望着他,对于这些要求,每一款都说好。
“那么,你同意么?”濑名泉笑问。
“我答应你,月永雷欧一言既出,永生永世,绝不食言。”
濑名泉见雷欧从怀里摸出一枚红盒子,里面黑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两枚莹润的月光石对戒,在雨幕里,流转着温和的光华。
“本来应该模仿洋人订婚送给你钻石,但是梦咲城现在真的买不到钻石戒指。这两枚月光石原本是嵌在我的一枚胸针上的,看到它们,我就想到那一日第一次和你来喜来饭店吃饭,旋转楼梯的水晶灯下,你深邃而温柔的蓝色的眼睛。便托人重新镶了,制成戒指……”雷欧赧赧,道。
未等雷欧说完,泉已经将那两枚戒指戴在了二人的手上。
“月光石,月下泉,或许我这辈子,生来就要与“月”作配,成就良缘。”
(十一)
天祥院的军队驻扎在江北,而雷欧的军队因为中了计谋,不停的内斗导致原本强力的军队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衷心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滑头的也因为那时候他处理喜子的事没有顺着他们心意而恨透了雷欧,早就投敌或不知所踪了。
战争最后,往往是激烈的巷战。
在一次掩护残部撤退时,一枚榴弹片击中了雷欧的肩胛骨,四周硝烟缭绕,尸横遍野。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与意志,爬到了濑名泉家所在的巷子,身后蜿蜒流下一条血路。
雷欧住去军营之后,濑名泉一直独身住在这栋房子里,为军队编写报纸,传递信息,无论战火多么激烈,他都没有搬走。他清贫地守着这座留下了他光辉璀璨青春记忆的城池,等候雷欧再一次归来。
仿佛是心灵感应一般,雷欧刚走到巷口时是半夜,濑名泉无法入眠,准备披衣出门散散步。打开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家里的那一身戏装披挂,还有那两口宝剑。
待到战争结束,月下泉还能重新登台么?
之后,濑名泉的记忆里只剩下了狼狈的奔跑。
戒严的街道没有黄包车也没有人,濑名泉只能背起因为感染而浑身滚烫的雷欧,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天主堂医院。
天主堂医院的风早医生念旧情,巧妙斡旋,避开了天祥院的巡查军队,夤夜为雷欧消毒处理开刀缝合。
风早医生对濑名泉道,这伤口就算长好了,雷欧今生估计也是无法再演奏乐器了,泉先生,你告诉他,一定要振作。
泉谢过,翻找口袋,却因为出门急,囊中羞涩。风早医生忙道,主慈悲为怀,泉老板不必给。
濑名泉假装愠怒,道:“风早医生,莫要瞧不起我,我濑名泉一生不欠别人什么的。”只见他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枚精致的月光石戒指。
翌日清晨,二人趁着混着硝烟的浓雾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梦咲城,昔日熟悉的街道房屋就像憧憧鬼影,也像阴间黄泉。
敌军的军号在梦咲城响起来了,而梦咲城也在这个浓雾的日子里,更改王旗。
离开梦咲之后,雷欧与泉二人隐姓埋名,投宿在乡间昔日月永府邸的女佣福妈家里,福妈无儿无女,老伴也在战争里失踪了。濑名泉平日里照顾伤重的雷欧,也为福妈料理农事,换取三人一口饭吃。
“濑名,我厌倦打仗了。”雷欧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枯树,声音满是疲惫,“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多想只做一个音乐家。”
“少帅早就死在了天主堂医院,你雷欧要好好活。”
濑名泉依靠在他身边的床板上,为他注射镇痛的吗啡,并用指尖梳理着雷欧微长的头发。
雷欧握了握濑名泉的手,纵然时光留下了痕迹,那依旧是他记忆里横持宝剑,修长白净的,角儿的手。
雷欧道:“濑名,你为我再唱一折《群英会》可好?”
濑名泉道:“你是我唯一的戏迷,怎么有不唱的道理。”
“当年,即便没有你抛上来的两把剑,我也依旧会成角儿。但是,如果没有那两把剑,我早就忘了我是有喜怒哀乐的濑名泉。
原来,那两口剑光明剑不在手里,却在心里。”
这时候,门外福妈急匆匆来报:“月永少爷,敌军已经开到邻村了,正在到处找您,估计今晚就要到我们村了,你们快逃吧……”
雷欧问濑名泉:“今晚之后,你还跟我么?”
濑名泉道:“今夜后,你我一起坐船去重庆,那里还算安全,我可以去那里唱戏,也可以去打工谋生计。偌大天地,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雷欧笑道:“也可以去给雪花膏做模特。”
濑名泉脸上的愁云散开,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十二)
那之后,二人就离开了梦咲城。
雷欧受了伤,身子弱,手不能抓提重物,没办法从事体力工作,便一直待在家里创作。
他靠着记忆复刻了年轻时自己创作的乐谱,还整理了昔日濑名泉昔日唱过的曲谱。后来除四旧,他把这些东西藏在墙中间的砖缝里,许多年后打开墙壁,乐谱纸张只是微微泛黄,笔记还清晰如新。
同样,与雷欧相伴的这些年里,濑名泉当过文书,做过工人,后来还上山下乡,去挖过人工湖,人工湖的位置,恰巧是在战火里毁了的天祥戏院。
后来组织里来为人工湖征集名字,濑名泉也把书写着名字的纸片,郑重投递进了红色的纸箱。
记忆悠悠荡荡,穿过时间,流淌成了如今他面前的这片粼粼湖水——映月湖。
湖畔临水搭了个有音乐喷泉的舞台,放了许多白色的长椅,天气好时,会有成群白鸽飞来飞去,市民爱去那里坐坐,喂喂鸽子,遛遛孩子。
这一日,濑名泉与雷欧在湖畔吹风,泉手里的报纸刷刷响着,在一页停留,那是戏曲博物馆的新展品消息,报纸上赫然印着一套武生披挂,两口金光灿灿的宝剑。据说这两件东西上次现世,是在梦咲城的一栋老屋子里,是一位名角的旧物。但后来,名角在战火里颠沛流离,无力再守护这两样宝物,便联系了天主堂医院的医生,通过教会将它们运到了美国,后又几经转手,如今终于归去来兮,闪耀在故土。
一阵风吹过,轻飘飘翻过了那页。
后一页便是历史馆黑白的电影介绍,相片里,扎着靠的戏曲演员傲然立于台上,手持双剑,照片之下,印着三个小小的方块字——“月下泉”。
昔日的那个泉老板,唱戏唱到老了么?没人知道。
但是,若是他唱了,他的台下一定不会空无一人。
当时,在天主堂医院,濑名泉对风早医生说:“这戒指是雷欧送给我的,兜兜转转,还是要用在他身上。我想请您把它典当了给伤员们换点药品,若来日,您与我能再见,您就告诉我在哪一家典当,我一定来赎回。”
岁月如水,二人始终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春寒料峭,泉紧了紧自己的衣衫,又将身边人的手揾在了手心。
两枚月光石对戒,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