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骅祐】别让我走(三)
*现背
*ooc即私设
整个聚餐彭千祐滴酒未沾,曾敬骅没有骗他,确实没人劝酒,但架不住有人主动喝。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当曾敬骅第n次和人干杯,坐在旁边的彭千祐忍不住开口提醒。
"没啦,"曾敬骅一手托着下巴歪头看他,一手大力地搭上了他的肩,"千祐,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你呢?我帮你烤?"
说着彭千祐就伸手去拿了烤肉夹,开始全心全意地为曾敬骅烤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他。
曾敬骅猛地站起来,把彭千祐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扶他。
"怎么了...
*现背
*ooc即私设
整个聚餐彭千祐滴酒未沾,曾敬骅没有骗他,确实没人劝酒,但架不住有人主动喝。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当曾敬骅第n次和人干杯,坐在旁边的彭千祐忍不住开口提醒。
"没啦,"曾敬骅一手托着下巴歪头看他,一手大力地搭上了他的肩,"千祐,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你呢?我帮你烤?"
说着彭千祐就伸手去拿了烤肉夹,开始全心全意地为曾敬骅烤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他。
曾敬骅猛地站起来,把彭千祐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扶他。
"怎么了?你要干嘛?"
"……我要去洗手间啦。"曾敬骅小声说。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害羞,对方语气听起来有点软,彭千祐这才有了"他比自己小四岁"的实感。
"我扶你去。"
"!我不……"曾敬骅眼睛睁得溜圆,"好吧……谢谢。"
彭千祐一路护送人到了小便池。
他第一次见曾敬骅的眼睛能瞪那么大。
"噗……"彭千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也想上厕所啦。"
说完就走到三格开外,直到结束曾敬骅还站在那里没动。
彭千祐洗手时犹豫再三,确认对方没醉到摔进小便池的程度,说了句"在外面等你"就出去了。
拍摄间隙,宋芸桦拉过彭千祐,商量着送曾敬骅什么生日礼物。
"我打算画画送他,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独一无二的,没有比这更棒的了!"
彭千祐不好意思地笑了。所以说他很喜欢和宋芸桦聊天,她真的从不吝啬捧场。
"要不我们再让大家在画的背面写满祝福吧?感觉很温暖,对吧?"
"嗯,我觉得他会喜欢。"彭千祐说。
画已经画好草稿了,是门童皮肤的蒲一永,因为觉得很可爱。
礼物送出去的那一天,彭千祐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对方能喜欢,一方面庆幸背面还有大家的签名,如果对方不喜欢他的画还可以反过来摆放。
他对自己的作品是很有信心的,他只是对人没有信心罢了。
深呼吸之后,彭千祐紧张把画递出去。
"我画你的卡片送你。"
什么啊?彭千祐感觉自己声线颤抖,说话也颠三倒四。
"这很好诶!"
宋芸桦他们在捧场,主角却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画看了又看,然后给镜头展示。
他不会不喜欢吧?彭千祐咬着牙,不敢看他。
"谢谢。"
忽然被人拥进怀里,彭千祐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曾敬骅在抱他。
愣了两秒他才抬起手准备回抱,对方却已经放开他,自然地搂着他拍照。
"笑呀千祐,愣着干嘛。"曾敬骅低声说。
"哦……哦。"
彭千祐配合地拍完照,在路边就地而坐,曾敬骅也跟着过来坐下。
"你把蒲一永画得比我本人还帅!"
"这就是你呀,你本人更帅啦。"彭千祐说,"生日快乐,希望你喜欢。"
"我真的超喜欢这个,"曾敬骅把画举起来又放下,看起来确实爱不释手,"我知道你画画什么的很厉害,下次办展也告诉我吧。"
根据彭千祐的经验,工作之外的见面已经超过普通同事的范畴。
这算是客套话吗?
"喂,"没得到回答,对方好像有点着急,"你是不是讨厌我这样?"
"什么?我不讨厌你啊……"彭千祐也急了,很想解释自己只是怕会错意给彼此添麻烦,"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曾敬骅好像真的很受伤,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
"那你……怎么……都不主动找我……"
"我是怕打扰你啦,"彭千祐不知道怎么安慰突然低落的他,只能把手放在他背上拍了拍,"对不起,我下次主动找你,好不好?"
对方这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脸去,只留给彭千祐一个耳朵尖通红的后脑勺。
"……我真的很想跟你玩,"曾敬骅的声音闷闷的,"哥。"
"……"
天呐,还是叫我千祐比较好。彭千祐心想。
这对三十岁的心脏来说有点太刺激了。
【瓶邪】《how are you》1—2(ABO设定,正常世界的吴邪穿越到ABO世界)
一直都想写一个非传统的ABO设定~是有私设的ABO,非传统设定。雷者注意避雷哦!
吴邪是正常世界的钢铁直男,他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就来到了ABO世界,还变成了很珍惜的男OMEGA,可以生孩子的那种……
——————————
一
今天真他妈的倒霉透了,我朝餐厅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唾沫,不自在的摸了摸手上的手表。
我一大早起来就踹到小脚趾,出门的时候被洒水车洒到了头,这也就算了,在自己的店里居然还能遇到变态!!
一想到刚刚遇到的事,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早上来了一个客人,说想看看花瓶,现在是淡季,我好多天没开张了,想着能蒙一个蒙一个吧,就抬手去拿那个花瓶。
没想到我刚转过身...
一直都想写一个非传统的ABO设定~是有私设的ABO,非传统设定。雷者注意避雷哦!
吴邪是正常世界的钢铁直男,他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就来到了ABO世界,还变成了很珍惜的男OMEGA,可以生孩子的那种……
——————————
一
今天真他妈的倒霉透了,我朝餐厅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唾沫,不自在的摸了摸手上的手表。
我一大早起来就踹到小脚趾,出门的时候被洒水车洒到了头,这也就算了,在自己的店里居然还能遇到变态!!
一想到刚刚遇到的事,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早上来了一个客人,说想看看花瓶,现在是淡季,我好多天没开张了,想着能蒙一个蒙一个吧,就抬手去拿那个花瓶。
没想到我刚转过身去,那个人就抬手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给我恶心坏了,回头就一脚踹他肚子上了,他还不依不饶的说我什么勾引他。幸亏王盟来上班来的早,我俩一起把这变态给撵出去了。
这么多年了我没觉得自己对男人有什么吸引力啊,我这五大三粗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那个吧,再说了这男人的屁股有什么好摸的,虽然我屁股挺圆的,但是这个行为实在太变态了。
“一个人吗?方不方便搭个桌?”一个穿着西装一看就是白领的男人凑了过来,俯下身问我道。
我看了一圈店里,今天没什么人啊,旁边都是空桌子,有些莫名其妙的道:“你要是想坐就坐呗。”
本以为他会坐到我的对面,没想到他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我心说怎么回事啊,俩大男人凑这么近不嫌热吗,难道是我以前坑过的客人来找我寻仇了,我有点心虚,就道:“我认识你吗?”
男人就笑,道:“别这么害羞嘛,以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这里的草莓蛋糕不错,要不要喝奶茶?”
奶茶蛋糕?我越发迷茫起来,这么甜的玩意我怎么可能爱吃,吃完了嘴里得什么味啊,他来挤兑我来了?
他离我离的近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有点像香水,闻起来很不舒服。我皱眉推了他一把,道:“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少套近乎。”
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还跟我道歉,道:“对不起,是不是我离你太近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在旁边上班,以前没见过你,才想来跟你认识认识,没想到让你觉得害怕了,对不起,今天这顿我请了。”
说完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招呼服务员来收钱,还特意把一张名片压在了上面。
我捏着那张名片,感觉他可能脑子不太正常,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莫名其妙的混了一顿饭,我都做好和他打一架的准备了,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说对不起了。
想不通我也就不想了,有人请吃饭还不好吗,我紧赶慢赶的扒拉了两口面,准备去找三叔,他说有好事关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龙脊背。
说起生意上的事我就头疼,可能是我流年不利吧,生意一年做的比一年差,我家里人已经很不满意了,觉得我实在浪费人生,希望我能换个行业。但是我总觉得我现在只是运气不好,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怕三叔不等我,吃完饭我就匆匆上了公交车,没办法,一大早起来我的车居然没油了,我明明记得昨天还有两格的,倒霉催的。
正好是上班高峰期,车上人挺多的,大多是老爷们,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我本来以为会挤的一身的汗,没想到身边的人在我上车以后都自动的让出了一条路来,甚至有人给我让了一个坐,我摸了摸脸,难道我今天的脸色太差,他以为我生病了,我就道:“我不坐,谢谢。”
对方脸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的道:“你坐你坐,我马上就下车了,你坐吧。”
哦豁,今天到底怎么了,跟换了个世界似的。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跟他客气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住的地方离三叔那儿还真有点远。我看了一眼手表,感觉自己可能会迟到。
走到三叔楼下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和我擦肩而过,我没怎么注意他,忙着上楼找三叔。没想到三叔一见我就问:“看到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了吗?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我眨眨眼:“没注意,什么怎么样。”
“早知道不能指望你自己。”三叔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敲桌子,道,“我怎么听说你早上遇到流氓了?我说过没有,不让你一个人去开店,多危险啊,你就是不听,老这么折腾,你什么时候能结婚。”
遇到流氓这事我虽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怎么说也是个叫人笑话的事,肯定是王盟那小子嘴松给我说出来了。我朝沙发上一靠,大大咧咧的道:“哎呀三叔,不就是一个变态吗,你怎么说的我要吃亏一样,结婚和我开店有什么关系?”
“把腿给我并上,有OMEGA像你这么坐的吗,一点都不脸红,你要不是个OMEGA,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我听得云山雾罩的,什么OMEGA,他要买手表吗?以前他也没少揍我啊,现在怎么说的我跟个小姑娘似的。再说我才二十四,他干嘛催婚催的像我娶不到媳妇一样。
三叔还在絮叨,说什么孙子的事情,从他嘴里冒出好些洋词,我觉得很新鲜,这老小子中国字都认不全,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说我们家全是ALPHA,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OMEGA,你小时候特别皮,老子还以为你就算不是个ALPHA,好歹也是个BETA。现在好了,找个对象这么费劲,你爸就该要个二胎,以后你叫人欺负了也有兄弟帮你。”三叔点了一根烟,我也伸手跟他要,被他狠狠地打了一下手,道,“一个OMEGA抽什么烟?跟谁学的这臭毛病?回去得让你妈好好管管你,能不能文静点?以后结了婚也让人退回来。”
什么退回来,他还准备让我倒插门咋了,我连忙换了个话题,道:“三叔,你今天喊我来干嘛啊,是不是有好东西关照我?”
三叔这才想起了是自己喊我来的,就道:“给你气的我都忘了,当然有好事了,我一个兄弟的孩子,刚从德国回来,我见过了觉得挺好的,我跟他约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在咖啡厅见,喏,这是地址,明天打扮好看点,别邋里邋遢的就去了,丢我吴老三的脸。”
敢情他这么着急喊我来是为了让我去相亲,德国回来的女孩子?那能看得上我吗,我道:“我不去,我才多大啊,你着什么急啊。”
“是我着急吗?你以为老子想管你?是你爸妈拜托我的,你以为呢。”三叔摆手,道,“总之说好的事,你不去不行,人家家里的OMEGA十七八岁就结婚了,你都多大了?你爸当初就该听我的,念什么大学,学不出什么东西来。”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的被安排上了一场相亲,直到晚上睡觉我都没回过神来,我总觉得今天的种种都特别奇怪,路人也好,三叔也好,都说不出的奇怪,三叔那满嘴的洋文又是怎么回事,他跑去学数学了?
在疑惑中我进入了梦乡,如果我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我肯定会做一宿的噩梦,但是现在的我还不知道,所以我睡的非常的香,这也即将成为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二
我虽然不喜欢相亲,但是要去见一个女孩子,怎么也不能丢脸,去之前我还特意洗了个澡,喷了点花露水。
喷花露水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桌子上多了好些瓶瓶罐罐的,全是洋文,看不出是干什么的,不过看包装有点像小花没事朝脸上抹的护肤品,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些,我身边会用这玩意的大老爷们只有解雨臣一个人,为此我没少嘲笑他。
三叔给我的地址离我家不远,是个很小资的咖啡厅,我要见的对象坐在三号桌。我还是有点紧张,出门忘了带手表,只能模糊估计时间,不过我出门的早,应该不会迟到。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是一个人吗?”一个漂亮的女店员走了过来,笑盈盈的问道。
相亲毕竟有点那啥,我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定过位子了,三号桌。”
“哦哦,您的同伴已经来了,让我来为您带位。”女店员了然,带着我朝里面走。我有点惊讶,这女孩还挺懂礼貌的,听说德国人特别守时,这一点还挺好的,是加分项,希望她没有来的太早,不然就变成我的减分项了。
等走到三号桌以后,我感觉这店员跟我开了个玩笑,因为这个桌子上坐着的是个男人,长的还挺帅的,西装革履的,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挺酷,今天可二十八度,他居然还能穿西装,也是不怕热。
我道:“不好意思,我是要去三号桌……”
女店员笑着道:“这就是三号桌啊。”
开什么玩笑,三叔难道让我来相一个大老爷们吗,这也太扯了吧,还是说这是那女孩子的哥哥?没等我再发问,那个男人站了起来,道:“你是吴邪?我叫张起灵,是你三叔介绍的。”
我觉得特别搞笑,就道:“啊?我三叔介绍的就是你?你从德国回来的?”
“是。”张起灵很坦然,似乎只是认识一个朋友一样淡定。
可这他妈是相亲啊,三叔什么意思,他是被人骗了,还是故意恶心我的?我皱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许三叔是觉得他刚从德国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所以让我来跟他做个朋友?我狐疑的道:“你是来跟我……相亲的?”
我眼睁睁的看到张起灵点了头,女店员听到相亲这个词以后,居然还捂嘴笑了一下,用我懂的表情看着我们,道:“既然如此,两位先生要不要点我们最近推出的套餐,情侣可以打八折,还送心形蛋糕,坐下来慢慢吃,了解一下对方。”
张起灵走到另外一边,特别绅士的帮我拉开了椅子,问我:“你想吃什么?”
去他妈的了解,去他妈的绅士,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我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强压着怒火道:“我不管三叔怎么跟你说的,我也不管你怎么想的,你要是想开这种玩笑,那你肯定找错人了。”
说完我就走了,一出店门我就给三叔打电话,三叔接了以后还特别八卦的问:“怎么了,没找到地方?”
“我找到了,三叔你什么意思啊?你没老年痴呆吧?你给我介绍的什么玩意啊,那压根也不是个女的啊!”
三叔在电话那头道:“什么?女的?你想要个女的?”
这不是废话吗?我又不是同性恋,什么叫我想要个女的,我本来也应该找个女的吧。没等我骂他,三叔就道:“那你不早说,行,我知道了,我问问吧,还真有点不好找,我是想着你不愿意找个女ALPHA呢,行了行了,挂吧,我知道了。”
我一肚子的火没发出去,这老家伙就挂了电话,我早就应该想到他给我介绍的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就是没想到连性别这家伙都没搞对就给我介绍上了。我越想越气,干脆给二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三叔乱给我介绍对象。
二叔好像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敷衍了一下我,顺便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找个女的。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发现自己有任何同性恋倾向,怎么他们都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当然了二叔,不然我还能找个男的啊?”
二叔就道:“行,我知道了,你这个要求有点太高了,女ALPHA比男OMEGA还少,一时半会估计找不到门当户对的,我来想办法吧。”
挂了电话以后,我感觉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什么叫要求高,我只要求是个女的,这要求还高?难道我的条件已经差到要求性别都不可以了吗。
我一天都没开店,心情特别差,干脆跑去酒吧喝酒解闷,不知道这酒吧是不是搞活动,我进去的时候工作人员特别热情,没收我钱就让我去进去了,平时只有女孩子进才不收钱的,看来我运气也没有那么背。
平时我去酒吧的次数不多,进去了也是随着大流傻嗨,把酒吧当成KTV一样的玩法。至于一夜情啊什么的,感觉和我去的都不是一个酒吧,我从来也没遇到过这样的。
谁能想到今天我一进这酒吧,就体会到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身上,男的女的都有,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现自己确实穿了裤子,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也不敢问,生怕别人觉得我自作多情了,灰溜溜的跑到吧台前面,道:“来杯鸡尾酒。”
酒保个子不高,笑起来还挺可爱的,他给我调了一杯鸡尾酒,惊讶的道:“哇塞,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抑制剂喷这么少都敢跑来这里玩,你这打扮,今天是不是走纯情路线?”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纯情路线,就有一个女声从我后面传来:“嘿,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我回头一看,差点把酒喷出来,居然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大美女,就是个子高了点,穿的特别奔放,胸前波涛汹涌的,特别御姐。她涂了大红色的指甲油,端着一杯威士忌,朝我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你长的真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搭讪?我单身了二十四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拉过,冷不丁的有这么一个大美女跑来搭讪,我话都不会说了,怔怔的看着她。
“怎么样,嗯?陪我喝一杯?”美女见我没有拒绝,抬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用那对大胸在我胳膊上蹭。
我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主动地女孩子,还真有点吃不消,下意识的想朝后退,她死死的搂住我的腰,不让我乱动,我觉得她至少比我高半个头,得有一米九五。
她身上不知道喷了什么香水,特别呛人,一个劲的朝我鼻子里钻,闻的我头晕眼花的特别不舒服,莫名有一种被侵犯了私人领地的感觉。我抬手不知道推她哪里好,生怕被人说我耍流氓,嘴上道:“我就是来喝杯酒的,喝完我就走了。”
“我知道你是来喝酒的,不如跟我一起走,保证让你满意。”她说着就拉着我的手朝她下面摸,我吓得魂都要飞了,这也太过了吧,摸那地方算怎么回事啊。
我拼命的想收回手,但是她的力气真的特别大,我竟然一点也挣脱不开她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摸在了她的裆上——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摸到那里以后我更崩溃了,草他妈的这家伙根本不是个女的,是个人妖!怪不得她个子这么高,这下面摸起来比我的都大,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这几天吸引的都是这样的变态啊。
“你他妈的放手!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放开!”我死命的挣扎,想把他的手甩开,她却不以为然的道:“呦,你连抑制剂都不喷就跑进来,是哪种人啊?纯情路线走走就得了,别真装贞洁烈女啊。”
我道:“什么抑制剂,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快点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还想说什么,突然被人揍了一拳在脸上,那个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是从我左后方窜出来的。人妖没来的反应,被他打翻在地,我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白天和我相亲的那个张起灵。
他不容拒绝的搂住了我的腰,冷冰冰的对那个人妖道:“他是我的人。”
人妖捂着脸爬了起来,有些不服气,但是他打不过张起灵,只能道:“有主还这么浪,你最好管好他,别再放出来给自己戴绿帽子。”
张起灵没理他,脱掉了西装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问我:“谁让你来这种地方的。”
我特别不服气,想反驳他我怎么不能来了,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过想到刚才被一个人妖骚扰了,我还真硬气不起来了,嘀咕道:“我就是想来喝杯酒。”
他的西装外套上也有一股很浓的味道,抽象的说像凌冽的雪山刮过的风一样,闻着还挺清淡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可能是太热了,我闻着闻着觉得脸直发烫,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张起灵搂着我出了酒吧,里面灯光昏暗我还觉得没什么,一走出来我才意识到这样不太好,大庭广众的算怎么回事,就把他推开了。他倒也没生气,对我道:“你先到我车里坐着,我去买一瓶抑制剂,你这样不行,这里的ALPHA太多,会影响你的生理期”
我迷茫的道:“什么是抑制剂?”他们都提到了抑制剂,可到底是抑制什么的,不是只有得病的人才需要这玩意吗。我被抑制剂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没顾上问他生理期又是什么鬼玩意。
他似乎有些惊讶我不知道抑制剂,有几个从酒吧里走出来的男人朝我吹了一声口哨,笑的特别恶心,我不自觉的缩了一下,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没穿衣服似的。
张起灵皱眉,挡在了我面前,道:“一会跟你说,我先送你去车上,不管谁敲窗户都别理。”
【敬必】自由心证-6(现代 | 律师事务所au)
* 高年级律师敬x新人律师必
* 文案什么的请见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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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viously on 自由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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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ction 6 |
本章主题:瞎(fengkuang)聊(liao)天(sao)
Warning...
* 高年级律师敬x新人律师必
* 文案什么的请见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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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viously on 自由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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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ction 6 |
本章主题:瞎(fengkuang)聊(liao)天(sao)
Warning:本章3.6w+字:)
就这样,毫不意外地
你见证了我身体属雨的那一部分
——甜河《园圃之乐》
无论搭乘何种交通工具,李必下班回家都得直线西行。事务所所处的写字楼在路口的西北角,从北至南穿过B市这条贯穿东西的主干道,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每个工作日必渡的劫。
南北穿行意味着拦下主干道上川流不息、等不及进入或离开这个城市的车辆,这个绿灯自然长不了。一路发足狂奔,捎带不等行人指示灯变绿就提前出发,或许能将将抵达对面的路肩。而即使有谁愿意弃个人形象和安全于不顾这么奋力一搏,四下乱窜的电瓶车和共享单车也会阻断奔跑的人前进的路线。倒不如悠闲地走到路中间高架桥下的安全岛上,再等下一个短命的绿灯。结果便是,走完过马路这一百米,至少耗时8分钟。
李必用这8分钟来放空。
B市出租车司机出了名地爱闲聊,车子行过此处,十之七八会说起高架桥下卫星信号失灵、GPS准头全无的传闻。一重又一重的安全岛和斑马线,倒真像一个孤绝的小世界,城市的横剖面。汽车、电瓶车、自行车和行人相互推挤滞碍又互相憎恶。高架桥的暗影使来来往往的人各个眼底聚起灯下黑,疲累和不耐烦给不同的五官捏出彼此相似的神气。如果在未来,人类文明不幸湮灭,下一个文明作为21世纪市井生活标本展览在橱窗里的,大约少不了这样一副纷纷攘攘又有几分暗沉的众生相。
而张小敬在写字楼门外的雨帘中拐向北面的那一刻,李必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他每次下班后用8分钟涉过的这万丈红尘中截取的寸许,并不会触到张小敬人生日常的边界。
张小敬回家这一路(十几分钟前,他在避难层北面的玻璃幕墙前指给李必看),穿过CBD腹地,向西北蜿蜒而行。这一带高级写字楼和酒店夹道,路灯都比别处崭新,绿化也比别处归整,靠资本撑腰的整肃与清洁。走在其中,很难想象那个喧嚷拥塞的路口,不过在两百米开外。
隔着三步远距离,李必跟着张小敬。
大概因为下雨,尽管侵染着层层人造光线,夜还是显得比平时更黑沉。广告牌惨然的白光和路灯病怏怏的黄光混在一起,给雨水一淋,蒙上了含糊的雾气。地上的水走势很急,在低处汇成翻滚的湍流,下水道口掀着巴掌大小的白浪。密匝匝的雨滴重重砸下来,李必感觉自己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伞。
张小敬走在左前方带路,说是嫌伞占手,穿一身黑色雨衣。两人都拿手机打着光,有意无意地,他们总是恰好分别走在两个光圈交叠部分之外的那两个昏暗的月牙形里。张小敬人高腿长,步幅自然就大,但显然是放慢了脚步,让跟在后面的李必不至于走得太赶。遇到水洼,他一步跨过之后,就会停一下,微微侧身,确认李必也顺利跨过之后再继续朝前走。偶尔有难以一步跨过的大水坑,张小敬都小心绕行,并且不忘回头嘱咐一句“小心脚下”或是“跟上啊”。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在没有交换别的话。
手里这黑伞是张小敬的,可以收束成颀长的一刃,木制伞柄,初拿时手里一沉,重量匀称地散于整个伞身,趁手如同什么精贵的武器。这样不适于收纳的长度,实用性比李必自己放在家里没带那把小巧的折伞自然输了一筹,但胜在不屑于实用与否的装饰性,总觉得应该和单片眼镜、高礼帽和领结一起登场。
方才在写字楼门前,李必开伞时,张小敬正好套好了雨衣,回头看他。大堂的光线惨白,隔层玻璃渗出来,照在张小敬顷刻间给雨水浇出毛乎乎一层水雾的雨衣上,像是结了霜。
“倒是挺适合你。”这是张小敬转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说伞,李必想,考虑到对方是不怼人百脉怕是会堵上九十九脉的张律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意思多半不是在称赞他优雅。
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老式的伞了。
小时候很喜欢长柄伞,开合不费力气。更重要的是,伞绽开的那一霎,像是自己给自己放了一朵小小烟花。不用等到正月,也不用非得开车到市郊,这朵烟花想放就放,放多少次都行。
长柄伞只要出现在小萝卜丁李必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抄起来,一次又一次收起打开,嬉笑着,“嘭嘭嘭”地在家里跑圈,也不管伞是不是还湿着。
妈妈张开手臂,试图拦他:“这么危险,快停下!别戳着你自己!”爸爸却一边擦眼镜片上甩上的雨水一边笑着说:“小必,慢一点,再来一个!”
妈妈逮不着灵活如猴子的小萝卜丁李必,但是家中财权在握的妈妈,自有办法让看不顺眼的物什绝迹。
还有很多别的,小男孩才会视如珍宝的傻气玩意儿。它们挨个在妈妈的授意之下被迫消失的时候,甚至连李必自己,都像几百年前在毛里求斯捕杀渡渡鸟的荷兰人一样,并没有来得及学会去可惜。
连续十好几个小时没合眼的李必,这时脑子已经十分昏沉。伞上密集的雨声渐渐失去彼此之间的界限,融合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单音节。伞边遮住了张小敬肩膀往上的部分,雨衣背部在雨水的捶打下垂成一个平直的面,光一来,在原本的黑色之上反照出一片油亮的白,李必在那片反光中看到了自己被分割成好几块的模糊影子。
身形给拧得扭曲了,看起来耷拉着肩膀,心事重重。面前那个高大的背影也是一样,在豪雨浇淋下,有单刀赴一场杀局的萧瑟感。
“敬哥,我们这样,挺像两个要去抓人的jing察。”大约是因为困倦得没有力气防备什么,这句本来应该只存在于脑海的话,就带着那个早已获得允许却一直没叫出口的称谓,从嘴里遛了出来。
雨声喧嚣,简直要扑灭天地间其他一切声响,他不知道张小敬有没有听到。
“哎巧了,”张小敬的声音穿过潇潇风雨,格外明晰,“看这么大雨,我脑子里也全是警匪片。”
“我想的倒不是警匪片,是科幻片,赛博朋克。”李必脑中闪现《银翼杀手2049》让人印象最深的那一幕,漫射的光把世界涂污成脏兮兮的桃粉色,仿生人K仰着头,全息爱人Joi的巨大影像竦峙着,如同西斯汀天顶画中初生的亚当一般,向他虚软地伸出手指。
两人正好走到一个路口,红灯和背后的艳红的霓虹灯招牌一齐亮起,路面流淌着斑驳的血色。他们先后停下脚步,并排站着,一臂之遥。
“哦?”张小敬转脸看着李必。李必也调整伞的角度,可以看到张小敬被雨水打湿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有点大病初愈的虚弱感。李必想着自己背包里的纸巾,但即使擦去雨水,又会很快淋湿。其实应该替他撑伞,胃病忌凉,再说伞也足够容纳两个人。只需要往右走不大的一步,把伞微微举高一些就好,却做不到。怕他拒绝,更怕他接受之后,眼里有姑且担待的意思。
“科幻片可以加一些有意思的设定,”几乎就是为了不再去想伞的事,李必接上了话茬,“克隆人、读心术、记忆读取之类的。警匪片问何为正义,科幻片问何以为人。”说完有些后悔,怎么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呢。闲聊时难道不该轻轻松松打哈哈,才好让别人接下去,于是又找补说:“总之就是更酷。”
张小敬一听,乐了:“那咱俩得换换名字,咱俩的名字都不够酷。”
李必闻言,故意刁难道:“‘张小敬’确实一点儿都不酷。‘李必’怎么了?我觉得挺好。”
张小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95后不都流行三个字的名字吗?去年老吉招了个小孩,名字四个字。字多就不说了,现在的父母还老爱用生僻字,左边一个羽毛的羽右边一个中间的中的翀啦、上面曰字地下木字的杲啦之类的。你这名字相比之下……朴素了点儿。”
呵,再朴素能赶上“小敬”朴素?李必话都懒得回,皱着眉头,用眼神传达了这层意思。
准确收到的张律师耸耸肩:“某小某命名法挺酷的啊,你看王小波。”
无法驳斥此例证的李律师换了个角度出击:“但你想想看,这个‘小’字要跟你一辈子的。再过几十年,你都七老八十了,还是得叫‘小’敬。”
张小敬不为所动:“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是配得上这个‘小’字的酷老头。”
李必被他的自卖自夸给逗得笑了,一笑就有些收不回来,于是转脸看着对面红灯倒数。
“‘小’字是我妈加的,”张小敬再度开口时,声音小了些,沉了些,刚刚盖过伞面沙沙雨声,“‘敬’是我爸给起的,字面义,要我心怀敬意。我妈加了‘小’字,是希望我敬意要有,但是不能太过。结果事实证明,这半辈子,我更听我妈的话。”
李必屏息听着,好像这番话不堪盈手、一碰即散。
为了证实张小敬刚刚确实说了话似的,他回应道:“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妈取的。”
“志在必得的意思?”张小敬问。
“不是。”李必看向张小敬,有点奇怪他怎么会这么猜。旋即想起来,这是自己在第一个小组会的自我介绍时说的,耳根立时热了,就又移开了视线,轻轻吸口气才说:“必字本来是有个三点水的,是个古字,《说文解字》说‘侠流也’,就是涓涓细流。我妈总说,‘泌者,泉水涓流不已,乃至广大。’选这个字是希望我积跬步,至千里,把每件小事做好。结果后来,学校点名、看病什么的,总是被叫成‘李泌(mi)’,当成泌(mi)字讲的话意思不对,联想也不太好。”李必脑子里奔过无数个有着浑厚激昂画外音的男科广告,还有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这个被同学取笑的场面,耳朵更烫了,好在张小敬没有接这茬,“就给改成了现在的必字。必然、必要什么的,都有决心的意思在里面,还算是个不错的字。”
倒数结束,信号灯由红转绿。像是受到感应,霓虹灯停下了奔逃似的狂乱闪烁,以均匀的频率搏动,像是微微加速的心跳。
李必正要往前,张小敬忽地往左来了半步,伸胳膊拦住他。一辆右拐的面包车匆匆驶过,碾起呲啦啦的水声,车头灯的白光打在张小敬脸上。车速太快,这光来得就像是一道闪电。张小敬抬手去挡,有一瞬,强光透过指缝,把他的右眼映了个通透,锐意毕现,像是会读心。
煌煌亮光没去,眼前的人的面目陷入暂时的黑暗,声音里也带上了随着黑暗而来的那么点邪性:“夜里有些司机开车比较野,当心。”
李必只是应了一声:“唔。”
距离只剩半臂。两人同时迈出脚步,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两部手机照出平行的两束光,好似车头灯。李必的伞边时不时轻轻刮过张小敬的肩,而两人都像是对此并未察觉。
走过路口,踩上路肩的时候,张小敬忽然想起似的,淡然道:“总归是心上扎着一把刀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么光秃秃一句话,一入耳,李必就知道他的所指,但是这种知道又不很确切,因为不能确定他是只在解字,还是另有深意。心底沉淀的污泥又给翻搅起黑蒙蒙一片,那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显出一点轮廓来。右手手心蓦然间感到刺痛,李必才发觉是自己把伞柄握得太紧,指甲抠进皮肉。
今夜的雨中全是鬼魂。【1】
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李必开口道:“那什么样的名字才酷?”声音是哑的,嗓子打不开,仿佛连抽了很多支烟。
张小敬就跟没说过之前那句话似的,还是平时讲诨话的惫懒语气:“那必须是英文名啊,不然怎么有赛博朋克范儿?”
英文名李必倒是有。而张小敬呢,留英三年多,回国做涉外业务十年,一直不肯起英文名,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李必多次领教过张小敬和英美国家的客户或是对家相互介绍的场面,名片恭敬递上,看人家对着汉语拼音,怯生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磕磕碰碰地拼着:“Mister……赞——细——嗷——英——?”张律师总能从中获得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是非常幼稚的)快感。
想起这事儿让李必放松了一些。他说:“我Jackson,你?”
“细——嗷——英——”张小敬吹胡子瞪眼地学着老美的发音。
李必笑得差点没拿住伞,而后说:“你怎么跟Siri喝醉了似的。”
这回换张律师笑。笑得极富感染力,李必不跟着一块笑都不行。
完后李必说:“不然叫Ray吧?”
“为什么?”张小敬一脸不信服,“别告诉我这是你研究生导师家狗的名字。”
李必又恼又乐:“给我一点人和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好不好?”然后说:“Raymond是我在NYU一个老师的名字。”六十多的人了,攀岩、帆板、卡丁车样样来,倒真是张小敬之后想成为的酷老头。“A ray of sunshine(一束阳光),也跟你……”李必一时找不到词儿,“……活泼的性格很搭。”
张小敬撇撇嘴,送给李必一个印度式摇头,算是回答。
走了几步,正当李必觉得此刻心中宁定,沉默都软融融的,张小敬说:“Jackson做名字挺少见。”话如涟漪震荡开去。
李必按下心中微颤,点头答:“我一个同学也这么说过,很老派,比较像80年代生的人。”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选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很喜欢迈克尔·杰克逊……迈克尔·杰克逊的生日是8月29号。” 风紧了些,简直像吹进了心里。
张小敬一愣:“我生日也是。”
李必知道他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巧合的全部意义。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绷紧,像是准备要一头扎入冰水中:“因为喜欢迈克尔·杰克逊,从我有第一台手机开始,我都会把四位密码设置成0829,六位混排密码设置成MJ0829,其他所有密码也都是这两个元素的拆分组合。”
能说的就止于此了。
第一次拿起张小敬的手机,输入锁屏密码,从键盘最底的中点往上至最高点,而后转向右下,因为此生已经重复过太多次,不用大脑介入,手指可以仅凭肌肉记忆就完成的一次腾挪。还有他每年8月29日这天在twitter上送出的那句没有接收人的“Happy birthday”(不会@ 迈克尔·杰克逊的任何关联官方账号,甚至不会加上MJ)。难免会有冥冥之中命定之感。
另一个不合宜的话题,送入雨中的新鬼。
“咱俩手机密码一样,”张小敬似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在消化其含义,“每一部手机的密码都一样。这得是多小的概率。”
“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李必死守着字面意义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不止,iPhone还可以设置六位密码。总之是个天文数字。”他想起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会讲的那个早就不好笑的笑话,“我们明天应该去买彩票。”
“可不是嘛。”张小敬这话答的,让人疑心他在认真地把买彩票当成建议考虑。
寒凛凛的风横扫过来,李必趁着调整伞的角度,把伞稍微举高了些,也替张小敬挡挡雨。
总觉得还有话,他自己也好,张小敬也好,却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好像两边的话是磁铁的同极,硬放在一起会互斥似的。而无论他们想要接下去说什么,说出口的可能性都在相互俟候中消解了。
张小敬住的这栋酒店式公寓楼在附近算不得顶新,90年代末建成(刷卡进大门的时候,他还开了句玩笑,说“和你差不多同岁”)。最初是当作外交公寓修建的,虽然这个目的不知为何最终搁浅,但高标准还是贯彻执行了下来,建筑质量数一数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餐厅、超市、健身房俱在。住在里面,不出楼门就基本能满足生活所需。张小敬平时使用最多的交通工具,除了两条腿,恐怕就数电梯了。
已经是凌晨,大堂还有人值班。一进门,灿黄暖融的灯光中,面皮白嫩制服笔挺的小哥就殷勤地迎上来,递出装湿雨衣雨伞的一次性袋子,一面跟张小敬寒暄,一面伸手要帮李必收伞。张小敬趁着询问小哥他嫂子孕后恢复如何的话头,拍着小哥的肩膀,顺势把他伸向李必的手给拦下了。两人热络地聊了两句,道了别,张小敬才领着李必去电梯间。这期间,李必一直尝试把伞束成之前那般齐整紧凑的样子,而滑溜溜的伞面就是不肯听话,于是只得乱收一气,扣上,塞进袋子里。张小敬伸手示意把伞给他拿,李必看着雨衣已经占着他一只手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么大件的雨衣叠得如此服帖),就摇摇头。
进电梯的时候,张小敬说餐厅还在营业,问李必饿不饿,见李必仍是摇头,他按下了19。
李必喜欢高楼层的公寓,他自己租住的小窝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也就在于楼层不够高。这话却没讲。别人的家,掺言评价好与不好的,好像有点太把自己不当外人了。好在张小敬接着问他,沐浴液洗发水什么的有没有讲究,床铺硬的话能不能睡得惯,夜里怕不怕冷。
他答着,都是事实问题,答案自然也是就事论事的,没一个曲折,自己听着都觉得显出乖巧来。站在角落,电梯四壁都是镜面,平整干净得有些过分了。目光越过张小敬肩头,看到对面的映像。两个人之间分明地隔开了礼数周全的大半米,而倒影中的他被眼前人的背影遮去了,只露出额头,看上去像是欺身贴作一团,张小敬一偏头,就跟要亲上来了似的。
视线挪去别处,移动屏幕粉嘟嘟的婴幼儿奶粉广告播完,换上了婚介网站广告。这顺序不太对吧。神颠颠的,莫名想笑。婚介网站广告也俗,砸了不少钱的俗,欧洲著名景点跑了个遍,最后广告片里的新婚男女欢笑着,双双倒在荷兰的郁金香花田里——荷兰花农出了名的剽悍不好惹,真这么干,不被追着打才怪。
然而怎么吐槽,都压不下心里的那一缕被广告片里两人过于甜蜜的笑容带起的怅惘。
张小敬说的,李必什么都应下了,唯独说不用冲澡。一来没有可换的衣服,二来洗澡就得脱衣。此前去欧洲玩,借宿过朋友家,浴室用起来毫无问题。但现在,一想着需要在张小敬家里宽衣,就跟要出门luo奔似的浑身不自在。他没解释,张小敬也一句没多问,照单全收。
19层走廊宽敞,壁灯典雅精美得犹如博物馆展品,灯光比大堂暗些。地毯是温宁的大地色系,很厚实,踩上去半点声音也无。李必脑子里冒出张小敬说的人与人之间并不能真的相触云云,心想地毯这么软,走在上面确实挺像是悬空。
一梯八户。中间四户面积比较大,四角的小些,张小敬住的那一间便是其中一角。走到跟前,张小敬拿出手机,迟疑了几秒,按下“0829”,门“滴”地一响,应声弹开几分。
张小敬又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房间里的灯随之缓缓亮起。进门处不到一米高的鞋柜隔出一个不大的玄关。装两个人会有些挤。李必等张小敬换好拖鞋让出位置,才走了进去。
进屋之后,鞋还没换,人先傻眼了。
进门右手边是卫生间,左边是开放式厨房,再往前,长条形吧台隔出客厅,客厅连着阳台,顶头虚掩着门的应该就是卧室了。把这一切收进眼底的一瞬,李必的直觉反应是,不会走错了吧。
什么家徒四壁、四壁萧然,用来形容这间除去墙壁确实就不剩什么了的公寓,再合适不过。左边的厨房,整洁如新,抽油烟机都光可鉴人,L形流离台、小吧台上空空如也,连瓶酱油都没。左前方的厅里,除了沙发,再无一物,墙上有一块颜色比别处稍浅,留着三个孔,大约之前挂过电视。
简直不能称之为住所,倒比较像门外公共空间的延伸。不对,铺有地毯、灯光温馨的电梯间显然比这间公寓更适宜人居。
李必摘下背包,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哪儿。他发现张小敬居然也像是到了别人的家一般束手束脚。这么荒芜的居所,连主人自己的存在都岌岌可危。于是两个人就像不跟朋友打招呼就偷偷住进别人家似的,小心翼翼往里走。李必怕吵着谁一般,轻轻在身后合上门。
门关上之后,张小敬才终于像是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家,找出拖鞋,放李必脚边,而后从李必手里拿过伞,走进卫生间。过会儿两手空空出来,脸上雨水也擦了,外套脱去,衬衣袖子规整地挽到了肘际。见李必还杵在原地,说书包要不放吧台上吧,又问要不要喝水。边说边张罗着从橱柜里拿出大瓶矿泉水,又拿烧水壶,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李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吧台(一米来长,半米来宽,配两张高脚凳,挺适合两个人吃饭的那种),还是把背包撂到了鞋柜顶上。从小习惯了,东西只放该放的地方,之前在纽约,学业再忙,他也会抽时间整理房间归置东西。一直被妈妈叨念,没跟妈妈住一块儿了,习惯还是保持着,就跟不这么做就会挨骂似的。
在美国念书那会儿,他的整洁程度让室友惊叹——第一个室友。第二个室友是法国人,不自由毋宁死,混乱的房间、混乱的作息,入侵植物般地肆意蔓延,不受管束,自然也懒得管别人。
正想着,一个没留意,鞋柜太窄,没彻底放稳的背包摔下来,一震之下,放在侧兜的钥匙链跌出,滑出去老远,给一只宽大的手截住了。
张小敬捡起来,抹了抹不存在的灰尘,递还给他。那个魔方在他手里显得更小,无助似的。
李必接过来,攥在手里,背包都忘了捡。
“包。”张小敬大概是不好凑得太近,就柔声提醒他。李必才像醒过来的梦游者,茫茫然拎起书包,抱在怀里。
“别站门口,进屋。”声音还是温和的,想来是怕惊到他。
水烧着,咕噜噜响,越来越急,李必感受到了紧迫的催促,仿如倒计时。他脱下外套,换好鞋,把换下的皮鞋收进鞋柜(几乎一样的几双鞋在鞋柜里整齐排列,就像什么表现后工业时代机械重复的装置艺术品),走到吧台边,外套搭在高脚凳上,背包靠墙立在吧台上,模模糊糊想着包里的笔记本电脑也不知摔坏没有。一松手,背包就跟没魂儿一样,软软一倒。李必调整了角度,重新放好,结果它换了个方向,缓缓摊了下来,像有心作对。李必也有些较上了劲儿,钥匙链往吧台上一放,两手都上了。只听见张小敬说:“不要紧,随便放放就行。”才终于罢手。背包还是耀武扬威地躺着,占去了台面的三分之一。
李必想抽烟。屋里有烟雾报警器,闪着眼睛,全知全能。要抽烟只能上阳台。
“啪”的一声脆响,水烧开了。急躁的呼噜水声戛然而止。张小敬开水加冷矿泉水冲了一杯搁在吧台上,推给他。杯子擦过小魔方。李必低声道谢。杯子晶蓝,是崭新的,李必看见张小敬把包装盒扔进垃圾桶。
他浅浅抿了一口。热乎乎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化开了一些指尖僵涩的寒意。
张小敬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掺的不多,大概到刚刚不凉的程度。他倚着吧台,端起来喝,左手解开领带,徐徐抽出来,暂时没地方放,就随意往肩上一搭。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家,他放松之中多了一分平时在事务所难得一见的怡然。也是不容易,李必想着,在这个居家感连样板房都不如的公寓里面感到怡然。
李必喝到一半时,张小敬冲着魔方问:“怎么一直是这样?不会解了么?”听上去只是随口一提,略带促狭,像是调笑。
李必手一抖,水洒出来些,顺着脖子滑落到领子上。
张小敬忙不迭找来一盒纸巾,开封递给他,问他有没有烫到。李必抽了两张,擦拭着,话堵在嗓子眼儿里。水很热,熨着锁骨,很快凉下来,湿湿贴着。湿衣服总是带着沮丧,哪怕那么小一块。
也许呢。毕竟不知道多少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都被他们遇上了,为什么不能期待第二个。
他把魔方推到张小敬面前。
张小敬拿起来:“这个应该三分钟内就……”
他试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果然。
李必盯着魔方上那一处小小的错位,也就一毫米不到,边上的涂料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灰烬般的死白。
魔方如噩梦般泥足其中的这个乱序形态,最简洁一种还原方法,一共需要11步。从六年前那个时候开始,这11个步骤在李必脑中演练过千万次,有时出现在梦里,最可怖的或是最甜美的那些梦境,到了情绪最炽烈的时候,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这个待解的魔方。
而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都会卡死在第一步。
他探手从张小敬手里拿过来,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地球仪似的转出错位的那一处给他看。“坏的。”他说。但是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别处。
话一出口,李必一时间难过又难堪,就跟承认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似的。他看了一眼头顶冷漠闪动的烟雾探测器,摸了摸裤兜里的烟盒和火机,说:“我去阳台抽支烟。”
“阳台飘雨。”张小敬上前了一步,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只说:“拿上伞。”
卫生间的空落已经不足以让李必讶异。雨衣沿着出厂时的那几道折缝规矩地叠了几折,挂在毛巾架上,下摆刚好蹭到撑开晾干的伞。黑色水流注入深潭。
李必拿起伞。雨衣擦过伞面,发出一声窄而尖的擦音,像是不情愿。
他避免和张小敬目光相触,径直穿过客厅,推门去了阳台。
没想到这么高层公寓,阳台会是开放式。长宽看上去和李必老家卧室的那个小阳台相差无几。刚好可以宽松地摆开两把椅子,供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坐下聊天。
那个时候他和爸爸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
也是那段时间,某天他着魔似的,把爸妈卧室的黑胶唱片机搬来阳台,也不管机器娇贵,晒不得日头淋不得雨。爸爸收藏的唱片全是古典音乐,如圣殿恢弘,如激浪澎湃,相形之下李必更觉得自己衣衫褴褛面目可憎,两三次之后,便不想再听。
妈妈爵士乐唱片无限生发的蓬勃生命力更是像利刃绞割他的脏腑。
于是唱片机又被搬了回去。什么也不做,只发呆,间或抽烟。有时一支烟燃尽,也没有想起来抽上一口。烟蒂往离得最近的花盆里一插,点起下一支。
那盆君子兰很快便枯死,一盆焦土再无他用,彻底沦为烟灰缸。
家里的也像这个阳台,差不多一米宽,坐在椅子上向后仰倒,椅背刚好可以卡住墙,脚可以搭在栏杆上,坐成一个人形对勾,虽然那时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对的。在那个阳台上坐成这副样子,看不到地,看不到天花板,视野里只有多数日子里都灰蒙蒙的天空。看久了,渐渐知道什么样的云会很快散去,什么样的云会积聚成雨。觉得自己住在天上,差不多可以忘了世界。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这么坐没坐相,怕是会挨妈妈一顿好骂。但是那会儿,爸爸妈妈唯一在意的,只是看好他,生怕他从六楼高的阳台跳下去。
他现在在B市租自己住的小一室一厅,阳台封起来做了厨房。这么一想,确实是很久没有站在这样不设阻隔的高处了。
在纽约的学生公寓,刚搬进去的时候,也是开放式的露台。后来接连跳了两个博士在读——一个把泊在路边的出租车几乎斩成两半,幸而司机不在车内,另一个挂在树上,奇迹般地只是折断肋骨和股骨——公寓便以极高的效率装上了窗户,封了所有露台。三层往上,每个窗户,无论大小,都只能顶开至多一拃宽的缝。烟雾报警器灵敏有如活物,洗澡时浴室门没有关严,飘荡的蒸汽也会触发尖声鸣响。想要抽烟,就得脸贴着玻璃,口鼻塞进窄窄的开口,努着嘴,让风卷走烟雾。也是辛苦,像是被绑架的人在发出求救信号。
可能真是因为今夜的雨吧。鬼声啾啾,很久不曾想起的事情受到召唤一般,一件件回魂。
不想去看夜雨中暗影幢幢的城市,李必后背倚着湿漉漉的栏杆,面朝里站着,按开伞,架在肩上,右手扣着伞柄,左手磕出一支烟来衔住,收好烟盒,又摸出火机点上。
在这么高的地方,少有人类文明的阻碍,风似乎也自由些。气流恣意横行,一番抓扯,很快便将手中的伞翻起一角。有了这个承风面,细瘦的伞骨在催折中只无力抵抗几下,就整个翻了过去。乱流中伞面簌簌直响,翻飞如孀妇的黑纱。
李必怕伞给吹坏,况且雨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撑伞也是无用功。他收了伞,发觉雨小多了,拂过脸颊,星星点点的一层凉意。他叼着烟,闭上眼,扬脸接着雨丝,只觉得自己也是雨。
幽咽风声中,那几声轻敲就如溪底的石子。
李必睁眼,见张小敬站在阳台门内。门是玻璃的,一横一竖割出四个象限,设计者也许是觉得一整片玻璃单调,加了装饰,但这个十字架形却无端端有些禁锢的意味。看着张小敬被框在其中,尤是如此。
“往里来点儿,别着凉。”张小敬说。或许是不想这句话被风声盖过去,他说的时候,上身靠上了门框。
从青春期开始,李必就几乎不生病了。老家冬天最冷那一周,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他嫌碍秋裤碍事,从来不穿,也一次都没有感冒过。
但李必还是往里来了两步,也斜靠在阳台的门框上。没抽几口的烟烧得只剩下小半,他从嘴边拿下来捏在手里,看着它一明一灭地燃。
一片玻璃而已,夹在中间,就可供两人一内一外这么偎傍。自欺着,觉得界限分明,什么也没有逾越,什么也没有惊扰,一派安宁。
心是轻飘的,而又满盈得兜不住,想要谈话,但是说什么呢?
没了事务所的工作环境做衬底,就如同戏子登台,却发现自己走错了场子,不敢张口,只怕说什么都是文不对题。平时说话,你来我往,有方向、有路径,是教人宽心的按图索骥,条条大路通罗马。此刻却是乘着筏子漂流到了广阔的海面,似乎往哪边走都没有着陆的希望。
十多分钟前,在森黑的雨幕中,这份茫然无措尚得以掩藏,而现下被光一照,就现了原形,既没法正视,也没法无视了。
手里这支烟快烧到头的时候,李必心里惊跳——刚刚不该让张小敬碰水的。
他敲敲玻璃:“敬哥,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张小敬答得过快了。
李必不信:“你拿起来我看看。”
张小敬负隅顽抗:“真不碍事。”
“那看看又有什么关系?”李必也继续坚持。
气势上输掉的张小敬张开右手。伤口已经是猩红色,周围一圈翻起一点不自然的白。想是因为雨衣遮不了手,就这么淋了一路,加上刚才沾水,有点发炎。
李必压不住心中恼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这都能忘。
“家里有碘酒吗?”问完已经知道白问了,不等张小敬回答,他掏出手机下了一单,问地址是什么。
张小敬老实作答,跟没预习却被老师点起来做题的学生似的。完后没什么底气地加上一句:“睡一觉明天它自己就好了。”
“也可能明天起来整条胳膊都黑了,需要截肢。”李必又冷冷补了一刀,“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还说我,”张小敬不服,“你不也淋雨吗?”后半句说得和缓,听着不似挑衅,而像体己的话。
李必抢白一句:“我乐意。”话冲出口,才觉出张小敬并没有在跟他呛声,本就是强行作态的淡漠就有点端不住了。他掏出烟盒,在盒身上摁熄了快烧尽的烟头,烟蒂没地方扔,就塞进盒子里,这才用好像被手上的事情分了心的平淡语气说:“我淋雨从来不感冒。”拿出一支新的,衔住烟,捧着打火机点着:“我喜欢淋雨。小时候明明知道会有雨还故意忘记带伞,雨大起来书包里的课本都浇透。回家我妈一边拿电吹风吹书一边骂我。”
他瞥见张小敬嘴角上扬,心里一阵热乎,面上还是矜持着。还好嘴里有烟。
“还以为你小时候是乖仔,天天用功读书不懂淘气为何物。”张小敬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玻璃上重影的灯光润色之下,目光也显得暖意溶溶。
目光碰触到目光,那份暖沁了心,倒把情绪焙得易碎起来。李必一时无话,想着天天用功也是没错,以物易物公平交易,这道理他老早就懂了,不多加点筹码,哪来顽皮的资本?
“可能我聪明吧,”表扬自己的话听起来怎么这般丧气?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眼前雾气迷蒙,“一边念书一边贪玩,都不耽误。”借着这阵迷障转头看了张小敬一眼,揶揄道:“一看就知道你是那种只玩不学的。”
“Guilty as charged(那可不嘛),”张小敬倒是当仁不让,“义务教育九年,我基本是玩儿过来的好吧。玩儿大发了,上房揭瓦下地撵鸡,没少挨我妈揍,揍了还敢。什么藏粉笔,扔板擦,男同学水杯里吐口水,女同学文具盒里放蝈蝈,树上捅马蜂窝,讲台里点炮仗,统统干过一样没落下。我中学上的是工厂子弟学校,我妈和班主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了就得听她数落我,一数落就没完。我班主任那会儿烫个大波浪,一年四季红衣服。我妈说,她到现在在大街上看到穿红衣服的波浪头都还是想躲。”
他声音沉而磁,字咬得腴润,话说长了气还是足,徐徐展开,一脉而承。讲的是孩提时的顽劣,听着却像是情感主播午夜抚慰孤单听众。
李必一边笑一边想象着还是小毛头的张小敬在北方特有的亮堂堂的一天一地的日光中咋咋呼呼上蹿下跳,鲜活如亲见。
接下来想到,张小敬讲小时候的事,却只提起了母亲。烟里的薄荷味尝起来忽然就有些焦苦。
李必拿下了烟,夹在指间:“伦敦政经好好一学校怎么就收了你?”本来是想着挤兑他一句,以防伤感情绪漫出来,扫了兴致,脱口说出之后才想起,这个信息是上回阿枝准备全组人的简历的时候,自己刻意偷看来的。事务所官方网站上也有教育背景信息,但语焉不详。那次看过简历,算算时间,才发现张小敬22岁才开始念本科,读了个2+2项目,估计是成人自考考上的。也不知道22岁之前去哪儿浪荡了。
张小敬仍是印度式摇头,说:“可能我聪明吧。捣蛋不耽误学习……”见李必翻白眼,才吃了吐:“……那是不可能的。”然后用痛陈ge命家史的语气接道,“为了考大学,我可是闭关学了整整一年,太阳下山我不睡,我起得比太阳早,上厕所都定时卡点,这才考上。后来,去英国之前,差不多近两年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学到想吐,实在不想学了就去操场跑圈,实在跑不动了又回来继续学。最后终于把英语从六亲不认学到了现在这样,能勉强糊弄事儿。”
他说得轻松,不当回事的样子,李必听得心颤。或许是因为张小敬做起事来认真归认真,但也总是这副散漫的神态,让人误以对他来说什么事都轻轻松松唾手可得,跟刻苦不沾边。都快忘了他办公室时常亮灯到半夜,文件高高低低在身旁砌成纸质丘陵。
而勉强糊弄事儿算是过分自谦了,李必心想。张小敬的英语很是流利,略偏美音,语调的微妙处把控精准,听着像是在国外居住过多年。此前饭桌上还聊起过这个话题,小乙问敬哥怎么在伦敦不学伦敦腔,张小敬还没答,许鹤子倒是抢先说,他们这代人(她的手势明确了这个“我们”指的仅仅是张小敬和她自己),英语都是抱着复读机跟着《英语900句》一句句练出来的,当然习惯美式英语,然后开玩笑说,在座的95后大概都没见过复读机和磁带吧。当时张小敬笑笑,没搭腔。
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李必在美国留学却讲一口英音(阿枝还拿筷子在张小敬和李必之间比划了一下,说你俩怎么还串着来呢)。李必解释说妈妈在中学教英文,对他要求严格,小时候都不准他玩手机。练英语的时候,是用妈妈的老复读机放着《新概念》的卡带反复跟读。妈妈买卡带的是英式发音那一版,这就奠定了他的习惯。从小就这样,美国才去了一年,改不了的。
讲完扫了张小敬一眼,见他正低头偷笑,也不知他乐呵个啥。许律师也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大家开始聊起了别的。
因为想起了这件小插曲,李必说:“我小时候学英语也学得辛苦。可能男性就真的不如女性有语言天赋吧。”来了一股风,手里的烟醒转一般,亮盈盈烧了几秒,暗下去的时候,星火微弱得好像气力耗尽,“我的发音是我妈一个词一个词纠正的。她总说老外明里说多元化、不在乎口音,实际上心里面还是用各种条条框框把人分了个三六九等。所以标准音很重要。练字也是一样。我会写圆体和花体,你知道吗?”讲到这儿一声轻笑,气走得急,听着恨恨的,而其实内心并无怨意,“那个时候,被她说得最多的可能就是嘴巴笨。特别是怎么都念不清楚word和world那个卷舌l的区别,一念错就被我妈拿着木尺打手心。”烟灭了。烟头丢进烟盒,又拿出一支,打火机迟钝起来,打了好几次才燃。
此前每次说起被妈妈强迫操练英文,都是当笑话,讲好了满堂彩。今天中了什么邪,越说气氛越低沉,简直像匿名戒酒会上酒鬼陈词。
带着真心实意的无奈,张小敬回话说:“这我到现在都还是分不太清。”像是为了证明,他各念了一遍,而后笑言:“你妈妈听了估计也得打我。”
李必咬着下唇,忍住了没笑,心想,你倒是再冷的场都可以救,当真没心没肺。继而又想起某人路上说的那句“心上扎着一把刀”,分明洞若观火,却总能不露声色地适时缄口,莫不是真会读心。
他不再往下想,而是顺坡下驴:“怎么的?我妈还特地坐飞机过来打你手心不成?差旅费给报销么?”
张小敬佯装认真思索三秒,慢条斯理地说道:“没事,可以让你代打啊。”
既然说起手心,李必拿出手机,查看碘酒棉签和创口贴还有多久送到,也就勉强算是自然地低下头来,藏起了想必已经飞红的脸颊。
正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继续拨划,有点快装不下去的时候,张小敬问他,是否喜欢纽约。
李必答说,谈不上,有喜欢的部分,中央公园的日出和日落,布鲁克林典丽如欧陆的街景,曼哈顿有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剧和画展,911纪念建筑的巨大钢筋水泥肋骨展成双翼,直指天穹,森森然而又空灵地像随时会飞离。也有不喜欢的部分,像是肮脏的陋巷,混乱的地铁系统和让人忧心的治安状况。末了说,纽约比较像是初恋情人,在回忆中遥不可及的时候,要比实际经历的时候美好。
张小敬也谈起伦敦,借用李必比喻的思路,说比较像是先婚后爱。开始觉着东西难吃,交通拥塞,人又来来去去太匆忙,远没有英国其他地方有人情味。直到被一位朋友拖着,第一次坐伦敦眼,缆车像个胶囊,很隔音很安静,就听着熟人和陌生人的呼吸和低声交谈,像是时间凝固成琥珀。渐渐升高,看着眼底摊得越来越平的城市,越来越像缎带的泰晤士河,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天际线,才觉得这个地方,离开以后也许会怀念。
时间很晚了,两个人大约都有些倦乏,不知不觉中,话放得轻缓,彼此催眠,彼此筑梦。斗气互怼的劲头尽数被抹平,仅余一缕袅袅不绝的谈兴,两人说出的词句如雨丝首尾相连,渐渐交融。18年的纽约和06年的伦敦,两座相距五千多公里、中间横亘着大西洋和12年漫漫时光的城市,在这绵延的对谈中,倒是真的好像英式英语调侃的那般on the otherside of the pond,仅隔着一个不大的池塘。
谈话仍漫无边际,也仍像是泛舟海上不可靠岸。但走过这么远,抵达早已无关紧要了。
李必没再吸一口烟,但却一支接一支地点燃。若是没有了点着的烟,冷冷的雨夜呆在屋外,就不再具备唯一可据的正当性。而一旦进屋,失去玻璃门的荫蔽,两人现在这样的近距离,即刻便会成为失礼,成为僭越,成为一种需要避免的不必要。
于是试图用一支烟幽微的片刻存留另一支烟的片刻。明知可供燃烧的所剩无几,却也义无反顾擦燃下一根。他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
最后一支烟也要燃完的时候,雨终于彻底泄了气,渐渐止歇。风把黑色的云吹成松散的小块,月色清亮,但遮在碎云后面,晕开来,像是化掉了。
“今天的月亮……”李必在脑子里搜寻着“很美”之外的词儿。
张小敬也出神地看着天,然后非常实在又非常精准地说出了内心感受:“看着就像紫菜蛋花汤。”
李必烟头险些脱手。定神一看,还真是挺像。
两个人无声地达成共识:好像……是有点饿了。
原来,肚饿这个问题,在这么高档的酒店公寓楼里,即使是在这个已经进入2字头的钟点,也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的。
李必拿着张小敬的手机翻着楼下餐厅的APP。倒是有南方菜,但B市的馆子做菜普遍重油盐。这瓷实的一顿宵夜吃下去,不久就得睡觉,只怕张律师的胃命休矣。
李必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时候,如果学业太紧张,来不及做饭,又不想吃别的,就下一把挂面,加几片菜叶,随便放点佐料,醋略微多放。陈醋是用谷物酿熟的,酸中有一层醇和的底子,百吃不厌。很小的时候,发烧烧得厉害,什么都不想吃,就馋这一口面条。醋多多益善,配以自家炸的辣油,还有葱花,即可突破厚厚的舌苔,抵达味蕾。
那个时候还并不讨厌吃葱。甚至喜欢生葱初遇热油之后炸出的鲜香。
他把手机还给张小敬,正要提议下面吃,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色气双关,便小心调整好语序,摘除歧义,以手术台一般消毒无菌、丝毫不会引人遐想的方式说:“咱们下碗面条吃吧。”
然后,认识这个男人二十多天以来,李必第一次见他面露难色。
李必将近22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下面条这么简单的事,也可能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
在一番上天入地之后,除了刚进门的时候用过的烧水壶和两只水杯,他在张小敬的厨房里搜罗出了两只碗(特别大和非常小各一只)、一副筷子、两把菜刀(商标还没摘)、一个锅铲(商标也没摘)、一盒没喝完的大吉岭茶以及一只蓝牙音箱(生日礼物)。米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就根本想都不用想了,这人的煤气闸都因为关了太久,费了老大劲儿才打开。此番探寻唯一的安慰就是,灶还能用,肚腹空空的对开门冰箱运转得也很正常。
阿枝早说过,敬哥是“华北地区断舍离第一人”,李必当时还以为她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现在看来,以张小敬生活用度的精简程度,在华北地区排个一二名,怕是确实不成问题。
可能李必满脸的“这你都能活到现在”的震惊给了张小敬莫大的压力,后者赶紧表示,公寓的超市也是24小时营业,东西全乎送货很快。然后自觉扫脸解锁手机,打开超市的APP恭敬呈上。
李必接过来,划了几下,一边抱怨着“卧槽为什么一个破碗要卖好几十?”“这个价格在我家楼下购买一整捆葱了!”“我勒个去这玩意儿淘宝撑死卖十块钱还包邮好么?”,一边把东西一样一样往购物车扔。金主又冲了一杯热水递给李必之后,便自觉置身事外,抱来笔电,坐在沙发上工作,但不时会传来一声轻笑,看样子也没有百分之百专心。
最后,除了煮面条的必需品,李必还加上了明天当早餐吃的切片面包和牛奶,点结算一看价格,心说我这是买了金子么。再一想,张律师作为资深律师,收入起码是自己的五倍,他花100块钱,理论上应该跟自己花了不到20块钱的感觉差不多,结算的金额除以五,好像也算不得巨资。于是喝着水,心安理得地把手机交还给金主。金主也果然不负众(?)望,似乎又挑选了些什么,然后一路点了付款。
李必皱眉,心忖道,这么晚了,这人怎么还非得吃肉啊。但考虑到目前自己寄人篱下(字面义),没作声。
张小敬的手机这时开始边闪光边唱起了《好汉歌》。他划了一下手机,门开了,李必才意识到刚刚那是门铃。心想这手机一旦被盗,整个家不就被洗劫一空了,而后心说唉傻了,里面毛也没有,本来就是空的,洗什么劫啊,没准小偷出于同情还给他留两样赃物。想着就自己偷偷乐,乐得张小敬直瞅他。
门外站着楼下的保安小哥,手里拎着李必买的碘酒棉签和创口贴。
张小敬上前接过,谢了小哥合上门,回头看向李必,还没张口,李必先问了:“你怕疼吗?”
“当然不。”张小敬一脸被冒犯到。
而后很快在李必的冷眼旁观中呲牙咧嘴地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了代价。
碘酒好容易上完了。李必拆了创口贴包装盒,取一片递给张小敬,十分快乐地看着后者一脸愁容地往自己右手虎口上贴了一个粉色的Hello Kitty。贴完看半天,就跟那是别人的手似的。而后问说能不能揭掉,想洗澡。
李必回答说当然不能沾水的时候,勉强算是严肃。张小敬跟个受气包似的,正要再说什么,刘欢老师又开始“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这次是APP上采购的东西到了,足足两大包,李必抢在张小敬前面接了过来,放上流离台,打开翻找。不一会便定位了那双非常抢眼的亮粉色的洗碗塑胶手套,然后招呼张小敬过来,递给他右手那只。
面对小小的Hello Kitty创口贴已经怀疑人生的张小敬,此刻陷入更长更深沉的沉默。
“怕什么?”李必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没绷住,“又没人看见。”
张律师这个时候倒是恢复了思维的敏捷:“你不是人?”
话是顺嘴溜出来的:“我是说又没外人。”反应过来时已经覆水难收了,只好赶快接话,“你洗澡的时候再戴,我又看不见。”说完感觉越来越不对味儿,只得继续在塑料袋里翻找,头都恨不能扎进去。找出皮筋(儿童款,七彩斑斓彩虹色),给张小敬:“扎手套外面。”说完一个字都不敢多加,忙着把菜和锅碗瓢勺的一样样往外摆,全神贯注如给人做神经外科手术。
张小敬拿过另一包,也一样样归整。两人各做各的,间或默契地互相接递一下东西。
差不多整理完了,李必发现张小敬并没有买肉,而是多了大大小小五条毛巾,牙刷牙膏漱口杯,和一套居家服——淡蓝色圆领衫,藏蓝色长裤。纯棉的,应季,穿起来睡觉应该非常舒适。整一套东西,一以贯之的性冷淡设计,只是那只湖蓝色沁心的漱口杯上,印着一朵肥叽叽的微笑白云,面颊两朵粉,支着两只小手,问“May I hug you?”(我可以抱你吗)
李必奇怪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想到采买这些,还好张小敬细心想起,不然牙也不能刷,还要裹着衬衫西裤睡觉了。而后想,帮忙购买居家用度,这么宁馨的举动,倒真的很没把自己当外人。
此时购物袋已经收到一旁,没有地方可钻。李必垂着脑袋,手上撕去两柄菜刀的标签,在水龙头下冲洗。
“毛巾都是给你的,”张小敬解释着,一把抱起了毛巾和洗漱用具,“南方人讲究,也不知道你拢共需要多少条。”
李必说谢谢,目送着张小敬拐去洗手间,这才挽起衣袖,戴上给自己买的灰色塑胶手套和浅米色围裙,拆开上海青的包装袋,心想着再讲究五条也太多了,左右手左右脚各用一条么。又想这人怎么回事,总不按常理出牌,搞得自己时而忸怩时而想笑,疯疯癫癫的。
不一会儿张小敬出来了,问:“要我给你打个下手不?”
“不用,”李必转着一棵青菜在水下冲,眼皮也没抬, “下个面很简单的,你手还不能沾水。你去洗澡吧。”
他冲好六棵青菜,泡水里,正在菜板上归置小葱的时候,张小敬一下把菜板连上面的刀和葱都一并拿过来,说:“你讨厌葱味儿,切葱还会迷眼睛,还是我来吧。”
李必不服:“我会迷眼睛你就不会?”
张小敬一脸认真:“我更高啊,离得远。”
在此等歪理面前,李必当然不甘心,辩说:“撑死差个十公分。能有什么区别?”
张小敬看他头顶一眼,笑得有点坏:“我看不止十公分吧。不信比一比。”说罢在自己面前划了个小圈,意思是让他过来。
李必给他手臂晃得眼花,登时怂了,还得掩饰自己的耸,就说:“那你切葱吧,两个人配合快一点。”掩耳盗铃也不过如此。张小敬耸肩,正要开切,李必让他等着,接了一盆凉水,把刀浸上。
张小敬手上无事,只能站那儿看李必切青菜。超市的上海青新鲜饱满,绿得油亮喜人,李必一刀切在根部,叶柄汁水饱胀,迎刃而解,喀嗞喀嗞脆响。他把散开的菜叶拨到一边,拿起剩下的根茎给张小敬看:“是不是像朵小花。”
“还真是。”张小敬捻过来,小心捧在手里转着,很稀罕的样子,“没想到切成这样还挺好看的。”
李必看他这副模样,眼里不自觉地也含着笑:“这么一刀一棵,切起来快。不然呢,你平时都怎么切?一片一片择?”
张小敬看着李必,迷惑得很真诚:“我一东北人,当然是不切整个吃啊。”
结果长久不做饭、即使做饭显然也不会太讲究的东北人张小敬,切葱的姿态手势居然有模有样,速度还很快,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歌(奇怪的调子,李必疑心他跑调),手腕灵巧翻动,两根小葱在明晃晃一片刀光下迅速散成了一捧绿莹莹白亮亮的葱花,颗颗均匀,没有什么粘连。
“你这是……练过?”李必惊讶和佩服之余,忍不住问。
张小敬苦笑:“以前有个朋友,突发奇想去学蓝带厨师。有门课考切胡萝卜,必须切成两毫米见方,一点儿都不能差,监考的老师会专门拿尺子来量。她天天拉着我练习,搞得沙发底下、墙缝里,哪儿哪儿都是胡萝卜碎丁。学校考试都是一次过,学费挺贵,不通过一门,所有其他课程就都废了。她压力特别大,有时候连晚上做梦,手都在做切东西的动作……”
说及此处,张小敬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刹那,像是看电影时的跳帧。
这位朋友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朋友”,李必心里有数了。尽管刀子浸了凉水,尽管切葱的并不是自己,李必还是觉得眼睛像被烟熏过,很是干涩。
张小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讲多了。他匆匆切完剩下的,拿刀一颗不落地把葱花赶进碗里,边冲刀子和菜板边问李必:“然后呢,还要做什么?”
李必勉强笑笑,指指卫生间:“去洗澡。”
洗澡之前,张小敬再次在自己家里表现得像个新房客。他刚进卫生间三分钟,又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从卧室匆匆拿了什么,而后没多久,又出来,拿起李必放高脚凳上的外套,进了卧室放好,再进卫生间,才算正式开洗。
李必把菜都洗净切好,佐料也都调好之后,便无事可做。现在煮面的话,等张小敬洗好出来,面条就坨了。
用过的碗盆、菜刀和菜板在新买的洗碗架上沥水,抹布、洗洁精、滤水壶……一样样新添的东西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厨房空间大,多处这么多物件也都不显得挤,反而顺眼,天经地义,就像它们本该在此。
方才做事的响动掩去了卫生间里脱衣的悉悉索索。刚一收好,那个方向即传来金属皮带扣不知落到哪里的铿然一响,这当啷声不大,却如山寺杳杳的晚钟一般,在李必心湖的渺渺烟波中荡开去。
而后细密碎滴层层溅落皮肤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另一场雨了。飘飘洒洒地,直往心坎里落。
李必呆立一会儿,拿来了蓝牙音箱,放着音乐,坐在吧台边,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算借看文件凝住心神,结果刚开机,就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
尿意。
都赖张小敬一杯一杯给水喝,他忿忿不平地想。文件是没法专心看了,站起来来回踱步,结果更觉得膀胱胀得难受,只得坐下抖腿。一看时间,张小敬洗澡起码洗了10分钟了。李必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洗澡超过15分钟的男人,心想至多再憋5分钟就好。
结果,在无限煎熬中,过去了8分钟。
饶是家教甚严,自小被长辈夸赞清正守礼的李必,此时也非常想骂娘了。
再熬了两分钟,听洗手间水声还是没有止息之意,生理需求压倒一切的李必,终于跳起来跑去卫生间砸门:“敬哥你还有多久?”
“啊……大概十来分钟吧,怎么了?”张小敬的回话浸在水声里。
李必眼前一黑,心说洗这么久人不会泡烂的么。淋浴的淅淅沥沥让他更想解手了。
听他不答话,张小敬说:“你是要上厕所吗?进来就行了,浴亭是磨砂玻璃,啥也看不着。”
李必想了想,默默坐了回去。
不到一分钟后又冲回卫生间门口,大声说:“那、那我进来了啊!”
“好啊,”张小敬应道,“马桶和淋浴是一个管道,冲水提前说一声。”
李必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低头钻进卫生间。空气里充溢着湿漉漉的热雾,蒸腾之下,那股菖蒲草的气味,几乎是漫天罩下来,将他裹缚其中。他本想背对浴亭站着,但是空间不够,那样站的话,后背就贴上玻璃了,于是只能尽量侧身站在马桶前,在距离和角度之间勉强做了妥协。裤裆拉链拉开的时候,尽量没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得就像拆弹剪引线。
眼角瞄到毛玻璃后模糊的人影。大片luo露皮肤的颜色,轮廓融化开来,几乎就是在流淌了。就一个工作中免不了东奔西跑、日晒雨淋的男人来说,他实在是白得有点不像话,就跟日子过得有多金贵似的。肤白就让人联翩地浮想起凝脂和新雪,那些个绵软雅洁、让人忍不住要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事物。
神思摇荡之间,眼底闯进一团惹眼的热粉色。想着张小敬表面抗拒,结果还是老实把手套戴上了,又觉得胸口酥痒,想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胡想,搅得脑子里乱哄哄,明明憋坏了,却半点尿不出。
偏巧张小敬在这时关了水,哼起了切葱的时候哼的调子。失去了水声的遮蔽,李必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但最糟还是肥皂抹过皮肤那滑溜溜的吱吱声。一声声催得李必万分扭捏,仿佛此刻赤身luo体的是他自己。
张小敬很快发现了李必的窘境,天生爱搅事儿的张律师当然没有放过李律师的道理,只听见他用真诚的语气关切道:“怎么?要我给你吹口哨么?”
李必一瞬间窘得失智,脸颊烧得有如火燎,差点儿没冲进浴庭揍张小敬。若不是考虑到他现在光溜溜啥也没穿的话。
冷静下来之后,张小敬这句没脸没皮的玩笑让李必想起,为免去尴尬,日本公厕的马桶盖很多是有放音乐的功能的。倒是个办法。
他匆匆穿好裤子洗了个手,出去拿来手机和小音箱放盥洗台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在音乐APP中翻找出那个许久不听的歌单,按下“全部播放”。
暴雨也似地前奏骤然轰鸣,贝斯和鼓点交织成的滚雷震耳欲聋。张小敬惊呼一声“妈呀”几乎给音乐完全盖住。
李必着急忙慌地解决战斗,然后冲水。冲水时却完全忘了要提醒张小敬,只听张小敬被烫得又是一声惨呼。
他也没管,以最快的速度穿裤子洗手,抱起还在炸响的音箱和手机,跑出卫生间。
上完厕所到张小敬洗完澡这将近十分钟,李必对着电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音乐又换回了他现在常听的歌单。张小敬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正好放到:“当你卸下铠甲,它便暗自滋长/碾碎重负,迷情发酵/在每片叶上高昂颤抖/在你的信仰上洒落雨滴/噢,无所欲求的天使/让我坠入你怀中燃烧……”李必忙不迭摸过来手机,才算是赶在那个沉郁男声唱到“你是我的火焰”之前切到下一首,一看是《借火》,索性掐掉音乐,把蓝牙音箱给关了,收起了电脑。【2】
张小敬显然是没注意到这一小阵忙乱。他身上的居家服跟他买给李必那身式样应该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上白下黑。虽然颜色还是严肃单调,但毕竟是棉质,又宽松,加之他头发耷拉着(看样子他平时看似不加打理的发型其实是每天早上精心操持的结果,李必暗自哼哼了两声),周身散发着热水侵泡出来的舒活慵懒,手上还提溜着那只粉色塑胶手套,教他一下没了平时雷厉风行的气势,而像个愣头愣脑的快乐小青年。
快乐小青年张小敬说新毛巾都过水用洗衣机甩干了,待会儿可以直接用。说完溜进厨房,把滤好的水倒进李必早就架好的锅里,打燃火,端起放了葱花的那碗佐料,嗅了嗅说好香。
李必心说这真是饿了,然后就看见张小敬愣在当场。估计是他拿起碗的时候,料汁下落,露出了碗底印着的月野兔。月野兔正冲着张律师眨眼。
李必佯装无事,拿起挂面说我来煮吧。
张小敬端着碗,呆呆退开一步。似是无法消化今天晚上继HelloKitty创口贴和亮粉色手套之后这第三次重击。
水开了,李必把面条和青菜下进锅里,拿筷子搅动的时候,听到张小敬咕哝一句:“早知道给你买身儿机器猫的睡衣。”
李必咬着嘴唇,还是哼笑出声来。他拿起自己的碗,倾斜角度给张小敬看:“这我可真的不是故意的。适合吃面的碗就这种还有货,别的碗都不合适。”他自己那只碗,底上印的是同样眨眼的夜礼服假面。
《美少女战士》是他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堂姐摁着他的头硬让他陪着一起看的。他猜这应该不属于张小敬的童年回忆,所以张小敬也应该意识不到这两个角色其实是一对爱侣。不然真是跳进啥河也洗不清了。而今天晚上可真是着了魔了,连这个洗不清,似乎都带着一股子傻兮兮、活鲜鲜的快活劲儿。
张小敬不满:“为什么我不能用你那个男的?”
李必笑着哄道:“月野兔是主角啊,我把主角都让给你了。我这个是小配角。”
张小敬撇嘴。撇嘴也带着洗澡洗出来的傻里傻气,看着只觉得好欺负,觉得好欺负了就想要多欺负。李必憋笑憋得锁骨疼。
锅里的水滚沸一会儿了,腾起阵阵面和青菜混合的清香。他示意张小敬把碗放台面上,然后往里舀了两大汤勺热汤,一烫之下,佐料的香气立刻弥散开来,葱香做底,酱油醋浓厚,小磨香油润泽,酽酽的烟火气。围拢着两个人,港湾一般确然的安定。
张小敬拿筷子蘸了蘸,放嘴里,满足地“唔”了声。然后说:“在英国的时候,闻到这个味儿就特别想家。”
李必边往自己的碗里盛面边说他在美国的时候也一样。“简直有除夕夜窝在被窝里听着爆竹的那种心安。”他说。其实现在何尝不是,但只是吃个面而已,说出来怕要被笑话小题大做了。
面条他喜欢吃筋道的,刚煮过心就捞出来。锅里还留了一半多,张小敬吃的就得多煮一会儿。
水沸腾得云雾也似时,李必想着自己这双筷子还没用过,就将就着从锅里夹起一筷子让张小敬试试软硬。本想放他碗里,结果那一夹面条送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松筷子,张小敬吹了两下,张口就吃。
面条全包进嘴里,张小敬一下反应过来,收着嘴含糊地说:“我再给你洗一双新的。”
出于直觉,不想要他在这么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还这样小心翼翼,李必忙说:“不要紧的。”为了证明确实不要紧,他拿回刚刚被张小敬吃进嘴里的筷子,从自己碗里夹起面条就往嘴里送,没想到烫嘴。不好意思吐,勉强吞下,摸索着拿水来喝,喝得急了,又呛到不行,怎么也顺不过气。
简直难为情到极点。难得张小敬居然没有落井下石,反倒一直抚他背,柔声让他试着慢慢呼吸,别着急。
弓着背大咳了几声,泪都飙出来,嗓子眼里才总算是舒坦一些。李必吸上来了气,直起身来,泪眼朦胧的,一团雾,转眼看张小敬。张小敬也看着他,也不知怎么的一时痴了,像丢了魂魄。
“我没事了。”李必说,嗓子还是沙哑的。
两人对视,呆立了几秒,张小敬一下回过神来,收回放在李必背上手,自觉退开一步。脊背上刚刚被他按在手下的那块皮肤余温退却,冷飕飕的夜气直往里涌。
张小敬却只道他是在尴尬,于是收拾了情绪,笑了笑说:“看,我说不止十公分吧。”
李必完全没想到这碗面让张小敬吃得这么香。
因为工作需要,张小敬基本每天外食,味蕾不知道被多少桌珍馐宠爱过,也不知道被多少顿猪肘盖饭摧残过。这碗面调得淡,照理说,他未见得真的能尝出什么味儿来。何况一点酱油、醋、砂糖、香油和葱,都是国人自小到大舌头上滚过无数次的家常口味,再怎么组合,至多也就是过得去的效果吧。他却吃得就跟什么人间至味似的。
见他吃得这么开心,李必觉得自己面前这碗面似乎都变得比以往任何一碗都好吃。
尽管李必数次叮嘱张小敬“吃慢一点,多嚼几下”,两人还是在狼吞虎咽你追我赶中结束了这一餐。
张小敬自告奋勇要洗碗。李必完全没有跟他客气,只是让他戴上亮粉色手套,并且找出印着樱桃小丸子的正红色围裙让他穿。
张小敬气笑了:“你开儿童漫展呢?还买了什么,现在都拿出来吧。”
李必发誓表示真的没有了,心想那两个小猪佩奇的饭盒就等张小敬日后自己慢慢发掘吧。
然后张小敬想起李必刚刚穿的米色围裙,问:“我为啥不能穿你那件?”
李必想也没想:“那件小了。”
张小敬气到翻白眼:“你逗我呢?围裙都是均码的。”
李必把张律师的印度式摇头还给了他。
张小敬无奈套上了樱桃小丸子围裙,戴上粉色手套,两只都戴上了。李必笑趴在吧台上。
“唉行行行,”张小敬皱眉,挥手赶他,“你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
“开玩笑!”李必拍桌,指着张小敬一身上下,“这种百年不遇的场面,我怎么可能错过?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好吧?”
张小敬撇嘴,白他一眼,转头开始洗碗。
李必说是看笑话,眼睛在围裙上也就停了两三秒,就飘了。有了围裙的束缚,柔软的衣料贴上皮肤,顶灯打下来,阴影把张小敬背部肌肉的线条勾勒得分外清晰。李必得目光游荡过张小敬结实的肩胛,顺着里凹的脊椎往下,来到收紧的劲腰。围裙的带子长,系上蝴蝶结之后,还有一长截耷拉着,松松垂于两tun之间。不能自已地,李必的眼神顺着往下滑去。张小敬洗好一只碗,放沥碗架上。他这微微一侧身,衣料顺软服帖,紧致的tun肌轮廓毕现,舒展或紧绷出流畅曲线,完全看不出来是久坐办公室的上班族。
李必胸口燠热,耳内脉搏一声盖过一声,完全没听见张小敬的问题。
“什么?”他恍然问。
张小敬回头看他一眼:“我说,你平时都听那么哐哐哐的歌吗?”
“噢,”摇滚乐是那个时候,因为那件事才开始听的,李必的心冷了几分,斟酌词句,“高三的时候听得多,现在不怎么听了。”张小敬应该会理解成复习压力大。想着张小敬的用词,他随后笑说:“摇滚乐也不都是哐哐哐的。”
“我知道,”张小敬洗好了碗也收好了台面,脱下围裙,慢悠悠叠着,“我大学那会儿也听过枪花、齐柏林飞船、Bon Jovi什么的,噢,还有皇后。”围裙叠好放妥,他靠着流离台上,唱起了熟悉的调子。
是皇后的《我们是冠军》(We Are the Champions)副歌部分。平时张小敬也老哼哼歌,都是哼着玩儿,除了都在调上外,李必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而现在显然是认了真,声音比说话时还要苍厚沉雄些,低频铮铮然的振荡之间,隐隐有悠远的古意。原本是一首情绪激越的励志歌,给他这么唱,倒显出沧桑来。
就跟闻笛的征夫似的,李必给他唱得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声音的质感,很熟悉。
等张小敬唱完一段,李必问:“敬哥,你听过HIM吗?”
张小敬还是张小敬:“我听过SHE。”
李必没理他,在手机上找了首《心之葬礼》(TheFuneral of Hearts),一看自己手机屏幕上层峦叠嶂的指纹印,像是草草遮掩的犯罪现场。他拢起袖口来回擦拭了两下,才走上前去递给张小敬。
这一擦不打紧,本来只是打算放歌,结果触发MV播放键,画面自觉充满屏幕。是个现场,披散一头长发、luo着苍白上身的男子,手指夹着烟,神情疏冷地唱着,爱是心的葬礼,是对宽恕的恳求。
李必强自镇定,说:“这声音挺像你的。”
张小敬看了两眼,手机还给李必:“分享给我。”
李必愣住:“哈?”
张小敬作斗志昂扬状:“我要学。我学完唱得肯定比他好听。”
这……行吧。
李必依言照办。刚在微信里找到张小敬的头像,就听得他问,像是很不经意的:
“你以前留长头发对吧?”
夜已经很深很岑寂了,两个人站得也不远,张小敬话说得轻。而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声惊雷,连成串在李必的脑袋里炸响,他只觉目眩,骨头里震颤着金属质感的嗡鸣。
“是啊。”他听见这两个字跌出自己木然的嘴唇。
李必青春期所有的反骨,基本上都是为了留住那一头长发而长出来的。
上幼儿园那会儿,头发长纯粹是家里穷的。虽说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但也相差无几了。为了省下十几块理发的钱,剪头发都是爸爸亲自上阵。而李必过早地在旁人对他外貌不绝口的赞美中树立了美丑的观念,爸爸对剪头不在行,剪出来歪瓜裂枣很是难看,他自然清楚的很,心里一百万个不乐意,以至于爸爸一拿起剪刀和推子他就大哭。爸爸心疼他,偷偷带他去了一次理发店,结果还是被妈妈给逮个正着,回家后两人被狠狠修理了一通。
这次风波过后,爸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去动李必的头发,以致长到长得可以扎起。一扎起来,反倒是显得本就水灵灵的小娃更加灵秀好看。加之长发随便修修就行,不容易失手,爸爸给剪头发,李必也就不哭闹了。两全其美。
过了两三年,到了李必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借钱做起了生意。两个人都还算有商业头脑,不怕冒险但不冒进,讲诚信,又肯拼,没两年便回本赚钱,家里条件逐渐好起来,理发店自然是去得起了,而李必也还是一直保留着长发。
小学快毕业时,临近青春期的李必爱美之心日盛,对自己头发的宝贝程度也是一天多过一天,直逼圣经中割去头发就会失去神力的参孙。小学期间,学校不管仪容,除了时不时会有捣蛋男生揪他马尾辫之外(揪过之后,李必总会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给报复回来,那些男生很快也就学乖了),倒也没遇到什么阻碍。
而中学就大不一样了。妈妈给李必定的目标是素来以校风严苛著称的省重点。这所学校日程规划得极其细致,上厕所都记次数、卡时间。初中部五点半起床,5点四十就要在距离宿舍几百米的食堂集合吃饭,每迟到一分钟,在400米大操场上罚跑一圈。而又不准提前起床洗漱——老师会挨个巡寝。李必自上初中起开始浅眠,到现在有时候睡到凌晨醒来,看到床头钟显示5点32,心里都要惊一下的。
学校管得严,惩治学生名目繁多,发禁自然在列。
结果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在人生头十年在长辈面前都绵羊般驯良乖顺的李必,进入了叛逆期。剪头发的事,好劝歹劝,都坚决不从,甚至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成了稍一碰就炸的硝化甘油。后来回想,那个时候自己跟妈妈,好像把一辈子能吵的架全吵完了。
就这个问题,在报考学校之前,一家三口坐下来,尽量心平气和地进行了最后一次长谈。爸爸考虑的是,儿子比同班的孩子小个两岁左右,在青春期大家像竹节一样往上窜的阶段,他本来就因为身形小而吃亏,再在发型上这么特立独行,太过于扎眼,很容易招人欺负。却不想后来上中学之后,在教室里、操场上和舞台上都一样锋芒无俦的李必,扎眼是真的,但是招来的断然不是欺负。
妈妈则说,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不守规矩,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李必听完后,平静地问妈妈,还有很多规矩到不了的地方,该怎么办?
妈妈说,你说的跟剪头发没有关系。
李必沉默。后来爸妈又说了些话,他没怎么听进去。
那天吃完晚饭回到卧室之后,李必打开电脑,在网上一番检索。
同年秋季,李必作为舞蹈特长生考入妈妈心仪的那所学校,保住了一头长发。
(没想到上小学时哭闹着被妈妈强扭着送去上的那些个体操、舞蹈特长班,到后来真能派上点用场。)
中学期间,学业压力大到常人难以想象,而舞蹈也有严格的练习时间要求,两相夹击,苦不堪言。明明睡眠时间稀缺,李必却时常会整夜合不上眼,还因为心律不齐送过一次急诊。
但不可思议地,还是扛下来了。
刚开始是为了留长头发硬扛,后来不为别的,单纯就是跟老师、跟家长较劲,甚至是跟这个世界、跟自己较劲,到了再后来,就是真的爱上了舞蹈。
那个奋力拼搏抗争、头破血流也决计不肯服输的少年,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成年后的自己留着绝对符合学校发禁标准的短发,而且早就不再练舞。
李必一片混沌的脑中,第一个清晰浮现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的?
那张照片,李必随机想到了,是朋友圈头图那张照片。那张阿枝发群里之后他很快换掉的照片。这么些年来,也有不少人看过那张照片后问起,但皆猜是妹妹、女友,甚至有人问是不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
唯有他,看过一眼,即刻便福至心灵,知道照片上那个长头发的背影不是别人,正是李必自己。
只是这样,他知道的也已经太多了。现在他的目光扫过来,就如灯塔的光劈入云晦雨暝的浓稠黑夜。李必此时只想逃去无人的远处躲起来。怕他再多看自己一秒,就能读出埋在心底腐烂发酵的全部秘密。
而更怕的却是他又说出那句“当我没问”。踩上颗地雷,旋即爆炸,给两人之间好容易开垦出的园地里又灼烧出一块什么都种不出的焦土。
“小时候练过体操,还学过舞,”他趁着张小敬的话尾还没在空气里彻底消散,匆匆说,“后来练了泰拳。”学拳是结果,但是说得这么模糊,听者未尝不可把它理解为起因。
张小敬接上了这个话题:“唷是吗?泰拳我也练了好几年了。之前在部队上练得最久散打和巴西柔术。”
原来22岁之前的张小敬是去当兵了,李必给心里的残缺的拼图又补上一块。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张小敬转了话锋,半眯着眼问他:“咱们要不什么时候切磋切磋?”
泰拳和巴西柔术都是适于近战的技击术。但比起泰拳主动而凌厉的攻势,巴西柔术更在于守,多是地面缠斗,靠占取优势位置制胜,不允许击打。练得精了,瘦小的人也可以制服比自己块头大不少的对手。为此,李必曾想过要试试。
他学泰拳的那家拳馆只有一位年轻的柔术老师,据说武艺高超,但讲起体位、骑乘式之类,明明是正儿八经的技术讲解,却羞得不行。讲一次还瞄李必一眼,一瞄脸就更红一层。李必不胜其烦,断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天道好轮回,现在轮到自己害臊了。
害臊也没有关系,至少这种情绪是明亮而生机勃然的,在心里生长,那些蠢动的阴影便可以暂且不去理会。
“我们量级差太多了,”李必答得就事论事,“切磋的话,我恐怕要被你摁着揍。”
说完就想掐自己,真是困得糊涂了,嘴上都不把门儿的。说揍就不就得了,干嘛还加个“摁着”。
“揍你我可……”张小敬话到一半,急急收住,顾左右言他地问,“你真练过体操和舞蹈?”
李必“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嘶——”张小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像。”
李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刚入职没多久某次,张小敬、檀棋领着他去贸仲委出庭,出来赶上大风,张小敬迎风流泪,实在受不了了,戴上墨镜,冲前来接他们的出租招手。就那一瞬,他解开扣的西装外套下摆和领带在风中猎猎翻飞,手臂高高扬起,晴空映衬下很是潇洒,像电影里的场景。
在平地上走路的李必,就这样在檀棋的惊呼中,崴了一下脚。
虽然除了面上挂不住之外,并无大碍,这个平衡感不好的名声还是深入人心地烙下了。和能吃、聪明以及路痴一起,两真两假,构成了同仁们对李必认知的核心词。
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李必看着眼前笑吟吟并且不自知的罪魁祸首,突然就玩心大起,退开一步,说:“练得不精,而且本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入不了您的法眼。”
说罢,脱去拖鞋,轻巧一蹬地,腾空而起,原地就是一个利落漂亮的空翻,带起屋内一阵劲风。落地则羽毛一样轻盈,像是收翅滑行的水鸟。
停止练舞以来,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很好的运动习惯。而且虽说练拳之后有过增肌,但在身量差不多的人中,他还是算相当轻的。这样一来,即使经久不练习,还是这么轻易又完美地完成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动这么一下,加上兴奋之感,肾上腺素恣窜,他脸上发起烧来,连眼眶都温热,熨得眼角生出些湿意。
他来了个舞台剧演员谢幕一般优雅的鞠躬,完后看向张小敬,后者瞠目结舌,如被施咒。李必想,自己就是当场蹲在地上下一颗蛋,张律师的嘴也不能长得更大了。
趁着今晚莫名发酵、按也按不住的疯劲儿,李必笑弯了腰。
张小敬“这”了三次,没“这”出什么话来,只得心悦诚服,抬手缓慢鼓掌,说“Bravo”。然后突然严肃:“你这一身功夫,可千万不能让行政知道。”
“怎么?”李必抹着笑出的泪花问。
张小敬答说:“你这要是被行政发现了,要逮你上台表演的。”
李必哼哼,表示不信:“有那么严重吗?”
张小敬一副历经沧桑的老成模样:“你想啊,毅良上下统共才多少人?每年到了年底,行政抓壮丁,所到之处十室九空,一点不夸张。就程参唱歌跑调破音那劲儿,还年年被赶上台参加合唱呢。噢对,小乙还演过摊印度飞饼。多夸张你想想。”
张小敬举例大概是真想让李必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但李必也只是拊掌而笑。心里悠然一个念头:不知道张小敬上台会表演什么,应该是唱歌。不由的想要看看。
张小敬没跟他一块儿笑,但是眼睛晶晶亮亮的,满满也是喜色。仿佛看着他笑是一桩挺让人高兴的事。这倒教他不好意思再继续笑得那么嚣张了。
“你会替我保密吧?”看张小敬这么看着自己,李必忍不住问。笑收得急,问题问得太恳切,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会啊,”张小敬答得同样恳切,“你得相信我。”
李必忽然觉得自己站在玻璃栈道上,脚下确实是踩实了,理智知道是安全无虞的,但是却禁不住油然生出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之感。
“我相信你。”他说。顿了顿,几乎纯粹是为了把谈话引向轻松的相互挤兑,他讨价还价道:“保险起见,我是不是也应该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不想张小敬手插裤袋,笑问:“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李必听到脑中的玻璃栈道吱呀一声,裂出骇人的一道口子。深渊黑黢黢向地底纵深,隐隐有轰鸣。
他急退回安全所在,说:“我还没有想好。”
张小敬无意穷追,只点头说:“行吧,我给你记账上了,想到再问。”
刚才的卖弄,加上这么一转折,李必身上起了一层黏糊糊的薄汗。淋过雨之后,头皮也有点痒痒。却不能洗澡,很是难受。而转念一想,都在别人脱光光的时候用过厕所了,洗澡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不好意思。
于是说:“敬哥,我想冲个澡。”
张小敬对他此番改主意并没有任何评价,只是自己先去刷了牙,而后带李必进卫生间,简单交代热水器的用法、浴庭壁架上那些个瓶身一个中文字没有甚至也不是英文的瓶瓶罐罐各是什么。
旁边有脏衣篮。张小敬解释说衣服放进去,第二天会有保洁阿姨拿去送干洗。李必想笑他养尊处优,但又觉得两个人挤在卫生间这么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的,也不是个事儿,就什么也没说。张小敬讲完脏衣篮便出去了。
李必先是看看脏衣篮。张小敬连丢进脏衣篮待洗的衣服都叠得整齐如成衣店的货架。他一寻思,一来自己并没有衣服可换,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把衣服贴着张小敬的衣服叠放,怎么着都觉得亲密,亲密得让他又别扭起来。
结果还是脱下,叠在了一边。刻意小心,身上的五金塑料什么的,都没有磕到任何台面。
一转脸,发现张律师还算守住了底线,平角内裤是自己搓的。平平整整晾着,正面冲着李必,刚好和视线持平。李必发觉自己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停留在了裆部,赶忙别开眼睛,匆匆脱去剩下的衣物,躲进了浴庭。
他按着张小敬用的水温打开花洒,觉得不够热,又调高水温,直至略感发烫。热水兜头脚下,顺着身体汇成滚滚热流。他希望强劲的水流和灼烫的温度,能把脑中那些个繁乱的妄念都一一融化、冲走,什么也别剩下。
不一会儿,他听到张小敬接起了一个电话,声音极愉悦,大概是朋友。
“老姚,这么晚了什么事儿?你这么快就跟媳妇吵架啦?”
随后:“去去。你听谁说的这都是?我图谋什么了?怎么就不轨了?你好好说话。”
咦,是八卦。李必拧小了水,竖起耳朵。结果只听得门呼啦一开又一关的声音,张小敬的说话声就小多了。花洒的水落在皮肤上,今夜的第三场雨,因为置身其中,这是另一种质感不同的雨声。语言被冲刷得支离破碎,只剩高低音调。
谁知平时接打业务电话从来不回避同团队的人的张律师,讲八卦的时候反而为了避人耳目躲去了阳台。
小气。李必嘀咕。
因为实在是周身困乏,又因为高级公寓的高级淋浴设施用起来就是舒服,李必洗了一个比平时的用时要长得多的澡,还挨个儿把张小敬的瓶瓶罐罐打开用了一轮。张小敬喜欢毫无气味的东西。洗过之后,鼻腔里只留下馨香的水气,直到李必打开最后一个墨绿色罐子。张小敬没交代这是什么,李必凭着在美国跟着室友勉强学会的那么一丁点塑料法语,想是须后水。
罐身精致可爱,莹亮通透得像装着什么长生不老的魔药,让人忍不住拿来把玩。
掀开瓶盖,蒲草的气味冉冉腾起,扑向鼻端。很是浓厚,化不开的浓,好似不小心一下子放出了整个春季。
李必抱着小罐子,极其珍视地又多嗅了几下,记住了品牌,才盖好了,放回原位。
心满意足洗完出来,选出最宽大的一张毛巾擦身,却被蒙蒙雾气中闪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盥洗池上的镜子一点也没给水汽糊掉,仍清明地照出倒影。探手一摸,原来镜子是热的,所以才不会凝结水雾。
想着这个设计体现出的比常人所想更多一份的贴心周到,倒是和屋主很是相像。
李必穿好睡衣(应该是怕扎到他,张小敬连领标都剪了)。张小敬给他买那只蓝色漱口杯就在盥洗台上,放在另一只稍大一些的黑色杯子旁边。牙刷一新一旧,顺着一个方向摆着,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一起努力探着头,又像是新的那支生气了,转过脸去,旧的那支委屈巴巴地说着你为什么不理我。
李必拿起漱口杯,跟着杯身那朵胖云小声说了一遍“May Ihug you?”刷完牙,杯子放回原位,而牙刷则掉了个头,朝着另一只放着,距离不过两公分,可以说悄悄话。
一切收拾停当,他才终于定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卫生间里灯光温柔,眉眼给映照出迟懒的春意,唇线似乎都要比平时柔和。套上浅蓝色居家服之后,软柔的圆领和浅淡的颜色,更显出他五官青涩,像初入大学校园的学生仔。而眼仁太黑,眼神直直的不带拐弯,简直像快从脸上浮出来。
他转开脸,拿出吹风吹头发。也没有照镜子一顿乱吹,吹完才发现,旁边有一撮不听话的毛支棱着,沾水都按不下去。挺在意,不想这副样子出去,而弄了半天还是无法驯服这绺呆毛,人也困得不行了,只得认输。
李必抱着换下的衣物走出卫生间时,张小敬正坐在吧台边上,开着电脑工作,顶灯光线不够亮,害的他微微眯起眼睛,挺吃力的样子。抬眼见他出来,立即定住了,敲键盘的手也停了下来,就这么虚虚悬着。
李必心里毛毛的,伸手狠命压了压翘起的头发,又低头检查上衣和裤子是否穿反。裤腿长了点,盖住脚面。看起来像小孩子借了大人的衣服穿。李必有点沮丧,他不想显得这么幼齿,尤其是在张小敬面前。
而张小敬回过神的时候,幽幽地挤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还第一次见你穿西装以外的衣服。”
李必想问他是不是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想想还是算了。何必临睡前招一顿嘲笑。况且傻是肯定傻的,还用问。
他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放下衣服,说起别的:“还有工作?”
“不多了,”张小敬扫了一眼屏幕,合上电脑,“明早收个尾就行。睡吧,很晚了。”他指指客厅。
李必这才发现,在他洗澡期间,张小敬已经把沙发床给展好了,上面铺了一层薄被子当褥子。被子四角服帖地掖着,表面平整如纸面,哪儿也没有一点鼓包。一看便知是张律师的手法。
枕头和用来盖的被子都已经各自就位,也是规规矩矩理好。被子掀开一角,等着人钻进去。
“待会儿大众点评给你打个五星。”李必拿起手机说。
“那不行,”张小敬挑眉,“怎么着再来两百字好评。”
李必笑了,顺溜往下接:“给你评论五百字,还配三张角度不同的图。”
张小敬摆手:“行行,在下输了。不跟你贫了,赶紧睡吧。”正要走,又停下问,“头发彻底吹干没?”
李必边钻被窝边答“干了”。进了被窝拱了两下,拱出一个放松舒服的睡姿,上了个早早的闹钟。校对还没做完,得早起赶一赶。
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总觉得还欠点什么似的。张小敬大概也这么觉得,所以站在跟前,想不到话,却也不走。李必被子盖过了鼻子,只露出眼睛,这么着才好不躲不闪地看着张小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憋不住,同时扑哧,张小敬才画蛇添足地说:“那我睡了啊。”而后又是一句多余的话:“有事叫我。”想了几秒,自己也意识到说了废话,补了一句:“好像也不会有啥事。”
他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客厅的顶灯渐渐暗下来,舒齐地,像是房间自己慢慢困了。而后便走进卧室,合上门。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连气压和室温都略有偏差。李必却觉得这仿佛是比自己住了差不多已经一个半月的出租屋更靠近心中安宁归处的所在,困意比预想的来得快得多。
在灯光灭尽前那个昏沉沉的瞬间,李必终于想起缺少的是什么,他拿起手机,拍下天花板,发给张小敬,加了一句“晚安”。
片刻后,屋子没入黑暗,唯一的光来自头顶缓缓眨眼的烟雾报警器,和张小敬卧室门的上缘。米黄色的一线,在天花板上映出灰黄的一块,也是在暗下去,越缩越短,让位于涨潮似的暗影。
手机轻轻震动。张小敬这次拍的天花板角度比上次歪斜了许多,像是已经困到抬不起来手,于是卧室门也给框进来大半。李必睡意朦胧的脑子里冒出入睡前差不多最后一个念头:如果这扇门开着,我的后脑勺就会出现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
“晚安”随之而来。尽管张小敬动作很轻,李必还是听见手机放在木制表面的一声响,给屋内所有一些的声息作结。夜吞没一切,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意识的参与。李必捧着手机,在手机屏幕尚未熄灭,张小敬发来的天花板照片和那句“晚安”散发出的柔光还扑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是闻见油汪汪的浓厚咸香,一下子饿醒的。意识归位,眼睛还不想睁,眼皮上乌沉沉压着,似乎还很早。耳朵里隐隐约约有人声,响了一会儿换成熟悉的音乐,是BBC的News Hour(新闻一小时)。熟悉得像是在纽约住学生公寓时早晨,电视播着早间新闻,大家忙碌准备各自或简陋或丰盛的早餐。
但纽约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才真的醒了。
张开眼,屋里还很昏暗,摸过手机一看,已经快8点半了,遮光窗帘尽责地挡去了此刻想必已经明晃晃的日光。顶上有微暗的黄光铺展,蹭起来一看,张小敬开着抽油烟机上的小灯,身上穿着樱桃小丸子围裙,正煎培根,见他醒了,说了声早安,关了广播。
李必在惊愕中,花了一分钟才捋清楚自己是怎么住进了张小敬的家。向来睡得浅,夜里要醒个两三次的李必,昨晚的一觉却睡得极酣畅极黑沉,睡到醒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他挠挠头,慢腾腾下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房间里太暗了,又安静,除了煎锅里诱人的滋滋声,几无声响,他有很早就起床了的错觉。由是觉得雀跃。想想大约是因为小的时候,只有远游的时候,才会贪黑早起。
酣睡带来的时空错位之感还没有完全消散。李必站在原地,想着昨晚做过的每件事、说过的每句话,愈发觉得历历在目,连雨声都犹在耳畔,但是去到避难层之前的事情,却像是过去了好久好久,细节都磨去了。
这才一下子想起,明明上了闹钟要早起审校文件的,怎么完全没听见。
李必着急忙慌地坐上吧台,拿出自己的电脑。
张小敬正把培根盛到盘里,见他慌张,笑说:“哟,李律师工作这么积极?”见他真是着急,都顾不上理人,才说,“文件我刚刚看完,发你邮箱了。你先洗漱,待会儿汇总一下就行。”
李必松了口气,满心感激,停手说谢谢,乖乖进卫生间洗脸刷牙。
两只杯子还是像昨晚那样挨近放着,牙刷也是相互对着。他自己那支稍低,像附耳过去听另一只说悄悄话。
刷完牙之后,他把牙刷稍微放得立起来了一些,变换成这一支喳喳讲,张小敬的一支附耳听的样子。
“来,我也有秘密要告诉你。”他用想象中牙刷应该有的细细嗓音拿腔拿调地低声说。
洗漱完毕,出来的时候窗帘都被拉开了。几面窗户迎进来明净的曦光,照得一室熠熠的光彩,暖热的光充盈所有空间,也就完全不觉得房间空阔了。
去到吧台旁坐下的时候,仿佛嗅到空气中一缕化学品的气味。而张小敬立时呈上英式早餐(连焗豆子都码放得整齐,酱汁给烤肠和溏心蛋堵着,无法四下横流,不愧是经张律师之手),食物浓热的香气让李必食指大动,那个气味一下子没有了。大概是错觉。
盘子应该是张小敬今天早上和早餐的食材一起买的(李必这时才会想起,半梦半醒的时候,似乎是听见几声儿《好汉歌》来着),边缘一圈素净的白,是张律师喜欢的风格。
张小敬又端上一杯茶,先说英式早餐热量高,今天的会可能会耽误午饭,所以要尽量吃饱些,又说大吉岭味道醇重,问他要不要加牛奶。
李必吃着一大口煎得酥香,黄油抹得刚刚好的切片面包,含糊说好啊。
吃了两口,一看快九点了,忙打开电脑,想着把文件发出去,省的过会儿事情一多就忘了。
张小敬把两杯加了奶的茶放在桌面上,往自己那杯加了砂糖,李必吵吵说我也要。张小敬看他一眼说看不出来啊。李必问看不出来什么。张小敬不回答,只是给他加上一小勺糖。而后端过他自己那份早餐,围裙也不摘,就坐在了李必的斜对面。
见李必忙着回邮件顾不上吃,他拿过李必那盘,切下方方正正一块面包、一块培根,放上半个稍稍煎过的圣女果和小块蛋白,拿叉子叉了,蘸了煎蛋的溏心,在焗豆子的汁水里裹了一圈,举到李必面前,说这样好吃,尝尝。
他长长地递出来,意思自然是让李必自己拿过去吃。李必正在笔电上回着邮件,占着两手,又想起昨晚张小敬不小心吃到他的筷子之后的窘迫,索性伸出脑袋,用嘴接了。垂下眼帘,就看见他虎口创口贴已经换上了新的,还是Hello Kitty。
张小敬呆了两秒,笑着数落他:“你手呢?”这么说着,但究竟是没撒开餐叉,由着他整口吃下,才把餐叉放在盘子边沿,又把盘子推回来。
鲜美的溏心、新鲜劲酸的番茄汁和甜丝丝酸滋滋的焗豆子酱汁混作一起,包裹脆香的面包和更为酥咸油香的培根,果真非常美味。吞下之后,李必恨不能马上吃到第二口。但总不能让张小敬接着喂食吧。只能操起刀叉,自给自足,而自己做出来始终乱七八糟的,没有张小敬叉得那么乖顺整齐。
两人边吃边聊,都是闲话,却说得兴味十足。聊着聊着李必想起,自己的一身西装不见了。就问张小敬。
张小敬表示,已经送了干洗,洗好还他。
李必想说那一整套都是优衣库打折的时候买的,还特意买的免熨系列,平时它们得到的最好待遇也就是和着金纺,用洗衣机轻柔搓洗那一档转转。再说,以您家这消费水准,干洗一次的钱大概可以再买一套新的。
但是李必现在已经得到了阿枝的真传,不必拒绝,谢主隆恩就是了。谢完恍然想起:那今天要穿啥?
张小敬被他的错愕逗笑了,略显过分温柔地说:“给你买了一身,放在卧室床上。你吃完去试试。穿衣镜在壁柜门上,打开就看见了。”说完眼神在李必身上上下一掠,“来不及订做,裤腰可能宽了点,别的地方应该都没问题。”
李必想着爸妈给自己买的衣服裤子有时候还不是短就是肥的,心道你哪儿来的自信。然后又隐约觉得,如果真是如他说的那般合身,反倒成了另一种窘迫局面。被他目量过身体——这一认知像条活跳溜手的泥鳅,在心里四处游窜,逮不住,逮住了也办法安放。
一下就回想起来刚刚往茶里加糖之前,他说的那句“看不出来啊”,终于懂他什么意思,也就止不住脸红。还颇感自嘲:这一晚上一早上,今年脸红的配额都快用光了。
偏偏张小敬此刻又添补一句:“阿枝说双排扣时髦,我还是定了单扣。好解开。”
李必猛地咽了口口水,惊问:“什么?”
张小敬看着他,语气正经地说:“谈判不得站站坐坐的么?坐下你不解扣啊?”听来清清白白得解释。只是眼里的光,相比于解释的清白,有些太浓太锐了。
李必“唔”了一声,不再说话,埋头扒早餐。面包擦过盘子上的酱汁,露出月野兔的脸,娇俏地冲他飞吻。
只听见张小敬咕唧一声笑,再一看,张小敬的盘底可不是夜礼服假面么。
幼稚鬼。李必也不管这事儿是自个儿先挑起的,暗暗在心里说了一句。却还是笑了出来,边笑边想着,被这个人害出的疯病看样子好不了了。
风卷残云,吃完早餐,本想着没做饭的人理应刷碗,况且昨晚张小敬已经洗过一次碗了,就主动要求洗碗,却被张小敬支去卧室换衣服。正要坚持,只见张小敬煞有介事地戴上了粉色塑胶手套,顿觉无必要再争,施施然游荡进了张小敬的卧室。
卧室果然延续了家里其他部分的精简。家具是原木底色,而床上的一切都是水泥的灰,搀着点麻纱质感,被张小敬铺平、折齐,抚出平直的边角,仿佛有骨架支撑。明明是温软的寝具,看着却觉得冷硬,像是根本没人睡过。
这水泥般一样的床面上,躺着那一袭正装。
说一袭,是因为料子垂坠,裁剪流利,真有几分流水的一气呵成。里子摸上去尤其水润,外层的衣料则细砂般略微涩手。布料看上去沉厚,拿在手里却不重。那藏青色极暗,暗出辽远空渺之感,似能吸走所有的光。
衬衫蓝色则淡,是新雨过后,天空还没晴透的那种颜色,近看有精致菱格暗纹。领带也是藏青,比外套颜色稍浅,满布细密繁复的斜纹,像古老文明遗留的碑刻。皮带扣上也是如尼文一般的暗花,金属色沉沉如暮,比起日光,像是更适合放在烛光下端详。
李必觉得一颗心沉甸甸。不完全是因为东西贵重——贵重是肯定的,但更重要的是,每一样都明白表明了一点:是经他精心挑选的。他的心意、他的所思、他的凝望,在每一片薄光、每一簇暗影、每一道曲线和每一处平面中蕴含、攒聚。
而他又好像很喜欢这种要靠近才能察知的东西。领带和衬衫的图样如是、须后水的气味也如是。王尔德笔下自私巨人的花园,圈起来留给自己、不容外人擅闯的秘境。
那个故事是怎么结尾的?李必恍惚地想。
正要更衣,目光却被床头柜上某物吸引。一只花盆,劣质塑料,粗略印着些山水画,某宝买盆花会附赠的那种,里面满满一盆浅褐色的干土,表皮已经皲裂了。
看上去惨兮兮的,跟屋里光鲜肃齐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头上怎么梳都梳不下去的呆毛。李必不淡定了。他端着花盆一溜烟跑去厨房,流离台上一放,问:“这种的是个啥?”
张小敬看了一眼,答得面无表情:“土。”
李必觉得莫名:“那干嘛不扔掉?”
“懒。”张小敬这次甚至没抬眼。
面对张小敬的漠然,李必瘪嘴“啧啧”几声,突然间灵感闪现。他弯腰抽出垃圾桶,在里面翻找。
“干啥?”张小敬诧笑着问,“没吃饱也不至于吧?”
李必没理会,眼前一亮,捞出昨晚丢的两根葱头。多半是因为下雨天空气潮湿,到现在葱头都还是白生生的,一点没有枯萎的迹象。根系缠结,摸上去滑韧,像还在长着。
他支开张小敬,在水下冲洗葱头,又往花盆里接了点水。水泡软了土,李必轻易手指挖开两孔,小心护着葱根,把葱插了进去,又填好土。
他把种好两个葱头的花盆搁在吧台上,得意宣称:“这下种的不是种土了。”
张小敬看着他,没说话,在笑,微微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怅然若失,而这怅然,因为眼前发生着的事情,又渗进去一点晨光一般明朗的希望。
新正装当然是合身的,长短相当合宜,也一分不肥一分不瘦,只是腰确如张小敬所说,稍微松了点。也不算问题,反正有腰带。
这身西装虽然剪裁如第二层皮肤般贴合着身体,但关节设计精巧,比之李必自己在优衣库买的那套倒是更加行动无碍。打开柜门在穿衣镜里一照,衣服挺括有型,衬得人分外高挑,就像瞬时间又长高了几公分似的。虽然脚上还趿拉着拖鞋,领带也还没打,但俨然已是清朗肃正,很有专业范儿了。
心里还是略忐忑,但上谈判桌骗骗陌生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忍不住扫了柜子里一眼,果然,里面的衣服挂得,由深至浅、由厚至薄依序排列,连肩肘都平行,就跟尺子比划出来的一样。
处女座本处真是没冤枉他。
拾掇差不多了,走出门去,边系领带边期期艾艾地问:
“西装多少钱?”
张小敬愣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意从眼里漾出来,笑中似还有几分欣然的得意,是画家完成满意画作的神气。而后,他语带调侃地问:“你这个月实习工资多少?”
李必老实报了个数。
张小敬陷入沉默。李必会意,继续跟领带纠缠。
张小敬摆摆手说:“这身儿你就当单位发的工作服吧。横竖都是资本家用来盘剥你剩余价值的工具,别过意不去。”
真像他说的这么轻巧就好了。李必低头打着领带,想起昨晚张小敬在吧台对着电脑、借着顶灯不甚明亮的光埋头工作的情形。
拎着领带的手捏紧,又放松,而后又攥了攥,李必终于开口道:“敬哥,客厅灯太暗了,我送你一盏台灯吧。”复又尽量轻描淡写地补充说,“旧的,你别介意。很好用。”
那盏台灯,李必想,应该是跟自己最久的一件东西了。
起初,上幼儿园那会儿,一家三口还跟大姨一家人、舅舅一家人一起,挤在姥爷姥姥家的回迁房里。李必爱看书,爸爸就捡了别人不要的旧门板和一点清漆,给他做了一套小桌椅。门板上歪斜地支着一颗钉子,爸爸没注意,手肘给拉出一条大口子,那个疤蚯蚓似的,现在都还在。
灯也是那时候买的。屋里光线昏暗,爸爸不想他近视。跑遍了市里的大商场,才终于选定了一盏德产的奶白色小台灯。脖子灵活,可以随意扭动,而且是无极调光,明暗均可。这盏灯用的不是普通灯泡。为了替换,尽管灯泡也很贵,还是一口气买了五个。
这盏灯买回来之后,李必的爸妈吵了他印象中最为惊天动地的一架,差点没动手。而这盏灯还是留下来了,一留就是将近二十年。质量出乎意料的好,灯泡只换过一次,还是因为带去美国的路上行李箱没放妥,原来的灯泡给压碎了。它温柔的光,见证了李必人生中最明丽绚烂的时日,还有那些最黑暗沉重的。
本科那位有胃病的室友还看上过李必的旧台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重金买下。李必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毕竟是陪着自己走过人生浮沉的物件,其意义早已远远超过一件好用的旧物,即使根本用不上,他也会带在身边,像个护身符,抑或是一位知晓他所有秘密的密友。那时的他不能想象自己怎么可能舍得转手他人。
而张小敬的回话竟然是:“你真舍得么?”语气柔和如安慰啜泣的病童。
李必心头润得像是浇了一阵暖暖的丝雨,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房间的插座离得太远,用不到。得用充电的台灯。”又开了句玩笑,“你替我照顾好它。”看了吧台一眼,“还有那两根葱。”
张小敬笑出一个小阳春:“允许你回访,好吗?”
李必低下头打着领带结说:“好呀。”
张小敬闪进卧室换衣服的这段时间,李必试了好几次,终于勉强算是打好了领带。
结果张小敬一出来,就笑了:“这领带不细呀,怎么被你打得这么瘦精精的?”然后也不管李必尴尬脸红,又问:“这么紧,你自己不觉得勒得慌么?”
他自己铁灰色西装搭白衬衫,倒是一身的笔挺有型,头发也收拾出了平时的样子,一派风姿俊爽,斯文有加。
人模狗样,冠冕堂皇,李必默默加上。
“你就会打单结么?”张小敬问。
李必想,他指的应该就是自己打的红领巾的这种结,就说是。
张小敬拆开自己的领带结,说:“打双结吧。来,你跟着我打一次。”
结果,大概因为两个人是镜面的关系,张小敬慢慢打了两次,李必还是摸不着头脑。
“等会儿等会儿,这边绕过去,然后呢?”学得倒是挺认真。
张小敬爆出和他这一身英挺的西装非常不相称的大笑。笑过后问:“你这么聪明,怎么这都学不会?”看李必瞪他,才若无其事地说,“要不我来?”
几乎是出于赌气,李必想也没想,手一垂说:“那你来啊!”
张小敬上前了一步,李必才意识到“你来”意味着什么,登时觉得胃掉了个个。但也骑虎难下了,表面上还是稳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还好张小敬比他高,他目光稍稍下倾,落在张小敬的领带结上。
张小敬打的这条领带李必之前见过两三次,只是远远见过,还以为是黑底灰色格纹,这时近看才发现,格纹扭曲盘结,实际是带尖刺的荆棘。
巨人垒起高高围墙的花园。他再次想到。
菖蒲的气味又一次笼住了他,不似直接从瓶中嗅取那样浓烈,也不像傍晚时分闻见的那样淡到像是错觉。恰到好处,就如同最细密的春季夜雨,或者此刻照进室内,将两人包容其中的和煦秋光。
上一次靠这么近,还是那天给他点眼药水。但那时主动权在手,也就可以假装镇定。而现在权力关系倒置,自己成了需要静止不动、听凭他人指挥的那个人,一切就变得飘飘然,什么也抓不牢了。
领带蛇一般自颈间游下,而后再次环起后颈,稍稍收紧,轻巧地、笃定地、精准地,近乎矜持。
过度清洁的力道,只是陈述,不带感情,绝对中立。却似又千钧,不依不饶地推着他向眼前的人倒去。
张小敬的声音罩在头顶,带起头皮一阵麻意:“放松,又不是做……”他堪堪刹住,勉力吞下了本来差点冲出口的某词,而后说,“……胃镜。”
李必想到了他本想说什么。倒不如说出口,一笑置之。这么草草遮掩,反教两个人一时间都乱了方寸,像心里有鬼。
模糊意识到这个结比张小敬刚才试图教给他那个要更复杂。像是要牢牢拴住他,让他再也无法解开似的。领带的两边在眼前分分合合,暧昧不明、欲拒还迎地共舞,像是忘了二者本就相连,推拒根本是于事无补的。
一舞终了,领带打好了。将将合适的松松挽就,是进退有度的礼节,分毫不爽。再紧一分就是情色,再再紧一份就是谋杀,一切都在于分寸的拿捏,毫厘之差,生死颠转。而性与谋杀,孰生孰死,一想也觉得界限模糊。诗人有言,会有时间谋杀与创造,生灭二者或许本就二位一体,可以生发于同一个瞬间。【3】
“紧么?”张小敬微微退后,轻声问。他明明已经伸出右手,却及时收回,在两人之间画了个含混的弧线后,将食指和中指探进了自己领带结后面的领围,“像这样试试这里,看能不能刚好放进两只手指。”
声波沿着空气传播了不过两尺来远,却好似经过一整轮的传声筒游戏,原意扭曲变形,换上了新的面目,疑窦丛生。那一厢,说者看起来是非常纯洁的无心,这厢的听者,则是觉得每个字都心怀不轨的有意。
是被什么挑起的?那个他想要说,却因为其下流的意味而没有说出口的玩笑?是他不知何时买下的这身正装?是他昨夜洗碗时的背影?还是说雨夜寄宿他人的家,这整件事本就是逾越、是进犯、是窥探、是围困,余下的一切,不过是困兽最后几下微弱无望的挣扎。
困住这只兽的,究竟是什么?李必一点也看不清、想不明。而张小敬此时温润的眼光,又像一阵雨洒过来,一切还是模糊的,可又是平和的,不免觉得任它模糊也没有关系。
“这里”,那个张小敬没有言明的位置,领带结之下、薄薄的衣料后面,覆盖着一个还未被命名的海峡。
李必照做。手指森森发凉,一碰之下觉得脖子的皮肤烧得不像话。
(除了喉结,原来那个结构也可以正好放下食指曲起的指节。)
他就像躲避旁人的接触一般把手指拿出来,清了清嗓子,说正好。
天光下,走廊铺上一层灰白,比昨晚看着冷清多了,倒衬得公寓里面煦暖。煦暖到教人依恋。
门快要合上的瞬间,李必一眼看见吧台上的花盆,插上两根白亮的葱头,像是上了两柱香。
但葱和香毕竟不是一回事。香是死的,越烧越短,葱是活的,越种越长。
安定感蔓延。像雨滴晕开了纸上的笔迹那样,界限化开来,像一朵朵越展越稀薄的云。
天气预报说,今夜还有雨。伞是张小敬几分钟前收起来的。每一道褶皱都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上一道,巨大的黑色花蕾,包裹得紧实,似乎要等很久才会开放。或者永远不会。
李必起了一念。
“敬哥。”他叫。很熨帖,像这么叫过很多年。
“嗯?”刚合上门的张小敬回头。
“你看,”他解开搭扣,“嘭”地按开伞,几乎不带羞赧地说,“是不是有点像放了一朵焰火?”
TBC
【1】语出Edna St.Vincent Millay被很多人引用过的一首诗:“What lips my lips havekissed, and where, and why”,原句为:but the rain / Is full of ghosts tonight。
【2】前一首歌是DanielLanois的Fire,后一首是麦浚龙的《借火》。
【3】化用自“会有时间去谋杀与创造”(Therewill be time to murder and create),出自T. S. 艾略特《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汤永宽译)。
这章其实可以劈开的,但是前后有个小呼应,有点舍不得,就……写出了这么老长/(ㄒoㄒ)/~~
必仔在阳台抽烟的那个场景,是我想到要写这么个文的时候,最早想到的画面。以张律师的视角看去,阳台上的必笼罩在湿漉漉的灯光里,仰头接着雨水,下颌和喉结都湿湿的,水亮,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火星一闪一闪,但阳台门的影子打在他身上,一横一竖两道阴影,十字架一样,刚好在他心口会合。就是这么个又很诱惑又有禁锢意味的画面。
没有写张小敬视角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正面写这个场景啊(哭的好大声
本章的重点是:无车胜有车。张律师的各种边缘荤段其实都介于有意为之和无意之间。有意是因为真的想试探、想撩(当然,两情相悦才叫撩,没感情那叫sexual harassment);无意的成分就比较弗洛伊德了。举个例子,有个我在美剧里看来的情节,一男一女两人深夜留校为辩论比赛做准备,不小心互生情愫,女孩子想说production(生产),张口就说成了reproduction(繁殖)。所以也不能全怪张律师讲话往下三路招呼(但他揍四!
那么,问题来了,请替张律师补全下面两句话:
揍你我可( )
放松,又不是做( )
XD
英式早餐差不多长这样(出处见水印):
以下是张律师家的平面图,请大家担待它的各种比例失调,布局不合理(比如衣柜怎么能在卫生间旁边呢?那不是要潮死了?),以及,最重要的:丑
写到时间线,我真是比较晕的,可能有对不上的地方。欢迎捉虫~
这章写起来很愉快,希望大家的食用也是愉快的(●’◡’●)
(啊!忘记说了!裸眼测三围是猛1的必备修养~XD)
下章见啦诸位~
【敬必】自由心证-5(现代 | 律师事务所au)
* 高年级律师敬x新人律师必
* 文案什么的请见第一章
&
一个套用tumblr格式的文前:
Nobody: did nothing
Me: 是的我还活着
Me, again: 是的,这货没有坑
----------------------------------------
Previously on 自由心证:
----------------------------------------...
* 高年级律师敬x新人律师必
* 文案什么的请见第一章
&
一个套用tumblr格式的文前:
Nobody: did nothing
Me: 是的我还活着
Me, again: 是的,这货没有坑
----------------------------------------
Previously on 自由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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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ction 5 |
接下来的几天,李必感觉到,有什么细如蛛丝的东西,才连起一段距离的两端,就被那天晚上的戛然而止给挑断了,无依无凭地虚飘着。道过“晚安”后,张小敬和他在Skype上还会时不时说几句工作上的事,在微信上却再无联系,像是盒带最后一个音落定之后的那阵空白,沙沙走着,漫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喀”一声到头,翻去B面。
陆桥的案子正在推进,又加进了一桩新纠纷。我国出口巴西的部分纺织品被加了15%的反倾销临时税,客户公司的产品严格来说不在征税清单的范围,但由于和其他受税的公司合作,无辜受到牵连,发运的货物迟迟无法进港,需要尽快向巴西主管部门申诉。事态紧急,许鹤子和檀棋已经暂时放下手中路桥相关的事宜,连夜飞赴巴西利亚。至此,团队里的人四散在地球各端,从睁眼到合眼的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工作(程参从德国打来的电话中时不时能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和所有人都不想去细究的其他声音)。檀棋某天把微信群名给改成了“日不落团队”。
还驻守东八区的三人也是忙得不可开交,24小时恨不能掰成48小时用,每项工作多长时间完成,可以精确到分。一天下来,相互之间多说几句话的机会都少有。
人聚不到一块儿,有问题需要讨论自然是Skype上连线比较方便。从那天晚上开始,李必几乎再没进过张小敬办公室。
李必工位位置很深,背后不到两米远就有一台饮水机,要接水可以坐在椅子上蹬地滑过去,完全不用站立(他刚入职的时候,坐旁边的阿枝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反复对这个做法表示了鄙夷,然而阿枝现在也这么接水)。而这段时间,李必需要喝水的时候,都会在阿枝惊异万分的目光中,起身去本层楼小角落里的茶水间,并且很正经地教导阿枝,年轻人不能老是坐着,需要多活动活动。
从他工位到茶水间的行进路线,正好不偏不倚、名正言顺地路过张小敬的办公室这一点,与阿枝无关,李必觉得阿枝也就不需要知道。
张小敬几乎从不关办公室的门。李必每次经过瞅他一眼的时候,他要么对着电脑噼啪打字,要么踱来踱去打电话,偶有那么一两次魂飞天外,痴愣愣的,像是等着照相,等到表情僵硬,摄影师却总是不按下快门。
有次张小敬刚好踱到离门很近的位置,看到李必,两人视线交汇,张小敬嘴上语气郑重地说着“……新规一出,申报过程会多出不少阻碍……”,对着李必却是乐呵呵一笑,点头以示招呼。这倒搞得李必有点难为情,觉得自己就像偷摸看小孩有没有在卧室偷偷玩手机的家长,还被问心无愧的小孩抓了包。于是之后都改为目不斜视匆匆走过,走到张小敬的办公室门即将离开余光范围的那一刻,再斜眼瞥之。
有回经过的时候,张小敬正好站着,一边打电话一边伸手去够头顶柜子里的卷宗。虽然阳光满满当当,充盈整间屋子,但天气其实根本算不上热,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挽起袖子,露出小臂。还有就是,工作这么忙,他哪儿来的时间去健身房撸铁,把胳膊练成这样。再有就是,每天夕晒这么猛,他都晒不黑吗。难怪阿枝说,敬哥的安耐晒,可能是口服的。
烂七八糟的念头一蓬一蓬长着,这一眼不自觉地就瞥得长了,一个不留神,险些跟来人撞个满怀。李必躲开对方本能地伸出的手,忙慌地道了个歉,一溜烟跑去茶水间撂下水杯后,立马冲进洗手间找了个蹲位,坐在马桶盖儿上发了会儿呆。等他觉得呼吸均匀,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后,抬眼发现镜中的自己脸颊和耳垂仍然泛着粉色,于是又回到刚刚坐过的马桶上继续冷静。终于感觉表皮温度恢复正常,才慢吞吞回到工位(特意绕远没有再经过张小敬办公室),坐下后恍然发现,水杯好像遗忘在了茶水间。
李必几天以来倒是一直想问张小敬是否有吃药,但他那天买来的胃药就放在张小敬办公桌上,口服剂的液面一点点下降,片剂也见少。既然答案观察可知,问题就显得多余,何况还是在这么争分夺秒的节骨眼上。而问不了这个问题,又觉得有点儿挫败,就跟澡洗了一半突然没了热水似的。
工作的忙,再加上心里有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块垒亘着,催化了烟瘾。小乙还上班那会儿,他、阿枝和李必对尼古丁的依赖程度仿佛,李必入职不久三个人就形成默契,一块儿下楼到大厦东门附近毛玻璃墙围起来的吸烟区抽烟,每天差不多跑个三到四趟就能摄入够分量的尼古丁。而近段时间,小乙在家复习冲刺,阿枝和李必都忙,很难凑出两个人都有空的那么10分钟,也就没再一块去。不需要搭伴儿之后,李必喉咙一紧就下楼,半刻也忍耐不得,抽的量不知不觉的就上来了。时常感觉一包才开封没几天,怎么就只剩孤零零的两三支。
没几天嗓子受不了了,于是渔夫之宝成了最近另一样易耗品。
有次李必刚出东门,就看见平日利用率并不太高的吸烟区已经挤挤挨挨站了七八个年轻人,从工牌带子的颜色判断,是低楼层某家软件公司的员工。吸烟区对角各有一个垃圾桶,他们围炉取暖一般,水泄不通地围住其中一个。李必踱步到另一个垃圾桶跟前,点起烟一听,这伙人正热火朝天地聊区块链。最近恰好有客户委托张小敬撰写一篇相关立法背景的文章,李必听说之后便主动请缨,跟着一起收集查阅背景资料。虽说客户需要的是律师从法律角度分析,但是两人都觉得毕竟是新兴领域,立法还远远没跟上技术发展的步伐,了解技术原理有助于探查法律的缺口,也更能在实操层面给客户提建议,于是不约而同地开始攻克哈希函数、去中心化这些陌生的概念。
这件事其实并非近期工作的重心,但李必做起来格外投入,一方面,研究全新领域像在没有公路的原野上肆意开车一般教人振奋,而另一方面,他也有点跟张小敬较劲的意思,想抢在他前面搞清那些犹如暗语的术语、往复勾连的原理。这劲头,他有时候也会想,倒好像别人夸他都是一纸空文,而独有张小敬的夸赞才是签过字盖过章,生了效力足以为据。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他就有些懊丧地希望自己别那么在乎,而心里的在乎,向来是越想放手,越适得其反的。
他匆匆吸完手里这支烟,上前跟软件公司的人打了个招呼。
虽然李必和这些人工种截然不同,但大家年龄相仿,都大学毕业没几年,校园生活经历的集体记忆还很新鲜,可以充当社交的底色,甚至连客套都不需要,三两句玩笑过后,李必融入对话。经业内人士点拨,结合之前做的功课,他很快融通了区块链的要义,其间还顺道给其中一个心事重重的女孩大致讲了新婚姻法下关于离婚财产分割的规定。讲的时候愕然发现,方才还一声高过一声的诸人,此刻都一言不发,听得格外认真,就笑说,行,专心听,但用不上是最好的。
这时,李必余光瞄见一辆白色SUV滑入车道,安静地在几米外停下。不等门卫小哥上前,后座车门已经开了,一只脚落在地面。李必看清脚上的皮鞋、袜子以及再往上的裤管的一瞬,不顾众人的惊讶,闪身躲进毛玻璃幕墙的荫蔽之内。
有人急了:“李老师,正讲到关键的地方,别停啊。那辆车算我媳妇儿的还是算我的?”
还有人打趣他:“你躲什么?教导主任来了吗?”
第一个发话得男孩儿嗓子细,那声“李老师”叫得脆响,李必鼓膜都为之一炸。“教导主任”张小敬应该是往这个方向扫了一眼的,对面有两个人站得比较靠外,跟他对上了视线,两个人脖子都是一缩。
“你领导啊?看着好凶。”其中一个小声说。
在律师事务所这种权力结构较为平坦、从上至下所有人都挽起袖子亲力亲为的机构中工作了大半个月的李必,觉得“领导”实在是个陌生的概念。况且张律师一个七年级律师,资历是深,但说到底,还不是跟他这个职场新人一样拿死工资的打工仔,就别为难“领导”这个词了。“凶”就更有悖李必的认知了,谁看着怒目而视的哈士奇会觉得凶呢?
李必这一躲,追溯起来,还不是因为某次一起吃晚饭,回程路上小乙点了一支烟。小乙已经有意识地从一行人中让出了一段距离,但张小敬还是慢慢往反方向挪,避开老远。檀棋和许鹤子有时候也会跟他一块儿躲,队伍很自然地分成了吸烟和不吸烟的两拨人。想起来,张小敬每次经过吸烟区,都像是知礼的人路过门扉虚掩的更衣室一般避之不及。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必从来不在张小敬面前抽烟。
那辆SUV早已经过眼前开远了,搭车的人没什么好为之停留的,想必已经进了大厦的旋转门。李必欠着一句解释,大家还看着他。
带点儿心血来潮,他想使坏,信口便说:“那是我前辈,特别事儿妈,什么都管。”
背后说人坏话的感觉(也别管真假吧),竟然这么快乐。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理解。一个女孩子说:“有些上级就是这种风格,恨不得做你的家长。”
李必还点头称是。后来回想,家长孩子什么的,辈分缭乱,遗毒万年,病根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落下的。
近段时间昧旦晨兴,夜分忘寝,三餐基本都是靠在事务所里叫外卖对付过去。张小敬午休时间满城奔忙见客,只能在晚餐的时候和李必、阿枝聚齐,而聚齐也徒有坐在一起吃饭的形式,实际上拿手机的时间往往比拿筷子的时间长。有时候一顿饭吃过,过半个小时再回想,居然已经不太记得吃的是什么。
律所给晚上留下来加班的律师提供伙补。尽管周边餐馆的一直非常忠实地反映物价飞涨的市场行情,但伙补从不知道哪年开始就一直坚挺地停留在25块钱一顿,每月至多可以报销22餐。报销起来手续也繁琐,要填写100字以上的工作描述不说,还得找主管合伙人签字。张小敬团队的律师们,嫌弃公粮吃着费劲,从来不乐意报销餐费。当代年轻人某宝买家评论都难得自己编个100字,不愿意为区区25快钱受这份累,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拥有请吃饭掏钱格外爽快,一个字的汇报都不要求写的张律师。
据说一开始请吃饭的运作模式是大家叫好了餐,给张律师报数,等着张律师发个红包。后来,因为嫌麻烦,更因为张律师习惯在发红包的时候凑个整,多个十几二十块的,吃人嘴软的诸位同仁还算是有底线,觉得吃了再多拿钱就更不好意思了。现在订外卖都是直接在张小敬的手机上进行,蹭饭的朋友们负责充实购物车,张律师负责下单。
大家陆续出差之后,李必很快发现,他们总是留下和张小敬一起吃晚饭,目的其实不单纯是蹭吃蹭喝。张小敬明明爱吃也能吃,但是对于吃饭这件事,又出奇地不愿意花心思。如果放任他一个人点餐,点回来的永远是美食街某家馆子的猪肘子盖饭外加炒时蔬。李必试过一次,肘子做得太咸不说了(上面还有没拔干净的毛),他非常怀疑这种挑战人类味觉上限的咸度是为了掩饰食材本身的不新鲜。
团队里的人都知道张小敬胃病发作起来很要命,点餐都按着清淡少油的点,粤菜为主,蒸和炖的菜色出场的机会远多于炸物和炒菜,麻辣香锅之流从来没有上过桌。跟大家一块儿吃的时候,张小敬从善如流,除了不能没有肉之外,全无异议。不吃冷食,就是他肯为胃病作出的最后妥协了。叫他不吃肉的话,他得找东南枝把自己给挂上。
其实不吃肉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他忙起来(也就是绝大部分的时候),又没人跟他一块儿吃饭的话,他就会直接省去吃晚饭这个步骤。
你不得胃病谁得?李必嘀咕。
这几天阿枝在实在太忙,点餐的重任第一次落在了李必的肩上。李必头回接过张小敬的手机的时候,就跟从别人怀里接过来一个婴儿,又不知道该怎么抱似的无措。阿枝还笑话他说没见过手机么。李必悻悻答道,没贴膜没手机壳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怼了一个来回,手机锁了屏。李必正想,是不是得进办公室找机主刷个脸,阿枝就递过话来,密码0829。
李必一怔。
阿枝见他愣着不动,就笑了,然后说,是吧,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拿生日当密码,我也觉得挺缺心眼儿的。
李必点头,含糊地答道,是啊,怎么想的。
张小敬的锁屏壁纸是一张相片,从某楼大堂的玻璃幕墙向外拍的。是个让一切看起来都发白发淡的阴天(这座城市入秋以来,这样的天气意外地多见),玻璃上映出拍摄者浅淡的轮廓,水渍一般平平展展,边缘清晰,但分辨不出内里的细节。幕墙外,不远的对面,是一墙的广告位招商,白底蓝字——“自此开始,无限可能”。
李必隐约觉得这个地方莫名眼熟,似乎就在附近商圈里,他自己没准儿还曾经经过。但实话说,这个广告的设计乏善可陈,字体是极普通的黑体,颜色是毫无特点的海蓝,就连当背景的那几道沙丘一般堆叠的弧线,也不知道是随便从哪个素材库找来的,俗气得满不在乎。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特地拍下来,还拿来做锁屏。
而解锁之后出现的张小敬的主屏幕壁纸就,怎么说,更符合李必对张小敬的认知。App和文件夹不多不少,正好四排,下面压着的一脸窘相的巴扎黑,配以白底黑字——全幼儿园最帅。
这时阿枝冒了出来,说:啊哈哈哈,壁纸我选的。然后:贱人,什么时候把锁屏给换了?
李必抬头看着阿枝:“你不说你很忙吗?”
阿枝瘪了瘪嘴,慢慢缩回了座位。
李必打开app选餐,想着最近为了照顾自己和阿枝的口味,三个人连吃了几天的米饭炒菜,张小敬一个典型北方人,应该会想要吃面食,于是搜出附近的鼎泰丰,估摸着小笼包皮薄馅儿多,加上云吞面,肉量应该是够的,而又不至于油腻,构成消化负担。主食之外,他添了一些清淡的小食、按三人的甜咸偏好选了汤和红豆沙,外加一份炒时蔬。选好之后,明明都是淡口的菜色,备注里面还是多此一举地叮嘱了别放辣,别放太多盐,末了加上“面条稍微做软一点”。
进办公室还手机的时候,正在打电话的机主显然没有料到来的是他而不是阿枝,抬手接过时一见他,呆了一下,呆过之后又是笑,笑中含着一种文不对题的释然,就像发觉来人是好久不见的朋友。
大下午的,颜色已经有些灰淡的阳光斜斜劈来,办公室内原本端直的线条给灰光侵染得褪了色,让位于歪斜的阴影,让房间看起来仿佛在向着办公桌和桌后那个正微笑的人倾斜过去。李必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靠上门框,低头时,发现张小敬拿着手机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影子给拉得长长的,边界分明地,刚好拢着他的心口。
明明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讲,李必却觉得不说点什么做个了结,就好像走不开。可又正因为此前并没有对话,而且对方还在电话上,开启什么话题也不合适,只有贱兮兮来了一句:“选好了,您过目。”
张小敬看他一眼,手一收,手的影子从李必肋骨斩向腰侧,离开了他,掷向地毯,而又没入办公桌山峦似的影子里。李必见张小敬真的看起了手机,就像玩一二三木头人,行动受着自甘遵守的、不成文的束缚,在领头人转过头去之后才终于重获自由。他离开了办公室。
餐送来的时候,多了一份绍兴醉鸡。李必从别处搬椅子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所有食物的位置都在茶水间的餐桌上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这份鸡,就放在了离张小敬最近的位置。
难得这天三个人这会儿都没人惦记,可以聊聊天。开饭没多久,张小敬和阿枝一唱一和,挨个儿说起团队里的人——讲的大都是糗事(比如小乙入职不到两年,表白失败六次,其中两次是对同一个人;又比如程参前些年第一次去非洲出差,在与大巴车站混乱程度相差无几的小机场转机,搞不清楚状况,搭错航班飞去刚果金,给人当黑户扣下了,最后还是张小敬拿着一小袋金条去赎的人),也有壮举(初夏的时候,小乙和程参一起,在地铁上拿下了拍人裙底的变态,上过热搜;檀棋在B市每年跑全马,而且都能拿到十以内的名次;全职主妇多年的许鹤子是离了婚之后,挺着大肚子上的法考考场,而且一次性考过)。
张小敬讲起每个人的时候,几乎都会补上一句“哎呀,这人啥毛病没有,就是……”,这个“就是”后面就包罗万象了,文件页码位置标错这种小事,处女座本处(李必回想起小乙讲出“本处”两个字的时候张小敬那一记狠辣的眼刀)张律师能记一辈子。但调侃归调侃,李必还是能从他的话语间听出来他真心实意地欣赏每一个人,而且远不只是工作上。李必一边想着要是换做自己不在,张小敬会跟别人怎么说自己,一边在张小敬伸出筷子去夹醉鸡的时候,眼明手快地出手拦截。醉鸡旁边也没有放什么别的菜,筷子伸过去的李必骑虎难下,只能夹起一块鸡,夹过来之后,除了吃掉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没多久,他面前堆起的骨头就比另外两人面前加起来都多了。
其余两人同时发现了这件事,三人相互交换眼神三秒。
张小敬先说:“最近确实比较辛苦,用脑多,是应该多补充蛋白质。”
阿枝啥也没说,点头,余韵悠长地“嗯”了一声。
无法解释动机的李必埋头继续啃鸡,心里还是想着张律师会怎么说他呢,大概会表扬他工作没有出过任何纰漏,也许,一个小概率的也许,会说他会关心人,甚至用上“心疼”这个词。
而后像抱怨程参话多、小乙粗心那样笑笑地说:“哎呀,这人啥毛病没有,就是有点鸡婆,而且别看他瘦,巨能吃。”
李必伸出筷子,又从张小敬的筷下夺来一块鸡。
三人这一顿吃过之后,都对蟹粉小笼念念不忘,第二天决定继续吃鼎泰丰。而这天的餐送来的时候,李必发现,醉鸡变成了两份。
李必决定放弃。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开吃没几分钟,张小敬接到一个咨询电话,听来是他有朋友要出售一批造价上亿的机器到越南,但一是对越南那边的法律状况不熟,二是做了背调,得知对方公司体量很小,整个公司卖掉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所以想请张小敬帮忙想想办法,降低交易风险。
张小敬向坐在茶水间附近工位的律师借来纸笔,帮咨询的人重新设计交易结构,也就没有了动筷的余裕。
阿枝清空了一个装小笼包的饭盒,给张小敬留菜。李必不知不觉中停了筷,凝神听着张小敬信手捻出中越两国跨境交易中的枝末,环环相承,构架成滴水不漏的应对方案。
听了没多会儿李必发现,张小敬的提案缜密倒是缜密,但结构复杂,而且涉及两国多个部门的多重手续,对方也不像是业内人士,其中一些机关,李必倒是一点就通透,但是来电的人就需要好一番解释才能知其所以然,这个电话一打起来就没头。满桌饭食眼看就要凉了。
李必看了下外卖盒的盒盖,塑料是可以进微波炉的那种。自己平时点的外卖要是放冷了,将就盒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两圈照吃不误,此刻却开始忧心塑料加热之后安全不安全。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跟阿枝聊天,脑子里却记挂着这个交易,想着想着忽然来了灵感,手机上查了几个规章确认之后,借来告示贴,写下“中信保”三个字,揭下来,探身贴在张小敬用来写写画画那张纸上。
张小敬眼睛一亮,对手机那头的人说了句“稍等”,捂住手机问李必:“中信保出保?你确定?”
李必点头,简短地归纳了刚刚看过的法规。
张小敬做了个口型“厉害”,拿起手机:“喂?老闻。可能不用搞那么复杂,我们团队小朋友支了个招……”
小朋友……?
印象中,即便是提起整个团队里年龄第二小的小乙,张小敬也会说,我们团队小林律师如何如何。
叫李律师,会有什么不妥吗?
而且为什么“小朋友”这三个字经他这么一说,听起来跟前辈正经管后辈叫小朋友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李必刚被表扬“厉害”,美滋滋了还没够五秒,这一声“小朋友”就阻塞了脑回路,滞住的唱针反复磨过这三个音节。(李必可以确定,张小敬说到“小朋友”的时候,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三个字,每一个都落在他身上,鸟一般轻轻一撞又惊起。这人是故意说得慢了些吗?还是说字眼音调本身的拗折,让他这个在普通话发音上占据优势、自如挥洒的北方人,也无法轻巧地一带而过?)
李必回头时,发觉阿枝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问得有点心虚。
阿枝把筷子含成了海狮的大牙:“平时你们开会我还能听个半懂,怎么你一跟敬哥说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你们是对过什么暗号吗?”
这话被挂掉电话、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口鸡的张律师给接过去了:“对什么暗号?这叫默契好不好?”转而冲李必一笑,说:“是吧?”
大脑尚处于过载状态的李必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说:“哈?”
张小敬倒不以为意,略带自嘲地说:“哎哟,我这flag倒得可真快。”
阿枝“哼”了一声:“你思路这么奇葩,我家必必才不要跟你有默契。”
“哎,我不过就是思维敏捷,怎么就奇葩了?”事关尊严,张律师辩驳得很走心。
阿枝不理会燃起斗志的张律师,转头对李必说:“跟你讲,上回有漂亮妹子主动拉小乙的手,小乙超开心,回来跟我们得瑟,你知道他说什么吗?”阿枝偏头指了指正企图用小笼包堵上她的嘴的张小敬,“他说呀——欸敬哥你原话怎么说的来着,噢对——他说,在原子核很小很小,在原子的层面上,物质的大部分都是空的。手握得再紧,手和手之间怎么着都还是会留缝啊,还是会有空间啊。手跟手永远不可能真的碰到一起,一切的接触都只是幻觉罢了,我们大家其实都没有着地,走路其实就是在空中飘来飘去。别说小乙,我们所有人都给他说傻了。你说这人。”
阿枝带着指挥交响乐团的热情挥舞着手里的筷子。此时正确的社交反应似乎是笑,但是李必不怎么笑得出来——仿佛阿枝说的是什么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比如冰川加速融化,比如原油在海上泄漏。他礼节性地陪笑了两声,垂下眼帘,拨着饭盒里的米,像是要数清楚总共还剩多少粒。
张小敬的回话口气平淡:“看,枝总,怎么一切科学道理经你这么一通说,听着都像歪理。”
“本来就是歪理。”阿枝不管李必“别拖我下水”的眼神,继续讲,“还有一回,怎么着说起圆周率,他说什么其实世界上的测量都是不准确的,绝大部分数值都是约数。要真的能测量得很精确很精确,身高啦、体重啦、地球半径啦,根本不会有什么正正好落在尺度上,几乎所有的数值都会是像π那样的无限不循环小数。我们其实活在无数有限的无限中。”
李必停下筷子,看向张小敬,想寻求答案,却根本不知道问题是什么。茶水间的餐桌很小,直径一米不到,伸伸胳膊和腿就闯入了身边的人的地界。即便如此,张小敬也看似不经意地,避过他的视线,看着阿枝,问:“都说是歪理了,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阿枝翻了个白眼:“我是谁?我是到现在都还能背下来《捕蛇者说》的小天才。”而后拿出一股子平日里不多见的严肃劲儿,以老干部教导下属的口吻对张小敬说:“你说你,虚无主义,一天天尽瞎想,脚踏不了实地。还默契!谁跟你思路一样谁就玩儿完我跟你讲。”
听到此处,李必终于“哧”地笑出声,主要还是因为不承想有天能听阿枝嘴里蹦出来“主义”结尾的词。
为了不让此刻欣然转向他的阿枝对他的阵营有什么误解,他轻快地补了一句:“其实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关于数值的无限。”
张小敬这才看向他,眼睛里有光,是在求证这句话是否只是随意抛出的玩笑,承接对话的补白。尽管李必觉得自己没有表露什么,但张小敬显然很快得到想要的答案,愉悦在脸上漫开来,这样的神色全然不同于平时李必文件写得漂亮,或是像今天这样想到中信保这样的点子的时候的那种赞赏,也不是那天晚上留下照顾他之后,他表露出的感激(如果那真的只是感激的话)。是认同,李必想,甚至还带点释然。
李必(以及团队里的其他人)倒是很早就觉察他和张小敬相像,但那种像仅限于工作风格。能用在职业这个范畴的形容词挑来拣去,也不过就是个人简历上频繁出现的那些。和另一个人在他人的评语中共用“干练”、“沉着”或是“机敏”这样的标签,不算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稀罕事。李必原以为这份相像只是共有的责任感和专业性使然,统辖于共同的工作目标,在此之外,在个性南辕北辙的两人身上,不存在任何延展或纵深的可能。
直到这一刻。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流徙的孤兽在草木凋萎的平原上远远地看见同类,同样孑然,镜像一般对视,锁在彼此的眼光中。天地间没有谁能告诉它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而如果现在有人正好经过,看到阿枝的表情,大概会以为谁放了个很臭的屁。
“必仔你是不是受到胁迫了?敬哥是不是在桌子下面拿刀比着你?要是的话,你就对你枝姐眨眨眼。”她抄起筷子在李必脸跟前晃了晃。
镜像瓦解。李必抿嘴一笑,很轻,轻得像泡沫破碎微微搅动的那股空气,而后,他冲阿枝眨眼。
阿枝乐了:“我就知道,必仔你这么正常,怎么可能跟敬哥这种怪咖是一挂!”
张小敬摇头叹气,一脸“孺子不可教”,配合阿枝你来我往怼了起来。李必专心吃饭,见缝插针补上一刀——都是针对张律师的。饭桌上的闲谈又回到了安全无虞的日常,事物的浅层,那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向前推进的正轨。碰触的幻觉、有限的无限,这样的话题像是石头落入水中,水花平息过后,在没什么可以标识它们的曾经到过的痕迹。一切如常。
这顿饭平顺地吃到尾声的时候,张小敬接起来一个电话,讲起英文。
三两句话过后,李必已经明白这通电话所为何事。张小敬看向他的时候,他点点头。还真如阿枝所说,像是对过暗号一样。两个人都是一笑。
挂了电话,阿枝满怀期待地问:“什么事啊?涨工资了?”
张小敬给她逗乐了:“枝总您醒醒。哪家单位年中涨工资?涨工资还英文电话挨个通知?”
“嘁!”阿枝翻白眼,“那有啥事值得你俩这么开心?”
不等张小敬解释,李必说:“吉布提派律师来谈判了。”
阿枝两眼放光:“哈!认怂了,过来送人头。”
张小敬不置可否,只是对李必说:“定的后天上午10点。你过会儿早点回,明天别安排其他工作,好好复习案情,下午我们讨论一下。”想了想问:“你有稍微正式一点的正装吗?”
瞬间会意的李必在脑中自动把“正式”翻译成了“贵”,他诚实地问:“青山洋服算吗?”
然后在张小敬和阿枝同时投过来的异样的目光中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继续收拾餐具。
第二天一早,李必刚刚到岗,端起桌上那杯张小敬沏好的、他现在已经有点习以为常的红茶,刚啜了一口,吉温的那封邮件掐准了时机,从桌面右下角弹了出来。
“李必:
尽快翻译好附件,明天中午前交稿。”
别说“谢谢”,末尾连个“祝好”或“顺颂商祺”这样的客套官话都没有。
收件人是李必和林陆良,说明这件事已经事先跟林陆良通过气。张小敬跟其他人一起,放在抄送那一栏。邮件抄送这种极普通极无辜的商务礼仪,掺着吉温颐指气使的语气递到眼前,不像是知会,倒成了嘲弄和挑衅。
几乎是打开邮件附件的同时,李必手机一震,收到张小敬微信:“不用理会”,随即就瞄到张小敬合上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本来是隔音的,但张小敬拿起听筒的那声“喀”带了怒意,穿透门板,内线拨号的“嗒嗒嗒嗒”四响按键声重重敲下,隔着几米远,都还是清晰可闻。
经过这么二十来天的相处,李必发现,张小敬是那种气性越大,面上看着越和缓的人。怒气只在眼睛里烧,但连嘴角都是松弛的,像是随时可以笑开来。怒火极盛的时候(李必就见过一次,因为一通不知谁打来的电话,他接起来就变了脸色,不一会儿就合上门——不知道讲了多久才挂掉,即使是气成那样,他听筒还是放得轻),也停留在捕猎的狮子发起攻击前屏气凝神、绷紧全身的一刹那,而暴起的下个刹那,就好像永远不会来。
上回有客户,案子都结了,一看账单,嫌律师费高了。那个公司的某总也是闲得发慌,大老远的专程登门压价,人到了之后也不等前台安排,径自占了最大的那间会议室。被林律师点将迎敌的张小敬推门进屋的时候,早已热身好的某总开始了表演,将划得满篇红圈的账单往桌上一甩,铿铿敲着桌面,一项一项数落:“开个破会要这么长时间?”“现场就那点儿大,吃饱了撑的要去两次?”“确认函这种狗屁文件,秘书随便写写就得了,犯得着用高年级?”张小敬全程脸不红心不跳,扯闲篇似的,带着明显只是来装点门面扩充阵容的小乙和李必,桩桩件件,陪着这位总捋清楚了账单小时的每分每秒,最后似乎连这个主题是客户找茬抠钱的会,也是按着小时费率走账,跟客户又额外收了钱的。
所以此时的李必,听着张小敬明显高于平时的调门和明显快于平时的语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鸡瘟真是敬哥的氪石。”阿枝感叹一句。
不是吧,李必心想,张小敬要治吉温,办法多如满天星。月初阿枝的太奶奶去世,长曾孙女得回老家奔丧。本来打算请两天事假,连个周末,张小敬大笔一挥,申请表上给写成了五天。然后经吉温之手,磨叽半天才批假,给压缩成了——不多不少的——两天。
旁边刚从欧洲兜了一圈刚归队的程参插言道:“说个我听得懂的比喻行不?”
阿枝回头,神神秘秘地说:“他俩猫狗cp,孽缘啊。”
程参皱眉:“我怎么感觉更加听不懂了。”
李必预感到对话正在走向一个可怕的方向。他赶紧戴上耳机,大致过了一下吉温要求他翻译的那一堆附件。工作量过大,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完。他看了一眼抄送的邮件组,里面有两位律师隶属吉温团队,其中一位甘律师之前跟檀棋和许律师一起做过翻译。工作模式基本是这位甘律师初译,檀棋或许律师谁有空谁审稿。对甘律师的英文水准和文字理解力,她俩都颇有微词。许律师说的还算委婉,说这人出的中译文那叫一个绕,读着让她回想起大学时年少无知的自己挑战黑格尔那本叫《精神现象学》的天书的时光;檀棋就更直接,说把英文直接扔谷歌翻译里过了一遍,出来的译文都比老甘翻译得要好。
李必直接忽略了甘律师,给另一位王姓律师一个人去了一封邮件,问团队里面有没有人可以搭把手一起翻译文件。
对方立刻回说团队里其他人的时间都占满了,但她自己和那位(被檀棋和许律师连番吐槽的)甘律师都能匀出大约十一二个小时,还不忘抄送了甘律师。
唉。
对于这位王律师的翻译水准,李必心里也不太有底。他经过大致筛选,把涉及外国法犄角旮旯的契诺和一些造船文件留给了自己,剩下常规的协议交给甘王二人。本来想在分工邮件里提示王律师一句,说让甘律师做不太重要的格式条款,合同主体千万别分给他。想想有点担心王律师回复的时候顺手又抄送甘律师,便改用Skype。
即便是这样安排,今晚可供睡眠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好在明天的谈判不需要他挑大梁。
李必和王律师通过Skype商量妥当之后摘下耳机一听,张小敬还没打完那通扯皮的电话。听不太清他说什么,但声调貌似又拔高了几度。
李必赶紧去了一条微信:“没事,和王律师还有甘律师一起做文件,来得及”。怕他不看手机,Skype也发了一条。
张小敬电话没挂,但微信回了:“别吃哑巴亏”。
李必回:“他们那边确实人手不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谈不上吃亏。”
不多会儿就听见电话终于挂了。片刻之后李必感觉微微有风,视线边缘压下一层暗,抬眼的时候,张小敬已经到了他座位跟前,气定神闲的,一点不像刚吵过架的样子:“有两个文件涉及船舶碰撞和海损,内容比较偏,给我做吧,正好我去年处理过一个这方面的案子。你做其余的就行。审校的工作我们也可以均摊。明天上午谈判,今天别搞得太晚了。”稍停一会儿,补了一句:“我做这部分账单小时还是算你的。”
他双腿交叠,整个人倚靠在隔板上(这人就不能站有站相吗?),低头看着李必。李必也只能仰着脑袋看他。都站着或者都坐着的时候就还好,这样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滋生出一点毫无道理的压迫感来,站在大楼跟前抬头看的那种眩晕。李必有些想躲。
当然不可能真的躲开。想来他自己的工作应该本就安排得很饱和了,况且翻译这种杂活一般都交由低年级甚至是实习生处理,高年级肯帮忙审阅译稿已经是菩萨转世,从来没听说哪个五年级以上的律师会愿意纡尊降贵一起做初译(再则,按高年级律师的费率收翻译费,客户也会有微词)。账单小时就更是向来只有高年级侵占低年级的份,反过来赠送的,可称是前无古人。【关于账单小时(不看完全不影响情节的)小科普见文末】
横思竖想,张小敬肯牺牲自己的时间帮忙,完全是出于体贴的好意,而李必内心感激却是染着受宠若惊的那一层惊,觉得领受不起,而回绝的话又负了一片好心。脑子一乱,无端端生出负气感,不但道不出谢,还嘴硬了一句:“那甘律师那部分都归你校对。”
张小敬倒是完全不介意,冲甘律师坐的方向瞄了一眼,小声说:“行啊,正好我也拜读一下黑格尔风格的法律文件。”
差点要笑,但是脑子里拐过的念头却是:许律师无意间讲过一次的玩笑话,他给记住了。这么一转念,脸上的肌肉好像就不那么听使唤。
当天晚上不到八点,王律师就十分麻利地做完了分到的部分,张小敬则完成得更早,还不由分说又多分走了一份文件。李必比原计划更早地进入了审核的环节,本来还挺感恩,而校对着校对着,就感觉头顶生出黑云,还越压越瓷实。
王律师速度倒是快,但为了效率牺牲的就是质量,行文中不时出现低级错误不说,格式也是犬牙交错,稍微一调整就全乱了套。反观本团队,即使是最马虎的小乙,也绝不可能交出这样粗糙的文件。
刚开始李必还能耐着性子压住火气,念在说不定还会合作,就边校对边挑了些典型问题,写在便利贴上,打算在校对完后一并反馈给王律师,也好在以后搭伙做翻译的时候提高点效率。
而时间到了十一点半,校对工作差不多才进行到四分之三,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的便利贴却已经在桌上贴了一肘长的一溜。高负荷运作了一整天的李必,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儿兜不住了。
偏巧这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问话:“哎韫秀,钻井平台的文件为什么不按建设工程,要按造船那一套来啊?”是甘律师的声音。
一个听来就知道主人娇俏的女声带着几分不耐烦,答道:“差不多翻完得了。管那么多干嘛?”
这句话就像水滴进煤炉,李必心里窜起老高的火。他手攥起钥匙环上那个小小的魔方,摩挲着那一处些微的错位,尽量慢的默数了十下。数完发现,可能数到一百、一千,都没办法消气。
李必心一横,刷刷刷揭下粘在桌面的便利贴,叠成一摞,蹭一下站了起来往外走。
阿枝马上察觉到不对,低声问:“咦必必你干嘛去?”
李必吸口气,说:“切磋。”
隔壁工位结构跟这边相同,一条“巷子”两边各有四个座位,两两隔开,工作起来大家可以背对背,互不干涉,而如果想要交流,扭个头就行。
这么晚了,八个人一个都没走,全都在埋头工作。整个团队都很忙这一点,倒是所言非虚。
虽然两边仅仅是用一米多点儿高的隔板隔开,声音四下乱窜畅通无碍,说话音量稍微高点,就相当于向全所实时播报。但毕竟律师事务所不同业务之间存在一定的壁垒,跟某一位合伙人,有那么点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思。提薪晋升的决策只是披着全体合伙人合议制的皮,说到底还是主管合伙人的一言堂。加之争议解决部三巨头之间人尽皆知的龃龉,两边的律师们自扫门前雪,像旧时代的大家闺秀一般相互避着嫌。偶尔合作,即使收信人就在一米开外,也是客客气气邮件往来,需要口头商量,就把人从“巷子”里叫出来说话,绝少踏足对方的地盘。
李必往“巷口”一站,已经有那么两三个人讶异地转头来看他,其中有个女孩子像是认识他,他也觉得面善,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李必没多想。
“王韫秀律师。”他声量不大,但足以传到“巷子”最深处。
“哎!”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年轻女律师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是几分钟前那个说“管那么多干嘛”的人。她探头:“找我有事?”可能因为声音薄而尖,平平常常的问话,也感觉口气冲,带点责难。
李必走到王韫秀跟前,指指自己:“李必。”算是自我介绍。
“怎么了?”她问完话想起来李必是谁,加了一句,“翻译有什么问题?”
王律师这就算是提起了不开的那壶。
旁边的甘律师一听是关于翻译的事,也转过头来。
李必默数了三声,张口,尽量平缓地说:“译文里确实有些地方,我跟你的理解不太一样,想占用你一点时间,讨论一下。但首先,”他看向甘律师,“钻井平台都是陆上建造之后下水,拖拽至目的地组装,有的还可以自航。平台的结构、建设过程和工艺,比起盖房子,更像造船。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文件的条款比照造船合同,发包方称船东,承包方是船厂。”他憋住了“这是常识”这句话。
不等他说出“其次”,王韫秀插话了:“好了好了,有功夫跟这儿科普,不如抓点紧做文件。都几点了?”
其实她这话说的,非但没有冒犯之意,反而是息事宁人的意味多一点。但就是这种漫不经心和稀泥的态度,反倒让李必火气又窜高了几分。
李必生气,向来上脸,这次却不知怎么着,怒气直冲头顶,人却静下来,就像是谁给世界按了慢放键。他手臂搭上隔板,扫了一眼手中的笔记,而后发现根本不用看,一条条在脑子里面记得清楚得很。
“王律师,”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自己这时候的口气有多么平静,“咱们以后可能还会一起翻译文件,现在讨论清楚,之后合作起来效率更高,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吗?”他假装没注意王韫秀瞪圆了眼睛,继续道,“刚刚说到我们理解不一致,比如第8.1条有个词derating,我想你应该理解成了de-rate对吧?但我感觉,这个词其实应该是derat,它作为船东的要求之一,和fumigating(熏蒸)放在一起,是‘除鼠’的意思。你翻译成了‘降级’,船东要求进行降级和熏蒸,这么连起来,不会觉得有点费解吗?这是个典型的例子,还有其他一些像这样通过上下文就能发现的问题……”
他本想避免使用“问题”、“错误”这样含有指责和论罪意味的自眼,但话一长,就顾不上拣选出口的词句。还越说越快,语流急起来,显得在教训人,尽管他并无此意。
纵观整个学生时代,即使占理,他也很少去跟人争辩。争到后来,难免演变成情绪对抗情绪,辩义论理他可以奉陪到底,而比谁声高的骂架,他既厌恶,也应付不来。
现在好嘛,直接上门挑事儿,也不知道是跟谁染上的恶习。
王韫秀脸渐渐红了,眼睛也越睁越大,嘴唇抿成一线,眼看着就要爆发。而突然一下怒气急急收住,像是酒精灯灯帽盖下,硬生生给灭了火。
“王律师,你有什么意见,也多多跟他提。你别看他现在哔哔个没完,他写的那些文件,我可没少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李必觉得他的声音像是先穿透自己的胸腔,再发散开去。他收回胳膊,回头,张小敬就在一步开外,一伸手就能够着他的位置,笑吟吟的,就好像李必刚刚对王韫秀提的那一大通意见,都不过是在开玩笑。
王韫秀看人下菜碟,对着高年级也没法发火,冷哼了一声,转头向着电脑,不再理人。倒是甘律师终于有机会出面打个圆场:“是啊,大家都得互相交流学习嘛。”
台阶都搭好了,再别扭也得下。李必硬邦邦地说:“好的,以后也请多指教。”这话听着讽刺——刚才是他千里迢迢跑来指教别人。
“哎呀不敢当,论英语,肯定还是你们搞国际仲裁的好啊。”甘律师的马屁衔接得极顺畅。
“哪里哪里,我们经常有国内法的问题,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们,”张小敬如数奉还,而后指指李必,“那,小孩我就领走了。”
李必看着张小敬,心说您是幼儿园接孩子迟到的家长吗?
而且最近,您是和“小朋友”、“小孩”这种词汇干上了还是怎么着?
张小敬对李必的表情视而不见,全然沉浸角色,笑容中尽是毫无破绽的和气可亲。
甘律师的表现也很上道:“哎哎好的,去吧。”他要是再补一句“路上小心”或“常来玩”,李必都不会觉得突兀。
甘律师这一句仿佛给通关文牒给盖上了印玺,张小敬这才对李必说:“走了。”走两步还回头确认,就跟李必这短短一路会丢似的。
跟着张小敬(简直像是被请了家长的学生,这个想法和“小朋友”、“小孩”一脉相承,让李必心里更添了几分堵),拐回自家工位,程参和阿枝早已摆好椅子,并排坐好(还在分吃一个橙子,空气里面有清爽的涩香),看起来像等着电影开场的观众。
“领回来啦?”阿枝此刻的语气只能用“慈爱”来形容。
程参压低的声音并不能掩盖他有热闹可看的快乐:“哎李必,就刚刚你那一顿,那语气,那架势,不听声儿我还以为张头在训人呢。”
李必再次吸气:“我没有训人。”说完他才想起,是不是更应该强调,自己根本一点也不像张小敬啊。
而此时,跟开了盖的可乐不可能憋住不冒泡似的,他身后的罪魁祸首终究没能绷住,趴在隔板上,在不发声的限度内笑得十分欢畅。
李必回头瞪他,但张小敬唯一的反应,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
要不是觉得场面诡异、有碍观瞻,李必觉得自己应该会捶他。很用劲的那种捶。
阿枝鼓着腮帮子嚼着橙子,没说话,而是举起手机给李必看。
她的手机屏幕翻到通讯录里属于李必的一页,来电提示照片是李必的那个魔方钥匙扣(阿枝给每个人设置的照片都是这个人常常带在身边的一样特别的东西。李必并不想让阿枝用钥匙扣的照片,但是相比之下,他更不想为自己的拒绝作出解释,于是只得从了)。第一次存李必手机号的时候,阿枝给他设置的名称是“阿必”,她的理由是,这样一来,按照字母顺序,李必的电话就可以排第一个。
李必说谢谢您的好意但真的没有必要。无果。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想要阿枝把备注名称改回“阿必”的一天。
因为现在他在阿枝的手机通讯录里,名唤“小小敬”。
他知道在阿枝的通讯录里,x下面原本只有“小敬”这一个亲切到肉麻的名字(身无长物、随身携带的任何东西都称不上有什么特殊意义的张律师,来电提示图即微信头像)。现在有两个名字了。李必很绝望。
“哎,我看看,你给他改成啥了。”张小敬伸手。
李必还没来得及挡,阿枝已经递出了手机。
张小敬毫不意外地又笑开了。事实上,这三个坏家伙都笑得停不下来,居然还都能保持不发出什么声音。李必像在看一出哑剧,而且是自己完全没跟上剧情的那种。
“要不,还是叫必仔吧。”深知阿枝给谁起诨名,这诨名就会像嚼过的口香糖粘住头发一样别想甩脱,李必作出了最后的虚弱的反抗。
结果三人就跟没听见似的还是笑,李必连白眼都懒得翻,认命地说:“那……三位先笑着,我去去就回。”
“哎等等,”马上反应过来李必是要去抽烟的阿枝收住笑阻他,“外面好大雨呢。”她拿回手机,拨到实时天气给李必看。
黑蓝色的背景划过丝丝白线,实时温度12°,白天到晚上降了不少。早上的天气预报说是小雨,李必一向不怕淋雨,也就没有带伞。
张小敬办公室门开着。仔细分辨,能看见窗外黑魆魆的一片中有白亮的雨丝,一道道细细长长,像是夜幕的划痕。对面楼也错落地亮着灯,长长短短,大都会的摩斯电码。时间临近晚上十二点,而对于不眠的CBD来说,这一天还远远到不了结束的时候。
也不知是刚刚说话太多,大脑缺氧,还是今天一天工作强度委实太大,又或者被这几个人笑得心里憋火,李必觉得头皮绷得死紧,喉咙和鼻腔干痒难耐,脑袋里面风沙漫天,这支烟非抽不可。
“你们谁借我把伞。”他问。提不起力,一句话说完,没一个字咬实在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中音:“必仔,你跟我来。”声波静电一般漫过他后颈裸露的皮肤。
这绰号是阿枝发明的,一直以来也只有阿枝使用。她平时从没好好叫过,带着调子,跟唱歌似的。适应之后觉得只是两个没有含义的音节,李必并不觉得比自己大两岁不到的阿枝真有把自己当“仔”。
而现在某人以连名带姓称呼大名的语气,稳稳当当地送出这两个音,听上去颇为古怪——太郑重,像是认了真。
李必憋住了差点出口的那声“啊?”,怕他会再叫一遍。回头看时,大概因为方才大笑过,张小敬眼睛水亮,有了这层水色,眼光显得温柔,劝慰似的。李必头脑里的风势渐渐软了下来,漫天的沙一层层往下沉,也不知都沉下之后会显出什么来。他低下视线,眼神栖在张小敬领带夹那一痕暗哑的银光上,问:“干嘛?”
“你不要抽烟吗?来就对了。拿上烟火机还有手机。”张小敬转而对阿枝和程参说,“不早了,你俩回吧。程参你那份尽调报告可以迟点给我,这两天先倒倒时差。”
阿枝和程参两人住在同一个大方向上,程参边叫车边问阿枝地址,并且很绅士地表示车费不用阿枝出了,阿枝则坚持说无功不受禄。见他俩说得热闹,插不上话,暂时还无法回家的李必只得默默跟上了张小敬。到了门前,张小敬刷卡开门,很是自然地撑着门让李必先出,这样一来,两人到了门外,变成了并行。走廊狭窄,即使贴墙也隔不出多少距离。必须说话的压迫感和一时找不到话题的局促感夹击之下,李必没来由地感受到了生涩,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见身边的人。真难想象,他会跟这个人争个面红耳赤,饭桌上还伙同阿枝开他的玩笑(头围是个屡试不爽的痛点),还能按着他额头给他点眼药水。
而后李必想到,现在将是他第一次,确凿无疑地和张小敬独处。
此前也会有只有他们俩的时候,但那种独处的状态存在不确定性,是个不闭合的空间。或是有随时可以推开的门的办公室,或是一分钟之后就可以抵达的电梯。现实世界用不时入侵的声和光,温柔提醒他们的“置身性”。而现在呢?接下来呢?要去的地方还有一碰即开、可供全身而退的豁口吗?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提示灯亮起奶糖一样软绵的白色。走进电梯,李必才迟迟地想起了可以问的问题:“这是要去哪儿?”他省掉了“我们”。“我们”,共用一个谓语,一个问题,也圈在同一个答案里。逃走的愿望有点急迫又有点可笑。他跟自己僵持着。
“啊,”似乎是说出口的这个字阻止了张小敬的脚步,他站在靠中间的位置,李必无论如何都会站在离他不过半米的地方,“上星期我们审过一个房屋租赁合同,消防安全附件里面规定,本市100米以上高度的建筑必须配备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这番顾左右而言它只让李必愣了两三秒。“避难层。”他答。他看见张小敬领带上藏蓝底色上的白点实际上是一个个横写的8。代表无穷大的符号。有限中暗含的无限,日常再次变得不那么牢靠。
“Bingo。”张小敬挑了挑嘴角,按下数字16。
电梯轻颤一下,开始下行。
毅良所在的这栋写字楼在15层一分为二。高楼层和低楼层分别使用不互通的两套电梯系统,出于消防安全的考虑,两边的电梯都不通15层,真要避难,需要搭电梯到16或14层,再下(或上)消防楼梯。
从来没有用过大楼楼梯的李必发现层高远比自己想象的高,明明只是从16层下15层,楼梯没个头,拐过弯又是一道弯,感觉在走向地底。没刷漆的墙灰暗冷硬,像是织物背面,清少纳言认为可憎的事物之一,是精心准备的光鲜背后不该示人的一面。空气里面一股尘土的气息,大概因为干燥,倒是没有密闭空间常有的腐坏霉味。楼道里灯泡裸露在外,恹恹的黄光很是昏暗,微微闪动,对于辨识脚下的深浅毫无裨益。两个人都拿着手机照明,但似乎更应该像19世纪的矿工那样,拎着金丝雀的笼子。
张小敬在前面带路。李必有几分刻意地压下手机,只照自己周遭,不让苍灰的光圈罩到走在前面的他,就像手机电筒的光会烫人。楼梯略陡,得低头顾着脚下,眼光倒无论怎样都会把他的背影圈进来。张小敬有着在同龄人中大约值得骄傲的发量,密密实实盖着后脑勺,看不出来是不是有发旋。他的浅蓝色衬衫在暗黄的光中显出拿铁般的浅茶色来,包裹着他,很意外地,带着一点可亲的新鲜感。黑白之外,蓝色似乎是他对颜色的唯一偏好。藏蓝到水蓝,都是可靠但过于安全的选择,说是偏好,其实并不比黑或者白透露出更多。
两个人的脚步声都不重,但是明晰,一样的节奏,错开小半拍。回声层层交叠,像有其他人也在楼梯间,亦步亦趋跟着他们走着。平行世界的游魂。想到这里,李必背上一凉,走快了两步,缩短了和张小敬之间的距离。
走到拐角,张小敬转身,肩胛骨在衬衫下移动,在衬衫上撑出的平面位移后重组,好似什么地质运动过程。李必不知道自己步伐慢了。张小敬抬眼看他,确认他还跟着,才收回目光向下走去,走了两步,便和着落脚的节奏,铛铛啷啷哼起《马赛曲》,李必扑哧一笑,跟他一块儿哼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像两个夜不归宿的醉汉。脚步的回声淹没在歌声里,鬼魂也终告退隐。
花了比想象中长的时间抵达的门上竟然没锁。不过想想也是,谁没事会跑来这种地方。
常闭式防火门顶上装有闭门器,长久不开很是滞涩,而闭门器像铁臂一样,推力本就很大,费大力气也开不了太宽。张小敬抵着门,让李必先进。李必对着面前狭窄的通路踌躇不前,因为不好让张小敬一直顶着门,才侧身蹭着门框进去。擦身而过的几个瞬间,他闭上眼睛,张小敬应该也是屏息的。隔着这么薄的一层空气,两人却连呼吸和眼光都没有触到彼此。
李必在避难层吸进的第一口气,带着些微菖蒲和艾草的气息,来自擦身而过时带过来的气流,不等确认便消散了。
很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入春时节,妈妈用菖蒲和艾草煮了水给他洗澡。褐色的汤汁,浮着一层滤不干净的草渣,黏附着皮肤,难以洗去,就像是身体本身长出毛刺。药澡的气味侵透了李必童年深处的每一个早春。可以折起时间的气味,久远过去的片羽,没想到会从这个人身上遗落。
此前李必就想问张小敬用了什么东西,才会留下这样的植物气息,但开不了口。怎么问都唐突,也担心得到什么奇奇怪怪的答案。这种时候,难免羡慕起女性之间轻易建立的亲密感来。
避难层除了电梯间,空无一物,没有照明。四面的落地玻璃幕墙很是通透,幕墙的筋骨隐于夜色,视野开阔,甚至有点行走于半空的感觉。一种极易被证伪的错觉。
稍一抬眼,就能依稀看见头顶管线裸露在外,乌糟糟的黑色,犹如死去怪物破腹而出的内脏和肠子。整齐的点点红光点缀其间,一闪一闪,像是杀死怪物的病灶。李必翻起手机一照,发现是成排的烟雾报警器。
门合上了,没发出多大声响。张小敬也许是怕惊着他,那么重的门,关得却轻缓。门板闭合时发出的响声干脆得有些意外,颇似棋盘上落子将军的那一记。
是因为来到一个未知的空间吗?显然还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出路关闭,非但再没有想要逃跑的感觉,还油然生出温热的期待感,总觉得应该发生点抽烟之外的事。更值得记住的事。
而张小敬显然没有忘记此行的正题。他匆匆经过李必身边,在差不多五米远的地方站定,灭了手机的灯。窗外其他写字楼浮浮飘飘的夜灯勾出他的轮廓。除此之外,李必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这个位置,差不多一米直径的圈吧。”张小敬招手,“你过来试试。地完全是平的,没事儿。”
李必边往这边来边问:“要是报警器响了怎么办?”尽管有张小敬的保证,还有手机灯光照着,他还是觉得脚下虚浮。这倒像是走在追光中,他想,登上舞台,成为瞩目的焦点。不可思议,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他欢呼尖叫。此刻的幽暗与安静,更衬得回忆毫无真实感,成为附会。
“好说啊,”他听见张小敬回答,“我先撤,你殿后。给你一个机会表现表现。”光听声音都知道他在笑。
他的轻松调笑定住了李必的心。套路早已稔熟,回话张口就来:“不不不,这么珍贵的机会还是留给您自己吧。”
李必停在离张小敬两步远的地方,拆开烟盒,磕出一支烟来,心里想着张小敬现在得退出这个小圈,站远一点。既然他这么忌讳烟味。
而他没有,而且似乎也并没意识到自己继续站在这个位置,其实是毫无必要的。
“点吧。”声音就像来自虚空。
李必灭掉手机的灯,从裤兜摸出打火机掀燃。火光跳起,片刻的光明,跃动摇闪,显得比黑暗更加琢磨不定。金黄的火光在张小敬脸上投出挣扎闪动的阴影,比之手中指甲盖大的火苗,这影子反而更像是火焰。黑色的烈焰,从肉身的缝隙窜出的不安于室的灵魂。
李必点着了烟,三只手指捏着,并没往嘴里送。打火机火苗灭了,他仰起头,发觉顶头的那个报警器没有亮灯,大约是坏的。而距离最近的几个报警器懒懒地闪着红光,没有反应,似乎遗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原来如此。”李必小声说,然后低下头来,觉得张小敬似乎站得比刚刚更近。
“这违规了吧。” 他觉得现在必须得说点什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还好大厦的物业和业主都不是咱们的客户。”
雨大概已经很大了,连室内的空气好像都渐渐湿重。烟味腾起来,给潮气一润,还回一点烹烤和发酵之前新鲜植物的魂魄。
“你要不要躲开一点?”李必觉得自己像在对着黑暗本身发问。
“不用,”黑暗回答,“我不讨厌烟味。”迟疑片刻,加上一句:“以前也抽烟。”
“你吗?”李必略感意外,“怎么戒了?”
他是在问“为什么”,张小敬显然也知道,但却真当“如何”来作答:“每段时间少抽半支,逐渐换轻口的烟。我十二岁开始抽烟,将近二十年的烟龄,结果竟然不难戒。”
这一分钟之前,张小敬个人史的时间线对李必来说,至多只能追溯到今年年初。这是他第一次听张小敬提起早于今年的事。况且是和工作完全无关的事。李必没问问题,怕张小敬意识到这一点,而只是轻声地“噢”,表示自己有兴趣听下去。
而说者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倒反过来问他:“最近压力很大?”句末微微扬起,表示这是一个问题。但若有心含混过去,把它当成可以不作表态的陈述,似乎也未尝不可。
“还好,”李必此话由衷,但觉得立场不明的答案恐怕听来像是敷衍,他知道张小敬并非随口一问,而是真的挂心,就多解释了一句,“是挺忙的,不过我还可以应付。”
“那就好。”张小敬的语气让李必觉得他并不相信自己刚才的话。他以为张小敬是想说他刚才去找王韫秀“提意见”的事,张小敬再次开口的时候说得却是:“你也可以试试,一次减半支烟,慢慢把量减下去。不是让你戒,但你现在的量也太过了,很伤身体。你看你这段时间嗓子都沙了。”
李必正要把烟往嘴里送的手停在了半空——近来国际仲裁组就剩下他们三个人,免不了东奔西跑的。就连坐旁边的阿枝都没发觉他多抽了不少烟。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已经能分辨出眼前人额角、眼皮和鼻尖那几处灰蒙蒙的高光。黑暗像是正在破裂、融化的壳子,熟悉的五官渐渐显现。
李必想起爸爸在暗房中冲洗照片,小小的房间内,色阶被红色统御,待上一会儿觉得眼睛酸胀。他怕爸爸不让他久待,假装没有任何不适。显影是个奇妙的过程,相纸侵入药水,微小的色块即刻便从虚无中渗出,在空白上占据各自确凿的领地,延展着,相互勾连,成为眼睛、嘴唇或是衣领上的褶皱。就像现在。
爸爸喜欢拍人像,拍过许多熟悉的脸,但神色却全然陌生。在他的镜头下,妈妈看起来很放松,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而李必自己则往往是满眼的迷惘,像置身于语言不通的国度。
而从小到大,见过李必的人,都说他稳重笃定,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李必想,许久不曾碰过相机的爸爸,现在如果在这里,应该会想要拍下这一刻。另一个随时看起来都成竹在胸的人,此时此刻不知何故流出矜慎和犹疑。面具悄然滑落,露出灵魂的瞬间。
那一声“小心!”确实地被李必的大脑所接收到时,眼前一晃,手一松,半支烟已然掉落,溅出细小残火,而后被黑暗吞没。张小敬轻轻“嘶”了一声,甩了一下手,李必才回过神来——方才捏在手里的烟烧出的烟灰太长,承不住重量,带着一团火星断开来,差点落在他手背。
若不是张小敬伸手接住的话。
张小敬用右手拦住了掉落的烟灰,烟灰里包着猩红的火星。滚烫的火星落在了张小敬的掌心。
李必未及思考,已经伸手逮住了张小敬的右手,点亮手机屏幕一照,他虎口的位置给灼出了指尖大小的伤,刺目的红色,周围则是细细一圈焦黑,还有些星星点点灰灰黑黑的渣滓,满布在手上。
张小敬刚刚应该是忍痛握了一下,拿远了些才丢开的,所以伤口这么严重。偏偏还是在关节处。其实任由烟灰掉在手背上,李必吃痛自会缩手,可能至多烫出一个燎泡,绝不至于伤成这样。平时风险和成本吃的透拎得清的人,怎么这个时候犯浑?
惊疑散去之后,心里肆虐的怒气盖过了其他一切李必不敢细想的情绪。他那一声“疼吗?”是咬着牙问的。
“还行,”张小敬语气轻巧,面具回到了脸上,“手被你捏得比较疼。”
就跟才发现手上拿着一只狼蛛似的,李必撒手。
张小敬收回右手,给左手虚虚托着,不太自然,像是右手突然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
肢体接触的震颤感逐渐在空气中消弭成几不可闻的余音后,张小敬才正经地说:“不要紧。高温烙伤口本来就可以消毒。”
李必胸口一梗,倔劲上头:“我没问会不会发炎。”
张小敬吹了吹手上残留的烟灰:“真不疼,至多长肉的时候可能有点痒。”
“你不用这样。”话说得仍是冲,他收敛不了。心还是紧缩着,但既然受伤的人自己都没当回事,他胸中那份堵没处放,只能烧做怒气。
听出他有气,张小敬的问话语气柔和而恳切:“这样是那样?”
原来他是真的没意识到。
突然之间,接连十几个小时高强度工作带来的疲惫感漫卷上来。李必闭上眼,眼皮的黑暗幕布上印着一点醒目的红,是那块烧伤。大脑像走到唱片尽头的唱机,兀自旋转,播送白噪音。李必疑心自己听到了雨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玻璃幕墙很厚,隔音隔热防潮。身体可感的唯一的湿意来自他的手心。
李必睁眼看着张小敬,说:“不用把我当成孩子。我不需要特别照顾。”
张小敬不为所动:“定义‘特别照顾’。”
球这么轻巧地就被打回了李必的这半场,避过情绪,直接掰扯语义,四两拨动了千斤,张律师果然不惮用损招。李必突然想笑,这路子他又不是不会。他清了清嗓子:“比如刚才。”
“刚才什么?”这么模糊的言辞,张律师当然不会放过。
李必不疾不徐一一道来:“刚才徒手接点燃的烟灰这样的危险行为。叫一声‘小心’,已经尽到注意义务。如果烟头最终还是掉在我手上,只能怪我反应慢,我负全责,无权向你追责。但是你接了烟头,这在民法上构成无因管理,我作为受益人负有赔偿责任。这样一来,不仅扩大损失范围,还造成了双输局面。”
他讲得一派严肃,张小敬没能绷住笑:“行行行,我在此豁免你的赔偿责任,并且放弃将来就此对你提起诉讼、仲裁或任何法律程序的一切权利及授权。现在不是双输了。”
话说开了一些,李必的心也跟着松了些许。“还是双输啊。”因为追责不是重点。
“怎么讲?”
“我会内疚。宁愿被问心无愧地烫个泡。”
他是想说笑的,但氛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凝重,玩笑也给冻住了。这两句说来,全无刚刚的架势,“内疚”二字嚼在嘴里,挺陌生,像说外语。
趁着张小敬再次说出类似于“真的不要紧”这种话之前,李必抢着继续说了下去,转移话题:“还没完。我今天真的是去理论,又不是放学跟人约打架。你特意过来,是不是有点……”
“高射炮打蚊子?”张小敬应该是挑了一下眉毛。
李必本想说“大材小用”,这词儿带褒义,而考虑到张律师已经够得意忘形,李必不想给他火上添柴,话才没及时出口。张小敬得选词就……话糙理不糙吧。
“嗯。”李必应了一声。
“之前可没见你跟谁这么‘理论’过。”张小敬不失时机地进了一句。
我不也天天跟你争么。李必想了想,没说这个,而是问:“你当初为什么会做律师?”
张小敬许是没有预见到谈话的新走向,顿了一会儿才说:“当时没得选。不是当律师,就是当保镖。当保镖我恐怕会揍客户。”
当律师你也没少坑客户,李必再次腹诽。
没等到李必接话,张小敬问:“怎么问起这个?”
“我还以为,会选择做律师的,大部分都是我们这样的人,”突然担心张小敬误会这个“我们”的含义,李必赶紧补上,“你、我、檀棋姐、小乙……我们团队这样的人。”
张小敬继续做着尽职的捧哏:“工作狂?”
而这句玩笑话李必倒无法全盘否定。略想了一下,他说:“我本科的时候有一位很敬重的法理学老师——其实不算是我的老师,我开始读大一的时候,他早就退休了。他写书,在BBS上招人帮忙查资料整理书稿,这才认识的。他身体不太好,工作不了太久,不工作的时候,我就陪他聊天。他总说,法律人要有三心,恒心、匠心和仁心。”也不知怎么的,跟他讲起自己以前的事,就难以自控地多话,此止彼兴,重点迟迟不现身。
张小敬似是不在意,很快抓到了重心:“你是想说,王律师,还有整个国内诉讼小组,不太像是有这三心吧?”
“是。”李必承认。这话由旁人点出,不是出自自己口中,听着就禁不住想,是不是太苛刻了。好在张小敬话说得分寸得当,李必才不至于亏心,接下去说道:“我经常想,律师是个需要严格专门训练的职业,法考又像是鲤鱼过龙门,好不容易入行之后,也会一直操心辛苦。如果单纯想要赚钱的话,应该有回报率更高更轻松的方式吧。选择做律师的人,是不是多少应该对这一行有点敬畏之心。”他也不知道末句是个疑问还是判定。即使是激辩中,他也习惯说前三思,以求言之有据。之前一直竭力避免在人前这样冒失地说出半熟不熟的想法。
也许应该怪黑暗太幽邃,又或是室外夜雨滂沛,显得天地茫茫。还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多日不间断每天十多个小时的持续工作,脑中的守备早已层层松脱,也就很难管住嘴。
张小敬静静听完,但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另起了话头:“跟你说件事。我一个朋友上月带家人去美国,临行前在机场毫无征兆就给人扣下了。他这人做事周全,出国的一切手续肯定是早早办妥,护照签证什么问题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违规记录,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出。几个人在机场怎么也讨不到说法,只能灰溜溜回家。过几天,他一查,才知道忘记交公司的一笔停车费,也就差不多几千块钱。他们办公楼的物业跟头面人物有点关系,牵几根线就摆了他一道。物业这么干,于法无据,但就是干成了,生生把我这位朋友给堵在了国内,不交钱不让走。订好的酒店、机票,都不能退全款,浪费不少钱。
他本来希望我帮忙解决这件事。后来因为行政诉讼过程太麻烦,一耗也不知道要耗到哪年去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就自己找了比对方的后台更大的后台,出面疏通,很快就把事情摆平了。
刚刚也说了,这是不久前的事。所以你看,司法改ge,改ge来改ge去,国人做事还是脱离不了官|||本位的逻辑,大小事都往上捅,动用关系,权|力和权|力下场掰腕子。到了没法律什么事。”
说到此处,张小敬轻嗤,觉得自己好笑似的:“完蛋,我也想抽烟。”
李必尽力显得无动于衷:“掐一下你自己。用力掐。”
张小敬哼了一声说:“我可记住了。你哪天要是想戒烟……”他没能说下去。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比光线充足的时候更难忽视,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两人。
李必接起了刚刚断掉的话头:“你是想说,这也就是吉律师团队做事的逻辑,是么?”
张小敬停了两秒才想起李必在回应哪句话(这可不太像他——平时的张律师习惯了一心多用,话题断线再久都能续上),说:“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对于他们而言,以及推而广之,对于元律师的婚姻家庭法团队和李律师的建设工程团队而言,没有精益求精的必要。因为大多数时候,想要成事,他们靠的不是专业能力,更不是法理。当然,我理解你今天为什么跟王律师……‘理论’。但现实如此。在王律师这样的律师眼里,当律师确实只是一份工作,不糊弄已经很是难得了,很难要求他们在此之外再寻求什么。”
这话沉甸甸的压在心上,李必停了会儿才说:“但是我们不一样。“
“确实,”张小敬承认,“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为什么要做争议解决对吧。你当时说,争议解决是律师主导,不是给客户做嫁衣,这样才能体现律师的专业性和价值。这点我非常赞同。相应的,争议解决对律师的专业性也有相对更高的要求,因为争议解决是规则的主场,国际仲裁尤其是这样。人情服从于圭臬,做事依靠事先拟好的复杂规则,没多少临时变通的余地,这一点国内企业,乃至律师,恐怕都还需要适应很长一段时间。”
自那天那个问题以来,李必还从来没有在形而上的层面和张小敬聊起过工作。他还道张小敬那时只是为了找话题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几乎一字不差地记得自己的答话。心里像是给豁开一道口子,渗出些暖意,同时又一丝丝地疼。
“所以,”张小敬接道,“回到你之前的问题,为什么会做律师。或者进一步说,我为什么会选择国际仲裁这个领域。说起来,国际仲裁其实挺像赌场,中国企业是迟到的赌徒,到场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宣读规则的环节,场子里还尽是些经年的老手。而我们,你、我、檀棋、小乙……”张小敬学着李必的样子把团队里面的人点了一遍,明显是故意的,“我们在做的事,至少说,我希望我们在做的事,不单单是帮他们拿下某一局,而是帮他们学习既有的规则,帮扶他们,让他们将来靠自己也可以上手。你那位老师说的恒心、匠心和仁心,别的领域我不好断言,但是在我们的领域,确实是律师必备的品质。”
李必觉得自己心里最近一段时间磕碰出的沟沟壑壑中,有些地方好像衔合了,抚平了。他摩挲着揣回裤兜的烟盒,但并没有多想抽烟。黑暗变得稀薄,像是吹口气就能散去。两个人对视无碍,一点点暗,让张小敬看起来不那么目光灼灼,李必也不用避着他的视线。
“我还挺意外的。”李必说。
“怎么?”张小敬问,“是不是没发现我这人正经起来还挺正经的?”
……也是没错。李必想。
他答说:“我还以为你刚刚会说‘你这人什么毛病没有,就是太天真’之类的。”他试图学张小敬的语气,学不太像,自己先笑开了。这应该是他今晚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笑。他听见张小敬也在笑,和他一样,没有拘束感。
片刻之后,张小敬说:“我也挺意外的。”他言语间颇有兴味,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但又不能透露具体是什么。
李必一时不知道他所指。
“你平时话挺少的。”张小敬跟着解释道。
这话听来挺诚恳,所以李必更加讶异:“哈?”然后:“麻烦您定义一下‘话多’。”
“或者应该这么说,”张小敬抄起了手臂,“你的话是不少,但你会说出口的,基本上都是‘我认为如何如何’,几乎从来不说‘我的感觉是怎样’。你只说你的想法,而且一定是经过思考的想法。感受呢,在说出来之前就被思考给过滤掉了。而实际上你的感受应该至少和想法一样多,甚至更多。你算是个偏感受性的人,对吧?”
李必一时语塞。掩在心里很深的地方的事被人大剌剌地指出来,这辈子是头一次。况且听到这话的瞬间,他自己也才刚回过味儿来,好像是这么回事。英语怎么说?“被车头灯照到的鹿”,他现在就是那样。大脑停摆,休克当场,冲击力堪比中了冷箭。但又不对,世界上哪来这么温柔善意、扎在身上不觉得疼的冷箭?
张小敬继续道:“你看,像今天这样,时不常表达一下‘我觉得怎样怎样’,不也挺好。”
李必讷讷答了一个“噢”。心跳擂击,脸肯定是红了,还好一切都罩着一层灰黑,不辨颜色。
“就比如吧,”张小敬略略欠身,笑容可掬,歪着脑袋看着李必,“李老师,您真的觉得我特事儿妈么?”
“啊?”李必一惊,想起那天在吸烟区那一句信口的胡话。果然,若要人不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事到如今,若要脱身,唯狡赖一途。只是张小敬靠得似乎太近了些,微表情都能看分明,狡赖起来有些没底气。而李必没有想起来要躲。可能因为两个人几乎是平视了,没什么压迫感。张小敬的鼻息虚虚拂过他的鼻梁,他又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植物气味。
张小敬先直起身,让出一些距离,摇摇头喟叹道:“唉,可能我就是操心的家长命吧。” 他扫了一眼腕表:“哟,都快一点了。我再事儿妈一句啊,你的文件还剩多少没审完?”
大概还得两个多小时才能校对完,他一提李必才想起这茬,登时觉得绝望。加上回家路上折腾的时间,今天晚上基本没时间合眼了。
“不到一小时。”他答得很镇定。
张小敬转头眯眼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说,“现在雨这么大,应该不太好打车。你住这么远,来回就得将近两小时,再加上做文件的时间,没几个小时可睡了。倒不如去我家将就一晚上,省点时间,可以安稳多睡一会儿。文件可以明天早点起来做。”
直觉的第一个反应是推辞,可这毕竟是一段有理有据逻辑通畅的论证,虽然李必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要说不的话,却找不到除客气以外的任何着力点。而用客气来堵截这样周到和坦诚,不近人情之外,似乎还在抵死否认着什么。
所以李必点头说好。
TBC
- 首先呢,一个出于人道主义的温馨提示:下章无车:)
- 看了一眼第四章是什么时候发的,就……十二万分抱歉&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养(更)肥(完)再杀(读)(*/ω\*)
- 想当年,我还是一个快落的年轻人,每当粉到心仪的西皮,老福特关注tag,俩小时刷一次,看有没有新粮。而如今,每当看到那个苍绿底色的L,我就心里一抖,(我当然不是且没有且万万不敢自比鲁迅先生,但是)那个心情,大概就像是鲁迅先生看到了墙上藤野先生的相片。于是默默放下手机,打开word
- 当然,这两个月以来,大部分情况下,我是连拿起手机的时间都没有的。往年此时是我司的淡季,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报纸的边边角角都要读完的那么闲,今年真的不知道是抽什么妖风。想想我这段日子除了上班出门,连超市都一次没逛过(感谢盒马和天猫超市,拯救我的胃and灵魂),唯一一次例外,是这周去看Glass Animals的现场。站席,很喧闹,然而我差点睡着。
- (赖我。现场本身很棒)
- On a side note,可能因为十一期间为了练车(figuratively)看了一(da)点(liang)GV,产生了一个清奇的脑洞:gv au(当然需要假设our country如扶桑国,porn产业合法),敬是演而优则导的前pornstar,导的钙片都很受欢迎,必是小场记,被敬发现咦这位少年要颜有颜要身段有身段真乃百年不遇的可造之才啊,出道的话必定大火。找来一合计,必表示家里一穷二白想要多赚钱周济父母,答应试戏,结果无法erect。敬就啊天妒英才噢不暴殄天物啊,深觉可惜。咬咬牙,撸起袖子身体力行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教学实践活动。后来发现欸丫简直是一nature啊,很会啊,举一反三青出于蓝啊各种。最后才发现尼玛这厮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假装经济困难挣钱养家,结果家底非常殷实,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吃定导演。导演以为潜规则了别人,没想到自己才是被潜规则的那个。这么一个沙雕(划去)快乐的故事。
- 标题我都想好了,叫“御男心经“XD
- 所以,有哪位太太不嫌弃,愿意接这个梗吗?~~(努力眨眼
- 关于账单小时(billable hours):律师通常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是一口/包干/封顶价,一个项目无论干多少活,都是包括在事前跟客户约定好的一笔费用下;另一种(更加洋气、与国际接轨、彰显律师议价能力的)就是小时费率,按着律师的小时费率x工作小时计费。那么问题来了,一份合同,假如说起草按理说只需要3小时,一个律师磨磨唧唧写了6小时,真的要按6小时收钱,客户不就亏大发了吗?为了不让律师滥用这个机制,账单小时应允而生。还是起草合同这个例子,不管律师写了8小时还是10小时,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文件是3小时就该写完的,还是只能按3小时收钱。这个用以收钱的按常理推定的工作时间,就是账单小时啦~鉴于账单小时没有什么水分,直观可见律师为律所赚了多少钱,当然也是律师工作量考核的重要指标,年底奖金的重要参照系数。各律所都有用以记录账单小时的系统。确实有无良的高年级律师会压榨低年级和实习生,把别人做的工作在系统里记录成自己的。像(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张律师这样反着来的,也确实前无古人:)
- 还是下章见啦~
[深呼晰] 背陽之處 05
* RPS 深呼晰only
* 苗寨AU 不紅歌手晰 X 苗寨小蝴蝶深
* google的時間比我寫文多上許多我說真的...
----
05
周深離開阿久婆婆那兒,天色已經暗了。
冬日尚未走遠,天色本就暗得快,周深急急趕路也追不上最後那一點光線隱沒在山稜之下。他望著遠方樓裡逐漸點起的火光,有些洩氣地摸黑走著。
出門時沒料到會延宕得這麼遲,日頭一落林子裡就起了一股寒氣,長袍和斗篷扛不住夜裡的霜凍,周深冷得牙齒發顫,兩隻手掌不斷搓...
* RPS 深呼晰only
* 苗寨AU 不紅歌手晰 X 苗寨小蝴蝶深
* google的時間比我寫文多上許多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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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深離開阿久婆婆那兒,天色已經暗了。
冬日尚未走遠,天色本就暗得快,周深急急趕路也追不上最後那一點光線隱沒在山稜之下。他望著遠方樓裡逐漸點起的火光,有些洩氣地摸黑走著。
出門時沒料到會延宕得這麼遲,日頭一落林子裡就起了一股寒氣,長袍和斗篷扛不住夜裡的霜凍,周深冷得牙齒發顫,兩隻手掌不斷搓著。
那位眼神毒辣的黑苗婆婆生生把他的心給剖開來看了一回,周深實在受不得這種委屈,幾度想要大哭一場,只因在外人面前憋著一口氣才沒有失態。這甫一離開,滿腹的委屈勁兒又泛了上來,路越走越是難過。
直到那個男人提著微弱的燈火朝他走來,就在階梯的尾端,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熒熒燈盞照亮了周深腳前的路,橘紅色火光扎得他幾乎落淚,他想,不會再有了,明天過後這個男人再也不會提燈朝他走來。
有人等著的感覺只在這一瞬,是他生命裡倏忽即逝的幸運。
「周深…你也太慢了吧。」王晰皺著眉抱怨,腳步卻沒有停下,他看見周深穿著不太厚實的衣物,走得有氣無力。
「晰哥…」周深開口的瞬間渾身像是脫了力,他蹲了下來,環抱著雙膝,把自己縮瑟在石階上。
王晰被他突然的反應嚇了一大跳,小跑著上前,把燭火懟到周深面上,仔仔細細地查看。
身上不像有傷,王晰伸出手,捧起周深的臉頰問道,「深深、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了?」
周深垂著眼眸,輕輕搖了搖頭,「對不起、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燭火在周深眼眸子裡飄搖,像是整個夜空裡的光都落進他眼中,閃得王晰晃眼,一剎那失了神。
「先回去吧,還能走嗎?」王晰拉住周深纖細的手腕,領著他往歸途的石階路走。
他走得很慢,握著周深的手愈加發力,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都忍了下來,四周鴉雀無聲,只有他倆噠噠的腳步聲和王晰微不可察的嘆息。
進了屋之後,周深把手裡吊著的一袋草藥包放進廚房的隔架上,盯著灶台發愣。
王晰看他那不對勁的樣子又皺起了眉,把他從廚房拉到客廳的長椅按下,沉著臉開口,「究竟怎麼了,你這樣子看得我心裡慌。」
周深攤開了兩隻手掌放到王晰面前,白皙的掌心泛著紅,在燈下仔細一看,還有一些細小的傷口。
「一下午全在幫阿久婆婆搗他那些草藥,我是真的累的。」周深扁了扁嘴,有些撒嬌的意味。
「真是、不過就拿她些草藥,你這勞力付出得不對等啊…。」王晰有些心疼地把他的手拉起來吹了吹,用得多的食指內側有點擦破,「你有酒精什麼的嗎,這得消毒。」
周深對著牆角的小矮櫃努了努嘴,「那邊的抽屜裡…阿久婆婆家裡也沒什麼人了,留在她身邊的孩子也還小,我向來有空就會過去幫點忙的。」
王晰聽著還是不大滿意,起身拿了櫃子裡的優碘,小心翼翼地為周深上藥,「晚餐我隨便煮點粥就好,你吃完沖個澡就去睡。」
周深盯著王晰走入廚房把鍋碗瓢盆砸得叮咚響,一邊給周深燒洗澡水,一邊把米放進鍋裡滾著。男人看起來並不常自己下廚,打蛋的動作不太熟練,還悄摸摸地把掉入鍋裡的蛋殼給撿出來。
那毛毛躁躁的動作實在可愛,周深看著看著忍不住鑽到他身邊,近距離觀賞王晰的廚藝秀。
「欸你菜別先放啊,等米透了菜都要爛了…」周深在一旁絮絮叨叨,伸手就要抓那把差點被王晰一起扔進鍋的野菜。
王晰拿著勺子敲了敲周深的手背,「你那隻破手少碰這些湯湯水水的,現在又不累了?」
周深吐了吐舌,靠著灶台沿,似是不在意,悠悠緩緩地說,「少管我、你走了之後,這些事還是得我自己做。」
王晰一聽,攪著鍋裡湯水的手停了下來,看向周深的眼神變得銳利。
王晰總懷抱著丁點希望,希望他們將要離別的這件事上有些轉圜。
他拿出了誠意和情意,若是周深願意跟他走,他能許諾一直照顧周深,日子過得苦一點也沒有關係,他知道自己能為了什麼去付出。
周深發現了王晰頓住的動作,心想自己這話大概是戳到點子上了,他淺淺地笑了下,扶著王晰的手腕將勺子放回鍋裡,「我聯繫過阿遠哥了…後天一早他會來接你下山,你的歌寫完了對吧?」
他終歸還是對王晰的一番心意,下了逐客令。
王晰一聽,眼神霎時冷了下來,他千絲萬縷的心念像是落進了冰池子,連同回話的聲音都失去了溫度,「寫完了,錄音後製得回北京才能做。」
「嗯、那就好,這樣就好。」周深低著頭,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接著從王晰身邊退開,走回長椅上躺著。
周深恍恍惚惚睡了過去,期間王晰給他添了件毛毯,帶著股飯菜香氣在他耳邊說,再睡半小時,你就得起來吃東西。
低沉厚重的聲音把他半生飄搖的心硬生生往下揣,摔落塵土,跌得往外滲血。
王晰喊他起來的時候依舊是迷迷茫茫地。
碗裡已經盛好了溫度剛好的蔬菜蛋花粥,王晰推了雙筷子到他面前,催促他快點吃。周深面無表情嚼著食物,吃得食不知味。
他覺得自己完全打不起精神,嗜睡得很。興許是腦子裡的保護裝置要他別多想,把即將到來的分別,當作是場不知何時才會醒過來的冬眠。
***
隔日早晨周深是被隔壁房間收拾東西的聲響給吵醒的。
他倚著門框看王晰把衣物一件件收入來時的小箱子裡,左右也不過是那一只小行李箱,帶不來什麼,也帶不走什麼。
「醒了?」王晰聽到腳步聲,抬起臉望向門邊的周深。
天氣挺好的,房間裡罩了一層暈黃色的日光,王晰的面目太過溫柔,微彎的眉眼彷彿停泊在暖陽裡的小舟。
擺渡人期期艾艾邀他上岸,一同去到那白色蘆葦草滿開的肥沃土地,可他偏要頭一轉,把自己沉入更深的河水裡。
「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周深剛剛清醒過來,嗓子有些沙啞。
「睡不大著,就乾脆整理行李了,吵到你了嗎?」王晰招了招手,讓周深坐到自己身邊。
「沒有,我睡得太多了。」周深揉了揉眼睛,望見小行李箱裡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鼻腔發酸的感覺又泛了上來。他想問問王晰,他得花多少時間才能不想哭,他又得花上多少心力,才能從一個人的溫暖裡抽身出來。
「晰哥、唱給我聽吧,那首你寫好的歌…」周深綿軟軟地靠上王晰肩頭,輕輕闔上眼。
「好、那首歌叫做〈雲一定知道〉。」王晰伸手拿起放在地上的吉他,清了清嗓子,輕輕撥弦,「你說過愛情和離別都是天地萬物,天地萬物必然也知曉那些意義。」
王晰歌聲裡的輕震從手臂相貼的地方傳到周深心上,周深嚥了嚥口水,覺得自己連呼吸不順暢了。
他顫抖著開口,在第二段的時候和上王晰的歌聲,剛睡醒的嗓子有些緊,多出了些如泣如訴的味道。
周深聽完了歌,就像落荒而逃般地躲進了浴室,落下一句我去洗把臉,把王晰獨留在那股離愁太重的餘韻裡。
浴室裡的水龍頭被轉開,滴滴答答的聲響落在洗臉台子裡。好一會兒,王晰聽得他隱隱約約的抽泣聲漸漸加重,成了悲切的哭嚎。
周深太久沒有出現這麼濃烈的情緒了,這半把個月裡他彷彿活了一回,又即將死去,每一聲抑制不住的嗚咽,都是他所剩無幾的情緒裡餘留的負隅頑抗。
王晰在浴室門外坐了小半個鐘頭,默默跟著掉眼淚。他從來想不透為一個人心痛是什麼感受,如今他無法言說,只能一次次在周深的哭聲裡窒息。
王晰倚牆坐著,眼見周深從浴室出來,仰起臉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頗有一些討好的意思。
周深已經打理好自己,臉上沒留下半滴需要人幫他擦去的淚珠,一雙眼睛卻腫得像核桃。
「我去弄點吃的,明天再給你帶點糯米飯,這一路到城裡可遠了,不準備好你要餓肚子的。」周深在王晰手背上拍了拍,不著痕跡地抽回手。
周深在廚房裡表現得非常忙碌,兩人吃了頓早午飯之後,小孩兒又鑽進廚房裡洗鍋擦碗、燒水煮茶,另一個爐口上還蒸著籠甜糯米,似乎是打算用一大堆工作來填補上尷尬和空虛的感覺。
王晰沒得辦法找他深談,等到周深總算連晚餐都做好了,悶聲躲進了房間,王晰這才有喘上一口氣的感覺。
「深深、我可以進去嗎?」王晰在門板上輕輕敲了敲,過了一會兒裡頭傳來細聲地應好。
周深半躺在床上,看到王晰推門進來,這才坐了起來。
王晰坐到床沿揉了揉周深蹭得亂哄哄的頭髮,「這麼沒精神?」
周深扁了扁嘴,拍掉王晰作怪的手,「收拾好了嗎?」
「我也就那些點東西,哪有什麼好收拾…這個給你。」王晰在他面前攤開手掌,手心裡躺著條銀灰色的項鍊,墜飾的部分是個素銀小圈兒,也不知道是先有的戒指還是先有項鍊,並不是什麼精細雕琢的飾物,更像一般大男孩戴著玩兒的飾品。
周深認得那物件,王晰整日戴著,連睡覺也沒拿下來過,必定有什麼讓他如此珍視的理由。
「我也沒什麼東西好送你,就把這個留給你吧。這是我母親在我成年的時候給我的禮物,雖然比不上你們這兒的真金白銀,就算當個紀念。」王晰勉強地笑著,語氣裡帶著一點不適合的懇求。
「不好吧…陪了你那麼久的東西。」周深搖了搖頭,想婉拒這意義太過沉重的禮物。
「不要連這個都拒絕我,其實還有這個要給你,我的聯繫方式…。」王晰從口袋裡拿出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紙條,他相信周深明白,人總是得留下點念想,那一排數字,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橋樑。
周深想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回了一聲謝謝,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緊握在了手心裡。王晰像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王晰在寨子裡住了這麼段時間,時至今日才真正踏進周深的房間。房間的配置基本上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周深房間的窗戶朝著水岸那頭開,望出去正好能看見門前的溪水潺潺。
小孩兒的房裡沒有什麼熱鬧的擺飾,掛在衣櫃門上華麗的衣飾顯得異常突兀。
「這是…你的衣服?」王晰走上前,盯著那套充滿異族風情的服飾。
紅緞為底,蝶紋織帶鑲邊,重重蓮瓣兒似的長裙,裙襬上用描金繡線繡著活靈活現的一雙燕鳥和牡丹。
一旁的小矮櫃上擺放著純銀製成的頭冠和軟披肩。披肩由一個個小銀圈層層交疊而成,尾端的墜飾是一隻隻雕工精細的蝴蝶,能想像若是穿在身上,那些蝴蝶會隨著動作搖曳生姿。頭冠就更令人嘆為觀止了,花團錦簇著一抹雕紋繁複的彎月,銀流蘇在頭圍上佈了一圈,華麗的程度比起漢族的霞披鳳冠還要令人目不暇給。
周深搖了搖頭解釋道,「那是我母親的婚服,說是將來要留給我媳婦兒的,我就是閒著把它拿出來透透氣。」
他走了上去,輕輕撫著柔軟的布料,沉默了一會兒後轉頭向王晰開口,「晰哥、你想看我穿上它嗎?」
王晰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頭。
周深的衣服永遠是黑的、藍的素長掛,甚至是件連帽T-shirt和棉長褲就解決,一次也沒穿過這種正式的苗族服飾。
他曾向小孩兒抱怨過別老是穿得黑不溜丟的,如今看著這大紅婚服失了神,心中暗自琢磨著它被穿在周深身上會有多麼華美絢麗。
「好,我穿給你看。」周深低著臉咬了咬下唇,將衣服取下來放到床上。
他背過身,就這樣在王晰面前褪去身上所有衣物。
灑進屋內的斜陽落到周深光裸的背上,渲染成一片蜜色。
他太瘦了,微彎著腰取拿衣服的姿勢讓背上的兩片蝴蝶骨明顯地鍍上一層光。手臂上因為冷空氣起了細小的疙瘩,他也不心急,好容易才將婚服上的繩結釦子解開,小心翼翼穿上。
上衣是短版的遮不住臀部,兩條白皙細腿就這麼袒露著,周深纖細的身材一點也沒有成年男子粗糙的線條,後腰上隱隱約約生出了兩隻淺窩,在性感與稚嫩間徘徊著。
周深花了好些時間才把一個個盤扣對上,這空檔叫王晰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穿到裙子時他似乎有些苦惱,攏了攏腰線的部分,發現女式裙子的拉鍊在背後,拉冗著表情喊了聲,「晰哥、幫幫我啊。」
「啊、什麼?」王晰這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眼神觸到周深裸著的腰臀,又急急地避開。
周深一隻手拉著背後的拉鍊,回過頭對王晰說,「過來、幫我拉上。」
王晰磨磨蹭蹭地靠過去,拉上拉鍊,扣好金屬小扣。
精細的動作讓王晰的手不免碰上周深後腰,動作太過曖昧,指尖一碰上滾燙的皮膚,他便急急抽回手,像是怕極了那熱度會燒上他的四肢百骸。
周深嘶了一聲,笑著說,「晰哥你手怎麼那麼冰啊、等會兒我弄點草藥給你補補。」
尷尬的氣氛被打散,王晰翻了個白眼罵道,「你別老跟著阿久婆婆弄那些草藥,相信科學一點吧。」
周深聳了聳肩坐到床沿,指著放在矮櫃上的飾物,對著王晰笑道,「還有披肩和大銀角。」
「我哪會弄這個啊?」王晰一看皺起了眉,卻還是認命地走過去把披肩拿起來。銀製披肩比他想像中的重,一拎起來就發出叮叮咚咚清脆的金屬輕擊聲。
王晰輕手輕腳地把披肩戴在周深肩上,仔細撫好一隻隻銀蝴蝶,好讓他們可以在周深的肩上自由舞動。
「頭冠…。」彷彿一種儀式感,氣氛突然變得莊重了起來。
王晰雙手捧著那銀角頭冠立在周深跟前,頭冠頗有重量,他有些擔心地問,「這個有點重,戴上去不要緊嗎?」
「沒關係的,我就戴一下子。」周深眨了眨眼,扶著王晰的手,將頭冠放上。
王晰仔細檢視,替他擺正了位置。
『wil gangb mongx...』周深輕闔上眼,嘴裡喃喃地念了一句苗語,輕柔的尾音在他舌尖打轉,不懂苗語的王晰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祝禱,既虔誠又溫柔。
周深再睜開眼時,發現王晰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
男人的眼裡聚滿了光,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披上彩衣華冠的人身上。王晰的心裡跌宕起伏,他分不清這究竟算作是小孩兒一時興起玩的過家家,或是周深有意識地在他面前,為他一個人披上大紅嫁衣。
周深站了起來,扶著頭冠輕輕轉了一圈,裙襬隨著他轉動的幅度翻飛了起來,身上所有的銀飾都發出了好聽的輕響。
「我好看嗎?」他笑著問,自個兒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好看,你是整個寨子裡最好看的…不、深深你知道嗎,我在北京城裡見過很多好看的人,穿著漂亮衣服、畫著漂亮的妝,可是沒有人像你一樣…」王晰走上前,把周深頭上的大銀角冠取下,小心放回矮櫃上,撫了撫他額頭上被銀飾不規則的銳角磕出的紅痕。
「他們全都不如你。」王晰輕嘆道。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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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語 我喜歡你
但因為苗族不同的方言太多了,我就google了個黔東南地區的(望天)
終於穿上漂亮衣服了我們小蝴蝶Q///Q
這段會有第二趴的(掩面)
【深呼晰】口是心非25-27
预告:一句话概括,绞尽脑汁,俩人终于,成了!
25.
和王晰“彻底”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周深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长成了大人。
所谓大人,不就是不再把自己情绪放在第一位。有时候看到操场上打打闹闹的人,心里一紧,回过头来盯着空白的练习卷没办法集中精力。这个时候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在操场上去一圈一圈地走,而是让自己盯着试卷,等着绞痛的感觉一点一点过去。伤感来了就来了,不再逃避或者掩饰。
挺奇怪的,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周深总是下意识给这段情愫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现在无瓜葛了反而坦荡荡承认自己对王晰的爱情了。
同时竟然和班上的同学相处得越来越好。
这才发现自己在与王晰有关的事情花了那多注意力,偏袒到,记得...
预告:一句话概括,绞尽脑汁,俩人终于,成了!
25.
和王晰“彻底”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周深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长成了大人。
所谓大人,不就是不再把自己情绪放在第一位。有时候看到操场上打打闹闹的人,心里一紧,回过头来盯着空白的练习卷没办法集中精力。这个时候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在操场上去一圈一圈地走,而是让自己盯着试卷,等着绞痛的感觉一点一点过去。伤感来了就来了,不再逃避或者掩饰。
挺奇怪的,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周深总是下意识给这段情愫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现在无瓜葛了反而坦荡荡承认自己对王晰的爱情了。
同时竟然和班上的同学相处得越来越好。
这才发现自己在与王晰有关的事情花了那多注意力,偏袒到,记得和王晰相处时候每一个纪念日,记不住班级角落里同学的名字。叫李文豹的同学好像很喜欢自己,喜欢放学和自己一起回宿舍,把生活里七七八八的事情和自己分享。
偏袒到,mp3内含的8个G内存里除了王晰爱听的歌,就是一些悲伤舒缓的旋律。原来两个人交集的时间里还是悲伤的情绪多余快乐的。
偶尔会看到王晰那辆绿色捷达在校门口附近拉客人,学生拉开车门上车就走。再没见过他穿着黑色小高领毛衣哆哆嗦嗦站在车外等人上车。
之前和阿云嘎郑云龙仝卓他们几个建的QQ群没人说话了,再没眼力见儿的人也能看出来周深和王晰之间发生了点什么。各自拉了小群在里面继续热聊,之前置顶的大群一点点下沉,找不到了。
26.
三模考完刚好周五,学校给多放了一天假算作高考前最后一次放松。高三的学生监狱犯子一样交了试卷全跑光了,连住宿的学生都三五成群到附近的商场看电影吃饭一条龙。
周深心里懒倦,回绝了李文豹的邀请,一个人在校门口转悠,想着买点烤土豆就回宿舍看书去。
如果不是偏偏这个时候遇上城管,和王晰俩人之间可能再也就没之后那些事儿。当时周深刚付完钱嘱咐小贩多放辣椒面,就听见旁边摊位小小的一声“赶紧的!城管来了!”
声音有点耳熟,抬眼一看是王晰妈妈,正手忙脚乱收拾调料罐子,越着急手越抖反而撒了一推车。周深一步窜过去帮着王晰妈妈把摊上的瓶瓶罐罐炸到一半的串儿一堆,顺手关了火,把阿姨扶到三轮车上,自己跟着车跑了几步也跳上了车后斗。三轮车在乌漆嘛黑的夜里吱吱嘎嘎一阵响蹬出了十来米,和城管拉开了距离,周深坐在车斗里眼眼看着城管把烤土豆摊踹翻了。
“这城管这么凶!”
“这两天市里面有领导过来,查得比之前要勤!”王晰妈妈温柔平淡的。
“深深,今天你没和王晰一起呀?”
“啊?”周深愣了一下:“他说他今天和我一起吗?”
“他说今天不出车,去学校里打会儿球然后和朋友吃饭。他现在不怎么和学校里朋友联系了,能说上话的朋友不就是你吗?”
“啊……没有,他可能约了嘎子哥他们,等会他们会叫我的。”
“你们呀,多带着点他一起,王晰虽然开始工作了,但是心里还是个小孩儿,和其他开车那些人他们处不来的。”
周深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犯了嘀咕。王晰平日里对着老师满口胡话,但是极少对妈妈撒谎,今天学校里没人在,阿云嘎郑云龙出去的时候没听说有王晰一起——周深心里有隐隐约约的担心。
“阿姨,晰哥今天出门时候——有没有心气不顺?”
王晰妈妈答说他这两天感觉话都不多,早出晚归。
把王晰妈妈送到了家,周深没进屋,出门拨通了那则熟稔的号码。
第一声嘟声响起的时候手有点抖。
第二声,心脏狂跳的声音顺着四肢百骸敲在耳膜上。
如果说第一声之前周深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希望王晰能接电话,在第三声的时候他可以确定是希望、甚至渴望听见王晰声音的。
第四声之后直接被按了挂断。
盯了蓝屏的手机屏幕有十来秒的时间,周深又拨出了第二通电话。
等待音像鼓点和心跳一起共振,响一次胸口闪痛一下。
第五个电话被接通了。听筒的另一边是嘈杂的音乐声。
“晰哥?”
音乐声伴奏声音太大了,人声依然是沉默的。
“晰哥你在哪?”
“喂?啊,深深啊,那个什么——你——你咋来电话了?你——还记得你哥呢?”
王晰喝酒了,还不少,不用想也知道此刻周围有一圈乌烟瘴气的狐朋狗友。
周深觉得一股邪火逼上头,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对着王晰一顿臭骂。
明明主动靠近王晰的是自己,三番五次避嫌的是自己,最后的最后想要撇清关系的是自己,周深却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断了对王晰的念想,怕他左右为难,怕他被流言中伤,怕他因为自己和母亲有矛盾,推着他去考试、盯着他练习,结果那个被自己捧红上心尖的人自己钻进了臭水缸里。
“我问你在哪?”
“啊??我听不清深深,你过来吗?想你——深深——你过来哥请你——请你唱歌,小白灵儿——让他们见识见识。”
王晰醉得舌头发直。周深印象里王晰酒量很好,至少从没见过他失态。
站在KTV包厢门前周深已经想好了步骤,先把王晰从狐朋狗友中间拉出来,送到附近酒店醒酒,等人清醒一点了再好好骂他一顿。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里面有蓝莹莹的光溢出,音乐震天。
“深深来啦,坐!”熟悉的音色让一句话就让周深想哭。这个人怕是长在他痛觉神经上,只要他开口,周深就觉得心脏落空。
周深捂着鼻子走进去,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发现空荡荡的包间里只有王晰一个人。
他站在门口看向王晰,只见那个人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一角,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小高领毛衣,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眉眼干干净净,衣服上也是干干净净,倒不是自己以为的堕落相。
桌面上有酒瓶,啤的白的都有,烟灰缸里有烟头,不少,整整齐齐摆着一个人的量。
周深刚才噎在胸口的气散了一半,坐在王晰身边,拿出书包里准备好的矿泉水瓶递给王晰,轻声问道:“怎么了?心里有不痛快? ”
王晰正把头夹在两个小臂中间,后背拱成一个弧度,反应慢了半拍:“没有啊,就是想唱歌。”
“那就唱呗,我陪你唱,想唱就唱,唱得响亮。”
王晰低着头没搭腔,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用一只手指了指点歌机。
周深点了三五首合唱曲目,翻看点歌记录时候发现王晰根本就没点过歌,把话筒递给王晰。
王晰没理会递过来的话筒,揉了一把脸,红着眼睛看周深:“我听你唱,好久没听你唱了。”
看惯了王晰平时或飞扬跋扈,或嬉皮笑脸,现在这个人乖乖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周深有点不知所措。一个人唱了一首《广岛之恋》,周深又把麦克风往王晰手里塞,说什么不再一个人唱合唱歌曲了。王晰接过话筒唱了一句又放下。
“深深,我不会唱歌,我不唱了。”
我不唱了。
周深心里一动,转身关掉了音乐,房间陷入安静,老旧的电视屏幕上放出白光。于是他又把电视关掉了,除了包厢玻璃透出一点点光,只剩黑暗。
有酒瓶子被碰倒的声音,然后王晰感觉沙发垫子稍微下陷了一点,一对瘦瘦的手臂环住了他。
“王晰,到底怎么了?”
“我没考上。”
周深手上用力了点力把王晰搂得紧了一点,安慰说没关系,乐理知识准备得太仓促,学一学之后明年再考。
“乐理知识通过了,是现场演唱不通过。你能帮我的都帮了,是我自己声音条件不够格。”
周深心里心疼得不行,但是表面上仍然是不露声色的,轻轻拍着王晰后背道:“声乐考试考的不只是声音条件,主要是唱歌技巧,廖老师都夸你条件好呢。”
“可是明年你就走了。”
周深觉得身体一僵。
“你越走越远,我就烂在这个破地方。”
手臂中的身体突然卸了力气,周深身量短小,要努力挺直后背才能支撑起王晰的重量。
有温热的眼泪滴在他脖子里,一路滑进领子深处,蹭脖颈湿了一片。
“你是对的,”王晰抽噎道,“我能跟到哪儿去——我就算拖住你一年两年那以后呢——”
者半句话头像是触到了某个闸门,本来小声哭泣的少年人转而大哭。平时看起来独当一面的王晰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然而所谓的大哭也是无声的,周深只是感觉王晰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用双手在王晰后背胡乱地划着,心乱如麻,觉得是自己欺负了这个大个子男孩儿。可以本来已经麻木的爱意中又翻搅起一阵甜蜜的痛感。是久违的、鲜活的、生动的、可填满他孤独生活的依恋。
手臂发麻的时候,王晰也渐渐安静了,大概是觉得刚刚的失态难为情,坐直了身体,脱力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周深缓缓叹出一口气说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晰哥,是我骗你了。我不是怕以后距离太远,也不是怕你日后相处久了烦了把我甩了。”
周深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
“你知道被当成异类会怎么样吗?如果我们——我们在一起,这个标签会一直贴在你身上,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变成陌生人了,这个记号还在——”
“可是早就一起了。”
这句话语义模糊但是让周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说什么?”
“我们早就连在一起了,这个不是标签,这个就是事实。”
王晰的坦荡得让周深无地自容。
有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对坐在黑暗中谁都没说话。
最后,一个小手指勾住了王晰的手指,骨节分明的属于小男孩的手被大男孩的手覆住、握紧。
“是啊,其实早就在一起了。”周深喃喃道。
27.
包厢里自动播放《老鼠爱大米》前奏的时候,俩人终于晃晃悠悠准备出去了。王晰刚坐在沙发上说话还算口齿清晰,一站起来就感觉一阵眼晕。一身酒气回家不合适,周深扶着人进了最近的一家小旅店。
房间很小,但是还算干净暖和,把王晰扶到床边坐下后,周深准备下楼像前台要点蜂蜜水给王晰醒酒。喝醉的人弓着背坐在床边低着头盯着鞋尖,看得出身体很难受,但是不吵也不闹,倒是很乖的样子。
周深拿着水壶出门前,突然听见身后软绵绵的一句:“深深,你等会儿还回来吗?”
回来呀,周深举了举手里的大水壶,一会儿就回来。
“深深。”
王晰又叫,这两个咬得清楚又温柔,一双小凤眼困得睁不开,但是笑眯眯的,好像藏了什么开心事。
“怎么啦?我一会就回来。”
“我等你。”
“好。”
“深深。”
周深身体已经出了门,又回身探出一个头:“怎么晰哥?你是哪里疼了吗?”
王晰听见这句话赶紧捂住了脑袋:“嗯,我头疼,你可快点回来。你别像我爸一样,说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头疼呢。”
“放心吧,我这回不溜了。”说完扭头一溜烟跑下楼。
前台并没有蜂蜜,周深只讨到了一点热水和茶叶,怕王晰等得着急赶紧跑回楼上房间,只见王晰已经脱了鞋,和衣钻进被子里,大概是累极的缘故,灯都没有关掉。
他轻手轻脚蹲在王晰旁边,看到几根睫毛因为眼泪还粘连在一起。
正发呆的功夫王晰突然睁开了眼睛,笑嘻嘻道:“我没睡,我等你呢!”
说罢掀开了被子:“深深,上来。”
周深有点害羞,但也没拒绝,也脱了鞋袜钻进被窝里,见王晰伸展了手臂,低头笑着钻进了臂弯,被王晰手臂一卷紧紧搂住了。
“深深,深深,深深呐~天天都想你~”明知道是这个喝醉了撒娇当不得真,周深心里还是炸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甜蜜。
【深呼晰|一发完】一念之间
1w8+预警。
校园AU
这个故事发源于一次深夜突发回忆。写得零零碎碎很冗长,不好看。
我这次就不多说什么碎碎念了,世上的意难平少一个是一个。
BGM:匆匆那年-周深&来不及勇敢-周深&那些你很冒险的梦-林俊杰
————————————
00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
是否还能红着脸
01
高三的9月29日,不做人的高中出了周深这届最新一次月考的成绩。
周深当时也就正在看手里发还回来的月考考卷,之前已经对过答案了,这回他拿手的地理题错得自己手足无措,鲜艳的红叉让他觉得心里发紧,焦躁又愧疚,不知道究竟那一刻对不起的到底是自己上次的复习还是别的些什么...
1w8+预警。
校园AU
这个故事发源于一次深夜突发回忆。写得零零碎碎很冗长,不好看。
我这次就不多说什么碎碎念了,世上的意难平少一个是一个。
BGM:匆匆那年-周深&来不及勇敢-周深&那些你很冒险的梦-林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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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
是否还能红着脸
01
高三的9月29日,不做人的高中出了周深这届最新一次月考的成绩。
周深当时也就正在看手里发还回来的月考考卷,之前已经对过答案了,这回他拿手的地理题错得自己手足无措,鲜艳的红叉让他觉得心里发紧,焦躁又愧疚,不知道究竟那一刻对不起的到底是自己上次的复习还是别的些什么。
按照惯例放着新闻联播的教室里闹哄哄的,快要国庆节了,值班老师也放水,于是整个教室里堆积着躁动的气氛,挤得周深不由得张嘴换气。他有些烦躁地把那个错题上的关键词圈了重重的红圈来提醒自己,并在同桌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兴奋地说“哎你知道吗,王晰追到六班班花了。”的时候,一笔戳破了试卷纸。
周深懵懵地看他的同桌,是个圆脸长发的女生,他眨了眨眼睛,这女生他自从文科班分流以来已经认识了一年还多些,此时却觉得突然有些脸盲。
连耳朵都像进了水,发出一些咕咚咕咚的声音。
“啊?什么?”
可他却还记得装一副“这又是什么八卦”的表情出来,似乎他真的一点都好奇这些消息——至少对这以外的他确实一点都不好奇。
同桌一脸的兴奋和理所当然,带着在消息上先人一步的成就感,又说了一遍。
“——王晰,咱们班长,他和隔壁六班班花在一起啦!”
周深尽全力地舒展自己的眉毛。
“啊……这样哦。今天吗?”
“对啊,好像就是晚自习前,哎,俊男靓女,总算成啦,我从高二就觉得他们有猫腻。”
同桌气势汹汹地说她福尔摩斯般发觉来的线索,条理清晰,有根有据,全在说明“郎情妾意由来已久”。
周深木着脸听她分析,转过眼神看前排王晰的背影,王晰后桌的男生戳了一下他的背说着调笑的话,于是王晰侧脸过来,明明脸上盖不住笑意,却还是要作怒意地骂一声。
王晰很开心。
周深望着,觉得心里钝钝的,好似有个圆角金属顶在心口,来回磨蹭,在一点点磨烂他试图用脆纸片忽略和掩盖的那点不甚清晰的思绪。而圆角随着王晰笑得越来越开心的表情,撞得也更凶了,最终还是磨烂了那点透明的糖纸,化成粘腻的过期糖水,泛起苦味,冲得他鼻头一酸,跟闻了芥末一样,同时还混着一点谜团解开的豁然开朗。
原来我真的是喜欢王晰的啊。
周深想。
不想还好,一想眼眶也热了,他下意识飞快地眨眼。正巧,前桌正好说了个特别有意思的笑话,他索性开怀大笑起来,乐到眼泪花直往外冒。
笑完后他趴桌上喘气,接过同桌递来的纸巾擦眼角,擦着擦着,他忽然想起来一些漫画情节,大发感慨。于是他又笑了,笑到扑在桌上,好久都没直起身,只好拿出手机来给李琦发了个短信。
“琦琦,我失恋了。
原来初恋和失恋发生在同一天不全是小说里编的哎。”
02
周深和王晰的关系其实算是亲近的。
当然也可能是作为班长的王晰对谁而言都很亲近。而且他们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48人的班12个男生,两三结伴,排列组合总是能组到王晰和周深两个。
周深还记得他们最初的对话是怎么发生的,是高二刚刚文理分班时候。那会儿新学期开始,报道当日不上课,但是要领新的教科书,让每个班自己出人去图书馆搬。文科班本来就没就多少劳动力,男生们就全都去了,周深知道自己力气不小,到了地方拿起两摞就要往外走,结果王晰看见了,就过来帮他分担,周深倒是不觉得自己被小看,但觉得自己能负担得起,结果最后还是拗不过王晰要分走他三分之一的负重。
“我叫王晰,”高个子男生这么说,声音低沉,“姓王的王,LowC的晰。”
“啊?你真的能到LowC那么低?”周深条件反射地问,而王晰眨了眨眼,大概没想到面前的人理解到了他的梗。周深也怔了一下,赶紧说“我叫周深”。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一起回班,图书馆和高二组团隔着老长一节距离,9月的天气倒不是很害人,马路两侧的树荫切开了掉落下来的日光,他两都穿着秋季校服,王晰早就把上衣解下来栓腰上了,里面套着他自己的短袖,周深只是把上衣袖子挽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并肩走。
沉默压人,周深怕尴尬,随口找了点话题,无非是假期如何,之前是哪个班,怎么选了文科一类的闲谈。
王晰语速比他慢,声音带着低沉的磁性,慢慢悠悠地应答着。9月还残留着几声嘈杂的蝉鸣,把王晰的声音扰得不甚清晰,周深仰起头去听,王晰便低下头来说。
“你吃过我们学校三号门对面的店没,可好吃了,下次哥带你去吃。”
气息喷耳朵上还怪痒的,周深笑了几声,说:“你声音真好听,LowC啊~我想要这样的男低音好久了。”
王晰听了也笑:“你的声音也很好听啊。”
不管王晰是不是在客套,但是那声音带着笑意说的时候,周深觉得总是比别人更让他愿意相信。男生之间友谊的建立大概总是比女生要快点,而他们两对话的语气熟稔得好像比别人还快一点,感觉还挺奇妙。
周深其实对换班分流是有一点顾忌的,学生时代里那点情谊总是要被假期和楼层墙壁打磨,更何况是他这样看起来活泼却总是留有余地的人。
不过王晰和他的对话让他确实舒了一口气,或许新环境没有那么让人心悸。
而王晰确实没让他失望,也或许是本来男生就少,才更要抱团。被王晰带着的周深很快地融入了男生的群体里,他柔和的性格也让他和自己的同桌相处平和。
只是他真没想到王晰会毛遂自荐说要做班长,当时班上轮换座位,王晰坐在他的后排,手举起来,声音不大。
“你叫什么名字?”班主任没听清。
“他叫王晰,”周深转过头来替他说,“姓王的王……”想说清晰的晰。
王晰在他后面轻声说:“LowC的晰。”
周深差点笑出来,顺着重复:“LowC的晰。”
班主任:?
班上听懂的人也开始笑,小声地给不懂的人解释来由,不一会儿只剩班主任没懂这群兔崽子到底在说什么了。
而周深转过头去看王晰,王晰抿着嘴也在憋笑。
他们就像两个首先分享了有趣秘密的人,虽然秘密立刻不再是秘密,但愉快却依然保留完好。
那之后王晰和周深这种半加密的对话分享也依然持续着,他们聊过很多很多事。
但王晰却没有告诉过周深,他有在追隔壁六班的班花。
周深一边听老师讲解着地理大题,一边机械性地用红笔把正确答案订正在他错得一塌糊涂的那道选做题的空白处。
——也不是说王晰一定要告诉他。周深想。
而且既然同桌女生都说出那么多的线索,那应该还是自己没有注意到。同桌的女生在那个晚自习上兴奋地和她后排的另一个女同学说了很久,周深觉得不想听,可是他又抑制不住自己听的动作。
她们有提到高二上学期的校园歌手比赛。周深也记得,他和王晰都参加了,王晰是自己报名的,他是被王晰拉着去报名的,虽然王晰很想和他搭组合唱,但周深怕自己拖累,死也不从,两个人争论到差点晚自习迟到,最后还是王晰妥协了,两个人分别报名独唱,顺利通过海选,进入了十强。但周深最后的决赛缺赛了,他那天下午突然发烧,被同寝室的同学送去校医院,吃了药睡了一觉,好得快,可是还是错过了王晰的演唱。
最后结果倒是不意外,王晰拿了那一届校园歌手的第一名。
之后王晰把学校刻录的校园九大歌手光盘送了一份给周深,努着嘴说,如果不是深深你那天发烧,第一名肯定是你。周深笑着接过光盘,岔开话题,说,这下晰哥可是真的全校出名了哇,有没有漂亮的女同学给你告白?而王晰当时只是笑,没说话。
是那个时候吗?周深琢磨,那个时候已经在追班花了吗,如果是的话,到现在才追到是不是太晚了?如果王晰想,拉着那个女孩儿给她唱一首《至少还有你》,或者直接告诉那个女孩,他在校园歌手比赛上唱的西语歌是送给她的,那再晚高二下学期也该追到手了吧?
周深听了那个光盘好几次,他觉得没人能抵住王晰那个低音炮。
所以,应该不是那个时候吧。
她们也提到了运动会。周深一想就笑了,运动会其实不算是王晰特别英姿飒爽的环节,虽然跑5000米说起来牛逼,不过王晰会去跑5000米其实是男生这边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王晰宁愿跑死在5000米的大道上也不回答那个真心话,于是大家选择了成全他。
王晰也很硬气,说跑就跑,在运动会上报名的时候举起了手,不明真相的班主任和女同学们感动涕零。
当然结果还是很惨烈的,周深当时在校学生会帮忙,被拉去守着5000米终点线,王晰跑完后惨得一匹的样子被周深半感动半好笑记了很久,感动是王晰说跑就跑真的很男子汉,但好笑是王晰递过来的矿泉水都快拿不稳了还要一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问周深他帅不帅。
“帅帅帅。”周深敷衍地扶他去休息,“你说你,不就是个真心话,至于吗?”
王晰咳了两下,特别严肃地对他说:“深深,哥只是在哪个更丢面子上选了一个比较帅的。这叫机智。”
这下他把周深说得都好奇了:“那你到底是怕什么动物?比你现在这惨样还丢脸呢?”
王晰凑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不许跟别人说啊,……老鼠。”
周深想起来后又想笑了。其实他想想王晰这么一大个人害怕老鼠,还怪可爱的,但那个一看就小家碧玉的班花知道后会不会嫌弃呢,毕竟男朋友怕老鼠,听起来好像挺丢脸的。
怕老鼠又有什么,很正常啊,周深想。
说起来,还有篮球比赛。文科班人少,所以都是两个文科班联队出人,去打篮球比赛,他们二班 三班联队后对上的就是隔壁六班,当时班上有好几个人都是从六班分流出来的,起哄说赶紧的有人情债的让对面篮球队还回来,当时就有人对王晰说:“王晰,你不准放水啊听见没有。”
周深咬住嘴唇,说起来,王晰原本就是六班的。
至于结果,毕竟文科班的可选力量真的太少了,而他们二班有王晰这么个佛系的班长,带领着他们整个班除了生龙活虎的月考排名外什么都与世无争。但是真的上场打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王晰似乎并没在那场比赛里放水,最后压哨投了个三分,手臂举起的样子很潇洒,可惜没进,还是输了。
周深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场比赛结束的时候,好像确实有个女生走到了王晰的旁边。
所以是那个时候吗?
“现在我们看旅游地理这道题——”
老师提高了声音,往周深这里看了一眼,周深仓促地拿起卷子做出听课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刚才一题的讲解。
他决定不想了。
03
国庆节的假期结束得飞快,今年最后一个法定节假日就这么从指间流逝,残渣埋在一些轻微焦虑和练习卷里。
周深的心情持续性的低迷,说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给他的打击更大,做完数学周考卷后更是感觉把攒起来的气力都耗了个干净,往常他应该已经起身去食堂,但今天他一点兴致都没有,索性手臂一伸,把自己趴在桌面上,侧头压在手臂上,看着一个个同学两三结伴地就出了班,总是人声鼎沸的北楼忽然迎来了寂静时分,窗户外又吹来一阵风,把同桌堆在桌上的五三封面吹得翻了两下。
“深深。”
“嗯?”
听见有人叫自己,周深疲累地坐起来看门口,是李琦。
李琦扶了一下眼镜,朝他挥手,见教室里没人,左右看了看,决定还是直接进他们班里。周深不由得吸气又呼气,摆出一脸的英勇就义,他之前那个上头的短信发出去撤不回,可发完他又不想聊了,硬是借国庆节回避了李琦一个星期的追问,事到如今李琦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打算把这事当做没发生过。
李琦走过来,反着坐在周深前排的座位上,问:“不去吃饭吗?”
周深摇摇头,有气无力:“不想吃。琦琦你不吃吗?”
李琦歪了一下头:“我让川子给我带了,要不我现在给他发个短信,看看给你也带个糯米饭啥的?”
周深继续摇头,又埋下去:“不想吃。”
话题毫无进展,等周深自己开口说大概是没可能的,李琦意识到这点,便索性调整了一下坐姿,直白地开口:“说说吧,短信内容是咋回事?”
周深这才抬起头来,语气带着点上扬的轻松感:“没怎么回事,我突然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知道的时候我觉得特别难受,所以我觉得我喜欢他,但是他有女朋友了,所以我也就立刻失恋,没了。”
“啊?”李琦被他这敷衍的回答说得不明就里,“哈?女朋友?……啊,哎哟,不是吧,你喜欢的是……王晰啊?”
“不愧是琦琦,反应好快。”周深作势鼓鼓掌,然后被李琦拍了一下,说少贫。
周深撇了一下嘴,开始无意义地翻弄自己的文具袋,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文具袋里找什么,不是橡皮,也不是黑笔,但是它就好像个百宝袋,可以暂时缓解他的焦躁。
李琦低声拖了个长声的“嗯”,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周深一脸迷茫:“还能怎么办?我去拆了他们不成?至于吗?”
李琦也被他问噎住了:“可你就这么……消沉着?”
周深像是被逗笑了:“放着放着就好了哇?谁不是放着放着就好了?”
李琦突然不说话了。他半侧着脸咬住了嘴唇。
周深以为他是有些愤愤不平,反倒换了一副宽慰的语气去开导他的好朋友:“琦琦,没事的啦,我觉得这样有点遗憾反而还觉得青春很完整哦,我一直以为自己到大学都不会有所谓‘初恋’哎,但我还是遇到了晰哥——”
结果他的好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视线却越过了他,看他的身后。
周深心里忽然就像被狂风吹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去。
班门口站着王晰。
周深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声音,王晰的身影沉默地立在那里,却好像从他身后涌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声势浩大地卷进他刚刚被吹得空响的心,湿淋淋又涨满了开,噎住了他的喉咙,好像下一刻就会连着五脏六腑一起把他从内部引爆。
周深好慌。
王晰背着光,走进来的时候毫无异样:“琦琦,你也在啊?”
“啊,对,我来找深深闲聊。”李琦顿了一下,笑嘻嘻地回答,“怎么了晰哥,你吃完饭了?怎么没和……”
“啊,嗯,我……饭卡没带,回来拿。”王晰走到前排去,在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最后好像总算是找到了,直起身来,匆匆又往班外走,走到门口时又转回身来,问周深。
“……深深,你还吃晚饭吗?我给你打个饭不?”
周深愣了会儿,想说拒绝,但王晰的眼神却让他觉得不能拒绝,于是头擅自点了点:“……好啊,随便就好,谢谢晰哥。”
“不谢。”王晰好像如释重负地朝他笑了一下。
门外传来女生叫王晰名字的声音,王晰应了一声,立刻便转头出去,哒哒哒地下楼了。
教室外嘈杂的脚步声、隔壁班的音乐声、路过的女生的笑声突然又回到了四周。周深才觉得刚才仿佛一切都静音,他什么都没听见,连李琦问他还好吗他都听了三四遍。
可他呢?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周深迷茫地想。
我还能和他做朋友吗?
04
在高中的班级和走廊之间,没有什么消息能够藏过两天。
王晰和隔壁六班班花的恋爱掐指算谈了大概两个月——也就差不多11月中旬的时候,他正要去接水,消息灵通的同桌就拉了一下周深的袖子,低声给周深说了王晰和那个女生分手的消息,语气里带着一些微妙的猜测感:“就中午,好像是女生那边提出来的,吵了一架。”
周深惊讶得差点打翻他的水杯,他转头看了一眼后排王晰的座位,王晰不在那里,还没有回班。
“为什么?”他问他同桌,话语出口后居然气愤之余还有不可置信。
同桌看着周深,对他的怒气不明就里,怔了一怔,却又了然似地回答道:“可能就是不合适吧,谈个恋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呀。”
周深本来想说他们明明就看起来很合适,也想说他们之前相处得很好,还想说王晰对那个女生那么好,可最后同桌那句“我们也不知道呀”突然就把周深说得没了脾气。
他还没有充分理解到这份怒气的来由,便意识到了它的毫无立场,而且,没错,他们谁都不是王晰或者那个女生,没人真的知道那段恋爱究竟是何种模样,于是这种愤愤不平迅速地消亡了,周深更在意的变成下午的课马上就要开始,而王晰还没有回班来。
他站在原处,愣怔怔地拿着他的水杯,望着班级的门,听见预备铃响起,历史老师踩着铃声进了教室,闹哄哄的班级渐渐变得安静,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只剩周深还发呆地看着教室门,直到老师都好奇地问周深站着干什么呢,他才糊里糊涂地说着啊我没事然后坐下。
“王晰人呢?”历史老师望了一圈,女生们小声说话,男生们互相对视。
周深咬了一下嘴唇,想替王晰打个掩护,说“他去医务室了”或者“他马上就回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那天放学后做不成朋友的疑虑最终没有被证实,而这两个月来他们的关系不近也不远,过于的正常,让人心有余悸却又容易忘记。
王晰对周深的态度一如往常,而周深也心虚得只能像王晰其他的兄弟一样和他说话与开玩笑,然后自觉给王晰和他的女朋友留出小情侣的时间,自己则是跑去和琦琦川子呆在一起。
所以,实际上他们那天之后真正面对面相处的时间其实非常的少,少得让人难以相信就在这六十平米的教室中他们无法找到一个面对面的机会,以至于周深居然无法在人群里判断王晰对他到底怎么想。
“王晰他……呃,上午体育课脚崴了,他去医务室了。”
回答老师的是他们班副班长,周深的角度正好看得见他把手机息屏悄悄放回裤子口袋里。学校其实是不准带手机的,但其实大家都带着,学校老师也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周深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也悄悄拿出手机来,怕打扰课堂,他的手机一直开的静音模式。
他趁着老师说些开题引入的话,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发觉静音不静音说不定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有收到短信。
于是他安安心心地打开他的历史笔记本,继续背毛主席到底是哪一年在湖南做了农民调查。
05
分手这事给王晰带来的打击好像还是挺大的。
至少在周深看来,王晰结结实实地消沉了快三周,甚至还有继续消沉下去的趋势。王晰本就是面无表情就显得冷峻难处的类型,那将近三周的缄默无言差点没憋坏他的同桌,整天都扛着王晰的低气压。
失恋的人总好像会化悲愤为力量,王晰这三周来学习的劲头吓人得很,基本都埋头在他的英语练习卷里,最新英语周考的成绩好得让老师忍不住夸,但王晰本人似乎没啥特别的感触。
周深的座位排了三周,又回到了王晰的后排,男生的背影这段日子以来总是安静得像塑像,之前下了课还会见他和其他男生打打闹闹,这几天只在高三跑操和接水上厕所之类的时候会动弹,仿佛曾经让王晰头疼到极致的那26个字母突然就获得了最大的魅力。
周深和李琦有天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有些忍不住说起这件事来。
“他要是憋坏了怎么办啊?”周深把青椒炒肉塞进嘴里,“虽然他最近英语成绩上去了,下次年级排名应该能进前25吧,他也就英语特别拖分。”
李琦从周深的盘子里夹了一块西红柿炒鸡蛋,默默听他说。
周深继续说:“那个女生倒是影响不太大的样子,唉,晰哥什么时候能好点啊。”
“放着呗。”李琦说,“谁不是放着放着就好了?”
“琦琦你……”
哦。
周深用土豆块塞住了自己的嘴。避开李琦探寻过来的目光,试图转移话题:“……川子最近是也交女朋友了吗?”
李琦放过了他,点点头:“对,国际部那边的唐伯虎,可美一姑娘。”说着他突然抬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周深身后,“哎,我看到他们了,坐那吃饭呢。”
周深回过头顺着李琦指的方向望去,鞠红川和唐伯虎两个人肩碰着肩,背对着他的方向,时不时会转过头互相看着,说两句话。
真好啊~周深心里想。转头回来就不小心看见了坐在差不多方向的王晰,巧得不能再巧,王晰也正好抬起头来,就这么隔着食堂的人山人海对视,他们好像隔了很久很久才打了一次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尴尬地相互凝视了两秒,先是王晰复杂地笑了一下,周深也赶紧地回以一个同样复杂的微笑。
“啧啧,腻歪。”
李琦的声音把周深吓得赶紧回头,回答在他自己听起来仿佛欲盖弥彰:“什么腻歪?”
“川子和他女朋友。我觉得我得让他注意点,免得被老师当成重点关照对象。”
周深咬着筷子,怕被川子发现,没再回头看,他打从心眼里祝愿长长久久。
06
周深是在大田径场追上王晰的,为了和他说个谢谢。
叫住王晰后他才觉得自己似乎小题大做。
事儿是真的小。周深有道数学题听完老师的解法后还是没懂,临近期末了,数学还是建树微小,晚自习上奋斗了半小时也没能自己解出一个没有小数点的答案,他索性写了个纸条,传给后排的数学课代表,麻烦人给他写个解题步骤,他慢慢摸索。
过了没一会儿,纸条传回来了,纸条不大,字就写的小,密密麻麻,上面的解答详细到为什么要在某一步加入一个新的未知量都说得清清楚楚,详细得让周深感动落泪。心说原来总是发懒的数学课代表也有这么人性的时候,周深愉快地把那个步骤抄在了错题本上。
等放了晚自习他走到数学课代表桌边给人道谢,被谢谢的人一脸懵逼地收自己的桌子,看着周深想了一会儿,说:“可是我没收到你的纸条啊?”
这下换周深懵逼了,他给人形容了一下,然后被极其肯定地否认,真没收到。
那是谁给我的解题步骤?
周深回头看他们的小组,从前至后两列七排,人走了一半。
王晰的同桌还没走,男生把书包背起来,说:“啥,数学题吗?王晰给你写的,得亏他字那么难看还给你写得人模人样。”然后一副“我是红领巾,不需道谢”的神情缓缓步出二班的门。
周深看着王晰空荡荡的座位,脑子一热,冲出了班门。
其实大可不必的,他和王晰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就住隔壁,回去寝室总能找到,可是他那刻就非要追出去找王晰。
于是就造成了他在大田把王晰叫住后左不是右不是地说了句“谢谢晰哥”,然后相顾无言的场面。
他两直愣愣地站在塑胶跑道上,周深说完谢谢便没了话,想了半天脑子都是空的,他本来想问为什么王晰要给他写解题步骤,问题本身是单纯的,可若是问出来意义或许就不再单纯,周深顿时就不敢问了。王晰则是一直保持着沉默,倒不是单纯的一言不发,周深看他的表情,王晰眨着眼睛,好像想说的话太多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说哪句更好,索性闭紧了嘴巴。
周深又怕起了这种气氛诡异的沉默,急急忙忙张口道:“……晰哥,那个,你最近好点了吗?”
周深问完就想把自己的嘴缝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瓦特了才会开口就提王晰的伤心事,又张嘴想解释。
但王晰已经点点头,语气平稳:“好多了。”
他没说自己没事,也没说自己还很难受,而是说“好多了”。周深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确认王晰应该没有敷衍他。
一问一答结束,他们又沉默了。
田径场边的看台上打着光,照亮了大半个场地,还有些学生正在夜跑,脚步声哒哒地从红色的塑胶地的远处奔来然后又远走,像稳步的时钟,循着逆时针不停倒流,和时间做着无声的搏斗,仿佛只要脚步不停,就能留住哪怕一秒滞留。
周深恍惚地凝视王晰的半侧脸,王晰可能瘦了一点吧,周深想,感觉以前脸上肉要多一点。
“深深……”王晰吸气,呼气,胸口起伏,低音裹挟在晚风里,混着冬日来临的白气,他正在找寻合适的词语。周深觉得感慨,一年前他们第一次度过冬天的时候,他还和王晰在路上说说笑笑,分享喜欢的歌单,现在别说歌单了,就连一句话都得思索再三。
他当时果然是听到了。周深觉得有点愧疚。
王晰沉默地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周深也就平和地应着,说太晚了风也冷,这种时候不能感冒,提议回寝室。王晰应了一声,迈步也便一并走了。
周深摸了摸被冷风吹的发红的鼻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打算扔进风里,王晰还叫他深深,他觉得够了,知足常乐。
07
高考终于还是到来了,回头一看才觉得光阴真的似箭。
文科班的考场在一个分校,周深真对上大考的时候反而洒脱了,考前的晚上睡得特别好,第二天是被室友喊起来的,匆匆忙忙买好早餐去赶学校给考生准备好的校车。校车上大家有的在说话,有的还在看语文要背的古诗,周深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下意识接了句“不破楼兰终不还”然后“呸,不教胡马度阴山”。
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同桌笑了,叫他再把对的说几遍。连带着周围一群人开始一起背那些容易记错的古诗词,王晰也在一旁说:“讲实话,我到现在仍然记不住离骚每一句上下,到底是什么顺序。”
大家笑在一起,说三小时后后他们大概就不再需要记住了,互相打气加油,并说大家谁都不许立Flag。
或许是这个氛围轻松的开头给周深减少了很多的心理压力,他的六月七日和六月八日都处在一种极其轻松愉快的心境之中,发挥也在他可接受的上下水准里。
人生一大考就这么结束了。
那之后周深享受了十几天的无所事事的生活,等到了他的成绩。
成绩还算让他满意,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这个成绩一如周深和他父母的规划,他会离开原本生活很久的城市,去别的地方上大学,班级的QQ群里大家已经聊起了自己的目标,他也在里面说,他可能会去S市,估计会读H大吧。
周深说完又翻了翻消息,王晰也发了他的成绩,该说相当不错,至少英语的分数可能是王晰高中以来最漂亮的了,他说他大概率就去B市。
一南一北,不是很远,但是也不是很近。
他们的毕业聚餐,或者说谢师宴,在毕业典礼的晚上举行。
正副两个班长负责起了组织重任,把大家安排进海鲜火锅店的两个中间联通的包厢里,设备完整周到,除了餐桌还有麻将桌和小KTV房,于是班主任挽起袖子就和他刚带完的这届小兔崽子下场打捉鸡麻将,而周深自然是溜进KTV房里的那一拨,被起哄着唱了不少歌,说是作为当初高二歌手大赛缺席的补偿。
喜欢他歌声的人占了大半个班,一个两个都掏出手机来录,说周深以后要是火了,他的这版现场live不能收藏也可以当资源换钱,周深当场串词怼人。
王晰忙完了地点通知的事情后也进了KTV房,但他没唱,一直站在点播台边。
周深边唱边用眼角余光瞄王晰,王晰低头在看手机,打了几个字,屏幕光自动应对环境变化,亮了又暗。等周深一首《匆匆那年》唱完,王晰才在切歌的间隙抬头起来说:“可以吃饭了啊,我过来和你们说一声。”
谢师宴热热闹闹地进行,兴致上来,男生们主张毕业了要喝酒,其实以前也没少喝过,只是这次能够正大光明地站起来给他们的班主任和老师们敬酒,并说上一句诚挚的感谢。于是就连不爱喝酒的周深也还是接过了一杯啤酒,玻璃杯盛着液体,白沫挂上杯壁,静静悄悄地在液体和空气间消融,他抿了一口,冰凉又微微带苦,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爽快。
“我知道你们不愿称这顿饭叫做散伙饭。”班主任扶了一下他细金边的眼镜,“但是你们这之后就要去全国各地,继续走你们接下来的路了,我带过很多届学生,再像这样聚齐真的很难。所以你们这顿饭要尽情去吃,有什么结有什么怨还有什么遗憾,能够解决的,就不要再拖了。对,我说的就是你们两。”
被班主任点到的一对坐在圆桌对角的男女生顿时一抖。周深知道,这是他们班从高二开始就一直谈着恋爱的一对。
班主任一脸“以为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摇摇头:“我记得你们会去不一样的大学,异地恋很苦的,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听见了吗?”
小情侣笑了,赶紧点头,众人也笑,觉得感动。
“好啦,我也不扫你们兴致,来来来,杯子举起来。”班主任也拿起他面前的玻璃杯,引导大家将成长的祝酒汇聚在餐桌的中心,“祝我所有可爱的学生,从此前程似锦,勇敢拼搏。”
周深也站起来伸出手臂,和班主任碰杯,直起身碰到了王晰的手臂,他才发现王晰站在他后面,酒杯悬在周深杯口的斜上方。
“我们祝老师一帆风顺。”王晰沉稳地说。
高三二班的大家齐声开口:“祝老师一帆风顺。”然后将酒杯叮叮当当清脆地在中间碰撞,击响毕业的礼钟。
周深不着痕迹地让自己的杯子和王晰的相碰,然后学着他记忆中最豪气的姿势仰头把啤酒喝了个一干二净。他看着几十只酒杯被一双双手收回到桌沿,杯子太多了,收回间却没有碰撞,单独地在空中划过路线,搁置在某处。
他们即将也是如此。
啤酒度数不高,可他喝下去却还是觉得有些头晕。班上已经有些女生红了眼睛,周深也被带得鼻头发酸。
毕业了。
08
进入大学之后的日子,就是新鲜化作日常,在自由和独立间慢慢洗掉一身义务教育时期留下来的过于规矩,不再于缝隙中寻求个性成长,而是逐渐在统一制式外学会绽放属于自己的模样,每个人会开始与自己确认更多曾经被搁置的人生选项。打过耳洞的女孩们开始别上耀眼的耳环,不再担忧自己染得有些显眼的头发,男孩会换上设计独特的运动外衫和心仪的运动鞋,又或者是风格儒雅的风衣与皮鞋。遇见更多人,碰见更多事,发现更多的乐趣。
然后某一天就会发现,曾经无法开口的会变成趣谈,曾经无法忘怀的会变成虚影,时间大浪淘沙,最终留下来的变成零碎得难以置信的片段。
就像周深总是会和大学室友提到他高中的食堂,牛肉粉和烫菜特别好吃,可是他已经记不清它们四个食堂到底哪个分别是一二三四。他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几栋几楼几几宿舍,但是从窗户可以看见学校的人工湖。超市的布局他都快忘了,但是每次黑笔被弄丢都去那换新的他还是记得。
他也会提到他的好朋友,比如李琦,比如鞠红川,但他没提过王晰,或者说,他没有主动提起过王晰。
周深发现这一点还是因为一次宿舍聊天。当时他正在和一份英语论文的翻译搏斗,就连有道翻译都不能让他理解到作者的逻辑,正在咬笔,就听见他对床的男生问:“哎你们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
宿舍聊天的话题千奇百怪,但是感情史的话题总是虽迟但到。这东西全看个人的想法,可以是勋章,可以是伤痕,也可以只是单纯的青春,而周深兴致勃勃听完宿舍室友可歌可泣的酸甜青春偶像剧,却发现自己好像也必须要说些什么。
周深不知道怎么定义和王晰的关系,他们像朋友,又不是朋友,或者说,他们是朋友,可到最后变得只是像朋友。
他们现在也还是有联系的。最初假期还一起约过打游戏,上了大学后也在最初聊过很多关于大学不习惯的吐槽,但后来渐渐的,他们的话题就越来越少,偶尔周深连是否要给王晰发的朋友圈点赞都会迟疑。
到现在,周深扒拉着手机在系群里扣1,他和王晰的微信只剩下了节日祝福。
其实他大可说有一场暗恋,可他不想把王晰的故事描述错哪怕一分一毫,于是索性闭嘴不谈。
见周深始终不愿意说他自己的,其它的四个男生大呼不公平,死打烂缠半个晚上,周深实在是被吵得不行,磨了半天,才从嘴里吐一句:“我只是高中有一场初恋,没有结果,就是这样啦。”
“……哎,不该问的,不问了不问了,不好意思啊。”
周深寝室的寝室长沉默两秒,一拍脑袋,猛地这么蹦了一句,顿时点醒了其它两个人,于是周深的对床和邻床也和他道歉。
周深一头雾水:“哎?没有?为什么你们要道歉啊哈哈哈?”
寝室长挠挠头:“这不,你都还没放下,我们还问就过分了。”
嗯……?是这样吗?
周深听得不禁歪了头。
“不过我还是挺好奇的。”他的对床说,“周深,你不介意的话,能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周深觉得自己并不很介意,他点点头,省略了名字,模糊了性别,描述了一下王晰。
他说他个子高,也长得很好看,是我们班的班长。
他说他他要是绷着脸就觉得很生人勿近。
他说但其实他很幽默,也很温柔,为人很好。
他说他会泡花茶,高中生居然泡花茶,好好玩。
“周深。”他的对床指着他的脸喊他,“你别说了,嘴快咧天上去了都。”
说得正欢的人闻言撅了一下嘴:“明明是你要我说的。”
周深自我分析,他想起王晰虽然还是会觉得开心,而且说说王晰也并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那些模模糊糊心中纠结的日子只是青春应有的些缩影。于是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寝室长的小心翼翼。
他心想,所以说,放着放着就好了。
09
大二的9月24日,中秋节,学校放了周一的假,周深和室友们商量着一起去学校外不远的商业街聚餐。
他们寝室算是比较少出去改善伙食的类型,但因为撞上中秋,不吃个团圆饭说不过去,出门又碰巧撞上了隔壁寝室,一问也是打算出去聚一聚,索性一大波人热热闹闹一起去吃重庆火锅。
因为来吃的人南北方都有,于是就选鸳鸯锅,端上来不一会儿一红一白冒着热气,红汤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鼻尖发干,肉类全往里塞,第一轮都空着肚子,大家吃得认认真真,筷子沉默地在锅里较劲,垫好底,话题才彻底打开。
周深自觉自己是个网瘾少年,但是又不爱听手机的各种软件叮叮当当地推送消息的声音,于是大部分时候他的手机都开着震动模式,声音不大,足够让他接电话或者回复信息。可是那天的火锅实在是吃得让人舒心,周深觉得自己说不定其实没有吃多少,可是心底里是很满足的,一直热诚地投入在整个聚餐的话题中。他们聊老师,聊选修的课,聊体育课的偷懒,也聊班上的趣事。竟然让周深一直都没有看过手机。
饭局热火朝天,甚至有种要吃到凌晨一般的势头,直到隔壁寝室有个男生在话题中突然被触到了伤心处,站起来朝店里要酒,硬是把自己喝得七荤八素,烂醉地搁在座位上,饭局不散不行了。还好的是大家已然足够尽兴,都很体谅。周深要了一杯水,然后先走出了店门,在晚风里吹吹有些发热的脸,他没喝酒,但也有点被熏晕的势头。
周深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天,农历八月十五,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周深眯着眼睛看墨色天空里散发清辉光线的白玉盘,好像是没那么圆。
裤子荷包传来些振动感,周深这时才拿出手机来,点开一看,是几个同学的中秋祝福,一看就有群发的嫌疑,但是在现在这个快节奏的生活里还能被列在群发列表中也多少能被看成一种情谊的肯定。他随意地扒拉了一下,也有王晰,也是“中秋快乐”,和他们之前的节日祝福一样浅淡随意。吃晚饭后血液循环集中在腹部,头脑缺氧,周深觉得有些累和犯困,又甩了甩手,等室友们收拾完从店里出来,心说回寝室回复也不急。
男生们在路上闹,拖得回到寝室都快九点了,周深换外套接水,爬上床又开始玩手机,玩到十点多才想起自己还没回老同学的节日祝福,甚至连琦琦和川子的都还没回,于是周深讪讪地切出微博界面,心虚地说服自己:没事没事,今晚十二点前回复都不算晚,大学生都熬夜。
周深点点对话框,赶紧给关系近的几个发回“中秋快乐鸭~我刚才出去浪了没看见【理直气壮”,动作一边发一边变得机械,总算划到最后一个冒着红点的信息。
是王晰。
出现在屏幕页面上的是“中秋快乐”,可信息却显示了有五条。
不知道为何,周深忽然就觉得不妙了,他有些颤着手地把它点开,五条信息端正地放在他的界面中央:
20:27
往昔:深深
20:30
往昔:深深,你是不是觉得当时的我很讨人厌
20:31
往昔 撤回了 一条消息
21:19
往昔:我和兄弟们吃饭,我喝多了,你不用管我
往昔:中秋节快乐
周深盯着手机屏幕,看完就木了,思绪雪茫茫一片。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刚进高中自己站在二号门迷路的时候,水泥地面上没有来的脚印,也没有显眼的路标,他更不知道去哪里。本身还算清明的思绪被五行字卷得在视野里有些七扭八歪,心口被冲撞得像是有漩涡,把他整个人都卷进了涡流中心。
王晰想说什么?王晰怎么会觉得他讨人厌呢?
他撤回了什么?是发错了?还是别的什么?
我应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吗?可现在已经距离他的第一条消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太晚了,我可以回吗?
如果我问了,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该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连信息都发不成了?
不——答案?什么答案?
我是想要什么吗?
他脑海里翻涌起高二的夏末,高三的初秋,还有尾冬。王晰背着阳光的侧脸轮廓,校园歌手的光盘,解题纸条,水杯,花茶包,歌单,校服袖口,唇间呼出的白气,悬在上方的玻璃杯。
周深突然用力地把手指按在手机的屏幕上,手忙脚乱地点开联系人页面,急匆匆地上下翻找,又想起了拼音索引,他慌慌张张地按下“W”,然后找到目标,笨手笨脚地点下绿色的标识,呼出一个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
听筒中安静了几秒,开始发出频率稳定的“嘟”声。
周深却几乎快紧张得停止呼吸。
嘟——
电话要是接通,我该说什么?
嘟——
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的信息,你说酒喝多了,你还好吗?
嘟——
也许我可以问问你……
咔嗒。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啊,哦,果然。
周深垂下手臂,手机敲在床板上惊天动地。而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长条灯,它之前坏过,刚换,光线比旧的那个要亮,就好像伤口愈合后的皮肤总是白一些那样。
周深盯着灯管,眼睛被光刺得发疼。
所以,他们又错过。
周深突然发觉。
他们好像一直在错过。
比如校园歌手大赛的决赛,比如运动会上的呼喊,比如篮球场边的矿泉水。
又比如大田径场上的沉默,比如谢师宴上的碰杯,比如现在当下此时此刻。
他越想越出神,没注意到自己眼圈已经发红,抓紧了手边的被子,缩紧了膝盖,埋下了头,仿佛要把自己保护起来,从那些漫长短暂时光的残余之中,像他从前每一次所做的一样,习惯性地往后退,想要把这些都放下,等它们风化成未来的趣闻。
但他终于,终于觉得,不应该。
周深不甘心。
于是他咬紧了牙,决绝到义无反顾,他拨出了第二通电话。
10
它接通了。
11
接起电话的人好像还呆在很热闹的地方,听筒里吵杂不断,人声混着玻璃碰撞,背景里放着很大声的歌,甚至还有骰子噼里啪啦,带着一阵回声,那边确实有人说话,周深花了好半天才确认。
“喂?谁呀?”声音不一样,接起电话的不是王晰——周深顿时有些退缩,但他电话已经打了出去,而且他明显听见背景的嘈杂声在变小,接电话的人已经贴心地移步到安静的地方了,出于礼貌他都不能挂掉。
于是周深尽全力地稳住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装作平静地问:“啊……那个,请问这是王晰的电话,对吗?”
“啊对啊,这是王晰的手机,我是他室友,他喝多睡着了,你是学生会文化部的吗?如果是那个联谊舞会的事……”
“不是!”周深有些焦急地打断了对面的人,舌头都好似有些和牙齿打架:“我……呃,我是他高中同学,我找晰……我找王晰有事。”
“哦,那你需要我转告什么吗?”
“不,呃,我需要和王晰直接说……”
周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仿佛站在悬崖边,风刮得他左摇右晃。
那头的人似乎颇有耐心,听周深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是重复了一次“我需要直接和他说”,沉默两三秒,特别坚定地对周深说道:“你等我两分钟,你别挂,我把王晰给你叫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周深插不上嘴了,他听见脚步声咚咚咚地冲回那个吵杂不堪的环境里,然后是那人“王晰,王晰,起来,你还他妈睡屁啊,你电话”的声音,他好像还喊了些什么,周深实在是听不清了,周围听见那人的动静似乎开始大声起哄,好几个声音都开始喊王晰,吵得周深耳朵疼,可他也不敢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生怕错过。
哄闹的声音仿佛波浪,波涛汹涌,潮起得要滔天,潮退后剩下的是好似沉浮在包间角落的,朦朦胧胧的声线。
周深好久好久不曾听见这把大提琴了。
曲调低沉的,柔和的,有些些沙哑,好似带着酒意,还有些微刚清醒的困倦,与不可置信。
“………深深?是……深深吗?”
啊,这回是了,是他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把周深最后的那点倔强都打碎。于是他的眼泪忽然就跟断线的珠串一样哗啦啦地落了,心头里挤压了好几个年年岁岁的春秋顿时奔流而出,周深只觉得霎时间说不出口的委屈,他破口大骂:
“王晰你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12
周深根本就记不住这通电话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恐怕王晰也不会记得。
周深的室友好像有问他电话那头是谁,他变得只会说是王晰,就是那个王晰。那头也有人问王晰是不是前女友,他听见王晰不清不楚地说他不是什么前女友,就是深深,是深深,来来回回重复好几次,直到这对话间剩下他们自己。
他们像两个疯子胡言乱语,把纷纷叠叠的时间和故事全部压在一通来电上,他们就像害怕天地在下一秒就会失去棱角上下闭合,而这只不过是世界末日前的通话,仓促又紧迫,把所有的话不经逻辑地从脑海中抓起来就塞进电流之中,渴望对方能够剥开苍白的语言去触及自己的心。
王晰之前喝得可能确实很多,酒似乎时醒时不醒,他有些话颠来倒去,有些话又清醒得不行,周深骂他,说他是混账王八蛋,王晰就说是,我是,我混账,乖顺得让人来气,周深就继续骂,骂他迟钝,骂他退缩,骂他不敢当面质问,王晰就一声又一地应,几声间劝着周深别哭,于是周深哭的更凶,然后开始骂他自己,骂自己懦弱,骂自己犹豫,骂自己不敢往前迈步。
醉酒的人这才总算是被他骂得发怒,低沉又冷峻地叫他不要胡说八道,说深深,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自己。
周深哪里听,他越说越来劲,越来劲越哭,又哭又气,于是笑了。
他笑说:王晰你搞笑吗,你凭什么不许?凭什么你就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担心你,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交女朋友,我也不知道你分手,我不知道你翘课去了哪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问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你凭什么不许?
王晰在那头悄无声息,只有沉重又悲伤的气音。
周深的声音又突然变得柔软了,他说:我以为我已经想好了,我已经不再想要了,已经放开了,我以为我说起你的时候开心,我以为我想起你的时候不伤心,就说明我已经放下了,可是我没有,晰哥,我没有。所以晰哥你呢?
晰哥,你放下了吗?
深深,我没有。
王晰在那头说,声音干涩得沙哑,如果他说是在心间压了快三年的旧念想,周深是会信的。
王晰在周深面前有很多次的沉默,就如周深在王晰面前有很多次的退缩,细小微弱得他们无从去分辨究竟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再雄辩也无谓两人前前后后谁在何时动心,谁在亏欠和拖延,都说到底没有意义,他们也对这没有兴趣。
王晰一直在劝周深不要哭,可此时周深也听见了王晰吸鼻子的声音。已经逐渐成长成大人的男孩问周深,话里裹着愧疚,裹着遗憾,裹着小心翼翼,裹着那些不知因为什么青春骚动又或者微不足道的顾虑而错过的瞬间,他说:
深深,我可不可以想你?
周深立刻在这边点头,又想起王晰看不见,委委屈屈地说:
可以。
于是他们两个人像是在吵架,像是在怀念,像是在抱怨,像是在感伤,像是在翻旧账,像是在说情话,像是在互相许诺,又像是在相互兑现。
他们在言语间摸爬滚打,把自己送回绿荫树下,马路崖边,田径场旁,篮球场中,图书馆前,送回教室座位的前后,拼命地捡起那些在一念之间失去的本可并肩的瞬间。
他们像久别重逢。
周深和王晰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一直在说话,又笑又哭,周深换了好多次拿电话的手,直到两边都酸得没了力气,他才舍得把耳机换上,为了尽量不打扰室友睡觉,他小声地躺在被子里应着王晰又开始不清不楚的胡话,有些可爱,有些烦人,但他都应了。
直到王晰那边突然没了声音,通话断开前好像说了句什么,周深没有听清楚。
夜已经深了,周深想,王晰总是大半夜还发朋友圈,睡了也好。
而他握着只剩百分之几电量的手机,发着呆,想了很多,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好似做梦,又好似从未醒觉。
周深看着那个和王晰通话到半夜的记录,彻夜未眠。
13
周深可能是六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的,然后被室友早上七点的闹钟叫醒,他挣扎着坐起来,今天正巧全天都排着课,从早八到晚八。但是还没等他彻底睁开眼,又被寝室长摁回床上躺着,嘱咐他好好睡觉,假给他请了,笔记回头带给他。
周深张嘴说了两句不好意思和谢谢,都撑不到室友说一句不谢,他就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没做。
等周深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了,他拿起手机,摁半天都开不了机,就抓手表看,六点半,又看窗外,天色已晚,是晚上六点半。他睡了快十二个小时,大概是真的累坏了,睡醒了都还晕沉沉的。
周深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和睡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糊涂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先给多半是电了的手机充上电。于是他慢索索地从床上爬下来,找到数据线,手机续命,看着它开机。
看着手机屏亮起,周深才忽然想起来,他和王晰打了个很长很长的电话。
他们说起了好多好多,想起了好多好多,可是那都是过去的光点。
周深发觉他和王晰谁都没有提过明天应该如何是好。
是他们都忘了提,还是说不敢提?
周深脱力地把自己塞在宿舍椅子上,默默地等着手机恢复知觉,然后循着轰炸过来的室友叫他记得吃饭的信息,一个一个的回复感谢。
接着又点开了他和王晰的微信界面。
那里空空荡荡,和他的通话列表一样。
周深手指抬起又放下,悬崖的义无反顾只能跳一次,但纵然有第二次,他也觉得自己已然没有第二次的勇气了。
于是他退出了微信的界面,从善如流地摁开外卖APP,点个爱吃的外卖犒劳自己。
14
晚上八点过,决定翘课到底的周深正在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脑上他刷过好几遍的电影,熟悉到台词都能顺着背,所以他其实并没在看,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好让自己忘记别的些什么。他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拿手摸摸自己的眼眶,大概还有一点点红,而且之前被纸巾狠狠擦过,手摸上去有一点痛。
我好惨哦。周深戳了戳,给自己装了个可怜。然后抬手准备换掉索然无味的影视作品。
嗡——
他的手机就在他打开电影的下载文件夹时,窝在他的手腕边响了,振动声在只有他一个人呆着的寝室显得特别响亮。周深正在文件夹里点来点去,他伸手去拿,眼睛还看着一部部电影的名字,想着大概是寝室长的嘘寒问暖,就直接接起来,张口先声夺人:
“喂,我吃过饭啦——”
而那头的声音带着些轻喘:
“……深深。”
那声音说话前其实有很长一段酝酿的停顿,低低柔柔,就像怕吓着周深,又怕惊醒他自己。
可周深还是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膝盖磕到了桌面下的柜门,疼得他清醒万分。但疼都不重要了,心脏砰砰砰地加快了它的活动,周深根本来不及揉揉膝盖,形式性地安抚它,电话那头的人就又开口说话了,仿佛要直接把周深炸到失去判断能力。
“深深,我……来看你了。”
熟悉的声音在那头说。明明夏天的余热都还没有消失,声音却抖得厉害。
来看我?什么来看我?
周深没听懂,每个字他都懂,每个字放在一起他也懂,可是若是这个人对他说话,他就还是不太懂。
“……我在你宿舍楼下。”
声音还在焦急又缓慢地继续,就像是一枚种子,尽力地从周深这漫长的沉默中迸发出新的生机,一句一句,极尽诚恳地,道出属于他的孤注一掷。
“你愿不愿意……下来看我一眼?”
周深冲出了寝室门。
跌跌撞撞,穿着他寝室里的套头衫和运动裤,头发没梳,脸只是胡乱洗了一把,唯一庆幸的只有下床来后因为找不到被他踢开的拖鞋,于是穿着运动鞋,不然他大概会寝室门边的拐角摔一大跤,但还好他轻,也还灵活,只是不小心滑坐到了地上,虽然被几个没课的同班同学看见,而被投以迷惑的眼神,但那又如何呢?
他继续跌跌撞撞,一路从五楼往下跑。
四楼。
他想,这人只是骗他也说不定。因为他明明还在B市,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楼下。他知道自己的学校,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哪个宿舍楼?他好像只在第一天大学报道的时候发过朋友圈,他可能记得住吗?
三楼。
他又想,其实他又何必下楼去见他,他欠他好多时光,也让他好多日子变得乱七八糟,尤其是那个被他和月考毁得一干二净的高三的生日,所以这个人真的讨厌死了。他应该果断地挂掉电话,而不是下楼去。
二楼。
他还想,他如果真的来了,真的站在楼下,他要说什么呢,他会和他说什么,会不会相顾沉默,最后变成又一场分离?
一楼。
他继续想,是分离,那么至少让他把昨晚还没来得及骂完的话说完。然后,是不是可以再用这些愧疚让王晰给他唱一次在校园歌手比赛上的歌,他一直耿耿于怀他自己的缺席。
楼外。
周深不想了。他真的在门外的小广场上看见了王晰。
王晰带着一些憔悴感,恐怕是宿醉后又车马劳顿。他们许久未见,不出意外的多多少少有些改变,王晰留长了刘海,穿着薄薄的风衣,抿着嘴唇垂着头,线条比过去还要凌冽,开始呈现出青年蜕变的预兆,矗立出些许的疏离和陌生。
周深望着站在树影下的这个人,萌生了一些怯意,却仍然慢慢地踱步过去。
而他听见周深的脚步靠近,于是抬起头来,眉眼间染上一些稚嫩纯粹的喜悦,继而他开口,断断续续,有些过分小心地解释,他今天起来买了高铁票,从B市过来,出门太急,手机电不够,不敢给周深发信息,也不敢打电话。
说完后的王晰在沉默的晚风里尝试着朝周深微笑,竟带着些青涩,霎时间就点醒了沉眠的时光。
他仍是那个在高二的夏末替周深拿书的少年。
于是周深朝他冲过去,而王晰也张开手臂。
他们紧紧地相拥,用尽气力,好把那么多的,从心底满溢到指尖的星星点点的猖狂暴走全部收纳入怀。
谢谢你,深深。
王晰抵在周深的耳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15
全都不过是一念之间。
只要一步差错,只要一步退缩,他们也不过是匆匆那年分离的某某与某某。
拥抱在此时此刻,比起喜悦大概后怕更多。那么多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没理由谁会被特别的温柔相待,剩下的只不过是执着和放弃的天平在心中摇摆直至生锈。
他们还需要用更多更长的时间,去确认,去相信,他们确实将会在一起。
去面对那些更多的,更复杂的,更加虚妄的一念之间。
只是两人在一起,应该会比孤身一人更勇敢。
16
是岁月宽容恩赐
反悔的时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