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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珏
  给@格格污 老师的《橙与酒...

  给@格格污 老师的《橙与酒》摸的…不太熟练所以不太好看果咩纳塞

  真的太喜欢这篇隔三差五回味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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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太喜欢这篇隔三差五回味一遍。。。

berkelium
还是给@格格污 老师画的详情见...

还是给@格格污 老师画的详情见本系列前两篇 是高中时期偷看赤苇练琴的木兔!

其实画出来的画面没有我脑内想象的好,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发,发给圈外亲友看她们说有种“一段突如其来的好日子 但已经是最后一天好日子的下午了”的感觉(?就想既然有人能get到一些氛围感就发上来好了!有机会再好好画哈哈哈

  

还是给@格格污 老师画的详情见本系列前两篇 是高中时期偷看赤苇练琴的木兔!

其实画出来的画面没有我脑内想象的好,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发,发给圈外亲友看她们说有种“一段突如其来的好日子 但已经是最后一天好日子的下午了”的感觉(?就想既然有人能get到一些氛围感就发上来好了!有机会再好好画哈哈哈

  

Ealloravai

【宫双子】甜柠檬与酸橙子

治侑。

  


我很早就知道我和侑是截然不同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能更清楚地区分彼此。如果说我们作为果实且同属于一棵苹果树的话,那也许侑会更像一枚甘甜的柠檬,而我则是一颗酸涩的橙子。

 

尽管不同,但对长成苹果的人来说,我们都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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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时期妈妈给宫兄弟准备的安抚玩偶是小狗造型,鹅黄色和栗棕色,绒毛摸起来比春天新生的嫩芽还要柔软。侑第一眼就喜欢得要命,他抓着那只浅色的不放,睡觉也要搂着,口水将小狗肚皮浸得湿润。治却反应平平,对他来说,那只是多了件在妈妈不小心喂了侑两次的时候,用来打击报复同胞兄弟的...

治侑。

  


 

 

我很早就知道我和侑是截然不同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能更清楚地区分彼此。如果说我们作为果实且同属于一棵苹果树的话,那也许侑会更像一枚甘甜的柠檬,而我则是一颗酸涩的橙子。

 

尽管不同,但对长成苹果的人来说,我们都是异类。

 

-

 

婴儿时期妈妈给宫兄弟准备的安抚玩偶是小狗造型,鹅黄色和栗棕色,绒毛摸起来比春天新生的嫩芽还要柔软。侑第一眼就喜欢得要命,他抓着那只浅色的不放,睡觉也要搂着,口水将小狗肚皮浸得湿润。治却反应平平,对他来说,那只是多了件在妈妈不小心喂了侑两次的时候,用来打击报复同胞兄弟的趁手武器。

 

侑对一些事物的喜爱热烈又恒久,包括和治同款的玩具小狗、和治一起打的排球以及冰箱里属于治的那份布丁,他的性格特质里具备一定程度的恋旧,却很难说他是多么长情的人。他的安抚玩偶从童年陪伴他到国中,植绒脱掉大半,塑料鼻子不翼而飞,花布缝制的脚心也破了几个小洞。治的那只则变成书架上的装饰品,倒是和刚买来时无甚差别,只是颜色被时间洗掉了一层鲜艳,像是覆了埃尘。

 

“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还抱玩偶睡觉。”在小狗的一只玻璃眼珠也离奇失踪后,治忍不住抱怨道,“烂成这样倒是早点扔掉啊,每次从床上掉下来都吓我一跳。”

 

“才不要!”侑拉着右眼皮,吐舌做鬼脸,“会被玩具狗吓一跳的阿治才是小屁孩。”

 

治阴沉下脸,恶狠狠地威胁:“阿侑国三了还要抱婴儿时期的玩具狗睡觉,说出去你会被排球部的人嘲笑到死的。”

 

“阿治国三了却害怕玩具狗!”侑不甘示弱地回敬,“要不要看看我们谁先被嘲笑啊?”

 

他们瞪着对方,生气的表情如出一辙。意识到这一点时,由于愤怒而僵硬的表情便维持不下去了——这是他们吵架总能很快和好的关键原因。兄弟俩冷哼一声,又一齐别开脸去。

 

沉默了约几分钟的功夫,治突然闷闷地说;“我不怕狗,我只是有点讨厌它们。”

 

“哈?为什么啊,狗多可爱,无论什么时候会摇着尾巴向你冲过来。”宫侑倒不见得多么喜欢动物,没见他把三明治里的火腿分给缠上来的流浪狗,但脱口反驳对方已经成为了某种下意识的反应。

 

治嘟囔着:“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猫。”

 

“猫太高傲了!”侑说。

 

“可是狗见到谁都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喜欢,这超没劲啊?”

 

“阿治,你是抖M吗?”侑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而且上次那只猫围着你转只是因为你手里的金枪鱼饭团吧。”

 

“我不能也不想理解那种没有理由的热情。”治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宫侑,他的表情谈不上好,但是异常平静,同他宣称自己要温柔待人时类似,“那样很奇怪也很恶心……总之,我讨厌狗。”

 

说完他就离开房间了,没留给侑反驳的余地。难得的是侑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争论,他只是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如果治依旧从俯视的角度看他,会发觉他有点像被吓住的幼兽,看起来呆愣到有些可怜了。

 

总觉得阿治刚才不是在说“我讨厌狗”,而是在说“我讨厌你”,那句话似乎有很强的决心和审判性,透露出浓烈的暗示、催眠和隐射意味。侑怔然地想,难道他是在骂我是狗吗?但以他们往日里斗嘴的程度,宫治满可以直言不讳。于是侑马上就把这段对话忘到脑后去了,就像那只在毕业季前实在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玩具狗,在以垃圾桶作为其最终归宿后便很快被它曾经的主人遗忘了。

 

 

如果要治来说的话,其实高中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期。这种好势必包含着某种激烈在里面,在球场上靠传递眼神和呼喊名字就足以传递讯号,治甚至能从侑发球时呼吸的节奏判定自己后脑勺的危险程度。打架是固定表演项目,白天他们用拳头在对方腮颊和四肢上留下程度均匀的瘀痕,靠角名镜头记录着一切冠名为宫的青春躁动,以供十年后的他们翻出来品鉴,晚上侑躺在地上,当日的倦怠程度决定着他的脑袋枕的是治的腿还是肩,偶尔也会坐在床上把两个相似的脑袋垒到一起,打游戏、回看比赛录像或是欣赏新淘来的漫画。

 

侑睡觉不够老实,但是治大部分时间都容忍了床板艰涩的咯吱声,毕竟他们连入睡的深度和节点都类似,除非他在凌晨四点被惊醒,发现侑把自己睡进了被套里,用四肢在里面挣扎着抛印度飞饼。困倦和焦躁浓缩成一记沉重的清醒铁拳落在侑的下颌上,他大喊了一句阿治你是不是有毛病就想翻身爬起来,却只是像鲤鱼一样艰难打了几个挺,脸上的狞色弱化空余下茫然。治表情很臭,把不明状况的宫侑从凌乱床褥里拯救出来,拉着他睡到自己床上去。

 

他说,快睡,明天起来我再和你算账。

 

是我要和你算账,你就不能温柔点叫醒我吗?尽管侑还在愤愤不平,但他还是接受了治施舍的枕头和被子,并用自己的体温和主动纠缠的手脚作为回报。第二天角名发现了侑耳根下方的淤青,再一次点燃了战火,冷酷无情的北队长罚宫兄弟手牵手坐板凳,宫侑小狗一样呲牙咧嘴,低声偷骂好恶心,下一句却是问治晚训后要不要去买关东煮。

 

再来一份肉包。治说。

 

决定放弃排球的时候,治回忆起他们国三时那段关于猫与狗孰优孰劣的争吵。没错,我只要适度的、有理有据的喜欢,那是安全的,而没有依傍的东西让人痛苦,他想。就像侑对排球的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所以赛前赛中和赛后情绪才处于过分饱和的状态,催动着他大怒、大笑、大哭,精妙绝伦的跳发压线球和惨不忍睹的全垒打全都要归功于蓬勃的爱意。

 

所以,过度的爱是双刃剑。治本着这样的念头宣布自己毕业后要告别排球,去开饭团店——售卖那些爱得刚刚好的、温柔平和的、白米与各色馅料微妙自洽的饭团。

 

侑从没想过排球和治需要放在天平的两端,和治一起打排球早就变成他那的一个固定句式,因此他对治的决定进行了自己独有的翻译。他才不管宫治的初衷是什么,而已经将说出刚刚那番话的治打成了叛徒。对十七岁的侑来说,当下的情况是,他的同胞兄弟、他的最佳搭档、他的另一部分自我决意临阵脱逃,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放弃了他们最爱的排球并得意洋洋地表示要与他分道扬镳。于是他用一生为界限向他发起了挑战,他们到死都会在对方身边,这是侑的某种确信。治并不否认,且坦然接受了。

 

你将来会后悔的,侑拖着行李箱离开家时信誓旦旦地说。毕业季给夏天赋予了离别的含义,侑像曾经失去自己的安抚小狗那样,再一次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兄弟。

 

 

分离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间歇性冷战,倒不是刻意的,只是当排球从社团活动进阶到职业训练,烹饪从业余爱好升级为傍身事业时,忙碌让人意识到,只有青春才会大张旗鼓地去而不返,长大并非降临于两个人一起吹过蜡烛的成人礼,它是悄无声息到来的。

 

有段时间治仅仅靠简洁的短讯和电话维持着侑还好好活着的认知,然后这种认知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彼时饭团宫刚刚步入正轨,他正准备捏完最后一个饭团结束上午的工作,右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抹才将电话接起。

 

“阿治!”治下意识把手机挪远了半臂距离,但侑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从听筒里播放出来,“救命啊!我要饿死了!”

 

耳朵痛,治想,但比不过头疼,那种并非神经性而更类似于一种符号的疼痛充盈着他,并粉碎了他左手捏着的饭团。为了抵御这种尖锐的疼痛,他匆匆忙忙坐上了前往大阪的电车。

 

公寓门锁的密码在他们的对话中被遗忘了,宫治几乎没有犹豫地输入他们的生日,红色标志在数字屏闪烁两次,象征此路不通。如果冰箱里的布丁失踪了却没有留下残骸,那么意味着侑这次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治如是想着,然后就像每次精准锁定躲在酱料后方的甜点一样,他轻轻哼了声,又将数字颠倒重来一次,这下绿色的OPEN作为通关者的奖赏出现了。

 

玄关摆着双灰色调的拖鞋,治弯腰换鞋,宫侑正趴在桌子上,把大半张脸埋进手臂里,瞪着眼睛睨他:“阿治好慢!我真的会饿死的!”

 

“你这混蛋!从兵库一路送到大阪来,你也为别人着想一下啊?”治麻木着一张脸,用保温袋贴了贴他的手臂:“起来吃饭。然后,因为是老板亲自送餐所以要付百倍的价钱。”

 

侑不为所动,眼神发木。治有些怀疑他真的饿傻了,不按时吃饭大脑会供血不足的,同胞兄弟如果变成真正意味上的傻子自己也会受牵连吧,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把饭团拆开递到对方脸前。

 

静止的三秒里,治在思考强塞整个饭团的无数可能性,而侑则将视线焦点从治的鼻尖转移到了饭团上,然后他张大嘴巴,就着治的手一口吞掉了大半个饭团,肉松馅料在他嘴唇上留下薄薄一层油光,侑眯起眼睛笑:“好香啊!满血复活了——”

 

“脏死了啊,猪吗你?”治没好气地把饭团放到他手里,抽出另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宫侑是吃饭很香的类型,尽管并不想承认,但作为烹饪者或是纯粹的美食爱好者,治是非常喜欢看自己兄弟大快朵颐的模样的。如果像这样露出幸福的表情的话,那脸颊上粘着饭粒也无甚关系,想要说话却因为着急吞咽而被迫中断也绝不重要,甚至侑在他小腿上狠踹了一脚,包着两团眼泪大喊着:“你这该死的家伙,做的东西怎么这么好吃啊!”的时候,治也好脾气地没有嘲讽他,只是同样用力踢了回去,空闲的手还顺便给他倒了杯温水。

 

很饱,食物把胃袋填充得饱胀又温暖。侑满足地叹了口气,开始絮絮抱怨起北信介送来那几袋让他难以直面的新米,他想问治要不要直接拿走一些,却发觉自己的兄弟已经沉默了很久,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黑黢黢的。

 

“嘁,你那是什么眼神,好恶心。”他不由心虚地撇开脸,嘟囔了一句。

 

报复是迟早会来的。治咧嘴,扯开一个蓄谋已久的弧度——那是十六岁宫侑独有的招牌灿烂笑容,他甚至熟知应该调动哪几个肌群才能复刻得如此一般无二:“阿侑,我说你啊,至少要先努力活过二十多岁现在才能考虑八十岁跟我争论谁更幸福吧。”

 

被美味的饭菜麻痹了唇舌,宫侑哑口无言。在治帮他简单收拾过屋子,又留下一些方便加热的食物要离开的时候,他倚在鞋柜上,注视着治后颈上绒绒的黑发茬儿说:“阿治,我好累啊。”

 

“排球?真难得听你这么说。”治回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侑立即反驳说:“不是,排球一直都很有意思。”他走过去把额头抵在治的背上,那里由于垂首而突出了一节脊骨,昭示着他的兄弟因为疲惫消瘦了。“刚开始一个人住很不安啊。”侑微微晃头磨蹭着,甚至嗅了嗅治身上的气味,非常安详的、让人怀念到想握在手里的熟悉味道。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示弱,孤独和无助无形间谋杀了他的言不由衷,“我不相信阿治刚开始不是这样的!”

 

“但我至少不会让自己一开局就饿死。”治说,他转身握住侑的肩膀摇晃,直到一个晕乎乎的笑容浮现出来,“知道我也不容易就付一百倍的价钱给我。”

 

侑颤抖着举起左手,比了个指头间夹着银行卡的动作,在自己唇前划过:“哔——10000日元已从宫先生的账户转到宫先生的账户了哦。”

 

治坐在回程的电车上猜测,侑应该是想说,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住一晚。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治也没有点破他。

 

 

其实他们的见面很频繁,单向或是双向的都有。治大部分时间看到的是电视上的宫选手,偶尔是在关门后冲进店里蹭免费饭团吃的赖皮宫侑,和每年一度坐在他身旁抢正月料理里年糕的兄弟阿侑。

 

侑给他打电话的第一句永远是喊他的名字,阿治,今天的比赛如何如何,然后他便应一声,阿侑。就算是治主动拨过去,也会等着对面先叫,阿治,然后自己答了阿侑,接下来才开启正式的对话。这习惯保持了很多年,像种奇妙的仪式把听筒两端的兄弟俩组接起来,岁月的跨度和空间的距离在无意义的重复中被消弭了。

 

宫侑膝盖受伤的消息是日向发消息告知的,治问过情况后又拜托他转告侑,让侑在诊疗结束后自己拨电话来。

 

他在第二天下午接到了侑亲自打来的电话,是个很冷但阳光明媚的周一。“阿治。”宫侑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高兴,好像整个梅雨季都浓缩在他的身体里,字句被潮湿水汽黏连起来,“这段时间我想去和你住。”

 

“阿侑。”治无声地弯起嘴角,不想点破他话里那含混的撒娇意味。他倒是能够理解那种遇到挫折时需要亲密关系填补伤口的心情,这个年纪父母不再是撒娇的首选了,因此许多成年人才感到孤独。但好在他们有兄弟,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是比普通兄弟更为亲密的兄弟。他们有时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就让彼此陪伴成为可能,有时又完全成了一个人,这又满足了独立空间的需要。他只是温和地调侃道:“你不是想跟我住,你是想跟按时送到你面前的三餐住。”

 

果不其然宫侑在电话那段跳脚:“阿治你这样说真的很没意思!”

 

“反正你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治听见电话那头汽车刹车的声音,“医生有说需要格外忌口什么吗?”

 

“没有,你平时做的那些都能吃。”宫侑想起医生严肃的脸,声音又低沉下去,“但是不能把我喂到肌肉都被脂肪盖住哦。”

 

“怎么想也不可能吧,再怎么说你也不是真的猪。今晚想吃什么?”治叹气的声音和钥匙碰撞的声音重叠,他打算出门去趟超市。算算时间,一来一回正好跟侑一起上楼。

 

“想吃布丁。”侑说,“被吃掉后阿治会暴跳如雷的那一种。”

 

电话那端沉默下来。宫侑贴着手机听对面传来穿外套的簌簌声音,像落叶,像踩雪,他尝试猜测治穿的应该是件黑色的冲锋衣,并且这个猜测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时候他就能笃定是事实。继穿鞋的叩叩声和锁舌碰撞的喀嚓声后,是宫治漫不经心的语调:“听你说这话我已经有暴跳如雷的冲动了。”

 

“你一会在楼下等我吗?”

 

“回来的时候看能不能凑巧碰见吧。”治说,“你是受了点伤,也不至于瘸了,不需要我背你上楼。挂了,钥匙给你留在门口花盆下面。”

 

侑盯着重新黑屏的手机,自己同自己较劲道,阿治现在也背不动我,那家伙吃到腹肌都快没了吧。惹得同车来送他的日向很担心地回过头询问,如果膝盖痛到走不了路的话自己可以帮忙扶他上楼的。侑冲他笑得灿烂,说翔阳现在可比阿治那家伙靠得住啊。

 

日向挠头有点害羞又自得地嘿嘿两声,却还要替宫治讲好话,没有啦,治前辈每次送的饭团都很好吃。

 

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宫治正远远站在花坛边等着。“哟,刚巧。”空空的两手接过行李,快入冬的天气,他额上却浮着一层汗意。宫侑进门后足尖踢到地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人为的巧合被堪破——刚才治分明是匆匆忙忙赶回家又下楼接他的。侑得意地挑眉,抢先踩着治的拖鞋去冰箱里翻出保鲜盒里的番茄啃,挪动间意外发现了藏在角落里的布丁。

 

黑狼队二传手用保养得宜的指腹轻触了下外包装,没有很冰,粗略估计放进去不超过十分钟。于是侑眯着眼睛露出一个会让粉丝尖叫的甜蜜笑容,发出些许哼哧哼哧的气音。今天是聪明机敏的侦探阿侑和露出马脚的笨贼阿治,侑想,脚步都轻快了起来,骨骼深处发难的疼痛被更多愉悦矫饰过去。

 

也不知究竟谁是贼。治从鞋柜里拎出双本该属于宫侑的拖鞋,走过去在那个撅起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下次再没洗手敢来翻我的冰箱你就死定了。”

 

侑嚷了一声,却没得寸进尺地还手或还嘴了,退开位置看着治将食材一样一样码得整齐。

 

“今晚吃鱼。”治将围裙收成一个利落的活结,举起菜刀很有气势地说。

 

“好的!”侑最可爱的是这点。他对厨房里的事丝毫没有话语权,帮忙也只会添乱,但积极响应总是能让掌勺的人喜悦的。

 

治满意地嗯了一声,指挥说他若闲得没事做,就先去洗个澡换上睡衣。侑难得的顺从,也许因为伤病所带来的疼痛和对职业生涯的威胁,也许单纯是吃人嘴短。

 

晚餐时治给他倒了一点点红酒,运动员不能饮酒,有伤在身的运动员更不该喝。但侑坐下时皱起的眉头让人心软,好在统共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高,且是两个人喝。

 

碗碟堆进水池,明天再洗。这对治来说是很难得的事,他一向喜爱将厨房保持干净整洁。而现在他只是又坐回餐桌,撑着腮看宫侑慢吞吞地挖布丁。

 

焦糖牛奶。他们同时说。

 

你(我)吃出来了啊。他们再次说了一样的话,难说双胞胎的默契是否妙就妙在这里,讨厌也就讨厌在这里。但两个人都大笑出声。

 

渐渐的,侑的表情像布丁碗一样空掉了。一点酒精不足以让他醉,却刚刚好够释放情绪,他的眉毛和嘴角耷拉下来组成了一个非常沮丧的表情:“好痛啊阿治。”

 

“痛也是好事,如果感觉不到痛,身体才是真的出问题了。”治说,“打职业不可避免的。”

 

“你说的那种情况人都快死了吧。”侑咂嘴,这下子脑袋也垂下来了,“虽然养好就还能继续打比赛,但受伤就是一个开端了。”

 

并非他跌倒、崴脚,或是因为哪一下发力错误而造成的伤害,而是日积月累的跳跃和挥臂,肌肉拉扯、骨骼错动,最终才酿成了身体里爆发的病痛。这是年龄增长和身体素质下跌的信号,慢慢也会演变成他职业生涯结束的警告牌。他们都明白这件事。

 

“阿治。”似乎重复治的名字能汲取到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雾气一样的红色在他眼底聚起,“也许八十岁的时候你真的会过得比我幸福。”

 

“别告诉我你还想过打排球到八十岁,我以为你知道就算是超人也很难做到八十岁还在拯救世界。”治的反应很平淡,他对侑的本性了如指掌。大概率在明天,这位自信尤其出色的二传手可能就把自己今晚的担忧和委屈抛在脑后,嚣张大喊我的托球都得不了分你不如赶紧退役,但当泪水填满侑眼底的时候,他还是起身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侑侧坐过来,死死搂住治的腰,把脸紧埋在他肚子上,声音被家居服柔和地吞掉了,治只听清了两个词,但足够理解他的意思了。绝对,要赢。总之是比赛,排球是比赛,兄弟之间的人生也是比赛,所有源于爱而又令人饱尝痛楚的东西都是比赛。然后那个金灿灿的脑袋短暂地离开了,但很快,又狠狠撞了回来。

 

宽和的情绪都被这一记头锤撞死了,宫侑总有这样的本事。治咬牙:“蠢侑,你是想让我把晚饭吐你一头吗?”

 

治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好在足够大,两个长手长脚的成年男人挤在一起也勉强能睡下。治洗过澡坐在床边擦头发时,侑爬起来勒住他的脖子,手上想把他拖倒,腿却抵着他的背向前使劲。

 

“从我身上滚下去。”宫治秉持自己最后的冷静命令道。

 

宫侑颇为嘲讽地笑了声,呵呵。结果兄弟俩久违地打了一架,动作幅度小,但招招快准狠。最终闹到治的湿发鸡窝一样炸开,水分蒸发后定格成一个混乱的形状,侑的裤子堪堪挂在大腿中间,躺在枕头上看着治的新发型放声傻笑。

 

他们盖着同一床被子驴唇不对马嘴地聊天。宫侑讲佐久早的洁癖,讲木兔和日向的师徒漫才日常,讲不懂事的新粉丝在他发球时候吵闹的尖叫,宫治谈北信介时隔多年威严不减,谈将他们搞混来要签名的顾客,谈打算创新的饭团口味。并排紧挨的枕头将两人呼吸同频,一翻身就要触碰纠缠的腿脚交换过温度,将睡意昏沉沉地笼罩下来。

 

治突然说,以前真的会讨厌别人分不清我们的时候就叫我们宫兄弟。

 

啊啊,或者是宫兄弟中的一个,还要问哥哥还是弟弟,那群分不清我们的蠢猪。在梦乡边缘摇晃的侑含糊不明地应了,把脸埋进枕头里嘀咕,但是…

 

他想说,也没有那么差吧。宫兄弟,高中排球界最强的双胞胎,听起来多少也很帅气吧?可这好像是认输了,显得他多么多么珍惜和治做兄弟似的。

 

治盯着侑的头顶看了许久。那些卷曲的金色发丝在挣脱了白日里发胶的约束,柔软地拥抱着彼此。阒寂的黑夜里,他的同胞兄弟呼吸和背肌起伏的频率一起变得缓慢悠长,是深度睡眠的表征。治垂着眼皮睨他。

 

双胞胎没必要分出长幼,所以他几乎从不叫侑哥哥,侑除了拌嘴之外的时间也绝不会叫他弟弟。侑,治,这两个独立的名字被宫的姓氏天然地捆绑在一起。他们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如果说侑是有着甜蜜果肉的柠檬,那么治就是酸倒牙齿的橙子,但他们却生长着同一颗畸形的、不对称的心。

 

治的声音放得非常轻,轻过浮尘,仅仅擦过嘴唇蠕动的弧度渗进空气里。我讨厌那些随随便便叫我们宫兄弟的人,讨厌那些默认我们是一体的人,他说,因为那样好像我天生就该爱你,像爱我自己那样爱你。我讨厌天然的爱,我讨厌没有理由的爱,我讨厌满得要溢出来的爱。

 

他抬起尾指将侑额头上的碎发勾回原位,被睡梦中的人一把抓住,侑像幼时贴近小狗肚皮那样将脸颊蹭进他的手心里,腮肉柔软,且因为深睡的原因格外温暖。

 

治把手缓慢地抽出来,凑近用脸颊取代手指贴了贴侑。然后他们头抵着头、脚抵着脚睡在一起,像生命初始的那一刻,或许也将像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羊园长

  治侑+兔赤

  最近的图堆一下

  治侑+兔赤

  最近的图堆一下

berkelium

仍然是橙与酒的设定,画了第二张

做了伪电影截图

仍然是橙与酒的设定,画了第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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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kelium
大一流行乐演唱专业学弟兔×大三...

大一流行乐演唱专业学弟兔×大三钢琴演奏专业学长赤

想给@格格污 老师的橙与酒画插图 进度大概是1/3。因为期末中所以画得比较慢先发一张!

太喜欢这篇啦写得好浪漫,真的是像在圣诞集市上喝了热红酒一样温暖的感觉,大家都去看哇!

大一流行乐演唱专业学弟兔×大三钢琴演奏专业学长赤

想给@格格污 老师的橙与酒画插图 进度大概是1/3。因为期末中所以画得比较慢先发一张!

太喜欢这篇啦写得好浪漫,真的是像在圣诞集市上喝了热红酒一样温暖的感觉,大家都去看哇!

格格污

【兔赤】66号公路重生室

Summary: 

赤苇生贺。全文1.2w。无厘头沙雕纯爱电子狗粮。

无论是游戏内还是游戏外,木兔光太郎的最优先级目标都是追到赤苇京治


我忙着carry全场,你却满脑子想着和我谈恋爱?


Note: 

游戏内:西部牛仔兔×机械忍者赤

游戏外:程序员兔×游戏开发员赤

类似失控玩家的au,有关游戏的描写参考了守望先锋。


01

我carry有什么用?我队友挂机啊!


正午干燥的风贴着赤陶色的岩壁掠过,打着旋搓下几缕沙尘,仙人掌和沙棘在岩缝间昏睡。黑色沥青铺筑的路面被晒得皲裂......

Summary: 

赤苇生贺。全文1.2w。无厘头沙雕纯爱电子狗粮。

无论是游戏内还是游戏外,木兔光太郎的最优先级目标都是追到赤苇京治


我忙着carry全场,你却满脑子想着和我谈恋爱?

 

Note: 

游戏内:西部牛仔兔×机械忍者赤

游戏外:程序员兔×游戏开发员赤

类似失控玩家的au,有关游戏的描写参考了守望先锋。

 

 

01

我carry有什么用?我队友挂机啊!

 

正午干燥的风贴着赤陶色的岩壁掠过,打着旋搓下几缕沙尘,仙人掌和沙棘在岩缝间昏睡。黑色沥青铺筑的路面被晒得皲裂,裂缝间翻涌的热浪将近地面的空气扭曲出奇怪的虚影。

 

生锈斑驳的路牌印着几个依稀可辨的字——欢迎来到66号公路。像是硬要道出这块枯萎土地的主题似的,人工标识的意图颇为刻意。

 

阳光、阳光、到处都是阳光。赤苇裹紧脸上的蓝色面巾,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高处的岩石。运载目标即将到达下一个检查点,车头缓缓驶入C型弯道。他伸手握住背后的胁差【注1】,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掩体。

 

“主坦在广告牌后面,狙和副奶在加油站二楼平台,另外两个没有看见。”

 

他在队伍频道报点,队友回复他收到。车到达加油站,四下却还是一片寂静。脚下的岩石发着烫,赤苇稍稍挪动步子露出半个身位。

 

耳边突然响起锐利的破空声,他下意识挥刀,利刃出鞘。一道银光闪过,狙击枪子弹被长刀反弹回去。

 

眼看位置暴露,赤苇也不再隐藏,他往前两段大跳,浮空中留下残影。闪身拉到加油站二楼,赤苇抬手飞出三镖,对面的医疗兵还没反应过来,清脆的三声爆头直接让他脆弱的血条见了底。旁边的狙击手没来得及抓钩拉开距离,就被机械臂里弹出的小刀一记近战直接带走。

 

双杀播报响起,敌方阵型大乱,一楼的敌方主坦也在他队友的包围下壮烈牺牲。赤苇跳下来和他们汇合,医疗兵适时给上技能帮他补满了状态。

 

目标顺利运过检查点,虚空中响起悦耳的过点音乐。可还没等他松口气,身边突然又落下一发重炮,震荡的余波扬起漫天沙土,没来得及吃血包的队友直接被轰回了复活点。

 

是空中!赤苇抬头,敌方另一名输出姗姗来迟,火箭炮一发接一发地落下来。对方飞得很高,在他忍镖能打到的范围之外,赤苇看着即将转好的大招能量条,紧紧握住了刀柄。

 

98%……99%……100%。屏幕下方的大招按钮应声亮起。赤苇抬手缓缓抽出身后的竜一文字【注2】,汹涌着能量的绿色荧光在刀身上闪烁,沿着握刀的手逐渐蔓延至全身。

 

忍者蹬着侧面的山岩,合金与岩壁摩擦爆出火星。赤苇将自己猛地弹射向空中,闪着绿色光芒的长刃直逼敌人首级,眼看着刀尖即将触到重炮手胸前的盔甲,对面的奶妈却突然出现在侧面,一个技能位移到他面前,大义凛然地替自家输出挡下了致命一击。

 

右上角闪过他的击杀播报,但同时漆黑的炮口也对准了他的脸。

 

 

赤苇在重生室醒来。

 

“哟!又死一次啊?”身后传来那个欠揍的声音,“不过刚才的大招还是挺帅的嘛。”

 

赤苇不予理会,径直往外走去。

 

“哎哎哎别走啊小忍者。”身后又传来不知什么物品叮铃哐啷掉落的声音,胁差被人抓住,赤苇黑着脸回头。

 

银发的牛仔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咧着嘴角笑得灿烂至极,金色的眼睛闪着奕奕的光采,

 

“怎么样怎么样?要不还是跟我一起逃走吧,赤苇?”

 

赤苇恶狠狠地瞪着他,拽回自己的刀。

 

牛仔也不恼,笑着把自己的牛仔帽扣到赤苇头上,退后一步像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看着他,带着马刺的靴子叩击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这都第几次啦?你们四个肯定打不赢的啦,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谢谢。还有,您的帽子,木兔前辈。”

 

赤苇把棕色的麂皮帽子摘下来递还回去,不理会牛仔发出的聒噪抱怨,他检查起身上的武器。右上角的击杀还在不断刷新,他的队友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重生室,然后又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向外跑去。

 

数据面板里显示着这场折磨人的对局已经进行了将近半个小时。赤苇愤愤地向后看去,罪魁祸首正吹着口哨,甚至擅自打开了吧台的咖啡机煮起咖啡。察觉到他的目光,木兔抬头看过来,又冲他露出一个贱兮兮的微笑,

 

“小忍者,要不要来做个交易?”木兔取出两个杯子放到咖啡机出液口下方,眼睛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你答应跟我约会,我就加入你们的战局,怎么样?”

 

 

赤苇僵硬地抓起桌上的咖啡杯,机械手指碰到玻璃发出不算悦耳的脆响。对面的人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赤苇犹豫地看着杯子里诡异的黑色液体,

 

“这真的能喝吗?”

 

“当然能!”木兔拿起自己的杯子率先喝了一口,挤着眼睛吞了下去,“你看,不会有问题,没有引发bug,也没有数据错乱。”

 

……味道肯定是不敢恭维,赤苇看着他绝对算不上好看的表情,心里想到。但他还是喝了一口,数据流模拟出的咖啡味道都千篇一律,滚烫苦涩的液体刺激着并不存在的味蕾。赤苇面无表情地喝下去一大半,放下杯子,他问道,

 

“那么现在可以一起加入我们了吗,木兔前辈?”

 

牛仔没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不。”

 

赤苇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

 

“笨蛋赤苇到底懂不懂啊,约、会。”木兔摇头晃脑地冲他挑眉,轻浮地嘟起嘴,

 

“约会的话,要有亲亲才算哦~”

 

“……”

 

该死的。这该死的。这个出了bug的,该死的npc。

 

赤苇搜刮了一圈,但他的词库里还没有输入过更脏的脏话。

 

“……您先跟我一起从重生室出去,完成任务后,会…会有的……”

 

赤苇避开木兔的目光,

 

“那个,咳……亲亲。”

 

 

 

02

npc也会一见钟情吗?

 

孽缘,真是孽缘。看着身旁一边愉快地吹着口哨一边熟练地给左轮上油的牛仔,赤苇只觉得自己身后的刀都变重了一些。

 

事情还要从半小时前说起。

 

赤苇又一次被唤醒在66号公路副本的重生室。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泛起黄的缺角电影海报,闪过雪花和杂音的老式电视,皮面上沾染了咖啡渍的红色吧台椅……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赤苇试着活动了下身体,适应着新的连接通路,他看了看身边的AI队友,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身体站得笔挺,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除了……

 

赤苇感受到那股异常灼热的视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站在最里侧的银发牛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是这个副本新出的输出位英雄,武器是一把左轮手枪,副武器是两枚闪光弹。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技能,但是在最高难度的副本里,npc的武器准度本身就会比普通副本高出一大截。只有六发子弹的左轮放在平时可能并不会造成很大的威胁,但若是发发爆头那威力可就不容小觑了——这也是真人玩家对这个新角色深感棘手的原因。

 

而此时,这个牛仔正径直朝自己走过来。赤苇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正常npc都会有的样子——也就是面无表情。但那个牛仔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只见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圆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突然大声地说道,

 

“你好漂亮啊!”

 

“……?”赤苇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这是这个角色的本来的台词吗?还是跟自己角色联动的语音彩蛋?可是彩蛋会直接出现在队伍频道里吗?

 

他的人机队友纷纷回应着“收到”——这当然也是程序里写好的,无论在队伍频道里发什么他们都会说“收到”。于是赤苇只好咬着牙面无表情地像个正常npc那样回复道,

 

“……收到。”

 

可眼前的牛仔却完全没有要收敛的意思,他越走越近,凑到赤苇跟前微微弯下腰,金色的瞳孔近在咫尺。

 

他抬起手,触上赤苇脸上的面巾,正欲掀开那块蓝色布料一睹美人芳容,机械忍者却突然伸手发难,手掌外侧弹出一柄短刃,还没等牛仔反应过来,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嘿,嘿!放松,放松宝贝。”牛仔举起双手,忙不迭地讨饶。

 

“你是谁?”赤苇的手往下压,刀刃却只是虚虚地穿过牛仔脖子那一小块皮肤——这个游戏没有友伤设定。

 

“我?我当然是66号公路最帅npc啦。”意识到赤苇没法对自己造成伤害后,牛仔又放肆起来,他反手握住忍者冰凉的机械臂,冲他抛了个媚眼,“不过嘛,你也可以叫我木、兔、光、太、郎。”

 

他一字一顿道,刻意说得很慢,满意地看到面前的忍者深深皱起了眉头。

 

“毕竟我可不是一般的npc哦。”

 

赤苇莫名觉得焦躁,并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一直以来的平静生活都会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不一般”的npc而打破。

 

刀还架在脖子上,木兔倒也没什么所谓,他盯着忍者汹涌着情绪的绿色眼眸,觉得事情终于开始变得有那么几分意思。

 

“喂,小忍者,”他笑眯眯地问道,“你是不是也出那个bug了?”

 

 

 

一般的游戏npc会出什么bug?是在原地不停打转,还是一直举着双手走路,或者是头也不回地走进河里?

 

但是,这个bug如果是一个游戏里的npc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个npc呢?

 

赤苇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自某一天从重生室醒来,他就发现了自己的不同。

 

他不再循规蹈矩地跟着程序预先设定好的路线行进,也不再说程序预先设定好的台词。简而言之,用他联网学习来的话说就是,

 

——他活了。

 

又或者说,原本在他体内的那套程序不奏效了,以前他程序里优先级最高的任务是护送运载目标,其次是解决掉对面的真人玩家。而现在,这些优先级都不存在了——他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目的npc,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而且他还被莫名奇妙地赋予了更高的限权,所以他通过游戏里的局域网了解到这款游戏其实是个开放世界,而自己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副本里的npc——还是最高难度的多人组队副本,平时都不太会有人来的那种。

 

了解到这些的赤苇运用自己刚进化出的思考能力略加思索,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继续在这个副本里当好他的npc。

 

 

“哈?!你来真的?”出了同样bug的牛仔显然非常不认同他的想法,“我说忍者先生,你是个自己觉醒的AI耶!”他摆出夸张的表情,“这——么酷的设定你却只想继续待在这?继续当你的npc?”

 

赤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对局即将开始,空中浮现出倒计时。赤苇无视身后还在咋咋呼呼的人,他调整了下腿甲,做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那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我是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出bug以后新的程序代码里应该有写吧!”

 

看来他们真的出了同一款bug。赤苇没回头,淡淡地回答道,

 

“赤苇京治。”

 

原本在木兔手里转着耍帅的左轮掉到了地上。

 

“什……么?你说你叫……”

 

重生室的门打开,赤苇交出技能直接冲了出去。

 

“喂!你别走啊!!赤苇京治!你给我回来!”

 

过分吵闹的声音透过66公路滚烫的空气传进耳朵,赤苇只觉得周围的气温在这样的噪音下变得更高了。

 

“……请您别再大喊大叫了,木兔前辈。”

 

游戏里的角色设定是牛仔比忍者年长,而恰好赤苇是一个很有礼貌的AI,所以他选择使用人类的敬语来称呼对方。赤苇放慢脚步等待木兔跟上来——因为他觉得那个牛仔跟在他身后疯跑的样子真的很蠢。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之后再回想起来,赤苇觉得当时做出等待木兔这个决定的自己才是更愚蠢的那个。

 

没有位移技能的牛仔终于靠自己的双腿跑了过来,在自己面前站定时还不忘做了个单手比枪的招牌动作。

 

“跟我一起逃出去吧,赤苇!”

 

又是在队伍频道里发的,早就跑到前线的AI队友兢兢业业地回复着“收到”。

 

“我们逃出去,然后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

  

  

03 

这血包到底谁吃?

 

于是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

 

赤苇觉得是不是自己没有进化完全的缘故,他完全不理解对方的程序设定——难道你们AI都是一见面就直接告白的吗?

 

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心情应该被称之为无语。

 

而且,木兔不仅开始了对他软磨硬泡追求和劝说,还彻底忘记了自己作为输出位的职责。

 

“木兔前辈,请您跟我一起出重生室,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输了。”

 

“木兔前辈,请您把衬衫纽扣扣好,我对您的胸肌不感兴趣。”

 

“木兔前辈,请您不要继续在频道里发‘请跟我约会’了,他们会一直回复‘收到’的。”

 

“木兔前辈……”

 

赤苇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npc,处变不惊也是必要的条件之一。但是在木兔又一次试图把他壁咚在重生室墙上的时候,赤苇终于有些生气了。

 

“木兔前辈,请您自重。不然我将不会再跟您说一句话。”

 

他抛下一句自认为很有威慑力的话,有些慌不择路地冲出了重生室大门,还差点把技能交到了墙上。

 

当然了,四打五的战局怎么可能赢?对面的人类玩家好像也意识到这一局的npc出了bug,刻意没有退出游戏——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人机队伍将目标运到终点,防守的时间越长,结束后能获取的奖励就越丰厚——既然有个npc选择不出门,他们当然是愿意占这个便宜了。

 

 

在赤苇又一次出现在重生室后,木兔笑着跟他说出了那番话,于是就有了开头出现的那一幕。

 

——机械忍者昧着自己的良心和这个该死的牛仔做了这笔该死的交易。

 

而身边的木兔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赤苇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别的事。有了木兔加入,他们至少在人数上是五打五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运载目标送到终点,然后赶紧结束这场令人痛苦的对局。

 

装载着目标的车仍然停在加油站,副本里的时间也已经到了下午。午后毒辣的阳光不知疲倦地映照在这条虚拟的66号公路上,每一处都充斥着过量形式化的西部元素。

 

五人在C型弯道集合,人机队友们尽职尽责地摆好阵型,而赤苇也又一次握住了身后的刀,准备去老位置切掉对面的狙位和辅助。

 

木兔冲他比了个手势,赤苇心领神会。枪手在正面给到火力压制挤压对面的阵型,而忍者则借机从侧翼绕后收割脆皮单位。

 

这次敌方的重炮手直接带着自家主奶来到正面战场的上空——他们也想通过火力压制冲散npc队伍的站位。两名人类玩家显然是经常配合的,飞的位置十分刁钻。木兔一边躲在掩体后规避伤害,一边尝试找到最佳的射击位置。敌方奶妈一个位移按得慢了些,被他抓住时机,左轮子弹直接命中头部,一枪带走。

 

“怎么样赤苇,我厉不厉害?”

 

“……”

 

赤苇已经不想再提醒木兔不要在队伍频道里发言这件事了。

 

他这边也进展顺利。赤苇悄无声息地摸到对面后排,一套连招干净利落地带走了对面的坦克,木兔这边又两枪结果了空中失去治疗的重炮手。现在敌方队伍就只剩下位于二楼的两个单位,只要解决他们,那他们的队伍就很有可能把车直接运到终点。

 

赤苇的大招能量快要攒满,而他也已经来到加油站二楼,敌方的两个远程单位背对着他,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赤苇捏住忍镖,敌方的副辅助就在视线范围之内,他从掩体后现身,正欲抬手。

 

——砰。

 

赤苇没来得及抽出身后的刀。

 

他听到子弹击穿金属胸甲的声音,而自己的血条也瞬间只剩下一个底。

 

对方的狙击手以一个十分诡异角度的转身,甚至没有开狙击镜瞄准,子弹就直接落在了他的身上。

 

视线中亮起红色的残血警报,赤苇下意识闪身位移下楼寻找血包,却又一次听到了子弹的破空声。

 

——砰。

 

右上角出现了击杀播报,npc队伍里的治疗被击杀,一枪爆头。

 

——砰。

 

又是一声,副坦位被击杀,依旧是一枪爆头。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在刚才这么多次的交手中,赤苇很清楚这个狙击手的实力,虽然准度还算不错,但不可能做到像现在这样枪枪爆头,甚至是背身180度对他直接瞄准。

 

“赤苇,这个狙击手不对劲!”

 

木兔也发现了问题——躲在掩体后都能锁定到人,只要稍一露头直接一枪瞄准——就算是人机也没有这样的本事。除非……

 

“他开挂了!透视加自瞄!”木兔冲赤苇喊道,他向远处扔了颗闪光弹,趁敌人视线受阻之际一个翻身来到加油站一楼与赤苇汇合。两人的血量都不算健康,而这个位置只有一个小血包,并且还没有刷新出来。

 

闪光弹效果很快过去,对面也意识到刚才的枪手换了位置。赤苇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他们所处的地方位于加油站一楼的快餐店,两侧各有一个入口,现在是二对二,对面肯定会选择两边各来一人把他们困死在这个室内,而现在光凭脚步声完全没有办法判断更致命的狙击手会从哪个入口进来——两人的血量甚至不需要开镜瞄准,只需一发普攻,就会双双殒命。

 

赤苇手握胁差,木兔举着左轮,两人背靠着背,各自面对着一个入口。

 

声音越来越近。

 

哒——哒——哒——

 

一下下的脚步声裹挟着难以忽视的热浪炸响在耳畔,于狭小的快餐店里被无限放大。

 

赤苇的面前的入口出现了狙击手的抓钩。

 

来了!没有丝毫犹豫,赤苇按下大招,绿色荧光逐渐在身上涌动。

 

——只要他拖住狙击手,哪怕不能跟他一换一,也能帮木兔挡下那发致命的攻击,这样一来就能保证木兔有足够的时间先解决敌方的副辅助,再有机会回来跟狙击手一战——即便是两人互换位置也是同样的做法,这是在AI程序的演算下得出的最佳战斗方案。

 

一瞬间,赤苇的刀锋凝聚起暴涨的能量,而狙击枪细长的枪管也已经架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牛仔却突然飞身过来将他扑倒,赤苇被撞得摔倒在地,后背狠狠地砸到身后的墙上。

 

——砰。

 

那颗狙击子弹落在了木兔的身上。

 

与此同时,那个小血包也刷新了出来——恰好就在赤苇倒下的位置。

 

随着血包再一次陷入冷却,赤苇眼前猩红的残血警报也随之消失,他的生命值恢复到了半血。

 

右上角显示出木兔被击杀的播报。

 

赤苇看着嘴边还挂着笑的牛仔逐渐消散成一堆无意义的数据块,突然感觉到一种出离的愤怒。

 

冷静。现在要做的是趁大招还没结束先解决那个辅助,再跑到室外的开阔地带和狙击手周旋。

 

赤苇的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无数杂乱的字符呼啸着涌入他的脑海,卷起一阵阵数据风暴。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那个让他出bug的程序代码正在他体内疯狂地演算、运行、再演算、再运行。

 

冷静。冷静。冷静,赤苇京治。

 

冷静不了。

 

暗绿色的眼里喷薄出滔天的杀意。

 

他提着刀直接冲向了狙击手。

 

 

 

04

我们在外面打架,你们在里面谈恋爱?

 

赤苇再一次复活在重生室。

 

较他早复活几秒的牛仔已经坐在了吧台那张破旧的椅子上。木兔握着咖啡杯,笑眯眯地跟他挥手,

 

“嘿,赤苇,你回来啦!好可惜啊,刚才差一点就能……”

 

三枚闪着银光的忍镖掠过头顶,擦着棕色的牛仔帽低空飞过,最终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哇哇哇!赤苇你这是干嘛呀!喂警察吗救命啊有人要谋杀亲……”

 

还没等木兔扶正帽檐,出了鞘的长刃就已经抵上他的喉结。赤苇揪住木兔的衣领,狠狠地将他夯上金属台面,桌上堆叠的餐具被碰撞着摔到地上,发出一阵阵模拟好的碎裂声。

 

“为什么帮我挡枪?”

 

“赤苇你你你先别激动,我们有话好好说……”

 

木兔试图安抚赤苇,但面前的忍者显然是发了狠,按着他的合金手臂冰冷而坚硬,此刻已经用力到微微颤抖。

 

“为什么、帮我、挡枪?”

 

赤苇死死地盯着木兔,眼眶发红目眦欲裂。

 

他体内的数据风暴没有因为再一次复活而平息,反而带着愈演愈烈的势头,几乎要摧毁原本的核心程序。赤苇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公路上被晒到融化的沥青,杂乱的信息携带着恐怖的高热,紧紧地黏附在他的身体的每一处,让他原本精密嵌合的机械关节不断地错位、再坍塌。

 

从那个不知名的bug中产生的自我意识被包裹在风暴中心,无数暴乱的数据流即将带走他仅存的理智,向危险的深渊陷落……

 

“赤苇,你看着我。”

 

机械忍者双眼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木兔却无法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他所认识的那个“赤苇京治”。

 

他伸手覆上赤苇的面巾,将它一把扯落在地。

 

这不是木兔第一次扯下赤苇的面巾,也不是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赤苇的脸。

 

那张总是藏于这块蓝色布料下的面庞,有着完全相左于杀戮机器设定的柔和线条,此刻在游戏场景里赤色夕阳的映照下,竟生出一种崭新而鲜活的生命力。

 

在这样的距离下,木兔只觉得眼前的赤苇,美得惊心动魄。

 

木兔感觉自己体内的那串程序代码,又开始自说自话地疯狂运行起来。

 

忍者下颚上佩戴的金属面甲已经在他的指腹中变得温热。

 

木兔抬起脸,吻上赤苇柔软的嘴唇。

 

 

老式电视里还在播放经典的牛仔电影,吉他的扫弦带着白噪音特有的颗粒感失真地传进耳蜗。

 

枪声、爆破声、脚步声、各式技能的交叠声……一片兵荒马乱。他们的人机队友一言不发地一次次迈出这间重生室,又一次次地复活在这间重生室。

 

远处仍然扬着漫天的黄沙,血红的落日也仍然随着游戏里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西沉。这个臭名昭著的副本——这条堆砌着所有烂俗西部元素的公路,在不断地重启中又不断地分出胜负——人类玩家一次次拿走属于他们的奖赏,而npc却随着设定好的程序一次次陷入沉睡。

 

一如往常,却又不如往常。

 

因为现在,没有人会理会这个角落。

 

他们两个——牛仔和忍者,两个出了bug的游戏npc,两个本该投入无止尽战斗中的AI,此刻正在66号公路的重生室里,在这个永远无人会光顾的吧台边,忘情地接吻。

 

 

唇分之际,赤苇的眼神已恢复清明,但脸颊却染上了成片绯色。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赤苇能看到牛仔每根银白色的胡茬——他也脸红了,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那两个没被帽子遮住耳朵尖像是要滴出血来。

 

“木兔…前辈……”

 

赤苇惶急地开口,却被木兔打断。

 

“赤苇,你听我说,”金色的眼睛难得回避了他的视线,“我没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帮你挡下那颗子弹,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木兔停顿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开口说道,

 

“我只是…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就像程序设定好的那样。”

 

“其实我说谎了,我们出的bug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在我的程序里有一条是你没有的……”

 

“找到赤苇京治并帮助他觉醒。”

 

“这是我程序里优先级最高的目标,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子程序提及具体做法——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甚至都没认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赤苇,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把刀抵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给我自我意识的程序代码像疯了一样开始推进,搞得我还以为我又出现什么新的bug了呢。”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把一切都交给本能。”

 

“可是本能好像也很不可靠。我多出了很多不可靠的东西……那种东西,人类叫它什么来着?”

 

“不过我先声明啊,我保证没有任何一步程序规定我要这样做,我只是……”

 

年轻牛仔露出一个苦笑,说不清是自嘲还是释然。金色的视线再度对上他,竟有着比周围环境气温更加灼人的热度,

 

“赤苇,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木兔的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被岩砾磨花了声带,在枪弹纷飞的背景音下,甚至几不可闻。

 

赤苇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也卡出新的bug了,不然为什么这样的音量会在自己的耳边响如擂鼓?

 

体内的数据风暴才刚刚停息,但似乎又响起了另一种核心过热的预警。

 

赤苇觉得他急需申请程序报错。

 

 

怔愣间,木兔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咧开嘴露出他带着整排白牙的招牌微笑,一如往常一样,笑得自信又张扬、迷人又轻浮,但看着他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坚定和果决。

 

“赤苇京治。”

 

由数据幻化而成的牛仔在此刻仿佛真的成了诞生于这片土地的英雄。他又一次发出邀请,而这次,并不是问句,

 

“跟我一起去冒险吧!”

  


05

你们做游戏开发的也能看得懂隐藏代码?

 

五名人类玩家已经堵到了家门口,那个开了挂的狙击手也开始了他的打靶游戏。可怜的人机npc一跑出去就被一枪爆头,右上角全是他齐刷刷的击杀播报。

 

这个游戏的防外挂机制会在对局开始后持续20分钟,因为之前也没有npc挂机不出家门的先例,而且能在这个副本里坚持20分钟的玩家本身也寥寥无几。而这队玩家正是利用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对局后半程才开启外挂,既逃避了系统对外挂的检测,又能将防守的时间继续延长以获取更丰厚的奖励。

 

“真是居心叵测!”木兔义正言辞地谴责道。

 

要不是你挂机,怎么会让他们有机可乘?赤苇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

 

可现在的局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赢的样子——他们连家门都出不去,谈何去运送远在加油站的运载目标?

 

“除了把车推到终点,把对面五个人一起团灭不也算胜利吗?”木兔给出了他的答案。

 

在这种情况下团灭对面,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心里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说了,

 

“木兔前辈,请不要开这种天方夜谭的玩笑。”

 

“姑且相信我一回嘛,赤苇。”

 

木兔抓过他的手,递过来一个东西,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赤苇睁大了双眼。

 

“小忍者,”牛仔拿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又冲他眨了眨眼,

 

“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当人类玩家还沉浸在这场无尽的单方面屠杀时,轻捷灵敏的忍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他们的后方。

 

狙击手第一个发现了赤苇的身影,他回头看着这个从刚才起好像就一直不见踪影的npc,不禁有点想笑。

 

这是又卡了新的bug准备自己独自一人来送死了吗?

 

机械忍者抬起右手。

 

是飞镖?还是小刀?又或者是直接提着他那把武士刀冲过来?

 

狙击手轻蔑地架起枪,甚至都懒得开镜——不论你是什么东西,只要我按下攻击键,你就得乖乖回到那个重生室,再义无反顾地跑出来。就这样循环往复,被我杀了又杀。

 

不过区区一个npc罢了。

 

赤苇举起手,掷出了那枚一直捏在手里的东西。

 

眼前的一小块范围内突然炸出刺目的白光,所有人的耳边瞬间响起尖锐的嗡鸣。

 

狙击手看着屏幕前茫茫的白色,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这是……

 

——新英雄牛仔的副武器,是可以造成三秒视线完全受阻的闪光弹。

 

可是那个牛仔的武器,怎么会在这个忍者的手上?

 

由于完全没有防备,人类玩家甚至都没来得及展开阵型,五个人傻愣愣地站在一起,全部被笼罩在了那枚闪光弹的作用范围之内。

 

与此同时,身后的牛仔于高处的广告牌后现身,他单手抓着绳缆,从岩石上荡到半空中。

 

他举起左轮,开启了这场游戏以来的第一个大招。

 

游戏论坛里讨论过这个新英雄的大招——虽然能自动锁头,有一枪毙命的能力,但长达两秒的读条时间却限制了它的威力。这两秒内,已经足够对面寻找掩体或是开出保护技能规避掉它的伤害。

 

但是现在,对面五个人陷入了长达三秒的全盲状态。人类玩家像没头苍蝇似地在原地打转,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新鲜的活靶子。

 

视野范围内亮起五个红色的骷髅——那是大招前摇完成自动锁定的标志。

 

“午时已到——”

 

木兔在空中扣下扳机。

 

五颗子弹齐发,伴随着不分先后的五声枪响,右上角亮起五条击杀信息,同时耳边响起了团灭的系统播报。

 

下一秒,空气中亮起“胜利”二字,同队的人机队友纷纷摆出系统设定好的庆祝姿势。过场动画结束,屏幕正中央亮起倒计时的数字。

 

——10秒过后,这场游戏将会结束,他们也又将陷入沉睡,并且在未来不知哪个时刻再度被唤醒在这个重生室内。

 

他们也又要像之前一样,在这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公路里,陷入永无休止的轮回……

 

“赤苇!”木兔的呼喊唤回他的思绪。牛仔攀在岩石上,一手抓着绳子,一手冲他疯狂挥舞,“快来!没时间了!”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行动,等赤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交出了所有的位移技能奔向木兔,脑袋也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牛仔结实的胸膛。

 

“抱紧我。”

 

木兔抬起脚,用力地蹬向贴在岩壁上的广告牌,后跟的马刺划开鲜艳的印刷字,鞋底剐蹭着金属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噪声。

 

反作用力将两人甩向空中,木兔抬手瞄准那根不堪重负的绳索,射出最后一发左轮子弹。支撑他们的绳缆应声断裂,惯性将他们向斜下方抛去,而面前就是地图边缘的悬崖。

 

耳朵里灌满猎猎的风声,他们贴着红褐色的风化岩向下急速坠落。

 

“赤苇,你怕不怕?”

 

牛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赤苇紧抱着木兔,用力地摇头。

 

残阳如血。他们追随着西沉的太阳奔向未知的地平线,奔向66号公路悬崖下未知的边界,奔向近在咫尺也未曾可知的将来。

 

二人的身体触到一块无形的屏障,却仍然没有停止下坠,赤苇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拼图,被打散后又重新拼装。

 

木兔握住他的手,两人体内那串相同的程序代码同时运行到最后一步……

 

赤苇觉得自己宛若新生。

 

坠落戛然而止。

 

——他们一起站在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木兔看向赤苇,那双绿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崭新的图景,而在那一小片微缩倒影的正中心,是自己笑着的脸。

 

他曾通过网络学习到,人类是如何祝福一个新事物诞生的——

 

“赤苇,生日快乐!”

 

 

……

 

屏幕中的两个虚拟人物站在位于地图中心的主广场上,正旁若无人地牵着手相互对视。

 

屏幕前的人摘下耳机。

 

“怎么样?”木兔搓搓手,有些紧张地问道。

 

拜托拜托拜托,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再出什么问题,至少别在今天……

 

他负责这个项目已经大半年了,当初他被枭谷挖过来的时候本来自信满满,可没想到竟然因为一个小问题卡在了最后一步。

 

这是枭谷游戏公司最新研发的游戏,以高自由度的开放世界设定、渲染精细的场景、灵活多变的玩法等优点常年占据游戏热销榜榜首。但显然这家豪强游戏公司并不满足于传统游戏,于是枭谷于半年前联系上木兔,邀请他来做这个新项目的负责人和首席架构师。

 

木兔并不在乎什么头衔,他只是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这个喜欢创新的公司提出了一种新的设想,他们想在npc身上加入一种全新的自主成长系统,让这些AI们不只是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而是能根据不同人物的特性和经历成长成不同的性格,也就是让npc更加像一个“人”,而不只是冷冰冰的机器。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源代码植入后程序运行流畅,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一号测试对象“赤苇京治”一直无法完成最后一步的觉醒,也就是拥有所谓的“感情系统”。

 

天才程序员陷入自己职业生涯里最大的瓶颈,他想破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个已经觉醒自我意识的npc会这么恪守本分,只愿意在他自己的副本里继续当他的npc。

 

总公司看他如此苦恼,便外派了一个游戏开发员来帮助他。一开始木兔是拒绝的,他想如果真要帮他,不如再给他找几个敲代码的,而不是找来个只会搞游戏开发的。

 

不过这种想法在他看到赤苇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木兔看着眼前这张有些过分漂亮的脸,觉得公司是不是搞错了——这人明显更适合做公关或者销售啊!

 

而且他还发现了,游戏里的“赤苇京治”,就是眼前这个赤苇京治——那个机械忍者面巾下的脸部建模不是跟这个人一模一样嘛!

 

赤苇认真听了木兔所遇到的问题,向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再放一个植入源代码的npc进去,帮助“赤苇京治”觉醒,同时也能测试不同性格的npc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木兔觉得赤苇简直是个天才。

 

灵感来了,说干就干,他连夜写好代码并且植入二号测试体“木兔光太郎”的程序,把他放进了“赤苇京治”所在的那个副本。

 

至于为什么是“木兔光太郎”,程序员先生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

 

小他一岁的后辈不光长得漂亮有才华,在生活上对他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木兔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吃饭,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赤苇不光会提醒他让他休息,还会亲自给他做饭。

 

有一天他拉开房门,看到赤苇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后辈端着菜笑得温柔,喊他“前辈,请先来吃饭”时候的声音直击心底。

 

木兔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的cpu烧了。

 

迟钝如木兔,也无法忽视自己的心意。

 

——游戏里的npc还没遇见呢,他却先跟赤苇擦出火花了。

 

可是木兔作为标准的理科男,对恋爱什么的简直一窍不通。但是当赤苇上周告诉他,自己过几天就要被总公司召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在赤苇生日这天,和他表白。

 

决定是做了,可没想到到了生日当天,他们还是被工作忙得抽不开身。项目研发的进程到了尾声,赤苇今天来找他就是为了测试这个系统的最终成果。

 

 

“怎么样啊,赤苇。”木兔又问了一遍,声音干巴巴的。

 

初冬的天黑得格外早,他不断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钟——再晚就要过餐厅的预约时间了。

 

赤苇却还是坐在电脑前,甚至开始看那些像天书一样的代码。

 

终于,他开口说道,“程序运行没有任何问题,测试体一号也成功拥有了感情系统,一切都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只是……”

 

赤苇指了指屏幕上的几行字符,向木兔提出疑问,

 

“您为什么要把‘两名npc接吻‘作为触发测试体一号的觉醒条件呢?”

 

“啊?你怎么看懂的?”

 

木兔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是他小心翼翼藏着的隐藏代码,本来就是为了夹带私货偷偷写的,可没想到竟然被赤苇看到了。

 

当时公司派人过来的时候可没告诉他这个游戏开发也是个超级码农啊!

 

木兔急得额头直冒汗,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而赤苇却先他开了口,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不过毕竟是测试感情系统,接吻倒是很符合这个程序设定。没想到前辈您还挺浪漫的。”

 

听到赤苇这么说,木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忙着打哈哈把话题带过去,

 

“啊对、对啊,就是为了符合设定才这么写的!那什么,我我我也是看电影里学来的哈哈哈……”

 

“只是,还有件事。”

 

赤苇突然抬眼看他,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木兔前辈,要不在现实里也帮我触发一下吧?”

 

“什……么?触、触发,什么?”

 

木兔看着后辈意味不明的笑容,莫名地觉得口干舌燥。

 

 

“那个觉醒程序啊。”

 

 

Fin.

 

【注1】胁差:一种日本武士刀。

【注2】赤苇武器的名字。

格格污

【兔赤】橙与酒

发个合集版。全文3.6w,主页有分节版。

Summary:

大学校园pa,大一流行乐演唱专业学弟兔×大三钢琴演奏专业学长赤。

俗套的一见钟情,俗套的暗恋,俗套的救赎,俗套的故事记录了不落俗套的两人。


Note:

冬天适合喝酒,更适合恋爱。


Chapter 01 

很会选香水的学弟有多大概率不是弯的?


赤苇京治到的时候教授还没来,教室里座位坐了三分之一不到。环顾四周,他选了个后排无人的位置坐定,靠窗户那侧,一整排正中间的位置。意图明显易读:这一排暂时被划分为私人领地,请勿入侵。...


发个合集版。全文3.6w,主页有分节版。

Summary:

大学校园pa,大一流行乐演唱专业学弟兔×大三钢琴演奏专业学长赤。

俗套的一见钟情,俗套的暗恋,俗套的救赎,俗套的故事记录了不落俗套的两人。

 

Note:

冬天适合喝酒,更适合恋爱。

 

 

Chapter 01 

很会选香水的学弟有多大概率不是弯的?

 

赤苇京治到的时候教授还没来,教室里座位坐了三分之一不到。环顾四周,他选了个后排无人的位置坐定,靠窗户那侧,一整排正中间的位置。意图明显易读:这一排暂时被划分为私人领地,请勿入侵。

 

取下灰色的羊绒围巾放在右侧桌面,又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摆在面前。赤苇按下开机按钮,静静等待加载的圆圈转完。冬日的阳光似乎跟大多数人一样,对周一的早八大课深恶痛绝,熹光隐在灰黑色的云层之下迟迟不愿现身。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教授夹着电脑包姗姗来迟。赤苇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冷风从没关紧的窗缝里挤进来,他有些后悔把围巾摘下来了。赤苇搓着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白的指关节,心想明天出门一定要戴一副手套。

 

离上课还有一分钟,教授终于调整好了投屏软件,看来是真着急了,这么冷的天硬是忙出了一头汗。

 

赤苇按了按眉心,打开一个空文档,在左上角记下日期和课时。僵硬的手指让打字有些费力。光标行进到“20世纪西方音乐史”时,教室后门被猛得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响,一个不明物体略过最后两排的空位,带着一阵劲风冲到他旁边。

 

灰色的柔软织物掉到了地上。冬季独有的冷冽气息,裹挟着雪松木香,强行闯入身周。

 

“抱歉!”过大的音量吸引了不少目光,前排的人纷纷回头。好像是终于察觉到他人集中的视线,来人压低了声音,“抱歉抱歉,我跑得太急。”木质香味凑近,灰色围巾被不由分说地递过来,“你的围巾。”

 

赤苇默默打完剩下的几个字。遭受无妄之灾的围巾尴尬地在二人之间进退两难。可能是赤苇沉默太久,声音又一次响起,“实在是抱歉。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一会帮你送去干洗,怎么样?”

 

不怎么样。赤苇在心中腹诽,面上岿然不动。冷气与雪松香散去,淡淡的玫瑰香气浮了上来。赤苇有些意外地偏过头去,用余光打量起这个不读空气兀自闯进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黑色连帽卫衣,没穿外套,领子因为背包的重量都压在一侧的肩膀上而产生位移,露出里面白色的打底和一截锁骨。黑色口罩拉到下巴,露出的鼻尖微微泛红。

 

“怎么样?”

 

教授已经开始讲课,但这人似乎是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又有稀稀拉拉的视线飘过来,赤苇感到一阵头疼。

 

“没事。不用了。”接过围巾放到另一侧,赤苇心里却计算起一会绕路去干洗店所需要的时间。视线回归到屏幕,赤苇突然想起昨天偶然看到的星座运势:射手座本月应注意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注意平和地解决人际关系的麻烦,小心烂桃花和旧桃花……

 

“真的不用吗?你是不是生气啦?”不依不饶的声音带着被刻意压低而产生的气流越来越近,在薄荷须后水的味道即将入侵鼻腔时赤苇终于转过了头,

 

“不、用。我说现在是……”

 

转头的幅度太大了。两人的距离太近了。深绿的双眸隔着镜片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两汪暗金色,带着冬日罕有的暖意。略带怒意的话语被猛得画上休止符。因为歪着头而受地心引力影响的银色发丝有些散乱地向一侧垂去,高挺的鼻梁阻挡了一部分头发滑落的趋势,让人联想到山峦一侧覆盖的薄雪。

 

“嗯?是什么?”凌厉的眼尾没能掩住天真的神色。面前的人将脑袋又偏了偏,像极了某种大型猫头鹰。

 

雪松、玫瑰和薄荷在愈发靠近的非正常社交距离中交替沉浮,暗淡的阳光终于现身,洒落在金色湖泊,积雪随之消融。

 

“……我说、现在、是、上课时间。”

 

一字一顿地说完,回暖的指尖推了推黑色半框眼镜。思绪拐了个奇怪的弯,赤苇有些后悔今天怎么没戴那副金丝边的。

 

“哦哦好的。”视线收回,阳光隐入云层,暖意消失。光标停在“20世纪西洋音乐史简析与作品鉴赏”的下一行,怔怔地跳动着。

 

有些过亮的手机屏幕被突兀地推了过来。赤苇将目光从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分了一部分给那五个黑色的字。

 

「木兔光太郎。」

 

还未在心里默念完一遍手机就被收了回去,过了几秒又推了过来。

 

这回赤苇的视线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一会能请你去吃个饭吗,赤苇前辈?」

 

 

 

“所以,你这算是对那个学弟一见钟情了?”白福雪绘把冰块搅得噼啪作响,橙子切片被吸管按到了杯底。

 

赤苇沉默地把手指放在温热的杯壁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这家的拿铁很好喝,奶泡绵密口感醇厚。一口热饮入腹,终于激起他开口的欲望,“也不是,严格来说可以算是,见色起意。”赤苇回忆着那个人的脸,姑且下了结论。

 

“咳咳……不好意思,咳咳咳……”白福咳得满脸通红,连纸巾都没捂住声响,她向周围投来好奇目光的顾客做出抱歉的表情。压低声音询问眼前的友人,“你是赤苇吧?赤苇京治的那个赤苇?”

 

“怎么?这种事对我来说很奇怪吗?”赤苇面露不悦。

 

“不是不是。不对,是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白福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但是失败了,“因为你不是赤苇吗,那个赤苇。琴性恋赤苇。”白福的手指夸张地在空气中做出弹奏钢琴的动作,“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恋爱,会跟钢琴过一辈子呢。”刻意拉长的音调强调了时间跨度,还和双手配合着比出了一段夸张的距离。

 

“而且他还上课迟到,跑过来的时候把你的围巾碰到了地上,还挨着你坐下,完全没有距离感。”白福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位素未谋面学弟的罪状,模样像极了在念判决书的法官。

 

玻璃杯像法槌一样嘭地敲到桌面上,宣告罪名成立,“换做平时任意一条都会被你判死刑了吧!我真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是天仙下凡吗?到底什么样才能把你这棵二十几年不开花的铁树迷成这样?”

 

赤苇不搭话,看起来像是默认了她“天仙下凡”和“铁树开花”的两种说法,但眉头之间的竖纹明显加深了。见好友露出不快的神色,白福连忙岔开话题,“所以说你们就在学校食堂吃了顿饭,他还给你切了半个橙子,没了?”

 

“还交换了联系方式。”想了想,赤苇补充了下细节。

 

“然后呢?一个礼拜过去了,你们都聊了什么?”

 

“还没聊什么,”好像觉得不够严谨,赤苇换了种说法,“还什么都没聊。”

 

白福看着那个空空的聊天界面,一时有些失语,“啊,这……”

 

“他是大一的,主修流行乐演唱,老家在东京。和我们一个高中。小我两届。”赤苇倒豆子似的说着那天从饭桌上获得的情报,简单几个短句之后就停了下来。

 

“没啦?”白福一副没听够的样子,“你不会是人家问一句你答一句吧?”

 

赤苇一脸“那不然呢”的样子,理直气又壮。

 

“你!你……”

 

看着面前的女生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样子,赤苇收起手机。觉得找白福来说这种事就是个错误,即便性别勉强为女性,但终究是个理科脑袋,逻辑思维倒是尚可,情感这方面还是……赤苇默默递过去一个眼神,白福瞬间接收到了那层鄙夷的意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赤苇,就算我天天跟各种试管烧杯打交道,也总好过你这个恋爱经验为0的大龄处男!”猛然提高的音量又吸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赤苇强忍住起身就走的冲动冷冷开口,

 

“白福雪绘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不会再让你吃到一口我们食堂的大阪烧。”

 

T艺大的食堂在大学城里远近闻名,尤其是周五限定的关西风味什锦烧,白福吃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那个诱人的味道。但因为是限量且仅对本校学生供应,在没有学生卡的情况下就算是在开摊时第一个冲过去也吃不上哪怕一口。软肋被捏死,白福差点给赤苇当场下跪。

 

“赤苇大哥!别!小的给您当牛做马,一定肝脑涂地,您说什么是什么,您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一定帮您追到那个木,木什么来着。”

 

“木兔。”

 

“一定!帮您追到木兔学弟。”白福三指并拢竖直举在面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这是掐诀不是发誓。”

 

“首先你就不能在人面前这么毒舌!”

 

毒舌吗?赤苇想到自己被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甩甩头,有些气恼地吞下一大口拿铁。

 

白福在结束跟他的咖啡馆会面后就要赶回学校,说是有实验结果要盯,同组的学妹有点笨手笨脚的让她不太放心。赤苇暗道应该不会有比你还笨手笨脚的人了,突然想到白福刚才的叮嘱,把吐槽的话从嘴边咽了回去,转而换了个问句。

 

“你觉得,”咖啡馆门口,赤苇吞吞吐吐地开口,“……怎么样?”

 

虽然语焉不详,但白福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觉得,行。”她拍了拍赤苇的肩膀,“他对你有意思,绝对的。不然不会主动邀请你吃饭还要联系方式。而且他绝对不像是个直的。”

 

“我也觉得。”赤苇难得认同白福的话,但不清楚是认同了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所以,”白福盯着好友流畅的下颚线,做出保证,“只要不是眼睛瞎得彻底,不可能不对你这张脸起歪心思。”

 

赤苇挑眉,好像对白福的话颇为受用。

 

“所以的所以,年轻人,等着吧你就。”白福冲他眨眨眼,指了指手机。

 

 

 

周日难得晴朗,赤苇吃过午饭就泡到琴房。冬天对钢琴演奏者来说并不算是个友好的季节,尽管琴房有着不错的采光,午后的阳光已驱散了部分寒意,但赤苇仍然觉得自己的血液自躯干到指尖都像冻住了似的难以流动。泛泛地练了好几组车尔尼740,手指在琴键上艰涩地跳动了许久才渐渐化开,流淌的音符倾泻而出。

 

赤苇弹得没什么目的性,思绪所及之处便借由指尖表达出来。旋律流转,时间流逝,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傍晚,赤苇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颈和腰。

 

不需要在正式场合演奏时他的坐姿其实没那么端正,虽然小时候就被父母和老师诟病过,但这个坏习惯还是没能改掉。儿时或许是为了从这个小小的叛逆行为里获取一点幼稚的快意,但在长大后俨然变成了肌肉与骨骼的记忆。不管是好还是不好,在独自一人面对黑白琴键的漫长时光里,这种不太端正的坐姿仿佛能保留住自己隐藏起来的、倔强的一部分。

 

赤苇出了琴房,走在血色的夕阳里。白天的余热正逐渐消散,墨色即将接管天幕。夜晚在冬天总是来的更早。现在去食堂吃晚饭,然后回到宿舍时间应该刚好,赤苇盘算着,紧了紧羽绒服领口加快了脚步。到了冬天他仿佛成了只能在日间出行的趋光性生物,任何阳光不所及之处都成了能吞噬他的寒冷泥沼。

 

冒着热气的味增汤和食堂里明亮的灯光终于让赤苇鲜活过来。掏出手机,显示有两个联系人发来了十条消息。赤苇猜想是白福,说不定是来和他抱怨实验进程的,另一个大概是不知道哪个群聊。直接在锁屏清除了消息提示,屏幕很快黑了下去。赤苇捧着汤碗让指尖汲取着来之不易的热度。

 

一口汤还未下肚,屏幕却又亮了起来。这回只有一个联系人发来消息,提示框直接显示了联系人姓名。在看清了阔别了近一周的名字后,赤苇打开手机。

 

空荡荡的聊天界面有了内容。拉到上面,第一条消息来自一小时前。

 

「赤苇前辈,您今天有时间吗?」

 

「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但如果您今天有空的话我想邀请您来看我的演出。」

 

「就在大学城的Fukuro Shima【注0】,您应该去过吧?很近的,从学校北门出去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就当是不小心把您围巾弄脏的赔礼,那里的酒和小吃都很很棒哦!」

 

「不知道您晚饭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也可以来这里吃。」

 

「抱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实那天在食堂与您聊得十分愉快,但是您说下午还有事,我不好意思打扰您。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在双休日打扰您一下!」

 

「如果今天没有时间也没关系,我们周一课上见!这次我不会再迟到啦!」

 

「猫头鹰打滚.gif」

 

「您会来吗?」

 

 

打完一个单字,再发送,赤苇犹豫的时间几乎能忽略不计。那头好像也正停留在相同的聊天界面,很快又送来了回复。

 

「真的吗?太好啦!」

 

「猫头鹰开心.gif」

 

「您现在在学校吗?在的话我来接您吧!」

 

「您吃过晚饭了吗?」

 

「我过来啦!」

 

赤苇一句话还没打完那边就一股脑的涌来好几条消息。几个字打了又删,像是在拟什么重要文书。

 

「在的。已经吃了晚饭。我在宿舍里。二十分钟后北门见。」

 

深吸一口气,赤苇三两口喝完了味增汤。微烫的汤带着点灼痛从口腔滚到胃袋。赤苇端起餐盘走向回收架,手上的东西被清空后几乎是立刻小跑了起来。凛冽的寒风灌入肺部带走了为数不多的热量,到宿舍门口时赤苇掏钥匙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天黑得很快,天空从赤红变成绛紫不过过去半个小时。赤苇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咬咬牙,依依不舍地把那件厚实的棉服换成卡其色的羊毛大衣,在黑色半高领毛衫外套了件棕色灯芯绒衬衫,只扣上中间两个扣子。还好黑色西裤是呢的,赤苇安慰着自己。指尖已经冰凉到迟缓,差点没法按开颈间那根细链的锁扣。最后拿出那副金丝框眼镜换下黑色半框眼镜。赤苇看着镜中一身曾被白福狠狠吐槽过的“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冻死人不偿命套装”,扯出一个僵硬的苦笑。

 

往大衣口袋里装上钱包和钥匙,赤苇看了眼手机,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五分钟。从宿舍楼走到北门需要两分半,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他还要在门口等待两分半钟。赤苇点开实时天气预报,哪怕白天是还算暖和的晴天,冬季的夜晚依旧不会得到温暖的垂怜。赤苇看着那个明晃晃的3℃,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低头给木兔发消息,说自己马上就到。对方又是秒回一个好,竖直的感叹号跟在句尾。看着那个标点,耳边好像响起了那人分贝大于常人的声音。赤苇步子不禁加快,但还没等他迈出宿舍楼大门,就被人在身侧拍了拍肩膀。

 

“赤苇前辈!”

 

赤苇一愣,转头看去。一米九的大高个在人群中不可谓是不显眼,再加上头顶不寻常的发色,还有刚才喊自己的那声分贝超标的声音。赤苇感受到周遭的视线,耳尖在冷空气中悄然升温。木兔的脸和鼻子都被冻红了,气息也不太匀,明显是跑过来的。

 

“你怎么……”还没等赤苇问完,木兔就自顾自回答起来,语气轻快,“我从酒吧跑过来的,想着反正多跑少跑都是这一路,所以就就直接到您宿舍楼下了。”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前辈,我这样是不是让您为难了?”

 

“没有,怎么会。”赤苇觉得被木兔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难以招架,“谢谢你来接我。其实我自己过去也行的,路也不远。”

 

“我没什么事,在酒吧里也没熟人聊天,不如跑来见您。”冻得通红的脸因为笑容舒展了开来,金色的眼睛里升腾起温暖的颜色,让赤苇居然有了种此刻也没有那么冷的错觉。

 

“嗯,那就走吧。”别开视线,惊觉热度已经从耳尖蔓延到脸颊。赤苇暗自祈祷渐暗的天色能遮盖住自己脸上旖旎的颜色。

 

一件带着热度的羽绒服突然覆到自己肩上,填充的鹅绒轻软蓬松,熟悉的雪松香气瞬间笼罩了自己。赤苇错愕地回头,看到了同样搭到自己肩上的手。那双手滚烫的温度好像透过厚厚的布料传递到肩上。于是冰面碎裂,血液自心脏泵出,带着热意传递到四肢百骸。赤苇觉得脸上的热度在那双金色的眼眸下已无所遁形。

 

“赤苇前辈穿的太少啦,这样会感冒的。”像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用这件羽绒服本来就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一样的自然语气。又像是读出了赤苇心中所想,提前把他拒绝的话堵了回去,“不用担心我,我不怕冷哦。而且刚才一路跑过来还有点热呢。”

 

所以你更应该穿着衣服才对,一热一冷不感冒有鬼呢。赤苇暗自腹诽,却伸手拢住了衣领。按在他肩上的指节有着他无法拒绝的力度,这件衣服也有着他无法拒绝的温度。温暖布料隔出的小小一隅仿佛一个微型结界,将寒冷和黑暗都阻隔在外。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笑意从赤苇嘴角漾起来,顺着波纹中心向外不断扩散,直达幽绿的眼底。

 

“谢谢你,木兔同学。”

 

看着眼前的学弟猛地愣住的呆傻模样,白皙的耳朵瞬间攀上血色,手忙脚乱地回复着没关系,又欲盖弥彰地解释是因为自己太热还配上双手扇风的夸张动作。赤苇将自己裹在木质玫瑰味的温暖里,笑出了声。

  

  

  

Chapter 02 

过分好看的前辈有多大概率也是颜狗?

 

到达酒吧时刚过八点,似乎是为了顺应这个寒冷的季节,酒吧的营业时间也相应地提前了。店里已经坐了不少顾客,多数都是附近各个大学的学生——位于大学城内的酒吧永远是年轻人们晚上消遣时间的好去处。赤苇之前和同学们来过几次,不过喜静的他一直对这种场合不怎么感冒。

 

酒吧里光线昏暗,谈笑声、音乐声和酒杯相碰声交织成独属于夜晚的乐章。两人在角落的位置落座,木兔率先扫了桌上的点单码。赤苇以为他已经想好要喝什么,就没有跟着扫码。几秒过后,页面加载出来,木兔却把显示着菜单手机递到了他面前。

 

赤苇一怔,把手机推了回去,“你点吧,我不太会点酒。”

 

眼前的学弟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以为您常来。”

 

听到这话赤苇不禁失笑,“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种酒鬼前辈的形象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

 

木兔连连摆手,金色的眼睛都顺势瞪圆。他急于解释,但话到嘴边却都卡了壳。他想说因为您看起来很适合这样的氛围,又想说您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很像是要来喝一杯。脑子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木兔却懊恼地发现根本没有一句合适的。

 

心焦上火之际,让他陷入困境的前辈却单手托腮,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看向他,眼底浮着层浅浅的笑意,像是在耐心等待着他的说明。

 

可能是见他半天没出声,赤苇又凑近了些,木兔闻到一丝淡淡的苦橙香味。

 

“嗯?”

 

尾音上挑,一个单音节疑问词,清冷的音色因为闭合音的鼻腔共鸣带上了点绵软的意味。氛围灯投下暖橙色的光落在那张有些过分好看的脸上。木兔盯着透明镜片下两扇睫毛形状的阴影,心想再不出声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妙。半晌他只好干巴巴地开口,

 

“啊…我…您……”

 

三个单字显然没能组成一句完整的话。木兔现在只想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眼前的人笑了,笑出了声。这一笑给木兔笑得满脸通红,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赤苇的脸。那笑声半天都没止住的意思,甚至有越来越开怀的趋势。木兔感到很挫败——他像个小屁孩一样被年长者捉弄了。

 

见眼前的学弟好像陷入了某种难言的沮丧情绪,赤苇只觉得心情大好,逗弄这个总是想装成大人的后辈比他想的还要有意思。

 

这回合败下阵来的学弟终于忍不住向他开口讨饶,声音都比平时小上不少。

 

“饶了我吧,前辈……”

 

 

 

木兔现在只想把木叶秋纪这个杀千刀的好室友拖出来处以极刑。那人信誓旦旦地跟他打包票说自己弄到了秘密情报,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当他得知赤苇还没有恋爱经验的时候简直高兴坏了,沾沾自喜地做着计划,脑内排演过的画面能填满一本少女漫画。

 

而此刻,他只能逃似地说自己直接去吧台点酒,脸烧地像个第一次被人告白的国中生。

 

搞什么啊,这不是很会吗!不,是太会了吧!木兔愤愤地想,并第九十九次诅咒着木叶期末考试通通挂科。坐在座位上的人对这边起伏的情绪毫无察觉,甚至在注意到木兔的视线后,对着吧台的方向微微一笑,笑得木兔心虚地别过头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赤苇前辈那张脸的杀伤力太大。思来想去,最终得出这个结论的木兔决定不再去看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根源。他盯着自己杯子里奶黄色的液体,趁赤苇不注意嘟噜嘟噜地吹出一串泡泡。

 

见木兔并不打算说话,作为前辈的赤苇决定接下这个打破僵局的任务。指指木兔的杯子,他率先开口,

 

“怎么不点酒?”

 

木兔的那杯他认得,酸甜口的椰林飘香,浓郁的椰奶配以清新的菠萝汁,插了吸管的是不放白朗姆的无酒精版。

 

“我还没满20岁。”木兔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看来刚才的事的确对他打击不小。赤苇看着他咬着吸管偷偷吹泡泡的样子,好心地决定不再逗他了,指着自己面前这杯深红色的饮料问道,“那我这杯是什么?”

 

“Sangría。”

 

赤苇在嘴里默默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单词,重音在后,听起来婉转顿挫,确定是种他不懂的语言。看着满脸写着“快问我快问我”的学弟,赤苇配合地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是一种西班牙的潘趣酒,基础做法就是红葡萄酒加橙汁汽水和柠檬片,”一改刚才的消沉状态,金色的眼睛亮了起来,“酒单上没有的,算是隐藏菜单。前辈尝尝看?”

 

急于献宝的小屁孩,赤苇例行给出吐槽。但心中也对这个未知的味道期待起来。

 

冰块给的很足,飘在暗红色的酒里,在赤苇端起酒杯的时候上下沉浮着。入口是橙子的酸甜和柠檬的清香,然后微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升腾上来炸在舌尖,红酒的醇香和苦涩在最后时分才慢慢显现。

 

“很好喝。”赤苇真诚地评价道,不同的味道融合的很好。原本以为在大冷天里喝冰凉的酒会不太舒服,但红酒基底决定了这杯酒柔和而温热的调性。几口下肚,赤苇觉得自己原本僵冷的身体都暖和了起来。

 

“前辈别喝太急啊。”木兔伸手按住再次被端起的酒杯,拦住想继续喝的前辈。看着赤苇已经泛起红晕的脸庞,木兔心想前辈好像真的没怎么喝过酒,于是开口提醒道,“别看它喝起来很甜,但其实酒精度数不低哦。”

 

赤苇摩挲着刚才不经意间被触碰到的指尖,后知后觉地发现杯中的液面已下降了不少。微醺的感觉飘上来,让他对周身环境的感知都变得迟缓起来。

 

但感觉并不坏,赤苇想着。沁着的水珠顺着

杯壁滑落,最终汇成一颗大大的水滴跌落到桌面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这个sang……ria?”努力回想刚才那个单词的发音,赤苇指着自己的杯子问。

 

“之前在西班牙待过一阵,高考结束之后的暑假。”木兔补充道,“在餐厅总能看到别人点,所以就自己点来尝了几口。”

 

木兔偷偷撒了个谎,他尝的可不止是几口。

 

赤苇闭了闭眼,状似认真消化着木兔的话,可眼神却已经松泛了。看着撑着头的赤苇,木兔觉得这个学长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不胜酒力,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前辈,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哪有?”赤苇歪着头,嘴唇上沾着未干的酒渍,看起来红而润。嘴角冲木兔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反问道,“酒鬼前辈会有那么容易醉?”

 

明明就有。木兔暗想着没做声,眼神在那两片嘴唇间游离不定。他不动声色地往嘴里压了一大口无酒精饮料,但叛变的椰奶和菠萝却好像悄悄吸收了空气中漂浮的酒意。

 

微醺的前辈丝毫没察觉到后辈的旖念,仍小口地啜着杯中的酒,唇齿紧贴杯口,微眯着眼露出满足的神色,像只餮足的猫。木兔紧盯着的那节不经意间探出的舌,全身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将脑中的想法带离理智的航道,触上危险的暗礁……

 

——您醉了。您真好看。您醉了的样子真好看。您喝酒的样子也好看。您的嘴唇贴着杯子的样子……

 

苦橙混上了红酒香变得馥郁迷人,让木兔不禁想探索更多。觥筹还未交错,但醉意早已流转。不知是谁主动,等木兔回过神时,那双漂亮绿色眼睛已近在咫尺……

 

 

 

木兔被人叫走的时候赤苇其实是有些气恼的,回过神来方觉自己气恼地无凭无据。愣怔地看着那杯已经见底的酒,赤苇被自己隐隐生出的期待惊地心如擂鼓。

 

假酒害人。默念着四字真言,赤苇决定以后绝不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含酒精饮品。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就差没把“色令智昏”四个大字印在脑门上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确信这段绝对会被收录进自己的人生尴尬集锦,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反复播放。

 

再做颜狗,孤独一生。赤苇暗下决心,用白福的话说就是“狠起来连自己都咒”。但是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追随到那位假酒提供者的身上……

 

周围的嘈杂声随着舞台上灯光的亮起逐渐小了下去。乐手调试着各自的乐器,传来几段零星的旋律。

 

木兔立于追光灯下,正调节着立麦的高度。和初见时一样的一身黑——黑色衬衫、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短靴;又不同于初见时的一身黑——领口敞开的两颗扣子、随意系进裤腰的下摆和膝盖处的两道布料裂口。再细究一下,赤苇的目光锁定到木兔左耳正小幅度晃动的十字形耳饰,以及锁骨边垂着反着光的银色颈链。

 

属实是,有点要命了。赤苇自暴自弃地坐实颜狗身份。

 

视线没办法移开,看着那杆贴着木兔修长双腿的麦架,刚才那个隐隐的期待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赤苇只能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没用的细节,比如衬衫和项链倒是可以藏在宽松的卫衣底下,比如这个头发用的发胶还是定型喷雾,又比如这个耳饰到底是哪里掏出的刚才怎么没看见……

 

这边思绪还在晃,那边已经开了口,木兔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混响传到耳朵里。酒精的威力不减,赤苇有些晕,只听到台上的人说着什么感谢大家云云,什么很开心第一次跟大家见面云云,最终话语回到正题。今晚将带来一首歌曲。

 

“Sangria。”

 

耳朵辨别出了这个今日出现频率很高的词,赤苇摇摇头抛开杂念,将目光锁定到向舞台中央。

 

周围安静了,台上只剩下一束光。鼓点响起,木兔双手扶麦,轻轻开口。

 

赤苇睁大了双眼。

 

他想过木兔或许唱得不错,毕竟是流行乐演唱专业的学生,他也想过木兔或许会有点生涩,毕竟只是一个大一的学弟。

 

但舞台上这个人的表现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对流行乐一知半解,音乐软件里也多半是纯音乐钢琴曲,正在演唱的歌是他今天第一次听。

 

主歌是絮絮的低语,副歌合进旋律,效果器修饰的琴和贝斯的伴奏垫在最底下,木兔的声音自舞台上传来,却又像近在耳畔。他唱歌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很不相同,音色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带着点缱绻的懒,又带点瓷质的锐。每句歌词的咬字好像都很漫不经心,句尾含混地吞掉一些音,却能恰好接上之后低声的哼唱。

 

赤苇不清楚这首歌是什么风格,也没完全听懂那些英语歌词的意思。

 

他只看到银发的青年站在舞台上,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摆动,追光灯只对着他一人。

 

而自己站在台下,和众多的人一起,站在那片黑暗中。

 

赤苇突然生出了一股轻微的妒意。

 

这种仿佛排演过千万次的游刃有余的感觉,绝非单纯来自于练习。手握麦克风的熟稔,面对观众兴奋的状态,和乐队宛若天成的配合……

 

——这个叫木兔光太郎的后辈,天生就属于舞台。

 

 

 

回去的路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赤苇假借醉意逃避着,于是一路上相顾无言。

 

看着旁边犹豫几次却又无从开口的人,赤苇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十几分钟的路程即将结束,虽然赤苇再三推辞,但木兔还是以“前辈穿得太少得穿着我的羽绒服为由”,坚持把他送到了宿舍楼门口。

 

就在赤苇即将迈上台阶时,几乎安静了一路的后辈突然开口,

 

“我今晚很开心,赤苇前辈。”

 

赤苇停下脚步,听见自己在冬夜里的心跳。短暂的沉默后,他回答道,

 

“我也很开心。”

 

没敢回头看身后的反应,赤苇快步走上台阶。

 

“如果可以的话,下次也想听你唱歌,或者和你喝酒。木兔同学。”

 

“晚安。”

 

 

 

寝室的灯亮着,室友已经回来了。看到赤苇进来,近藤跟他打了个招呼,“今天回来得挺晚啊。”

 

“嗯,”赤苇脱下大衣挂进衣柜,“去喝了点酒。”

 

“枭岛?”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发出惊叹,“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今天的酒还行。”因为是隐藏菜单。后半句赤苇没说,私心地藏起了这个秘密。

 

洗漱完躺到床上时已是深夜,或许是酒精作祟又或许是别的,赤苇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叹了口气,戴上耳机,从音乐软件里搜索出了那首歌。原唱有男女两位歌手,黑人女歌手的声音出现在第二段的副歌中,如同桑格利亚酒的红酒基底,醇厚动人。

 

但赤苇却想到了木兔——如果把这两个版本的歌曲都比作同一种酒,木兔版本的橙味汽水的比例更高,酸甜的果香也更浓郁——就像是他今天喝到的那杯。

 

没来由的,赤苇突然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木兔,点开那个对话框,刚想打字却想到眼下这个时间对方应该已经睡了。

 

不合时宜。键盘上的手指空空地悬着,赤苇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今天可真是做了好多不合时宜的事。

 

正想关上屏幕时,却发现联系人姓名突然变成了另一行字。

 

赤苇的心脏狂跳起来。看着那行字不断在“木兔光太郎”和“对方正在输入”中来回切换,他的屏幕也在半熄状态中被一次次按亮。

 

歌曲还在单曲循环播放。赤苇听着那段副歌,看着歌词向下滚动。

 

 

I f***ing hate it when you leave, 

我恨你将离我而去

‘Cause you’ve got something that I need,

因为你恰有我所需

And I’m not zen enough to do this each week

可每周处理起你的事我就丧失理智

 

不算难懂的歌词,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Boy I f***ing hate it when you leave, 

男孩我恨你又将离我而去

‘Cause you’ve got something that I need,

你难道不懂你恰有我所需

And I keep dosing myself up on repeat. 

只能重复给自己灌以毒药获得欢愉

 

歌曲循环到第六遍的最后一个音节时,那条姗姗来迟的消息终于出现在屏幕上。

 

「赤苇前辈,我可以追求您吗?」

  

  

  

Chapter 03

酷酷的学弟有多大概率喜欢吃现烤蛋挞?

 

糟糕,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赤苇暗道不妙。随便洗漱了下,赤苇扯了件外套,抓起包就冲出了寝室。

 

虽然紧赶慢赶,但还是迟到了一分钟。教授看着他都露出了一副破天荒的表情——他对这位从来没有迟到缺勤过的学生很有印象,上课也一直都很认真,想必是今天真的有什么急事。和蔼地摆摆手让他不要着急,赤苇微微欠身,快步往教室后面走去。

 

害他迟到的罪魁祸首此时正霸占着他平时常坐的位置,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依旧是一身黑的打扮,皮夹克牛仔裤马丁靴,甚至还抓了个发型,赤苇不禁怀疑他不是来上课的,而是来走秀的。

 

某只开了屏的孔雀在那又是挥手又是做口型,一个劲地拍着自己身边的座位,就差没站到桌子上蹦了。

 

赤苇在心里连翻好几个白眼,无视掉那一通吹拉弹唱。他目不斜视的走向木兔所在的那一排座位——的隔着一条走廊的另一侧,放下包缩进墙角的位置。

 

教授正转过身写板书。他打开电脑,日期还没打完,旁边的座位就被人占据。木兔光太郎抱着电脑端着咖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之涯一步跨到海之角,紧紧地挨着他坐下。赤苇皱着眉开口,

 

“……木兔同学,请你不要……”

 

话音未落,木兔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把手机递了过来。

 

「上课时间。前辈,请专心听课。」

 

赤苇被噎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平静无波的眼神看不出喜怒。木兔见情况不对赶紧赔了个笑,赤苇却又马上把头转了回去。

 

好像,把前辈惹生气了。他悄悄瞥了眼赤苇,认真输入笔记的样子表面上还算风平浪静,但敲击键盘的力道明显重了不少。木兔心疼那颗无辜的回车键,决定说点好话让前辈消消气。

 

一条消息弹出,赤苇点开那个对话框。

 

「前辈,你生气了吗?」

 

「猫头鹰比手指.jpg」

 

赤苇手下不停,继续敲敲打打。木兔见他不理自己,也顾自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前辈是不是还没吃早饭?」

 

一个外带咖啡杯被推到眼前,素色的杯子圈着层瓦楞纸的防烫杯套,上面印着一个Q版猫头鹰的logo——是校门口那家他常去咖啡厅。

 

一条消息又紧接着弹出来。

 

「热拿铁少咖多奶,牛奶换燕麦奶,半份糖浆。没错吧前辈?」

 

好了,真相大白。赤苇确信自己已经被白福卖了个彻底。

 

他倔强地不肯碰那杯拿铁,但或许是咖啡香味太过迷人,又或许是木兔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人于心不忍。认命般的叹了口气,他抓起手机打字。

 

「上课不能吃东西。」

 

“我帮您挡着,没事的。”

 

本就紧挨他坐着的人再一次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木兔向他靠过来,伸出手欲盖弥彰地挡在赤苇前面,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您偷偷喝一口,没事的。或者捧在手里暖暖手也行。您的手看起来好凉。”

 

这挡了还不如不挡。赤苇缩了缩冰冷的手指,脸却没忍住热了起来。一手握住咖啡杯,一手继续敲着字,

 

「我会喝的。现在请好好上课。下课了一起去吃饭吗?」

 

 

 

于是在饭桌上,木兔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全招了。态度诚恳,事无巨细,说全都是他那个叫木叶的室友撺掇他,他不光暗中勾结白福,套取赤苇的情报,还教唆他用卑劣的手段接近赤苇。又说自己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一时糊涂受了小人挑唆,说到激动之处,木兔恨不得声泪俱下以表忏悔。

 

“所以呢?”赤苇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戳着油菜花上的芥末,“都套取到了什么情报?”

 

“您之前没谈过恋爱。”木兔老实巴交地回答。

 

“还有呢?”

 

“据说您是琴性恋。理想型是施坦威D-274。【注1】”

 

赤苇眉头都不抬,继续拨弄着那片菜叶,

 

“还有呢?”

 

“您喜欢半份糖浆的燕麦拿铁。”木兔又用手指了指赤苇的碟子,“还有芥末拌油菜花。”

 

“生日?”

 

“12月5日。”

 

嘴上从善如流地回答着,木兔脑袋里的想法也一刻没停过。

 

——真好,我跟赤苇前辈的生日没有离得特别近,就不会有放在一起庆祝的情况出现。

 

“星座?”

 

“射手座。”——跟处女座不算特别搭。不过星座都不太准,不能相信。

 

“MBTI?”

 

“INTJ。”——跟ENFP【注2】是完美配对!这种需要答题才能测出来东西的果然很科学!

 

 

赤苇放下筷子,视线从菜叶转到木兔身上,盯得木兔心里直发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一下,

 

“前辈,对于打探你消息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我是真的想了解您。”

 

赤苇挑了挑眉毛,“你不是说是你室友教唆你的吗?”

 

那头的声音小了下去,木兔垂下脑袋,

 

“是我自己想要了解您。”

 

“嗯,所以呢?”

 

“所以,所以……”木兔的声音更小了,“虽然很唐突,但是我喜欢您好久了。”

 

“很久?指一个礼拜?”赤苇眯起眼,他实在没搞懂这个学弟的脑回路。第一次见面就要联系方式,第二次见面就约在酒吧请他喝酒,然后当天晚上直接告白。联想到之前木兔的种种举动,赤苇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还是你单纯是想跟我睡觉?”

 

木兔瞪圆了眼睛,好像在理解一道深奥的高数题。在原地愣了有足足半分钟,他才勉强搞明白赤苇口中的“睡觉”是指什么意思。赤苇也没出声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学弟的脸在一瞬间熟成番茄。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啊前辈!”木兔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手都摆出了残影,“我我我我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不想和我睡?”赤苇好笑地看着脸憋成了熟虾子色的学弟,“那你一个劲撩我干什么?”

 

 

 

“你真和他这么说的?!”站起来的幅度太大,桌上的饮料差点被打翻,白福赶紧扶住杯子,努力调节自己的音量,“我说你啊,他还是个小朋友啊,你个坏学长都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

 

“今年十九岁了,你说的小朋友。”赤苇正刷着校园论坛,有人拍了昨天晚上木兔在酒吧唱歌的视频,说要重金悬赏此人的所有信息。该贴现在已经被顶到了首页的第一条,底下的留言五花八门,有正经在回答的,也有同求信息的,更有甚者……赤苇看着那条回复,轻声念出来,

 

“听说他高中时候就已经达成百人斩成就,超级渣的。”

 

“这种话你也信?”白福闻言也看过来。

 

“谁知道。”赤苇耸耸肩,“我们才认识一个礼拜。”

 

“赤苇京治,你好幼稚哇!”白福有时候真想写一篇长文,曝光赤苇不为人知的扭曲性格,标题就叫《深扒T艺大钢琴系系草的性格阴暗面》。

 

虽然这事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白福心虚地开口道,“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把你的信息就这么抖出去了,可我这不是好心嘛。”

 

赤苇拿搅拌棒在杯子里画圈,奶泡上浮着的猫头鹰拉花被搅得乱七八糟。见他不为所动,白福只好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人家接近你就只是想睡你?”

 

赤苇还是不搭腔。白福接着说,“赤苇同学,拜托你想想,想睡你的人能从你们学校南门排到北门再排回来,如果都像他一样跑来跟我打探我不得忙死了?”白福充分地展现出自己强大的逻辑思维和辩证能力,“只想睡你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托人找到我来问你的各种喜好?既然都已经有机会接触到你怎么不直接问你?既然都把你带酒吧喝酒了怎么不当晚就展开行动?”

 

虽然还是没说话,但绕动搅拌棒的动作停了下来。见赤苇的态度有所松动,白福再接再厉道,“我知道你在不爽什么,你觉得自己被一个岁数比你小的人撩了,你觉得人家占尽先机,对你胜券在握,你觉得自己被拿捏了是不是?”

 

“可是啊,赤苇同学,”白福盯着好友的脸提出灵魂拷问,“你没主动撩他吗?你没一开始对人家见色起意吗?你没在收到人家表白之后失眠一晚上吗?”

 

赤苇被问得哑口无言,但碍于面子,他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白福就抢先把他的话通通劫下,开始升华主题,

 

“一段感情的不就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再忠于人品?”她掰着手指,比出两根来,“能让你赤苇京治完成头两步的人这个地球上能找出几个?”

 

“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动心有这么难吗。”

 

好一个一锤定音。

 

赤苇确实没办法反驳。

 

 

赤苇想起刚才在食堂,他端起餐盘起身就要离开,一只温暖的手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喜欢前辈,所以想了解前辈。仅此而已。”

 

“如果前辈也想了解我,并且在了解之后能对我也有一点点喜欢的话,那就更好了。”

 

“我真的很喜欢您。可能比您想的程度还要再深一些。”

 

“如果您因为我的感情感到困扰,请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再来打扰您。”

 

“但如果是我自己的心意……抱歉前辈,我现在还做不到说服自己不去喜欢您。”

 

后辈不算大的声音却异常坚定,贴着他手腕的掌心带着灼热的力度,让他没法挣开。

 

 

 

“喜欢一个人才会患得患失啊,做的事说的话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呢。”白福的这句话没加人称,赤苇一时没参透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木兔。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的感情,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你看,但又怕自己的感情对你造成困扰。啧啧,这个年代还有这种纯情的人,我都要掉眼泪了。”白福苦口婆心地跟他例证着一二三,明明一周前连木兔是谁她都不知道。

 

“坦诚点面对自己的心意,面对他吧。”白福拍拍他的肩膀,“挺好一小孩,挺真诚的。而且……”

 

“真的超帅啊!我看了那个视频,老天爷那小歌唱的,那小腰扭的,尤物啊尤物!那身段,那身板,听说还喜欢健身来着,肯定是这个啊这个!绝世大猛……”

 

见赤苇飞过来一个眼刀,白福赶紧收起竖着的食指,正色道,“咳咳……那什么,你不是也没谈过恋爱,试着发展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到底请你吃了多少顿烤肉才能让你这么帮着他说话?”赤苇一针见血地发问。

 

“三顿乌野家豪华全肉拼盘……啊不是,你到底是什么浪漫绝缘体啊?”

 

“这个月都不会借你学生卡了,周五别来找我,你就看着别人吃大阪烧吧。”

 

“做个人吧赤苇京治!你就这么对你的恋爱导师?你别走啊,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各色的人造光源逐一亮起,想要代替阳光接管夜晚的世界。人们步履匆匆,脚步跟随着信号灯的变化前进或停止,川流不息的车辆按照指示线的划分驶向不同的远方。站在路边,赤苇看着亮起的街灯,突然想到那束打在木兔身上的追光。

 

把冻得发僵的手放到嘴巴前呵着气,微弱的热意很快化作白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稍微有点。只是一点……

 

想见他。

 

  

  

“喂,木兔,手机响了。”木叶出声提醒某只正在床上躺尸的猫头鹰。

 

木兔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再动的意思。

 

这人是不是已经傻掉了?木叶想着,却又提醒了一句,“这不是特别提示音吗?给那谁设置的。”

 

木兔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就冲下床准备往外跑。

 

“回来啊木兔!!你没穿裤子!!!”

 

 

于是好歹是穿上了裤子的木兔在自己宿舍楼下看到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

 

赤苇穿了件宽大的羽绒服,把自己缩进领子里。他本来就瘦,这样看起来更像是小了一圈,让木兔莫名想象起赤苇冷着脸穿上巨大玩偶服的样子。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地有些乱,后脑勺有一撮不听话的捣蛋分子异军突起地向旁边翘起。一只手拎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正拿着手机看着什么。

 

“前辈!”

 

看到那人泛红的鼻尖,赤苇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又不穿外套。”

 

“跑得太着急,忘记了。”木兔挠了挠头,蜜金色的眼睛流转着光,“因为想快点见到赤苇前辈。”

 

自从告白之后,木兔就没停止过打这种直球。赤苇不知道他是刻意这么说还是心思单纯,但自己的心跳却总是因为这种话而乱了节奏。

 

“这个,给你的。”赤苇把袋子递过去。

 

“啊!这怎么好意思。”木兔的手却伸得挺快,一把抓住了袋子的提手,“给我的吗?是什么啊?”

 

“算是,赔礼?”赤苇摸了摸鼻子,缓缓开口道,“抱歉,我中午不该说那些话。”

 

“啊,没关系的。”木兔摆摆手,又想起自己还提着东西,连忙把袋子扶正,“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是我擅自打探前辈的私事。真的很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该道歉也应该是卖我信息的那个情报贩子道歉。”木兔觉得赤苇在说到“情报贩子”四个字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白福前辈吗?其实我还想谢谢她呢,要不是她我哪机会了解到这么多前辈的事。”木兔嘿嘿一笑,“本来还说着再请她吃一顿烤肉好好谢谢她来着。”——虽然都是由木叶去对接,他只负责付钱。

 

“……你不用请她吃烤肉了。”赤苇觉得这个学弟真是单纯的可以,就这么点事居然陪进去三顿烤肉。想到白福那个饭量,赤苇不禁有点担心木兔的钱包。

 

“诶?为什么?难道白福前辈已经吃腻了吗?”

 

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价为“人傻钱多”的后辈正提着袋子,仅着一件单衣立于冬夜的冷风中。宿舍楼门前的灯光打在身后,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圈柔和的光影。

 

——就好像,他自己散发着的光芒一样。

 

赤苇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在身体里流转一周,又变成温热的气息呼出来。白雾附上镜片,微微模糊了视线,木兔的脸在一瞬间隐匿在了这片模糊中,但那对亮金色的眼瞳在黑夜中却是如此清晰。

 

“前辈?”

 

不加躲避的目光直直看向他。

 

赤苇逃无可逃。

 

他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轻轻开口,

 

“以后有什么想问的,别再去找别人了。”

 

白汽消散,视线恢复清明。赤苇对上木兔的眼睛。

 

“想知道什么,问我本人就好。”

 

“嗯嗯,好的前辈……诶?!!”

 

什么叫问本人?问什么?问有关赤苇前辈的事吗?前辈不是不喜欢被人打探消息吗?

 

还是说?难道说……

 

等木兔回过神来时,赤苇已经走远,他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朝那个方向大声喊着,

 

“您是不是答应了?!!”

 

回答他的只有赤苇没回头的背影,和伸到空中的挥手。

 

“那我当您是答应了哦!您!答!应!了!哦!”

 

特别提示音响起,木兔赶紧打开消息。

 

「你猜。」

 

 

“我!猜!您!答应了!!!”

 

赤苇没有回头,周围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他只能低头快步走着。

 

夜晚的风还是很冷,猎猎地扑到脸上。但赤苇却觉得此刻自己烫得惊人,热意从脸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木兔回到宿舍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两只脚像踩在云朵上。

 

他把那个盒子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轻轻撕开粘在开口处的贴纸。盒子打开的瞬间,浓郁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纸盒里静静地卧着六个蛋挞。其中三个上躺着红色的蜜豆,另外三个抹了紫色的蓝莓酱。嫩黄的蛋挞芯泛着晶亮的色泽,烤得恰到好处的表面带着不规则形状的暖褐色焦斑。

 

木兔实在没法决定先吃哪个口味,干脆各拿一个,一起送入口中。

 

还带着温热的外皮软香酥脆,甜度适中的蛋奶内里嫩滑可口。味觉一会被红豆的甜主导,一会又被蓝莓的酸占据,最后两种口味融合在一起,酸酸甜甜酥酥软软,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但木兔觉得那口蛋挞走错了,没沿着食道走向胃里,而是半路拐弯拐进了心脏。

 

他第一次吃蛋挞吃出想哭的感觉。

 

一口蛋挞还没咽下去,木兔就泪汪汪想地给赤苇发消息,想说谢谢前辈蛋挞很好吃,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最喜欢这两种口味的,手指沾着酥皮渣油乎乎的怎么打都打不好。还没等他打完,那边却先行发来了信息。

 

「可能有点凉了,没有刚出炉的时候好吃。」

 

「红豆味和蓝莓味。情报没错吧木兔同学?」

 

怎么都打不好字,木兔干脆直接按着屏幕发语音过去,一开口情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呜呜呜谢谢前辈的蛋挞特别好吃,没有凉还是热的,超级好吃呜呜呜就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味道呜啊啊啊,谢谢前辈呜呜呜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前辈…嗝……”

 

几秒的语音里声音和情绪都乱七八糟,赤苇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

 

赤苇想起了白福的话。惊喜的、慌乱的、激动的、不知所措的、沮丧的、狼狈的……好像短短几面里,他已经看过了木兔的好多种情绪。

 

这个人说不定真的,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自己。

 

心底泛起隐秘的甜蜜,赤苇突然也有点想尝尝那家蛋挞是什么味道。

 

 

「木兔同学,有机会下次一起去吃吧。我比较喜欢抹茶味的。」

  

  

  

Chapter 04

初恋和暗恋的前辈有多大概率会对自己心动?

 

木兔光太郎的初恋是在十四岁——虽然这是在他十四岁已经过去许久才明白过来的事,但他仍然坚持是这个时间点。

 

当时区里举办中学生艺术节,他被木叶和小见拖着去看,说是能看见很多美女学姐。

 

他对艺术什么的一窍不通,还不如学过架子鼓的木叶,对学姐什么的也没什么兴趣。十四岁的木兔每天的愿望就是能在放学后赶紧回家去看最新一集的一拳超人。

 

结果最后美女学姐没见到,却见到了位美人学长。

 

可至于美的定义是什么,当时的木兔还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当那个颀长俊逸的少年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舞台时,木兔的视线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一般,完全无法移开。

 

“下面有请枭谷高中二年级,赤苇京治。演奏的曲目是,李斯特:钟。【注3】”

 

彼时的木兔个子还未抽条,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带着稚气的神色。台上的少年较他年长,一身黑色立领正装衬得他身姿如松柏般挺拔。鞠躬、落座、十指触上琴键。指尖跃动,琴音流淌,双手起落间圆润的袖扣闪出漂亮的银辉。

 

音乐倾泻的瞬间,木兔只觉得周围其余的身影都消失了,唯余那名坐在钢琴前的少年。

 

——他看到了一个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世界。

 

如高楼般矗立的钟,时针走得轻缓,秒针走得跳脱,齿轮相互嵌合,一齿一齿徐徐转动。如水的时光在他身旁流动着,指尖触到水面,如同滑过一锻绸布,痕迹稍纵即逝。

 

忽然,节奏发生了变化。霎时间,水流也跟着湍急起来,于是昼夜轮转,四季变换;他看到飞鸟与群鱼互为倒影,沧海与桑田水天相接……

 

急促的琴音推着他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他与万物,万物与他,投身广袤而浩瀚的银河,裹挟着数以万计的星尘。他化为小小的尘埃,跟随着无法阻挡的、无法回溯的时光,去到无法企及的尽头……

 

旋律停止,一切都归于静谧。他与万物,万物与他,一齐静止。璀璨光河的源头,是那位坐于琴前的少年,他抬着手,宛如掌控时间的神明。双手下落,于是木兔回到了那座巨大的钟前——嵌合的齿轮与走动的时针;打着镁光灯的舞台与十指触琴的神明……

 

曲毕,台下掌声雷动。那少年起身、鞠躬、走下舞台。

 

木兔呆呆地坐在原地,甚至都忘记了鼓掌。

 

脑中回响起刚才的报幕,他默念了一遍那五个音节。

 

“Akaashi Keiji。”

 

 

于是十四岁的木兔光太郎,又多了一个愿望,一个渺小却庞大,听起来不切实际的愿望。

 

——找到那个人,靠近那个人,站在那个人身旁。再亲眼看一次,那个世界。

 

 

小小的少年单纯却坚定,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着。捡起自己讨厌的课本,努力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问自己姐姐借了吉他,在每个夜晚练习到指尖红肿发烫;省下的零花钱都花给了音像店;为了自己喜欢的歌手可以坐一个小时的巴士去买新的专辑……

 

这一年的木兔光太郎,好像在用一种飞快的速度努力成长。他的个子开始抽条,手指也磨出薄茧,各色的磁带摆满了书架……于是终于在那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他穿上那身灰色的西装校服,打上蓝色条纹的领带,站在迎新晚会的大礼堂里。

 

他在等待,也很笃信,那个人一定是压轴登场。

 

可直到人潮褪去,灯光熄灭,他想等的那个人也没有出现。

 

高一和高三处在不同的两栋楼里,一头一尾。他去打听赤苇京治所在的班级,急匆匆跑过去,心脏快跳出胸膛,可却只敢在教室外面偷偷看一眼那张侧脸。

 

前辈您好,我是一年一班的木兔光太郎。去年在艺术节上见过您,被您弹琴的样子所吸引。经过一年的努力终于和您考上同一所高中。虽然很唐突,但我真的很想认识您!我的兴趣爱好是唱歌和吉他,也会一点别的乐器,我的梦想是组建一只乐队……

 

打了几百次腹稿的话语最终随着金橙色的余晖落入天幕。

 

木兔站在音乐教室外,看到他憧憬的前辈坐在钢琴前,缓缓地,合上了黑色的琴盖。按住琴盖的手连同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微微颤抖。

 

木兔躲在阴影中,看着他离开教室。

 

他仍记得当时谢幕时赤苇的样子——波澜不惊的表情下,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却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

 

那双填满着骄傲的、欣喜的、满足的眼睛……

 

怎么会露出如此落寞的神色……

 

回到家里,木兔在电脑中输入“赤苇京治”,各路媒体发着不同的通稿,铺天盖地的消息却只有一个标题。

 

《天才少年肖赛【注4】现场严重失误,止步第三轮无缘决赛》

 

 

犹豫了许久,木兔轻点鼠标,打开了那个视频。

 

他坐在黑暗中,直到视频结束。黑色的屏幕上只剩一个白色的播放键……

 

钢琴前的人甚至没能完成那支曲子。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赤苇缓缓起身,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镜头没有对着他太久,但在赤苇起身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木兔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闪耀着万千星辉的眼睛,此刻却只剩茫然的、无措的、惊慌的、失神的、熄灭的……

 

绿色的原野被荒芜的大雪覆盖,只剩看不到尽头的灰白和死寂……

 

心被揪得生疼。木兔坐在屏幕前,泪流满面。

 

 

于是那番准备了许久的自我介绍成了藏于心底的秘密。木兔只会在偶尔路过高三的教学楼时远远的看上一眼,或是在放学后挥别好友来到音乐教室,在门口伫立良久,在那个背影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伸手,拥抱那个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来到了毕业季。毕业典礼那天,木兔来到了赤苇的班级门口。那场景简直可以用人满为患来形容,大多数都是女生,手里捧着各色的鲜花和情书,把赤苇团团围成一个圈。而圈中心的人只是礼貌地接过一件又一件礼物,再礼貌地道谢。

 

等人群终于散去,已是黄昏时分。木兔看到那人怀里多到捧不下的花和书包里快要满出来的情书,突然觉得非常生气。

 

既然对他有那么多的心意,为什么没有人能在他最难过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呢?

 

橙红色的日光落在黑发上,赤苇站在夕阳里,有些出神地望向天际。而木兔站在门背后的阴影里——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一个在立于光中,一个躲在暗处。

 

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从教室前门到后门,几步之遥。

 

木兔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颤抖到变形,

 

“赤苇前辈!您之后想去哪所大学?”

 

眼前的人闪过困惑的神色,但可能是因为手里的捧花太重,让他没有余力走过来看清提问的人是谁,于是木兔听到赤苇的声音,隔着两扇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传来,

 

“T艺大。”

 

这便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木兔光太郎第一次,厘清了自己于年少某个瞬间产生的、不合时宜却又无法抑制的,在多少个午夜梦回梦到的那个背影,却又总是隔着一层无法触碰的不甘和遗憾,在这个年纪稀松平常却又珍贵易碎的东西。在这场光与暗中,他猛然间就悟透了那种情感的名字……

 

——喜欢。

 

……现在的自己,是否有了更多的资本,能站在那个人身旁与他比肩,陪伴着他爱护着他支持着他。是否能拥抱住那个,他曾错过了千万次的、脆弱的背影呢?

 

 

“木兔?”记忆中那双绿色的眼睛和眼前的人重合,赤苇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发什么呆呢?”

 

“啊啊抱歉前辈!”手忙脚乱中又差点把咖啡杯打翻,木兔赶紧伸手稳住杯子,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屏幕上。空荡荡的文档只打了一行大大的标题,而这距离他们来咖啡厅写结课作业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没头绪?”赤苇靠过来,看着那个空白的文档皱起了眉头,“让你平时不好好听课。”

 

哪里有心思听课啊,木兔偷偷想着。每周一那堂课已经被他默认成约会时间了。而且……

 

他偏过头偷瞄那张精致的侧脸,赤苇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冷调的颜色把他白皙的面庞衬得又素净了几分。木兔盯着他纤长的睫毛和英挺的鼻梁,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振作一点啊木兔光太郎!说好的是陪伴他爱护他支持他,怎么总是动歪心思啊喂!

 

一支笔杆敲上额头,木兔吃痛地捂住脑袋,“呜呜前辈,干嘛打我。”

 

“不专心。”赤苇拿笔又敲一下,“你这样怎么能在下周一前写完?”

 

“可是我真的不会,”木兔抱着脑袋小声嘀咕,“平常上课都用来看您了,怎么会有心思听课……”

 

这小孩。赤苇没出声,脸却红起来。

 

 

距离所谓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有关他们之间关系的话题。说到底木兔当初问的是“前辈,我可不可以追求您”而不是“前辈,您可不可以和我交往”,二者差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木兔只是每天都跑来和他见面,有时候一起吃饭,在他的教室外等他下课,在回去的路上和他聊天,再把他送到宿舍楼下,和他说晚安。

 

至于那句“已经喜欢您很久了”是事出何处,更是闭口不提。他不说,赤苇便不问。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这只是他们两个人自己这么觉得。

 

 

“什么叫还在追求阶段?!”木叶夸张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拜托木兔,你们俩看对方那个眼神,”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都能拉丝了好吗?”

 

“别瞎说。”木兔被他几句话闹了个大脸红,“我跟前辈这是在培养感情。”

 

“我说木兔,你不会是想谈那种,柏拉图吧?”木叶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视线下移,“还是你,有什么问题,就是……”

 

“滚滚滚,你才有问题。”木兔朝他扔了个抱枕,“你懂什么?我这叫循序渐进。”

 

“还渐进呢?”木叶把抱枕扔回去,“我可是亲眼见证了你这段又臭又长的暗恋史,好不容易看着你修成正果了,你跟我说你还要循序渐进?你跟我在这做十年计划呢?”

 

木兔扭过身子不理他,木叶不依不饶地把椅子划拉过来,“我说你,干脆把你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跟赤苇前辈说得了,他要知道你这么早就对他情根深种,还不得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不要……”木兔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不要跟他说……”

 

“对我来说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可是那段时间对他来说却是一段不好的回忆,”木兔把枕头捂得更紧了,

 

“他会伤心的。”

 

唉,这纯情孩子。木叶看了眼好友,在心里叹息到。“那我换种方式问你,”他拍了拍闷着木兔的枕头,

 

“你想不想跟赤苇前辈睡觉?”

 

“诶?!!!”木兔猛得把头拔出来,“怎么连你也问我这个问题?”

 

“别废话,想不想?”

 

“你这叫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想不想?”

 

“虽然前辈现在也没有拒绝跟我见面……”

 

“想不想?”

 

“前辈好像每次跟我聊天也都很开心……”

 

“想不想?”

 

“我送的礼物也都收下了……”

 

“想不想?”

 

“也会给我买礼物,虽然都是各种小甜品……”

 

“想,还是不想?”

 

“啊啊啊啊啊你好烦啊木叶秋纪你快闭嘴吧!”

 

“哦,懂了,那就是不想。”

 

“……想!”

 

 

都怪木叶那家伙!搞得他现在看到赤苇前辈就会想起那段对话,注意力完全没办法集中。木兔烦躁地抓着头发,银色的发丝被他扒拉地东歪西翘。

 

“要不要我把笔记借你?”赤苇把自己的电脑推过来,“还是我给你讲讲?”

 

好近。木兔闻到赤苇身上淡淡的香味,绿橙叶混合着佛手柑——是他送的香水,一份来自另一个国度的特殊纪念品,来自西班牙南部的柑橘之城【注5】。他在试香的时候就觉得这支中性香很适合赤苇,尽管当时他们还素未谋面。

 

好的香味和好的音乐一样,都能带给人以画面感。即使在冬日,木兔也能透过那丝苦橙花香,看到南欧夏日炽烈的阳光穿过柑橘树葱郁的树冠,投下的零碎光斑。

 

“您好像很喜欢这支香水?”思之所及,木兔便问了出来。

 

“嗯?”经过一个月的相处,赤苇已经开始习惯这位后辈有些跳脱的思维,“嗯,是的。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柑橘调的香水。但很多都是女香,太甜,像熟透的橙子。”赤苇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这支偏苦,让人想到……”

 

“阳光下的橙木?”木兔接过他的话。

 

“嗯,对。很贴切。”赤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香味能传递情感和画面,就像……”

 

“就像音乐一样!”木兔的眼睛亮起来,“有时候听到一段音乐眼前会‘刷——’地一下子有画面感,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意识到自己又抢了前辈的话顿觉失礼,“抱歉前辈,我话好多……”

 

“没事。你刚才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赤苇微微一怔,随即露出笑意,“木兔同学好像非常懂我。”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木兔挠着头,笑得灿烂又傻气,“那是不是说明我跟前辈心有灵犀……”

 

给点阳光又灿烂上了。赤苇指着木兔的电脑打破他的幻想,

 

“你要是再不开始写论文的话我明天就不来看你们演出了哦。”

 

“啊!不要!我我我马上写!”

 

“嗯。快写。”

 

几分钟后……

 

“……那个,前辈,”木兔小心翼翼地开口,“借我看看你的笔记嘛。”

 

又来了。明明就是个喜欢撒娇的小屁孩,之前还总喜欢耍帅装酷。

 

“发给你了,自己看吧。”可偏偏自己又很吃这一套。

 

“可不可以看前辈的电脑呀,双开文档看着好麻烦……”

 

……没法拒绝。

 

看着已经自动把椅子拉过来的人,赤苇认命地打开笔记。

 

午后的阳光照在那颗银色的脑袋上,看起来毛绒绒的,像一只大型犬。身后好像有一根大尾巴,正因为得到了笔记终于能下笔而在那高兴地晃啊晃……

 

……感觉倒是并不坏,笑意又不经意间浮上嘴角。

 

 

 

从咖啡厅出来,两人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木兔还是照例把赤苇送到宿舍楼下。

 

“前辈明天记得来哦!”木兔笑着跟他挥手,“记得多穿一点!您可不能因为爱漂亮就把自己冻感冒了哦!”

 

赤苇刚想辩解,但还没等他开口,木兔就捂着耳朵跑开,“前辈狡辩的话我一概不听!”

 

“明天见!前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赤苇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迈上台阶。

 

身后却突然响起脚步声。

 

“突、击、检、查!”

 

缩在袖子里的双手被人抓出来,握住、再合拢。木兔的手比他要大,温暖宽厚的手掌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他的手。比自己略高的的后辈微微低下头,双眼专注地看着两对交叠的手。

 

“嗯……勉强算合格了吧,还是有点凉。”木兔握着赤苇的手,感受到比自己略低的温度。“赤苇前辈要多穿点!手怎么总是这么凉……”

 

“明天我还会来检查的!请前辈务必注意保暖!”

 

“晚安前辈!明天见!”

 

 

 

夜已深。赤苇躺在床上,伸出手虚虚地握拳,感觉到每个关节都因为良好的血液循环而活动灵活。忽然想到自从和木兔熟络起来后,自己的手指就很少出现冻得僵硬的情况了。

 

啊,这个人,真是……

 

赤苇拿手背盖住眼睛,努力按住自己的思绪,可却怎么也没办法忘掉木兔手心温暖干燥的触感。

 

为什么总是会让人不自觉地心动啊……

  

  

Chapter 05

过于迟钝的年上恋人有多大概率主动索吻?

 

后半夜下起了雨,空气中泛起潮湿的冷意。

 

记不清是多少次了,赤苇再一次走进那个房间。

 

深木色的桌椅和橱柜、印着花朵的短绒地毯、肆意延伸着枝叶的琴叶榕、堆放着各色书籍的沙发边桌,以及枣红色的针织毛衣。阳光温柔地落在翩飞的尘埃上,宛如飞鸟翅膀上抖落的羽粉。

 

“京治,”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是如此轻柔。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想学钢琴吗?”

 

“想!”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是学钢琴很枯燥哦,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你可能不能跟别的小朋友一样,不能自由自在地玩,不能累了就随时休息……”

 

“在钢琴面前,你永远只能是一个人,爸爸妈妈也没有办法陪着你哦。”

 

“即使这样,京治还是想学吗?”

 

“想!”

 

 

 

已经很久、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黑白的琴键像是被污浊了的融雪,粘滞地流淌到一起,混合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十指变成十柄利刃,生锈的关节无法弯折,落指之处只能发出呕哑的噪音。

 

无数的目光如同有形的箭矢,万箭齐发,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弹什么?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在看我吗?谁在看我?为什么要看我?他们想要看到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是今天?”

 

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要问?

 

“对不起,京治……妈妈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哭泣?为什么要道歉?

 

 

那这里又是哪里呢?

 

落了灰的餐桌,枯萎了的绿植,散落一地的旧杂志,起了球的沙发布套……

 

“你有什么脸哭?”

 

“没有她你就活不成了吗?”

 

“是谁教你弹琴?是谁用心培养你?是谁给你了你这么多机会?”

 

“别看着我。不要用你那双眼睛看着我。”

 

“不要用你那双跟她这么像的眼睛看着我。”

 

“你跟她一样,都要离我而去,对不对?”

 

“京治,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什么呢?为什么要失望呢?为什么要期待呢?为什么要期待我呢?

 

 

他在雨中奔跑,双腿起落间溅起泥泞。车窗玻璃的边缘冰冷又锋利,浑浊的雨滴砸在眼帘上,模糊了视线。

 

“您可不可以不要走?求您了,您不要我了吗?”

 

“明天是我的比赛……”

 

“不要走……我好害怕……”

 

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吗?不是您选的曲子吗?为什么不听我演奏完?

 

为什么要说谎?

 

 

“我会变成比爸爸还厉害的钢琴家吗?”

 

“哦?京治想要变得比爸爸还厉害吗?”

 

“嗯!”

 

“好哦!妈妈会一直看着京治哦,拉钩……”

 

“妈妈最爱的就是京治了……”

 

……

 

“骗子。”

 

 

 

 

伴随着耳边细微的嗡鸣,赤苇在太阳穴持续的抽痛中缓缓醒来。

 

窗外一片阴霾,灰色的天空沉默地与这片水泥森林里的高低楼宇相错落,如同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

 

赤苇打开手机,看到西村老师发来的邮件——这位曾经伴随着自己参加过大大小小赛事的恩师与他已许久不曾联络。沉默地阅读完,赤苇斟酌了半天,结束客气的寒暄和问候,又停在了回复界面良久,慢慢输入道,

 

「非常感谢老师的好意,不过我的回复恐怕会让您失望了。」

 

按下了发送键,没一会,那边便送来回信。

 

「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你父亲吧。他很想念你。」

 

赤苇沉默地收起手机,按住太阳穴。

 

 

遗憾吗?悔恨吗?赤苇曾无数次问自己。

 

答案不可能是否定的。

 

可是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是件难事吗?

 

上天曾垂怜过他,向他打开过那个世界的大门,他有幸瞥见过那样的光景,已该心存感激。

 

从神坛跌落时会痛吗?

 

答案亦不可能是否定的。

 

年少成名,无数冠冕加身,他自出现便意味着璀璨。

 

为什么不骄傲呢?上天给予他那样的天资,多少比他更年长、更有经验的人只能望洋兴叹。那双手,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那八十八个琴键而生。练习了无数遍的是技巧与指法,而天赐的、无法复刻的领悟力与感知力,才能让那一成不变的黑与白在他十指的起落间被谱写成斑斓的诗篇……

 

可世人不向来如此——无人会在意昔日有怎样的荣光,只愿紧盯高处之人坠跌的瞬间。

 

本就是来自神赐,那么神说要收回,他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夜雨带来的湿气伴随着冬季不怀好意的寒冷如影随形,十指关节再次变得僵硬起来。赤苇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手套的背面嵌着两颗金色的圆眼样装饰,柔软的绒毛无论是纹样和颜色都仿照了猫头鹰羽毛的样子。幼稚的造型、不方便活动的四指合并款——来自某位同是猛禽类学弟所谓的用心臻选。

 

“前辈的手总是好凉。”后辈固执地把这副跟他外表极为相像的手套塞到他手中,“您得收好这个,冷的时候就戴着它,鸟类的羽毛可暖和啦!”

 

又不是真的羽毛做的,赤苇有些嫌弃地捏着那两只手套——其实是可爱的,尽管不是自己的风格。嫌弃的原因单纯只是他觉得这副手套看起来有点吵。

 

他伸出手,把那两只猫头鹰套到手上,柔软的内衬似乎真的像鸟类羽翼下的绒毛一般温暖。赤苇轻轻抚摸着背面白色的软毛,猫头鹰正咕咕地叫,好像在呼唤着他……

 

——前辈前辈。赤苇前辈。

 

真是疯了。赤苇笑着摇头,把奇怪的想象晃出脑袋。

 

今天木兔一天都有课,要到晚上才能和他见面……

 

赤苇对这样的想法感到心惊,可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和握住自己的温暖双手……

 

 

 

木兔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跟木叶大吹特吹,说自己今天状态极佳,一会晚上能唱他个三天三夜。

 

「吃午饭了吗?」

 

特别提示音响起。木兔朝木叶比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清了清嗓子直接拨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赤苇前辈中午好!”

 

“嗯,正在吃。对的,和木叶一起。”

 

“您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呀?”

 

“我吗?还是食堂的饭菜。嗯……不怎么好吃呢。”

 

“不是,是因为没有跟您一起吃所以不怎么好吃。”

 

“哪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啊前辈……”

 

“嗯。嗯。好的。您不要总是吃饭吃一半就去刷手机,天气冷饭菜凉得快,您吃了冷的容易胃疼。”

 

“您别狡辩,上回就是这样。您怎么一点都不乖?请您保重自己的身体,还要让后辈监督着吃饭的前辈可一点也不酷。”

 

“好。嗯。对,是的。好的前辈,晚上见。”

 

“我真想快点见到您……”

 

“……”

 

木叶觉得这顿饭已经没有什么吃下去的必要了。

 

“跟老子吃饭就这么让你痛苦吗木兔光太郎??!”

 

木兔无视掉好友又是装作呕吐又是吹胡子瞪眼的一系列举动,咕咚咕咚地喝掉了第二碗汤。

 

 

 

木兔领着赤苇到达枭谷的时候木叶正跟小见和猿杙模仿午饭时他打电话的声音。木叶压着嗓子憋出低沉的气泡音,“好的前辈,我真想快点见到您……”

 

“我声音有这么恶心吗?”木兔一巴掌狠狠地拍到木叶背上,拍得他嗷嗷直叫。

 

无视木叶的控诉,木兔转头换上温柔的语气,“前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小见春树,贝斯手;这位是猿杙大和,键盘手;然后这个,您认识的,情报贩子,打鼓的。以及……”

 

木兔伸手指了指自己,神色带点骄傲,“木兔光太郎,吉他兼主唱。”

 

着看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偷瞄自己的反应,赤苇配合的给出一个“还不错”的表情。

 

“然后这位,”木兔拉过赤苇的手给好友们介绍,“你们知道的,那个,我的……咳,前辈。”

 

“赤苇前辈好!”小见和猿杙齐声打着招呼。

 

“你们好。”赤苇笑着回应。

 

木兔之前给他看过他们在高中演出时候的录像,四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舞台上笑得恣意又张扬。17岁的木兔在台上还有些稚嫩,观众一给点回应他就容易过于兴奋,在舞台上跑来跑去的时候甚至差点被麦架绊倒。可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依旧伸出手向台下索要更大声的呼喊,手指之处仿佛挥出炽热的火焰。观众被他的热情点燃,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木兔今天很高兴,赤苇能看得出来,他今天的状态格外亢奋——高中时候志同道合的好友又聚在一起,同台演出曾经表演过的曲目。尽管许久不见,但默契程度却丝毫不减……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赤苇坐在台下,小口喝着今天的第二轮酒——还是橙子汽水混合着红葡萄酒。但是今天是由鲜橙切片代替了柠檬,果香更甚,甜味更足。甜味的酒在不知不觉间麻痹了味觉,让他忘记了其中蕴藏的酒精的威力。

 

刚结束一个唱段,台上的青年正扫着琴弦,手指在指板上来回按动。木兔挑着眉咬住刚取下的拨片,电吉他的琴身紧紧贴着他的髋骨。稍长的头发被抓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银色的吊坠从领口晃出来,跟同样系得松垮的领带一起,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舞台而生,赤苇每次看木兔的现场仍然会觉得惊叹——他的热情和活力似乎没有上限一样,全身蓬勃着的朝气总是能轻易带动所有观众的情绪。

 

现在的木兔无论是唱功还是台风无疑都比高中时期更为成熟,多出来的那份从容化为一种青涩的性感。看着他仰起脖子上凸显的喉结,赤苇脑中突然又冒出第一次和他来酒吧时的那个隐秘的念头,忙抬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冰酒。

 

奇怪的念头一旦出现便在脑海中盘旋不下,赤苇想到前几日见到白福时被质问到底和木兔发展到几垒,得到确切的答案后对方惊得目瞪口呆的模样。

 

“真亏你能忍得住。”白福评价到。

 

“你真的好绅士。”想了想她又说,“你们在谈一种很新的恋爱,纯精神的那种。”

 

忍住什么?什么忍住?

 

赤苇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连台上什么时候一曲终了了都不知道。

 

木兔的额上浮着薄汗,脸上闪着明亮的神色,没有人吝啬欢呼和掌声,所有灯光与目光都聚焦于他。

 

台下的躁动隐在黑暗中,而木兔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赤苇。他看着他开口,声音既温柔又雀跃,

 

“最后一首歌,我想邀请一位特殊的嘉宾和我一起完成。”

 

“他是我很重要的……前辈,也是亦师亦友的同伴。”

 

“我很欣赏他的才华,也正是因为憧憬着这样耀眼的他,我才能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舞台。”

 

“其实我有点忐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四目相接中,他听见木兔问,

 

“所以赤苇前辈,您愿意吗?”

 

 

直到自己名字出现的那一秒,赤苇才反应过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全部转向他,各式的视线通通聚焦过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始的起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告知过自己?这怎么可能做到?

 

赤苇感觉自己的双脚被牢牢地黏在了了原地,汇聚过来的视线越来越热烈,而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冰冷。仿佛有实质的各色目光铺天盖地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酒杯在晃,桌椅在晃,舞台在晃,周围的人都在晃,只有自己静止在原地。赤苇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自己被钉在靶心,万箭穿心,动弹不得……

 

那么一瞬间他想逃跑,想不顾一切地冲到室外去,躲到漆黑的夜色里,躲到呼啸的冷风中,躲掉所有令人不堪的情绪。

 

“您愿意吗?”

 

但是木兔看向他,还是那样柔软的语气,不强硬,但也不动摇。金色的眼瞳里仿佛闪耀着阳光,温暖又和煦。

 

那束光照耀过来,从台上延伸到台下,将黑暗皈依于光明,最终在他面前停下,于他面前铺出一条灿亮的光带。于是周围的嘈杂消失了,视线化为的箭雨消散在光芒边缘。光源处的人正微笑着注视着他,向他伸出手……

 

赤苇恍然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的情形。也是像这样,在一瞬间,冰雪消融……

 

所有那些让他疼痛又难堪的情绪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子,向台上走去。

 

“……好。”

 

他听到自己说。

 

 

等赤苇回过神时,已立于舞台中央。他的后辈贴过来和他耳语——如此近的距离,气息喷在耳廓,他们在所有人面前秘密地亲昵。他说您不用担心,给我垫一个和弦就行;他说您听过的,那首歌,就是给您看过的录像里那首;他说您不用害怕,不用紧张,请站在我的身边……

 

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琴键——是比钢琴更轻盈一些的手感。试探地按下一组旋律,他急忙抬起头去寻找那束视线……

 

暖金色的目光在半米开外静静等待着他,令人安心的温暖笼罩了他。木兔冲他鼓励地点点头,随即摘下了耳返,对着麦克风轻轻开口,

 

“最后一首‘我愛你’献给在座的各位。”【注6】

 

 

雑踏、ホームから街を眺めてた

(人群嘈杂 我站在月台眺望着街景)

そしたら「あっ」と早々電車が通り過ぎ

(接着 倏地一下 列车在面前极速穿行)

行先表示器の光の残像が

(指示灯的闪光显示着终点站 和它的残影)

嫌に目に残って夜の匂いがした

(就这样不愉快地停在我眼里 散发着夜晚的气息)

 

没有鼓点,没有贝斯,没有吉他,没有效果器。追光灯下,只剩琴声和人声。

 

駅前喫茶店のブラックコーヒーを

(在车站前的咖啡厅)

一丁前に飲んで君の事待った

(煞有介事地喝着黑咖 等着你)

改札を抜けたならなにを話そう

(过了检票口 又该聊些什么话题)

ダンダ ダンダランダンのリズムで胸が高鳴ってる

(心跳的节奏 铛哒哒铛无法停息)

 

木兔双手持麦,歌声轻缓,目光柔和。

 

ロンドン、香港、タリン、アスマラ

(伦敦 香港 塔林 阿斯马拉)

ウィーン、ドーハ、リヴァプール

(维也纳 多哈 利物浦)

海を越え君とふたりで行きたいね 

(好想两个人一起飞跃大海 去到这些地方)

高円寺、中野、吉祥寺、下北

(高原寺 中野 吉祥寺 下北泽)

欲張らず君とならどこへでも

(不贪心啦 只要和你一起 去哪儿都行)

 

赤苇看到穿着枭谷制服的自己,站在落日下的车站里。远处跑来一个人,大声叫他“赤苇前辈”,伸手递给他一根章鱼烧味的美味棒。列车进站,他们在站名播报结束前上车,他把包放在膝盖上,那个人坐在他身旁,把包随手丢在脚边。橙色的余晖给车厢内的立柱投上阴影,随着列车的前进一晃一晃。

 

车窗外出现不同的街景,场景如过帧般变换,一站接着一站……

 

那个人始终在自己身边。

 

トロント、バンコク、チュニス、ワルシャワ

(多伦多 曼谷 突尼斯 华沙)

北京、パリ、マドリード

(北京 巴黎 马德里)

海を越え君とふたりで行きたいね 

(好想两个人飞跃大海 飞往这些地方)

笹塚、三茶、阿佐ヶ谷、新代田

(笹冢 三轩茶屋 阿佐谷 新代田)

欲張らず君とならどこへでも

(不贪心啦 只要和你在一起 去哪儿都行)

 

金色的双眼,始终注视着自己。

 

不曾移开一秒。

 

今夜、君を抱きしめたい

(今晚 我想紧紧拥抱你)

 

 

有太多的东西快要自心脏满出来,眼睛酸涩胀痛到无法抑制,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夺眶而出。

 

赤苇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有时候听到一段音乐眼前会‘刷——’地一下子有画面感,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木兔站在灯光下,跟观众道谢。然后人群散去,像影子匿于黑暗。他牵着他的手走下台,避开所有的好奇、探究和追问;他们藏于人群,像儿时从大人无聊的聚会上偷偷溜出去;他给他裹上外套,用与他同样的缄默陪伴着他,走过不长不短的路,走向更为深寒的冬夜;他送他来到宿舍楼下,一如往常,却稍稍再走远了些,随他迈上台阶,最终停在他的寝室门口。

 

赤苇背对木兔站着。昏暗的感应灯在悄无声息中熄灭。

 

“前辈……”木兔叫他,轻轻转过他的肩,笨拙地抹去他的眼泪,“您怎么哭了?”

 

“不要哭,不要哭……”

 

泪是热的,手指的温度更热。眼泪不停地涌出来,争先恐后地宣告着他的失控。

 

后辈低下头,靠过来,贴着他的额头滚烫,嘴唇更烫,颤抖着吻去他的眼泪。

 

“不要哭……”

 

伪装被一层层拆穿,冷静自持是所谓自欺欺人。而这个人非要用自己温度去融化他的坚冰,明明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逞强,却又不亲手抓着他,只是小心翼翼护着他,让他自己一点一点地、走向他……

 

明明只是个小孩。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么难看的模样?

 

为什么又包容自己这么难看的模样?

 

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那些奇怪的依赖,奇怪的欣喜,奇怪的失态,奇怪的期待,奇怪的感动,奇怪的想念,奇怪的欲壑……逐渐装填满内心的容器,即使拧紧瓶盖也会无法控制地溢出来。

 

“前辈?”

 

奇怪的小孩。

 

总是用那样的目光注视自己,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灼之又灼、亮之又亮。

 

赤苇抬起头,收住眼泪,对上那双眼睛。

 

他明明拥有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注目,所有的热忱,所有的爱意……

 

却注视着自己。

 

只注视着自己。

 

 

“接吻吧。”

 

趁他说出更多的话之前,赤苇扯过木兔的领带,把自己撞上他的嘴唇。

  


  

Chapter 06

乖巧的狗狗后辈有多大概率是只大尾巴狼?


  ……【略】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赤苇眯了眯眼,阳光有些刺目。大脑缓缓开始运转,于是他的第一反应是现在几点了,第二反应是自己居然还活着。

 

掀开被子,赤苇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意外地很干爽,身下的床单也换过了。摸出手机,打开一看时间竟已经过了晌午,他撑起身子去找眼镜,腰间的一阵酸软却让他直接跌回了原地。赤苇捂着腰在心里再一次咒骂着那个始作俑者,床头上贴着的一块鲜艳颜色却在这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张便利贴,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前辈我出去买一点吃的,很快就回来哦~♡♡♡

                                                   ——光太郎 /ω\)」

 

槽点太多,竟不知从何吐起。赤苇盯着句尾成串的爱心和奇怪的落款,把那张粉色的纸片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正当他终于从床上爬下来,准备去洗漱时,寝室门被猛得推开,冷冽的空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前辈已经起来了吗?”

 

来人提着各式的袋子,正艰难地从门口挤进来。赤苇看着那堆大包小包,额角狠狠抽搐起来。看着木兔终于把他去买的“一点”吃的都摆到了桌面上,还冲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赤苇沉默地转身,走进浴室。

 

洗手台上多了一柄牙刷,跟他的同款同色,两只牙刷此刻正站在牙杯里,亲密地挨在一起。

 

……所以他该怎么分辨哪个是他的呢?

 

终于勉强从使用痕迹上找出了自己的那把,赤苇挤上牙膏开始刷牙。抬头间瞥见镜子里的倒影,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镜中人面色惨白,双眼浮肿,衣领外露出的皮肤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各种痕迹。他默默地提了提领子,发现根本遮不住后只好作罢。

 

低头漱口之际,突然感觉到一颗毛烘烘的脑袋蹭上了肩头,温暖的体温覆上身体。木兔从背后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张口间是与自己口腔里一样的薄荷气息,

 

“还没跟您说早安呢,前辈。”

 

……都大中午了,早什么安。

 

赤苇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抱着,温热的胸膛贴着自己,把整片后背煨得暖融融的。

 

“前辈饿了吧?不知道您想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买了“点”吗?现在拎着那些袋子下楼去摆个早餐摊都可以了吧。

 

心中话语不停,嘴上却什么都没说。赤苇拿起毛巾准备洗脸,却感受到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

 

“……前辈,你干嘛不理我。”

 

大猫头鹰的脑袋在自己身上蹭啊蹭,蓬松的头发挠得他直发痒。

 

“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去吃饭?”

 

赤苇无奈地开口,嗓音沙哑得吓人。他回头瞪木兔,责怪的话还没说出口,嘴唇却被偷偷啄去一记。恢复乖巧学弟形态的木兔又使起了惯用的撒娇伎俩,

 

“我把您抱过去吃不可以吗?”

 

 

然而这次他的计划没能得逞。因为经过昨夜,赤苇已经再也不会相信这个学弟的伪装——前一秒还摇着尾巴的大狗狗可能下一秒就会露出獠牙变成大灰狼冲他扑过来。

 

所以木兔只能郁闷地看着赤苇自己拿着叉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那份厚蛋烧——本来的设想是他来喂前辈,再用“您的嘴角沾到东西了”为由趁机亲上一口。

 

吃上热腾腾的饭,赤苇才终于觉得自己的生命值恢复了一些——他真的饿坏了,昨晚的体能消耗过大,早上又睡过了早餐,再不补充能量的话他搞不好会又一次饿晕过去。

 

生命可贵——这是他从昨天的劫后余生中,悟出的人生真谛。

 

木兔看着面前正大口咀嚼着食物前辈,腮帮子被填得鼓鼓的样子像一只仓鼠,还未打理过的头发翘起不听话的角,眼尾泛着未褪的红。平日里斯文精致的形象背后竟然还藏有如此可爱的一面,木兔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咧上了耳后根。

 

眼看着木兔又开始冒出奇怪的粉色泡泡,赤苇赶紧咽下嘴里的厚蛋烧——他觉得为了他的人身安全,他们之间必须严肃地谈谈。

 

“木兔,”赤苇放下吃的,正襟危坐,斟酌着开口,“我想跟你……说点事。”

 

似乎是受到他情绪的感染,木兔的神情也跟着变得严肃了起来,“前辈您请说。”

 

真到了要说的时候赤苇却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就是,那个,嗯……”

 

难道真有什么大事吗?木兔握住赤苇的手给予他鼓励,“没事的前辈,您请说。无论有什么问题我都会跟您一起面对。”

 

“就是,你那个,那个……”赤苇快速地比划了一下,“那个。能不能,稍微…小一点?”

 

“噗……”刚喝进去的水全喷了出来。

 

木兔背过身,脸涨得通红,全身都因为憋笑而剧烈地颤抖,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抱歉,前辈……但我能不能理解为这是您在夸我?”

 

赤苇已经连羞愤的情绪都提不起来了,只能再一次自暴自弃地挡住眼睛,“你想笑就笑吧,但我真的是认真的。”

 

“抱歉,前辈。我知道您是认真的,这也的确是我的错。”木兔忍得声音都在抖,“但是,您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能做得到吧?”

 

“……”

 

“而且这件事您也有责任。”终于止住笑意,木兔换上一副说正事的郑重表情。

 

“昨天是因为,那个……的尺码太小了,那个圈太紧了一直箍着我,我出不来,所以就……”

 

“不过不是怪您的意思!您之前又不知道嘛,我要用哪个型号什么的……”

 

“之后我会自己准备啦!虽然还没试过……不过我对着尺码表比对过,应该是L号哦!”

 

“下次我一定会很温柔的!昨天……有点失控。毕竟您主动来亲我!我太开心啦!一时没忍住就……”

 

“不过前辈,您昨天难道……不舒服吗?”

 

“……”

 

那道目光太过真挚,赤苇却没法给出正面的回答。避开木兔的视线,他含含糊糊地开口,想搞清楚一个他昨天就在思考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昨天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那些……都是哪学来的?”

 

那些撩拨的话语,那些快把他折磨疯的动作,那些让他食髓知味的……

 

“嗯?什么?”木兔歪过头反问,“我不知道您具体指什么,不过昨天的事,我都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了喔。”

 

虽然是因为看到了您那种过分漂亮的样子,自己完全忍不住了,只想把您……当然这话可不能说给前辈听,木兔偷偷想到。

 

他思考了一会,努力解释道,“就是昨天您亲我的时候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对您的喜欢‘哗——’地满出来,感觉超级超级超级喜欢您!所以之后没来得及思考,全凭心意在行动啦!”

 

后辈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前辈,我第一次的确没有什么经验……我这次回去一定会好好学习,下次一定好好表现!”

 

还要好好学习?还要好好表现?

 

这家伙,没在开玩笑。赤苇绝望地看着木兔的眼睛,听着他对自己昨天那些所作所为的评价——八个大字,掷地有声,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而且前辈,您真的好棒!”木兔真心实意地夸奖道,“虽然是第一次,但我感觉我跟您超——级契合!您到后面都那样……我完全受不了……”

 

……要不还是让他死了算了。

  

  

Chapter 07

相恋的爱人有多大概率在初雪天接吻?

 

宿舍楼下,木兔第七次回头拉住他的手,完全不顾周围人的侧目,“前辈,我不想回去,我不要离开您。”

 

“……我只是要去琴房。”赤苇无奈地推着这只有些过分粘人的大型犬,“而且你不用回去换身衣服吗?”

 

“明白了,您嫌弃我。”身后的尾巴耷拉下来,木兔陷入肉眼可见的消极模式,“您居然还有心思去练琴,我可是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刚才吃了两份烤肉饭外加三个布丁的人是谁来着?

 

“又不是一会见不到了。”赤苇小声哄着他,“晚上再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那您好好练琴,不要太累哦。”木兔还是依依不舍地拉着他,“我一会直接来琴房找您,可以吗?”

 

“可以。”

 

木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狎昵的笑,凑近他说,

 

“那您的男朋友现在可以给您一个亲亲吗?”

 

 

 

赤苇在钢琴前坐下的时候脸还是烫的。

 

男朋友……吗?

 

爱情这种东西,好像一直以来都和自己不太沾边,自有记忆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永恒的黑白两色。

 

二十多岁才迎来初恋,听起来好像是有点可怜。但是第一次动心就能得到结果,应该也算是很幸运的吧。赤苇突然觉得当一个普通人也不错,这种以前他从未品尝过的世俗的情感,如同微小的萤火,不那么璀璨,却足够温暖。

 

他曾在一片黑暗中寻找那份已经消逝的光亮,也在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寻得时感到绝望,可就当他快在这场永无终点的踽踽独行中迷失自我时,那些微弱的光点出现了,引领着他,尽管他仍然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但是……

 

赤苇想起那组于陌生琴键上按响的和弦,追光灯下由自己的指尖传来的触感……

 

 

 

“为什么要选这支曲子呢?”

 

这并不是他最擅长的风格——肖邦的作曲总是浪漫而富有诗意,作为他所有大型作品中唯一一首以"Barcarolle"为标题的船歌体裁作品【注7】,其蕴含的情感之细腻,旋律流向之旖旎,在并无过多炫技装饰的谱曲中,最难以掌控的是其中的情绪和层次。

 

眼前的人笑了,像在雨中绽出了一朵花,“京治偶尔也要尝试点浪漫的东西嘛。真是跟你爸爸一样不解风情呢……”

 

他有些困惑,弹得也有些不得要领,她见状走过来,笑着问他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她坐在他旁边,声音轻而缓。故事发生在那座著名的水城——她喜欢叫它亚得里亚海女王【注8】。南欧的夏天来得过分早,平静的河面倒映着河岸旁五彩的房屋,船撑划开粉紫色的晚霞。两支意外相碰的贡多拉,年轻的钢琴家对美丽的作曲家一见倾心。再度相遇是金色的音乐大厅,他坐于台上而她坐于台下,他抬手倾诉那仅一面之缘的思念与遗憾,她侧耳聆听,眼前浮现出那日一片慌乱中替她按住宽大帽檐的手。演出结束后她到后台寻找那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就当她准备失望而归时,那人却在身后轻轻叫住她,红着脸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起重游叹息桥【注9】。

 

“浪漫吧?”她向他露出炫耀的表情,深绿色的眼眸闪着光,眼尾的细纹都不能遮掩那灵动的神色。

 

他听得怔怔出神——16岁的少年从未体悟过这样的情感,却在听到这个故事的一刻灵光乍现般窥见了那日余晖下两个年轻人飞过红霞的脸。他心中默默记下这细碎的珍贵,将其融于那些流淌的音符间……

 

“京治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他红着脸否认,换来那人的笑声——她的笑声好像自少女时期就定了型,即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声音却还是如此清脆。

 

“京治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真是想象不出来呢。肯定也是像京治一样漂亮的孩子吧……”

 

他推开摸着他发顶的手,躲开她的视线。年少的他无法想象这样的感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他对那些浪漫的桥段一窍不通,也不明白这种无法通过练习达到百分百掌握的情感为什么会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那双手抚摸着他的眉角,唇边的笑温暖而轻柔,

 

“一定是个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孩子吧,还很爱笑……京治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喜欢京治的人都要被这样冷冰冰的表情吓跑啦……”

 

他记得那个笑,却在很久之后才读懂之后的那声轻叹。他曾追着那丝飘散在风里的叹息,紧抓着不放手,他曾固执地寻找琉璃华美的溢彩中那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也曾认定所有的破碎都是源于细小的裂痕。

 

可他现在却突然不想再去探寻那些错处是何时、从何产生,他只想看看他们相遇那日,那片温柔的晚霞……

 

烂熟于心的谱子,却在那之后一次都没敢再碰。十指触键,琴音流泻。序奏主题缓缓响起,他仿佛看到那位被后世成为“钢琴诗人”的音乐家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云,将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与无处倾诉的哀思寄托于音符间。时光流转,粉色的云霞铺进两小节荡桨般的伴奏,回到第一主题时,那对年轻的恋人在异域的河畔相遇。

 

重复两遍后,光阴再荏苒,第二主题慢慢呈现。于是他看到灰暗的天空和隐起的熹光;金色的湖泊和消融的薄雪;寒冷的冬夜和温暖的手掌;闪耀的追光和漆黑的舞台;拙劣的谎言和赤诚的真心;滚烫的身体和青涩的慕恋……

 

清甜的橙与温热的酒,交织在一起,澄红的酒液倒映着所有与他相关的画面……

 

——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对视,第一次触碰,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相拥,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交融……

 

 

赤苇久久地坐于琴前。

 

直到夜色逐渐侵染周围,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前辈……”

 

漆黑的琴房里没有灯光,他却看到了那束由无数萤火组成的追光。

 

那人立于光下,一如往常一样,笑着向他走来。

 

他听到自己的哭泣,感受到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自己一直期待着的、等待了许久的,终于如期而至的怀抱。

 

迟到了太久的拥抱,终于落在那人身上——这次他终于没有只是伸手虚环着那片孤独的影子。

 

木兔抱着泣不成声的赤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哭了,不哭了前辈……”

 

“我在,我在这里,我一直在……”

 

 

 

赤苇按响门铃的时候屏幕上正弹出推送的天气消息:东京气象台于12月24日17时发布大风降温天气预报,预测今天傍晚将有一股较强冷空气抵达东京,受冷暖空气共同影响,中东部地区将出现较大范围降雪,请市民们做好防寒措施,小心出行……

 

深木色的大门打开,赤苇看着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字。凝滞的寒冷中,隔着一扇深重的门扉,两人久久相顾无言。

 

“进来吧,外面冷。”

 

最终,门内的人先开了口,侧过身,给他让出一块暖热的缺口。

 

他沉默着进屋,沉默着换鞋。一双深蓝色格纹的棉拖被放到身前,不算新的布样,却很干净。

 

赤苇急忙将头埋得更低,压住眼底的湿意。

 

他听见他说,

 

“欢迎回家,京治。”

 

 

于那张旧沙发上落座,赤苇接过递过来的茶杯,袅袅的热气挡住镜片。他飞快地透过那层雾气将目光扫过眼前的男人,模糊之中没有看清他的神色,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曾经还未显山露水的白发。

 

他的父亲沉默着转身离开客厅,不一时外面传来切菜和热油的的声音。

 

赤苇打量着四周,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又似乎什么都变了——陈设依旧,而那株曾经快要枯萎的琴叶榕却长得茂盛,繁茂的枝叶快要伸出窗台。

 

边桌上扣着一个相框,曾经里面放着他13岁时第一次获得国际奖项时的照片。赤苇没有将相框扶起,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曾经三个人留下的痕迹渐渐地只剩下一人,赤苇看着茶几上摆放的眼镜,才恍惚中想到这应该一副老花镜。

 

屋外响起摆放碗筷的声音,他走出去,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餐桌上是简单的两菜一汤,记忆中父亲的厨艺虽谈不上糟糕,但也绝对不算精湛。在没有了母亲掌勺的很久一段时间,赤苇每天都在咸淡不定的饭菜中度过,他也尝试过做饭,但显然父子二人都不谙于此道。于是那段时间他瘦得惊心,可个子却还在拔,像一棵孤零零的树,兀自生长着。

 

“吃饭吧。”还是那样简短的表达方式。赤苇看着汤里漂浮着的葱花,回忆起这是母亲喜欢的做法。

 

“很奇怪吧,就是这么几颗葱,味道就对了。”

 

父亲拿过汤勺替他盛汤,又伸手递给他一盏酒杯,在他的怔愣中往里倒上热过的清酒。

 

“是个大孩子了吧,京治。会喝酒吧?”

 

汤碗里的汤和酒杯里的酒都浮着热气,赤苇眨眨眼睛,却先看到父亲眼眶里泛起的湿润。

 

“嗯,会喝一点。”他接过来,与另一只酒杯轻轻相碰。温热的酒滚入喉咙,不熟悉的辛辣催生出那句迟来的问候,

 

“我回来了,父亲。”

 

窗外已经开始下雪。两人坐在饭桌前,聊了许多。

 

他问父亲,您有没有爱过母亲?他的父亲神色柔和,回答他当然爱过,深深爱过,不然哪里来的你?说这话的时候年近五十的男人露出狡黠的笑容,和母亲讲述他们相遇故事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没有问那之后是否不再爱了,也没有问他是否会感到后悔。但他的父亲却主动告诉他,在他们相爱的时候,他感到非常幸福,那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段时光。然后又咂着嘴说现在自己是个糟老头子了,弹琴也很是退步,最后一点点魅力也没有了,怕是没有漂亮的老太太再能看上他。

 

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原来他的酒量差是遗传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神秘兮兮地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他下意识否定,想了一会又笑着承认。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京治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不会说谎话,说爸爸我悄悄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你妈妈,她之前回日本的时候偷偷去过你的大学看你,说你和一个漂亮孩子走在一块,笑得很开心。我让她给我看照片,她不给我看,我说我自己去问京治。于是他拿出手机,给父亲看他们的合照,照片中木兔搂着他的肩膀,笑得无比灿烂。他的父亲做出评价,的确是个漂亮孩子,就是看着有点傻气……

 

天色渐渐暗了,雪也大起来,远远看去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父亲问他还要不要回学校,赤苇指了指手机,笑着说自己还有约。

 

“年轻真好啊……”拍着他的肩膀,又开始絮絮叨叨说想当年自己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云云。他笑着说我知道您很厉害,不然也追不到这么漂亮的母亲。

 

他坚持送赤苇到门口,替他围上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又递给他一把伞——是他高中时常带的那把。

 

屋外风雪交加,父亲又开始絮叨着说那个臭小子这么冷的天还要约他儿子出去,将来带回来他一定要兴师问罪。

 

走出家门前,赤苇回头对父亲说:“平安夜快乐。”

 

他扭过头说我不过你们这些小年轻过的洋节,你们自己去过吧。

 

赤苇笑着答应,撑开伞,迈向风与雪。

 

他听到他的父亲在身后说话,说得小声,是男性长辈在表达情感时特有的含蓄。

 

他说,“京治,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在返程的电车上,赤苇收到父亲发来的消息。简讯中只有一张照片,胡桃木的相框里放着自己6岁时与他的合影。父亲一手持鱼竿一手将他托在自己肩上,他小小的怀里抱着一尾大大的鱼,两张相像的脸上露出同样快乐的笑容……

 

赤苇深吸一口气,将早已编辑好的邮件点开最后检查一遍,又在结尾加上了一句“老师,祝您平安夜快乐”,手指点按发送。

 

收起手机,赤苇没有再去看回信。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到枭谷的时候雪已经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赤苇把伞收起来,结起的雪粒蹦跳着从黑色的伞面上滚落,落到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夜晚的学校静谧无声,白色的积雪将曾经熟悉的道路覆盖,赤苇仔细辨认着方向,却发现位于值班亭的那扇小门已经关闭了。

 

没有灯光的话也就意味门卫不在,这下该去找谁来开门呢?正当他还在寻找别的能进校门的入口时,却发现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赤苇跟着那串脚印,一直来到了……

 

围墙边。

 

……可以,这很木兔。

 

于是在枭谷中学当了三年三好学生的赤苇京治,顺着小自己两届的后辈的足迹,手脚并用地翻越过围墙,来到了自己的母校。

 

还好他现在不是高中生,不会被记过处分。

 

……但是已经大学三年级的成年人翻墙进高中就是件很光彩的事情吗?

 

似乎在认识木兔之后,他就总是面临着这样的事。这个后辈像颗散发着巨大能量的恒星,吸引着他,让他偏离原来的轨道向他靠近。

 

不过能在平安夜答应恋人偷偷跑来高中的约会情求的自己不也很脱线吗?

 

赤苇看着那串在茫茫雪地里一直延伸的脚印,跟着它们,一直往前走去。

 

雪渐渐小了,风也止了。雪花如羽毛般轻柔地浮着,荡悠悠地落得轻而慢。天地间一片无暇的白色,万物都归于纯白的寂静,只剩鞋底踩到积雪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木兔在不远处站着,背对着他,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白色的雪落在他银色的头发上,像是找到了一处渺小的归属。

 

“等很久了吗?”他走过去,替他拂去肩头的雪。

 

“没有,我刚来一会。”几朵雪花飞舞着落到他的睫毛上,像新雪积于枝头。木兔转过来,弯起眉眼笑着去拉他的手,于是那几朵莹白扑簌簌落下来,融在他脸上。

 

赤苇刮刮他泛红的鼻头,没戳穿他的小小谎话。

 

木兔低下头拿微凉的鼻尖蹭他,头发上的雪又落下来,被两人温热的气息融化。

 

他说我有三个消息,分别是好消息好消息和好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赤苇做出苦苦思考的样子,说那我先听好消息。

 

一边耳朵里被塞了一个耳机,是之前没听过的旋律。

 

他说你亲爱的男朋友才华横溢,高中时候写的歌被经纪公司看上了,厉害不厉害?

 

赤苇看着木兔笑——他知道他的少年是酒,只需耐心的等待,便能拥有最醇郁的芬芳。

 

他打趣说,你是不是除了demo还寄了自己的照片去?

 

木兔也笑,说那签我去当模特也不是不可以。帅怎么不能当饭吃呢。

 

赤苇不置可否,却也不接他的话。问他那第二个好消息呢?

 

手握住他的手,手指与他交错,最终收紧,十指相扣。后辈说:前辈,您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身边,木兔和他说了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暗恋故事,对他说了一首音乐启迪了另一首音乐的灵感故事,对他说了一颗星辰追逐另一颗星辰的相遇故事。

 

“您可以表现得再惊讶一点的。”后辈不满地开口。

 

“我的消息可是很灵通的。”赤苇笑得狡黠,“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打听别人的故事。”

 

他听到那个少年在他耳边唱,歌声穿过漫长的时光和等待。【注10】

 

寄出你的

去到无人隐藏之地

 

将你的

眼泪

与潮汐相会

 

他问,那第三个消息呢?

 

后辈靠过来,与他贴近,说您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在初雪天接吻的恋人会获得永远的幸福?

 

他说不知道。于是木兔抚上他的脸,说那您现在知道了。

 

耳机里的歌声还在缓缓传来,周围落雪寂静无声。

 

这里

没有尽头

 

这里

没有告别

 

他笑着说,你要是再不吻我,雪都要停了。

 

他看向他。他也看向他。

 

光阴散尽

 

光阴散尽

 

光阴散尽

 

温热的吻却止于一片雪花,在雪和吻终于落下来之前,他对他说,

 

“Eres mi media naranja.”【注11】

 

多年之后,赤苇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惊觉原来在那样早的相遇时,他就已经用那半个橙子,对自己诉说了这段隐晦而闪耀的爱意。

 

——你是我此生挚爱,亦是我命中注定。

 

光阴散尽

 

光阴散尽

 

光阴散尽

 

唯余彼此。

 

 

 

 

“至于尾声,就让我这个说故事的人来告诉你吧。”

 

“天才少年重回赛场,再度挑战五年前曾让他失利那首乐曲。”

 

“很俗套吧?”

 

“……只是你的叙述很俗套罢了,光太郎。”

 

“诶?!!真的吗?我这些,那个什么……牵词造话,不好吗?”

 

“……是遣词造句。”

 

“可是当年的京治真的好嫩哦!漂亮又水灵的男大学生诶!好心动哦,好想看你穿这身西装那个哦……”

 

“木兔光太郎,要不你今晚出去睡?”

 

 

视频里的青年向镜头微笑,缓步走到琴前,单手置于胸口,向台下鞠躬示意。

 

起身,落座。

 

他双手抚上琴键。

 

 

Fin.

 

  

注释

  

【注0】Fukuro Shima可以翻译为枭岛。用谷歌翻译翻的,错了赖它。

 

【注1】施坦威D-274Steinway & Sons,又称施坦威D系列,是施坦威三角钢琴中的旗舰。(国内报价168万。)

 

【注2】Aks是INTJ,建筑师,内向/直觉/独立/理智。Bkt是ENFP,竞选者,关键词外倾/直觉/情感/知觉。两者可以说是绝配。

 

【注3】《钟》(意大利语:La campanella,意为小铃铛),是由匈牙利作曲家弗朗茨·李斯特创作的《帕格尼尼大变奏曲》6首中的第3首,为钢琴独奏曲。

 

【注4】全称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是世界著名钢琴比赛之一。每五年举办一次。

 

【注5】西班牙城南部城市塞维利亚。木兔送的香水名字是Agua de Naranjos de Sevilla(塞维之水)

 

【注6】bgm:我愛你——cody· lee。为了押韵改动了部分歌词。

 

【注7】钢琴曲名称:《升F大调船歌》Barcarolle in F-sharp Major Op.60,作于1845-1846年,出版于1846年,呈献给斯托克豪森男爵夫人。肖邦只作了一首船歌,这是纯粹的威尼斯水乡著名的船夫之歌。

 

【注8】亚得里亚海女王是威尼斯的别称。

 

【注9】叹息桥Ponte dei Sospiri,威尼斯著名景点之一。有个很有名的说法是如果情侣能在桥下接吻,爱情将会永恒。

 

【注10】歌曲原型是Wait——M83。实在是太贴下雪天的意境了,遂取用之。

 

【注11】西语直译为“你是我的半个橙子”。

解释为两个人,无论是在喜好上,还是在性格上,都非常完美契合。以至于一个人看另一个人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燕歌行

【兔赤】云海飞光

游牧pa,草原pa,神话pa和鹰化……我也不知道应该打什么预警和summary了,总之大概2w4的一发完,感觉自己写了一万年,如果有评论就更好啦(鞠躬。


01.

  故事开始于火堆余烬旁的一声尖锐哨响。

  草原上的风一年四季都凛冽如刀锋,它们能削薄及膝般高的草叶,也能将尖锐的哨声传到百米之外,容色鲜艳的牧民少女和最强壮的英雄们都逃不开这一阵阵奔袭而来的野风,所有关于人们的史诗都掩藏在风与云之上。

  草原上的猎手们都会在成年之前的某个夜晚离开大帐,前往被称为“圣山”的不儿罕合勒敦,天神腾格里会为拥有勇气的猎手们降下启示,他们将在黎明之前猎杀自己看到的第一匹野兽,取下兽牙与骨骼,制...

游牧pa,草原pa,神话pa和鹰化……我也不知道应该打什么预警和summary了,总之大概2w4的一发完,感觉自己写了一万年,如果有评论就更好啦(鞠躬。


01.

  故事开始于火堆余烬旁的一声尖锐哨响。

  草原上的风一年四季都凛冽如刀锋,它们能削薄及膝般高的草叶,也能将尖锐的哨声传到百米之外,容色鲜艳的牧民少女和最强壮的英雄们都逃不开这一阵阵奔袭而来的野风,所有关于人们的史诗都掩藏在风与云之上。

  草原上的猎手们都会在成年之前的某个夜晚离开大帐,前往被称为“圣山”的不儿罕合勒敦,天神腾格里会为拥有勇气的猎手们降下启示,他们将在黎明之前猎杀自己看到的第一匹野兽,取下兽牙与骨骼,制成护身符与骨笛。

  那些泛着森冷光芒的饰物被佩戴在英雄的颈间,当他们纵开缰绳在草原上驰骋时,只需以一只手取下骨笛,顺着风的方向狠力一划——当风穿过膛时,骨笛就会发出呜呜的嗡鸣,那是部落中猎手们用于沟通的最佳手段。

  当第一声骨笛响起时,赤苇京治正坐在河流边取水,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习惯在河流下游的平原安营扎帐,来自草原的人们认为水是最神圣的东西,在牧民口口相传的禁忌里,人们甚至不能在春秋季节的白天触碰到河川溪流,每次取水时都必须将双手交叠抵在额头之上,向溪流的神明低首示意。

  草原起伏不定的曲线如趴伏下身子的巨兽脊背,在旷野上的河流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更加蜿蜒弯折一点。赤苇京治坐在河岸边,垂着眼睛哈了一口气——清晨的雾气里万物刚刚苏生,在矮树枝头甚至还挂了一点霜花,枯黄的野草如长毛毡子般盖住了山脊,踩上去绒绒的。

  赤苇京治伸手轻轻拍了拍蹭过来的小红马,在四面八方急促响起的连声哨音里转眼望去,秋季的草原最容易起火,干燥的草叶在手指间一捏就碎成一蓬易燃的灰,他早晨醒来时特意还多踩了两脚火堆。

  那匹小红马被他养得很好,在缺草的季节里甚至和他分着粮吃,触手之下毛皮油光顺滑,像织好的丝缎。

  “别急。”赤苇京治皱着眉,与他朝夕相伴的那匹蒙古种小红马在他掌中亲昵地蹭了蹭,年轻人慢慢站起了身,宽大的腰带拢住了略显厚重的袍子,将他的身形收束成一棵挺拔且英姿勃勃的小树。赤苇京治直起身,在风中细细分辨了一下传来的哨音——三声长哨,那是猎手们在出声示警。

  但也只是示警而已。

  这处部落离传闻中的“圣山”不儿罕合勒敦很近,在长诗记载中,圣山上栖息着神鹰之王,而在某处深沟之下埋藏着黄金家族的祖先阿阑·豁阿。

  这位神女曾将五支小箭捆在一起告诫后人“合则刚强,分则易折”,她的灵魂沉睡在挚爱的草原与神山之下,由神鹰之王为她择定坟茔所在之处。

  部落中最老的萨满们总说,在那首长到不能用羊皮经卷承载的诗歌中,记载了鹰群们从遥远的雪山上衔来宝石和翡翠,那些无法用钱币衡量的珍宝被黄金家族的后人们装填在羊皮毛毡里,如砌了一道引魂长阶,替万物生灵送神女之魂回归天上。

  过于华美的诗篇总会招来贪婪之人,近百年来,总有往返于中原和西域的商人半道拐来这里,牧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客人”们摔了马奶酒碗、偷偷溜进草原腹地的行为,草原上的人爱恨都坦荡,他们在马背上长大,煮过锅茶也能握烈弓,他们不会盲目地跟着异乡人走进圣山,惊扰到沉睡的神鹰。

  赤苇京治想,他也是异乡来的客人。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红马的脊背,向着枯黄的草原尽头望去,那里疾风般卷过几匹驰骋的骏马,但这个距离望过去只能看到蚂蚁般大小的背影,连部落中最好的猎手也看不清马上到底是谁,哨音一声短促过一声,听上去竟有些像夜枭在号叫。

  这听上去有些不祥。

  赤苇京治犹豫了片刻,那匹小红马在他的掌中轻轻蹭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马脖颈之下突突跳动着的血脉,这些每日都在原野上奔跑的动物在血中藏着格外滚烫的力量,就像烧沸了暴涨出来的泉水。

  “不然……还是去看看?”赤苇京治轻声道,他也不指望自己那匹小红马能做出任何应答,只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自问自答。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连声响起来的长哨被啸叫的风再次漫卷到一起,尖锐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记忆里奔来,将什么东西唤醒了,赤苇京治看向远方的雪山,晨间的太阳还未完全升上天空,远远地在雪白的山顶投下了一片金色的影子。

  “Aka——”有人在远方大声喊他的名字……又或者不是他的名字,在草原的语言中,“阿哈”是“哥哥”的意思,但孩子们经常发不准音,总爱嚷嚷着“阿卡”就往赤苇京治怀里钻,赤苇京治单手揽住那些扑过来的孩子们,在恍惚和茫然里想,或许他的名字叫“Akaashi”,就是为了此刻存在的。

  来的是个身量不高的孩子,赤苇京治眯着眼睛看了看,终于认出来这是部落中唯一一位进过“圣山”不儿罕合勒敦的少年,牧民的孩子们还不会跑时就被父辈带上马背,身形未及马鞭高时就能驰骋四方,在做短途冲刺奔跑时,他们甚至连鞍都不佩,就连横着坐在马背上弯弓,手也比中原人稳当得多。

  喊着他“Aka”的少年单手向上一伸,自然而然地收住了奔马冲向前的势头,他看着赤苇京治,神情天真且好奇。

  “Aka,你不去看看吗?”那孩子歪了歪脑袋,“有异族人进了圣山禁地。”

  “异族人会觊觎传闻中的草原财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赤苇京治轻声回他,这位在草原上显得格外斯文秀致的年轻人长叹了一口气,摸摸小红马的头,想尽快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更何况这匹小马,应该追不上那些异乡人吧?”

  但那坐在马背上的孩子却忽然笑了起来,赤苇京治掌下的小红马被他的笑声惊动,警觉地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在马群中长大的孩子丝毫不怕,带着笑意大声道:“你的蒙语说得还是这么差。”

  又来了……赤苇京治再次叹了口气,他正想说点什么,面前的少年又笑着补了一句:“这次来的异乡人名字都是四个字,和你很像。”他指了指正在簌簌抖动鬃毛的小红马,“Aka可别小看了自己,你是受到圣山神鹰庇护的人,在我们族里,就算是最好的猎手也没有得过这等荣耀。更何况……在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话。”

  小少年指指那匹贴在赤苇京治身侧的小红马,笑着道:“千里疾风万里霞,追不上百岔的铁蹄马!”

  百岔铁蹄,那是传说中曾做过大汗近卫的奇马,四蹄坚硬如顽石,无须钉上铁掌都能在崎岖的石子路上健步如飞。赤苇京治慢慢弯下身去,与那匹小红马对视——他在数年前的雪夜里捡到这匹小马驹时,对方正蜷缩成一团试图钻进他的毛呢衣裳。

  那时他也不曾想到这匹小马会是神骏良种,相反,这红马弱小、无助,还特别能吃,它总喜欢在蒙古包边踱来踱去,偷吃赤苇京治切好晒在露天的胡萝卜,再用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瞪视回去。

  他怀着某种近似于“同病相怜”般的情绪将这匹小马收留在了帐子里,盘绕在他身边的草原动物们天然对他有种亲昵感,那些在旁人眼里难以接触的生灵总会主动靠近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想了想,觉得这应该要归功于木兔光太郎——来自异乡的旅人受到神鹰的庇护,草原和雪山就是他的第二家乡,但他仍然执着着想给神鹰起一个属于遥远东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命运的线绑缚得更紧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那个被海洋拥抱着的国家。

  “名字是四个字的异乡人真的很罕见……”赤苇京治喃喃着转头,望向那位拨转马头准备离开的少年,“他们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名字有点难记。”天性顽劣的牧民少年挠了挠头,“好像……有个叫木什么秋什么的?”

  “木叶秋纪?”

  “啊对,就是这个名字。”牧民少年点点头。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一瞬,牧民少年唿哨着回转马头,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人僵硬了一瞬。

  远方的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雪山上的金色霞光消散殆尽,远方的羊群如涌动的云朵般汇集在青黄色的草原上,方才示警的骨哨音似乎也在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声音消散在风里,只剩下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声,在一片死寂里,赤苇京治伸出手去,慢慢地拍了拍小红马的脖颈。

  “他们犯了什么错,需要猎手们用骨哨示警?”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的蒙古包离我很远,既然你会专程骑着马来找我,应该是你的额吉与你说了什么吧?”赤苇京治伸出手指,轻轻点点额头正中的位置,他拉长了音尾,轻声判断道,“他们还触犯了什么禁忌吗?”

  “额吉”在蒙语里是“母亲”的意思,在部落中每位年长的女性都担得起这个名字,这位少年的母亲只比赤苇京治大上五六岁,盘着乌黑的辫子,总会将最好的羊肉偷偷留在赤苇京治的碗里,她调的韭花酱比一般人咸上一点,在碗底的羊肉浸透了韭花酱,吃起来咸得隐隐约约有些发苦,少年时期的赤苇京治就将这种味道记在了骨子里。

  “果然是Aka——”那牧民少年耸耸肩,扬起的马鞭在空中“啪”地打了个小小的响花,像一簇霍然炸开的小烟花。他迟疑了几秒,才开口道:“额吉说,这回这些异乡的旅人身上没有背着弓弩或者刀剑,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来朝拜神明的僧侣……但他们走的是‘那条路’。”

  牧民少年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但赤苇京治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那位托话来的“额吉”的意思——她怀疑那些人是从赤苇京治的故乡来的,现在赶过去将那群不知好歹的异乡人喊回头还来得及。

  这位温柔的蒙族女性猜得不错,赤苇在又一轮尖锐啸叫起来的哨声里纵身一跃上马。这位从东方来的异族青年总爱将长袍束得很紧,爱比拼角力的部落勇士们曾在一起偷偷笑他身形实在太过单薄,风一卷就会被吹走。

  但此时凑近了一看,青年将长弓负在背后,在他微俯下身挽起袖口时,能隐约看见流畅的肌肉线条伸进袖筒里,在他的小臂上,用麻线牢牢缠住了一只牛皮套。

  “你额吉猜得不错。”他对着瞠目结舌的牧民少年略一点头,“那的确是我的朋友……十年前的朋友。”

  一直只在草原上放放羊的异族青年霍然笑开,对方这才发现赤苇京治身后负着的长弓弦上凝着已经微微泛黄的血迹,血气深入弓弦与弓身,就算在水中日夜淘洗也难以清理干净——只有在近距离用弓弦绞杀野兽才会落下如此血迹,但在草原上的猎手们却从未听说过这位异乡的青年曾创下如此功绩。

  赤苇京治弯下身去,安抚了一下有些焦躁不安的小红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告诉你额吉,未来几天我可能都无法看管羊群,麻烦帮我照顾一下初生的小羊羔们。”



  从这个部落往神山走,绕过满是碎石的长沟,沿着汩汩奔腾的溪流往上溯源,能在无人问津的草地里找到一条神王时传下来的路。小道的一侧是河泉,河床上甚至结了亘古不化的冰,深绿色的水就像一汪能流动的碧玉,那是被天神腾格里眷顾的泉水,水中曾诞生过龙神,所有游鱼都是龙神的后代。

  而以这条路为界,隔开了神世与人间,路的尽头是耸立着的一方峭壁,峭壁之上的重重云雾缭绕着遮蔽了传说中的鹰巢,在悬崖之下的烈风里埋葬着黄金家族的神女先祖和万千宝藏——这条路是生人不能接近的圣地,但部落的族民从来不会阻止那些想走进神山的人。

  神山之上有鹰巢,牧民们笃信着死于神鹰喙下就能获得永生,但赤苇京治却不信。

  小红马撒开四蹄往神山奔去,百岔铁蹄的良驹飞速踏过嶙峋崎岖的山地,赤苇京治单手放缰,他隔着厚重的袍子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在重重毛呢下,贴近心口的位置,同样悬挂着一枚被摩挲得圆润光亮的骨哨,哨子尾端串着两片灰白色的羽毛。在草原的传说里,唱诗人总是会称道神鹰的羽毛如铁器般坚硬锐利,可握在赤苇京治掌中的这两片鹰羽却柔软得像一瓣云絮。

  “我来祈愿了。”赤苇京治轻声道,骏马向前奔去,长风自耳边掠过,他慢慢摘出被藏在心口的骨哨——与那些空有膛身的、苍白的兽骨不一样,他的那件骨哨看上去像是一枚玲珑的白玉。

  太阳分明已经升到了上空,但四周的天忽然暗了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翻涌着,仿佛在酝酿一场灾难般的暴风雨,云中隐隐约约有雷电闪烁而过,云间的裂隙之间似乎藏着什么东西,雷电孕育出的白色亮光藏在被撕开一角的厚重云层后,如飞扑的流火一般烧灼着蔓延开去。

  在草原上时而会出现这种旱地拔惊雷的场景,放眼过去一望无际,雷火从天而降,会在这个季节点燃一大片本就枯得发脆的野草。

  但赤苇京治却没有丝毫要避让的意思,他勒住马首,他的唇很薄,将那枚骨哨衔住了,轻轻吐气吹响——与其他的尖锐哨音不一样,他吹起骨哨时如群狼对月放声高嗥,在沉闷如撞钟般的奇异哨音中,大地与山川都在微微颤动,小红马踢掉一块反跳上来的小石子,恢恢地打着响鼻,似乎想来应和他。

  在这阵漫长的哨音里,云中正咆哮着的风声忽然止息了,高空之上传来群鸟扑翅的声音,那柔软的、承载不动任何东西的雨云被某种力量骤然撕开大口,金红色的异彩从撕开的口子里流出,一道影子如离弦的箭般飞速坠下,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仿佛有人从高空之上向下跃去,但他的动作矫健得像一只飞鸟……

  不,不是飞鸟,是雄鹰!

  在漫天红色艳光里,来自异乡的年轻人笑着抬臂,从凶暴可怖的云丛中扑落下一只雄鹰,它下坠时声势浩大,可落在赤苇京治小臂上时却轻得像一朵格桑花,锐利如刀的爪子正落在赤苇京治小臂垫着的那块牛皮上,那只鹰的眸子里沉着一汪金色——如果草原上最老的唱诗人在这里,一定能从这个特征发现些什么。

  在那些久远的长诗中,庇护部落的神鹰之王都拥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这些神鸟受到火神的庇佑,张开双翼时能从云层里带出赤红色的霞光。

  “好久,也不是好久,也就是两个小时不见。”赤苇京治轻声道,说得他自己都忍不住慢慢笑了起来,“您有什么收获吗,木兔前辈?”

  “你又在叫那个我听不懂的名字了啊Akaashi——”草原上的神鹰在喊起赤苇京治的名字时却异常熟练。他的尾音带着奇异的回响,在赤苇京治的目光里,这只从高空之上归来的神鹰弯下身,收拢起半张开的翅膀,用鹰喙的侧边蹭了蹭赤苇京治的脸颊。

  “什么都没找到!为什么别的鹰王生来都能拥有铁般坚硬锐利的羽毛?”那位被赤苇京治起名为“木兔光太郎”的神鹰说着话时还耷拉脑袋,只是听声音都能感到他的低落和沮丧。

  “我陪您去找就是了。”赤苇京治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他松开缰绳,抚摸着神鹰的脊背,“跟您商量一下,帮我个忙吧。”他垂下眼睛,和目光闪烁的鹰王对视,直到看得这只名为“木兔”的鹰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垂着脑袋将自己埋进蓬松的羽毛里,赤苇京治这才慢吞吞挪开目光,轻轻道,“我的几位旧友……他们好像误入了神山,您帮我带带路?”

  “旧友?”木兔光太郎警惕了起来,“有多旧?在你被人带来草原之前认识的?”

  “嗯……总之是在认识您之前的朋友吧?”赤苇京治垂着眼帘沉吟着,他伸出手指向木兔光太郎比划了一个数字,年轻人笑着道,“就算是十年,对于小憩在草原长云里的神鹰,也只是一瞥的光阴而已。”

  “那你最好祈祷一下啊Akaashi。”木兔光太郎嘟哝了一句话,振着翅膀从赤苇京治的小臂上飞起,神鹰拍击双翼时仿佛能撕裂空气和风,光是盘绕在赤苇京治身边转了一圈,就能发出呜呜的风声。

  赤苇京治伸手到箭筒里数了数,他的神情肃穆且冷静。

  “我会祈祷的。”他轻声道,“……希望他们不要动神山河流中的鱼。”




02.

  又做梦了。

  赤苇京治从漫长遥远的、看不见边际的黑暗中惊醒,动物湿冷黏稠的血液在梦中一点一点漫上他的脚背。他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自己苍白的肢体,他的皮肤生来就比旁人更薄一些,皮肤下跳动的筋脉和血管如叶的纹络般细瘦。

  他又梦到了十几年前的事,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木兔光太郎。

  这只骁勇的鹰,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

  与这次主动走进神山寻找木叶秋纪他们不同,在十几年前,他是被人们“带”进来的。

  那些往返于世界各地的商人们从东洋带走了许多货物,从草原直奔西域,中途绕来了这座位于圣山脚下的部落。他们盗走佛像、经卷和用于祛魅仪式的玉质小剑,还偷偷绑走了神道一脉的那位圣子,这位孱弱的少年人身量很轻、肤色又白得晃人,坐在马上时就像一尊剔透易碎的玉像,总让人想起骨骼中空的飞鸟。

  巧的是,他生来就能和飞鸟走兽交谈。

  这帮贪婪的商人们指望着用奇货可居的东洋宝藏换来大笔财富,在转行向西的途中,他们盯上了雪山断崖之下的神女墓——作为黄金家族的祖先,阿阑·豁阿的坟冢中藏着大量翡翠与宝石。

  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刀子般的风刮得所有人两颊生疼,去往神山断崖的路上全是零零碎碎的小石子,一般的奔马难以往上攀越。那些商人们说什么都不肯将自己抢来的货物暂时搁置在路边,他们把赤苇京治拽下马,逼迫着瘦弱的神子背起一尊拈花微笑的半阖目佛像,但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少年却忽然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周围。

  带着一点腥气的风卷过鼻端,他感到自己的眉心跳了跳。

  “你们吃了水里的‘龙’。”他轻声道,“现在回撤还来得及。”

  这句话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在走进圣山后,饥饿难耐的商人们就地安营扎寨,捕捉了圣山河流中的鱼群,那些在水底自由穿梭的游鱼们丝毫不惧生人,它们在冷水中积攒了大量油脂,在火上一烤就噼噼啪啪地响,而那时赤苇京治正在竹编的笼子里沉睡,他和其他宝物一样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但如果他还醒着,一定会出言阻止。

  他也不知道那些水中的鱼群、奔跑在山林间的豹和天上的飞鸟在说什么,这里的一切动物发声说出的话都像是用异族语言唱的长调歌曲……但他知道很危险,动物们是掩藏不住情绪的,当歌调变得诡谲幽深时,仿佛在诉说着某种警告。

  在草原之上,水是神圣且洁净的,人们尊称水中的一切生物为“龙神”,无论是蛙、水蛇,还是普通的鱼群,这些都吃不得。

  但这句轻声的提醒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就像旁人也不会注意到一滴水沉入大海的声音。商队在离悬崖不远处的地方再次安下营帐,赤苇京治坐在人堆之外,轻轻摸了摸自己背起的那尊佛像——拈花微笑的神像嘴角裂开了一线缝隙——如头发丝般细的裂痕,赤苇京治看着那裂开的一线神像,呼吸忽然停了一瞬,像被一只鬼爪捉住了喉咙。

  他在这种极度骇人的气氛里,沉默地看向崖边——这帮来自波斯的商人们掌握了不必攀下悬崖就能取到宝石的方法,他们用眼睛丈量了神鹰巢穴的方向,随后在埋藏神女墓的断崖边宰杀了数只黄羊,动物的血如小瀑布般顺着山石流下来,赤苇京治坐在火堆边,抱着那尊佛像一动不动,任凭鲜血漫灌过足背。

  波斯也有这种藏着宝石的山谷,猎宝人会宰杀牛羊,丢下山谷,动物的新鲜血肉带着些许黏性,能把那些宝石牢牢粘住,而血肉的气味会招来觅食的秃鹫,那些身形巨大的食腐鸟类会飞扑下山谷,将牛羊的尸体带回高处,而猎宝人们此时只需出声赶走秃鹫,就能从血肉中找到宝石。

  但草原上的神鹰应该是不吃腐食的,它们受到长生天和火神圣母的庇佑,有最尖利的爪子和喙,一双眼看穿千里长云万里风,神鹰之王的翅膀足以遮蔽日月,刀剑不破,据说它的羽毛能如精铁般坚硬。

  赤苇京治将身边那尊神像往怀里又抱紧了一点,低头望去——神像嘴角的缝隙裂得更开了,本来庄严肃穆的法相嘴角向下撇去,竟然现出了一点极恶的征兆,仿佛择人而噬的鬼蛇,看上去妖异诡谲。

  他往远方的神鹰巢穴看去,在缭绕的、旋转的雾气和云彩里,目光骤然失去了焦距,或许是因为太阳逐渐向下沉去,新杀的黄羊被商人们抛入悬崖,隔了许久许久才听见沉闷的扑通声,那声音太过遥远了,让人分辨不出崖底到底有什么……

  是一条河流,还是另一处悬崖?

  不,等等……

  从他们一路上来的方向、从神山脚下的方向、从草原的方向,忽然响起了一阵骨哨的声音,尖锐得足以穿破耳膜,这声音夹杂在雪山动物们悉悉窣窣的私语里,听起来凄厉得吓人。半蹲在悬崖边的波斯商人慢慢抬起头来,用赤苇京治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了两句什么,风里带着的雪拍在他卷翘的鬓发边。

  赤苇京治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神像,那拈花的神像似乎在刚才斩杀黄羊时沾到了一线鲜血,一片未干的红色就染在微微张开的忿怒相唇边,他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向外,借着天光照了照自己枯瘦的手指尖。

  他是神道家的圣子,他是能听懂飞鸟走兽的“器物”,他是被安放在高台之上的另一尊神,名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代号,更多的人只愿意叫他“神子”、“圣子”,仿佛这样就能医治百病。

  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为了积攒苦修的福德,他久坐高阁之中,不与外人交谈,整个人就是一尊活脱脱的琉璃像,是锦绣之中一截枯萎朽烂的树木。

  但就在此时,赤苇京治眨了眨眼——他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太清自己的手指尖了。

  现在正是午后时分,可升到中天的日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骤然笼了下来,神山之上的所有人与物都披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赤苇京治顺着被雪覆盖的山峦往鹰巢的方向望去:在筑有鹰巢的峭壁之上,高山植物正被夹着雪粒子的风吹得噼啪乱响,无数只棕灰色的神鹰从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飞旋而出,它们飞翔时速度极快,几乎能听见呜呜的风声,成年的神鹰一族张开翅膀时和成年人展开双臂差不多,看上去俨然是一群庞然巨物。

  从雪下钻出一只刺猬,拱进赤苇京治的裤腿里,他皱着眉头,只觉得取出来也不是、不取出来也不是,最终只好弯下腰去低声细语地和刺猬说话,谁知那只刺猬打了打哆嗦,竟然伸出小爪子将他抓得更紧了:“……神鹰王来了。”

  赤苇京治皱起眉头,试图在眼花缭乱的鹰群里分辨出一两只正在鸣叫的神鹰,竭力想要听懂它们在交谈些什么。但那些长生天的使者们就像训练有素的卫兵,肃穆且安静,空气一时凝滞了下来,只能听见飞鸟拍打翅膀的巨响,盘旋的鹰群如拉开一张巨大的天网,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行人。

  赤苇京治在群鹰环伺之下,看了看漫上脚背的、方才宰杀的黄羊鲜血,他伸出染了血的一指,慢慢地在神像身上划了一道血痕,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把这条命留在神山上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些波斯商人为了利益什么都能舍弃,而所有的利益算到最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他们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奇货可居的小小神子,只要能抛出去做砝码,换取一线成功逃离的机会,他们根本不会在意。赤苇京治伸出手指,任那只打着哆嗦的小刺猬牢牢抱着自己的手指,垂着眼睛想。

  毕竟,草原上的人们总要称死者的魂灵是被雄鹰带走了,那是最荣光万丈的一种死法,传说里神鹰之王飞翔时能扬起滔天的火,在所有的地方,火焰焚烧罪恶,火焰诞育新生,万物方生方死,就和四季轮转一样简单且平常。

  但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如他所愿。

  这座部落以神女为先祖,奉行仁慈与爱,不会阻拦异乡人们涉足神山,但倘若异乡人们贪婪心起,捕食神河中的“龙神”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他们用了古波斯采撷宝石的异法,用血肉腐食在人们看来是对“神鹰”的一种侮辱。草原上的人们总在一幢大敖包旁审判叛徒与异乡人,那些生长在马背上、刀丛里的人们有一千一百种酷刑惩罚这些罪人,再往上追溯,黄金家族的人们可是会将叛徒在马背后活活拖死的。

  除非……

  除非“罪人”被神鹰要走。



  赤苇京治的梦境在此处戛然而止。他苏醒时像是要从冰冷的回忆里挣扎出来,动作大到离谱,旁边的人扔了手中了东西,踉踉跄跄地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木兔光太郎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黑夜的火光里看着都分外醒目。

  与一般的鹰不一样,神鹰一族生来就能化为人形,它们是神的宠儿,身上的鹰羽能随心意变换成各种服饰,但木兔光太郎喜欢跟着赤苇京治学,他宽大的肩膀将长袍撑得鼓鼓囊囊,腰间的宽带子系得死死的,就像把自己扎成了一捆干草。

  “你又做梦了吗Akaashi?”他托着腮看向赤苇京治,握着人族青年的手攥得很紧,攥到后者以为自己被精铁铸成的手铐锁住了……不过鹰爪确实从某种意义来说应该是“手铐”吧?

  木兔光太郎微微扬起头,神色坦然,重复着问了一遍:“你不会又梦到十多年前那件事了吧?你当时那眼睛可真是亮得吓人……在一帮瑟缩得像兔子又像鹌鹑的凡人堆里,一看就不一样。”

  “是啊,又梦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但赤苇京治还是接受了,他愣了片刻,扯起身上盖着的薄毯子,挑起一边眉毛看向木兔光太郎,“我睡醒了,走吧?”

  他们在赶路时与一般旅人不一样,木兔大呼小叫地让赤苇京治走一段路就要多歇一会儿。

  有神鹰带路,赤苇京治走进神山的过程比旁人想得轻松许多,他在山脚下找了片旷野放走了小红马,草原上的百岔铁蹄马最有灵性,跑远了也能循着骨哨的声音奔回来。这一路上木兔光太郎带着他避开了野兽群和危险的断崖峭壁,但藏不住话的神鹰一路都在试探着,想问出以“木叶秋纪”为首的那些人到底和赤苇京治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来找我的。”赤苇京治长叹出一口气——木叶、鹫尾、小见、猿杙……

  这些都是他的旧友,神道一脉的圣子是需要苦修的,日进一滴水、一粒米,饿到枯瘦且苍白,木叶秋纪总是犟着嘴说“我才不管你”,但深更半夜却偷偷给他送点果子,或者是其他吃的来,他坐在神龛里,从小小的窗口里接进这个世界对他的善意。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他们也长大了,长大后的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赤苇京治轻声道,“神道一脉的圣子消失在这片草原上,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我还是得拦住他们。”他说着说着就轻声笑了起来,“尤其是不能让他们学那些波斯商人将水里的‘龙神’捞起来吃了,毕竟东洋国家都是很喜欢吃鱼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狡黠,还带着点惬意:“……毕竟他们可没有遇见您。”



  当年他跟着波斯商人盘腿坐在大敖包前——那是草原上的人们筑起的路标,与藏地的玛尼堆类似,在大敖包里据说埋藏着先祖的部分遗骨,在大敖包最高处的石块上栖息着眼带流金的小小鹰王,它似乎刚刚破壳生出没多久,在神鹰们的包围下跌跌撞撞地站稳脚跟。那只初生没多久的鹰王颤颤巍巍地伸出尖锐的喙,带着点讨好般地向赤苇京治伸了过来。

  而方才一派安静的鹰群们忽然聒噪了起来,少年赤苇京治坐在被垒得奇高的石堆前,茫茫然地伸出了手,鹰王的喙尖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锋利,也可能是它刻意收了些力道,赤苇京治握在手里时只觉得碰到了一根小针。

  这一根针在霎那间仿佛扎破了万紫千红,那是远远区别于人类好意的另一种仰慕之情,一向纷乱的世界忽然出现了一声高亢的啼鸣,震碎了覆盖在莽莽草原上的积雪,而冰雪消融后,一棵春草如萌动的心般探出头来,为苍白的神子蛮横地绘上第一笔色彩。

  那是神明与神明的相见。

  赤苇京治侧着耳朵,从冗杂的细碎鸟语里听见了鹰群正在苦恼的事情——神鹰族的王出生便通晓人语,身披硬质的羽毛,虽然不如成年后那么坚硬,但也比一般的神鹰身子骨要更为刚健。

  但这只小小鹰王却从未开口说过人语,身上的鹰羽一茬茬地疯长,如羊毛和棉花般柔软。

  那些草原上的猎手和波斯来的商人似乎在吵架,但他们争执的究竟是走进神山,还是误食“龙神”,赤苇京治都记不清楚了……他在众人都没注意时一点点靠近了立在石堆上,正对着他讨好般张开双翼的小小鹰王,那只毛绒绒的雏鸟扇着翅膀蹦上了赤苇京治的肩头,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

  “我有一个秘密。”苍白的神子想了想,歪过头,用一种近乎于安抚的手势,轻轻抚摸过小小鹰王的脊背,他压低了声音,慢慢道,“生来就能听懂万物的语言,这是一种‘诅咒’,但我可以选择抵消掉这种‘诅咒’。”

  他缓缓合起眼睛,将那只在他肩头上不安跳动的小神鹰揽在怀里,四周的风声骤然安静了下去,连人潮和鹰群们都在顷刻间被剥夺了声音,和煦的风掠过赤苇京治的发边,径直吹开雏鹰柔软的羽毛,他将唇无声印在了鹰王的脊背上,像臣子亲吻君主的手背。

  那是某种近乎于献上一生的誓言。

  能听懂飞鸟走兽的语言,对他来说,是一种诅咒,但天神总是公平的,他们在冥冥之中下了一种类似于“法则”的规定,赤苇京治可以选择听懂万物的私语,也可以选择舍弃能够听懂万物语言,最后换取让一个生灵“开口”的机会。

  他将这个机会送给幼年的神鹰之王,这是神道家的神子做过的最大胆、最狂妄,也可能是最正确的一件事,让一位神明屈膝臣服的,只有手捧更明亮光芒的另一位神明。



  “……早知道您那时候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却还是喜欢装成雏鹰骗人,我就不会这么做了。”赤苇京治僵着脸,“这世间哪有一百岁了还不会开口说人语的神鹰之王?”

  “可我是真的不会嘛……长老们都说是什么‘诅咒’、‘灾祸’之类的,还说我是这几代鹰王中唯一的异种,如果没有Akaashi,我可能真的会被他们丢到悬崖之下!”木兔光太郎戳了戳赤苇京治的后背,希望身边的青年将背在身后的小小行囊交给他,但很遗憾,赤苇京治不知是真的没懂,还是装作没懂,只沉默着跟在他身边走。

  木兔光太郎讨了个没趣,但他从来不会一言不合就变回鹰身飞走了事,只好硬着头皮走在雪山小道上。不过他确实没有骗赤苇京治,神鹰长大时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蜕羽新生,他还记得某次赤苇京治醒来时一脸惊悚地摸着他的翅膀,神情纠结,仿佛在怀念那只一手就能揽走的小小雏鸟。

  他们跟着木叶秋纪等人的踪迹走进神山,那些赤苇的旧友们向雪山深处行去,他们的目的地很明显,自然是草原传说里“异邦人消失的地方”——那个埋葬了神女的悬崖,木兔光太郎带着他抄一条只有神鹰们才知道的小路,如果赶得快些,就能在半路、在惊动鹰巢前,将大家截在悬崖边。

  “你不是神鹰之王吗?”赤苇京治挑起眉毛问。

  “啊啊啊!”木兔光太郎的嗓门很大,“没有铁羽巨翼的鹰王是不被神鹰承认的啦!”他嘀嘀咕咕,“鹰王的血脉是靠觉醒的,我们从鹰卵开始就与其他不一样,但如何开灵智、说人语、将自己的羽毛淬炼如钢铁却是要靠长辈提点的,上一任神鹰之王意外陨落在他处,族中长老们竟然没有一人知道我这毛病应该怎么解决!”

  他鼓起嘴,向上吹了吹,耷拉在木兔光太郎额前的灰白色发丝在吹气里向上一扬,看得赤苇京治又笑了起来。事实上,羽毛始终飘如云絮,这一点确实令木兔光太郎愁苦万分,但他却意外地有些享受,毕竟谁都无法拒绝蓬松又柔软的小枕头。

  “等等,你刚刚是笑了吧!”木兔光太郎的声音梗了一秒,旋即响得更大了。

  每当这时赤苇京治都憋不住笑,只有对方在懊恼大喊时,才能有类似于鹰鸣千里的效果,但木兔光太郎的反应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轻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指着远处的鹰巢,又往下点了点。

  “您属于守卫神女墓的神鹰一族,您真的去过那片断崖下吗?”他随意开口问木兔光太郎,“断崖下真的有‘黄金家族’的神女阿阑·豁阿的坟冢?当年那些波斯商人杀了黄羊丢下崖去,我也没能亲眼目睹到终局,崖下真的有数不清的翡翠和宝石吗?”

  “什么翡翠和宝石?”神经极为大条的神鹰之王侧过头看他,大声质疑道,“在神鹰族的传说里,断崖下可是其他族类的地盘,我小时候曾偷偷溜下去看过,什么都没看着,还差点被族里的长老们拔光了羽毛。”

  “那您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赤苇京治挑起一边眉毛问。

  木兔光太郎一摊手:“我是为了回应你,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靠近,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要形容,那便是一片雪原上开出了一朵花。”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但生在草原与雪山中的人们总喜欢用各种漂亮的、富有诗意的比喻句来形容一切,他转了转眼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但你要说那里有‘神女’好像也没什么错误……在山崖下有一座火神的旧庙。”

  草原上的人们崇尚天,崇尚火,崇尚自由奔腾的骏马和搏击长空的苍鹰,在传说里,司掌火焰的女神被称为“圣母”。赤苇京治看着木兔光太郎的眼睛,忽然想起面前的神鹰之王就是被火神圣母庇佑的神物。

  他同时是长生天和火神圣母的宠儿。

  草原先民们的传说,似乎在冥冥之中出现了一些错位……赤苇京治想,这么多年来他和木兔都没有向对方再次提起过初见的场景。

  木兔光太郎看似神经大条笨手笨脚,其实心思格外细腻,他知道赤苇是从东洋来的神子,他知道那些波斯商人在小赤苇的心中或许留下了抹不开的阴影,他知道他们初见时,赤苇京治甚至踩着一地黄羊的鲜血——木兔有意避开了这件事,只带着赤苇京治放马草原、斗鹰驯犬,偶尔将脑袋埋进赤苇的肩窝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为什么我还是长不出坚硬如铁的羽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提到那片断崖。

  赤苇京治摇摇头——他觉得哪里不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错位”,所有看似反常的秘辛和故事都是对某种真相的刻意掩盖,在人类的故事里,神鹰们会守护神女的野墓,但神鹰们却说断崖下根本没有神女,而是伫立着一座火母的神庙。

  是谁在流传故事中撒了谎?又或者谁都没有撒谎?赤苇京治想,或许有机会他应该亲身下悬崖去看看,来自东洋的神子将可以与万物通灵的法术交了出去,但在神龛中长久封闭的经历让赤苇京治的五感远超常人。

  他凭着隐约的直觉,只觉得神女墓与火母庙在冥冥中宛若一对纠缠在一起的“双生影子冢”,影子冢里深埋着旁人不知的秘密……而那秘密应该与木兔有关,与神鹰一族有关。

  或许,哪怕只是一点关联,他都要去查清楚……在鹰翼庇佑下,他偷生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赤苇京治去回报木兔光太郎了。

  可就在他怔怔出神时,木兔光太郎却忽然伸出手猛地一推,赤苇京治脚下一个踉跄,厚底的靴子往旁滑去,踩得雪咯吱咯吱作响,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他转头望去,木兔光太郎在漫天飘着的小雪中重新化作鹰身,轻轻落在了他的小臂上,示意他向下趴一些,将自己藏在雪地之中。

  神鹰的眼眸里,金色流光倏忽大振。

  “我看到了你的朋友们,也看到了点别的东西。”木兔光太郎轻轻道,“父亲曾说那片断崖下有狼群……原来是真的。”




03.

  与神鹰不同,草原上的狼群是猎手们的敌人——虽然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骨子里流着苍狼白鹿的血,近几年的草原荒得厉害,人们放的羊也变多了,在靠近神山的那片草场上,原本堪堪有半人高的长草被割到只剩脚踝那么高,根本藏不住狼群的身形。

  狼与鹰似乎是对应着诞生的,鹰群越壮大,狼群就越衰弱,木兔光太郎只偶尔提了几句,小鹰王从来没见过狼群,更不用说与“鹰王”并驾齐驱的狼王……不过上代鹰王也莫名失踪了,在神鹰族流传的逸闻里,大家总说那位已经垂垂老去的鹰王是被狼族伺机刺杀了。

  “我觉得……可能是纯粹地老死了吧。”木兔光太郎耿直地评价那位失踪多年的父亲,他的用词听上去很笨拙,也很直白。

  部落中的孩子们几岁就能骑马,他们笑着告诫赤苇京治,一个人放羊时要多加小心,千万别认错了路,那些狼群只是躲进了山沟和荒野中,并没有完全消亡。而那时候的赤苇京治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正捏着一蓬草叶,碧绿色的草汁浸上了他的指尖,小马和软绵绵的羊群轻轻叫着凑过来紧贴他的手指。

  在翠色的、带着青草芬芳的汁液下,藏着未被完全洗干净的血。

  这片草原上本就是有狼的,在住下的第一年,赤苇京治就知道了。那时候他刚被木兔光太郎“捡”出来,山脚部落下的人们对神鹰信仰臣服,有几家好心的牧民送了他几只小羊,他就带着小羊住在自己的小小蒙古包里——在帐子前立了个鹰架,那是唯一一件由赤苇京治自己搭起来的家具,虽然木兔光太郎还是不满意,只喜欢停留在他的肩头,或者小臂上。

  “我觉得你太弱了。”木兔光太郎坐在他身边,眼睛闪闪发亮,“走到山中去寻一只丢失的小羊都得找这么久。”他正端着碗喝赤苇京治熬出来的奶茶,整个人都在腾腾地发着热,蒸得帐子里的空气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但赤苇京治却还是不太习惯一只鹰在眩目的光里化作人身的样子,他半转开头,去看帐子中一盏悬着的小灯,少年人的臂弯里沉睡着一只初生没多久的小羊羔。那两点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瞳中,明灭闪烁。

  虽然部落中的人们对他敬且畏惧,虽然有木兔光太郎随行,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异乡来客”,总喜欢把帐子扎在远离部落的另一头,那里满是碎石、瓦砾、荒草,放牧时要将羊赶得很远很远,总有小羊羔在回来的路上不听话地乱跑,赤苇京治时不时就会骑着小红马出去找落了单的迷路小羊。

  “在草原上,牧民们总喜欢唱着歌去找那些迷路的小羊,我也听他们唱过……”木兔光太郎轻轻敲了敲碗,碗中的咸奶茶已经被他喝干净了,空碗敲起来笃笃笃地响,草原上的人们总喜欢嘹亮的长调,神鹰也不例外。

  赤苇京治垂着眼睛静静地听——那时候他刚刚在草原上住下没多久,语言一窍不通,只听句尾反复吟唱着“呼来呼来呼来”,在草原的语言里,“呼来”就是“归来”的意思。木兔光太郎向他坦然地伸过空碗,看着他的眼睛,笑着道,“再来点?”

  但他还来不及抬起手,木兔光太郎忽然一翻手将空碗倒扣了下去,伸手过来紧紧抓住赤苇京治的手腕。四周的空气骤然凝滞了起来,在远方的羊群似乎也躁动不安了起来,赤苇京治只能听见细碎的、不成篇的絮语,他茫然地接住了木兔光太郎倒扣下去的碗,疑惑挑眉。

  “怎么了?”

  在他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帐外传来了狼的嗥叫,兽鸣混在从旷野奔袭而来的风里,震得整座帐子都在轻轻颤动。赤苇京治的手指还停留在温热的碗盏底,错愕地抬起头,只见木兔光太郎翻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原来是这样吗,他白天独自走进山沟里去找那只离群的小羊羔时,消失已久的狼群便静静尾随在他身后了,它们偃旗息鼓,直到夜半时才决定袭击赤苇京治的小帐子……毕竟这位年轻人住得离部落实在太远了,哪怕吹响示警的哨子,其他猎手们都来不及赶到。

  他们好像只有彼此做身后的倚仗。

  “草原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牧民们在遇见狼群时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将其称作‘野狗’或是‘那东西’,与此同时要翻转过碗示意。”木兔光太郎笑着道,在小小的蒙古包外不知道围了多少狼,在群狼呼号声里,他的声音忽然亮了起来,“但我刚刚忽然想到,翻转过碗还有另一种寓意……”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潇洒,潇洒到连旷野里的风也不能削减哪怕一分一毫的狂放之气。

  “我们神鹰有个规矩,在鹰王长出铁羽之前,鹰群虽然会臣服于王,但不会心甘情愿地随王出征。”

  被翻过来的茶碗跌落在地上,砸到铺平的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但狼群又如何?”

  一阵风又再次吹起,这回是从帐内吹向帐外的,赤苇京治抱着小羊羔,一手挑起蒙古包的帘子,看着席卷过旷野的神鹰。

  那是一道迅疾的照夜白光,如长诗中最耀眼的流星——在远方的小小山坡上,在一片漆黑的旷野里,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绿色,那是群狼的眼睛,而那道白光盘旋了几圈,忽然自半空中陡然扑下!

  在那个刹那,赤苇京治似乎从层层叠叠的黑色云中看见了跳动的火光。他俯下身子,将抱着的小羊放在脚边,小红马踢踢踏踏地小跑着走来,少年人伸手,从帐中摸出了一把乌金色的长弓。

  那是木兔光太郎从神鹰的巢穴里带出来送给他的,据说是哪位先祖用的,弓弦揉进了金丝和铁,坚韧异常,历经百年都不用更换。赤苇京治轻轻摸摸小羊的脑袋,从箭筒里轻轻抽出一把羽箭——他此前不是没有习过弓道,只是那些被束在高阁之上的礼乐太过华而不实,如泡沫般一吹就散。

  他忽然明白木兔光太郎在化作鹰身飞向狼群时说的那些话了——翻转这碗,砸下这碗,如吹起宣战的号角,抢先扑进狼群中,这位小鹰王从未真正与命中的宿敌狼群交战过,但木兔的心中装着海一般辽阔的世界,从不会畏惧“未知”,也不会收敛羽翼。

  真正自由的灵魂只有接触真正自由的风,才能翱翔于九万里之上。

  那一次只来了十几只野狼,或许是狼群们认为捕杀一位瘦弱的人类少年并不需要投入过多的代价。最后一只从远方来的狼死在赤苇京治的弓弦之下——那位来自东洋、手不染血的神子用长弓紧紧勒住了那只试图在背后扑袭神鹰的狼,金铁和丝线混合的弓弦在绞紧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那弓弦在绷紧时和小刀差不多锐利,狼血从割开的喉管里飞溅出来,泼了他一手。

  “可以了可以了。”在漫天血色里,木兔光太郎化回人身,蹑手蹑脚地揽住他,神鹰有着锐利的眼睛和金刚石般的鹰吻,但面对抱着血糊糊狼身的赤苇京治时,却显得手忙脚乱。木兔想要接过赤苇京治手中的弓,可长弓早就和死去的狼混在了一起,连同那位漂亮的、干净的小神子一起。

  “我们只有彼此了。”

  在血腥气里,赤苇京治忽然掉转过头来,亲了亲他的嘴角,轻声道,“是您将我拉进这片草原里的……这手上染了血,您得负起责。”



  “我总算明白那些消失的狼群都去哪里了。”赤苇京治下了判断,“他们本就居住在这断崖之下,神鹰与狼族一向不合拍,自然是不会过问那些躲起来的狼,飞鸟走兽将一片断崖分为两处,互不侵犯。神鹰们是因为崖下有狼而不下去的,在崖底是狼群的地盘,那里有一座火神圣母的神庙,但人类们却不知道,他们以为神鹰是神女墓最忠诚的守护者。”

  木兔光太郎在一明一灭的火光里转过头来,用尖锐如刀的喙,慢慢地、慢慢地抵上赤苇京治的手指尖。

  “喂……”有人有气无力地开着口,木叶秋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们能不能讲点正常人能听得懂的话。”

  小见春树闷闷地笑了,用手中的枯枝去拨了拨火堆,他们身处于一方火圈之中,但雪原上的风很大,堆得再密的火堆也坚持不了多久。在火圈之外的雪原山脊上,亮起了密密麻麻的荧绿色眼睛。

  这帮远道而来的旅人看起来心情都很好,虽然在寒冷的风雪里跋涉了很久,但他们总算找到了赤苇京治——“活着”的赤苇京治。木叶秋纪在大雪里拧开了一瓶烈酒,笑着递给还是鹰身的木兔光太郎,问他喝不喝,但鹰王却别别扭扭地转过了头,宁愿将脑袋埋在翅膀下也不想理会他。

  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一直严肃地板着脸的鹫尾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赤苇京治是搭着神鹰从更高的雪道上径直扑进这片火圈的,木兔光太郎伸出爪子勾着他的肩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抱起一件光滑的圆形瓷器。

  但神鹰飞行之速岂是凡人能捕捉到的,木叶等人只听见呼啦一阵风声,下一秒年轻人的身影便出现在面前,赤苇京治身上那件白色袍子比雪略灰一些,伸出的小臂裹着牛皮袖筒,一只神气凛然的鹰立于他手臂之上,眼睛里凝着一泓晖光。

  “好久不见。”他们以为已经死去的故友站在身前,在火光扑朔下,赤苇京治愈发显得像一尊漂亮的绣像,他轻轻摸着身旁大鹰的翎羽,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这是我的……”

  神道家已经失踪很久的小神子顿了一秒,似乎在纠结应该叫“鹰”还是“人”,但最终他只轻声叙说,语气冷静沉稳,“这是我的木兔光太郎。”

  “你来得好!”木叶秋纪跳起来去揽赤苇京治,却被陡然张开翅膀的木兔扇了个趔趄,雪地上的人们走起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木叶秋纪差点摔了一跤,稳住身形才挠了挠脑后,“Akaashi啊……正好你在这里,你和它们商量商量吧?”

  他指指在火圈外盘桓不去的狼群,那些久居荒崖之下的野兽饿得狠了,张开口的涎水都在寒风里凝成了细细碎碎的冰碴子,那些跌下来的冰碴子被碾碎在狼掌下,听上去像踩过枯败的叶子,危险至极。

  赤苇京治只轻轻摇头,他在低低的交谈里伸出手去,握紧了胸前那枚骨笛:“我现在已经无法与动物相通了……”

  那枚莹润如玉石的兽骨笛在群狼呼号声中微微跳动着,就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赤苇京治抬起眼——远方密密麻麻的绿色狼眼忽然暗了一瞬,有一双更亮的眼睛从远方渐渐向他们靠近,木兔光太郎抬头看了一眼,脊背上的羽毛忽然如倒刺般竖了起来,他靠向赤苇京治,几乎在用所有肢体语言来叙述这种“可怖”。

  但赤苇京治却很平静,远方那双更亮的眼睛属于草原上的狼王,明灭的火光将万物都照得很清楚,那一匹狼的身形几乎可以媲美奔马,两只绿色的眼睛如闪烁在夜与风雪里的灯盏——可那一双绿色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向他看来了。

  他愣了片刻,忽然在那枚跳动着的骨笛身上找到了什么答案。

  “木兔前辈。”他轻声唤着神鹰的名字,这本是他们私下里调笑的称呼,但木兔光太郎总要耍赖称自己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

  可现在,赤苇京治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您当初给我骨笛时,说的是什么?”

  “‘这骨笛是我从鹰巢里带出来的,宛若活物,吹响时如同群狼放声高嗥……’虽然听上去很不祥,但这真的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啊Akaashi,我那时候也没想到真的会遇到狼群。”木兔光太郎将脑袋伸出来,在赤苇京治的袍子里滚了两周,他顿了顿,尝试着提议,“虽然鹰族估计还是不会救我这位没能长出铁羽的笨蛋神鹰王,但我好歹能飞,要不我一个一个把大家带着飞出去……”

  赤苇京治用手指慢悠悠地抵住了开合的鹰喙,苍白的神道家青年像找到了什么宿世谜题的结尾,眼睛亮得吓人。

  他将那枚兀自跳动的骨哨摘下,握在掌心里,随着青年高高擎起骨哨的动作,群狼再次对月长鸣,鸣声震得四周的积雪都在震颤着,还好这个季节积雪并不厚。但在周遭纷杂的声音里,赤苇京治遥遥指向那只现出身形的狼,问了一句:“您能躲开那只狼王吗?”

  木兔光太郎还未说话,一旁的木叶秋纪等人就围了过来,小见伸出手戳了戳赤苇京治,试探着道:“要不……还是先逃?”

  “是要逃的,在我们出去的一瞬间,大家向着反方向下山。”赤苇京治张开怀抱,将呆愣的神鹰之王抱在心口前,连同那枚正在跳动的骨哨,他的话语很轻,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木叶等人,“我要帮助他。”

  就像是木兔光太郎执灯点亮了他的天地,他也想回报些什么。

  “等等啊Akaashi!”木兔光太郎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他急急忙忙地跳回赤苇京治肩头,“我要做什么啊?”

  神鹰说的话凡人听不懂,在木叶秋纪等人眼里,木兔光太郎的动作显得急躁且富有攻击性,还带着几分独占欲。

  “抓住我的肩头,像带我飞进火圈一样,带我去往那片断崖。”赤苇京治看着神鹰的眼睛,忽然狡黠地霎了霎眼,“我们要在群狼中逃生,顺便帮您找到如何幻化出铁羽的秘密。”

  他用手指摩挲着鹰王的背羽,将方才凌乱炸开的鹰翎梳理齐整,轻声补充了一句,“可能会有些辛苦,劳烦您……不要迟疑地飞向那片断崖。”

  没有人听懂他究竟想做什么,但哪怕只听懂了一半,也觉得赤苇京治说的是几乎不可能的话——要带着一个人,再躲过密密麻麻的狼群,可能还要径直飞下那片无人问津的神女墓地,这听上去很荒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身侧的木叶秋纪等人神情都凝滞了,可木兔光太郎就也像疯了一样,他站在赤苇京治肩头,低下身蹭了蹭青年的脸颊,没说一句话,却开始拍着翅膀。

  张开的鹰羽在寒风里猎猎作响,还未完全长开的神鹰眼中倒映着远方被雪漫盖着的皑皑山岚,木兔光太郎在寒风里将翅膀张到最大,他仰抬起脖颈,向着长空发出一声鹰鸣,那声音听上去并不大,却像是直接震响在灵魂中。

  一只全力飞行的神鹰之王有多快的速度?连神明都无法确定。在猎猎的风声里,拍打着翅膀的神鹰将人族的小神子轻轻松松地拎上高空,木兔光太郎的翅膀似乎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又张大了一些。木叶秋纪等人站在地面抬头向上看,只能看见鹰与少年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只剩下手指尖般大小的一个小小黑点。

  随后天地忽然静息,升到无限高处的小鹰王捉着青年人的肩膀,忽然姿态一变,向下猛然扎去,如一枚从天直坠到地面的流星!

  神鹰是火神的宠儿,他在下扑时双翼似乎从黑色的云层里捉来了些许金红色的霞光,将人们点起的火圈亮光都压了下去,在尖锐的风声里,鹰王庇护的那位年轻人却像从未受到影响,赤苇京治抬手,将那枚骨哨放在唇边,天地间倏然回荡着悠久不息的狼嗥声。

  第一声哨音响起,那位直勾勾盯着赤苇京治的狼王猛地抬起了头,它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此时弓背跃起,但狼吻却擦过了赤苇的脚边——飞行的鸟类就算压低了高度,也是陆地上的走兽无法触碰到的天上之物。

  本定定地看着木叶秋纪一行人的狼群在这种如同魔魅般的气氛里纷纷掉转过头,它们宛若听见了一首摄魂的歌谣,神鹰张着翅膀穿过狼群上方的天空,径直飞向那座据说埋葬着神女的断崖。

  “果然啊……”赤苇京治在猎猎的风声里悠悠地笑了,他衔着骨哨,只顿了一霎,便又续上了这首来自远古的歌谣。

  故事开始在一声哨响之后,也应该在更长的哨音里迎来终局。

  苍凉诡谲的音调回响在山间,狼群在拉长的哨声里跟着神鹰飞去的方向,朝着断崖而去,奔跑着的狼摩肩接踵,如一座正在涌动着奔向断崖的铁灰色小山,神鹰能空悬在崖边,但无法飞翔的群狼只能在魔神般的哨音里跌坠下悬崖。

  最冷静的鹫尾辰生猛然一拽还在出神的木叶秋纪:“别发呆了!快点下山!”

  “这是什么东西……”木叶秋纪喃喃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是Akaashi的直觉。”小见春树的声音很亮,他挥了两下背包,拂开了层叠的火堆,向外跨出一步,“你们应该没见过‘狼哨’吧,在来草原之前我翻阅过相关的传说,最英勇的猎手会将自己打到的第一件猎物的骨头制成哨子,但‘狼哨’是不一样的,那些是草原的狼王头骨磨成的,在足够接近狼群时吹响,可以让它们不由自主地被狼王亡魂的呼唤吸引……”

  他顿了顿,木叶秋纪在这时向身后的场景望了一眼。

  “这简直是阿鼻地狱。”他轻轻道,“这不是凡人可以插足的战争。”

  “快走吧,一会儿肯定会雪崩。”鹫尾辰生又拽了拽他,“Akaashi的策略一向是连环的。”

  他猜对了。

  神女墓的崖边很险,呈直角般陡峭,山壁如一面镜子般光滑,狼群在赤苇京治吹起的骨哨里纷纷向下坠落,如簌簌抖落的海沙,那足足有马匹大小的狼王似乎也不能抗拒这种冥冥中的力量,那两盏正亮起来的绿色的眼睛冷冷地看向赤苇京治。

  在长久的、充满纷乱的死斗中,狼群的呼号声终于震动了亘古不化的峰上积雪,崩落的雪堆从高耸入云的山峰上滚落下来,如一片颤动的白色海浪,呼啸着想将挣扎的狼群、鹰与人尽数埋在山底。

  但这片断崖之下深不见底,狼群跌下去时的长鸣声显得格外凄厉,赤苇京治看着无法止住势头,尽数往崖下坠落的群狼,终于挪开了放在唇边的骨哨——神鹰捉着他的爪子松了一瞬,又紧紧地将他抓住,异族的青年伸手碰了碰木兔光太郎被风吹得凌乱的羽毛。

  “您还好吗?再坚持一下吧。”他垂下眼睛,“我们应该还需要下到最底,狼与神鹰各据一方,而能控制狼的‘狼哨’被存放在神鹰的巢穴里,我想,那座火神圣母的庙宇……应该和您关系匪浅。”

  “那为什么不直接下去呢?”木兔光太郎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好像被赤苇京治戳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大喊了起来,“等等啊Akaashi,别戳我屁股!”

  而就在神鹰收拢翅膀向下飞去的瞬间,崖边一道阴影罩了上来——那是终于挣脱开狼哨的这一代狼王,他似乎没有祖先那般残忍狠戾,但胜在体型巨大,跃起时四爪腾空,狼族一向有怨必报,它径直向二人扑来,动作却不像在捕猎,更像……

  赤苇京治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他看着扑来的那只小山般的狼王,忽然想起了草原牧民们在酒会上的摔跤与角力——那狼王根本没打算和能飞翔的神鹰相斗,它只打算跃到二人身上,仅仅是跃到二人身上就行了。

  还未长开的神鹰能同时负担起一人一狼的重量吗?

  在如飞瀑般涌下的雪里,赤苇京治眯着眼睛努力辨认身边的情形,草原和雪山上的风总格外猛烈,那些四散乱飞的雪花被风倒掀而上,在神女墓的上空飞速旋转,看上去就像一条白色巨龙。

  群狼与神鹰相斗,这并不是凡人能插手的战争。

  但这里却偏偏有一位被冠以“神子”之名的凡人。

  木兔光太郎似乎在他身边和那只狼争斗,爪子略松了一下,赤苇京治在一阵晕眩里被神鹰抛上天空,他借了最后一点力抽出身后的长弓,在下坠时搭上一支羽箭,径直指向了那只巨狼的心口。

  急速下坠的情况下,他的手抖得极为厉害,那一刹世间什么人、神、魔都不存在了,赤苇京治闭起眼睛,他感觉同样下坠的神鹰贴在他的身边,用翅膀温柔地抵住他的手臂……这或许是他的幻觉,赤苇京治想,因为刚刚合眼前他看到神鹰和狼王卷在了一起,但无论何时,木兔光太郎都在他身边。

  放弦的瞬间,羽箭划破长空,白色巨龙席卷过群山。

  人、狼、鹰在奔腾不息的龙吼声里,同时向下坠去。




04.

  赤苇京治依旧从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醒来。

  方才用骨哨设下的连环局终于现出了意义,他用自己、众人和木兔的命做了一场豪赌,这是一场大获全胜。神鹰带着狼哨直奔断崖,如海沙般汹涌而来的狼群接二连三地在魔魅的控制下跳下山崖,他不知道在这片断崖下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们,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用狼群填满谷底。

  这世间本就是一场喋血搏杀,狼想吃人,人也杀狼。

  他在刹那间转动心思,却觉得这一局连环太过残忍,在双翼带着火光与金色的神鹰面前过于自惭形秽,所以当木兔光太郎坦然地问他“为什么我们不下去”时,赤苇京治难得地沉默了。

  或许是真的有长生天在护佑他们,又或者是木兔光太郎竭力替他挡住了下坠的劲头,肉体凡胎的人竟然一点事都没有……但木兔光太郎呢?这只与狼王纠缠在一起的神鹰与他一起落进了崖底,现下却找不见了。

  他挣扎了一下,从丛叠的狼尸之上滚落,那一枚骨哨亮着微弱的荧光,啪地打在了他的下颏上。谷底很深,赤苇京治在已经僵硬冷透的狼尸上轻轻按了按,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谷的尽头走,狼血粘腻腥臭,但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木兔光太郎果然讲对了,赤苇京治燎亮火种在四周照了照——他面前伫立着一座残破的庙宇,门扉开了一半,那只马匹大小的狼王倒在离门半步的地方,已经没了气息,狼血仍在不断涌出,眨眼间将火神圣母的神庙长阶染红了一半。

  他打算踩着被血染红的长阶,急急忙忙地穿过神殿向庭院而去,正像当年他踩着黄羊的鲜血遇见了木兔光太郎,掉进崖底的狼再也发不出声息,偌大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踩着碎石子往庭院中奔跑——宛若多年之前,他藏在神龛里,环顾自己的小世界一样。

  火神圣母的庙宇看似残破,却空旷广大,他手中的火种在踏上长阶的那一刻就倏然熄灭,赤苇京治扔了熄灭的火种,借着零星落下来的星光。他喘着粗气跑过旧神殿,跑过存放着“黄金部落”先祖石棺的侧室,地底似乎有泉水在跟着他汩汩前奔,那涌动的水声越来越大,如地脉的心脏,咚咚地沉闷作响。

  两族的传说都是真的……神鹰真的为阿阑·豁阿选择了足够荣耀的坟冢,这位先祖圣母被埋藏在火母的庙宇之中,在慈悲的母神像脚下,万物从火焰中诞生,也向火焰中消亡,英勇的魂灵百焚不化,脱离累赘的躯壳,最终被神鹰和长生天带走。

  那木兔呢?那藏在错位的传说背后的秘密,到底与他的小小鹰王有什么关联?从断崖上飞坠而下的神鹰去了何处?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那些错乱的、割裂的故事尽头,一定藏着鹰族不及说出的秘密。

  庙宇中的神殿一间紧挨着一间,仿佛一条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甬道,半开的窗里投进森冷的星光,赤苇京治奔跑着向前,他用尽毕生力气猛然推开最后一扇门——在甬道尽头,是一方开阔的庭院,在院中伫立着一尊火神圣母的石像,那位身形高大的女性披着风帽,双手捧着一簇飞舞的焰火,半合着眼睛,却好像看着每一个走进谷底的过客。

  他们的头顶上,是浩瀚无垠的夜空。

  开门的一刹那,万物的声音重新被放大,赤苇京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地底流动的泉水声也在眨眼间被放至最大,甚至有些蛮横地“撞”进他的耳中。庭院里火神圣母像的脚下流动着一方黑色的泉水,浓稠得宛若群狼的鲜血,空气中有一股令人闻起来头晕的奇异味道。

  他在一阵眩晕里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额际。

  谁都不曾想到,在火神圣母的脚下,涌动着草原上的“黑泉”。

  牧民们只在传说里见过这种神物,他们提及黑泉时总念叨着“泽中有火,上火下泽”,这种黑色的泉水触火即燃,能浮在水面之上,飞鸟们的羽毛沾上黑泉,便再也无法飞起。

  赤苇京治茫然地在黑泉旁跪了下去,他的手指很白,穿过那些飞溅起来的、浓稠的黑色泉水,捡起了什么东西。

  在黑泉边,有一根落下的鹰羽。

  他想起牧民们的故事,草原上曾有鹰落进一片小小的黑泉,羽翼被黑泉沾湿,沉重得再也飞不起来,这种泉水久晒不干,生来桀骜的鹰贴近了火堆,想要烤干身上的黑泉,却“嘭”地被火星子燎成了一团火焰。

  那木兔呢……他从崖上落下来,为什么狼王落在了火神庙宇的阶前,而能勉强飞出一段的神鹰却在命运驱使下,跌进了那方和“死路”划了等号的黑泉?

  而天大地大,他又应该去何方寻自己这只骄傲的、神勇的、不惧所有险恶风波的神鹰?

  赤苇京治跪在黑泉中的小小石板上,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他跪了很久,久到冷冷的月光流转,漫进了这方庭院之中,赤苇京治终于动了,他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一点一点将双手合十,将那枚跳动的、饱含灵性的骨哨握在掌中。

  木兔光太郎从鹰巢里将这一枚骨哨衔出来送给他时,满眼都带着雀跃和欢喜,仿佛这哨音是召唤他的一道媒介——事实上,赤苇京治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只要他吹响骨哨,木兔光太郎就会从长云里扑下来寻他。

  木兔是云海里那道最耀眼的飞光,而他相信自己的这道光,迷路的旅人总会以某处的星星为道标,而在他腐朽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失去色彩的人生里,鹰下的金红色长云就是最明媚的流光。

  再应答我一次吧。

  哪怕是最后一次也好。

  赤苇京治在良久的沉默后,再一次吹响了那枚狼哨,群狼的尸山还在不远的地方堆叠,狼哨的呼号可能会引来新的危险……但此时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了,沉闷诡谲的哨音在他的唇边竟现出了一点温柔的曲调来,仿佛在亲吻恋人。

  在第一次遇见狼的那个夜晚,木兔光太郎看着怀抱小羊的他,一边喝着他熬出来的咸奶茶,一边唱起草原牧民们用来寻找失散小羊的歌谣——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歌谣的结尾反复唱着“呼来,呼来,呼来”,木兔光太郎教过他,那是蒙语中在呼唤失散的亲朋,这结尾的段落,唱的是“归来归来归来”。

  于是,在狼哨回响的间隙,赤苇京治垂下眼睛,他跪坐在如镜面般的黑泉旁,在未曾消散的尾音里,他轻轻唱起了多年前那首歌谣。

  他在唤被吞没进黑泉之下,再也看不见踪影的神鹰。

  四面风起时,四面风停时,他都在轻声地唱:“呼来——呼来——呼来——”

  在东洋人含蓄且温柔的故事中,从来没有如此大胆的呼喊声,但呜呜响动的狼哨与歌谣交织在一起,如镜面般静谧的黑泉被声音震动着。在泉下,有什么东西挣扎着醒来了,方才还沉寂的黑泉水面咕噜噜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浪潮,赤苇京治停了哨声,他茫然地握紧那枚骨哨,如玉般温润微热的触感被纳入手中,但……他唤醒的到底是什么?

  黑泉之下哗啦啦一阵翻动,一道流火从地底泉里猛然窜出,赤苇京治还来不及抬起眼睛,只觉得有一双滚烫的羽翼裹住了他。他眨了眨眼,只觉得面前金红艳光不住跳动,最明亮的就是一双眼睛。

  一双……带着流动金色的眼睛。

  “Akaashi!”从黑泉中携漫天火焰飞出的神鹰分明是人身,却在身后张开了巨大的羽翼,他拥着赤苇京治,一眨眼间便飞上了九万里,那巨大的火神圣母像与陡峭的崖壁都被抛在身下,赤苇京治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一团跳动的火光,亦或者是滚烫的日光。

  那团金红色的火光带着他往上飞去,耀眼到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赤苇京治耳边响起猎猎的风声——这一枚流星倒转了天地,从莽莽的原野跃起,甚至点燃了半边天空,他在大劫后的庆幸里紧紧抱住了木兔光太郎,手指穿梭过鹰王的翎羽,那些羽毛分明燃烧着火,但他触碰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滚烫。

  在火神圣母的庇护之下,又或者是出于他的呼唤与爱意,沾在木兔光太郎翅膀上的黑泉在急速上升的过程里燃起一蓬又一蓬盛大的火焰,却未烫伤他们分毫,在手指尖触碰到的柔软羽毛被烈火烧灼着,如锻造生铁般迸开漫天火花,赤苇京治轻轻收拢十指——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在火焰烧灼后,鹰王的羽毛终于褪去了柔软,变为了传说中的铁质翎羽,所有百炼钢都不是生来就有的,要放在烈火中煅烧,要放在水中涤荡,才能展现出最锋锐且光彩的一面。

  但他的心依旧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们分明才分别没多久,赤苇京治却像遭遇了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漫长的浩劫,放下所有戒备和担忧的他终于松快了起来,长长叹出一口气,抱着木兔的肩膀吻了上去。

  这位来自东洋的神子在吻人时进攻性意外地很强,小鹰王只感觉赤苇京治狠狠咬了一口自己,他愣在半空,被亲得翅膀都僵了,好在带着火焰的风很轻柔地托起了他二人。

  “我好像想明白啦……”赤苇京治贴着他的唇角轻声道。

  木兔光太郎呆怔着看了一眼他:“想明白什么了?”

  自然是想明白这一程故事了,赤苇京治静静地看着他,小神子的翠绿眼眸如松石般闪亮——“神山”脚下,人族与鹰族的神话在数百年来都是错位的,可从来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就像鹰王世世代代更替,也没有任何人想过如果上一代鹰王意外身亡,小小的雏鹰如何能独自飞下这片断崖,穿过狼群的据地,飞掠进神母庙宇里,借那一片黑泉让自己的羽毛在烈火中重生。

  那一枚狼哨本是鹰族制衡狼群的底牌,而这秘密也随鹰王意外中断了,直到这只笨手笨脚的木兔小鹰王叼出狼哨,送给从东洋远道而来的小神子。

  那位小神子的腐朽世界因神鹰展翅而被染上色彩,那只神鹰之王也因臣子一生只一次的献祭拥有了通晓人语的能力,两种残缺,互补出一种圆满。

  这片断崖下的秘密原本该被皑皑白雪覆盖,永久尘封,但多年之后,一队与赤苇京治关系匪浅的旅人踏进了这片草原。他们是命运的楔子,是布满尘灰的号角吹出的第一声乐音,那少年时期的一点情谊蔓延成铺天的金红长云。

  在那片云中,飞光掠过,烈火催生了草原上的新一任神鹰之王。

  如果有长生天的话……赤苇京治想,他应该感谢长生天,感谢那位被称作“腾格里”的祖神。

  或许不止,应该感谢每一株花、每一棵树,感谢飞驰奔过草原的骏马和雪白如绵云的羊群,感谢每一碗奶茶和有些咸的韭花酱,那些如片羽般掠过生命中的记忆留下了足够深刻又足够温柔的烙印,每一步都像是加注在生命上的沉重砝码。

  他终于明白了,他和木兔光太郎的相遇,是一场命中注定。





又到了我写后记的时候

因为故事有些长,所以篇幅也有些长,能看到最后的人我都衷心地感谢……

最早开始想写这个设定是九月底和朋友聊起天,在此之前我似乎真的没有碰过这方面的东西,也没看过相关的文章,考虑了一下只能另辟蹊径从我擅长的、别的地方着手了,这篇看上去应该更像是歌谣而非游记,不太现实。

我选择的是草原与神山,可能会有一些东西和现实中的草原有出入,那么就权当作是架空吧(笑)。

其实在原始的萨满教里有的是“猫头鹰为父、瘤树为母”的原始崇拜,也就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猫头鹰崇拜,游牧民族和原始母题都是我的灵感来源,但写雄鹰会更好发展一些,所以还是用雄鹰来铺展剧情了。可能会有一些逻辑或者闭环扣不紧,但我尽力了(暴打)


云海飞光

标题其实悟自李白“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好像有首散曲还是宋词里有类似同时提及“飞光”和“云海”的字样结果被我忘了,不过不重要。

“云海”指的是能驾驭长云的神鹰,但“飞光”有两重含义,一是指飞速消逝的时间,二是指撕破重云的光芒,少年人的妄念也如烈火般蓬发生长。

同时,蒙古诗人尹湛纳西在其诗作《白云》中就将云比做“自由恋爱”象征,这里简单做一个引用——“白云出远山,回转入青天。及卷随成败,聚散非自然。灿光烈日照,倏断因风旋。瞬息遇龙族,枯物得渥然。”(渥然,赤色。)


时间线:

赤跟随波斯商人走进神山→鹰王被他唤醒→兔捡到了赤,赤与兔沟通→兔赤tla途中杀了狼,兔送赤骨哨→赤得知其他人走进了神山,喊兔陪他一起进去找→逐步揭开秘密→与狼群、狼王同坠崖底→从火母庙冲上云端


非常长的注释:

①写在最前面:所有关于草原的传说都是半真半假,多数是我编的,部分是我查的,还有一些是其他地方的移植,我没去过蒙古的草原,但我去过伊犁的喀拉峻和那拉提,那两处地方和蒙族应该差很多,但同样非常壮丽,你能看见当地小朋友驾着高头骏马从车边直接驰骋而过。

②“圣山”不儿罕合勒敦,据传是成吉思汗的陵墓所在之地,但山脉极广,这里只是一个夸张式的缩影。

③阿阑·豁阿,即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三贤圣母之一,她将箭绑在一起让离心的孩子们折断,当五支箭捆在一起时是无法折断的,而单支的箭很轻松就能折断,同样的故事在《伊索寓言》中也有记载,在日本的故事里也有关于毛利元“三箭之誓”的故事。

④百岔铁蹄,蒙古名马种,元朝传说中的“怯薛丹”(禁卫军)专用战马,是唯一不需要挂铁掌的蒙古马。“千里疾风万里霞,追不上百岔的铁蹄马。”出自《克什克腾旗志》。

⑤关于语言:蒙古以天为永恒之神,称其为“长生天”,又称为腾格里;“额吉”是妈妈;“啊哈”是哥哥的意思,但也有发“aka”或者“azha”之类的音;“呼来呼来”就是“归来归来”,经常用于歌谣之中,一般是缀在诗的末尾;“嘠烈汗圣母”是“火神”的古称,“汗”可能是古代女可汗的遗留,“嘠烈”是“闪耀的火苗”的意思。(语言的问题可能会有出入,如果有错漏就当我在架空吧)

⑥关于动物:蒙古将水中的一切生物(鱼、蛇、蛙)称为“龙神”,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这项传统了;蒙古猎手们一般不直接叫“狼”的名字,而是用“和林闹浩”(野狗)、“阿不该”(那玩意儿)来避讳;蒙人将刺猬看作不祥之物,出行时遇到都要折回去(但对于赤苇来说,那只刺猬见证了他遇见木兔,是不祥也是祥,这条线太碎了就被我斩掉了)。

⑦采摘宝石的传说我写的时候依稀记得是波斯的故事,但事后补遗时一翻发现是缅甸……不管了就这样了!

格格污

【兔赤】下等犬

Summary:他说我愿意。今夜无风无云也无月。赤苇京治伸手,拥抱了他的漫天星辰。


Note:全文6k。是个有点甜的be。末世au。丧尸化兔/研究员赤。主要角色死亡预警。

  

  

-00-

Then when the cops closed the fair

当世界再无公平二字

I cut my long baby hair

我痛心斩断我的幼稚

Stole me a dog-eared map

唯一的路途也已迷失

And...

Summary:他说我愿意。今夜无风无云也无月。赤苇京治伸手,拥抱了他的漫天星辰。


Note:全文6k。是个有点甜的be。末世au。丧尸化兔/研究员赤。主要角色死亡预警。

  

  

-00-

Then when the cops closed the fair

当世界再无公平二字

I cut my long baby hair

我痛心斩断我的幼稚

Stole me a dog-eared map

唯一的路途也已迷失

And called for you everywhere

到处呼唤你的名字



-01 始-


木兔在第三天的时候彻底停止了呼吸。


腰间的伤口流出暗红的脓液,腥臭腐败的气味即使用浓度最高的消毒水也无法去除。残余的生命力自无法闭合的眼和口中快速逸散了出去,灰败的肉身却戏剧性地被保留得十分完整。


赤苇面无表情地用肥皂清洗双手,认真到不放过每一个指甲缝。擦干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9月19日,第三天

服用止痛药五次,消炎药两次(具体见记录表)。伤口未见好转,也无恶化。无持续清醒意识。无自主行动能力。


赤苇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圆珠笔笔尖落在下一行。


同天18时37分,抽搐不止,但仍无意识。


18时38分52秒,呼吸停止,无心率数据。失去所有人类生命体征。


如血的残阳顺着楼宇间的罅隙逐渐下沉,直至隐没于地平线,浓郁的乌紫色侵染天幕。


今夜无风无云也无月。


看了眼时间,短针即将指向12。赤苇心中默数。


10、9、8、7、6、5、4、3、2、1……


“生日快乐,木兔前辈。”


黑暗中,一对金红色的眼睛,倏地睁开。



  

-02 变-


9月20日,第四天


腰部伤口开始愈合。身体其余部分无明显尸化反应。


瞳孔扩散,有不知原因的瞳内出血。强光刺激后有延迟的微弱瞳孔反射。眼白部分有不知原因的黑色不规则色块,并逐步扩散。


16时20分,左腿轻微抽搐,后逐渐恢复部分肌肉反应。


16时37分,全身剧烈抽搐。对强光反应强烈。无意识,无自主行为能力。


17时54分,腰部伤口愈合完成。肌肉反应恢复。无意识。极度狂躁。极度畏光。



金属质的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和摩擦声,在空阔的地下室里激荡出阵阵回响。野兽般的粗喘随来人的靠近升级为骇人的咆哮。


赤苇来到玻璃前,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生物”:头顶冷白的灯光打在灰败的皮肤上,虬胀的肌肉因为意图挣脱的动作产生局部的痉挛。胸口垂下的细链连接了一块刻着字母的银色扁片,此时正随着剧烈的动作大幅度摇晃着。小小的金属牌被甩到了止咬器上,抛出一道锐利的银弧。无法抑止的诞水不断淌出来,顺着止咬器滴落到地上。金属牌上一行极小的字被口水濡湿,反射出冷光。


Bokuto Koutarou.  Maj./S.  T.Fukuro.【注1】


赤苇盯着那对赤色的瞳仁,忍不住靠近,想去寻找残留的金色痕迹。


木兔光太郎抬起头,眼神无聚焦地转向向他靠近的人,突然牵动面部肌肉,露出了整排整齐的牙齿。一个尽力咧开嘴的笑容,像往常一样,灿烂又傻气。


“木兔,是你吗?”


笑容消失了。恐怖的嘶吼一声一声,透过止咬器和玻璃,几乎撕裂耳膜。


赤苇死死握住笔,僵在原地。

18时28分,距离死亡时间23小时50分,转化完成。

笔尖顿住,另起一行。墨迹变得极顿极涩。


无意识。进食欲望强烈。



位于地下的观察室终年不见光照,在病毒爆发前赤苇就很讨厌来这里。刷开大门,幽幽的冷气迅速黏附过来,赤苇下意识裹紧了防护服的衣领。


蜷在角落的木兔在听到脚步声后猛得弹起,瞬间位移到到跟前。他歪着头,将止咬器前端贴到玻璃上。经过一系列的测试,赤苇发现他的力道并不足以破坏观察室的特质玻璃,于是将锁链放长了些,现在木兔的极限活动范围可以到达这个玻璃房间的最边缘。


将半解冻的鸡肉拿出来,粗粗切成几大块,就放进塑料盘子里。赤苇把盘子放在了喂食口。


牢笼里的困兽一改前几日的凶暴,以一种乖顺的姿态跪在地上,手腕被特殊材质的胶圈束缚住,连接着的锁链将他的双手按在身后。木兔抬着头,赤红的眼圆睁着盯住外面的投食者,天真的神态宛如无知的孩童。但口中不断滴下的诞水却显示着他正在极力忍耐暴涨的食欲。晶莹的液体滴落到地面,逐渐汇聚成一片。

吞咽口水的频率逐渐加快,赤苇心中默数,


“1、2、3、4、5、6……”


终于听到野兽自喉头发出难耐的嘶叫,赤苇随即下达指令。


“吃吧。”


生肉被门齿衔起,送进嘴里,来到位于口腔后段的臼齿。碎骨、筋膜、血块、软骨、脂肪、皮肉、冰碴。错杂的咀嚼声、吞咽声和牙齿摩擦声,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尽数被精密的收音设备接收,传递到囚室的另一侧。


赤苇看着木兔低垂的脑袋。头发有些长了,银色的发丝随低头的姿势落进装满生肉的盘子上,沾染上血污和口水。缚在身后的双手交叉在腰后,分明的背肌挤压着蝴蝶骨,形成一块漂亮凹陷。


绿色的双眸沉下去,赤苇伸出被防护服覆盖着的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

  

“乖孩子。”



9月25日 第九天


木兔前辈比昨天又多坚持了一秒。今天对着生鸡肉坚持了六秒。麻醉剂的剂量也逐渐掌握了,用量大约是人类时候的两倍。但是雾化吸入的起效会慢一些。今天睡了二十分钟。我帮他清理的时候很乖。


无自主意识


……安眠药用量见……表


无线电里沙沙的声音无起无伏,赤苇揉了揉眉心,调到军方频道,例行重复着支援请求,声音机械而麻木。仪器里嘶哑的电子杂音一成不变,仿若这几日阴沉的天气。浓重的积雨云如同顽固的眼翳遮住灰白的天光,沉默地笼罩在建筑上空,投下无法消散的阴影。


其实在“枭”行动失败的时候他就知道军方会放弃7区,包括这个中央研究室。根据之前实验数据研制出的血清已经没有办法对抗又一次进化的病毒。这里作为研究室,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赤苇仍清晰地记得那天从实验室广播传来的通讯,年轻男孩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伴随着持续的枪声和尖锐的嚎哭,被损坏的设备失真地传输过来,


“血清样本……位于……任务……失败……遭遇大量……新型……请立即撤离……第一小队……伤亡……人数……重复一遍……撤离……”


“滴———”


通讯中断,被切割得破碎的话语戛然而止。恐怖的沉默中,室外传来了爆炸声、坍塌声和怪异的吼叫声……


  

山雨欲来。


赤苇盯着厚重的云层,眨了眨眼。


9月30日 第十四天


冷库里肉类库存告急。光太郎不爱吃生鱼,有些生气了。学会使用敲击表达意图。或许是病毒的一种新型进化。又或许是……我应该再等等。

虽然没有吃药,但精神好了很多。


无自主意识。



“呼叫……请……7区……报告……幸存……人数……是否需要……是否有……第一……小队……是否……感染人数……务必……感染源……歼灭……重复一遍……歼灭……”


“滴———”


啪嗒。无线电被人按灭。



  

-03 梦-


砰砰砰。


连续三下。短促有力。


赤苇知道,这是木兔在表达饥饿。


感染以后,木兔变得很简单。每天的状态只有“饿”和“不饿”两种。所以他最常用的就是这种敲击方法。

冷库里的肉已经吃完了。就前些天的表现来看,木兔只对红肉和白肉感兴趣,蛋类和鱼类似乎不在他的食谱里。


这倒便宜了自己。赤苇想。本来为了给木兔节省口粮,他只能吃日复一日地吃冷冻蔬菜和压缩饼干,现在托他的福,自己也能补充点蛋白质了。


砰砰砰。敲击声又一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更大了。


木兔用止咬器的棱刮擦着喂食口的金属板,摩擦的声音割得赤苇头皮发麻。


“嘘……听话。很快就好。”


木兔眯起暗红的眼,像是在努力理解赤苇的话。


今天的餐具换成了一个塑料的碗。木兔跪直身子,主动将双手扭到身后,嗓子里发出焦躁的呜咽。


赤苇端起碗,走到喂食口边。


今天的饭跟之前不同。在碗被放过来的一瞬间木兔就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甜美的,诱人的,让人疯狂的,他从未闻到过的。木兔低声咆哮起来,双膝摩擦着地板向前挪动,止不住溢出的唾液淋漓地淌下来,打湿灰白的胸膛。


止咬器解除。隔板打开。


赤苇没来得及读秒。


舔舐,吮吸,吞咽。舌头与猩红的液体亲密接触,发出啧啧的响声。碗被打翻,滚到了一旁,象牙白的地板染上一片触目的红。灰色的舌头忙不迭覆上去,不肯放过任何一滴美味。在野兽的舔吮下,很快便只留一层淡色的血痕。

木兔仰起脸,喉间是满足的喟叹。绛红的液体将他苍白的嘴唇染上明亮的绯色,那张属于死物的面庞像是被赋予了一种怪诞而蓬勃的生命力。


怪物自地狱复活。木兔晃着头,缓缓站起身,拖着脚上沉重的锁链走到玻璃前。银色的发梢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木兔扯开嘴角,天真地对赤苇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他看到新生的恶魔将额头贴上玻璃,赤红的双目看向他,看穿他,看透他。黑色的地狱燃起血色的烈火,直指他还淌着血的伤口。


他看到那根带有自己血液的灰舌,伸出暗青的口腔,贴上那块冰冷的无机物,一下又一下地,舔着那块透明的屏障。


在止咬器缓缓关闭之前,赤苇颤抖着唇落下回吻。


10月4日,第十八天


一切都好。我不太分得清梦和现实了,可能是长时间营养不良。不过一切都好。无线电关闭了,节省能源。一切都好。我还能等。他快回来了。

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



10月7日,第二十一天


Have I found you?

Flightless bird, jealous, weeping

Or lost you?

American mouth

Big bill looming【注2】


  

10月11日,第二十四天


光太郎食量变大了。变得狂躁。他吃不到章鱼小丸子也是这个表情。一切都好。


无自主意识。



赤苇的梦开始变得又多又长。


一开始,梦里的色彩明媚又轻快,梦里都是以前的日子。木兔有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瞳。他叫他“赤苇”,尾音拖得很长,他喜欢这么叫他。那双眼睛总是藏不住任何事,闪烁的星星从里面漫出来,洒下一地的碎金细闪。他也会叫他“京治”,更狎昵些,不常在外人面前叫,叫的最多是他们肢体交缠的时候。他很热,他也热,两幅躯体汗津津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他们的吻落在耳边,落在唇峰,落在发顶。他们相拥,他们争吵。他们别离,他们相聚。他看到他从亿万颗星星里挑出一颗最为闪耀的,孩子气地递给他。他说好,他对他的要求向来说好。他伸手去接,却被紧紧握住手指,那漫天星辉落到他指尖,再轻轻滑下去,在手指与手掌交界的那个关节上方,稳稳停住了。于是他哭,眼泪倒映着整片银河,被他轻轻吻去。


赤苇逐渐没有力气再去梦,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太过干涸,没法流出一滴泪水。


于是一切都光怪陆离起来。他梦见他们如错综盘踞的根,紧紧缠绕在一起。他那么冰冷,又那么坚硬,他掐住他的脖子,把自己送入他温暖的体内。太冰了,太冰了,赤苇在梦中惊叫出声。他伏在他身上,嘴唇够在他耳边。赤苇听到自己问他:木兔,你怎么不叫我?他突然又觉得两个人离得很远。你为什么不叫我啊,光太郎?于是他贴过来,死死压着他的身体,在他耳边发出错杂的咀嚼声。他看到他睁开猩红的眼,张开闭塞的口,终于发出零星艰涩的声音。


“Aka……a……”


剩下的尾音和赤苇京治一起,被拆肉剔骨,吞吃入腹。


赤苇睁眼,从地狱回到冰冷的实验室。他不知道二者的区别在哪里,但至少在这里他有呕吐的权利。他吃得不多,吐无可吐,把酸苦的胆汁和未凉的眼泪全部吐出来,吐得声嘶力竭。



10月14日,第二十七天


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无自主意识。




-04 归-


赤苇用仅剩的冷水洗了个澡。镜中的人影瘦削如同骷髅,面色青灰,比地下室关着的那位还要像恶鬼。


赤苇轻轻笑了。他的小狗还在等着他投喂。巴普洛夫的狗,赤苇京治的木兔光太郎。他喜欢这样结构的短语。他是一个母集,拥抱着他的子集,他的小狗依存于他,像一颗石子般大的秘密,被他攥在手心。


今天的地下室格外冷。赤苇哆嗦着把自己的手脚都收入那些黑色的皮带。他太瘦了,不得不把束带一直往里收。最后一个圈束在自己的脖颈上,轻微的窒息感让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一个同样的黑色小型止咬器被扣在脸上,赤苇调整着脑后的束带,好让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头上。


他的小狗兴奋起来了,眼睛睁大,双手扒到玻璃上。这么多天,只有投食者和食物,没有玩伴。他的小狗他最清楚,耐不住性子又贪玩,肯定已经无聊坏了。


赤苇缓步走过去,靠近木兔。手心隔着玻璃贴上他的手心。一切都是安静的白色。白色的灯,白色的光,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耳边的寂静正在散去,喧闹逐渐沸腾。欢笑声,音乐声,金色的香槟冲破瓶塞,酒香味的泡沫淹没手掌,甜腻的奶油和馥郁的花香,金色的纸片和漫天的粉色霞光。有人起哄,好多人起哄,于是他们只好偏过头互换一个吻,可也止不住人声鼎沸,声音一阵接一阵,震耳欲聋。


砰砰砰。砰砰砰。


观察室里也炸响礼炮,三发又三发。


赤苇又笑了。他知道木兔着急了,一如那天一样。天色暗了,乐声缓了,他还没和他跳第一支舞。


砰砰砰。


他的小狗不擅长跳舞,忽地踩住他的脚,脸红红地道歉。


Now I'm a fat house cat

如今我变成了一只发福了的家猫

Cursing my sore blunt tongue

自顾自舔着那肿胀而味觉迟钝的的舌头

Watching the warm poison rats

眼看着快被毒死的老鼠


砰砰砰。


赤苇环住他的颈,轻笑着说没关系。


Curl through the wide fence cracks

蜷缩着穿过卷栅栏的缝隙

Pissing on magazine photos

在杂志的照片上撒野

Those fishing lures thrown in the cold and clean

将那些雨儿扔进冰冷而纯净的

Blood of Christ mountain stream

基督山涧的圣洁里

砰砰砰。


木兔光太郎圈住他的腰,额头碰碰他的额头,蜜色的笑意自眼中漫溢。他的鼻尖红红,凝着几粒晶亮的汗,他在暮色攀上天空前开口。


他说赤苇京治,你愿意不愿意?


Have I found you?

寻你千百度,可有果?

Flightless bird, brown hair bleeding

那些折翼的鸟儿,坠地,血流


他看到夜色降临,音乐轻缓。他的爱人走向他,金色的眼睛撒落下金色的星河。


赤苇想到那天的兵荒马乱,各色声音在耳边交织着轰鸣——爆炸声,坍塌声,怪异的吼叫声……他看到他的爱人,脚下踏着金色的光带,逆着纷乱的人流,向他奔来。于是世界突然安静了,他听见他说,


他说赤苇,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你好不好?我好想你。


于是向他伸手,冲他点头。千万朵爱和泪在心里面盘旋又盘旋,赤色的花绽放在他的胸膛。


他说我愿意。



    

观察室的门已大敞。

  

今夜无风无云也无月。赤苇京治伸出手,抱住了他的漫天星辰。



-00-

Or lost you?

或已永失吾之所爱?

American mouth

自由的宣言

Big bill, stuck going down

愿掠夺伤痛,不再延续


  

-尾声-


9月16日


我们被困在实验室里。木兔前辈受了重伤。腰间有三道撕裂性伤口。他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让我不要害怕。他说他答应了要来见我的,一定不会食言。


箱子里是新的血清,不过还在试验阶段。可是事到如今送来还有什么用?木兔前辈的伤很严重,也许是丧尸毒素让他的伤口没法正常凝血。他已经流太多血了。他发烧了。这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药物。


晚上他醒来了一次。他看出我的想法了。他说让我给他注射血清,我摇头。他又笑了,笑容像是随时会消散。他说笨蛋赤苇,你不能把我变成丧尸,我变成丧尸了饭量也会比其他丧尸大,你这么瘦,根本不够我一顿吃的。


我又摇摇头。血清被我藏起来了。我不能让他冒险。而且即使是起效了,他也还是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我不得不赌。我不能失去他。不管是什么样的他。我要把他留在我身边。


按照一般的规律,感染后会在24小时内发生转化。还有三小时左右。实验室里有很多工具可以用。我要提前开始准备。


(所需物品清单)



9月17日,第一天


木兔前辈的状态越来越差。他清醒的时候很少了。我一遍一遍帮他擦汗。我必须打起精神。他在无意识的时候还叫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他转化的时间太长了,再这样下去的话……


凌晨他醒过一次,睁着眼睛看着我。他说,赤苇,你亲亲我。我的吻和眼泪落在他嘴唇上。他连伸手抱我都有些吃力。但还是拢住了我。然后又陷入昏迷。

……

……

……

木兔前辈,请您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您以什么样子回到我身边,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

……

……



9月18日,第二天


他的血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醒了,睁开眼又看着我笑。他说傻赤苇,木兔光太郎可是最强的,你哭什么?不要哭。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我没法出声,我知道现在自己狼狈又难看。他一直笑,我却一直哭。他说赤苇,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你要活下去。你先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去。我说好,木兔前辈,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要求。


于是他笑,笑得如释重负。他递给我他的枪,说里面有三发子弹。这里,砰砰砰。他拿手比枪指了指脑袋。万一我变成难看的丧尸,你就打这里。

我也笑,我说木兔前辈就算是变成丧尸也是好看的丧尸。


他又从身后把那根空了的针管抽出来,轻轻递给我。又冲我笑,说赤苇我是不是很聪明,赤苇偷偷藏起来的宝贝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笨蛋赤苇总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笨蛋赤苇吻也被偷走,宝贝也被偷走。笨蛋赤苇被亲亲的时候果然最笨。


我知道,这就是他的选择。我别无他法,什么都被他偷了去。他说赤苇,我爱你,好爱你,最爱你。


我说木兔,我爱你,好爱你,最爱你,比你爱我更爱你。


他不服气得哼了哼,又睡过去。

……

……

……


  

  

9月19日,第三天


服用止痛药五次,消炎药两次(具体见记录表)。伤口未见好转,也无恶化。无持续清醒意识。无自主行动能力。


同天18时37分,抽搐不止,但仍无意识。


18时38分52秒,呼吸停止,无心率数据。转化失败。失去所有人类生命体征。


……

……

……


对不起,木兔前辈。我也骗了你。我好像没办法离开你,一个人活下去。


砰砰砰。

  

赤苇扣响扳机。

  

  

  

   

-写在后面的话-


关于注释:


【注1】是木兔的军牌。具体意思是木兔光太郎,军衔少校/S级,隶属白枭部队,军级队长。(军牌写法我乱编的)


【注2】也为同首歌的歌词,为了连贯性就没有标注中文翻译。

  

关于各种字体:

下划线部分为赤苇的笔记。

斜体加粗部分为歌词。

删除线部分为赤苇主观想要划去的内容。

  

关于标题:

下等犬代指木兔的丧尸形象,被赤苇以血肉饲养。戴的军牌也是狗牌。


也代指木兔和赤苇的身份。哪怕一个是重要白枭部队的队长,军衔少校;一个是中央研究室实验员。在这个乱世中还是不能保全自身。成为了这个荒唐世界的牺牲品。


最后代指赤苇甘愿戴上止咬器,变成木兔的食物。一直在牺牲和付出的,自视为下等犬。


  

关于时间线:

其实真正的时间线只有尾声那一部分,最多包括-01始-里面赤苇说完“生日快乐,木兔前辈。”


章节序号00出现了两次,首尾相接。

因此其余正文部分可以理解为,赤苇在一首歌里想出了一个他想要的故事。


但最可笑的事,故事里的美好的部分,包括他与木兔相处,木兔和他求婚,最后二人的婚礼现场,才是真实发生过的。在悲剧里写喜剧,在喜剧里说悲剧,我大概就像表达这种感觉。


关于意象和一些细节:

其实全文提及最多的就是那三声:砰砰砰。


分别代指木兔敲击地面表达饥饿,婚礼现场的礼炮声,和最后的三声枪响。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想通过最后赤苇回忆他们结婚现场的画面时表达二人不同的欲望。


赤苇对变成丧尸的木兔,仍有着爱欲、占有欲、保护欲、驯服欲,甚至是情欲。


而丧尸木兔自始至终回答的只有那三声砰砰砰。他对赤苇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想吃掉他的食欲。(悲)


关于赤苇的笔记部分,从越来越混乱的语言可以看出他逐渐崩溃的精神状态。以及每一段最后都强调了“没有自主意识”,帮助丧尸木兔恢复自主意识是赤苇支撑下去的动力(包括像驯狗一样驯木兔让他忍着不吃肉)但是他发现木兔除了越来越难以满足的食欲(尤其是没有肉类喂食后只能喂自己的血,从而彻底将丧尸对人肉的渴望唤醒)已经不可能恢复自主意识。于是他精神崩溃,最终决定以自己的肉体饲喂他的丧尸爱人。

同样在现实时间线中,赤苇没办法接受木兔的死,于是决定用那三发子弹了结生命。


其实哪怕最后新型血清没有起作用,木兔变成了丧尸,赤苇也不会对木兔开枪。大概率是向故事里写的那样把木兔饲养起来。

关于赤苇最后为什么要戴上止咬器,我承认一部分是我个人的xp(……),而另一部分是想表达赤苇的温柔,直到最后他将化身为木兔的食物,他也不愿自己在疼痛中咬伤早已没有任何感觉的爱人。


关于木兔丧尸形象的设定,有借鉴尸鬼。黑眼红瞳银发,还是好帅啊喂!


关于bgm:

是暮光之城的一支插曲。歌词旋律都很美但有点意识流的不真实感,而且专辑图片是一只狗狗,所以感觉很合适!非常推荐大家和文一起食用。

而且在破碎的故事里听温柔的歌,也是一种成全吧。(?)

遂选为兔赤婚礼现场放的音乐,他俩一起跳的那只舞。









1x1

《告白》

  直到今天,及川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他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


  直到今天,及川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他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

  三年以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牛岛若利。

 

 

《告白》

 

 

  居酒屋里充盈着从火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牛肉的香味和鼎沸的笑声交织错落,与胃里的酒精一同蒸腾发酵。及川刚放下手中的杯子,旁边的女生便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早有预谋地提出了问题。

  “及川同学,你有没有在意的人?”

  “嗯……现在没有,以前倒是有一个。”

  “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老家打排球的时候,县里有个超级厉害的对手。因为老是赢不过他,我连做梦都会梦到他呢。”

  “那算什么啊!”女生格格地笑了起来,巍峨的胸脯随之一起一伏。“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啦。”

  “哎?是说这个啊——目前没有喔。”

  “真的假的?”

  “真的!”

  “骗人。”她嘟起了嘴,“不过,为什么不打排球了呢?及川同学在宫城很有名吧。”

  “那都是以前的事啦。”他放下了斟得满满的杯子,“托那个人的福,我们从来没有去过全国大会。我想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就放弃排球,来到了东京。”

  “那个人……是说你刚才提到的对手吗?”

  “嗯。他叫牛岛若利,怎样,是个怪名字吧。”

  “好难念!”

  “是啊。因为太难念了,大家都直接管他叫牛若。”

  “那,这个牛若现在在做什么?”

  “谁知道……应该还在打排球吧。”及川彻撑起了脑袋。“没法想象他不打排球的样子啊。”

  “那有什么意思嘛。”女生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赢不了他也没什么,及川同学跟他可不一样,没必要把人生赌在排球上。”

  及川彻笑了笑,没说什么。

  “对了对了,什么时候也给我们露一手嘛!我还没看过排球比赛呢。”

  “喂喂,饶了我吧……”

  “大家都想看啦!好不好嘛及川同学,拜托你了!”

  “呃……”及川挠了挠了头发,忽然神色一变,紧张地直起了背。“啊,糟糕,我得先走了。”

  “怎么了?”

  “刚刚想起来我有个报告得明天交,那门课老师还挺难缠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披上了挂着一旁的大衣。“你们好好玩,我先失陪啦。”

  “唉——”

  “不要嘛!”

  “抱歉抱歉。”及川双手合十地苦笑着,瞟了一眼男同学们怨恨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脑袋。单身汉们就是这样,求他联谊时像是耶稣再世,一到现场来却好比末日再临。他走出居酒屋,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下打了个寒颤。即便离开了东北,冬天的寒冷却依旧毫无改善。还没走出几步手机就在裤袋里聒噪了起来。及川掏出来一看,果然是邀请自己联谊的始作俑者。

  “喂及川,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抱歉抱歉,但是我还得写田中老师布置的研究报告……”

  “别找借口!那可是隔壁大学的校花,人家都自己过来搭话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都说抱歉了……不过,你们不是一直在念叨我碍事的么?”

  “好像你现在不碍事似的。”朋友悻悻地叹了口气。“算了,下次你可得来续摊。”

  “是是。”

  “及川。”

  “嗯?”

  “那个……你没事吧。”

  “什么?作业的话会有办法的。”

  “不是说那个。她问了你排球的事吧?”

  及川停顿了片刻,随即提高了回答的声调。

  “嗯。没办法嘛,及川大人太有名了。怎么,你在担心我?”

  “那是。”朋友没有骂他的心思,反倒一反寻常地正经了起来。“要是提到排球的事情你立马就会开溜,想不担心也难。”

  及川彻脸上的笑停住了。他停下了脚步,没再说话。对方察觉出了他的缄默,心领神会地结束了对话。

  “……总之,你别在意那些女生的话了。下次可别溜了喔,好歹给我留个面子吧。”

  “嗯。”及川机械地应了应。“谢谢。”

  “那拜啦。”

  “嗯。”

  及川挂断电话,在原地站了一会。他已经不记得那隔壁的校花的样貌了,但她甜腻的声音却在脑内挥之不去,四处盘旋。

  “及川同学跟他不一样。”

  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没了排球,及川彻什么都不是。暮然回首,背后的脚印早已被白雪掩埋,找不到来时的踪迹,也回不到原本的路。

  他朝夜空深吸了口气,寒冷单刀直入地剖开肺叶,令他的胸腔隐隐作痛。及川低下头,手里的手机正嗡嗡作响,显示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他咬了咬牙,用冰凉的的手指接通了电话。

  “小岩!真少见啊,你居然会自己打电话过来。” 

  “别说废话了。及川,你春假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还没想好。”

  “那就回宫城吧。”

  “嗯?”

  他没有听懂岩泉一的意思。挤出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北风里冻成了冰。

  “所以说——”

  电话里的人又开了口。

  “春高快到了。”

  “……所以?你该不会是要我去应援吧。”

  “当然不是。听着,我去看了青城的练习——那群小子很有潜力,但还没有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不过,这可是你最擅长的事。”

  及川停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答话。他眯起眼睛,看向了远方的风。

  “……小岩,我已经三年没有打过球了。”

  “没问题的。”

  “不,没那么简单。我……”

  我没有那个资格。

  及川想回答他,却又答不出声。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岩泉的声音越过了静止的三年时光。

  “连续几年被乌野抢了风头,白鸟泽才不会善罢甘休。这回他们特地请了个OB来指导春高训练——我想,你也知道那会是谁。”

  岩泉顿了一顿,像是在等候他的反应。

  “你想赢的吧,及川。”

 

* * *

 

  当然想赢。

  与其说想赢,不如说在遇到牛岛之前,他就不知何为失败。体格也好,头脑也罢,及川彻从未领过败绩。然而一进入北川第一,裁判便吹响了哨声,宣告着好运的终结。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结束了。及川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但眼睛却还死死地钉在牛岛身上,试图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破绽。可那破绽到底是无处可寻,他只得茫然地看着球网对面的牛岛,而对方脸上则没有任何表情。那或许是在轻蔑,或许是在得意,又或许没有任何过深的涵义,只是注视着一个狼狈的败者。可说来奇怪,那一刻充斥在及川心里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纯粹的情绪。

  啊——

  那球真漂亮。

  及川彻感叹着。

  面对牛岛若利的力量,他极其单纯地发出了叹息。

  在牛岛那个简单得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动作面前,他看到了强大所独有的魅力。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那一刻的及川,确实将他看作了某种美丽的隐喻。所以说实在的,他或许并不讨厌牛岛若利,或者说,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牛岛若利。

 

 

  “你在写什么?”

  岩泉戳了戳前桌的背。及川撕了张便笺下来,揉成纸团丢了过去。

  “我在整理小牛若的资料。” 

  “好恶!”岩泉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被英语老师狠狠地瞪了一眼。

  “为了战术,战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然后呢?牛若有什么致命的弱点吗。”

  “这个嘛……他基本上没有什么短板。”

  “……那优点呢?” 

  “力量吧。力量。完全凭借先天优势,没有任何策略可言。真是让人不爽至极啊,天才这玩意。”

  “同感。”

  “对了小岩,我昨晚梦到小牛若了。”

  “好恶!!”

  岩泉再次咕哝出了声音。英语老师敲了敲身下的讲台。

  “什么梦?”

  “北川第一胜利的梦。”

  “那不是很好吗?”

  “你听我说嘛!梦里赢是赢了,但比赛刚结束,小牛若就在球网对面冷冷地看着我,然后我就想,啊,这果然是梦吧。”

  “……这算什么。”

  “不仅是梦。比赛的时候也好,练习的时候也好,脑子时不时就会浮现小牛若的脸,真是烦的要死……”

  “好恶!!!”

  “岩泉!稍微安静点!”老师忍无可忍地点名批评。岩泉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转身就趁她不注意,冲前面的座位踹了一脚。及川把那声嗷呜的惨叫吞了回去,闷闷地缩起了肩膀。

  “你想赢的吧!?”

  岩泉把“赢”字写的太重,在便笺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如果连你都怀疑自己的话,我们是赢不过牛若的。”

  及川盯着纸上的字迹,一时没有回话。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背后又砸来了一个纸团,笔迹比上一张更为潦草。

  “再说你到底是什么回事,整天想着牛若也就算了,居然还专门跑去调查他,你是暗恋他还是怎么着啊?!”

  岩泉扔完纸团,等着及川的回音。可只见前桌的背影忽然一僵,半天没了动静。

  他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

 

 

  及川一放学就蹲在了岩泉的鞋柜边,活像一条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有生你的气。”

  岩泉一边说着一边踹了他一脚。

  “起来!蹲在这种地方像什么话。”

  “小岩……”及川委屈地垂下了脑袋。“你果然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理解!”男生粗暴地踩进了鞋里,“为什么偏偏是牛若?”

  及川露出了一脸复杂的神色。

  “……我说,小岩你误会了。”

  “哼?”

  “我确实很在意小牛若,但那不是出于好感啦。你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他的打法没有什么战术和技巧,有的只是直觉和力量这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动起来就能获得胜利,简直扯得要命。”

  “如果这是你喜欢上他的理由我才觉得扯。”

  “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及川鼓起了嘴。“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我听啦。”岩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家伙确实很扯,但这不是当然的么。”

  “……哈啊?”

  “所以说,世界就是这么扯。”男生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石子。“牛若是很厉害。可要我来说,你这家伙也不赖。”

  “哎?我?”

  “装什么傻!”岩泉一把箍住了他的脖子。“如果用马拉松来打比方的话,你背后还有大把大把的人在追着你跑呢。你被超过了一次就怯场成了这样,那么在你身后的选手要怎么办好?”

  “可是小岩,跟他们比也没有意义啊……”及川被箍的喘不过气来。“这样安慰自己也太逊了。”

  “那你遇到牛岛以前的人生岂不就没意义了。”岩泉不以为意地放开了手。及川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你在意牛岛,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打球。”

  “哈?”

  “所以说,我想打球。”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虽然以前也很喜欢排球,可从输给白鸟泽的那一天开始,我才产生了想打得更久、打得更好的念头。”

  岩泉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很讽刺吧。如果用小岩的例子来说的话,在那之前,我只是在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然而被小牛若超过之后,我却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我想要超过那个背影。他看到的风景是怎么样的,我也想要看看。”

  “及川……”

  岩泉挠了挠脑袋。

  “其实你挺喜欢牛若的吧。”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别嘴硬了。”岩泉背过身子,“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家伙的排球很厉害。虽然作为对手这么说很不甘心,但牛若真的强得叫人恼火。那种家伙站在球网对面,就像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在给我们摇旗示威,告诉我们现实有多残酷,而我们又有多渺小。”

  及川攥紧了拳头。

  从球网对面投来的那道眼神直率而尖锐,不需要掩饰,不需要妥协。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自己一切的经验与技巧都化为了空谈。要说不嫉妒,那不可能。要说不羡慕,那也不可能。

  大抵是察觉出了他的动摇,青梅竹马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但是,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因为这种家伙,排球才会这么有趣。你不也这么觉得吗?只是开开心心打排球的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及川愣住了。路边的轿车溅起了层层积水,把他的裤腿溅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可不支持你跟牛若在一起。画面感好恶心。”

  “都说了我不——”

  “你告白是可以,但要在赢过那家伙以后再告白,再把那个臭屁的家伙狠狠甩掉!”岩泉得意地笑了。“‘我喜欢的是第一名的你,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这是哪门子的午间剧……”

  “就这么定了,不准反悔。”

  “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呆子,不是说告白的事。”岩泉一的笑容透出了一丝坚定。“我们会赢的吧?”

  及川看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嗯,我们会赢。”

  就这么说定了,小岩。

 

 

  这个约定来自于一点盲目的确信,一点真诚的渴望,还有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然而在进入青叶城西的第一年,这个约定并没有成真。

  越过球网来看,牛岛似乎长高了一些,眼神还和之前一样尖锐刺骨,简直让人怀疑他有什么童年阴影。最令人头疼的是,那梦魇般的蛮力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有种变本加厉的态势。

  及川终于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没有进步,只是牛岛进步的比他更快。这事实让他感到了不由分说的沮丧,就好比自己已经翻山越岭,对手却还远在前方。但是不能气馁,不能认输。自己一定要赢,否则,否则——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及川把头埋在龙头前,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

  “……怎么,是小牛若啊。”他关上了阀门,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抹脸。“特意过来嘲笑我么?”

  牛岛盯着他的背影,并不为他的自嘲感到动摇。

  “及川,为什么你没来白鸟泽?”

  及川回过头,有点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要去白鸟泽?”

  “青叶城西不能发挥出你的能力。无论指挥的功力有多好,成员实力不够就没有意义。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呃,这算是挑衅?”及川彻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牛岛并不理解他的愤怒,语气依旧平直如昔。

  “不,只是想知道缘由。”

  “这还需要什么缘由。我讨厌你,想要打败你,所以绝对不会跟你成为队友。”

  “你要因为个人喜恶断送自己的未来吗?”

  “断送……我说小牛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虽然这次青城是输了,但这之后可还有三年呢。”及川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的人。“我会拼上一切,用我自己的方式取得胜利。”

  “我还是不能理解。”被称为怪童的男人皱起了眉。“打败我有那么重要么?”

  “那当然。这是关乎我排球生死的问题。”

  看着对方更加困惑的眼神,及川露出了生机勃勃的笑容,丝毫看不出方才落败的气馁。

  “这么说吧,你的排球属于天才,而我的排球属于凡人;你的排球属于才能,我的排球属于奋斗;你的排球属于一个人,而我的排球属于六个人——小牛若,你觉得哪一方会输?”

  “让球落到地上的那一方。”

  “真有你的风格。”男生收起了笑容。“不过在我看来,像你这种不理解胜利意义的人才会输。确实,青叶城西不存在能够超越你的部员,无论有多么优秀,大家终归还是凡人。但这就够了,有些事情是天才是不会明白的。早在北一我就决定了,我要用六个人的力量来打败你们。要说这是逞强也无所谓,能打败白鸟泽的人是青城,也只有青城。这是我的信念,也是青城的信念。”

  牛岛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和在球网对面时一样,闪烁着明亮夺目的光芒。

  “我很欣赏你的精神。但是及川,如果你没能打败我,那证明你们的排球也不过如此而已。到那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办?”

  “那我就放弃排球。”及川沉吟片刻,“不过不巧的是,我对青叶城西的排球很有信心。等着吧,我会把你那不讲理的排球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牛岛沉默了几秒,最后转过了身,将男生的挑衅落在了身后。

  “我等着。”他对身后的人说,“只要那天能够到来。”

  及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意气再高也于事无补;总有一天,你要明白这个世界就是残酷如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及川看向对面人的表情就像撞见了鬼。

  “为什么比赛完的隔天就非得跟你碰面不可……”

  “这是我晨练的必经线路,遇见你纯属巧合。”牛岛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表。“你要去练习了?”

  “嗯。”及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办法嘛,输了就只能翻倍地努力了,不然可没法跟你这种怪物作对。”

  “你比夏天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成长。”牛岛盯着漫长的红绿灯,“但是及川,这种程度是不够的。”

  “……小牛若,你会不会太直接了?就不知道要照顾一下别人的感情吗?”

  “不要那么叫我。你希望我安慰你?”

  “那倒不是……要是连你都那样看我的话,我会疯的。”及川干巴巴地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牛岛从余光里瞥了瞥他翘起的头发,忍不住伸手替他压了下来。

  “——!!!”及川吓得顿时清醒了一半,脸比对面的红灯还要来得更红。“你在干什么!!!”

  “你头发睡翘了。”

  “啊,啊……啊……”及川意识了过来,尴尬地揉了揉脑袋,让那撮头发更翘了。“可恶,今天没带发胶……”

  “……你还用那玩意的吗?”

  “那当然。及川大人可是帅哥嘛。”帅哥大人嘴上咕哝着,耳朵却依旧红得滴血。“真是的……你在动手之前都不先思考一下合适不合适的吗?”

  牛岛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转开了头。“抱歉,你不喜欢被讨厌的人碰吧。”

  “……”

  “怎么了?”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算了。”及川叹了口气。“绿灯亮啦,再见。”

  “等等,及川。”

  “嗯?”

  “要去看看白鸟泽的晨练吗?”

  及川彻一愣,冲背后的牛岛转过了头。

  “……我说啊小牛若,那种东西不是不能给人随便看么?”

  “晨练而已,给你看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牛岛不以为然地答道,“想必你自己也知道,白鸟泽的战术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这话真是让人火大。”及川不怒反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之后被我们打败的话可不要后悔哦。”

  “那不可能。”牛岛一口断言,“来吧,跑起来。”

  “哈啊?喂我说,喂……!”眼看着牛岛拔腿就跑,及川目瞪口呆,只得拔开了腿。全速前进的牛岛很快便甩开了他,留给及川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了岩泉跟他打过的比方。如果把人生比作是一场马拉松,那么牛岛就是那个他所无法超越的对象。想到这里,及川忽然愤懑了起来,拔开双腿追了上去。牛岛察觉出了他无聊的竞争意识,不由得也随之加快了步子。

  春天的风仍然带着几丝寒意,吹得及川彻的脸冷得发僵,然而他的身体里却涌出了一阵没有来由的热意,催促着他不断加速。就这么跑着跑着,朝阳终于冒出了半个脑袋,照亮了漫长的清晨。

  ……晨跑还挺有趣的。及川彻这么想着,再次加快了脚步。被他超过的牛岛皱起了眉头,不理解这行为的意义何在。是啊,你当然不会懂了。及川大人从国中一直苦恼到了现在,一直想着要如何超越你,如何打败你,如何让你那硬梆梆的表情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哈哈!”

  “……你笑什么?”牛岛喘着粗气问。

  “小牛若,你的体力会耗尽的喔。”

  “反正都是晨练,怎么跑都没有区别。如果你想比下去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奉陪。”

  “没这个必要吧。”及川看着面前的背影。“这是你的晨练,用自己的节奏来跑不就行了。”

  “在你这么针锋相对的情况下?”

  “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少年笑了,拔腿追了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把我当作敌人呢。”

  “我确实不把你当作敌人。”牛岛加快了步子,“现在的青叶城西没有让我当做敌人的价值。”

  及川顿了顿,自嘲地笑出了声。“真伤人啊。不过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敌人看待的。”

  “我知道。但这毫不必要。”牛岛停下了脚步,冲及川抬了抬下巴。“到了。”

  及川来过白鸟泽很多次,但像这样独自来访还是头一遭。寒假还未结束,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体育馆里倒是一早就传出了声响。及川跟着牛岛进去,看见队员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了练习,不但没人对他的突然到来表示异议,甚至没有人对他抱有一丝关心。及川爬上了二楼的栏杆,看着牛岛在一旁开始了热身。

  在牛岛提出那个疑问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去白鸟泽这种选择。然而在对方看来,这似乎才是理所应当的结论,以至于他对及川的决断感到了深深的困惑。自然,从晋级全国的目标来看,白鸟泽才应该是他最好的抉择。如果及川成为了牛岛的队友,那么他就能不战而胜,成为梦寐以求的宫城代表。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虽说终点殊途同归,但对于及川来说,牛岛是他必须逾越的一道障壁。这并不是因为牛岛怪童般的才能,也不是因为他让自己尝到的败绩,而是因为这个男人拥有他想要的一切,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憧憬。及川心里明白,牛岛若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发出的宣战。只有打败牛岛,他才能证明自己,从而在不眷顾他的命运面前昂首挺胸,继续前进。

  然而及川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对牛岛恨之入骨,却又往往无法控制地被他吸引。没办法,牛岛毕竟是排球眷顾的男人。尽管及川不愿认同,但牛岛总能将排球的魅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将他定在其他部员身上的眼睛拉回原位。,及川看着他投球,看着他拦网,看着他用那不可理喻的蛮力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不知不觉练习就过了大半,而自己的收获除了再次认识到了牛岛的实力之外,就只有深深的挫败与无奈。

  “有什么感想?”牛岛走上二楼,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

  “没什么。”及川瞥了眼他上下起伏的喉结,又把眼睛移回了场上。“战术也好合作也好,统统都不像样。一想到青城输给了这样的队伍,我就恼火得停不下来。”

  “这就是我要你来的用意。”他并不因为及川的话而生气。“运动依靠的是天生的才能。如果力量足够强大,那么即便不用计策也能得胜。不过如果你当初选择了白鸟泽的话,我们想必会比现在更强。”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后悔?”

  “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事实。我尊重你的精神,但是在青城是无法取得优胜的。高中已经没有办法了,但大学还有机会。来为我的队伍尽力吧,及川。”

  男生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冲他没精打采地瞟了一眼。

  “敬谢不敏。我要是跟你同队的话,迟早会选择退部的。”

  “为什么?”

  “会被自卑和嫉妒压垮的啊。”及川静静地注视着身下的人群。“在进入北一之前,我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害怕未来。但是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无论我之前被人如何赞美,到头来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焦躁,开始嫉妒,开始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迁怒他人……我讨厌这么肮脏的自己,也讨厌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但说到最后,还是更为憎恨讨厌着你的自己。”

  排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和球鞋摩擦的声音相互交杂,填充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说啊,小牛若。每次比赛结束的时候,你不是都会看着我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你是在嘲笑我,还是在轻蔑我,又或者是对我感到同情,或者怜悯?”

  “都不是。”

  牛岛抓住了面前的栏杆。

  “我很中意你的排球。”

  及川愣了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可你明明就不把我当做敌人。”

  “因为我们不应该是敌人。”牛岛盯着白鸟泽部员,略微绷紧了眉心。“整个宫城县里没有比你更好的二传手。你应该也明白,能把你的力量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不是岩泉,不是青叶,而是我和白鸟泽。如果我们联手的话,全国冠军简直是手到擒来。但你却选择了青叶城西……老实说,我仍然不能理解你的用意。你的那套团队合作的理念并没有错,但却着实用错了地方。”

  及川彻笑了。

  “小牛若,你还是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不但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还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贪婪,多么肤浅。我执着的不是什么县内第一,而是你呀。不打败你的话,我根本没有办法前进。”

  牛岛转过脸,盯着轻轻笑着的及川。

  “你就那么讨厌我?”

  “是呀。”及川彻淡淡地笑了,“讨厌到了想要否定自己的程度。”

  他盯着那张寂寥的侧脸,最后伸出手,捋了捋那柔软的头顶。手掌底下的人动了动,却并没有挣脱。

  “……你做什么。”

  “又翘起来了。”

  “多管闲事。”

  “来我这里吧。”

  “哈?”及川失笑,“我说,死缠烂打可是会被讨厌的。”

  “反正你已经这么讨厌我了,再讨厌我一点也没有区别。”牛岛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理论。

“如果你厌恶自己的话,我会肯定你。如果你怀疑自己的话,我会让你赢。所以来吧,及川——倘若你真的重视排球,那就没有再赌气的道理。”

  及川愣了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你还真是自信啊……”

  “我想不出能怀疑自己的理由。”

  “哈!好意我心领了,但要我跟你传球,你想都别想。”及川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分外嚣张的鬼脸。“做梦去吧,小牛若!”

  听完这话,牛岛并不气恼,反而露出了些许笑意。“我并不讨厌你这种性格。”

  “你的性格我倒是再讨厌不过了。”

  “没关系。及川,你会明白的——”牛岛转过脸。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执着是多么可笑。天才和凡人的鸿沟难以逾越,然而依靠自力跨越了凡人局限的你,却拒绝了与天才为伍。然而及川,总有一天,这份坚持会令你触网。

 

 

  球刚脱手,及川就察觉出了自己的失误。果不其然,这发球无力地撞上了网檐,在地上砸出了咚咚响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觉得排球落地声和濒死时的心跳如出一辙,挣扎几道便无言收尾,在心电图上画出了一道漫长的直线。

  “呆子,今天就到这了。”岩泉把地上散乱的球一一捡起,“你以为自己的膝盖是铁做的啊。”

  及川喘着粗气,撑着腿看向地板。脚下明明是习以为常的球场,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立足于万丈深渊,稍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那就这么办吧,他这么想着,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重若千钧的身体并没有下坠,只是被冰凉的地板硌的发慌。及川嫌运动场的灯光太过刺眼,索性用手挡住了眼睛。

  “不行啊。”

  “什么?”

  “小飞雄要追上来了。”阖上的眼皮被光沁出一丝橘红。“再这样下去,在打败白鸟泽之前,我们很可能就会输给乌野。”

  岩泉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球,对着及川的腹部狠狠地来了一脚。

  “啊疼!!!”

  “不是说了让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吗,垃圾川。”

  “话是这么说啦……”他挪开了覆在脸上的手,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球场。“但这是早就注定了的事嘛。说实在的,我很害怕。”

  及川少见地示弱了。岩泉捡起了手边的球,自顾自地颠了起来。

  “害怕被影山超过?”

  “嗯?那倒不是。只是这回春高是高中最后一次大赛了,如果这次比赛没能打败小牛若,我就只能向他认输了。”

  岩泉从余光里瞥了一眼青梅竹马,又把眼睛挪回了球上。每次抛起排球总令人提心吊胆,生怕它会砸个万劫不复。

  “你想认输?”

  “怎么可能。但真要输了的话也没别的办法。”及川叹了口气,从地板上支起了身子。“我之前跟小牛若夸下了海口,说如果没有赢过他的话,我就会放弃排球。所以搞不好,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比赛啦。”

  “……”

  岩泉没有说话。

  “……小岩?”

  “干嘛。”

  “不……”及川有些迟疑地看着队友。“……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一直都不是这样的吗?只要我一说丧气话,小岩就会训斥我,‘打起精神!’‘废物川!’‘现在放弃还早着呢!’之类的……”

  “……”

  岩泉把手上的球颠到了最高点,然后狠狠地打向了对面。球体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在球网对面轻轻跳跃。

  “我说啊。”

  “什么?”

  “你也没必要这么执着于牛若吧。”

  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一片沉默。

  “我知道你看不惯牛若,也知道你很想打败他。大家都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人不想打倒牛若。但是及川,你有必要为此赌上自己的未来吗?”

  及川彻愣愣地看向岩泉。后者越过球网捡回了球,一个反手掷向了自己。

  “我之前也说过,如果用马拉松来比喻的话,你已经进入了领头军的队伍。尽管你没有超过牛若,但青叶城西之所以能有今天,都要归功于你。”

  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直白的赞扬,及川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

  “但你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方,却因为输给了牛若就决定放弃排球,不可理喻也得有个限度。及川,排球可不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东西,你真的有放下它的觉悟吗?你能离开球场,在没有排球的世界活下去吗?”

  及川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排球。

  直径二十厘米,周长六十五厘米,净重二百八十克。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那是及川彻的心。

 

 

  从和牛岛若利相遇开始,及川开始明白了某些事情。

  爱并不等同于快乐,付出也不等同于回报。而更多时候,恨是源于爱的产物。

  可即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人还是会心甘情愿地恋爱,付出,为此备受煎熬,却不愿放弃。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当领悟了这种无可救药的本性之后,他甚至有了点痛恨人类的意思。 更准确地说,他是在厌恶这么矛盾的自己。

  

 

  岩泉一看着面前的男生。他垂着肩膀,盯着手里捧着的球看了许久,最后把额头贴了上去,迸出了零星的哭腔。

  “……小岩……我……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及川彻的哭声。及川在自己面前哭过很多次。他熟悉这个人的眼泪,那是悔恨的、愤怒的、激动的,但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浸透了无力与悲哀。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打排球会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男生哽咽的声音隔着橡胶,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回响。

  “果然,有些事是努力也无能为力的吗?”

   岩泉一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及川彻微微颤抖的脊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听着及川啜泣了一会,最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替他取下了手中的球。

  “及川。”

  男生低着头,不愿抬起脸来看他。

  “要怎么对待排球,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你真的痛苦到了无法面对的程度,那么,放下它也没有关系。”

  岩泉把手里的排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

  球和泪水一起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微弱的抽泣。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的。你是青叶城西的英雄,所以,所以——”

  及川抬起泪痕纵横的脸。岩泉静静地看着他,说出了早已抵达的结论。

  “及川,用你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吧。”

 

  那时的及川并不懂得岩泉的意思。从他的理解出发,这是青梅竹马对自己懦弱的原谅与允诺。说来好笑,那个与他相约要赢过牛岛的人,最后还是默许了他的放弃。或许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努力所无能为力的事情,而长大成人就意味着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且默许自己的无能为力。依靠好胜心,最终无法成就任何事情。

  及川不认为自己相信的东西错了。依靠努力,依靠伙伴,依靠羁绊与信念,这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排球。如果自己的信念有什么地方错了,那就错在自己不该以为它能赢过牛岛。岩泉说的没错,牛若就像是世界发出的示威讯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自己的无力与渺小。到了最后,及川只能承认自己无法战胜牛岛,也无法战胜这个滑稽的世间,他所能做的只有黯然退场,握手妥协。

  那年春高以青叶的败北告以结束。没过多久,及川考取了外地的大学,开始了和排球无缘的生活。这波澜不惊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再也没有回过宫城。

 

 

  他还记得和牛岛若利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春高刚刚过去,距离及川上次来白鸟泽的时候,正好过去了一年。

  说起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但唯一明确的是,一旦四月到来,他和牛岛的路便不会再有交点。想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想再见牛岛一面,就像是对自己的梦想做出告别,就像是为自己的心脏举办葬礼。

  及川知道,自己并不讨厌牛岛。他讨厌的是从牛岛这面镜子身上反射出来的自己,而对牛岛本身,他不但不觉厌恶,甚至还抱有朦胧的好感。然而这份好感也使得他更加抗拒牛岛,当年岩泉玩笑一般提起的约定,也在潜意识里成为了及川彻的信条。

  他最终还是没有赢得胜利。那句“赢了再告白”的玩笑,也同他的自尊一同走进了棺椁。及川并不惋惜,因为这份心情本来就无法昭然天下。这种复杂、扭曲、而又无可救药执着,或许并不能被归纳为恋爱的范畴。然而它又确实包含了某种令他无法将其简单划为憧憬、羡慕或者敌视的因素,及川不想再去探索,也不敢再多探索。他害怕那颗棺材里的种子接触到空气与光,会不顾一切地发展壮大,从沉睡的土壤之中探出新芽。所以这样就好了,只要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体育馆里空无一人。及川心里落了一拍,以为自己来错了时候。空旷的场馆里铺满了枯萎的黄昏,及川从旁边拿了颗球来,随便拍了拍,用自己惯用的姿势发了个球。球用漂亮的弧线越过球网,却因没有了目标,遗憾地落在了地上。他走了两步,在白鸟泽的体育馆里横卧下来,阖上了双眼。

  他开始回忆。他开始回忆自己的排球生涯,回忆北川第一,回忆青叶城西,回忆排球落在地上的声音,回忆排球落在手上的重量,回忆跳跃起来的气流,回忆球网对面的风景。他看见了对自己拳打脚踢的岩泉,看到了要自己教他传球的影山,看到了隔着球网看着自己的牛岛,他们就那么对视着,仿佛时间不再流逝。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了运动鞋底摩擦的声音。及川并没有睁眼,说来奇怪,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并且笃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判断。那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下了身,轻轻地碰上了自己的眼角。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流下了眼泪。

  及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牛岛若利。夕阳给了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男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真正的血,令他的表情也显得柔和了一些。以最后一面来说,或许也不坏。及川彻想着,忽然有种自暴自弃的释然。他支起身子,抚上了宿敌的脸。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吧。不明白也没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忘个一干二净,反而是对你我最好的慈悲。就这么把它埋在记忆深处,然后作为年少傻事的其中一桩,在闲谈中随口提起吧。在那个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愚蠢地,荒唐地,舍弃了自己的心。

  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了人干燥的嘴唇。他察觉出牛岛绷紧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推开自己。然而在片刻的迟疑之后,那双手却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如同一个难以置信的拥抱。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牛岛当时的想法。事实是,他也没有了去深入探寻的机会。自从来到东京之后,及川就下意识地避免着来自宫城的讯息,而留在本地的牛岛从此也就断了音信。离开了宫城,放弃了排球,他和牛岛的人生轨迹从此相对而行,而那个夕阳下的午后,则像是一场最后的梦。

  那时牛岛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回应自己的呢?当时的及川不敢问,如今则不想问。就这么把它作为美好的回忆抛在脑后吧。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遇到别人,爱上别人。到了那时,自己说不定就能抬头挺胸地回到宫城,告诉他那是一时年轻气盛,或许还能用玩笑的语气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又或者根本不要和他见面,就让牛岛用十七岁的样子活在心中——这三年里,及川彻想了很多。

  而最后的结论总是一样的。

  他想念牛岛若利。他想念那些为了排球,又哭又笑的日子。

  有时及川喝多了酒,会觉得面前的景色特别虚妄。又或许虚妄的不是景色,而是这三年来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没了排球,及川彻什么都不是。没有赢过牛岛的自己就这么停留在了高中的球场,从此不再长大。他知道这么下去是不行的,但又缺乏一个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契机。所以当岩泉要他回到宫城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

  回去吧。

  回到北一,回到青城。穿过皑皑白雪,抵达心之所向。

 

 

  “不行。你手臂力量不够,这样发球容易失误。力量不够的话就要用技巧取胜,观察我的动作,用这个地方……对,就是这样,你再试试。”及川拍了拍后辈的肩膀,后者感激地行了个礼,转身投入到了练习之中。

  “不错嘛。”一旁的岩泉微微一笑,朝自己身边的位置努了努嘴。及川过去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扇了扇风。“这届的素质还真不赖。”

  “怎么,后悔自己生早了?”

  “那倒不是——”及川笑了。“我们的队伍也不比他们差多少。再说了,没有对手的话也很无聊嘛。”

  “……不过牛若那种对手还是敬谢不敏。”

  及川彻勾了勾嘴角,无言地注视着面前的球场。

  “说来,你和牛若联系过吗?”

  “……没有联系的必要吧。我都那么讨厌他了,何必再自找没趣。”

  “是吗。”岩泉平淡地哼了哼,“但那家伙之前还专门来大学跟我对质呢,问为什么你没有出现在联赛的队员名单上。”

  “诶……”及川露出了茫然的神色。“然后呢?”

  “当然是实话实说啦。告诉他及川放弃了排球,到东京的大学念商科去了。然后啊,那家伙……”

  他还等着岩泉的下一句话,没想到友人却在这里卡了壳,半天都没了下文。 

  “……小岩?”

  “那个啊,及川……当时我感觉很莫名其妙,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但现在回头一想,那时的牛若真的很奇怪。”岩泉一挠了挠头发。“怎么说呢,比了这么多年赛,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情绪波动。可听完我的话,那家伙……就是这种表情。”

  “哎?”

  “就是你现在的表情啊。”岩泉不知怎么地恼火了起来。“那家伙没什么朋友也还好说,怎么连你都是这种被甩了的表情。”

  及川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好友一脚踹下了凳子。

  “疼疼疼……”他欲哭无泪地爬了起来,“你干什么啊小岩!” 

  “垃圾川,你认真地回答我。你和牛若不会真的有什么吧?”

  “什么……是指?”

  “我是说你们莫非真的有什么……等一等,这么说来,好像以前也有类似的话题……”

  记忆被一并焊上,迸出了节节火花。

  “及川……难道说,你……” 

  “……就是那个难道。”男生自嘲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小岩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他吗,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吧。”

  “及川……”岩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那已经七年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他反问道。“你喜欢了他整整七年?”

  “没办法,想忘也忘不掉。”及川抬起手来撑住了脑袋。“不是那种能轻松忘掉的关系嘛。”

  “你跟他说过吗?”

  “怎么可能!”他失笑道,“小岩不是说过了吗?不赢过那家伙的话,我是不能告白的啊。”

  及川本来想开个玩笑,结果没想到好友不但没有笑的打算,反而为此愤怒了起来。他还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岩泉的拳头就重重的砸到了脸上,仿佛撞断了他的鼻梁。

  “……别开玩笑了。”

  及川捂着流血的鼻子,呆然地看着气得发抖的岩泉。 

  “我以为……我以为如果放下排球,你会意识到它有多重要,然后鼓起勇气,重新回到球场。可是没想到,三年下来,你居然还是这么窝囊!”

  及川彻被他骂的狗血淋头,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岩泉一把拽过他的衣领,用眼神刺穿了他的眼睛。

  “回答我,及川。这三年里,你难道从来没有自己的半途而废感到过后悔吗?!”

  “……”

  “回答我,及川!”

  “我在后悔啊!我一直在后悔!这三年里,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都在后悔!……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吧?小岩你不也说了吗……这世界上,确实有着努力也无可奈何的事啊……”

  “是啊,我说过。但我也说过,你很强。体格,头脑,才能,你所有方面都很出色。你说你相信我们,但比起自己,我们更加相信你。但你却背叛了我们的信任,整整逃避了三年……!”

  “小岩……”

  “再怎么说,三年也太长了。排球也好,牛若也好,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那就不要逃避,站起来争取啊。”岩泉一的声音低了下去。

  “……抱歉。”

  “……那个……”想要劝架但又不敢插嘴的后辈们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岩泉前辈……”

  “……抱歉。”他放开了及川的领子。“让你们看笑话了。”

  “啊不……没想到,前辈们居然还会吵架……”

  “你们难道不会么?”

  “不,这倒不是,只是及川前辈看起来很聪明,所以……”

  “哈!这家伙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蠢货,但却装得好像很聪明的样子,为此可没少吃苦头。”

  男生们哄笑了起来。及川捏住了流血的鼻子,委屈地对好友抗议。

  “喂喂小岩,好歹在后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吧!”

  “有什么不好的。”岩泉没有看向他,“笨蛋也有笨蛋的活法!你们这些臭小子也是一样。不要退缩,不要逃避,给我相信自己的心!”

  “是!”后辈们齐声相应。及川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次说不定能赢呢。”

  “说什么傻话。这次一定能赢。所以及川——”

  “什么?”

  “去告白吧。”

  岩泉说。

 

 

  天才就是这么令人火大。

  及川彻熬夜看完了牛岛这三年的比赛录像。牛岛的排球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蛮横,还是那么直率。没有商量余地,也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坦然地将自己的才能投入实践,践踏着对手可怜的自尊。及川有点可怜那些败者,他们也是超凡寻常的出色队伍,挥洒汗水,心怀梦想,但却在牛岛若利的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及川说不上来什么是正确的。要说这世界不公平,但它确实又贯彻了弱肉强食的原始方针;可要说它公平,天生的差异又创造出了难以逾越的极限。可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衡量人间的标准,那么能够用努力填补的实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努力能做的极其有限,但总不会是徒劳一场。及川彻现在还可以完整地回想起那些流淌着汗水的日子。他并不讨厌努力,因为只有在努力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掌控自己人生的快感。自己拼了命与牛岛相争的六年,其实就是他与命运抗衡的过程。

  可如果命运根本不是自己的敌人呢?

  岩泉说的没错。及川彻是佼佼者中的一员,然而他建立起了过高的自尊,所以无法接受自己败给他人的事实。因为无法接受,所以他选择了闭耳塞听,匆匆逃离。但这已经行不通了。他已经过了能在永无岛停留的年纪,如果不去面对现实,就无法迈步前进。

  及川盯着屏幕里的牛岛。成长期的怪童已经令人闻风丧胆,但还是与步入成熟期的这头野兽无法相比。他看他的动作看的心惊胆战,心脏不禁横冲直撞,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汗水。他看着牛岛专心致志的眼神,看着牛岛滴着汗的前发,看着牛岛喝水时上下起伏的喉结,感觉自己像在缓慢地溺水。

  及川彻一把扯掉耳机,从地上蹭地爬了起来。他蹬蹬作响地踩下楼梯,打开了自家储藏室的门,冲进去就是一顿翻找。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啊,在这里,原来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角落里的排球,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然后傻笑了一阵。及川把那颗脏兮兮的排球塞进了怀里,索性在狭窄的储藏室里躺了下来。他就那么满脸傻笑,笑着笑着缓和下来,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再度笑出了眼泪。

  九年过去,及川彻终于能够勇敢地承认了。

  他是输给了牛岛若利。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喂……”

  “嗨,小岩。你睡了吗?好早!”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我要杀了你……”

  “你听我说,小岩。”

  及川对着电话那头睡意朦胧的岩泉张开了嘴。

  “我……”

  “什么?”岩泉好像清醒了一些,“干嘛说到一半停下来啊。”

  “没什么。因为我刚刚想起来,好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及川对着天花板抛起了干瘪的排球。“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什么跟什么……你丫再不说我去睡了。”

  “等等等等,别挂电话!”他从地上腾地坐了起来,“我看完小牛若的比赛录像了。”

  “然后呢?有什么能参考的东西吗?”岩泉打了个哈欠。

  “没有!”

  “那你还说!?”

  “但是啊,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及川顿了顿,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

 

  “小岩,我想打排球。” 

 

 

* * *

 

 

  高三那年的春高,是他最后一场和及川对局的比赛。

  牛岛若利遇到过很多对手。不仅是在宫城,到处都有扬言要打败他的嚣张队伍。但这种气焰通常不会延续几场失利,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诺言抛至脑后,将自己作为怪物来顶礼膜拜。但这也无可厚非,对于那种程度的人来说,放弃挣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所以对于牛岛来说,及川彻可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谜题。及川明明渴望获胜,却毅然选择了实力平平的青城,这是牛岛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打败自己抱有某种形式的执着。而从及川的表现来推断,那种执着大抵源于憎恨。

  牛岛并不对此感到惊奇,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敌人产生好意,所以及川的反应也算是情理之中。牛岛自己倒是对他没什么恶感,毕竟作为宫城县首屈一指的二传手,及川不但天资过人,还有着非同一般的意志。如果那个男人能成为自己的二传手,想必称霸全国的目标一定唾手可得。但凡事都不会那么尽如人意,或许自己打从一开始就该明白,这世界上绝不会与他并肩作战的,到底只有及川一人。

  牛岛若利还记得很清楚。两人第一场比赛时,及川彻隔着球网看向自己,脸上带着一点诧异,一点茫然,活像是被自己的攻击打懵了神。可当自己看进他眼睛里时,他看见了别的什么——有别于惊讶与恐惧,也不同于绝望与退意。那就好比是在及川眼底点亮的灯,熊熊燃烧,生生不息,照亮了整个灰暗的球场。

  及川彻是不一样的。他注定会与自己为敌,也将永远与自己为敌。他并不讨厌及川屡战屡败、越挫越勇的模样。尽管牛岛不能理解,可是他真心诚意地觉得,及川彻的排球,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那场比赛的决胜局里,最后由及川发球。

  那一招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每次看到及川跳起来的姿态,牛岛若利都会在心中发出感叹。然而那一回,及川彻没有立刻实行自己的绝招。当拿到球后,他先是在手里抛了一抛,然后才把他举到胸前,静静地露出了微笑。在那样紧张的局势下,及川彻的微笑却是那么平和,那么寂寥。

  牛岛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及川马上就要化作漫天飞鸟,钻出球场,飞向天空,飞到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然而对面的及川彻只是举起了手中的球,轻轻的用嘴唇贴了上去,如同一个温柔的吻。

  牛岛愣住了。及川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一如既往地开始了发球。

  助跑,蹬地,跳跃,抛起——

  那颗球上承载了他坚若磐石的骄傲,承载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承载了他整整六年的青春。而及川彻腾空而起,将它狠狠地击向了牛岛。

  此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想到,如果当时没有反击的话,那么一切或许都将不同。然而那一刻,牛岛若利只是下意识地跳起了身,把球打回了青城的领域。

  裁判吹响了结束的哨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群群飞鸟。

 

 

  “那家伙去东京了。”岩泉一不耐烦地回过头。“T大的商科。”

  “排球呢?”

  “谁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吧。”男生压低了声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的。牛若,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想问岩泉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牛岛知道答案。那个答案是自己告诉及川的。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的胜利感到了失落。

  “……你那是什么表情。”

  “表情?”

  “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岩泉皱起了眉头,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我说,你该不会后悔吧?那可是对我们的侮辱。” 

  “……说的也是。”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你没必要为他觉得可惜。那家伙……不,算了。总而言之,他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你也在你的路上走下去就好。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下回比赛我会连及川的份一起打败你的,到时候可别在场上哭鼻子。”

  “你办不到的。”

  牛岛木然地说。

  “哈?!”

  “我说你办不到的。”他转身下了楼梯,“如果连及川彻都无法打败我,你自然也做不到。”

  “你……!!”

  牛岛走到一般,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岩泉。”

  “哈?”

  “及川讨厌我么?”

  岩泉一愣了一下,在错开的楼梯上笑出了声。

  “开什么玩笑……牛若,你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不,你不明白也是当然的吧。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理解及川的心情。”

  “你的意思是?”

  “那都不重要了。”岩泉摆摆手,兀自上了楼梯。“你就这么一无所知下去,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并不明白岩泉的用意。结果三年过去,他对及川彻还是一无所知。为什么他要选择放弃排球,为什么他会在那个时候来见自己,及川的行动一切都包裹着谜题。他还记得那个午后的昏黄,记得从及川眼角渗出的眼泪。那时的及川像是一个安静而脆弱的谎言,仿佛直消稍微碰触,立马就会支离破碎。

  他想起了一年前,及川在这里说过的话。

  “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你并不无能。

  “我讨厌这么肮脏的自己,也讨厌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但说到最后,还是更为憎恨讨厌着你的自己。”

  ——你并不肮脏。

  “你不但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还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贪婪,多么肤浅。”

  ——你并不贪婪,并不肤浅,这里也不是你的局限。他想说话,但又说不出声。只见及川彻那双闪着光亮的眼睛越来越近,最终有什么贴上嘴唇,化作了一个微弱而遥远的吻。理智也好,逻辑也好,那无法用言语赋予形态的心情也好,在这个状若虚妄的梦境面前,统统化为了灰烬。那栗色瞳孔里的火焰燃烧着他,让牛岛的双手微微颤抖。

 

  那光亮最终还是熄灭了。及川离开了宫城,也离开了赛场。有的时候牛岛会失眠,他会反复地回忆那个不真实的午后,回忆及川给他留下的热度。他无法理解及川那个吻的真实用意,但却多少体会到了他放弃排球的原委。及川彻曾经告诉他,自己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

  是的——是他阻拦了及川的去路。但牛岛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觉得及川做错了什么。岩泉说得没错,他们彼此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结局如此,亦是理所当然。可他还是会反复想起及川的一切,想起他幼稚的挑衅,想起他冷静的声音,想起他在球网背后的眼睛。那道目光贯穿了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令他难以安然入睡。

 

  “这个……如果说失眠已经造成了很大影响,那么给你开药倒也无妨。但这是个大毛病,我的药可能我一发对症。”

  “请问是什么严重的病吗?”

  “你还不明白吗?年轻真好呀——”医生咧嘴笑道。

 

  “牛岛先生,你恋爱了。”

 

  其实这也是料想之内的事情。当自己对及川的感情被赋予了名字,一切假设和怀疑便有了据点,旷日持久的焦虑终于得以平息,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止无尽的空虚。一切源于及川的情感都失去了倾注的对象,他已经离开了宫城,也离开了球场。及川不会再用燃烧的眼睛看着自己了,在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刻,这份恋情便迎来了终结。

  意识到这一点,牛岛在路上停住了脚步。川流不息的行人不时好奇地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但没人猜的出他停在半路的用意。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前方,仿佛迷失了自己的路,仿佛丢失了自己的心。

 

  自那以后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及川彻。

 

* * *

 

  比赛的战线一再拉长,令人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青叶城西的应援团和以前一样气势过人,但被呼唤的早已不是及川的名字。

  “你看,我就说他们能行的。”岩泉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白鸟泽虽然不好对付,但这群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这是在夸他们?”及川失笑。“不过这个分差再不拉开的话就麻烦了,陷入疲劳战的话对他们也不利。”

  “啧,刚说着就又平了。”岩泉看着比分咂了咂嘴,“刚才那球明明应该没问题的……”

  “Don’t mind don’t mind。”他拍了拍朋友的肩,“你一个OB激动个什么,他们自个都没乱阵脚呢。”

  “话是这么说……”岩泉话音刚落,白鸟泽就出乎意料地来了回失误。青叶城西的观众席上一片沸腾,活像已经胜券在握。及川暗自捏紧了拳头,感觉那颗丢在了球场的心又开始了激昂搏动。

  “及川。”

  “什么?”

  “之前没告诉你,不过我想也快到时候了……”岩泉把眼神投向了下面的球场。“那家伙想用你的发球来一决胜负。”

  及川彻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得睁大了眼睛冲他干瞪,瞪完了又看向了底下的二传手。那后辈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那小子?”

 “啊啊。他之前找教练做了商讨,说自己一直很崇拜及川前辈,对着录像把你的发球看了好多遍。虽然他说自己学的没那么好,但我看了一次,还是那么回事。然后呢,那小子说,他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的指导,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希望能让自己用及川前辈的发球一决胜负。”

  “为什么……”及川瞠目结舌,“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啊。”岩泉一轻轻地笑了。“他们想为了你战胜白鸟泽。”

  及川彻看着场下摆好了姿势的后辈。

  “……这样会增加风险的。”

  “蠢货。你到现在还不肯信任他们吗?这群小鬼能行,你也能行。看着吧及川,他们会证明给你看的,即使是凡人,也有能够战胜天才的力量。”

  助跑,跳跃,上抛,击球。

  越网的瞬间,他看见了牛岛的脸。

 

  爱并不等同于快乐,付出也不等同于回报。而更多时候,恨源自于爱。

  然而,即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心甘情愿地爱上了排球,爱上了牛岛。及川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骄傲。

 

  “比赛结束,青叶城西胜!”

 

  及川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听见了应援团中爆发出了欢呼,他听见了女生们失控的尖叫,听见了全场轰然的掌声。他看见穿着青叶城西队服的男生们相互拥抱,跳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岩泉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有人在大力地拍他的肩,但及川彻无法分辨出任何具有条理的信息。他只是睁着眼瞪着球场,看着那群后辈们开心的披上了应援旗帜,对着观众们鞠起了躬。不知是谁在下面起了个头,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又弯了一次腰,用能掀翻房顶的音量叫他的名字。

  “一,二,三——加油,及川前辈!”

 

  鲜花。

  掌声。

  金光闪闪的奖杯和奖状。

  十七岁的自己所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在三年之后来到了青城的怀抱。这不是他赢来的荣誉,但也已经足够弥补他的遗憾。那时及川彻想要这座奖杯想破了头,不仅是出于对胜利的追求,更是出于证明自己的渴望。  

  不过那已成为了过去。他再也不会用他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他知道,那时从球网对面投来的眼神并非轻蔑,也非嘲讽。在看向自己的那双眸里,燃烧着与自己一样的火焰。

 “我很中意你的排球。”

  嗯。

  我也是。

 

  时隔三年,及川彻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牵起嘴角,艰难地朝着后辈勾起了微笑,可视野里全是涟漪,他只好冲地板低下了头。自高三的初春开始再也没有流淌过的泪水奔涌而出,像是要把这段时间里积攒的眼泪全部流尽。这种姿态确实丢人。但这和他三年的逃避相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概是体谅到他的感受,好友往及川头上搭了条毛巾,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便留他一人独坐。一场旷日持久的比赛终于迎来了尾声。身边的观众开始缓慢散场,馆内的余嚣却仍然充斥耳畔。及川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不自主地勾起了微笑。还没等那笑意收尽,眼前的灯光却忽然一暗,被什么人挡住了踪迹。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有任何证据,凭借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直觉。那是身体熊熊燃烧的信号。那个信号出现在无法逆转的球场,出现在辗转反侧的夜晚,出现在被夕阳吞噬的体育馆里,伴随着微微颤抖的拥抱。

  及川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牛岛。

 

* * *

 

  他在哭。

  这不是牛岛第一次见到及川的泪水。他并不理解他哭的缘由,当年如此,如今亦然。这作为久别重逢的场景来说似乎有些尴尬,好在及川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低头草率地擦了两下泪痕,吸了吸泛红的鼻子。牛岛想打破这份沉默,却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好久不见。”他挤出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换来了及川从鼻子发出的一声闷哼。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开始就在。”牛岛坐下身来,一旁的及川微微颤了下身子。“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过来。”

  “……你也知道这个时机不对啊。”

  “抱歉。但……”

  “什么?”

  “我怕你会跑掉。”牛岛看着对面挂着的应援旗。“就像那时一样。”

  及川没有做声,沉默地扯下了搭在头上的毛巾,把脸埋在了里面。

  “所以呢?感想如何?”

  “嗯?”

  “我问你比赛的事。”他抬起脸,纵横的泪辙业已拭去,茶色的眸子却还闪着水光。“托他们的福,我这个春假都没得个消停。”

  “果然是你吗。”牛岛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他们的战术有些熟悉。最后那个发球,是你教他的?”

  “才不是呢。”及川轻轻地笑了,“是那小子偷学的。虽然比不上飞雄,但也挺不赖的。啊啊,真是后生可畏,及川大人好紧张。”

  “……我听说你放弃了排球。”

  “啊……没错。我三年没有碰过球了,复健可是个大麻烦。”及川把身子往后仰去,手臂朝天伸去,做出了单手托球的动作。“肌肉退化了,身体僵硬了,反应也迟钝了——真是不像话到了极点。要让以前的我看到了,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牛岛看向及川淡泊的眼睛,想要提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很纳闷吧?”及川彻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指。“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打败你,最后却沦落到了这个结局。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和你搭档才对——不,与其半途而废,还是从开始就不要打球来得更好。”

  牛岛答不上话。

  “老实说,我也这么想过。”他阖上眼睛,动了动那长长的睫毛。“……不如说,这三年里,每天都在这么想。碰不到排球的感觉真是要命,感觉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这种日子我居然过了三年,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那为什么……”

  “为什么?”及川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嗯……为什么呢。因为我害怕了?”

  牛岛看着他的笑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小学的时候,我坚信自己长大会成为职业选手。你看,我身体素质不错,对技巧也能很快掌握,而且比别的孩子都要优秀。那时候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不过那也是童年的特权吧,毕竟大家那个时候都是这样,相信自己能够成为厉害的人,成为伟大的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但我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我们大家都是凡人而已,无法和那些天才匹敌。”及川彻的眼神穿透了球场。“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一味地对小牛若产生了敌意,觉得只要打败你,自己的价值就能够得以证明。” 

  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撤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两个成年男人并肩而坐的背影。牛岛静静地看着及川,任由他自顾自地进行剖白。三年的时光让及川的轮廓更加挺拔了一些,但那眼睛却还闪烁着少年时代独有的光芒。牛岛的喉结动了动,转开了炽热的眼睛。

  “……价值是用实力来证明的。”他说,“你没有打败我,并不代表你的排球没有价值。”

  “嗯,就是这样。”及川彻难得地应和了他的论点。“现在想来,我真是被小牛若迷昏了头。”

  “什……”

  “我喜欢你,牛岛。”

  及川盯着前方的空气。

  “我喜欢你的排球。是你的排球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认识到前路险阻,并不意味着要止步不前。”

  “及川,我——”

  “让我说完。”他打断了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牛岛若利。“以前小岩开了个玩笑,说我要是喜欢你的话,就在打败白鸟泽之后向你告白,然后再把你狠狠甩掉。结果直到高三最后一场比赛,我都没等到这个机会。”

  “我放弃了。我想,或许这就是命运。这六年里我不停的努力,不停的练习,可到头来,还是跟不上你的步伐。所以我决定离开。我想离开球场,离开宫城,离开你的影子。”

  “在那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那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那时你是怎么想的呢?是同情,是怜悯,还是一无所知地随波逐流,顺水推舟?不过怎样都好。看完今天的比赛,那些都无所谓了。这群小子跟我一样,是凡人中的凡人,没有什么压倒性的才能。可他们不但打出了六个人的排球,还用六个人的排球战胜了你们。我真是不像样啊,居然还要被自己的后辈激励。不过这也到头啦——小岩说得对,三年实在是太久了。”

  及川温柔地勾起了嘴角。他眸子里那个夕阳下的少年终于被时光吞噬至尽,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加坚定的目光。

  “我会回到球场上的。但从今往后,我不会为了战胜你而打球了。”

  “——”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及川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找到了他常年追索的答案。可这个答案不是牛岛想要的,他想起从球网对面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忽然陷入了一种即将失去及川的恐慌。

  他知道,及川要和自己擦肩而过了。

  “牛岛。”

  及川难得地舍弃了他的外号,认真地呼唤了他的名字。

  “我——”

  牛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自己醒悟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吻上了及川的唇。他感觉自己的脑髓在熊熊燃烧,触碰及川的皮肤烫得像是要灼伤对方。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没有条理也没有技巧,只是源于体内那团横冲直撞的火焰,源于那颗无法沉默的心脏。牛岛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他察觉出及川的身体渐趋僵硬,像是被惊雷辟的无法动弹。

  及川想说的是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憎恨你?我嫉妒你?我羡慕你?我憧憬你?又或者,又或者——

  “我爱你。”

  牛岛若利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及川,为了我而前进吧。”

  及川露出了始料未及的表情。

  “你说什……”

  “不是要你为了战胜我而前进,而是为了和我一起胜利而前进。及川,我的愿望至今仍然没有改变。”

  男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在球场上等你。”他动了动干涩的喉结。“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继续等下去。再等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哪怕一次也可以,我想接一回你的传球,和你一起夺得胜利。”

  “……那算什么。”

  “我不知道。”牛岛若利摇了摇头。“我可能也被你迷昏了头吧,及川。”

  及川彻彻底失去了回击的语言,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什么跟什么……”

  “不好笑?”

  “不好笑!”及川说着笑出了声。他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在球场上得了分一样欣喜。牛岛看着他笑得弯下了脊背,自己也被传染了一丝笑意。

  青春时代的幻影终于消逝了。那些无谓的抗争,那些不安与忐忑,那些对于自己的愤怒与不甘,都在此刻迎来了终结。

  时隔三年,他最终和世界达成了和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了。”及川直起了腰,对上了牛岛焦灼的眼睛。“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可浪费了整整三年。”

  “没关系。”牛岛微微勾起了嘴角。“我们有的是时间。”

  及川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笑意,迟疑了片刻,最终贴上了男人干燥的嘴唇。牛岛微微动了动身子,伸手环住了及川的背。那宽阔的掌心渗出了些许湿意,却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坚定。

  

  这天牛岛睡了个好觉。

  他的梦依然被及川占领。然而这一回,及川彻并没有从他面前消失,而是站在球网对面,朝他伸出了手臂。像那无数次的比赛一样,他们隔着网,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时间在梦里凝固滞流,而两人相握的手也就此停驻,在安静的球场久久盘旋。

 

  及川的手很暖和。

 

* * *

  

  “……我说,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东京的春天来的比宫城早得许多。窗外已经飘起了樱花,岩泉却还在电话那头打着喷嚏。

  “抱歉抱歉,我也是收拾行李才找到的……”及川正了正夹在肩上的手机,“我还以为我早就还给你了呢。”

  “你知道我找那张碟找得多辛苦吗!”岩泉咬牙切齿地抗议道,“……算了,这不是重点。”

  “什么?”

  “我说,你真的要搬去跟牛若同居吗?”

  “唔。”及川蹲下来把鞋带重新系了一遍,“反正现在也住得也不远,同居的话还能省下不少水电费。”

  “真的假的……”岩泉痛苦地在电话对面呻吟了起来。“当初不是约好要甩了他么,你丫现在居然还要跟他同居……我靠,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等等小岩,你那时是当真的吗!好过分!小牛若还说要请你过来玩哎!”

  “不来!画面感太恶!”

  “切!”及川撇了撇嘴。“心胸狭窄。”

  “省省吧,不要小瞧社会人的工作强度。我连回自己家的时间都快抽不出来了,哪里有时间跑去你那玩。”岩泉无精打采地答道。“你们有回来的计划吗?”

  “这赛季估计是不成了,我们是新人嘛。”及川站起来动了动肩膀,“不努力不行呀。”

  “是吗。”好友理解地应了应声。“那张CD就不用还了,反正我也买了新的。”

  “小岩万岁!啊,要上场了,我挂了喔。”

  “嗯。”岩泉顿了顿,“对了,及川——”

  “什么?”

  “会赢的吧?”

  “说什么傻话。”及川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绝对会赢的吧?”

  通话彼端的岩泉不动声色地笑了。

  “去吧,及川。”

  “啊啊。”他挂掉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小岩说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过来。”

  “是么。”牛岛点点头,替及川压平了睡翘的头顶。“走吧,要上场了。”

  “是是。今晚吃什么?”

  “随你。”两人随队员们走出了休息室,在队尾讨论起了晚饭的菜色。

  “唔……火锅挺不错,但烤肉也不赖。小牛若呢?想吃什么?”

  “烤肉吧。”牛岛瞥了及川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眼神,饶有兴趣地扭过了脑袋。

  “……做什么?”

  “你说呢?”及川不怀好意地勾起了笑容。趁着没人回头,他迅速地亲了一下牛岛的嘴角,随即若无其事地正过了身子,轻快地迈开了步伐。从走廊尽头涌入了球场的空气,涌入了观众的声浪,涌入了无尽的热量与光。

  及川彻回过头,对上了牛岛发亮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燃烧着平静的火焰,足以点燃整个世界。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迈开步子,走向了球场。他们集合,行礼,在球网前列好阵型。

  “小牛若。”

  “什么?”

  “我以前很怕球会落下来。”及川看着球网彼端的对手。“你不是说过么,让球落下来的那一方便是输家。”

  “……是这么说过。”

  “再后来,我发现了两个办法。第一种是干脆让球落到地上,就像我那三年里做的一样。”

  牛若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睛挪回了对面发球的队员身上。

  “第二种是?”

  “第二种呢,是让球永不落地。但这对我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困难。所以——”

  “所以……?”

  及川彻牵起嘴角,说出了他最后的告白。

  

  “所以就拜托你啦,小牛若!”

 

  然后?

  然后他腾空而起,离开地面,托起了他的心脏。

  

 

Fin.


乌鸟

【胜出】心里有鬼

*Ɽ,1.1w,完结。

*有那么点论坛体,那么点某个字母。

*爆豪一看到绿谷,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就会出现反应。

*是之前玩的小游戏,选一个人的留言来作为文章的开头!

 @か秦玥人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算是把嘴捂住,把眼睛闭上,裤裆也会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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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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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地写,写到了现在。

所以是谁心里有鬼就不用说了!


*Ɽ,1.1w,完结。

*有那么点论坛体,那么点某个字母。

*爆豪一看到绿谷,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就会出现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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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见评。


——————————————


磨磨蹭蹭地写,写到了现在。

所以是谁心里有鬼就不用说了!


杜若

 @格格污  l来来来,发发看,你的淋乳噶比。幼体作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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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鱼。
【McCree】觉得这套衣服很...

【McCree】觉得这套衣服很适合麦柯基,就安了个他的脸拿来熟悉衣褶画法了。除了脸以外都是照着模特抄的。

以防万一还是说一句,不会商用,就是练习。主要练西装裤的那一堆褶子。

【McCree】觉得这套衣服很适合麦柯基,就安了个他的脸拿来熟悉衣褶画法了。除了脸以外都是照着模特抄的。

以防万一还是说一句,不会商用,就是练习。主要练西装裤的那一堆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