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涣中心】瑶台(1-3)
缓缓爬上复健……
感觉这个BGM谜之搭调!松任谷由実《春よ、来い》
双鸾镜里瑶台雪,任是无情也上头。
01.
春衫尚薄,高台上凉风一吹,蓝枢不禁打了个哆嗦,立时清醒过来。
金麟台是仙督据处,不允外客带刀兵登堂。他无剑可摸无琴可抚,只得耐着性子作端坐状。一个时辰里喝了三回茶,吃了四道茶点。到最后他连水都不敢再喝,堂上那讲法的东瀛沙门却仍是口若悬河。
姑苏蓝氏礼佛,云深不知处时常会请高僧住...
缓缓爬上复健……
感觉这个BGM谜之搭调!松任谷由実《春よ、来い》
双鸾镜里瑶台雪,任是无情也上头。
01.
春衫尚薄,高台上凉风一吹,蓝枢不禁打了个哆嗦,立时清醒过来。
金麟台是仙督据处,不允外客带刀兵登堂。他无剑可摸无琴可抚,只得耐着性子作端坐状。一个时辰里喝了三回茶,吃了四道茶点。到最后他连水都不敢再喝,堂上那讲法的东瀛沙门却仍是口若悬河。
姑苏蓝氏礼佛,云深不知处时常会请高僧住持前来讲法,蓝枢对此从来是能避则避。他倒不是没有耐性的人,对着剑经琴谱钻研整日也是常事,甚至能坐在兰室里听蓝启仁平板无波地讲完半部仙史,独独寻不到佛典的兴味何在。这东瀛沙门的雅言讲得还不甚好,他纵是有心一听,也难听得明白,几番下来更是昏昏欲睡。
熬过不知多久,蓝枢只觉腿脚都木了。但每当他想挪一挪身子,都能看到静坐在上席的蓝忘机,肩脊端正,神情冷淡。倘不是偶有清风拂鬓,当真不似真人,只如一尊白玉造像。蓝枢甚至疑心他整整一个时辰都未曾动过一下。
下席又有不动如钟的蓝柯。夹在这两尊金身之间,他都不好意思做倚案之态,唯恐失了自家颜面。
睁着眼看那晷针又走过一刻,他实是熬不住,在两人间短暂抉择一回,指尖缩进大袖画符:“竟无趣至此。”
余光瞥见下席案上青光一闪,他微微咳了一声,接着正襟危坐,假作凝神倾听。
不出片刻,那符纸又落回面前。
“经典所在之处,即为有佛。当清净心性,免除杂念。”
居然当真在听!
蓝枢叹为观止,却仍不罢休。自觉上席蓝忘机并未朝这处看,他又与蓝柯传了一道。不及传出,清风过,那灵符竟翩翩而起。
少年悚然一惊,立时探身去捉。不防后肩一痛,似有人拿剑鞘敲了一下。开春这几日他已是被蓝忘机敲怕了,下意识缓息凝神,备着挨过漫长的钝痛。只一刹的停滞,他眼见那符纸更朝远处去。
我身休矣。他心下哀叹。
上席蓝忘机回头看他,仍旧无甚神色,却似轻轻叹了口气。
我命消矣。他绝望地闭了眼。
片刻后又不死心地睁开,想着寻一寻自己那符纸究竟去了何方。却见堂上诸家宗主坐处,蓝曦臣并指抵在鬓侧,指间赫然一张云纹灵符。
我速速自投六道轮回。他如是想道。
蓝曦臣自然不会去开那符看,不消想他都知蓝枢会说些什么,但少年一脸诸事皆空的神情着实有趣,他有意又不错眼地看了片刻,直看得蓝枢额角冷汗涔涔,低头去研究食盘。又见一张和自己八分相似的脸,琉璃眼里无波无澜,他便知蓝忘机大抵也什么都没有听,只仗着修持上佳,远较蓝枢坐得住,旁人也不觉有异。遂指尖一抹,开了秘阵唤人:“忘机。”
倘不是先前应了他,蓝忘机今日断不会在金麟台上,此时只淡淡应道:“我当兄长在听。”
“我着实不通佛理,兴致亦不在此。”蓝曦臣答得轻巧,“倘我当真兴致在此,何不落发出家去?反在堂上做家主?”
蓝忘机道:“我不见金光善兴致在此。”
“你道他今日为何专使这沙门讲法与诸人?”蓝曦臣微微一笑,“一则是我姑苏蓝氏在此。二则是先生不在此。无人驳他,便是折我。”
“念我礼佛,便寻一讲经法师来?”蓝忘机慢慢吐息过一回,“我姑苏蓝氏善琴,他何不寻一乐修来?”
蓝曦臣只一笑,不置可否。
“想我宗设清谈茶筵,虽作清谈之名,而席间所论,从除祟至瞭望台,哪一桩不是玄门间实事。”他道,“今日视兰陵,尽是清谈废务,浮文妨要。甚而将这虚语作折人招数。昔时金麟台堂皇气象,何以一落至此!”
明知身在局中,却仍是坐而观局。蓝忘机叹了口气,正要撤去法障,却听蓝曦臣又低低笑道:“忘机勿动。我今日便是要看座间诸位,你我之外,谁敢当先为一破局。”
纵是不涉实事的寻常清谈,亦有主客之分。惯例应是主方先行叙理,而后客方反诘,称“作难”,主方再行辩答。一难一答,即称“一番”;再难再答,便是第二番。如此往复,多者可至数十番,直至一方理屈词穷,不能再辩。而眼下这清谈,竟丝毫不给旁人作难之机,只一人长长地讲下去。金光善为仙督,席间诸家自然不欲与兰陵金氏相争。一场清谈,也非要事。虽无人当真细听讲法,却也无人起而驳之。
那张符纸仍在他指间,翩翩如一只栖落的白蝶。蓝忘机抬头看了一眼,叹道:“兄长。”
蓝曦臣知他意在说谁,笑道:“玉衡不可。”
蓝忘机微一皱眉:“为何。”
“有其心,无其术。他不知佛理,便驳不得人。”蓝曦臣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面前茶,“是而做不得法内破局。虽说法外破局未尝不可,而今却也不必。”
蓝忘机道:“何为法外破局。”
蓝曦臣答他:“朝人下一禁言。”
忽而一阵寒颤,蓝枢险些当场打出个巨大的喷嚏。
“忘机啊,我发觉你是年纪越长,越说不得。”蓝曦臣叹道,“而今玉衡只算你半个门下,我只照实一说。不见弟子如何,倒先见含光君作色。”
蓝忘机心道因着法障,你纵是说他他也听不到,自然无甚反应。面上却只道:“他年纪尚轻。”停了片刻,又道,“换人在一样年纪,也不见智识便胜过他。术不及,或可深修;本心不及,便再难修。”
满座沉沉。忽有人执麈尾叩了一下案角,清响如利刃,将那沙门嗡嗡的讲经声一刀斩断。
“弟子蓝柯作难。”
蓝曦臣不与胞弟再辩,只微微一笑,低声与人赞道:“佳子弟。”
02.
春气奋发,万物萌长。首日清筵,之后便是百家射猎。依例,当诸家宗主首射,从者随于后。
兰陵善造弓箭,雕弓横陈红漆案上,又覆锦缎,唯有两端弓弭在外,供人拣选。女侍一人奉一案,迤逦而进。倘有人相中案上长弓,她们便屈膝跪伏,举案齐眉,奉弓与人。大袖下露出一点纤纤的指,削如春葱。
这些女侍不过二八年纪,衣只绮罗,尽态极妍。春阳正盛,已有香汗微透春衫,动作间掩不住玲珑肌体。只是远远一瞥,已有些年轻子弟面上烧红,低了头去,却又不住地偷眼细看。
聂怀桑修术不精,向来最怯这般需得家主动手的场合。犹疑半晌,才勉强选中一张轻弓,拈箭上弦,却又迟迟不发,唯恐失了手当众出丑,只朝率众女侍的金光瑶连连摇头,示意他将人赶紧领走,千万不要让自己射第二回。
金光瑶无奈,心道总得有第一回再说,你当我情愿在此处。他虽穿了身与金家子弟无二的金星雪浪袍,不必似众女一般只着绮罗。那衣裳轻薄,白日一照,堪称艳冶。但金光善命他领诸女为各家宗主奉弓,明摆着视他与弓侍无二,权作观瞻赏玩而已。他都能觉出那些仙门子弟目光在女侍身上流连时,也流连过自己,甚而发出意思不明的嗤笑。
一声微不可闻的尖啸,聂怀桑终是破罐破摔地松了手。那羽箭不出所料地偏了,未中一物。
他继兄长聂明玦登聂氏家主之位。射日之征中,赤锋尊威名显赫,蓝枢远在姑苏,都早有耳闻,心下仰慕,只恨未能亲见。今日眼见聂怀桑,原以为与其兄相去不远,未想却是如此模样,不禁大失所望。
“将军逐鹿,不追小兔。”
觉出聂怀桑尴尬,蓝曦臣笑言道。
女侍姿容款款,不多时已行至姑苏诸人身前。姑苏蓝氏规矩谨严,士女授受不亲。直视外家女亦属轻薄之举,蓝枢忙低头垂眼,屏息凝神,不敢再出一声。
锦缎下露弓弭,皆饰珍奇。自然无弓是他使不了的,只思及聂怀桑先前窘况,蓝曦臣微微一叹,随手取了张小弓,免着使人难堪。
方从茶筵下至围场,他未及更衣,仍是褒衣盛服打扮。金光瑶见状,忙上前为人整顿衣裳。
无人不知他是娼妓之子,场中皆是高门子弟,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多耻于与此人为伍。见他过来,已有人有意无意地敛衣避开。独蓝曦臣不避,抬手任人动作。
去岁金光善曾使苏涉离间姑苏,虽说事情未成,其间到底有他一份。算来这是二人事后第一回见面,饶是金光瑶,多少也不免心虚。思量着话端,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蓝曦臣并没有在看他,只遥遥望向远处,似在寻找射猎的目标,一双沉润眼睛里唯有春山。金光瑶替他将大袖一叠一叠挽上去,手下触到人持弓的小臂,坚稳如磐石。“一冬未见音书。不知二哥近来如何?”
被聂怀桑一发偏箭惊动,山野寂寂,半晌再不见活物影子。蓝曦臣望过片刻,索性将小弓放回漆案,与人闲谈起来。女侍长跪身前,俯首奉案,纱罗下看得到一节节的纤纤脊骨,随吐息微微起伏,仿佛一串半埋肌肤下的珠。
“还能如何?”示意那少女起身,他回首朝金光瑶一笑,“向来是人间多事。而今敛芳尊协理金麟台,安能不知我?”
姑苏蓝氏形仪规矩,金光瑶早有耳闻。与人说话时,声勿低,视勿移。满目鲜妍容色,而蓝曦臣只看向他一人。纵然清楚这无非对方的惯常礼节,他仍不由得心底一颤。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不敢当二哥此言。”人多眼杂,金光善又向来多疑。金光瑶深恐蓝曦臣言语被谁存心传了去,忙笑应道:“只望能为父亲分忧。不敢求有功,但求无过。倒是二哥素日劳累,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惯来如此,倒也无妨。”蓝曦臣微微一叹,“只是去岁家里人着了病,少不得操心些。”
金光瑶心里一紧,知他大抵说的是蓝忘机重伤之事。但蓝曦臣并未明说,他总不至于上赶着揭穿自己,只换了副担忧神色,道:“现下如何?二哥怎不与我早说?兰陵医药不及仙山,却近蓬莱扶桑,有些方子异于中原,或有使得上的。”
“早已无碍。”蓝曦臣叹道,“再者,区区家事,怎好烦扰旁人。”
言下似有他意。金光瑶未及应声,已见蓝曦臣抬手过来,刹那间浑身血都冷了。那一夜他听金家修士报讯,言蓝曦臣夺烈马,空弓弦杀破仙网。而今那漂亮五指堪堪抵着他喉咙,他修为远不及蓝曦臣,对方只要微一使力,便能让他毙命当场,甚至可以不见血。
蓝曦臣本就身量挺拔,又踏了高履,直如拔群的玉树,容光逼人。常人与他一对,便慑其声容,不敢正视。金光瑶与他相识于落魄,倒不惧他这张脸,反有些惧他胞弟蓝忘机。而蓝曦臣不笑时神似其弟,面上见不出情绪,独独目色如炬。金光瑶几度低头欲避,都被蓝曦臣指节抵着下颌,动作不得。
忽而额角一凉。那只手并没有扼断他的喉咙,只是将他乌帽轻轻抬起些许。
“天气渐热。”耳边温沉声音道,“倘是有伤,万不能一直掩着。更勿饰粉。适时见风,反好得快些。”
他方才称人敛芳尊,又称人“协理金麟台”时音声朗朗,众人十之八九都听得分明。此时说得却轻,几近耳语,似是怕他听不清,甚而微微俯下身去。那张世人称羡的脸距自己只有咫尺,饶是金光瑶生于青楼,见惯艳态,都不禁心神一动。
蓝曦臣神色如常,只如与亲友相叙家常话。旁人视之,只当他也为金光瑶扶正冠冕。如此便显着二人知交亲厚,不至衬得金光瑶形如侍子。
只片刻,那微凉指尖就撤去了。金光瑶方松下一口气,笑道:“怎敢劳动二哥。”少顷,又道,“早闻泽芜君博闻强识,不想竟连如此小事都分明。还有什么能难住二哥的?”
女侍款款而过,蓝曦臣并不细看,随意又取一张小弓,翻手间箭已上弦。他不寻标靶,反回头看向金光瑶。
“世上难事万千。其间又属行路最难。”
知他欲射,金光瑶朝旁避开几步。“行路有何难?玄门修士或御剑,或作符。千里之遥,须臾便至。纵有山水相隔,总也胜过常人许多。”
姑苏蓝氏的家主微微一笑。白矢直向碧霄去,一箭射落双鸿鹄。
“非在山水。”他置弓漆案上,弓弭与案缘敲出一声钝响。“只在人心翻覆间。”
绮罗迤逦远去,鼻端却仍有靡靡的甜香,萦衣不散。多说多错,金光瑶不欲再试探,只默然侍立,不发一语。直待末了,他正随弓侍离开,不防却听身后人缓声道:
“射日斩温之功,诸家有目共见。金大宗主竟使你作侍子?何以不识人如此!”
03.
开春练了数日的剑,蓝枢已然要忘记如何使弓。正当他在马背上舒肩张臂,试图寻回些手感时,忽而听到熟悉的人声,隐有笑意:“玉衡。”
来者不善。他心下一惊,险些从马上一头栽下去。
蓝曦臣笑道:“虽是见家主,倒也不至行如此大礼。”
他仍是高冠广衣模样,身边蓝忘机却已换了身骑猎装束,短衣靿靴,袖口束紧。腰侧箭囊中齐齐数枝白羽,一股凛然寒意。
两尊金身在前,蓝枢有苦不敢言。最后只得朝二人敛衣一礼,垂首道:“弟子蓝枢顽劣,有失颜面。听任责罚。”
“原还有此事?”蓝曦臣微一扬眉,似是讶然,“玉衡不说,我险些忘了。”
蓝枢只觉无地自容。好在蓝曦臣并未细究,只道:“现下另有一事。”
他正恨无事能抵一抵罚,闻言如蒙大赦,忙道:“家主但言。蓝枢定倾力为之!”
一句话硬是说出了赴汤蹈火的气势,蓝忘机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必如此。”眼见少年就要长跪而礼,蓝曦臣当即抬手止了,“诸家宗主首射已毕。现下代含光君入内场,从射。”
蓝枢瞠目结舌:“我……”
百家射猎,常分内外二场。内场是本家子弟,其间又选弱冠上下,修为出挑者;其余的则分赴外场,门生客卿亦在外场。玄门修士何止百千,能在仙督召集的清谈盛会上入场射猎,对大多数人而言已是可望不可即的幸事,更不说入于内场。射猎是先围后猎,内场意味着猎物更多,品类也更高,射者更易得珍奇异兽。而今居世家高位者,不少人都是年少时在射猎内场扬名,而后再立身玄门的。世家子弟暗称其为“龙门”,一过龙门,声名骤增。纵是不过龙门,能入于其中,也是好事。
按他现下修为,挤进这龙门确然有些勉强。蓝枢梗了半晌,道:“弟子不敏,难堪此任。”忽又念及蓝曦臣说“代含光君”,忙道,“含光君如何不……”
蓝忘机淡淡道:“我有些累。”
去岁仙府内乱,蓝忘机代人掌事,之后又是重伤,其间哪里听他一个累字。开春以来他教蓝枢习剑,行止间不见有碍,蓝枢原吊着医修心思,之后也渐渐放了下来。他平日见蓝忘机见得多,也不觉有异,此时见人同蓝曦臣在一处,方觉出他面色不好来。此时又听人说累,心里一紧,顾不得行止规矩,立时去抓他手腕探脉。蓝忘机一怔,未及反应,险些被拿了脉门去。
蓝曦臣也不多言,只悠悠道:“倘是当真不愿,我便另换旁人了。”
言语比思理快一步,少年当即道:“我非不愿!”听蓝忘机似又叹了口气,立时有些赧然,踌躇片刻,方道:“弟子修习不精,只恐……只恐失了家主颜面。”
“不至于此。”蓝曦臣看着他只觉有趣,笑道,“你原是长桑君门下,于剑一门,又师从含光君。纵是失颜面,也是长桑君与含光君的,失不到我头上来。玉衡大可安心。”
蓝枢腿一软,险些跪倒在蓝忘机面前。耳边听蓝曦臣又道:“先前你含光君射猎时,因着有人冲撞,半道退场,未入三甲,只在其外一名。念你年纪更轻,幼时又不在仙府,错了几年修习,便再折一回。倘玉衡今日未能入于首八名,便不必回仙府了,城外寒山寺抄经去。”
他说话时不错眼地看着人,似笑又似非笑。蓝枢一时辨不明他是戏言还是作真,挣扎道:“倘我……”
“《史》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蓝曦臣淡淡地说,“良机既失,便不可断。断亦无果。玉衡但去。”
知蓝曦臣心意已决,蓝枢深深吐息一回,翻身跃鞍。方欲拨马,却又回首:“含光君当真……”
“尚有余裕顾我?”蓝忘机无奈道,“当真是心有成竹了。”
TBC.
*白居易《行路难》: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我必在三更(含)之内鞭完此篇【。
55555想要拥有评论!金麟台也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嘤!
不仅搞蓝还要搞金!搞蓝的快感是清路尘落浊水泥,搞金的快感是牡丹犹开腻水中!(日常暴言
【姑苏亲情向】白云乡(01-03)
我为什么又双叒叕开新坑了【。
是《行行》的后续,01-02原先发过,捡起来再写下去……
双璧亲情向。各种亲情向。
养崽互爹搞美人√
【白云乡】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
01.
隐隐地有雨声,柔细绵密,意识刚挣开一线微弱的清明,又被那雨声浸得透软,无声地贴回昏昏然的混沌。
然后他听到有人叩门。
他的神志还在陷在一片软绵绵的将醒未...
我为什么又双叒叕开新坑了【。
是《行行》的后续,01-02原先发过,捡起来再写下去……
双璧亲情向。各种亲情向。
养崽互爹搞美人√
【白云乡】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
01.
隐隐地有雨声,柔细绵密,意识刚挣开一线微弱的清明,又被那雨声浸得透软,无声地贴回昏昏然的混沌。
然后他听到有人叩门。
他的神志还在陷在一片软绵绵的将醒未醒里,一时间竟生出些奇异的倦惫。所有的警惕和对身体的掌控似是都在细雨里溶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
淡薄天光在眼前抹开温柔微亮的白。他恍惚地想,天亮了。
叩门声又响起。外间的人应是从未离开。久不见应声,那人却毫无焦躁气,相反,叩门还弱了几分缓了几分,只几下便又停了,似是犹疑着怕扰了里间的人。
蓝忘机慢慢吐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兄长。”
外间人温声应道:“忘机。”
蓝曦臣转过屏风,见蓝忘机拥衾坐在榻上,目光却游移,似是在寻着些什么。肩背的新伤已经被妥帖地处置过,单薄中衣下却仍能见出隐约血色。
“起不来便不起了。身上有伤,留神再凉着,又要遭罪。”
已是暮春时节,落的雨都是暖的,呼吸间一片温润的潮意。蓝忘机道:“不会。”
蓝曦臣道:“你说了算,还是那凉风说了算?”
蓝忘机:…………
枕边不知何时多出件洁净外衫,叠的极齐整,他并未多想,只默默拾起来披在身上。外衫下却仍不见抹额。蓝曦臣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将手上的提盒放在窗下高几上,在榻边坐了。他忍过半晌,终于耐不住,问道:“兄长,可有见过我的抹额?”
蓝曦臣闻言,极有趣似的盯着他看。失了抹额本就是尴尬事,蓝忘机垂了眼不去看他,不料片刻后,反而听到自家兄长带着笑意的声音:“先生昨夜说你烧得连人都不认,我还不信。今日来看当真如此。”
蓝忘机一怔。他自洛阳一路南下,过了淮水回到姑苏,赶在夜禁前进了云深不知处,已是疲惫至极。分明只是昨夜的事情,也像蒙了层油纸,如何都回想不清。过了好半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蓝曦臣在说什么,下意识抚了抚额角:“兄长说……是先生……?”
蓝曦臣叹道:“昨夜是先生给你取的抹额。”他一面说着,一面也伸手试了一下蓝忘机额头。虽说见他眼神清明,便知高热已经退了大半,却仍是放不下心。“忘机那时候烧得昏沉,大抵是不记得了。”
蓝启仁是否来过,又是何时来的,他确然印象全无,只模糊记得额上曾落了片清凉。蓝忘机盯着锦衾看了半晌,方低低道:“……不该。”
云深不知处规训,不可不敬尊长。而他昨夜别说礼待自家叔父,压根连人来过静室都没有意识。已经是将至而立的年纪,却还像幼童一般,累得人来照顾自己。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唇,静默片刻后,又道:“我去见先生。”
蓝曦臣笑道:“先生守了半夜。忘机总得容他也歇下片刻。”见青年耳根已经红了,他便也不再逗人,温声道:“昨夜我本也想来,先生说你刚睡实。我怕扰了你,便没进来。又放心不下,便早间再来看看。”看蓝忘机脸色仍是苍白,神情恹恹,不免有些歉疚,“本想着你若是起不来,便也罢了。此下可是扰醒忘机了?”
蓝忘机微微摇头,道:“起得来。”
蓝曦臣细细看他,似是在考量他这话可信或否。片刻后,方颔首道:“既是起了,便先进些吃食,服了药再去歇着。”
蓝忘机道:“好。”
见他动作缓慢地推开被衾,蓝曦臣便先行避了,将里间留给他稍理一理仪容。出去前,仍不忘补上一句:“刚退了热,起身时动作慢些。留神头晕。”
02.
怕他伤病里吃不下,提盒里只备了份白粥和几味清淡的小菜。饶是如此,蓝忘机仍然无甚胃口,只喝了几口便再咽不下去,胸口烦恶欲呕,冷汗一层层往外渗。蓝曦臣叹道:“知你是吃不下……只是不进些饭食,药喝下去更受不住。或是忘机可有什么想吃的?我遣了人去做。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带茎的莲蓬,可惜现下才四月,还未到时候。”
蓝忘机闭了闭眼,忍过又一阵呕逆感,低低道:“不必。”
云深不知处饮食清淡,不可挑食留剩,不可饭过三碗。蓝忘机之前一直都自认无甚口腹之欲,但“逢乱必出”,在外的时候长了,才惊觉自己也是会怀恋家里的味道的,哪怕只是一份白粥。
那提盒分明是始终拿符篆温着的,蓝曦臣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凉了,便不吃了。”
蓝忘机道:“没有。”片刻后,忽又问道:“兄长早间可有用过饭?”
蓝曦臣被问得一怔。他早间起身便去了医修处取药,而后就来了静室,完全没来得及想这桩事。云深不知处不可欺诳,他也不欲让蓝忘机担心自己,遂道:“我之后便去。”
外间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几声早莺新燕。不知哪处梵铃被拂了一下,鸣声清远,回韵悠长。蓝忘机慢慢喝完面前那份白粥,凝神听了半晌,道:“洛阳也有很多梵铃。”
蓝曦臣从提盒里端出一盅药,稳稳地推给他,道:“同是崇佛地,寺宇自然多些。听闻之前城里本有数座佛塔,后来遭了大火,没能留住。火势三月不灭,满城的信众常人,尽来观火,悲声震城。三比丘赴火而死。过了整整一年,那片地方犹有烟气。”
他说得平平,但不难想象当时该是何等惨烈景象。蓝忘机瞳子微震:“兄长也曾去过洛阳?”
蓝曦臣示意他喝药,道:“我早年夜猎时经过伊洛二水,却未曾进城。是先生同我讲的。”他微微一笑,又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忘机现下如是,先生也有过年轻时候。”
药汁漆黑浓稠,揭了盅盖就是一股冲鼻的苦涩。蓝忘机本不是娇养长大的,更何况这几年里断断续续的汤药就没停过,早已喝惯了。此时却不知为何,看着那药汁只觉得反胃,一丝都不想开口。蓝曦臣看他神色,知他是病着便不大耐得住苦,温声道:“良药毕竟苦口,忘机略忍忍罢。”
蓝忘机低声道:“凉一凉。”
蓝曦臣并不挑破,只道:“好。”又见蓝忘机唇色仍是泛白,那碗热粥竟没催出半分血色,心下不忍,道:“若是实在不舒服,不喝也罢,让人换些丸药来。到底好入口些。”
蓝忘机面色一赧,蓝曦臣这话让他错觉自己是个闹着不愿吃药的孩子,还需要兄长来哄。简单道了声“无需劳动”后,便去喝那盅药。蓝曦臣给他倒了杯白水,备着漱去药气,见他漆黑眉毛微微蹙着,显然是强忍着不适喝下去的,不由得叹道:“家里还在意这些作甚。”
蓝忘机阖眼缓过一阵,咳了两声,道:“我虽不是医修,也知另做丸药麻烦。”
蓝曦臣叹一口气,不与他再辩这个:“伤在哪儿了?”
蓝忘机犹疑片刻,还是照实说了:“左边肩膀。”少顷,又补了一句,“我昨日回来便去了医修处。长桑君说无大碍,兄长尽可放心。”
长桑君名蓝栩,字觉蘧,是云深不知处的医修。蓝曦臣点头,道:“早间我去药舍,长桑君言道你昨夜咳得厉害,现下看来似是好些了。”
不想他竟亲自去问了一回,心下不由得泛出些温热的酸楚。蓝忘机解释道:“大抵是在那胡寺里呛了些烟气,两三日自然散了,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蓝曦臣重复了一遍。
蓝忘机无奈道:“兄长。”
蓝曦臣凝眉看了他半晌,叹道:“你若不算大事,这云深不知处便也没什么大事了。”
蓝忘机有些想驳他,一时又懒怠去驳。他本就伤着气力不济,歇了一夜后仍是困倦,却又偏不想回榻上躺着,只想在原处坐定不动,听兄长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自己说话。
蓝曦臣道:“若是还有些精神,唤思追景仪来见一见你?自从听你受伤,他二人在我耳边吵过几日了。景仪还哭过一回。”
蓝忘机微惊:“阿愿倒也罢了。景仪?他平日里不是最怕我。”片刻后又觉出些不妥来,道,“好端端的,兄长同他二人说这些作甚?”
平白被扣了个招惹孩子担心的罪名,蓝曦臣有些无奈,道:“不是我。是玉衡说的。”
蓝枢与他同去邙山。他因回护子弟被凶兽利爪所伤,彼时是蓝枢第一个扑上去试图给他封脉止血的。虽说因着功力不足而未成,到底也起了几分作用。蓝忘机皱眉道:“话多。”
蓝曦臣笑道:“你把玉衡都吓到了,回头还觉着人话多?可真是含光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后辈着实学不来。”
不知话端为何又转回自己身上,蓝忘机索性不接他这话。蓝曦臣见他一直抵着额头,叹道:“他们晚间来也不迟。忘机再歇一歇罢。”
03.
近来清河时有邪祟出没,甚而有旧坟起尸之事。魏无羡生前曾炼化温宁为鬼将军,后夷陵老祖万鬼噬身,鬼将军却不知去向。清河又地近岐山,常言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亡魂总要归故里。一来二去,就传成了鬼将军在清河逡巡,食人血肉,吞人精元。清河家主聂怀桑一个头两个大,不出半月,已向金麟台传了不下三回讯,哀求他的三哥帮忙。金光瑶被缠得无法,只得先教他布告玄门,重金悬赏能擒杀鬼将军者,不拘世家修士或散修,至于这重金则是兰陵相助。
蓝曦臣素来与金光瑶交好,又是聂怀桑之兄聂明玦的结义兄弟,如何不知此事。只小聂宗主尚未求到他头上来,他便也不好插手旁家事,但时时关注却是少不了的。一面关注,一面将近日瞭望台消息与自家在外修士的纪闻全盘丢去静室。蓝忘机数日未归,外间案上席上尽是一叠一叠的字纸,教他坐都无处坐。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本想好好理一理这些事,却不知早间服的药里究竟添了什么。只看过小半个时辰,竟已是神倦力乏,支持不住。原本只想伏案休息片刻,又想起蓝曦臣叮嘱他勿着凉的话,不觉一叹,起身去了榻上。
毕竟是白日,他睡不沉,却实是无力起身。昏沉间又听叩门,而后有人轻声通名。
“弟子蓝愿见含光君。”
小孩动作很轻,将外间笔墨纸砚都理好,又轻手轻脚进里间去收药盅食盒。蓝忘机阖着眼听他动静,待到人要退身出去,才开口道:“思追。”
一声淡淡地无甚情绪,思追不禁微微一颤,静了半晌,方低低应道:“……含光君。”
蓝忘机问:“你今日不听学?”
此话他在思追年纪尚小时也问过一回,而今情形却又有些不同。思追抿了抿唇,只低着头,不说话。
蓝忘机又道:“并非休日。你是专门告了假?”
思追立在榻前,却只是垂首不语。
蓝忘机道:“回话。”
思追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再无后话。
蓝忘机问:“为何。”
呼吸声似是紧了一拍,他当人要答,又耐心等过片刻,却仍是静默。他叹了口气,挣身坐起来。思追忙去扶,蓝忘机微一侧身避了,只接过他手里厚衣披在肩上。
动作间牵扯新伤,又是一身的冷汗。蓝忘机缓缓吐了口气,将那阵颤栗压回锦衾下,再开口时声气一如往常。“近前来。”
思追默然近榻边去,蓝忘机展袖捉了他腕子。小孩身子一僵,似是想避,到底还是站在原处,任他拿脉。
约摸半炷香,蓝忘机微微皱眉,终于将手放下去。
指下半点灵力都无,思追仍无结丹的征象。金凌较思追还小几岁,而蓝忘机在洛阳城里逢着金凌时,已能探出他初成的灵脉,结丹大抵只在一年半载间。更不说与他一道的同门子弟蓝景仪,早在今年开春就已结丹。
如此作比,恐伤人心。蓝忘机不欲明言,只道:“无伤无疾,学亦未成。为何无故告假。”
思追默然不应,只转身另端了一盅药来。陶盅上热气袅袅而起,难为他竟能捧得稳当。“含光君身上有伤……先喝药。”
蓝忘机淡淡道:“行走在外,如何避得过?也不至另要人侍疾榻前。”
后半句他忍下没有说——你今如此,平白显得我将时日无多——或是年纪渐长,见生死渐多,他不惧死,却也在无关紧要处生出些无益的讲究来。又或是在那场后称“铩羽”的内乱里他听够了蓝曦臣动辄言及生死,略略推此及彼,觉着旁人大抵也不想听他言生死。亲者或觉可痛,他者只觉无谓。
见蓝忘机接了那盅药,却不饮,思追犹豫过片刻,低低唤道:“……含光君。”
蓝忘机平平道:“你不说,我等着。”见他又像幼时一般低下头去,手指甚而开始一下下地绞起自己雪白衣襟,倏而沉了声气,“站端正。家里规矩不记得了?”
孰料这句竟像是断了提偶的线,思追扑到他身前,猛地抱紧了他手臂,脸颊埋在锦衾与他大袖间,再不抬头,只有凌乱断续的抽咽。蓝忘机不由一怔,也不好直斥如此不雅之举,只得先等人哭完这一遭。
好半晌后,他才听思追哑声道:“蓝愿不敏,修道不成。先生授诗书礼乐,于我……于我只无益无用。”
这是不愿再学修术的意思。但不似蓝景仪,他有话总不直说,一句之后定然还有更要紧的。蓝忘机心下微沉:“你待如何。”
“唯愿侍奉含光君左右。”孩子答得很快,“再无所求。”
身下锦衾一动,思追尚不及反应,已被一股力道明白地拂开。蓝忘机冷声道:“荒唐!”
“长松之下,芝兰之侧,不当生萧艾!”思追跪于榻前,仰脸看他,声音里已透了泪意,“我今修术难成,与其忝居含光君门下,倒不如便不走这条路!含光君待我如父兄,我直如事父兄侍奉左右,总好过……好过折人声名。”
蓝忘机道:“你不必这样与我说话。”
思追喉咙一梗,方欲再驳,却听人复道:“我同你一般年纪时,与我才辩者,是而今家主。”
蓝曦臣与蓝忘机兄弟甚笃,思追耳闻眼见,如何不知不信。蓝忘机又道:“你视他何如。”
思追低声道:“泽芜君品行言语,修为六艺,无一不上佳。蓝愿何敢比。”
蓝忘机微一颔首,代人认了,又道:“彼时我与人辩,未尝当真有一败。我现下不同你论理。”
“独一事。”他道,“你道我待你如父兄,然我实非你父,亦非你兄。只你昔时以师礼拜我,却是实事。父兄之名不敢当,先生之名,我倒还敢当一当。既是不愿学,便也无需在我门下。我也不需另有人侍奉左右。”
他说得并不快,但一句出口,思追面色就白下去一分,最后几是血色褪尽。见人如此,蓝忘机便不再多言,他此时也无力再多言。“三思而后行。思追,你大可再想一想。”
TBC.
湛:日常劝学(bushi
虽然借了一大坨旧文混更……还是想copy美人 @阿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嘤!
【外三】明夷(8-10.fin)
2020最后一更!新年快乐!
08.
夜半蓝曦臣回来时,雪已经下得很大,寒室里灯却未熄。他先前走时便安顿过药舍,让医修子弟将含光君今日药送至寒室。那食盒却仍放在案上,分毫都未动过。
榻上蓝忘机也似是从未动过,重衾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盖过头顶,只露出小半侧脸。
他跕屣进去,俯身抚上胞弟额头。发间全是汗,烧却不见下。大抵是日间有些着凉,兼着重伤初愈,气血尚虚,夜间自然发热难退。好在也没有烧得更高。
昏沉间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人声唤他。蓝忘机浑身酸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力应了一声,却喉咙干哑,...
2020最后一更!新年快乐!
08.
夜半蓝曦臣回来时,雪已经下得很大,寒室里灯却未熄。他先前走时便安顿过药舍,让医修子弟将含光君今日药送至寒室。那食盒却仍放在案上,分毫都未动过。
榻上蓝忘机也似是从未动过,重衾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盖过头顶,只露出小半侧脸。
他跕屣进去,俯身抚上胞弟额头。发间全是汗,烧却不见下。大抵是日间有些着凉,兼着重伤初愈,气血尚虚,夜间自然发热难退。好在也没有烧得更高。
昏沉间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人声唤他。蓝忘机浑身酸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力应了一声,却喉咙干哑,只呛出个模糊的气音。
“忘机……忘机?”蓝曦臣轻轻拍抚他肩膀,连连低唤,“醒醒。喝了药再睡。”
为明夷琴复弦便是一宿未眠,又在雪里立了许久,算来一日都未曾沾过水米,此时听到喝药就反胃。昏沉着被扶起来,几口药汤后便再咽不下去。蓝曦臣也不敢硬来,只得先放他躺下。见人眉毛微皱,想他该是烧得头疼,便在外间寻了自己常使的凉膏来。匀了些在指尖,又觉着药性略重,怕人病着反受不住,索性又拭了。只拿冷水浸了手,为他揉起头上穴道。
长睫微颤,那双琉璃色眼睛挣开,又阖上,再挣开,只看着他,却不说话。蓝曦臣叹道:“忘机,认得我是谁么。”
榻上人似是有些恍惚,视线不朝他面上,反朝他衣裾处去。片刻后,仿佛终于辨得分明,哑声道:“……父亲。”
蓝曦臣一怔,方知他认的不是人面,而是自己身上家主玉令。一时间竟是无端酸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掌心贴了贴他面颊。“可真是烧糊涂了。”
他手上冰凉,激得蓝忘机微一皱眉。琉璃色眼睛眨了眨,终于清明过来。“兄长。”
“是。”蓝曦臣应了一声,叹道,“倘是再不认人,我便得把你送去医修处了。”
蓝忘机低低道:“不去。”
说着便要起身。寒室本就在高处,不似静室暖和,蓝曦臣有点怕他再着凉,想让人躺回去。不料蓝忘机肩脊绷得死紧,竟又和他拗上了劲,不愿躺下。蓝曦臣无法,只得由着他坐起来 。“不愿去,便将药喝了。”
蓝忘机仍是摇头,哑声道:“喝不下。”
胃腑虚空,进了药便是翻逆。他先前一定要坐,也是因着实是有些反胃。蓝曦臣长长叹了口气,给他沿脊心抚过几回。神识回笼后蓝忘机便不免赧然,微微朝旁避了,自己坐端:“无事。”
倘是耐性能如琴剑一般层层往上修,蓝曦臣觉着自己早该炉火纯青,臻于化境。放蓝忘机一人缓着,他先去换了衣裳。高冠锦带都卸下去,玎玲作响的家主玉饰也拆了,随随放在案上。转眼又见案上明夷琴,烛光下七弦颜色润泽,竟如新血浸过。
直如朱丝弦,清如玉壶冰。
不忍拂人心意,他挟了琴,复入内室。
寒室是家主居所,他又未曾婚娶,里间自然是独榻。只是早有人鸠占鹊巢,卧榻之侧不容他人。蓝忘机拥衾蜷伏,竟又浅浅睡过去。蓝曦臣也不唤他,自在榻前坐了,横琴膝上。
隐隐地听到琴,似幻似真。灯烛仍燃着,蓝忘机睁眼只看到一片光怪陆离。
觉出他醒了,蓝曦臣手上未停,只道:“眼睛方好,勿看亮处。”
浅眠过片刻后,竟是奇异的清醒。厚衣毕竟比不得重衾,他又无声地躺回去,睁着眼看蓝曦臣弹琴。
凡《诗》三百五篇,皆可弦歌之,咏其辞,而以琴瑟和。二人幼时曾共习诗书,蓝忘机辨出他手下正是其间一篇,名“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蓝曦臣弹得并不顺畅,走几个音便要停片刻,似是在想指法调子,偶尔还会将一整句回头重新弹过。倘是换在年少学琴时,定然会被蓝启仁劈头盖脸训一顿。蓝忘机却只是听着他弹,不说话。
“好琴。”蓝曦臣叹道,“只我荒废日久,而今几是不会琴了。明夷予我,着实可惜。”
说得仿佛几日前问灵蓝洵的不是他。蓝忘机懒怠驳人,只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蓝曦臣淡淡道:“怎么和人说话呢。”
“倘是兄长不会琴。”蓝忘机道,“何人敢称自己会琴。”
蓝曦臣推琴辍音,回头看他,笑问:“忘机不敢?”
他知蓝忘机不是辞让作态之人,说不出那句“不敢”,却也不好说敢。见人抿着唇不说话,甚而似是瞪了自己一眼,蓝曦臣也不愠,反是心情见好,又揉了揉他发顶。“今日算是在含光君前弄斧。”
蓝忘机侧头避了:“问灵如对谈。兄长何来不会琴之说。”
见他极不情愿的样子,蓝曦臣终于放过他,道:“大抵也只会问灵了。”
蓝忘机再不想与他讲话,又阖了眼。蓝曦臣叹道:“一定说来,不过再加清心,破障,弦杀几样……尽是有用之用,反失了自修的本意。用琴如此,不如便说不会琴,免着糟践名物。”
蓝忘机睁眼看他,道:“有用之用又如何?如何便不及那无用之用?”
他眼睛颜色如琉璃,映着烛火,越发荧荧有光,似是两颗夜珠,该嵌在七宝鎏金造像面上。“兄长可记得社树之喻?”
“好啊,忘机。”蓝曦臣微微一笑,“先前教训我,而后怪责我,现下又来考我旧时课业了。小公子好大的能耐。”
他道:“《南华经》云,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
“然匠伯不顾。弟子问之,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倘人为那嘉木,”蓝忘机听他说完,方道,“长生如此,却无用于世。徒然得那寿数,又有何意义呢。”
蓝曦臣不答,反笑道:“忘机以为如何?”
“我宁作舟,作器,作柱,作门户。作棺椁也无妨。”似是被烛火晃得有些晕,那双琉璃眼又阖了,“总能有所可用。想兄长亦如是。”
“纵是遭沉没,遭毁弃,遭虫噬,遭液樠,遭腐朽,诸般险苦,摧折短寿。也要做那材木,有可用于人世?”蓝曦臣轻轻笑出声,吹了榻前烛,又将案上灯挪得远了些,“我复有何言?只一句含光君知我,胜我自知!”
不想榻上人竟是皱了眉,道:“兄长勿轻言寿夭。”
“寿数与言语何干?纵我不说,也不见能多给我些。”蓝曦臣叹道,给他揉散眉间川字,“不怕。”
“兄长收了琴罢。”蓝忘机仍旧阖着眼,低低道,“如何用法,或有分别,不至有高下。兄长愿意如何使,便如何使。只勿将琴空置了。”
先是执意要见他,后是执意要还琴。蓝曦臣忽而回过味来,掌根微微用力地按了按他眼窝:“忘机,何来将我作稚子?当我还是思追景仪一般年纪?”
“非是稚子。”蓝忘机一偏头挣开他,“蓝湛只将兄长作常人。又作受衣之人。”
09.
五祖弘忍告慧能曰,今以法宝及所传袈裟用付于汝,善自保护,无令断绝。
慧能跪受衣法。
祖师曰,昔菩提达摩初至,人未之信,故传衣以明得法。今信心已熟,衣乃争端,止于汝身,不复传也。且当远隐,俟时行化,所谓受衣之人,命如悬丝也。
慧能礼足已,捧衣而出。是夜南迈,大众莫知。
彼时云深不知处大火方熄,二人方归,夜间披麻守灵。青蘅君旧居的玉室几成焦土,只拣了数卷残经并两盏铜灯出来。长夜漫漫,蓝涣索性拾了一卷看,见是六祖慧能受法,便与身边胞弟道,六祖曾作偈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此清净之人,亦不得免于旁人窥伺,欲夺其衣钵,害其性命。禅宗净土尚如是,安论寻常世间寻常人。
蓝湛腿上伤重,无法跪灵,只能倚案坐着,道,而今兄长成受衣之人,蓝湛便作那系命的悬丝。
“受衣之人,命如悬丝。”蓝曦臣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忘机啊,这回你真是系牢我了。”
心口发闷,虽不至呼吸艰难,却仍是不好受。蓝忘机低低喘了两口,微微蜷起身子。见他额角又渗出涔涔的汗,蓝曦臣忙问:“哪里疼?”
勉力应了句“无事”,接着就是阵难抑的咳嗽。咳过后那股滞闷倒是消了些,只是缓了没多久,便又咳起来。好在肺腑伤势渐愈,没有再见血。蓝曦臣扶他坐起,避过伤处轻轻叩背,又匀了温水唤他喝。前后折腾了近一刻,却仍是不见好。蓝曦臣无法,只得去寻艾条来,借灯火着了,挽起他大袖,给人灸起手太阴肺经上数处穴道。掌心一截瘦硬腕骨。
“肺虚夜咳。”蓝曦臣恨不得敲他两下,“夜里咳嗽,自己不知道?白日里还站在庭下吹风。现下但凭年轻,日后拖成沉疴,我倒要看你如何是好!”
他先前都由着蓝忘机还口,不见愠色,此时一连数句,却当真有些怒了。蓝忘机垂着眼默默挨训,什么都不说。直至他最后一句罢了,方低低道:“兄长勿动气。”
这一下倒让人再怒不起来。蓝曦臣在雁足灯的承盘上按灭艾条,叹道:“你不添事,我日日安生。”
蓝忘机抿了抿唇,好半晌后,才闷声道:“……兄长辛苦。”
他素不惯如此,竟显出几分稚拙,倒让人觉着年纪更小。蓝曦臣也不是真要他如何,闻之只淡淡一笑,又给他拢实被角。“忘机视我作常人,我确然是常人。六根不净,七情常有。只有些时候……忘机也不必尽视我作常人。”
“倘我当真是常人,如何做的起这家主?”见人微微皱眉,似是不解,他笑道,“不说忘机,便说这云深仙府,这玄门世家——谁能视姑苏蓝涣作常人?安敢视我作常人!”
宵深色丽,焰动风过。
蓝忘机忽而低低道:“另有一事告兄长。”
他应了声“讲”,便听人道道:“日前于此处,蓝湛不慎坏兄长琉璃屏。”
一怔之后终于恍然。几日里蓝曦臣总觉着寒室里似是少了物事,又说不清究竟是何物。云深不知处惯来夜不闭户,纵有子弟门生起了他心,也不至大胆到偷取家主之物。而今水落石出,竟又是蓝忘机惹的事。
仙府不至损不起一架屏风,他二人也非悭吝性子。蓝曦臣不知他为何偏提及此事,只道:“无妨,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事。”
蓝忘机道:“不是的。”
蓝曦臣不知他是何意,遂问道:“不是什么?”
蓝忘机只又重复了一回,道:“不是的。”
蓝曦臣见他神情有些恍惚,觉着他大抵是倦了,索性顺着人来,道:“好啊,那我便记住了。忘机可得偿我这一回。”
“好。”榻上青年竟是点了点头,极认真的模样,“偿阿兄……什么都可以。”
“我能要你什么?”蓝曦臣不由失笑,“忘机啊,你好好的,我便谢天谢地了。”
好半晌后,蓝忘机才应了一声,不知是当真听见,还是恍惚间的呓语。蓝曦臣探他额头仍是热,道:“睡罢。再熬着,又得烧起来。”
不想榻上人却又睁了眼,固执道:“不。”
蓝曦臣拿他没法,只得温声问他:“还要什么?”
蓝忘机哑声道:“听琴。”
“说了我琴上不佳。”蓝曦臣叹道,“倘是要听,我取裂冰来。”
蓝忘机仍是摇头。拗不过他,蓝曦臣只得又横过明夷,上手摸索调子。磨了许久,终于又理顺一曲。仍是《诗》中一篇,名作“陟岵”。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今我琴中意,暂寄弦上声。”他将最末一章反复拨过几回,叹道,“既是要听,便朝心里去。”
予弟行役。犹来,无死。
10.
世人视他如一架优游的兰舟,桂树为船,青丝为笮,木兰为櫂,珠玉错其间。只有他知自己载着什么。有人欲刻舟以求剑,有人欲乘舟而摘月;有人同舟而共济,亦有人破釜而沉舟;有人登舟渡河,亦有人欲渡却无舟。他载着这些衣冠和血肉,也一并沉甸甸地载着刀剑,眼泪和白骨。
逝水行行,不舍昼夜。待他再载不动,舟上客便会弃他而去,另择一架崭新坚固的行舟。
却亦有人伏舷枕水,脊骨作龙骨,随他直至江河的尽头。
蓝曦臣忽按弦止了音。余声袅袅,人却是半晌不语。
蓝忘机并未睡去,低声唤他:“兄长?”
“忘机道要偿我,现下便思及一事。”蓝曦臣极轻地笑了一声,道,“我知忘机不喜人情往来。今日却偏要难为含光君,与我共行一桩往来事。”
“来年开春,至金麟台。你我二人,一道去会一会那金光善——金大宗主。”
FIN.
祸祸《诗》之《扬之水》《陟岵》;《庄子·人间世》;《五灯会元》
flag没有倒!我完结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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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62.终)
对床夜雨……雪【。
【篇二八】何如且在人间
纵然目不能视,蓝忘机素来敏于乐律,识人音声,辨出厉斥蓝曦臣的女修亦是羽系子弟,字作“晨风”。取于《诗》,高飞大鸟之名。
之后他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只记得玉声渐近,至亲身上满是血与火的味道。
模糊间又似有人歌诗,依稀《晨风》一章。音声切切,似真似幻,不知歌者谁。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对床夜雨……雪【。
【篇二八】何如且在人间
纵然目不能视,蓝忘机素来敏于乐律,识人音声,辨出厉斥蓝曦臣的女修亦是羽系子弟,字作“晨风”。取于《诗》,高飞大鸟之名。
之后他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只记得玉声渐近,至亲身上满是血与火的味道。
模糊间又似有人歌诗,依稀《晨风》一章。音声切切,似真似幻,不知歌者谁。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末了一句不绝,似恨似叹,反复千万意,辗转难平。
忘我实多。忘我实多。忘我实多。
自宗主杀人于堂前,云深不知处三日飞雪。
醒转时天光极盛。蓝忘机原以为时已正午,片刻后闻檐上簌簌,方知那大抵是满庭的雪光。
后肩仍是疼。勉力拦了蓝曦臣一鞭后,那处见骨伤险些再次开裂。昏沉间他疼醒两回,又不知被喂了什么进去。撕扯般的锐痛淡作模糊,他只觉自己像是一卷年久开裂的旧经,又被米浆粘连补合。连带所有神识都被丢进那米浆里,搅成一团黏稠的混沌。
现下终于挣出那混沌。蓝忘机深深吐息了几回,在肺腑隐痛间寻到新雪的寒气。
帷帐外有人说话,声音温沉。辨出是蓝曦臣,他心神一松,倦乏压下去才不出一刻,又似是得了允准,立时招摇地攀上来。
“至于那苏悯善?伏罚我姑苏蓝氏家祠下,他还不够格。”人声里间有清响,似是击节。蓝忘机阖眼听了片刻,辨出是指叩桐木之声,蓝曦臣大抵在轻轻地敲着琴面。那琴却并非忘机琴,他应是将悬于寒室的明夷琴带了过来。
“我使门生子弟拘了他诸人,又命守者故作不察。夜三更,果见他出离云深,朝兰陵去。”轻轻的一声笑,“金光善。金大宗主!”
“我姑苏与他兰陵,世相交好。倘我今以家主名,行问责之事,兰陵惯于利弊。或留一苏涉,或断一世交,孰轻孰重,金光善定有考量。他苏涉便在金家留不得。”
“纵是金麟台上有人保他。”那温沉声音顿了片刻,方复悠悠而起,“昔在我姑苏门下,今便能为兰陵反旧门墙。倘是一日再转投他处,安知自己不是今日之姑苏!那保人者大抵会尽断其后路,令人再无处可走,只得听命于他——唯有听命于他,才能求活。”
“凡此二种,皆是穷途。”温沉声音倏而冷了,“他苏涉今生将命尽穷途。”
“至于那金光善,金大宗主?”他听蓝曦臣又笑了一下,“家主与家主并无分别。有人想我死。他想我死。我亦知有人想他死。床帏之间,萧墙之内。我将袖手观之。”
似有人沉沉应了声。那人坐得更远,声音也更低,蓝忘机尚有些昏沉,又勉力凝神听了好久蓝曦臣讲话,此时竟是辨不分明。好在那人只讲了短短几句,而后又是蓝曦臣声音。
“……焚诸琴剑,逐数十人。琴剑不乏上品,人中不乏鸾凤。我今如此,实是自断一臂。”熟悉的人声长长一叹,“日后教养子弟种种,一应诸事,仍需得劳动先生上心。”
心下忽而一颤。
锦衾下手指微微一蜷。蓝忘机没有出声,只仍旧静静听着蓝曦臣与蓝启仁讲话。直至外间人起衣动,方一咬牙,低低道:“……先生。”
喉间尤有血气,出声时一阵粗粝的锐痛,磨得他忍不住又开始咳嗽。
衣声一顿,而后朝他来。有人搴起帷帐,掌心抚了一下他额角。
一瞬间他似是忽回少年时。经卷,佛堂,长剑和琴弦。他拈诀登高朝九重琉璃塔去,又重重跌落尘泥。春草上师长曳衣而来,却只停在背后。咫尺之遥,远甚云端,他触不到。
青蘅君弱冠之年即成婚闭关,而今蓝涣蓝湛年皆二十有余。倘蓝启仁同其兄,同世间人一般婚娶,又复得子,时至今日,亲子也该加冠成人,同他们一般大了。
“先生……叔父。”他仰脸望去,却仍是什么都看不到,“我……”
“忘机。”一声沉沉的叹,打断了他将出的问话。“今日不说事。”
蓝启仁掌云深不知处学事,在他堂下听学过的世家子弟何止百千。但倘是当真要说道业相授,琴剑教习,实打实的亲传子弟,唯有他与蓝曦臣。蓝启仁严师之名远扬,听学子弟都时有抱怨,更不必说彼时蓝涣蓝湛,几乎每每都是精疲力竭,方能得歇。唯有蓝启仁道“今日不说事”,才意味着能暂获一日安闲。
倦乏如附骨的菟丝,不容置疑地攀上来。数日前伤重断骨犹能起,犹能战,蓝忘机实不知自己现下为何连一点累都受不住。不及再应,神识又沉入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他依稀听见簌簌衣动,似有人跕屣而至,在榻前青席上拂衣坐了。
数息静默后,复闻人声低低起。原是蓝曦臣在轻声诵经。
无有外人,又是夜深。二人都未着冠,长发散在衣枕衾榻上。雪间春水行,春水绿如墨。
蓝忘机静静听了片刻,识出是《佛说四十二章》。浮屠入渐中土,经卷多由僧人口授,四十二章即是早时的口授经,大凡论述修持,禅定,布施以证智慧,即得四沙门果等意。因是节抄自诸经,故而篇篇皆短,不出数言。姑苏蓝氏礼佛,他与蓝曦臣二人幼诵经卷,即自此始。
“……章十一。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须陀洹;饭百万须陀洹,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
“……章十六。佛言: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持五戒者,戒杀,戒盗,戒邪淫,戒妄语,戒饮酒。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即是佛典中四沙门果。而出家沙门者,剃除须发,断欲去爱。
他听着蓝曦臣念过数章,忽而开口,哑声道:“蓝湛不持五戒。不愿修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
诵经声微微一顿。蓝曦臣很轻地叹了口气,示意听见。又为榻上人拢了拢锦衾,似是无声的安抚。
“……章二十一。佛言:人随情欲,求于声名;声名显著,身已故矣。譬如烧香,虽人闻香,香之烬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后。”
“……章三十二。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年轻的家主平日里声音温和,诵经时更沉一些,自然一种端肃,却并非拒人千里,而是坚稳如磐石,让人无端便觉得可以亲,可以信,可以交托。
诵过此章却忽而停了,蓝曦臣不再往下,反念了句《维摩诘所说经》。
“是身如炎……从渴爱生。”他长长一叹,手仍扶在蓝忘机肩上,似在隔着锦衾借暖,“倘不渴爱念爱,心无悲喜,何以为人?既如此,何妨便长遭这忧怖苦,焚身苦!”
纵是摧折磋磨,烧作灰烬,亦能闻香于人,照见一方。
蓝忘机蜷在锦衾间,阖眼听自家兄长诵经。怕他病中畏寒,蓝曦臣早在衾下塞了热盐,几个时辰便会留神换一回,护着热气不散。
雪落檐上,声如碎玉。夜愈深而雪愈重,时闻折竹之声。衾间却暖如春融,他几乎要在这温郁里睡去,昏昏然间,仍不忘接了自家兄长那句《维摩诘所说经》。
“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人声渐念渐低,细若喃喃。蓝曦臣听着他念。待人一句终了,方复缓声续诵四十二章:
“章三十八。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再无人应。蓝忘机长睫阖着,已然沉入安眠。遮了那双淡漠的琉璃眼,他看去更柔和,甚而更年轻,也更像蓝曦臣。纵是形容憔悴,也掩不住眉间一股清拔之气,令人禁不住地去想,倘使离了伤病,该是如何照人的容光。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静静看了他许久,蓝曦臣终是抬起手,抚了一下胞弟脸颊。轻而又轻,仿佛生怕惊落一滴薤上新露。
“忘机啊。”他轻声道,“有一事,我需得同你讲。”
他指掌犹凉,而榻上人仍有些低热。那一抚之后,蓝忘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在枕上微微辗转,似是觉着不够,又去寻他的掌心。蓝曦臣无法,只得抚上他额头,而后又五指顺入鬓间,为人一下下理着长发。
“近观玄门诸家主,无有善终者。登愈高,履愈危。一步行错,便坠深渊,堕地狱道。”姑苏蓝氏的家主慢慢地说,“天壤云泥,只在朝夕,不由我不怵悸惊怖。”
“心有恐惧,难行寸步。只倘要出离恐惧,又得先一步出离欲爱。”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他声音很轻,神情却肃然,仿佛不是正与至亲对床夜话,而是长跪须弥座前,仰观造像,作一发愿。“我不欲离爱。长欲为人所爱,亦欲爱人。”
依然无人应他。蓝忘机微微歪着头,脸颊枕着他手掌,已然睡得很熟。鼻息温热,一丝丝吹在他掌心里,渐渐地一方肌肤骨骼都被暖透。
“我便将我的性命寄在你处。” 蓝曦臣凝视着咫尺间那张神似的面庞,终于抑不住声音微颤,“连同那爱念,恐惧和忧怖——倘你何时弃了蓝湛的,便是将蓝涣这一份一并也舍去。”
他轻轻抬起那张脸,将自己指掌抽离。
“……勿要还与我。”
他在晨钟里苏醒。
云深不知处卯时作,亥时息。冬日里夜长天短,晨钟起时天仍是暗的。灯烛已冷,榻边无人,满室颜色昏昏,竟至难分是天将明,又或日将暮。
蓝忘机怔怔躺了片刻,心下忽而一震,猛地搴帷而起。顾不得青席冰凉,赤足便至窗前。
夜雪已霁,他看到满庭皎洁,并一枝初开的梅。又转一处窗,入目是云深不知处的石灯与山径。新雪尚无人践,数道薄白连亘绵延,朝山的最高处去。既朔之日,天尽头新月一弓。
END.
祸祸《诗·晨风》,十九首之《驱车上东门》,《四十二章经》,《维摩诘所说经》
啊!终于写完了!原地豹哭!居然没有坑也没有鸽
激情copy @阿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
都完结了!ball ball各位都康康我!潜水党也冒一下泡嘛,please~
哈哈哈哈最后终于可以恬不知耻地说出这句话了!长评换番外~
《明月照我》后记
2020.02.19 - 2020.11.18
我终于扯完这篇文了!居然没有坑!(但凡把这点心思用在正事上干啥不成)
感谢在双璧这个冷圈tag下发送红心蓝手评论回复的各位爸爸们555555反馈回蓝型写手没有评论可能就真的鸽了(缓缓回看自己的N个前圈)
我的脑子:刀光剑影,狗血横飞,暗流涌动
我的手:算了胡扯吧你没有脑子
我的脑子:一泻而下,一气呵成,鸿篇巨制
我的手:便秘一般的码字速度,强迫症一般的咬字造句
我的脑子:有理有据地搞美人,有氛围地吹美人
我的手:对不起美人(……
哈哈哈哈但反正都已经写完了!咸鱼创作中的里程碑!Done is better...
2020.02.19 - 2020.11.18
我终于扯完这篇文了!居然没有坑!(但凡把这点心思用在正事上干啥不成)
感谢在双璧这个冷圈tag下发送红心蓝手评论回复的各位爸爸们555555反馈回蓝型写手没有评论可能就真的鸽了(缓缓回看自己的N个前圈)
我的脑子:刀光剑影,狗血横飞,暗流涌动
我的手:算了胡扯吧你没有脑子
我的脑子:一泻而下,一气呵成,鸿篇巨制
我的手:便秘一般的码字速度,强迫症一般的咬字造句
我的脑子:有理有据地搞美人,有氛围地吹美人
我的手:对不起美人(……
哈哈哈哈但反正都已经写完了!咸鱼创作中的里程碑!Done is better than perfect!总之我爽了!觉得不够爽的请自己克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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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夹带私货并且装逼预警。
明月里我刻意避开了一切二元对立的表述,类似黑与白,正与邪,对与错。或许绝对的正义/道德/力量倾轧也不失为一种爽梗,但这种梗无法爽到我,而是让我感到警惕和恐惧。明月不是“正与邪”的斗争,而是正义与正义的斗争。两方秉持的都是自己的正义,而他们无法兼容共存,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争斗,一方胜过另一方,吞没另一方。但最后赢家也是伤筋动骨,斗争里实则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他们两败俱伤。
哦对,同时被避让的还有“嫡庶”,这个让我觉得非常封建。或许此梗放在古风背景下是“合理的”,但作为一个当代人,我非常抗拒顺从这种合理。反封建,反血统论√
关于涣哥。明月里我有意强调了他的“家主”身份。他,包括湛,包括老蓝,一并都是蓝家的特/权阶/层,对其他人存在着各种意义上的power的倾轧。在云深皇帝一方的话语体系下,蓝翾蓝翚一众人是“反逆”“叛者”,但拉高视角,羽系一众与其说是叛乱,不如说是起/义。稍微切换一下,最后的蓝翚其实就是一个典型的不向强/权低头的角色。与其说双璧是“正确的”“合道义的”,不如说他们是“有权力的”,是他们的位置所在赋予了他们解释/定义正确/道义的话语权。所以在“家主”这个角色上,不必也不要怜惜他,他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就像996的打工人不要为大资本家找补一样)
想写一个“爱自爱生”的故事。“物极必反”未尝不可,但我自己的话,更想去塑造这样一种脉络,即:湛之所以能那样坚定地、无条件地相信、选择并且爱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也被其他人坚定的相信、选择并且爱过。而这样的人就是他的至亲,涣和老蓝。
他们爱湛,不是因为湛是正确的,道义的,从顺的,能带来利益的,只是因为那是湛,仅此而已。并不是“你做得对所以我爱你”“你做得好所以我爱你”,而是无论湛做过什么,好的不好的,哪怕是为他们带来灾厄的,他们都一样的爱他。
而湛爱涣,也不是因为涣是家主,能为他提供包容庇护,甚至不是因为涣对他的温柔和百般纵容。他爱涣,哪怕涣被剥离了家主的身份,回来后阴郁而反复无常,甚至他不确定涣是否还爱他,哪怕涣不再爱他,他都会依然爱涣。
明月的前半是涣对湛的爱,是“我拟将心向明月,纵是明月照沟渠”(防杠:并没有说其他就是沟渠的意思,只是大概形容一下这种情形);后半是湛对涣的爱,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借用一个字面意思,《大般涅槃经》的见月之喻:“譬如有人见月不现,皆言月没而作没想,而此月性实无没也。转现他方,彼处众生复谓月出,而此月性实无出也。何以故?以须弥山障故不现,其月常生,性无出没。”他们对彼此的情义是明月。或许有时会因着自己所处的位置,因着各种各样的阻碍而看不到月亮。但这明月是长生的,是恒久的。他们始终是念着彼此的。
我对佛经与佛教一无所知。明月的终章引经只是为了造境,就是那种让人似懂非懂昏昏欲睡的感觉hhhhh,以及“我们都不知道这俩在说啥只有他们自己能互相get并且毫无阻碍地接话”。要一定说所选那几段的含义的话,其实也就是“断欲去爱,方得清净”和“人生短暂”。
但涣和湛都不愿断绝爱念,而是“人生苦短,所以更要努力去爱”。“爱念”不只是说cp情欲的,或者说放在明月里其指向就是亲情。家主可以被新的家主取代,先生可以被新的先生取代,家族里含光君的位置也可以被新的其他修为强盛的修士取代。蓝家不是没有其他的“足够优秀/合格”的人(如果真的没有那这家族有点不行),没有谁的位置存在功利角度上的不可取代性。唯有四舍五入的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让他们互相对彼此的存在变得不可或缺。
十三年,与其说让湛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我更想塑造他成为一个更“丰富”的人。他忍辱,他接受怨恨,他被人背叛,他知道这世上不是只存在一种正义,或许你坚持自己的时候也在践踏其他人;他意识到自己是渺小而脆弱的。但他同时也被爱,有人信他,有人救他,有人愿意同他在一处,有人无论如何都会坚定地选择他。他被人爱,知道真正被爱着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他对爱有欲求,他也会去爱人。他仍会爱人。
明月最后一章里,涣引了句《维摩诘所说经》:“是身如炎,从渴爱生。”这一句和他之后说的,也同样适用于湛,甚至更适用于湛。他是烈火,被爱欲焚烧,自己的爱念也传给其他人。“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但他宁愿受这忧怖苦,受这焚身苦,也要爱人。他仍愿去爱人。
哪怕最后被摧折磋磨,烧作灰烬。
唯有爱让一个人的存在不可或缺。
END.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50)
又双叒叕搞爹+认爹(?)
拐弯抹角一搞老蓝√
【篇二三】可惜满阶明月(3)
门扉微动,檐上栖鸟惊起。蓝曦臣却不惊,只低低道:“先生?”
蓝启仁缓步进来,卸琴在案。弦如游丝随风,长长地曳下去,不知是断了几根。天未明而灯将尽,光暗都昏沉。青年倚案而坐,影子落在素屏上,似是动了,又似未动,幢幢地仿佛画中人生出魂魄来。
“先生坐。”蓝曦臣勉力提了提精神,“忘机已出险地。”
见人未动,他不由得苦笑:“我今如此,竟不得使先生一坐了?”
虽是如此说着,明知...
又双叒叕搞爹+认爹(?)
拐弯抹角一搞老蓝√
【篇二三】可惜满阶明月(3)
门扉微动,檐上栖鸟惊起。蓝曦臣却不惊,只低低道:“先生?”
蓝启仁缓步进来,卸琴在案。弦如游丝随风,长长地曳下去,不知是断了几根。天未明而灯将尽,光暗都昏沉。青年倚案而坐,影子落在素屏上,似是动了,又似未动,幢幢地仿佛画中人生出魂魄来。
“先生坐。”蓝曦臣勉力提了提精神,“忘机已出险地。”
见人未动,他不由得苦笑:“我今如此,竟不得使先生一坐了?”
虽是如此说着,明知蓝启仁在看他,蓝曦臣却微微地转了脸去,不看人。
光影昏昏,谁的眉目神情都看不分明,只有隐隐的吐息动静,难抑颤抖,几似哽咽。一步之遥,蓝启仁却不近前,亦不点灯,只立在原处。好半刻后,待那动静渐渐缓下来,方道:“收拾容色。”
抬袖掩了面,蓝曦臣深深地换过几口气,道:“先生掌灯罢。”
明光乍起时他终于真的动了,衣衫簌簌有声,却是在看案上琴飘散下来的弦。
“忽而想起桩旧事。”他慢慢地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碾着大袖上的薄湿,“那时候忘机该也在的,只他年纪太小,想是不记得了。”
“昔时温氏势盛,如日中天。一日玄门诸家宴谈岐山,席间便有温家人道,闻姑苏蓝氏善琴,试欲一听。”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彼时我尚不知其意,后日方觉,分明是将我诸人作助兴的伎子。”
青蘅君长年闭关,不赴玄门间往来事。饮宴清谈诸般,大多交由蓝启仁。
“记得先生在席间,取了琴来。只一声,堂前乐伎箫管裂,众弦断。屏风几案,无不震震。一坐皆惊。”他道,“我在先生膝边坐,只闻一句,‘杀人物,勿教见诸饮席间。’”
蓝启仁凝眉看他,仿佛在人面上寻出另一人:“昔我行事骄狂,多累你父扶持。”
“昔日见振玉一出诸弦断,未尝想今日名琴为人一断弦。”蓝曦臣叹道,“如是想来,我兄弟二人着实是对不住先生。”
蓝启仁不应他这句,只问:“哪里伤了?”
蓝曦臣怔了一下,道:“没有。”
蓝启仁也不再问,只从案上拣了件经折子,照准人肩头拍去。蓝曦臣下意识回身闪躲,只一动,便觉出显露实情,索性认了,苦笑道:“伤得浅,不碍事。”
蓝启仁并不放过他,只道:“去衣。”
“先生放过我罢。”蓝曦臣拢合衣襟,无奈道,“倘是当真有事,我现下也坐不得此处,还同先生讲话。”
蓝启仁叹了口气,不再催问,这一桩便算是过了。蓝曦臣接了那经折子,转手放回案上,抬头笑道:“先生坐。”
“有意为之。”终于应着话坐下,蓝启仁声气却仍是沉的,“并非不识杀机。你仍想信他。”
咫尺距离,杀机毕露,纵是常人也能觉出一二,更不说修为如蓝曦臣,断不至于需得旁人以远救近。
“是。”蓝曦臣微一颔首,竟不否认,“最后一回。既是不愿,便罢了。”
沾过血的物事大都被少年收去焚了,独那枚镞头仍在案上。时候久了,血早干涸,与铁和在一处,颜色森森。他也不惧利铁割手,随意拈了来,在掌心一掂,又掷回去。
蓝启仁平平道:“倘要信人,得做足了准备吃苦头。”
言下似有他意。蓝曦臣只觉疲惫,终于懒怠再撑持,淡了面上笑:“我同先生讲族间事。先生却在同我说谁呢?”
蓝启仁道:“我同你说人间事。”
“人间事?”年轻的家主沉了眉目。他亲父青蘅君与蓝启仁是同胞兄弟,此下他容色一冷,竟与对案人有几分相似。不至说对面照镜,其神情声气,却是如出一辙。“先生亦是世间人。如此说来,我信先生,便也是要吃苦头的?”
烛火摇摇,映在一双乌沉眼睛里,两点慑人的亮。“蓝涣需得一样作此想么?”
蓝启仁丝毫不避他,淡淡道:“纵是父子兄弟,无能出其外,无不在其中。”
一时间竟是静默,无人再言。
“罢了。”蓝曦臣长长叹了口气,重又倚回案边,“我是已经挨过这苦头了。先生落的三鞭子,我还记得清楚,没忘呢。”
蓝启仁看他片刻,终是缓了声气:“你是记恨我,还是记恨你父?”
“先生说的什么话。”蓝曦臣微微动了一回肩臂,试图驱散血肉间的隐约麻痹,“我作人子,哪里便不领情如此?”
蓝启仁道:“我曾同你讲他临去的话。”
“‘累君公子二人。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蓝曦臣重又说了一遍,面上不见如何,只一句末了略有不稳,“只我一人,万不能如此安稳。纵是加了忘机,我兄弟二人,知浅行薄,立足玄门间,数遭折摇,至今不坠。足知先生是第一等情义人。”
他说着终是离席,朝人深深地拜下去。“我知先生思我念我。”
蓝启仁没有避他这一礼,只叹道:“起来说话。”
“忘机先前道我起过死念头,倒也没错。他看我看得清楚。”蓝曦臣道,“我此下遭拘囚,性命险落人手。那时候我立时便想,如何不是你呢?倘当真是你,我便放手了。”
蓝启仁道:“你盼着是忘机?”
“他道‘我深负君恩’。我有何恩于他?他何负于我?分明我先负他。”蓝曦臣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三十余鞭子,毁肌骨,坏声名,断修为。他该怨我的。以直报怨,我一直在等着。等他终有一日来取我性命。该还的,便还去。”
“如何讲呢?我最不愿是他。手足骨肉一场,我见得诸人背我,独不愿见他也背我,无论因着什么。旁的人无可无不可,只他不可。”似是想起什么旧事,他微微一笑,笑却未到眼底,“却又想着要是他便好了。究竟作家主,这性命大可断于战,断于病苦,独不想断于人手——自家人手。但倘是他亲手取走,我可以瞑目。”
没有立时应人。片刻的静默后,蓝启仁方叹道:“忘机不做这样事。”
“我知不是他。”蓝曦臣笑道,“当真换了忘机,从来秉性刚且利,想也不屑行暗中事。定在堂皇众目下,使他的剑,他的琴,朝这里,一着便取我命。”他说着,轻轻一叩心口,“不说回旋的时日,大抵连喘息之机都不容我。”
不防眼前案几被敲了一下,大朵灯花惊落。蓝启仁道:“戒妄言。”
“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蓝曦臣叹道。
“我父作家主二十载,未尝杀一族人,族间未有反戈,姑苏蓝氏未见落于人后。今我坐寒室不出几年,旁的不说,自家刀剑相向,倒是已经见两回了。”微微摇了摇头,未冠未带的年轻家主自嘲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亲戚叛之!”
“也不惮与先生直言。我爱敬我父,先前却也不觉着他这家主做得如何出众。”他道,“此下看来,才知自己原是不及。”
灯花须臾熄去,尘烬经风一过,了无痕迹。
天边遥遥传来钟声。圆月西坠,清光稀薄,山石轮廓却渐渐地愈加清晰,五色分明。朝晖将遍东方。
“讲完了?”蓝启仁问。
蓝曦臣深深匀了一回气息,道:“是。累得先生听我一时话。”
“天将明。”蓝启仁并不多言,“正衣冠。”
蓝曦臣一怔,才发觉蓝启仁竟是将寒室里那宗主衣冠带了来,一并还有道崭新抹额,素地云纹。
“忘机抹额亦在你处。”他道,“勿轻弃。”
一夜里言语已尽,蓝启仁起身朝外去,却听案后青年忽而道:“先生。”
伤在锁骨,虽不至动作艰难,到底多有不便。蓝曦臣理过一回那抹额,索性开口唤住人。蓝启仁叹了口气,道:“我姑苏蓝氏,抹额非父母妻儿不可动。我究竟非你亲父。”
青年不动,只仰了脸看他,又道:“叔父。”
蓝启仁无法,只得又回身过去,照幼时给人整饰仪容一般,为他系了抹额。掌心在人额上一抚,便理得熨帖平整。
玉冠沉重冰凉,落上发顶时他微微一颤,下意识绷紧了肩背。衣裳立时撑出端正线条,一道笔直脊子贯下去,仿佛长剑裹在锦缎里。
“我幼时开蒙,曾闻先生道,出则告,反则面。”衣冠理毕,他却仍不起身,只颤声道,“出时未及告人,今我得归,终可面见先生。”
他玉冠带,锦衣裳,朝人深深地拜下去。
“先生……叔父。蓝涣归家。”
TBC.
祸祸了一下《妇病行》,是真的谜之合适233333
终于(暂时)搞完涣了!快乐!
日常copy美人(365/365),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51)
搞完涣搞湛,无缝对接,快乐√
今日份云深皇帝1/1
卷五·回首对床夜语
【篇二四】而今憔悴赋招魂(1)
混沌里艰难挣出一线清明,他伸手去摸剑,却只攥到一把柔软冰凉,水一样自指间滑过去。
立时周身一寒。剑诀将出,却被一口血生生逼停在半道。
只一丝召剑的灵力,竟震得浑身痛如碎拆。剑鸣隐隐,利气破空,他挣扎着辨声抬手——
清风拂面起,一声铮响,那剑气竟被当头打断。
有人握了他腕子,力道大而稳,不由分说地按下去,...
搞完涣搞湛,无缝对接,快乐√
今日份云深皇帝1/1
卷五·回首对床夜语
【篇二四】而今憔悴赋招魂(1)
混沌里艰难挣出一线清明,他伸手去摸剑,却只攥到一把柔软冰凉,水一样自指间滑过去。
立时周身一寒。剑诀将出,却被一口血生生逼停在半道。
只一丝召剑的灵力,竟震得浑身痛如碎拆。剑鸣隐隐,利气破空,他挣扎着辨声抬手——
清风拂面起,一声铮响,那剑气竟被当头打断。
有人握了他腕子,力道大而稳,不由分说地按下去,却奇异地惊不起半分敌意。他在那人衣间摸到玎玲组饰,三珩二璜二珠,光明章表,转结相绶。姑苏蓝氏宗主的玉令。
玉石入手沉润,其上犹带人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一点点地摸索着,指尖逐一认过那组玉,终于又握紧。玉璜形如半璧,两枚对嵌,扣合出一轮完满的圆。
模糊间谁似是很轻地叹了一声,低低道,倘是想要,便拿去。
他悚然一惊,立时要说“不”,心口却是气血翻涌,难出一言。环佩脱手坠去,一连串的玉声玎玲。
睁眼便是杀机,寒光迎面来。饶是蓝曦臣,也惊出一身冷汗。翻袖挡下避尘,将胞弟手腕拢回锦衾间,抑了声音颤抖:“忘机?”
应他的是一阵急促喘咳。胸肋数处断骨,蓝曦臣最怕他咳嗽,忙将人轻轻揽起来,不住地抚着后背。片刻后渐渐止了,却见他喉结一动,似是咽了什么下去,蓝曦臣只得叹气,微微蓄了两分力,朝人后心一叩,登时一泼红溅落襟前。
“吐出来。”推了些灵力入脉,半是探查,半是稳固经络,“怎么什么都朝下咽。”
灵脉险些裂断,刚刚接续,几乎承不得力。蓝忘机只觉里外疼成一片,根本辨不出哪处是皮骨伤,哪处是内腑伤。抵不过蓝曦臣,连着呛了几口血出来,神识方清明了些,觉出自己似是倚在人臂间,哑声唤道:“……兄长?”
却未闻人应,只有软绢沾水,冰凉潮润地,一点点拭了他唇下新血。
艰难喘过两口,他固执地又唤了一回:“兄长。”
“不说话。”蓝曦臣叹道,安抚地揉了揉他后颈,“觉不出胸口疼?”
肺腑间灼痛如烧,丹府处却发冷。那丝召剑的灵力犹有余震,浑身经络都似在撕扯骨肉,竟无一时安生。只片刻人就躺不住了,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虚汗一身一身地渗,连着蓝曦臣襟袖都被浸湿。
“先前总想着如何还不醒,”不出一个时辰蓝曦臣已经为他换了两回衣,新药也喂了,作用却不甚显,只得叹气,“现下看来,倒不如再多睡两日,不定还好受些。”
眼前似有亮,灼得眼眶发酸,不知是烛火还是天光。蓝忘机疼得说不出话,只闭紧眼睛,偏过头去。蓝曦臣觉出异状,忙抬手遮住他眼睛:“忘机,是觉出亮吗?”
想应一声,出口却唯有破碎喘息,几似呻/吟。蓝忘机立时咬了牙,再不出声。
蓝曦臣被他动静吓了一跳,当即吹了灯,又给人细细揉起眼周几处穴道:“能觉出光是好事。先前是被怨气杀气冲了,慢慢地养段日子,自然便好。勿心急。一急便惹出心火,反而不成。”
他声音温沉,也像风动琴弦,悠悠地自然安抚人心。渐渐地药力上来,剔骨般的痛终于淡了些许,似是虫蚁噬咬血肉,仍是不好受,到底比先前好过太多。缓过劲来,蓝忘机微微挣了挣,哑声道:“兄长……伤了?”
蓝曦臣一怔,竟不知他是从何得知。想着他目不能视物,便不欲实言,只将锦衾给他裹得又严实了些。“没有。”
不想人又挣了挣,似是想抬手碰他。蓝曦臣不动声色地避了,将那冰凉五指重新拣进衾间裹好。“少动作,留神伤处。”
“药气。”蓝忘机固执道,“兄长……勿诳语。”
蓝曦臣方知他是觉出自己身上伤药味道。眼前人面色惨淡,声气皆虚,神识却清明至此,他一时都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忧心。无言片刻,只得叹道:“不碍事。”
灯火熄去,满室只有弦月的微光,似是落了一地清霜。那长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似是蓝忘机在固执地盯着他看。分明看不见,却让人无端便觉出难以欺瞒,也欺瞒不过。
“怎敢在含光君前作诳语。”蓝曦臣理过他颈间发,指尖犹有汗湿,“药力不长久。赶着不疼,再睡一会儿罢。”
熬疼是气力活,痛楚淡去后只余疲累,沉沉地几乎将他压垮在锦衾间。只讲了几句话,便无力再开口。蓝忘机却仍是咬牙,竭力系着神识不溃,不愿睡去。
“你是存心想折腾我。”蓝曦臣见他唇上又是血痕,急拈了银箸子来,轻轻一抵他唇角,“松口。”
怀里人微微一转,竟将整张脸都埋到他臂间去了。蓝曦臣拿他没法,总不得与伤者强行争力,只得放柔声气哄了两句,好容易才将人面又转出来,拭了额上新汗。“闹什么脾气。”
锦衾与胞兄怀抱都温暖,不容置疑地侵去神识。坠入恍惚前他撑出最后一丝清明,勉力道:“可有……修远消息……”
眉间温柔神情渐渐敛了,蓝曦臣没有应声。直至衣襟又一回被无声攥住,他才淡淡开口:“我尚不知。”
在山径上背人处哭过一回,又掬溪水细细洗了脸,蓝枢自觉面上无异,方朝寒室行去。山间晨风凛冽,一路上吹得他眼眶脸颊都生疼。
未至寒室,却已闻箫声,连延络绎,悠悠而来。音声里并无灵力,只是人在吹箫而已。否则以蓝曦臣的修为,裂冰一起,云深不知处诸声应和,如何需得人近前至此,才能听到。
他一面听着,一面觉出些熟悉来。这箫音并非载谱的雅乐,而是支俗调子,传于闾巷之间,稚子犹能歌谣。
“凤凰去,凤凰来,玉人吹箫凤凰台。
何以栖凤凰?上有碧梧桐。
何以饮凤凰?下有清泉水。
凤凰不止,行不相随,径往西去。”
玄门间乐修本不少,修箫的乐修也不止一人。但自数年前姑苏蓝涣出,此后再言吹箫,所指几乎便只是他一人。
这谣歌起于三年前,先是风传玄门,甚而流于寻常世间。讽嘲之意毕现,字字句句,无不暗指蓝忘机弃云深不知处诸人,朝夷陵乱葬岗去的旧事。偏生没有明白名字,纵是他这般的姑苏蓝氏子弟在外间听了,也只得作与己无关,总没有特意凑上去的道理。
从来玄门世家,彼时又是射日之胜不久。纵是谨持“不可骄矜”的规训,姑苏蓝氏中人,无有心气不高者,何曾受过这等憋屈。奈何一来事情是真,无可辩驳;二来倘是争了,欲盖弥彰,反成笑料,又显出气量狭,不容人,损自家雅正清誉。种种下来,不得不承认蓝曦臣与蓝启仁言之有理,“纵是听了,便作不闻。时候一久,人间多事,自然淡去。”
心里想着旧事,不觉箫声早停了,人已行至寒室庭下。阶前秋兰青青,绿叶紫茎。少年尚未叩门,便已听得里间温沉声音:“进来罢。”
他应了一声,抬步进去。案后人高冠锦衣,并未抬头看他,只在自己同自己下六博。左右棋子各六,一枭五散。竹筹亦是六枚,正涂黑,反涂白,掷出时激起一连串脆声,森森如骨响。
大袖掩下筹子不看,蓝曦臣淡淡道:“听了多久?”
他问得温和,蓝枢却不敢隐瞒,照实答:“不到一刻。”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一颔首,又道:“先前听过么?”
蓝枢微一咬牙,应道:“姑苏蓝氏中人,未有不闻者。”
“也是。玄门中人,该是无有不闻。”面上未现愠色,年轻的家主甚而似是笑了,慢慢地念了一回那谣曲的余下半解,“登高作箫管,欲引凤凰东归……凤凰舒其翮,风雨兴我居,廊柱何摧颓!野火焚我室,梁栋尽成灰。”
他声音悠缓,念了那谣辞出来,也似是一唱三叹。
蓝枢默然立在原处,一言不敢出。
“倘是这碧梧醴泉栖不得,反兴风雨入此处,”蓝曦臣不错眼地看着他,指节微一击案,“凤兮凤兮……此处安可留?”
无端地遍体生寒。少年静了半晌,咬牙道:“我非家主。我实不知。”
“甚好。”蓝曦臣微微一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不看那六枚筹子,只将大袖一扫,棋子竹筹都散落,又复拢入漆盒中。“说事。”
蓝枢一路上早在心中念了不下十回,就怕在家主面前失态。不想此时一张口,言语未出,仍是泪已先流。越想抑越抑不住,不出片刻,已经哭得声噎气短,哽咽难言。
见少年模样,蓝曦臣便已知是何事,放缓声气:“是寻到了修远?”
蓝枢曾与他讲过寻人之事,那日他一人去崖下看了一回,见山石间箭痕,便知人定是凶多吉少。只生未见人死未见尸,谁都抱着些指望,心照不宣地不说罢了。现下见少年哭,心下落实,又生出难言的悲戚来,便由着他哭。片刻后,才接着问:“玉衡去看过?”
“姑苏捞漂女送至山下寺。”蓝枢哽咽道,“白衣,指间白笔为我蓝家灵器。中数箭,面目模糊,断一臂……我识得是他。我识得是他!”
已过了三日有余,蓝曦臣不消细想,都知人会在水里浸成什么模样。见血和见死人毕竟不同,眼前少年泪下如此,除却心悲,大抵也是被结结实实骇到了。
他长长一叹,没有再说话。风急天高,寒露深重,他衣锦冠玉,在云的最高处听人哭。
TBC.
哈哈哈此章里提到的谣曲(顺口溜编造1/1):
凤凰去,凤凰来,玉人吹箫凤凰台。
何以栖凤凰?上有碧梧桐。
何以饮凤凰?下有清泉水。
凤凰不止,行不相随,径往西去。
登高作箫管,欲引凤凰东归。
凤凰舒其翮,风雨兴我居,廊柱何摧颓!
野火焚我室,梁栋尽成灰。
难以想象居然鞭到了50+章……震惊.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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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9)
开始用私设和胡编搞涣✓
【篇二三】可惜满阶明月(2)
蓝枢心下一寒,知是杀人的意思,立时噤了口,只再去煮水。俯身似被什么物事硌了一下,探手在襟间一摸,原是几枚蜜丸。
他素来不大敢同年长些的子弟门生相交,倒是和一众稚子处得甚好。云深不知处规矩严,非年节要事,如思追景仪这般年纪的子弟,是不允下山的。直至年纪再长些,修为足够一时自保,才允准独自下山。他年已十五,又有灵器,能使剑,下山的机会远比小孩多,便时时从彩衣镇,甚至更远的地方带些新奇的吃食物事来,惹得一众孩子见他便缠上来。为此他还被蓝启仁训过几回,言道带头耽于游嬉,没个师兄样子。抄...
开始用私设和胡编搞涣✓
【篇二三】可惜满阶明月(2)
蓝枢心下一寒,知是杀人的意思,立时噤了口,只再去煮水。俯身似被什么物事硌了一下,探手在襟间一摸,原是几枚蜜丸。
他素来不大敢同年长些的子弟门生相交,倒是和一众稚子处得甚好。云深不知处规矩严,非年节要事,如思追景仪这般年纪的子弟,是不允下山的。直至年纪再长些,修为足够一时自保,才允准独自下山。他年已十五,又有灵器,能使剑,下山的机会远比小孩多,便时时从彩衣镇,甚至更远的地方带些新奇的吃食物事来,惹得一众孩子见他便缠上来。为此他还被蓝启仁训过几回,言道带头耽于游嬉,没个师兄样子。抄过几回规训后他便长了记性,不大张旗鼓地在人面前晃,只悄悄带人溜到后山去,并嘱咐小孩万不能被先生看到。
现下这些小物事倒起了作用。他在襟袋里翻过一回,将所有蜜丸都搜了出来。淋了半宿雨,又在深草寒露间寻了半宿人,他衣裳早是透湿,好在有油纸防着,蜜丸都没沾雨。待新水煮好,他又兑了温的,将蜜丸全拆了融进去,匀出碗糖水来。
将少年动作看得分明,蓝曦臣并不多言,甚而觉出有趣。待到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只不忍拂人好意。好容易咽进去,方叹道:“君子远庖厨……玉衡,日后真是不敢让你动厨。”
云深不知处依时令饮食,春取枇杷,夏取莲子,秋取新橘,冬取梅,化冰雪,存蔗浆。而这蜜丸在彩衣镇里使一枚铜钱便能换来一大把,其味自是远远不及,蓝枢也不知一众孩子究竟为何如此有兴致。他憋了半晌,方道:“良药苦口。”
转而一想,这既非药,也不苦,真真正正的答非所对。不想蓝曦臣竟是笑了,道:“好啊。我便等着玉衡作良药的那日。”
姑苏蓝氏有训云“食不言”。他慢慢地喝着那碗糖水,不再说话。蓝枢收了一回杂乱,照旧拿草纸层层裹了沾血的绢布棉纱,备着去焚。
这惯例还是他自长桑君蓝栩处学来的。射日之征时,云深不知处在后方,多是老幼伤病,并着还有彩衣镇和更远处姑苏城里的寻常人。众人皆饮一江之水,倘是水里沾了疾疫,后果难测。是而倘有伤重去了的修士,不循旧例入黄土,而是架火焚烧,免着引病。再久远些,云深不知处曾被温家修士强破。彼时死去的人,血肉骨骼亦焚于日后新的烈火。
其间便有姑苏蓝氏的家主,青蘅君。
思及此手下微微一颤。他本拿着铜钎子拨炭,这一下险些被迸出的火星燎了手。心惊胆战地重新稳了火,一时却又忍不住地朝蓝曦臣看去。他方才只顾着那处箭伤,此下换了方向,见人颈间竟还有一片斑驳的血,连带长发间都闪出金铁似的暗光,心下一惊,险些觉着人遭了割喉;转而又想,颈侧是大脉,倘是当真被割喉,纵是修为如蓝曦臣,大抵也撑不到这时候,该只是沾上去的。
松下一口气,新浸过洁净巾子。蓝枢轻轻唤了声:“泽芜君。”
蓝曦臣早饮尽那碗滋味怪异的糖水。热力一上,人便觉出疲倦来,纵是嚼过椒兰叶,此时都再提不起精神,只倚在案边阖眼休息。隐隐的漉水声后听得少年唤他,便大抵知是何事。他素来喜洁,只现下一动便是晕眩。懒怠再自己动作,蓝曦臣微微一叹,索性偏了头去。
冰凉巾子压上颈侧。蓝曦臣忽而道:“我记得你。”
长发入手如流水,蓝枢挽了一手,给人理到背后去。“数日前煞气阴灵异动,朝云深不知处来。那一日蓝枢夜巡,曾在寒室见泽芜君。”
“不是这回。”蓝曦臣叹道,“我曾共你父艰难事。一日他传音于我,言‘子将得字’。我问何字,他道玉衡。‘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他微微一笑,“近日孟冬将至,该是玉衡生辰。”
“家主周全。”少年沉默良久,低低道,“只我自双亲去,便不作生辰想。”
一时间竟无人言,唯有外间风起,梵铃共着竹声木声,满山悠悠的响。
他抹净那长发间的金铁色,又换巾子浸了,给人拭颈间血。秋末冬初井水冰冷,他指掌被浸得麻木,觉不出冷热,却能摸到人颈侧薄薄肌肤下的脉搏。
“倘我那日早到半个时辰,便赶得上回援,救得人。”蓝曦臣抬眼看他,讲得平静,似是不觉命门已在人手下,“我失先机,错良时。所得仅一役,所失却是诸人——诸兄弟,诸手足。成则在士,败则在将帅。君但责我。”
冷水混着尘土和血,沿襟口细细地淌下去。
“我欲责君。”
那只少年的手在大脉上只停了一瞬,便照常地拭过去。一下,又一下,直至那处血迹淡尽。
“我无可责君。”
蓝曦臣没有再开口,只静静坐在原处。蓝枢收理案上杂物时都未见他动静,甚至怀疑人是已经睡去了。使火符在庭下起新火,来来回回地焚了先前沾过血的诸多物事。最后一回进去,才发觉那黑衣还落在蓝曦臣身边,未被收去,遂俯身去拾。他自觉动静极轻,不想却听案边人开了口,声音倦却清明,似是从未睡去。
“勿弃。”姑苏蓝氏的家主哑声道,“此含光君血。”
他被那声气慑住,一时竟是怔了。在原处立了片刻,才颤声道:“含光君……如何。”
蓝曦臣淡淡道:“无大碍。”
听他如此说,少年才松下一口气来。见火暗了,又使铜钎子拨过两回。蓝曦臣见他似是看火,眼神却总忍不住地往这边落,心知他是见了自己伤痕,叹道:“有话说话。”
蓝枢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犹疑过足足半刻,才道:“蓝枢……可作一问?”
见少年如此,蓝曦臣忽而起了些戏心,悠悠道:“看是什么。”
蓝枢微一咬牙,道:“泽芜君身上伤。”
“我身上伤处多了。”蓝曦臣笑道,“只不知医者疑心哪一处?”
一句一句,不明不休,蓝枢只觉走投无路,深恨自己为何要生那好奇心。但话出便如覆水再难收,他索性不再遮掩,对了人的目光,道:“背后……戒鞭。”
蓝曦臣脱去黑衣时他还未觉。待到人起身去披衣,他一抬眼,便见到那方背脊上三道横亘的鞭痕,狰狞地斩断肌理。只一眼,他便惊觉自己该是窥到了什么密辛,立时转了眼去。但见到便是见到,再掩不住。
“玉衡好眼光。”笑意微微一敛,蓝曦臣不错眼地看他,“从未受过,倒一眼便认出来了。”
蓝枢抿唇不语,心道这不需受,明眼人一看便知。倘是寻常伤痕,在修士身上哪有经年不退,甚而历久弥深的。
岐山温氏如日中天时压欺众家,深受其苦的远不止姑苏蓝氏,云梦江氏的莲花坞亦曾遭灭门,家主江澄甚至挨过温家的戒鞭,一鞭而终身不忘。蓝枢当即想到此事,又想到蓝曦臣先前默认携书出奔时遭过刑求,咬牙道:“是温家人吗?”
“不是。”蓝曦臣淡淡地答,“自家的。”
无人罚得家主,这鞭罚定是他更早先挨的。但戒鞭是重责,倘是他还做蓝家公子时挨了,身有大过,按理便再难上这家主之位。蓝枢大略想了一回,心下疑虑更甚。
“还有疑?”蓝曦臣不再看他,只悠悠道,“且想好。今日知此事,或难出此门。”
他说得淡淡,蓝枢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说笑的。”见少年难掩惊惧,蓝曦臣终是不忍再逗人,笑道,“我本觉着这云深不知处该是人尽皆知。你竟不知?看来当真是无人再提此事。”
他道:“你不知,是因着你那时还没回家来。”
蓝枢立在原处,片刻后才觉出汗已透了一身。
蓝曦臣道:“我父去前下的,并着那玉冠一并给了我。先生执罚。”
“一诫今日仇辱。手足死伤,便如身伤,没齿勿忘。二诫夕惕若厉,一着行错,家主之耻,甚于鞭笞。三诫行罚有度,勿滥责,慎重罚!”他慢慢地重复过一回,轻轻一笑,意味不甚分明,“还真是。自己先挨过一回,自然知道鞭子轻重。”
言语入耳,少年一时只觉牙齿战战。
“倒也不必怕。”蓝曦臣倦倦地说,似是并不如何在意,只抬手微微一压锁骨下伤处,“三十鞭子不一定。只三鞭子,还真打不死我。”
“寻常人家,父亡,或留子钱财,留房屋田地。修仙人家,父亡,或留子灵器。像那兰陵的金小公子,便是得了父剑岁华。又或如玉衡一般,得一名字。”忽而觉出此言不甚妥当,蓝曦臣叹了口气,道,“无意冒犯。倘尊君未去,自然最好。”
蓝枢摇头,却已是哽咽,难出一言。
“如何讲呢?我倒是都有些羡慕。”他微微一笑,似是无奈,又似自嘲,“哪里有同他一般的,给人留三鞭子。”
抬眼一看对案少年,他一怔,随即笑道:“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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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6)
丢出一发短更就跑【。
【篇二二】曾许人间第一流(1)
不敢让蓝忘机身边离人,蓝曦臣略略思量片刻,伏在榻边草了几封书,备着散发玄门诸家以求医。书未成,却闻榻上微微挣动,喘息促促,忙弃了纸墨去扶人。
蓝忘机咳得艰难。肺腑伤重,又兼着胸肋数处断骨,喘息里全是瘆人的杂音。偏偏这一咳竟是停不下来,片刻间雪白襟前并着锦衾上全是新鲜的血沫子。人抖得厉害,几乎要蜷作一团。蓝曦臣怕他动作时再压迫断骨,伤及腑脏,只得硬下心来制住他肩膀,将高枕又垫得高了一些,避过伤口,小心地一点点给人抚背顺气。
好容易咳嗽才慢慢止住,却仍是止不住喘。蓝曦臣听着那声音,几...
丢出一发短更就跑【。
【篇二二】曾许人间第一流(1)
不敢让蓝忘机身边离人,蓝曦臣略略思量片刻,伏在榻边草了几封书,备着散发玄门诸家以求医。书未成,却闻榻上微微挣动,喘息促促,忙弃了纸墨去扶人。
蓝忘机咳得艰难。肺腑伤重,又兼着胸肋数处断骨,喘息里全是瘆人的杂音。偏偏这一咳竟是停不下来,片刻间雪白襟前并着锦衾上全是新鲜的血沫子。人抖得厉害,几乎要蜷作一团。蓝曦臣怕他动作时再压迫断骨,伤及腑脏,只得硬下心来制住他肩膀,将高枕又垫得高了一些,避过伤口,小心地一点点给人抚背顺气。
好容易咳嗽才慢慢止住,却仍是止不住喘。蓝曦臣听着那声音,几乎要抑不住一同颤栗。短短数息怀里人衣裳已是汗透,门窗都微微开着以求通风,他不敢贸然给蓝忘机换被更衣,伤重至此,再凉着更是性命间。只先给人拭净面上冷汗,又唤人备了新的衣被来,在外间另架新火烘着。
巾子拭过鬓发时沾了一片锈,细碎干凝的血。蓝曦臣一惊,险些将巾子落到地上去。蓝忘机半身淋漓血衣太骇人,他先前只顾了胞弟身上伤,竟未曾注意他发间血,忙净了手,托起蓝忘机后颈,五指顺入发间,沿人后脑颅顶细细抚了一回。好在未寻到新伤口。
长发浸了血,早黏作一团。蓝忘机素来极喜洁,倘是神识清醒,断容不得自己是如此形貌。但眼下蓝曦臣连给他更衣都要思量再三,万分小心,更不好说沐发。将就着拭了拭人发间血污,又是满掌的新血陈血。他不想再看,将那沾血的巾子掷进火笼。
榻上人面如白纸,眉毛微蹙,吐息微弱。能使的法子能喂的药全用上了,蓝曦臣知他仍是疼痛难禁,却无计可施,只徒劳地给人一遍遍地平顺气息,低低劝哄,就怕人再疼醒。能睡片刻缓一缓总是好事。
算着外间衣被该烘暖了,蓝曦臣方欲起身,却辨出山径上的行步动静。不止一人。
他微一怔神,便不再出,亦不坐,只在原处肃立。待人进了,俯首行礼。
蓝枢随另两人进来,一并迎了家主这一礼,立时进退两难。
“玉衡不必躲。现下他盼人得救,而你我能救人。”蓝栩平静地说,“今日医他,他蓝湛的性命便同任一人并无分别。”
“我贪留手足性命,不忍见人死。长桑君先前拒我,蓝涣别无他法,只得寻下策,寻后路。”蓝曦臣哑声道,“不想今竟复见长桑君,我兄弟二人得绝处逢生矣!”
他折了榻上字纸,扬手投入火中。
蓝栩并不多言,只定定看了榻上人片刻,方道:“唤醒他。”
不忍再激穴,蓝曦臣只俯在胞弟耳边,低低唤了几声。见蓝忘机毫无反应,不得己才使了先前的法子,照旧在耳后一按。
不想榻上人只微微挣了挣,随即又是喘咳,额角虚汗止不住地渗,人却仍是醒不过来。蓝栩见状,皱眉道:“护着心脉。”随即抬手按上他头顶百会大穴。
揽着人的手臂又紧一分,蓝曦臣几乎是下意识要拦阻。蓝栩并未收手,只淡淡道:“不敢?还是不愿?”
蓝曦臣一怔,低低道:“蓝涣无礼。”
眼下白光一跳。他护着胞弟心脉,觉出怀里人整副经络都震了一下,几近零落碎拆。忙抑了心下颤抖,柔声又唤了一回人:“忘机?”
周身骨骼剧痛如碾,昏沉间蓝忘机几乎不辨方向,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经络震荡下内腑反逆,他根本无力忍耐,伏在蓝曦臣膝上就吐了出来。
全是血。渗到蓝曦臣黑衣里,转瞬就成了一片金铁似的暗光。他身上早沾得全是蓝忘机的血,灯下看去竟如披甲。
“还能醒,便有救。”医修视血如无物,掰开青年压在心口的手,寻准内关穴,带了几分灵力按下去。
苍白腕子上转眼一道乌青。好在片刻后呕血渐止,蓝栩使灵力探了一回经络,皱眉道:“他看不见?”
只大略一探,便觉出伤势。蓝曦臣心下微惊,又生出些敬服来,应道:“是。大抵是在剑阁失的眼明。”
蓝栩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又道:“让人醒着。”
不忍胞弟再生受苦楚,蓝曦臣犹疑了一回,道:“能否……”
“‘无人比我更知我。’”鬓发斑白的医修沉沉地说,“我今医的是他,还是你?你能比他更清楚他自己的灵脉?一丝理乱走错,轻则整副灵脉阻滞,施术不便,重则修为尽毁,纵有金丹,除去寿数或较常人略久些,便与碌碌人无异!”
“你不忍他受这个苦,也可。”蓝栩漠然道,“那便替他担这险路。他愿让你担这险路?”
掌心里的冰凉五指微微一动。蓝忘机竟是真的醒着,并未再次昏去。
他心下酸楚,只道:“忘机?”
青年薄唇翕动,却发不出声。流过太多血后他唇上干裂,只一挣便是血线。蓝枢在一旁立了许久,此时忙剪一方净布浸透温水,让人噙了片刻。
白绢上转瞬洇开丝丝缕缕的红。少年使银箸子挑去旧的,又浸了新绢来。反复几回后蓝忘机终于说得出话,声音哑得几乎辨不出:“……兄长勿为我担。”
喘过良久,险些又咳起来。蓝曦臣再未言语,只给他一下下抚着背脊。好容易缓了些,蓝忘机低低道:“长桑君?”
年长者没有应声。
“我……姑苏蓝家子。”青年艰难喘了两口,抬手压住肋下,“不作……碌碌人。”
“我做不得十全之诺。”蓝栩立在榻边看人,逆着天光,神情晦暗不明。“今日医你,非全在人事,亦有天命。倘是只得做那碌碌人,尔当何如?”
蓝曦臣知这是医不得的意思,心立时悬了起来,只不出声。
寂静里只听蓝忘机气息促促,半晌方闻人言。低低几字,弱不及游丝,入诸人耳却似惊雷。
“亦做……碌碌人中……第一流。”
终是长长一叹。
“古来医者有六不治,我另有一不治,便是不治求死人。今君有生志如此,我安能不医?”
TBC.
缓慢爬走……
捉住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5)
Key word:搞爹√
【篇二一】千万恨,为君剖(2)
见蓝忘机终于安静下来,再度陷入昏睡。蓝曦臣轻轻掰开他攥着自己衣裳的五指,将那只手挪回去。摸到人指腕仍是冰凉,念及医修言语,不敢再起火笼,只遣药童另炒了青盐,拿棉布包裹严实,塞进被子里,护着热气不散。曼陀罗乱人心神,他怕蓝忘机再被扰醒,遂又寻出三年间静室惯使的安息香来。
安息香,可辟恶,安息诸邪,故名安息。
起手打篆字却不成,手下徒生乱云。反复两回后蓝曦臣终于觉出是自己手在抖,索性弃下那云纹香篆,只将乱云拢...
Key word:搞爹√
【篇二一】千万恨,为君剖(2)
见蓝忘机终于安静下来,再度陷入昏睡。蓝曦臣轻轻掰开他攥着自己衣裳的五指,将那只手挪回去。摸到人指腕仍是冰凉,念及医修言语,不敢再起火笼,只遣药童另炒了青盐,拿棉布包裹严实,塞进被子里,护着热气不散。曼陀罗乱人心神,他怕蓝忘机再被扰醒,遂又寻出三年间静室惯使的安息香来。
安息香,可辟恶,安息诸邪,故名安息。
起手打篆字却不成,手下徒生乱云。反复两回后蓝曦臣终于觉出是自己手在抖,索性弃下那云纹香篆,只将乱云拢起,自灯上借一星火来着了香。静静守过片刻,见榻上人似是终于睡得沉了些,方起身朝外去。
转过折屏,不想竟见蓝启仁自庭下来。他有些怕长辈见了蓝忘机现下情状难过,又不好隐瞒。好在蓝启仁并不进静室里间,只皱眉道:“忘机如何?”
琴剑白衣都带血,蓝曦臣知人一样经了苦战,此时是怕身上血气杀气又冲了伤者,故而不入,只问他。一时间心下酸涩,勉力咬了声音稳当:“数处断骨接了,尸毒已解,身上伤应是已无大碍。唯灵脉裂断一桩难医。”
饶是经过数遭大事,听闻“灵脉裂断”四字,蓝启仁也不由得心下发寒,重复了一回:“灵脉裂断?”
“现下尚未。我封了他灵力。”蓝曦臣急道,“难堪久长。朝夕之间而已。”
蓝启仁略一沉吟,道:“长桑君蓝觉蘧或可医。”
蓝曦臣低声道:“长桑君拒我宗主令。”
蓝启仁自是知晓缘由,长长一叹,不多言语,只问:“如何拒?或可回转。”
蓝曦臣咬牙道:“以死拒!”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话已至此,我反不得再相逼。”只那一瞬掩不住的激荡,年轻的家主便缓了声气,“我知族中有一孤子,名作玉衡,双亲去在射日时,而今拜在他门下。虽是师徒,实如父子。我作家主,大可挟玉衡命途相逼,但此事实不能行。一来,我辈事我辈了,不落子弟。族内宿怨不绝,各各心怀仇雠,于我姑苏蓝氏绝非好事。二来,医者手下生死事,倘我挟人相逼,难保他不对忘机起杀心。忘机是我手足至亲,我决不容他落得如此险地。”
言及此,又想起那拦在年长医修面前的少年来。“我姑苏蓝氏有训‘慎言’,却绝无因言获罪的道理。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那孩子竟是恐我剑杀长桑君?何至于此!我真是……罢了。”
蓝启仁并不言语,直至蓝曦臣言毕,方道:“你待如何。”
慢慢吐息过一回,蓝曦臣说得平静:“我将去求一求人。”
他弱冠之年便掌宗承族。火烧云深,射日之征,并着胞弟剑向族人,内外诸般大事沉沉压下来,而青松坚直如梁栋,从未低头。
“我少时曾同忘机听先生讲乐。”他道,“‘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我今以理说人,以势位压人,皆不能行。便少不了以情去求一回,不论理。我作人兄,是而不忍,他作人父,是而不恕。说到底全是人情,尽是人情——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声音里终是带了颤,蓝曦臣深深吐息,却再也压不住,“情做不得假。我拟将情一动人。”
距得太近,他幼时又认过蓝启仁的琴。此时心神动摇,难以自抑,振玉琴的七弦竟也无风自动,余音半晌不息。
年长者不置可否,只道:“倘他不应?”
久作家主,蓝曦臣自然习惯了一并备好诸多后路,先前他守着蓝忘机时,便已想到这一遭。“我交结诸家,又兼着射日时奔走各地,也另识得些医者散修。倘他不应,我便以名位市人,以利市人。凡是姑苏蓝氏能给的,无有不应。”他微微一叹,接着道,“然此为下计。且不说玄门诸家,经年累月下来,修习之法各异,别家于我姑苏蓝氏术法灵脉并不相熟,比不得自家医修。再者,我姑苏蓝氏以重利求之,人逐利而来,其心或难测。虽说用则不疑,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蓝启仁淡淡道:“以市道交。同兰陵学的?”
“荆楚出奇士,河朔多直谅士,兰陵地近蓬莱,出远游多闻士。三人行必有我师。”蓝曦臣应了一声,“故而如是种种,仍以长桑君来医为上计。”
“思虑甚全,只一桩。”蓝启仁沉沉地说,“你是家主,家主不求人。”
他取琴卸剑,一并将冠和抹额也去了。
他步出静室时天色方明,山径旁石灯未熄,积霜将灯上卷草纹掩得不甚分明。人走过时,长发拂了霜雪下来。
时人以白皙为美,并不好蓄须。纵是粗疏如清河聂氏,先后两任家主也未有蓄须之习,更不必说姑苏蓝氏持雅正为训,极重仪表。族中门生子弟,从来衣裳鲜洁,冠履熏香。云深不知处拒收五官不端者,有欲投在姑苏蓝氏门下的,见蓝家子弟,自惭形秽,甚而傅粉饰面。玄门故有“姑苏郎君胜女郎”之语。
而他蓄须掩面,无异于自弃形貌。弃形貌,绝情欲。自其兄青蘅君闭关,将子弟宗务交托于他,甚至将亲子亦交托于他,至于今日。其间二十余年,不言婚娶,无妻无子。
人心惟危。只他踏出那一步,便将有人难以自处。彼时蓝涣蓝湛尚为稚子,尤难自处。
诸多不忍。诸多不可负。
在云深不知处数年,无人曾有一日一时见他不肃整。山径上已有早起的门生子弟往来,今他免冠散发,不束抹额,几是行于众目之下。
门扉长闭不开。庭下一名抱琵琶的少年,他知是蓝曦臣先前提及的蓝枢,遂朝人微微一礼,道:“请见长桑君。”
蓝枢哪里敢受,立时朝旁避开,恭敬敛衣作礼:“先生。”犹豫过片刻,终于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颤声道,“长桑君言,倘有为蓝……含光君来的,一概不见。家主亦不见。”蓝栩对人自是直呼其名的,他心下紧张,险些将长辈的话原样传出来,好在及时收住,称人尊号。
意料之中。蓝启仁淡淡道:“且去。此不预小儿辈事。”
蓝枢退了一步,依旧向人肃然一礼,却不敢离开。他于蓝启仁一半是敬,一半却是惧。朔月剑鸣犹在耳侧,他知家主蓝曦臣亦视人如父,倘蓝启仁当真起了心,拂霄便可代家主剑杀人于此处!
面前长辈未着冠,亦未系抹额。他恐自己于人前大不敬,不敢抬头直视,只垂眼道:“……先生。”
天色已亮,人影共着竹影树影,长长地落在青石上。他眼见那影子动了,也像一株迎风而躬的竹。
蓝启仁竟在庭间屈膝跪了下去,俯首及地,行一大礼。“蓝琢求见长桑君。”
他说得平静,面无异色,似是不觉在人前低头是什么失仪之事。蓝枢何曾见人如此,只觉无地自容,战战兢兢。师长一跪他如何敢站,惶然不知所措间,却听门扉一响,有人自里间出来。大袖一拂,便将他拦在了后面。
“君置我子弟于两难地。”那把嘶哑声音道。
蓝启仁不言,只复朝人深深拜下去。
“倘为子侄辈而来,君且回转。家主尚不得命我。”蓝栩漠然道,“寿夭由因,修短在业。天要他活,我不亡他。天要取他命,我亦不救他。”
“我非为子侄而来,亦不代人求恕。”蓝启仁道,“我今为同袍而来。”
闻及射日之征,他神情微微一动。
“我诸人曾共艰难事,他同在其中。”分明是求人,他面上却不见卑态。“活过大火,活过射日,前夜争战里他也活下来。不该在现下——在无刀兵时死去。”
“诸多旧事,桩桩件件,我姑苏蓝氏死过那样多人。虽有问灵之术,可通异世发幽微,然无人不知一死生为虚诞!能活的,便要活。但见生机,莫有不求。我亦出不得其外。”
金麟台上一遭,姑苏蓝氏二十余修士命断鬼将军手下,蓝栩亲子亦在其中。自那之后,云深不知处无一人敢当他面提及此事。
“长桑君曾有亲子。”蓝启仁反不避忌,只再长长一拜,“我顾念他,一如长桑君念亲子。”
东方出日,朝阳销化檐角的清霜,却销不去他鬓间白。蓝枢原以为那是长发沾了霜雪,直至此时才惊觉,那该是白发。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纵是寻常世间,倘是富贵人,或善养生者,老而鬓发犹青,不见白头,更不说玄门修士长葆容颜。眼前二人年岁相仿,甚至未及知天命之年,何以早生白发!
刹那间心下无端生悲。待回神时泪早落了满脸,少年亦深深地拜下去。
“蓝枢……蓝枢与先生共求长桑君一救人。”
“……你知道什么。”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恨怒,头顶长辈音声带颤,“你知道什么!”
他确然不知什么,也无心细究。只伏人膝下,泪落不成语。
“我不知长桑君同含光君之间有何过节,这本也不是晚辈能置喙的。只长桑君曾教我,身作医者,医者就是要救人的,哪怕只有一丝指望也要拼尽全力。当时射日之征,长桑君在姑苏便是这样救人的。而今三十里琴碑刻犹在……长桑君为何见死不救了!”
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时他闭了眼。却不闻剑鞘落下的呼啸风声,只闻长叹息。
TBC.
再次祸祸世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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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4)
【篇二一】千万恨,为君剖(1)
崖下乱石嶙峋,深草没膝,极为难行。蓝枢与同门使琴音寻了半宿,直至天光泛白,始终无人相应。不防被绊了,慌忙伸手去撑,在乱草积水间摸到什么硌手物事,拈了来看,赫然一支羽箭。
他周身发寒,几乎抑不住冷战。东方渐亮,天光究竟强过火符,周遭终于能辨得清楚。高处山石上横阑密出,却不是丛生的草木,而是群箭——没入山石的箭!
曾有箭雨自高朝下来。
他默然半晌,颤声道:“诸位……可会问灵?”
有几人取琴试了调子,仍旧不得回应。蓝枢咬牙道:“先回罢。”
卯时已过,山径上来来往往都是门生子弟。他早被雨水积水泡...
【篇二一】千万恨,为君剖(1)
崖下乱石嶙峋,深草没膝,极为难行。蓝枢与同门使琴音寻了半宿,直至天光泛白,始终无人相应。不防被绊了,慌忙伸手去撑,在乱草积水间摸到什么硌手物事,拈了来看,赫然一支羽箭。
他周身发寒,几乎抑不住冷战。东方渐亮,天光究竟强过火符,周遭终于能辨得清楚。高处山石上横阑密出,却不是丛生的草木,而是群箭——没入山石的箭!
曾有箭雨自高朝下来。
他默然半晌,颤声道:“诸位……可会问灵?”
有几人取琴试了调子,仍旧不得回应。蓝枢咬牙道:“先回罢。”
卯时已过,山径上来来往往都是门生子弟。他早被雨水积水泡透,晨间山风一吹,更是渗骨的冷。顾不得换衣裳,认出与自己同在长桑君蓝栩门下习学的医修,急道:“可知含光君如何?”
“我力不能及。家主召了长桑君。”那医修应道,看少年一身凌乱,不由得皱眉,“去换衣裳,热沐。勿去添乱。留神长桑君教训。”
他心下一沉,胡乱应了自家师兄,见人行远,立时朝静室奔去。
积雨成霜,青石湿滑,蓝枢险些摔在静室庭下。尚未叩门,已听得里间那把嘶哑声音:“我医不得他。”
他知蓝曦臣亦在里间,不敢再细听,当即退了出去。
少年一来一去,动静并不小。蓝曦臣听得分明,只无心再理会,咬牙道:“长桑君何出此言?”
“煞气冲撞,经络散乱,兼着灵力透支太过,内里虚空,难以为继。”蓝栩立在门旁,并不近前,只淡淡道,“命数危浅,只在朝夕之间而已。”
榻上年轻面庞透淡如初霜,陷在厚重的锦衾间,火光一照,融去似只在须臾。蓝曦臣不忍再细看,转了头去,稳了片刻气息,方缓声道:“我虽非医修,也知医者诊人,需得望闻问切,再下断言。今长桑君不视忘机,便言医不得。却不知是当真医不得,还是不愿医?”
蓝栩冷声回人:“前事不忘。家主明察,又何必再问?”
“我知长桑君于忘机有怨。”蓝曦臣默然片刻,涩声道,“金麟台一遭,乱葬岗一遭,长桑君定是难恕鬼将军,难恕魏婴,并着难恕忘机。作家主,我亦不代人求恕。只今作人兄长,不得见胞弟眼前死。只望长桑君顾念同族,医者仁心,救人一回。蓝涣必当倾力报之!”
蓝忘机半边身子尚倚着他,他起不得身,唯有向人一低头。
“家主说的甚轻巧。”胸膛重重起伏几回,鬓发斑白的医修声气皆冷,“‘作人兄长’,敢问谁无至亲?‘倾力报之’,敢问家主能生死人,活白骨?今日要我仁心,顾念同族,顾念他,我倒要问他蓝湛,当年的仁心在何处!顾念在何处!”
蓝曦臣没有应声,只微微紧了紧臂弯。他大抵想得到蓝栩将说什么,抬手掩了蓝忘机耳朵,不欲让人听见。
“至于那鬼将军,至于夷陵老祖?我只恨不能手刃而杀之。”年长者嘶声道,言语间隐有金铁刀兵之意,每一字都似是和着血逼出来。“作师长,我儿去后我仍随另三十余人上乱葬岗拦他便是仁心。作同族,我仍能容他在这云深不知处便是仁心。作医修,三年间我不拿医理杀人便是仁心!要我仁心?我于他早仁至义尽!”
“道我难恕?话轻了!”他漠然道,“蓝栩此生不恕。”
“乱葬岗百家围剿,夷陵老祖万鬼噬身,魂飞魄散。忘机受我鞭罚,禁闭三年,至今难行。”明见蓝栩手中无剑,蓝曦臣仍将怀里人护得更紧了一些,“死的死,罚的罚,事情过去三年了!长桑君为何仍——”
“三年又如何?便忘了,便能作无事了?谁无父子?谁无兄弟?”蓝栩打断他,直称家主名字,毫不退让,“蓝涣,我且问你——我便问你!岐山温氏烧我云深,你父身死,现下几年了?你现在看那旧琴台,看那藏书阁,心下觉着如何?你忘了吗!你敢忘吗!”
猝然间一抽气,指节泛出白色。似是被碰到伤口,怀里青年低低呻吟一声,弱得几不可闻。
“作人兄长,你自是纵着他,我实是无心纵他!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三十三鞭子,家主当真便觉着此事结了?他当日举剑朝我诸人,毫无顾念,就该想到日后这云深不知处也该无人顾念他!今日他伤重难医,灵脉裂断,问我有何言?唯有一句因果相报,自业自得!”
“长桑君!”蓝曦臣低声喝道。
外间一声隐约剑鸣,竟是朔月!
那一声震得蓝枢浑身骨头都麻了,再顾不得什么,立时几步闯进去,横身拦在蓝栩前面:“家主留情!”
“玉衡退开。”蓝栩直视年轻的家主,毫无惧色,“我今日未带剑——纵是带剑,拜二公子所赐,现下也敌不过家主。早亡子,难拿剑,我今形如槁木心作死灰,日后亦再难有功于族,早不做世间诸想。苟存而已,死不足惜!君且杀我于此处!蓝栩只不医他!”
“长桑君!”
少年颤声唤他,贴人膝边跪下去。一语未尽,已是泪流。
短暂的静默。人声与剑鸣都止息。蓝栩终是重重一拂袖,径自去了,再不回头。
他哽咽难言,不敢抬头,只朝蓝曦臣深深俯首:“泽芜君……”
蓝曦臣许久未应,半晌后方开口:“说事。”
蓝枢一时怔然,竟连泪都流不出。片刻间便听得年轻家主又重复了一回,声气间不辨喜怒,只有些疲惫:“我道说事。”
他茫茫然地报了寻人未果之事,恍惚间只听得一声“去罢”,遂茫茫然地起身。行至门前,又听人道“案上诸物拿来”,便将那瓶罐连同水盆棉纱一并抱了过去。到人身边,却只不敢低眼看蓝忘机的脸。
蓝曦臣没有抬头,只叹了口气,道,不必怕。
少年退身出去,里外尽是寂寂。蓝曦臣静静坐了片刻,神情未动,只揭开一线被衾,挪了蓝忘机一只手出来,给他掌心伤处上药。
隐约间似是蓝忘机唤了一声人。烈酒灼新伤,蓝曦臣知其痛难忍,忙放轻手上动作,又取净布来拭了旁溢的酒液,免着一不留神再倒渗进伤口里。却见那五指微微蜷了蜷,似是想握住什么。
他指节上血肉皆裂,只一动,又是洇开的薄红。蓝曦臣急忙虚虚拢住他的手,不让人动。“忘机,要什么?”
不想猛然一股大力擒上来,竟是蓝忘机死死抓住了他手腕。血和酒都是热的,却仍抵不过人指尖透冷。蓝曦臣被攥得生疼,又不敢和他硬拧着来,索性放下另一只手上的物事,避过肩后新伤,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抚:“忘机?忘机……阿湛?”
他本要说“先放手”,思及先前蓝忘机的无端激愤,硬是没敢再讲,生怕引得人再折腾,只得附耳唤着胞弟名字,反复几回,那只手才渐渐松了力道,垂落下去。
那一落仿佛整朵玉兰倏而坠枝。纵是明知人只是失力昏去,蓝曦臣也不由心下一颤。
酒和血和早混在一处,在他腕子上烙了半幅淋漓掌纹。一瞬恍惚后,蓝曦臣方回过神,扶着人倚在衾被高枕间,新取了净布和药来,给他细细裹了掌心剑伤,又拭了面上唇间血。见药食难入,他便不敢给蓝忘机再喂水,只卷软布浸湿,去沾人的唇角。
雪白又复新红。好在不是呕血,只是先前唇上咬的口子。
诸多琐细事情一件件下来,他动作很稳,手几乎没有抖过。不想起身却被什么碍了一下,险些没有站住。
原是蓝忘机不知何时攥了他衣裳,动作间竟将人又激醒了。蓝曦臣不知他为何连昏睡都这样浅,一时心下酸楚,抬手覆上他眼窝,轻轻揉了两下。“是我。没事了。阿湛睡罢。”
掌心里有什么动了动,仿佛囚了只毛茸茸的雏鸟。是蓝忘机在固执地眨眼,不愿睡去。雏鸟挣动欲飞,他不忍囚,放了手。
曼陀罗致人惑乱迷狂,蓝曦臣不知他见到了怎样的幻相,试探着轻声唤他:“忘机?”
琉璃蒙尘无光。蓝忘机似是在看他,又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声音微弱喑哑。“君向……何处……去。”
蓝曦臣不知他将自己作了谁,只顺着话讲。虽说决心再去寻一回蓝栩,但他自忖同在云深不知处,也算不得是另去了哪里。“不向何处去。”
被衾簌簌,榻上人竟似是挣身欲起。“我……同兄长……在一处。”
身上无一处不伤,这一动非同小可。蓝曦臣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人肩膀,不允他再动。好在蓝忘机根本没力气,连挣都未挣一下,就无声地软倒下去。忽而意识到他唤“兄长”,竟是当真在与自己说话,不由得心下一软,柔声道:“兄长不同阿湛在一处,还能去哪里?”
长睫又动了一下,是蓝忘机在恍惚地看他。蓝曦臣见他唇间又渗了红,只觉不忍,忙蘸新水给他拭了,道:“不说话。”
冷水一激,蓝忘机似是终于回了些神识,认出人声,微微地转了脸去。“……阿兄。”
蓝曦臣被他攥着衣裳,挣脱不得,只得叹道:“是我。阿湛,不说话。”
“阿兄。”榻上人似是没有听到,只固执地重复了一回,声气皆如游丝。“……我负君深恩。”
那游丝一瞬间绞心拧腑,他几乎要被勒出哽咽来。
“不说这样话。”给胞弟抚了颊边乱发,蓝曦臣颤声道,“阿湛,和兄长不说这样话。”
榻上人微微摇头,又有清泪落下,冲淡唇角的血线。那长睫挣扎着颤了颤,终于似是不堪泪的重负,沉沉坠下去。
TBC.
又双叒叕强行捕捉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3)
【篇二〇】能不怀苦辛(3)
蓝忘机没有再应声。之后蓝曦臣甚至已经唤不醒他,只有微弱的吐息和偶尔一颤的长睫,尚能显出人还活着。侧脸鬓角一片漉漉,映得月光粼粼,全是新泪。
深中尸毒,他后肩伤处的血已近黑色。有医修见蓝曦臣手上也有伤,因着抱人又沾了那血,急令他亦去服药。转身间却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识出是蓝忘机带回的孩子:“阿愿?”
听闻人声,蓝曦臣微微一怔。先前蓝启仁只同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去处理诸多收尾事宜了。他本以为这孩子早被带回弟子精舍,不想竟一直跟着自己。他被胞弟的伤和泪惹得心乱如...
【篇二〇】能不怀苦辛(3)
蓝忘机没有再应声。之后蓝曦臣甚至已经唤不醒他,只有微弱的吐息和偶尔一颤的长睫,尚能显出人还活着。侧脸鬓角一片漉漉,映得月光粼粼,全是新泪。
深中尸毒,他后肩伤处的血已近黑色。有医修见蓝曦臣手上也有伤,因着抱人又沾了那血,急令他亦去服药。转身间却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识出是蓝忘机带回的孩子:“阿愿?”
听闻人声,蓝曦臣微微一怔。先前蓝启仁只同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去处理诸多收尾事宜了。他本以为这孩子早被带回弟子精舍,不想竟一直跟着自己。他被胞弟的伤和泪惹得心乱如麻,实在分不出心,遂随意唤住眼前一名修士,道:“带阿愿回去。”
孩子眼眶通红,却不是在哭,只怔怔地看他,仿佛失了魂。
念及稚子将自己作伤人者,蓝曦臣叹了口气,道:“我不伤他。”
孩子仍立在原处,似是不辨人言。
他手上身上,甚至颈间头发里全是蓝忘机的血,自觉难以服人,却无心无力再去辩。一路抱了人过来,至亲的重量沉沉地几乎要压垮他,蓝曦臣只觉得疲累不堪。“随你罢。”
静室里早燃了火笼,又有数枝灯烛并着火符亮起,明光几乎能逼出人的眼泪。一名年轻修士见蓝曦臣欲进,道:“血气冲人,家主……”
“无妨。”蓝曦臣道,“又不是没见过。”
“家主进来。”忽有一人急道,“含光君灵力透支太过,灵脉不稳,需得人护法。”
他心下一沉,疾步进去。
蓝忘机静静伏在榻上,似是无知无觉。先前要他进来的医修见了人,顾不得行礼,一指榻边,急道:“撑起身子。胸肋肺腑都有伤,经不得压。”
说话间已有两人架起蓝忘机,避开伤处,让人半伏在他怀里。一瞬间纵是蓝曦臣也背脊发软,险些没撑住。只那一颤,转眼又是血从蓝忘机口鼻下渗出。
急有人稳了他肩膀,道:“家主勿动。”
蓝曦臣深深吐息了一回,自觉还是止不住身子发颤,低声道:“给我张符。”
立时一张定身符拍上来,让他静住片刻。又有医修给蓝忘机喂了两丸药,探过片刻鼻息,道:“去衣。”
那白衣早透了血和雨,又同破碎皮肉黏在一处,几乎揭不下来。只得先拿热水浸软伤处衣料,刀剪破开,再一点点朝下揭。水里化了白盐,浸过水的巾子朝肩后一覆,怀里人立时微微一抽,竟是被生生疼醒,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喘,转眼间唇色已见淡青。有人跪在榻边守脉,见情状不好,忙道:“家主输灵力,小心催动毒发。”
修士的灵脉贴伏经络,又受修为强弱、惯使术法等诸多因素影响。如蓝忘机这般的高阶修士,灵脉走势更是极为复杂。他身中尸毒,虽已服了驱毒的丹药,不至毙命,但毕竟毒已入脉,灵力又催行血流,倘是一着不慎,无异于引毒入心,立时杀人。
唯有蓝曦臣是他同胞兄长,修为深厚,又自幼与他一道习修,熟悉他灵脉走势。
好容易揭去血衣。蓝忘机曾受戒鞭,去衣之后那伤痕正正显在诸人眼前,登时便有抽气声。鞭伤狰狞如附脊攀生的藤,一直蔓延到肩头和肋下。已有几名年纪小些的医修错了眼去,不敢直视。
不需抬头,蓝曦臣都知他们大抵在偷眼看自己,面有恐惧。此时却唯有一句:“诸位手下轻些。”
一时间再无人声,只余漉水的动静。早有人换了净水来,依旧化了白盐在里面,浸过巾子后,去拭蓝忘机后背血迹。蓝曦臣只觉得怀里人一直在抖,心下酸楚,却无计可施,只得俯身抵了胞弟额头,不住地柔声哄着。说到最后甚至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只不忍停下来。不防听蓝忘机低低说了句什么,急忙凝神去辨,竟是说冷。
“不是起烧。”守脉的医修也听见了,微一皱眉,“伤重至此,体热上不来。还是毒。”
蓝曦臣抵着他额头脸颊只觉冰凉,低声问:“能再起些火笼么?”
三年前他以家主之令鞭罚蓝忘机,之后便迅速改易了静室的形制。同藏书阁一般,以赤石脂混了椒粉夹墙,驱湿除潮,又撤去原本的地榻,换作高榻,架离地面,隔开寒气。桩桩件件,唯恐蓝忘机养伤时再受潮受凉。故而纵是不架火,逢着秋冬,静室也比外间暖很多。此下又加了数只火笼,数名医修并着蓝曦臣,无一不是汗透里衣,不想蓝忘机竟还觉着冷。
“不可。”检视他肩后箭伤的医修果断道,“火气燥热,含光君肺腑伤重,再架火便妨着呼吸。”
蓝曦臣无法,只得攥紧了胞弟手掌。一把骨头并着薄薄皮肉,又硬又凉,沉沉落在掌心里,仿佛一束错了劲儿拢不合的扇子骨。
肩后那伤是箭矢擦过去,镞头的倒钩扯开一长道的血肉模糊。又因着不曾避忌动作,愈挣愈深,已能见骨。尸毒浸透肌理,那一线骨头已是苍青。方才说话的医修沉吟片刻,咬牙道:“再加一丸驱毒。”
蓝忘机口唇几不能张,被强掐开塞了药,又不知被谁一抬下颌,那丸药在喉咙里一梗,到底还是落了进去。蓝曦臣试他脉,觉出尸毒终于不再进逼,至少心脉无险,不由得略略松了口气。不想下一刻襟前一热,血气扑面而来,未及他反应,立时有人侧过蓝忘机头颈,让人喘息顺畅。
那丸药根本未留住片刻,便被呕了出来,沾血滚落蓝曦臣膝上。
一人低声道:“是药三分毒。含光君内里伤重,再抵不住药力。”
那医修似是为首者,微一沉吟,道:“换米汤。”
不多时也备好。一人使银匙抵在蓝忘机齿间,逼人牙关不闭。眼见另一人端了碗来,蓝曦臣忽而道:“我来罢。”
他接了那碗,自己尝过一口后,方去喂蓝忘机。
鞭罚后初三月,蓝忘机神识昏沉,几乎水米不进,药都是强灌进去的。倘是咽了又吐,便再煎新的来灌,一来二去,总有些能留得住。彼时都是蓝曦臣在喂他。一来心疼医修手重,二来也是防着有人在药食里下手。他不放心旁人,每一回必定得亲自尝过无异后,才敢让胞弟入口。三年间蓝忘机的药食从未出过岔子,但到底成了习惯,此下也是如此。
他动作轻却熟,瓷勺碰在人齿上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呛到人。只是才喂了几口下去,便觉出蓝忘机鼻息一梗,当即停了手,叹道:“不成。再喝又得吐。”
“能咽多少是多少。收了罢。”为首那医修抬眼一扫,接着低头下针。简单走了几处穴位,伤处渗出的血仍是黑的,不见好转。而蓝忘机脸色愈白,几如新雪,竟似已要无血可流。
蓝曦臣曾在射日之征中救人,也略通几桩应急的法子。倘是中毒,除却使药外,便是在伤处放血,或是行针逼毒。但蓝忘机现下内腑伤重,流血太多,经脉亏空,早受不住常法驱毒。
那医修微一沉吟,道:“备药。刮骨。”
饶是蓝曦臣,闻声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几名医修面上却都无甚反应,只分头去备药。云深不知处不可饮酒,唯独在医药上不作此禁,因着散发药力离不得酒。
守脉的医修一直拿着蓝忘机腕子,道:“不可作内服,脉太乱了。人受不住。”
为首那医修伸手过来搭了一把,皱眉道:“外敷。”
杵臼清响,间而夹杂着零星的人声。
“川乌尖。”
“生半夏。”
“生南星。”
“胡椒。”
“细辛。”
一个名字报出来,蓝曦臣心下便是一颤。片刻间酒已烧热,和着药草细末调开。又有人拈了一只小小圆罐来,道:“曼陀罗。家主屏息。”
见蓝曦臣颔首,那人方揭了封纸,俯身凑在蓝忘机鼻下。只见那长睫微微一颤,随即便是人头颈沉沉歪过去。
蓝曦臣终于忍不住问:“会疼吗?”
“比不得内服。”为首那医修在灯火上烫刀,简短道,“总胜于无。”
药浆抹上洁净棉布,又在火上略略烤过片刻。一名年纪小些的修士拈了那棉布四角,似是鼓了勇气,道:“得罪。”
却不是对着蓝忘机,而是对着他。蓝曦臣微一怔神,涩然道:“有劳。”
药草覆上狰狞伤口。蓝曦臣只觉掌心握的冰凉五指一抽,好在人未醒。片刻后便是刀骨磋磨,格格有声,直令人牙根泛酸。
他终是不忍再看,偏过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终于透出白亮。静室的一地狼藉收拣干净,案头半碗凉透的米汤早撤下去,换了新煎的甘草水。本是备着解曼陀罗的药性,却没有用得上。蓝忘机半途便已醒转,只无力挣扎,被两枚定身符制住,根本不得动弹,片刻又力竭昏去。
见蓝曦臣眼眶发红,一人低声解释:“此药使人惑乱迷狂,故能稍免疼痛。只含光君七情焚里,劳倦内伤,万不能多使。”
好在彼时刮骨已毕,剜除了透毒的血肉,没有再让人活受太多罪。忙乱半夜,诸人方略略松下一口气,只守脉的医修神色仍凝重,不敢放手,道:“不大对。”
话音甫落,只见案前折屏上云纹微动,随即明光一闪!
灯烛已熄了大半,那一亮竟是将余下的几支灯火都压过。静室间数人登时冷汗透衣。
既为医者,又为修士,他们太清楚这是什么征兆。
——灵脉裂断!
蓝曦臣一手揽着蓝忘机身体,一手按在他心口,指尖发白。蓝忘机整个人都倚在他怀里,灵脉那一震时他是最先觉出异状的,刹那的反应下便封了胞弟灵力。倘是再慢一瞬,蓝忘机周身灵脉裂断,纵然有金丹,也是修为尽废,形同常人。
为首那医修亦是名年轻修士。整整一夜他视血动刀面不改色,兼着指挥众人,行事言语丝毫不乱,直至此时才显出些惊惧来,更似这般年纪的人。
“我只医得寻常伤,医不得人灵脉。”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稳住声音,咬牙道,“需得上面先生来。”
心下倏而一凛。
复伤者灵脉,率人弹剑应琴,拒温家修士于姑苏城外三十里。行得此事者,云深不知处唯一人而已。
蓝曦臣缓声道:“你是长桑君门下子弟?”
那医修微一怔,敛衣俯首行礼:“家主竟能记得。”
TBC.
不仅放弃了智商,甚至放弃了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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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42)
Key word:爹
【篇二〇】能不怀苦辛(2)
他何曾见过人这样哭,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只有泪落下去,在血色全无的面庞上曳出一道亮线。只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颤。急忙将怀里青年揽得更紧了一些,挪出只手给人擦眼泪。只他手上还有夺弓时被割出的伤,血与泪混在一处,反弄得蓝忘机半面斑驳。
“阿湛……阿湛。”胞弟头颈沉沉倚在臂弯,蓝曦臣在他发间摸了一手的湿,不知是血还是汗,一时间竟语无伦次,“别睡。听话。现在不能睡。”
尸毒直逼心脉,他不敢贸然给蓝忘机输灵力,生怕催动血行使得毒...
Key word:爹
【篇二〇】能不怀苦辛(2)
他何曾见过人这样哭,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只有泪落下去,在血色全无的面庞上曳出一道亮线。只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颤。急忙将怀里青年揽得更紧了一些,挪出只手给人擦眼泪。只他手上还有夺弓时被割出的伤,血与泪混在一处,反弄得蓝忘机半面斑驳。
“阿湛……阿湛。”胞弟头颈沉沉倚在臂弯,蓝曦臣在他发间摸了一手的湿,不知是血还是汗,一时间竟语无伦次,“别睡。听话。现在不能睡。”
尸毒直逼心脉,他不敢贸然给蓝忘机输灵力,生怕催动血行使得毒发更快,只得先护稳心脉,又连声与人讲话,免着他失了意识。见那长睫颤了两下,像只力竭的蝶,转眼又要沉下去,蓝曦臣狠了狠心,指尖聚了丝灵力,在人耳后穴位一按。
锐痛如针穿入颅,蓝忘机疼得微微一抽,立时又是血从唇间渗出来,不住地呛咳。咳到最后已是一口口地倒气,呼吸又浅又快。早有医修拈了驱毒的丹药,试图给他喂进去,人却喘得直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中途还咳吐了一回,前功尽弃,急换了新药来喂,好容易咽进去,蓝曦臣眼见他喉结滚了两下,似是又要吐,忙托了怀里人后颈抬起,又不住地给他抚着心口,柔声劝哄,前后折腾了半刻钟,到底没让人再吐出来。
尸毒本不是什么不可医的剧毒,高阶修士如他二人,寻常夜猎时走尸甚至根本无法近身。但蓝忘机中毒后接连动作,甚至连施大术,毒走得快而深,已近膏肓;又兼着流血太多,极度虚弱下已无法靠修为抵御。更何况纵是没有这新伤,他也不过是重伤初愈,肌骨修为皆大损。
戒鞭。
蓝曦臣揽着人肩脊的手臂发颤。至亲的血一点点渗透指缝浸湿衣裳,坚硬的肩骨硌在怀里,他甚至错觉自己抱着一柄已经开刃却无鞘的刀。
“说过多少回了,该放便放。”凝视着怀里惨白的面庞,蓝曦臣只觉得心如刀绞,“……怎么就是学不会放手呢!”
耳后穴位诸脉汇集,蓝曦臣带着灵力的那一下又狠又准,如叩骨抽髓。蓝忘机片刻前几乎昏去,被这一下生生激醒。余痛半晌不息,连带得耳边嗡嗡直响,他气力全无,整个人都软在胞兄怀里,只能感到人胸腔震动,似是在说话,却怎么都听不清。竭力摇了摇头,想驱去耳畔的嗡鸣,恍惚间只听得“放手”二字。
觉出怀里人辗转,蓝曦臣知先前那一下定是惹得他疼痛难忍,立时红了眼眶,只不敢落泪,急急抬手覆上他侧颈并着耳后,放轻了力道一点点地揉。见人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忙俯下身去。蓝忘机喉咙里有血,声音模糊不清,他辨了好半晌才辨出,却是“你疯了”。
蓝曦臣一时怔然,不知如何去应,只得柔声哄了两句,托着他后颈的手微微使了些力,制着蓝忘机不得动作,免着妨碍医修探伤。不想蓝忘机仍不罢休,掌心一节颈骨和他拗着劲,挣扎着辨声寻到人面,一双琉璃眼正正对上去,恨道:“放手你?放手你我——”
一语未毕,又是咳。蓝曦臣只觉颈侧一热,竟是蓝忘机再度呕血。
医修急道:“含光君勿言勿动!”
立时有人避开断骨,点了他几处穴道暂缓血流。蓝忘机晕得天旋地转,睁眼闭眼都是看不见,神识却偏是醒的,醒着疼,整个人止不住地哆嗦。不防又有丹药塞入口中,牙齿战战间,也不知咬了谁的手。
“如何?”蓝曦臣低声问。
一人应道:“灵力透支,数处断骨,尸毒入脉。兼着遭刀兵气和怨气冲了,内腑伤得更重。先前都是救急,且先送人回去,再作后计。”似是犹疑了一回,又道,“尸毒本就扰人心绪,家主切勿再言语相激。须知情动于中,催行血流,不亚于动作大术。”
蓝曦臣心道我说什么了。蓝忘机素来性子冷淡,情绪极少如此外露。他自觉没有碰人逆鳞,不知蓝忘机何以激愤至此。只现下容不得去细想这个,蓝曦臣微一使力,托了胞弟后颈膝弯,将人直接抱了起来。
他动作很稳,却仍有新的血迹从蓝忘机唇角渗出来。他内腑伤重,甚至已经承不住如此动静。好在喂进去的药似是起了作用,人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些,不再是急进急出的喘。
猛然想到蓝忘机方才看人的神情,那双琉璃色眼睛是失焦的,分明近在咫尺,却仍似是寻不到自己。蓝曦臣心下一紧,低头问:“忘机,你的眼睛?是看不见吗?”
怀里人长睫微阖,闻声微微一动,却不应他,只很疲累似地闭了眼。
无异于默认,蓝曦臣急道:“什么时候?”
仍是没有应声。先前那激愤退去,蓝忘机此时仿佛什么话都不想应,徒留他一人心急如焚,只念着医修提醒,不敢再激人。忽而又想起,在剑阁外蓝忘机并未立时认出自己,而是过了数招,直至听人声才止了攻势。蓝曦臣先前只道自己蒙头覆面,又在生死一线间,不敢凭空相认也在情理之中。现下想来,大抵是他那时便已经看不见了,只能依剑依声识人。
那是绝崖峭壁,一步踏空便是深渊。蓝曦臣不敢想他目不能视物,是如何在上行动自如,甚至对剑毫不显弱势的。事情过了,回想起来只觉得后怕,霎时间冷汗透衣。
怀里人对他的急和怕都似无知无觉,只静静倚在他颈窝,脸颊冰凉,长睫低垂。
“小公子。”蓝曦臣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紧了紧臂弯,恨声道:“你这是要我命!”
剑阁外蓝忘机举刃朝他喉咙,他擒了蓝忘机腕子时,说的也是这句。而蓝忘机识出他,倒不是因着那声气调子,而是除亲父与长兄外,再无人唤他小公子。
忍着痛浅浅地咳了两声,蓝忘机终是低低唤道:“……阿兄。”
“哪里疼?”蓝曦臣又走得快了些,行步却极稳。怕他听不清,特意说的慢了些。“稍微再忍一下好不好?只一刻钟。最后一刻钟。”
那半面斑驳血泪已被人拭了,蓝忘机面上几无颜色,唯有唇间血朱殷。
他道:“不要死。”
“我又没有死。”蓝曦臣叹道,“忘机啊,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从不怕的。”
TBC.
虽然是没有狗血的单纯爹崽还是想涌有大家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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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39)
低智商……并不知道究竟在低智商些什么了!摔!
【篇一九】料不啼清泪长啼血(1)
姑苏蓝氏素来注重容仪,衣必洁,冠必正,面前人却无冠无带,长发衣裳都透湿,说是狼狈也毫不为过,离雅正更是差出千百里。
纵是如此,他只在那里立着,已经让人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蓝枢僵在原处,不敢动作,不敢言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少年弃剑,那人便移开了抵着他喉咙的尖锐弓弭。一声隐约裂响,蓝枢眼见那雕弓在他指间断作数截,碎木落入泥地。
逼人杀机散去,他才喘过一口气来。不想却呛了,登...
低智商……并不知道究竟在低智商些什么了!摔!
【篇一九】料不啼清泪长啼血(1)
姑苏蓝氏素来注重容仪,衣必洁,冠必正,面前人却无冠无带,长发衣裳都透湿,说是狼狈也毫不为过,离雅正更是差出千百里。
纵是如此,他只在那里立着,已经让人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蓝枢僵在原处,不敢动作,不敢言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少年弃剑,那人便移开了抵着他喉咙的尖锐弓弭。一声隐约裂响,蓝枢眼见那雕弓在他指间断作数截,碎木落入泥地。
逼人杀机散去,他才喘过一口气来。不想却呛了,登时咳得天昏地暗,加上腿软,险些跪倒在来人面前。
蓝曦臣微微一笑,道:“佳子弟。”
“泽芜君……家主。”好容易倒过气息,少年颤声道,“蓝枢不敬。”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俯身拾了他落下去的长剑,微一掂量,道:“好剑。”
他声气温平,言语间自然一种诚恳,不由得人不信。哪怕蓝枢这剑只是云深不知处最寻常的习剑,一炉同出,模样无二者不下百十。他说是好剑,那便是好剑,在他手里便是好剑!
山门结界洞开,荧荧云纹却依旧流淌。灵力光芒里那些魆魆的影忽而动了,愈近愈能辨出衣冠的白,抹额与衣裾上是一般模样的云纹。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那是蓝忘机几日前遣出的同辈子弟。他将最后的利刃拱手送出,自此手无寸铁,却毫无惧意。彼时蓝枢不知他为何竟不怕,此时终于明白些许,又觉得仍旧茫然不知。
剑气乍起又收,一道炫目的白虹,草木山石齐齐裂断。蓝曦臣淡淡地说:“暂借我一用。”
一声裂帛,琴高台上灵力光芒暴涨。对面旧琴台上蓝启仁离得最近,端坐身形微微一颤。
身后有蓝家修士急急唤了声“先生”,蓝启仁只沉声道:“勿动。”
火光跃上琴尾,清漆裂断,桐木片刻便被灼焦,气息如焚骨肉。他反按弦止了音。
凡一章之乐,必以玉磐收韵。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名作“振玉”的琴一止,旧琴台上诸般人力音声都止,一时间唯余风和火的动静。
下一刻,弦断声齐响!
暴烈的灵力光芒转瞬黯去,间有回光一闪,终是熄灭了,仿佛大雨浇熄的残烛。
他不动琴,而对方众弦皆断。
失了灵器,琴高台上诸人片刻便被蓝家修士制住。早有人使去火诀熄了大火,又欲上前探脉。蓝启仁抬手止了,只道:“不必。”有年轻修士想扶他,也被微微拂开。
他挟琴而起。有血沿琴面淌下去,浸透流苏的焦灰,又和着雨水渗入泥地。
“此阵名作‘他山’,昔年是我授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蓝启仁冷声道,“蒙君青眼,竟视我作白玉——安知我非顽石?”
悯善琴七弦皆断。剑刃抵上后颈,苏涉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他能清楚地感到那突出的剑脊,倘那蓝家修士腕子一转,便能削下他的头颅。
“我知你在人门下,受命难辞。”蓝启仁淡淡地说,“否则就你之心,大抵也生不出这样胆子。”
金铁力道又重三分,蓝家人手劲都大,他被按得直伏首下去。
“先生在前,何不低头!”
是个年轻的声音。年纪小,修为当不及,他暗中想着,伸手去摸剑。自己的难平剑也是上品灵器,倘剑到手,形势翻逆也未可知——
一声铮然,随即是背脊上重重一击。他尚不及动作,就被身后的修士抽倒在泥地里。牙齿磕破嘴唇,满口的锈味。
难平剑从高台上直落下去,擦出一阵荒草簌簌。蓝启仁仍旧扶琴立在原处,宫弦光芒未熄,一道笔直的亮线,仿佛手下凭空生出长剑来。
“惯于暗中动作。”他声气仍是淡的,“真当我看不见?”
被制着的人恨声道:“我现下早非姑苏门下子弟——”
一语未落,却突兀地断了。蓝家修士里有人下了禁言。
“非我子弟,却仍是姑苏蓝氏旧时琴。”蓝启仁道,“数年过去,竟不见你变易一回。离了人,自己便不会行步?”
苏涉恨怒欲挣,却被背后两柄长剑死死压住。口唇封死,说不出话。
蓝启仁静静看了他片刻,道:“初时你还唤我一句先生。我便同你讲最后一段。”
“乐之一门,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他二人是我兄子,学出来尚不同于我,又为兄弟,琴箫却也不同。”
“一味步趋摹仿,纵是仿得似极妙极,也是他人的。到头来只能是屋下架屋,无路可走!”
“学人者生,似人者死。”仍在兰室讲学的师长道,“此时更不悬崖勒马,便是自投绝路去。”
见人脸色时而通红时而煞白,似是想要说话,却挣不开禁言,蓝启仁微微一顿,道:“解了他术。”
方才施术的修士肃然一礼,道:“此人言语不敬,恐有冒犯。”他方欲再分辩,却见蓝启仁抬了手,急道“先生切勿耗力”,解了苏涉的禁言。
吐出一口血水,苏涉恨声道:“姑苏蓝氏……玄门世家,何相逼如此!”
身后蓝家修士喝道:“冥顽不灵!”
“罢了。”蓝启仁并不多言,只一拂袖,自向琴台下去。
“我辈割席,口不出恶言。”
依稀有风声,雨声,火焚声,刀剑声,鬼哭声。
面前数剑高悬,蓝忘机膝上横琴,端坐白刃之下,丝毫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鬼声渐淡,金铁交击声却仍响。饮过活人血的刀剑煞气深重,以杀止杀,只杀灭从冥室出的幽魂怨鬼是不够的,利刃啸叫躁动,挣扎着要脱出这一方剑阁,去寻更多的血,饮更多的血!
轻轻的一声琴,如风动梵铃。
渴血残魂如脱笼饿虎,他纵虎而出,又在虎项下系金铃。解铃还需系铃——
蓝忘机哑声道:“……来寻我。”
识我声,认我琴。倘有业报,但落我身,勿寻他人!
他已经无力再拨出一句完整调子,只一声,丝弦便又割了指尖。锐痛短暂唤回神识,蓝忘机恍惚地想,大抵是最初学问灵的时候,自己也这般伤过手。
漫山刀气汹涌回退,如收覆水。灵器护主,避尘光芒暴涨,似是欲替人挡下这一击。同气相应,同声相和,朔月与之交抵,也透出些森森的亮来,仿佛一段冷凝的月光。
杀气逼面而来,利刃当头斩落。灵力对撞,蓝忘机当即被击倒在地,只觉心口一热,下一刻那热流便涌到喉咙,冲破唇齿。一泼小小血雾。
却没有预想中骨碎脉断的痛。
残魂散去,杀机消退。
模糊视野里似有黑影横亘。避尘朔月落在手边,他摸索到不知哪柄的剑锋,咬牙一握。血肉裂断,激醒神识,眼前短暂一清。
那是又一柄长剑,不知如何竟挣出了置身的高架。剑身焦黑无光,刃只余一半,似被烈火烧过,血锈铜花斑驳。残魂欲噬他血肉,而被这横出的长剑当头拦下。
皦日!
挣扎着想要出声,言语却被更多的鲜血吞没。
残剑半悬空中,光芒稀薄如风烛。一声冰裂似的清响,碎作几截。
断铁坠地,有几块甚至砸在身上,直入骨心的疼。
他仍旧不及唤一声至亲。
温热水流自眼角脸颊落下去,他原以为自己是哭了。不想那滴水溅上衣襟,仍旧是红色。
唯有泪血而已。
TBC.
【BB】
祸祸了一下《典论·论文》……捂脸
日常单方面强行薅过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37)
低智商打架+N(……
【篇一八】啼鸟还知如许恨(1)
急雨穿林打叶,满耳的萧萧飒飒。
蓝枢负琴按剑,凝神细听风雨,眼睛始终看着夜色里的山门。
云深不知处的护山结界自此而起,无数荧荧的符篆拼合交织,勾出巨大的云纹,一明一灭,似是活物的呼吸,云纹中又有游丝悠悠荡开,没入更深的山林与夜色,再也辨不分明。
自他十岁归回本家仙府,从未见过护山结界如此大盛。他不知有什么将从外来,心下恐惧并着激荡,唯有用力握紧剑柄。
姑苏蓝氏子弟,无论天资修为高下,自十四岁起便需仗剑巡山,以明“不可耽于荫蔽”。纵是家主嫡亲公子,如当年的蓝涣蓝...
低智商打架+N(……
【篇一八】啼鸟还知如许恨(1)
急雨穿林打叶,满耳的萧萧飒飒。
蓝枢负琴按剑,凝神细听风雨,眼睛始终看着夜色里的山门。
云深不知处的护山结界自此而起,无数荧荧的符篆拼合交织,勾出巨大的云纹,一明一灭,似是活物的呼吸,云纹中又有游丝悠悠荡开,没入更深的山林与夜色,再也辨不分明。
自他十岁归回本家仙府,从未见过护山结界如此大盛。他不知有什么将从外来,心下恐惧并着激荡,唯有用力握紧剑柄。
姑苏蓝氏子弟,无论天资修为高下,自十四岁起便需仗剑巡山,以明“不可耽于荫蔽”。纵是家主嫡亲公子,如当年的蓝涣蓝湛也不得出其外。蓝枢年方十五,巡山不出一年,已将云深不知处地势摸得清楚。此时一众少年所据之处正是一处山势转角,夜色里足够隐匿气息身形,又能将百余步外的山门看得清楚。倘是如几日前那般,有外家修士意图强入,他们将有人战,有人传讯。
然后他听到琴。
隔着重重风雨,仍能辨出有古调子从琴阁来。风过万壑松。
“……先生的琴。”有人低声道。
蓝启仁长年讲学,琴剑文章无有不通。云深不知处的子弟,无论长幼,少有未闻他琴的。琴作“振玉”,射日之征时他固守姑苏,人言“玉声振于江表”。一众少年此时听琴,却觉着哪里是玉声玎玲,分明是刀石砥砺金铁磋磨,白刃迎面来,杀气堂皇出!
倘不是过分地不合时宜,蓝枢简直要击节一叹。
下一瞬他眼见琴声来处火起,照亮夜幕一隅,也照亮山门外数不清的人影,魆魆如鬼魅。
刹那间浑身血肉都凝冻成冰。
旧琴台是昔时遗迹,数年未修,草木横生,大火上得又快又猛,只片刻,便已燎到蓝启仁的衣摆。
正落着雨,火却不惧雨势。显然不是寻常的火,而是预先埋设的灵符!
高台对峙,琴阵相拒。早有蓝家修士辨出对方使的不是其他,正是云深不知处传习门生的高阶阵术,通弦杀者才可授之。阵象名作“他山”。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本是子弟间切磋之用,以期共同精进,此下却俨然利刃反刺。苏涉一支出于姑苏蓝氏门下,除本家子弟外,最清楚他们如何用琴。
琴高台上人多势众,旧琴台只有寥寥十数人,一时竟相抵不过。更兼着火势闻琴而动,愈燃愈烈,旧琴台转眼便被大火的明光吞没。
大弦杀撞碎飞瀑,界破青山。所有机弩都毁在那一击下。
支撑悬阁的梁柱终于不堪重负。一声折骨似的脆响,蓝忘机只觉脚下一空,天地瞬间倒转。檐墙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急拈剑诀。银光过,避尘没入山石,他猛力攀了剑柄,身体在虚空中一拧,斜斜撞入更低一重的石窟。
半截断楼坠向谷底,在横出的山石上拍得粉碎。
再也无力稳住身体,蓝忘机任由自己重重摔进去。耳边一阵剧烈而漫长的嗡鸣,隐有裂断声响,随后归于静寂。
朔月避尘都落在几步开外,金铁撞石见火,只一瞬又熄灭。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昏厥。
眼前粗粝石壁不见,九重琉璃浮屠平地而起。间有黄鸟落在檐角,被梵铃一惊,翘起毛茸茸的尾羽,却不飞去。
他依然倒在地上,身下却不再是坚硬山石,而是起伏的春草。几瓣落花悠悠飘在眼前,粘上发梢,是春桃。
不远处落着柄长剑,白鞘无纹,最寻常的弟子习剑。
蓝忘机恍惚地想,自己大概是从塔檐摔了下来。
模糊听到旁人惊疑的低语,似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有大碍。他挣扎着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
晕眩迟迟不退,却不如何疼,应是没有什么大的伤损。那柄习剑只落在手边寸许,一伸手便摸得到。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动一下。
太累了。
一并涌上的还有些莫名的委屈。他无端地生出些气性来,更是不欲动作,只低低道,别动我。
周遭人声渐大,似是谁想上前来扶他,又不知他究竟何处伤了。嘈嘈切切里隐约辨出一句,快去唤先生来。
在云深不知处言称“先生”,只会是蓝启仁。他对蓝启仁素来敬且惧,却又有些胜于寻常子弟的亲近,一时间有些怯,又生出难以言说的期冀。
白衣曳过春草,渐行渐近,却只远远停在了背后。
他听得自家叔父淡声道,莫管他,闹脾气而已。
人声渐渐散了。蓝启仁又道,倘是骨头没伤,便自己站起来。
他偏不动作。姑苏蓝氏敬尊敬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大抵有三百六十日都是谨遵这规训的。端方玉树生兰庭,却也有着并不驯顺的硬枝,峥嵘地横生出去。
辨不出是谁细细地说,二公子年纪才多大,一连练了十好几日,怕是累得狠了。今日又摔了这一回,先生且去……哄一哄。哄一哄便好了。
酸楚漫过鼻腔,他眼见自己无声攥了一把泥土。手指骨节分明,却仍是纤细,尚未生出足够断金折铁的力量——
那是少年的手。
泥地潮气湿重,冰凉地浸透他单薄白衣。
蓝启仁声音无甚起伏,只道,教他自己起来。
“有人在身后看着守着,他都站不起来。”名动玄门的师长说。言语似在咫尺,又似是生自云端,“日后只有他一人,当真到了那绝处里,更站不起来。倘是那时候起不来……”
便是死。唯有死。
一声微弱的剑鸣。
琉璃碎裂,黄鸟飞去,芳草落英都枯干成灰。
身下仍是嶙峋山石,浸透衣裳的不是薤上露,而是他自己的血。寒气没入经络,游走四肢百骸,他已经觉不出疼,只有冷和疲惫。
血将长睫都沾得沉重。蓝忘机竭力眨了眨眼,试图唤回清明。
原本似有若无的人声却愈近愈响,甚至能辨出隐隐的长笑。他周身一颤。
那不是人声,而是无数窃窃的鬼语。
不知是谁打开了云深不知处的冥室,放亡魂,又以召阴旗为引。怨气汹涌而来,黑水奔流,朝剑阁一泻而下!
早该想到的,云深不知处心念鬼道术法的绝不止他一人。除去蓝洵,定然还有旁人。或是蓝翚,或是其他。
蓝忘机深恨方才放任自己昏去,伸手摸索长剑。
又一声短暂的剑鸣。混沌神识微微一清。
那不是避尘,甚至不是朔月。只他太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一时竟不敢去认。
观千剑而后识器。蓝忘机最后得剑避尘,但与此之前,他见过听过无数上品灵器,如蓝曦臣的剑,蓝启仁的剑,又如亲父青蘅君的剑,名作“皦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后来人与剑一并伤于大火。残剑依着旧例,与之前的数柄家主剑一同高悬剑阁。人归黄土,时隔十年,终与另一人眠于同穴。
谓我之言为不信乎,我言之信有如皦然之白日——
他咽下一口梗在喉咙的血,又断续呛出更多。
古有吴人好作名剑,杀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宝剑。凡呼二子之名,声绝于口,二剑俱飞著人之胸,以此别于形体相类者也。姑苏亦是吴地,但青蘅君自不会以亲子祭剑,而是反其道行之,在朔月避尘将成时,以自己的血淋过新刃,以求骨血相应,神灵相和。
子有难,父顾念之。那剑鸣正是皦日,父亲唤醒幼子。
五指一寸寸摸索过石面,掌心越过避尘刃锋,擦出一地淋漓的血。
他得拿到朔月。这是家主之器,能唤醒云深不知处所有沉眠的剑!
先是摸到鞘尾的剑珌,再是佩系剑鞘的剑璏,再是刃柄接合处的剑格。鞘上珠玉嵌错,那珠玉又割开更多的血肉,命线拦腰断截,流红洗剑如浇。
终于碰到朔月剑柄,他腕子一转,五指死命地攥紧了。像是要扼住谁的咽喉,撬开谁的唇齿。
血线细细地淌下去,长剑饮血而鸣。
他与蓝曦臣是同胞兄弟,骨肉相亲,倘这灵器能认他,仍然认他——
“……认我。”蓝忘机咬牙道,“开剑……开剑!开剑!”
声音震动肺腑,周身血脉一道轰鸣。
朔月在明,皦日在暗。父兄在侧,日月光芒明明。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一声悠长的龙吟——
朔月出鞘!
家主剑鸣,所有束于高阁的刀剑一同长鸣,金铁交振,音声不绝。连带整座山都隐隐颤动,似有活物将挣石而出。
此处上是楼阁,存有名姓之剑,下是石窟,存无名人之剑。射日之征后清扫残铁,千百剑刃甚至根本不知其主姓甚名谁,沾过血,夺过命,戾气深重,姑苏蓝氏便将这诸多无主无家的刀兵一并收归仙府,时时在梵音里浸着,以免伤及寻常世人。剑阁名作存剑之地,实是一座巨大的坟冢,每一柄旧铁里都沉眠着杀心未止的,饮血的残魂!
他于绝处而战,为父辈,为长兄,为稚子,为视自己作知己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不能退,不能放手。哪怕为此折了所有骨头,流干最后一滴血。
朔月避尘交错插于身前。蓝忘机竭力撑起身体,横琴膝上。
群剑已醒。他将以问灵召出此处所有的亡魂。
我心坎壈无人诉,拟对空山弹断弦!
TBC.
【注】
日常祸祸(……)“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是《诗·王风·大车》。吴人杀亲子祭剑的梗from《吴越春秋》。
强行艾特正在日瓶的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36)
⚠️流血情节预警
【篇一七】去若朝露晞(3)
云深不知处有一琴阁,琴阁前有一高台,原本只称琴台。后岐山温氏入云深,兴大火,楼台皆毁。火势改易山石林木,蓝曦臣重修云深不知处时,便将这高台的方位也一并改易了,同时却留了旧处遗迹未修,以求时时视之,时时惊惕戒惧。原处称旧琴台,新起处称琴高台。
昔时大火三日不熄。而今蓝启仁端坐旧琴台上,都觉得膝下犹有灼热的烟气。
他身后是十数名云深不知处的琴修,人人白衣...
⚠️流血情节预警
【篇一七】去若朝露晞(3)
云深不知处有一琴阁,琴阁前有一高台,原本只称琴台。后岐山温氏入云深,兴大火,楼台皆毁。火势改易山石林木,蓝曦臣重修云深不知处时,便将这高台的方位也一并改易了,同时却留了旧处遗迹未修,以求时时视之,时时惊惕戒惧。原处称旧琴台,新起处称琴高台。
昔时大火三日不熄。而今蓝启仁端坐旧琴台上,都觉得膝下犹有灼热的烟气。
他身后是十数名云深不知处的琴修,人人白衣素冠,云纹抹额。对面琴高台上亦是挟琴的修士,一般模样的白衣冠,形容极似蓝家子弟,只独没有抹额。
为首一人道:“先生别来无恙?”
蓝启仁并不抬头,只缓缓吐了口气,掌心虚虚覆上琴尾龙龈。
“我有一问向诸君。”他道,“我门下当真惯于出不服人的子弟?”
云深不知处三道山门,持姑苏蓝氏玉令者方能出入。虽是外家,倘仙府内有本家子弟接应,又或本就曾是姑苏蓝氏门中人,自然进得门来,避人耳目,且言行举止无异常处。一回火烧云深,一回射日之征,云深不知处人事多改易,并非所有人都还识得之前的听学门生,或是外门客卿。
旧琴台上已有蓝家修士厉声斥道:“出我门墙,而今反戈,安有面目论琴!”
姑苏蓝氏素来以雅正为训,不行骂詈失仪之事。蓝启仁此下却并不责那斥人的修士,只抬手止了,道:“苏涉何在?”
琴高台上白衣瑟瑟,无人应声。
“命诸人挟琴向我,自己却不敢在前?”蓝启仁平平道,“既是不服我,为何不敢有胜我之心?”
倏而喝道:“上前来!”
一声当头,琴台还是兰室于他似乎并无分别。纵是旧琴台上与他在一处的本家修士,都不由得微微一噤。
片刻后终于有人动了。声音隔着雨,模糊地听不大分明。
“在人门下……不得不从人之命。是以不敢面见旧时师友。”
辨出确然是苏涉声音,旧琴台上一名蓝家修士咬牙道:“无耻妄言!”
两座琴台对峙,灵力光芒隐现,在暗夜里幽幽如鬼火。两座埋骨的高坟。
“今日我且验你这数年习学。”蓝启仁一拂琴弦,冷声道,“欲夺我地,先过我琴。”
长箭射透檐下的博风板。那木板只作遮挡风雨用,本就承不得多大力,而金铁沉重,不出片刻,竟连带得整条板子都摇摇欲落。蓝忘机右腿使不上力,一时间根本站不起来,只得肩膀勉强一抵廊柱,颇为狼狈地又滚了半圈过去。下一刻便是阴影掠过,长板轰然坠地,什么物事在面前砸得粉碎。
耳边全是轰鸣,神识却诡异地松了一瞬。他甚至分心认出那物事是博风板下饰着的悬鱼。鱼为水中之物,水克火,以木作鱼形,悬于屋脊下,即可辟除火灾。
一道吉祥的期冀。细致如此,定然是蓝曦臣的手笔。
而今他孤战至此,前后皆兵,却仍不知胞兄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人是否还活着。
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
雷声瀑声震得楼阁隐隐颤动,雨气湿滑,他眼见那半副鱼尾款款一摆,便滑入不见底的深渊。
肩上箭伤并着腕心蓝洵划出的那一道一同流血,半边身子几近失了知觉。蓝忘机咬牙连点几处大穴,试图抑住血流,手上却已经摸不到准,反复两三回才勉强起了些效。
机括声隐约又起,不知何处弦索收紧,直拧得人头皮发麻。他朝槅子阴影里仰身一避,琴弦动,两道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长箭迎面来,被弦杀当头绞作三截,镞头哐啷一声砸下去。
对面崖壁倏而亮起无数森森的寒芒,似是群狼一同睁眼。
那是机弩,和千百支上弦的箭!
兰陵金氏善弓箭。外家机弩如今竟入了姑苏蓝氏仙府,还恰好对着剑阁这险要地。倘非本家子弟暗中应和,必不至如此。如此熟知云深不知处地界,现下又同兰陵金氏相亲好的,大抵只有几年前转投兰陵的本家修士,为首者名作苏涉。
饶是教养如蓝忘机,也没忍住恨一声“无耻”,当即按下琴剑,匿了身形。
埋伏在对面的机弩不知有多少,灵器逐灵力而动,方才那道弦杀无异于新鲜血肉一激,倘是再使一回,定是群狼逐噬,万箭穿心。
除非能一击毁去所有的机弩。但对面机关早结成阵象,倘不能寻到阵眼,弦杀纵是毁了数架弩机,余下的仍旧会发动,将这楼阁射成筛子。
眼前一阵阵模糊,不知是雨水淌下去,还是流血太多看不清。蓝忘机指下按弦,凝神分辨动静,不想却听得一声细微嗡鸣——
下一瞬,满耳尽是飒飒!
那道弦杀硬是换了方向,朝剑阁里面劈去。亮光过处木石坍落,他纵身一扑,扯了蓝洵后心,与人一同坠入石窟。
乱箭击窗如骤雨。整座楼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摧拉声。
惊怒之间难以收力,蓝洵几乎是被蓝忘机掷进去的,后背重重撞上石壁,登时就是血冲口而出。那一下的力道换了蓝忘机自己都不定受得住,更不必说他。
蓝忘机咬牙道:“你知不知道——”
雪白前襟片刻间全是血。蓝洵喘过两口,声气皆如游丝:“……不是我。”
“好。”蓝忘机打断他。
纵是不分辩,他也能想来蓝洵大抵是不知情的。倘里应外合者是蓝洵,从他躲避长矢,到试图弦杀毁去对面弩机,其间将近一刻钟,足够人朝他后背下刀子。
剑阁高悬崖上,半楼半窟,绝地而起。飞箭中柱穿壁,壁柱俱裂,几欲摧折。倘是外间这楼阁翻覆,里间石窟将再无遮蔽。蓝忘机简单道了句“自己留神”,挟琴向外,一道弦声如弹剑,片刻后金石齐碎,间而绞杂着机簧崩毁之声,震动林谷。
弦杀是大术,蓝洵眼见他倚石壁软倒下去,整个人蜷在琴上,竟是失了动静。琴轸七束流苏须臾全浸了血色。
好在下一刻人就醒了,挣扎着靠坐起来,略微一辨,皱眉道:“……未成。”
少顷又补了一句,似是解释:“没看清楚。”
蓝洵神色忽而一凛:“当心!”
其时蓝忘机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本能觉出危势,当即一伏身,飞箭擦耳入石。
机括声如拧骨,又是一轮乱箭。蓝洵勉强抬起手,指间白笔发亮,护阵封死楼阁。只他于当面应战一事上远不及蓝忘机,箭矢击穿护阵如破琉璃。
利铁削过指节,下一瞬竟是黑气攀上腕子缠缚手臂,一路招摇向上,只片刻便到肩膀,眼看就要咬向心口。蓝洵面上登时血色褪尽。
一泼鲜血如骤雨!
断臂坠地,血溅了蓝忘机一身一脸。他反手将斩断蓝洵手臂的避尘掷出去,长剑插入悬阁地面,光芒暴涨,硬是稳住了行将溃散的护阵。
他弃琴在地,跪在蓝洵面前,一手按在同门心口灌入灵力,一手连点断臂附近数道大穴,反复数回,竭力制住血流——
“醒神!醒神!”蓝忘机连声厉喝,顾不得自己气血翻腾,灵力汹涌注入,稳住蓝洵急速衰微的心脉,“看着我!”
箭上竟沾了尸毒,见血入脉,进了心脉则无救。蓝洵先天不足,全靠结出金丹灵力护持,才勉强生至成人,纵是如此,平日里仍时有咳喘,动辄晕厥,同蓝忘机对阵已是拼上性命,此时早是强弩之末,根本抵不过尸毒。眼见吐息间毒气便逼人心脉,蓝忘机当机立断,斩下他了那条尸毒侵蚀的手臂。
纵然肌骨再弱,蓝洵也是修士,有金丹灵力,或能抵过血肉之伤。
他曾在寒室见蓝洵,在雅室见蓝洵。纵然一开始就清楚那些关照只是试探,只是虚幻,只是浮光,但蓝洵提醒他莫睁眼免着被亮光晃到,将手炉塞入他膝下,同蓝枢说“记着伞”,细微毫末,却是真的。那是族兄对年少者的温情,自然流出,做不得假。
就因着这点不作假的情,他便敢救人。纵是背临暗箭,下是深渊,甚至上一刻他们还在刀剑相向,这一刻他仍敢弃剑救人!
“……看着我。”蓝忘机重复道,“看着我。”
血是热的,在掌下突突地涌如活泉。他与蓝洵的长发衣裳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黏在一处,雪白漆黑都变作流红,蜿蜒地淌下去。
蓝洵唇上几无颜色,吐息微弱断续,人却仍然醒着。他微微低眼,看到自己肩下狰狞伤口,却奇异地勾出个笑来。“含光君……是善断人。”
蓝忘机恐他讲话耗力,又觉着总好过失了意识,索性任人去。急速的灵力损耗下他自己也是面如金纸,衣裳透湿,不知是血还是冷汗。
一轮乱箭过了,却仍有零星箭矢飞射而来,砸在护阵上。护阵由避尘撑起,长剑通灵,与剑主气脉相接,那数下仿佛直接劈骨头。朔月死死撑着地面,蓝忘机硬咬着一口气不敢倒,随即被倒涌的血呛得直咳嗽。越咳涌上来的血越多,他止不住地哆嗦,到最后已是呕血。
倘是再空耗下去,不被射死,也得被活活困死。
骨肉肺腑剧痛如摧,他竭力忍着,深长地吐息,而后伸手去摸琴。
要看清楚。要破敌。
那些森森的寒芒此时却暗了,杀机匿入夜色,无论如何都辨不分明。
耳边忽而传来些簌簌,蓝忘机神识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意识到大抵是蓝洵在挣扎动作。
“不要动。”他说,抬手掩了唇下新鲜血迹,“我看不清。让我听清些。”
那簌簌声又静了,而后是个模糊的气音。似是人叹了口气,又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含光君……为我……三开生路。”
蓝洵声气极弱。蓝忘机耳边本就嗡鸣不止,更是辨不清他讲话;倘不应人,又怕蓝洵不知不觉间就昏死过去。于此时此地失去意识,无疑死路一条。
他不知蓝洵究竟是何意,只得接着话道:“那便活着。”
蓝洵仿佛极有耐性,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说。
“第一夜……在寒室。方才在外面……现下,斩我手,留我命。”
他呼吸促促,每讲几个字就会停下来,喘咳几声,让人只是听着,都无端觉得耗尽了全身气力。
“几回……你都能杀死我,或者是……看我死。”
蓝忘机道:“我不能。”
琴上满是半凝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同门的。他怕碍着弦杀,抬袖去拭,斑驳衣料上又印出七道断续血线。
蓝洵低低道,似是讲给他,又似自言自语:“是我……自投……绝路去。”
他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抬起那只未握白笔的手,按一下蓝忘机肩膀。只那血肉裂断,白骨森森。他已经没有手臂。
“别说话。”蓝忘机低头拭弦,“省些气力。”
却忽而听得一声轻唤,温柔如叹息。
“……忘机啊。”
前几日他于人前人后,都称蓝忘机“含光君”,此下却只以名字相唤。这一声太温和太平静,根本不似濒死,或是仇敌,只显得寻常又亲熟,仿佛长兄呼唤幼弟。
那声气太似蓝曦臣,蓝忘机禁不住地抬头看去——
下一瞬,蓝洵横肘打在他胸膛。
他从未想过重伤垂死之人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全无防备之下被重重击翻,甚至隐约听到自己胸骨塌陷的声响。
森森寒光直指面门,然后停住了。
长矢洞穿蓝洵身体。倘是方才他没有推开人,中箭的便该是蓝忘机。
那种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又漫山响起,整副肌骨都似被弦索绞紧,拧出一地的血肉淋漓。
飘渺眼神在琴剑上掠过一瞬,又停住。
“朝外去。”嘶哑声音和着血一并涌出来,砸在地上。“……朝外去。”
退步坠向深渊的刹那,蓝洵勉力攥紧了白笔。
一点灵光亮起,倏而与人一并落入漆黑深谷。陨星划过夜幕。
箭矢逐灵力而动,杀机不奔剑阁,全向着坠落的修士去。那身白衣在崖壁间只一荡,就消失了,仿佛暴雨击落的白蝶。
空余金石交撞,声震山野。
TBC.
羽琌词笔自今收。
今日份骚扰美人儿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悄悄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35)
低智商打架(x
无事低魔,有事修仙√
【篇一七】去若朝露晞(2)
蓝忘机不使琴,而使剑。盖因弦杀之术虽利,施展起来却需得些距离,这距离无疑也给了蓝洵的阵术用武之地。
他需得近身,近身方能制人。
那身空落落的白衣在幽暗里只一荡,便消失了,仿佛沉入砚池的一片雪。
他落入幻相,剑却仍在手中。
梵铃声响,断檐又复舒展,如将飞的鸟翼。悬崖高阁倏而作琼楼玉宇。春日迟迟,庭影离离。...
低智商打架(x
无事低魔,有事修仙√
【篇一七】去若朝露晞(2)
蓝忘机不使琴,而使剑。盖因弦杀之术虽利,施展起来却需得些距离,这距离无疑也给了蓝洵的阵术用武之地。
他需得近身,近身方能制人。
那身空落落的白衣在幽暗里只一荡,便消失了,仿佛沉入砚池的一片雪。
他落入幻相,剑却仍在手中。
梵铃声响,断檐又复舒展,如将飞的鸟翼。悬崖高阁倏而作琼楼玉宇。春日迟迟,庭影离离。
入眼是光润玉饰,三珩二璜二珠结作一组,光明章表,转结相绶,姑苏蓝氏宗主玉令的形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只这佩玉人却不是胞兄蓝曦臣。
蓝忘机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长剑几欲脱手。只在最后一刻回了些神智,咬牙攥紧五指。
青蘅君垂眼看他,声音里有些笑意,笑却未到眼底。
纵是人已身去多年,蓝忘机仍熟悉这神情,盖因蓝曦臣亦得了他八分颜色。长兄如父,莫过如是,从心骨到容色都相似。
“将剑向我?”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说着,似是笑了一声,“小公子勇气可嘉。”
他在大火中见至亲最后一面,而后便落难异乡。父伤他不知时,父殁他不知时,生时未能相亲而共居,去时未能抚人以尽哀,敛时未及凭其棺,日后唯有临穴空吊。此时明知眼前是幻相,足够夺人性命的幻相,他长剑在手,却不忍动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终是抑不住,道:“我未及……”
只那一刹的心神动摇,鬼气便狰狞地攀上肩膀,咬进骨肉。
他曾受戒鞭重罚,三年间伤重难行,直至现下也不过是堪堪恢复。肩上鞭伤仍会疼,身体虚弱时甚至根本吃不住力。旁人或不知,蓝忘机自己更是不欲令人知,但偏偏蓝洵知道。他在雅室昏厥的那一遭,被人试了出来。
剧痛自皮肉一路撕扯进骨心,反而诡异地唤回神志。蓝忘机死死攥着五指,硬是没让避尘脱手。剑气一出,鬼声退散,面前至亲的模样也碎去了,仿佛明镜摔裂。
灵力光芒攀上剑锋,绞缠如游蛇,断而不死,死而不僵。现世的断崖高阁只显出一瞬,又隐入茫茫的雾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江水奔涌而去,他立在津口,却寻不到渡河的人。
倏而听得有人道:“我将渡河。”
他辨出胞兄声音,一时间几乎要生出哽咽。
蓝曦臣仍旧是素白衣冠,却少见地未带箫剑,只负琴,琴上无弦。
他道:“河水深广,无舟无梁,君何以渡河?将向何处去?”
蓝曦臣轻笑一声,并不回头,只径自朝江畔行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足矣。”
只借一根苇草,要如何渡过这无际的江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渡河而死!
他这分明是向着死路去。
猛然间一股奇异的怒意当头冲上来。他二人同出蓝启仁门下,幼时共诵诗书。前蓝曦臣以《诗》答他,他亦以《诗》应之。“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唯予与汝——”蓝忘机恨声道,“君将弃我……君将弃我!”
雾气浓白,人衣冠也白,模糊地看不分明。蓝曦臣似是停了步子。
“人皆从心所欲。”他淡淡地说,“这一端上你我并无分别。君欲纵情义而逞气侠,安知我不欲逐明月而放行迹?含光君如此,未免有些躬自薄而厚责于人。”
“况复言我弃君?”分明只负了张无弦的琴,手无寸铁,蓝曦臣平平站在几步开外,却已让人不敢近前。“安非君弃我邪?”
蓝忘机缓缓吐了口气,觉出恐惧,忽而又觉出些奇异的心安。
金铁一响,剑锋直向那人。“你不是他。”
雾气中那张脸与他生得八九分相似,只眼睛是更深的黑色。
“人常道知我者莫如他。然我二人同胞兄弟,骨肉相亲,知他者亦莫如我。蓝涣此人,”蓝忘机咬牙道,他极少这般直呼自家兄长名字,“生性温和,时有优柔。行事前常有不决,行事后又多怀愧悔,故而难脱自苦。”
江声汹涌,惊涛拍岸,白浪在砾石滩上撞作碎雪,又漫天洒下来。
“但至于这决断本身,行事本身,他是能做出来的。他从来都做得出来。倘是他当真起了心,便无人能改变。我亦不出其外。”蓝忘机道,“是而他虽自苦,却从不自怨,更不自弃。他知自己处其位,行其事,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是该得的。”
“又或是说,他作我家主,倘是当真敢自怨自弃,他敢怨弃他自己——”他死死盯着雾气中的人,似是当真想寻出几分胞兄的声气形貌来。姑苏蓝氏雅正为训,谨持雅言,敬尊敬长,他此时却一连数回违训,言语毫不容情。“我作他族人,作他胞弟,第一个上去骂他。”
他脸色唇色都煞白,只有齿间的血是有颜色的。每讲一句,就是新的一线殷红淌下去。真真正正的字字是血。
青蘅君曾与他道,日后倘你兄长行家主事,难合众心,定然少不得人骂他。小公子当何如?
彼时他早得字得琴得剑,已不惯于青蘅君如此称呼。奈何从身到心都掰不过家主,只得默默认了,道,纵有千百人背他,我也将向着他。
会错意了,小公子。姑苏蓝氏的家主微微一摇手中麈尾,言语似是玩趣,神情却肃然。
他道,你和他最亲,你得最敢骂他。
“况复言我弃君,安非君弃我邪?”蓝忘机慢慢重复了一回。他背后负琴,长剑出鞘,琴弦剑锋都熠熠,明明白白的杀人架势,声音却温平,仿佛对面当真是久别重逢的至亲。“他决不做此自弃语。”
后来蓝家的小公子长成含光君,再念及旧事,方意识到青蘅君只道他会错意,并未对他讲的那句加以置评,应是多少有些觉着他轻诺必寡信的意思,只不好当面疑人心意。
“我背诺在先。我负人深恩。与人别后未敢有一日不念着人。”他道,“都不妨着倘他当真自弃于世,我仍敢骂他——或是打醒他。如他对我那般。”
避尘寒光暴涨,蓝忘机厉声喝道:“君且去!”
他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似的眼睛杀人。长剑过处却不见血,只有山石江河崩裂坍塌。
幻相动摇,暴雨飞瀑如雷鸣入耳,眼前却仍不见现世。
少有人知他近日仍苦于腿上旧伤反复,偏生蓝洵却知,招数都只朝人薄弱处去,冷不防右膝一阵剧痛,被他磋磨过多日的伤腿终于支持不住。蓝忘机登时身子一歪,朝下倒去。
袖剑直逼颈侧,刀刃贴上脉搏——
他越过迷雾,准准地擒住了那只伶仃腕子,朝旁一拧。
骨节摧裂之声,似是有人低低抽了口气。刀锋只来得及擦出一线薄红,血如滚珠。
蓝忘机哑声道:“你惑不了我。”
那一下的力道足够拧断人的手腕,蓝洵袖剑竟未脱手。下一瞬他腕间一亮,银镯自断,如灵蛇昂首,直咬向蓝忘机手臂。
一线寒光森森,那远非寻常银饰,竟也是灵器,一柄轻薄的软刀子!
美人赠我金错刀——
蓝忘机急撤手,那寒光沿他腕心一切而下,当即见血。好在割得浅,未伤及寸口大脉,否则他这只手得被废了去。
冷不防一声巨震,如当头撞钟,残余幻境当即碎作片羽。蓝忘机就势朝旁伏身一滚,肩骨重重撞上房柱,登时疼到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眼前全是雪白。
短暂的失神退去,他看到一根崭新长矢插在檐下。箭杆粗如小儿手臂,尾羽犹自震震。
玄门世家向来自作刀兵。姑苏蓝氏作剑作琴,却并不如何作弓箭。
——兰陵金氏!
蓝忘机微微抽了口气。
TBC.
【注】
反辈分祸祸了韩愈《祭十二郎文》。顺手再次祸祸《诗》的《扬之水》《蓼莪》《河广》。
日常悄悄一戳美人 @刀 ,云深不知处禁止不给妇女留评论~嗷呜!
【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24)
不堪入目的低智商……
老蓝:忍住不揍1.0
【篇一二】奈何阻重深(1)
戒鞭造下的伤不过初愈,又无遮无拦地淋了场冷雨。蓝忘机尚在止戈堂外时,便觉出鞭伤隐隐有复发的趋势。背后伤痕像是遇水的藤蔓,疯狂攀援生长,直扼得肺腑痉挛咽喉发紧。
极危险的讯息,意味着他最好去安生躺两日。但眼下显然不容休息,蓝忘机只得借着冷泉,将伤势与高热强行往下压。那水离了泉眼,仍是冰冷刺骨,浸过灼热肌肤时仿佛一道淬火。他静静地浸了小半个时辰,...
不堪入目的低智商……
老蓝:忍住不揍1.0
【篇一二】奈何阻重深(1)
戒鞭造下的伤不过初愈,又无遮无拦地淋了场冷雨。蓝忘机尚在止戈堂外时,便觉出鞭伤隐隐有复发的趋势。背后伤痕像是遇水的藤蔓,疯狂攀援生长,直扼得肺腑痉挛咽喉发紧。
极危险的讯息,意味着他最好去安生躺两日。但眼下显然不容休息,蓝忘机只得借着冷泉,将伤势与高热强行往下压。那水离了泉眼,仍是冰冷刺骨,浸过灼热肌肤时仿佛一道淬火。他静静地浸了小半个时辰,指尖冻到麻木,终于觉得不再烧了,才起身披衣。
冷水削弱感知,好半刻后,蓝忘机才觉出些异样来。
背后的鞭伤不再疼了。
他本是疼惯了的。那三十三鞭子当日没夺得他的命,日后更夺不去。只是会疼而已。时候久了,便也摸出如何与这苦痛共处。现在莫名地不疼了,他一时竟有些不习惯,更有些惴惴,不知这松快能维持多久,日后又要拿什么来换。
好在倘是不出预料,他也不需太多时间。
前后折腾了整整一夜,蓝忘机已是疲惫至极。自从知晓蓝曦臣失踪后,他便再无一夜能安眠。此时却又不敢躺,怕提着的一口气松下去,就起不了身。好在五更已过,卯时将近,他索性裹了外袍朝雅室去。
深秋天明得本就迟,又经了一夜的雨,积云厚重,将天光遮得更严实,无端便让人生出倦惫来。山径上的石灯内置的并非油膏,而是姑苏蓝氏的灵符,无需人照应,自然日入而亮,日出而熄。蓝忘机步出寒室时天色未明,石灯却已经暗了,时明时灭,仿佛无数将眠未眠的眼。
霜降时节已过,天气见冷,夜间落的雨早凝成清霜,石灯上覆满薄白,静默地立在山径两旁。他一路行去,恍惚间觉得自己行在重重碑石间,身边皆是坟茔。展袖拂了其上积霜,才显出原有的忍冬卷草纹来。
魂灵不灭,转而复生。
然而死便只是死,幽室一闭,不见朝日,无人再复来归。
浮云终容与,飘风不能回。
蓝洵见着他,叹了一声,道:“……视君如见鬼。”
蓝忘机知自己脸色定然不如何好,但被迎头来了一句,仍是不免尴尬。蓝洵见他垂了眼睛不说话,只得温声道:“夜里如何?现下还烧么?”
不欲将阿苑的事情透给更多人,蓝忘机只简单应道:“无事。不烧了。”
饶是清楚他性子冷淡,蓝洵仍是被这答话噎了一下,便无心再多问,只淡淡道:“好。”拂衣转身,径自入席。
尚在听学年纪的子弟十日一休,而蓝启仁掌云深不知处学事,是故蓝忘机前几日并未在雅室里见过自家叔父,直至今日方才见到。
云深不知处向来秩序井然。规矩是死物,生死不测能惊动人心,却惊不起规训石上数千章法。姑苏蓝氏仙府中修士各司其职,一切如常。现下宗主蓝曦臣失踪是这样,再往前追几年,火烧云深后宗主青蘅君殁,亦是这样。宗主死去后会有新的宗主,更迭是常事,一如春秋代序,草木荣枯。只有亲者痛,亲者哭。
蓝忘机少时曾怨过这无情,而今年纪见长,倒生出几分感念来。倘是宗主一殁,人心便乱,他现下大抵也无法安静坐在雅室里。甚至不必说现下,早在火烧云深之后,整个姑苏蓝氏便该落入岐山之手。
当头的要紧事仍是寻家主蓝曦臣。先前遣出的修士多日寻人未果,蓝忘机虽不欲无端疑心同族,但也绝不会听一面之词便信了。早在修士寻人之初,他亦放出了蓝曦臣的信鸟。
那是一只折翼的白鹤,原是被赴姑苏听学的外家女修救下的。姑苏蓝氏祖上崇佛,蓝曦臣怜其身伤,便向自家药舍求了药来,花了两月工夫,一点点将它医好。时间一久,不由得心生喜爱,想将这白鹤留下来。听学子弟中有好花鸟的,道倘是要留,可铩它六翮,鸟便不得高飞。蓝忘机眼见他犹疑过半晌,最后还是道:“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任由白鹤飞去。不想三日后鹤去而复返,自此不离云深不知处。
人心难测,有时不如托心禽羽。只是白鹤亦无消息。
原是蓝翚率一支修士在外寻人,但既是无功而返,蓝忘机便也不欲再使他空耗时间,决心另换人。射日之征时,蓝启仁固守姑苏后方,蓝曦臣常外赴支援,收复失地。故而玄门中人多言姑苏蓝氏以守为主,但这守势中仍有攻敌的锋刃,那便是蓝忘机与所率修士。皆是姑苏蓝氏“水木明瑟”一系,又有至亲亡于火烧云深。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一支修士人数并不多,年纪也轻,却血脉相亲,势气极盛。名作征人,实为死士,誓雪家恨。因着旧事,蓝忘机清楚他们对自己绝非毫无微词,但一来真真正正地同仇共生死过,情谊绝非虚言;二来这微词也不至迁到蓝曦臣头上去。毕竟蓝曦臣罚过他,于族算是公平明正。是而他若仍欲遣人寻宗主蓝曦臣,这些人仍能为他所用,比及旁系,更为可亲可信。
但这同时也是一掷孤注,意味着他在云深不知处再无倚仗。倘是这些人一样寻不到蓝曦臣,又或是蓝曦臣早已死了,前后不过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他并非天真不知世事。三年前蓝曦臣虽未夺他尊号,时至今日族人仍称他一声“含光君”,但蓝忘机并不认为他们当真便听他信他。已经有人朝蓝曦臣下手了,将他推到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来。只要他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蓝启仁道:“不可。”
蓝忘机没有看他,只淡淡道:“先生以为如何。”
蓝启仁道:“问灵数日,又寻了数日,纵是人已遭不测,也该有些什么留下来。现下除却箫剑,再无一物。与其说不测,更似人为。既是被刻意避着,遣再多人去寻,寻得再久,也是无用。”
同自己前夜所想一般。蓝忘机此时却觉不出默契,只无故生出被人窥伺的惧意,便不多言,只道:“先生是要我弃兄长于不顾。”
蓝启仁看他一眼,没有应。
已经有人道:“先生所言虽在理,然含光君与宗主同母骨肉。此举未免失于人之常情。”
蓝启仁道:“独念着人情,不论事理,非但救不得人,反害己身。座中不少是亲历了射日之征的,当知一时徇情,会是何等下场。”他说这话时并不看蓝忘机,而是看向席间蓝栩蓝翚一众。蓝栩微微点头,蓝翚亦道:“先生所言极是。”
见蓝忘机不言不动,蓝启仁复而又道:“勿坐垂堂。勿立危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蓝忘机知蓝启仁是在提点他,眼下族内众人心思难辨,切勿将仅余的倚仗也遣出去,自己孤立无援。那太危险。
——但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不言不动,却仍能被看出心思来。纵然是他视之如父的蓝启仁,也一样能让他心生畏惧。更不用说或许还有旁人。
他忽而有些懂蓝曦臣了。坐在这样高的地方,那么多的眼睛都看向自己,窥伺着,揣测着。所以要能坐得住,坐得稳,不能将所思所想露出分毫。不得喜,不得惧,甚至不得信人,哪怕是至交至亲。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他本就是孤身一人。
“兄长初遭难时我尚在外,彼时众位族老传讯,唤我速归。独先生命我勿归。而今我欲寻人,又言道不可。”蓝忘机直视堂下,一字一句道,“彼时阻我知事,现下阻我寻人。先生究竟有何忌惮?”
平地惊雷,满堂哗然。
事关宗主,便是公事,不得私自传讯。那份传宗主胞弟速归的符纸出自众议,其间自然少不得蓝启仁。不想他竟同时与蓝忘机私传消息,甚至与众议相违。
此等阳奉阴背之事,着实不似蓝启仁所为。已有长老肃然问话:“当真有此事?”
蓝启仁静静看他,眼中意味不甚分明。
蓝忘机淡淡道:“那符纸仍在我处。众目之下,先生可要亲眼一见?”
雅室内静默如结冰,所有目光都落在一人身上。
大袖遮掩下的五指攥过一刻,又松开。蓝启仁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方道:“不想含光君竟如此。”
如鲠在喉。蓝忘机并不立时应声,直到将那锐刺和着血气一并咽下去。
他在堂上,而蓝启仁在堂下。这是他第一回坐得比长辈高。
“在这样的风头上,将含光君推向这样高的位置……确然难知其意。”
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
“私相传讯,明知故违,罚加一等。解其掌学一事,闭门省过。”
听蓝忘机如此说,蓝洵心下一惊,当即道:“如此未免轻下断裁。事急从权,不能以常法度之。或有隐情。”
锦缎经不得水,那身华贵的云纹锦衣早毁在冷雨里,蓝忘机今日只穿了身素净的常衣。不似前几日滴水不漏的端严,却更掩不住逼人的锐气从底子里直透出来。蓝洵不由得想到他尚年少时,族里那句“二公子形似其兄,而神锋太俊”。方欲再言,却见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看向自己。声气冷如冰。
“放肆。”
他心下一寒,当即识时务地噤声。又听得蓝忘机道:“可有分辩?”
蓝启仁淡淡道:“含光君疑心已生。我辩与不辩,有何分别。认罚便是。”
TBC.
【注】
日常祸祸古人。“浮云终容与,飘风不能回”是陆机的《庶人挽歌辞》。“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捏他了一下支遁。“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出自《吕氏春秋》。“二公子形似其兄,而神锋太俊”捏他了一下王衍。我究竟什么时候能放过祸祸古人!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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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亲情向】明月照我(22)
仍然养蓝。一次养几只√
【篇一一】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
蓝忘机道:“取琴。作清心曲。”
纵是考校,也不该在这时候。蓝枢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遭,一时间有些赧然,只得实言道:“含光君,我……不使琴。”
除了家主蓝曦臣,蓝家子弟少有不使琴的。蓝忘机不免有些惊讶,却只道:“丝竹管弦皆可。不拘着琴。”
少年闻言,即拈诀召出法器。原是一架琵琶,弦里显然拧了铜丝,夜雨里泛出刀剑般的冷光。
蓝忘机眼神微微一动。
清心曲并不难作,是可学之法。...
仍然养蓝。一次养几只√
【篇一一】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
蓝忘机道:“取琴。作清心曲。”
纵是考校,也不该在这时候。蓝枢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遭,一时间有些赧然,只得实言道:“含光君,我……不使琴。”
除了家主蓝曦臣,蓝家子弟少有不使琴的。蓝忘机不免有些惊讶,却只道:“丝竹管弦皆可。不拘着琴。”
少年闻言,即拈诀召出法器。原是一架琵琶,弦里显然拧了铜丝,夜雨里泛出刀剑般的冷光。
蓝忘机眼神微微一动。
清心曲并不难作,是可学之法。云深不知处子弟,但凡稍通灵术,便能为之。纵是外家,经人教习,亦能为之;不似禁言术,只有姑苏蓝氏中人能为。家主蓝曦臣便曾将此曲教与过敛芳尊金光瑶。蓝枢虽说幼时随父母在外云游,并不久居云深不知处,底子比及同龄子弟是差了些,也绝不至于作不得清心音。
但他本就有些怕蓝忘机,又不知为何要在这时候弹琴,心下惶然并着疑惑,手上拨弦,却总忍不住地偷眼看人神色。一来二去,硬是把清心玄音弹成了惶惶错错十面埋伏。见蓝忘机皱眉,更是紧张,不防就走了调子。四弦一画,声如裂帛。
那声音堪称凄厉,仿佛锐器抵着颅骨擦过去,蓝忘机登时只觉得牙根一酸。片刻后却又觉出咸来,才意识到那原是血。从舌底泛上来的血。
被灵器结结实实震了一回。他不合时宜地想,假以时日,这孩子定当精于弦杀。
刀兵气冲人。思追年幼体弱,蓝忘机怕他被冲了神智,故而才想到以清心音为小孩抚一抚神。他精于琴,这调子本该自己来弹的。但只要看到思追的脸,哪怕不见着,只是心下一念这孩子的名字——
思追。阿愿。阿苑。
那些旧事便翻涌着回溯而来,他便无法静心。他要如何静心。
自己都不能清心凝神,何来助人清心凝神。蓝忘机只得令蓝枢作这调子。他知蓝枢怯自己,但清心音对蓝家子弟究竟并非难事,不想少年却是弹得乱七八糟。本欲责人几句,又思及蓝枢虽是也应受过安魂礼,但幼时随父母云游在外,四处辗转,魂魄大抵比不得久居仙府的同龄子弟稳当,此下也应是被刀兵气扰了。只是他身在其中,反而不觉。
这委实怪不得人,并非习学不精。蓝忘机只得压下责人的心思,叹道:“铿铿然杀伐之音……收了罢。”
无需抬眼,都能料到少年此时的神情。蓝忘机已经有些站不住,然而静室庭下并无案席,他只得寻块平整些的青石,拂衣坐了,横琴膝上。
甫要开口,不防又被血呛了一下,低低咳过几声,方道:“静心。听我琴。”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间却仍沉沉坠着层湿漉漉的水雾。虽说是禁闭,蓝忘机却不忘给静室里留了灯。明亮的暖黄从窗纸里透出来,照亮深山雨夜的一角。
门扉上的封印光芒荧荧。微光里掺了淡薄的红,丝丝缕缕地往下淌,让那符篆一眼看去仿佛刚刚蘸血绘就。却不显得可怖,只有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蓝枢在原处默然立了片刻,见蓝忘机并未再说什么,才长长松了口气,慢半拍地觉出腿软来。
隔着一道门扉,他分明是看不到孩子的,却还是解了长剑半跪下去,似是与孩子眼神平齐。
“阿愿……思追。”半道改了口,少年郑重地唤孩子的名字,“有些事情,含光君之后自然会告诉你,只是他现下来不及。所以我暂且先与你讲。”
里间一阵隐隐的窸窣,是孩子也规矩地跪坐下来:“阿愿在听。”
蓝枢深深吸了口气,道:“若是含光君罚你,不必害怕。”
片刻的静默,而后传来童音,又轻又软,仿佛在分辩:“我不是怕罚。”
蓝枢知他还没有说完,便耐心等着。膝盖抵在冰冷潮湿的青石上有些难受,他索性换了个姿势,直接坐在静室门前的石阶上。
思追抽了下鼻子,道:“我知道那地方不该去的。泽芜君同我讲过。先生也同我讲过……是我没有听话。”
思及蓝忘机近来种种,蓝枢不大长于察言观色,都能看出他已是身心俱疲,实在忍不住道:“明知故犯……这种时候还来添乱。含光君罚你真是不冤。”听得里间微弱的一声抽泣,他怕思追又要哭,急忙道,“好好好,不是你自己说的不怕罚?还哭什么。”
完了,还是哭了。
听着里间抽抽搭搭的声音,少年蹭地站了起来,奈何又进不去,只得在外面好声好气地哄。从蜜渍梅子许到甜羹许到彩衣镇里街边卖的草编蝴蝶,又许到带他去后山捉兔子,好容易才劝住。蓝思追哭起来虽然不似蓝景仪那般惊天动地,但论起不好哄,却都是一等一的。
“好了,思追。”他长长叹道,又坐了回去。雨已经停了,他便懒怠再去避。那柄纸伞也不合,直接就丢在檐下,溅起一泼小小的水。“听我说话。”
他道:“我知你怕的不是罚,是含光君不要你了。”
只一句,里面的孩子就又哭了。蓝枢耐心地等他哭过这一阵,方道:“我便知会是如此……但不要这样,也不用这样想。”
思追哽咽道:“你如何知道。”
蓝枢朝后靠向门扉,伸直双腿。自从回云深不知处长居后,他已有许久没有这样坐过。姑苏蓝氏雅正为训,倘是他敢在人前如此箕踞而坐,长桑君蓝栩大概会敲断他的腿。“因为我也是孤子,思追。我同你是一样的。”
思追惊异地瞪大了眼,可惜蓝枢与他隔了道门,并不能看到小孩的神情,只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同含光君并不如何亲熟,不敢论及他。便只同思追讲讲我自己罢。”
少年道:“射日之征时,宗主传讯召回云游在外的族人,父母遂携我归回。那时候你还不在。后来他们战死,只留我一人。那时候在云深不知处,我几乎不识得人,也没有人和我在一处。”
小孩子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当即道:“好可怜。我都有景仪时时在一处。”
蓝枢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似是会错了意,把那时候的自己想作了一个性子孤僻无人乐意交结的人。实则是因着射日之征,能提起长剑的修士都随时备着奔赴征场,伤病妇孺退居姑苏后方,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吃饱穿暖已是不易。无论是那时候的宗主蓝曦臣,还是蓝忘机蓝启仁,又或长桑君蓝栩,都没有精力再去顾及更多的琐碎事情了。
思追年纪太小,此时细讲这些怕是也不懂。蓝枢索性默认了他的意思,接着道:“后来长桑君收我于门下。什么都管着我,也什么都教我。就像含光君对你一样。”
里间孩子轻轻应了一声:“……啊。”
蓝枢接着道:“那时候长桑君亲子尚在,按着年纪我该唤兄长的。兄长剑修得好,医理也好,琴也弹得好,什么都做得很好。而我什么都不会,学也学不好,也不懂云深不知处的诸多规矩。我都不知道长桑君为何要择我入他门下。但长桑君管我管得极严,这不准那不准,做得不对要敲,修得不够好也要敲。你都想不来我在他手底下挨过多少戒尺——”
思追突然插话:“有景仪多吗?”
蓝枢忍俊不禁,道:“景仪那么小,谁会当真拿戒尺敲他?就是手上轻轻拍两下罢了,你听他闹得惊天动地的。”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不知事,就想着,你既是都有亲子,他又修得好,那你单单管他便好了,何苦来管我?还端着副师长架子,似是处处为我想,为我好。我不稀罕。又不是我自己要去你门下的。”
小孩似是被他吓到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竟敢……”
“说我竟敢这样想?我当然敢,不单单敢想,还敢做呢。”蓝枢笑道,他简直能想到思追此时的神情。要不是门扉上结界挡着,他几乎要再伸手过去,揉揉这孩子发顶。“我不想被他管,就成日里拧着他来。规训说什么,我偏偏不做什么。要我讲雅言,我偏偏就说鄙语。要我卯时作亥时息,我偏偏夜里不睡,专拣着先生讲学的时候,在兰室里睡觉。总之你能想到的规矩,我大抵一条条地都违过。”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哦,单单没饮过酒。我父从不饮酒,所以我也没学来。”
思追细声细气道:“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清楚孩子只是单纯地感叹,但这言语本身,却似极蓝曦臣,或是蓝忘机。不知他到底是和谁学的这句。当然无论换做宗主还是含光君来说这话,蓝枢大抵都会当场跪下。好不容易把这诡异的相似感咽回去,他叹道:“我那两年不知犯过多少事,挨过多少戒尺。云深不知处师长同罚,有几回闹得狠了,连带着长桑君也得去跪祠堂。每一回我都觉着,他该把我逐出门下了。横竖我有爹娘留的琵琶和剑,纵是去了外面,大抵也死不了。但他从不提这种话。”
孩子的声音很小,却很笃定:“你是故意的。”
蓝枢轻轻地笑了,哑声道:“对啊,我就是故意的。”
他的修为在同龄子弟中只能说是平平,又非高位宗亲,在云深不知处并无什么特别的倚仗。不知长辈为何选了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不会丢下自己。是而存心顽劣,反复试探,与其说是铁了心地想挣脱管束,不如说是想知道长辈包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被丢弃——
而无论他做过什么,蓝栩尽管斥他,责他,罚他,却从未说过要将他逐出门下,从未放弃他。
“正是因为上心,所以才会罚你。倘是当真不要你,才不会管这些事情。”少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含光君是念着你的,就像长桑君念着我一般。”
他像是同旁人讲,又像是郑重说与自己听。
“长桑君待我如父。倘有人伤他……我将报之,如报父仇。”
良久的静默。蓝枢疑心思追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却又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那……关禁闭,哪里都不许去,我会饿死吗?”
有心情想吃饭,那便是不再纠结其他事情了。蓝枢几乎要被他逗得乐出声,道:“禁闭只是要你长记性,不许再大半夜地乱跑。好端端地,不给人吃饭作甚?明日有师兄师姐给你送饭来。”转而又想起另一位小祖宗,道,“景仪同你一道破禁,也逃不过这遭。今日是他睡着了,那便先放他睡一夜。等着明日训过了,八成就送来和你一道关禁闭。倒也不必怕一个人。”
“啊。”小孩似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蓝枢听着他连声音都雀跃了几分,“只要景仪也在,我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怕。”
蓝枢敲一敲门板,道:“你还想在这里待很久?这可是静室。倘是传出去,让玄门中人听了,言道含光君尚未婚娶,便养了一稚子在居处,还有哪位仙子敢嫁与他?”
一声琴弦铮鸣。
不知不觉居然打趣到含光君头上去了。蓝枢登时噤声,不忘把伸直的腿收回去。要从箕踞迅速转回规矩跪坐未免有些困难,他便退而求其次,摆出个像模像样的盘腿趺坐姿势。
却不闻人声,只有泠泠的琴。
少年提心吊胆过半晌,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
蓝忘机膝上横着琴,静静端坐在青石上。雨夜没有月光,庭下积水却折出些粼粼的亮来。高树亭亭如盖,间而有叶子沉沉坠下去,湿漉漉地黏住他雪白衣摆。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但他分明那样年轻。肌肤鲜润,眉目清楚,鬓发如点漆。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方息。
蓝忘机坐在原处未动,只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看向他。
“我识得你的琴。”
方才同思追说话时已是动了情,此时又听蓝忘机如是说,蓝枢只觉得心下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父的琴。”
蓝忘机道:“末了是在你娘亲手里。”见少年眼眶通红,叹道,“……若是你当真想知道。”
蓝枢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蓝忘机道:“此役酷烈。尊君仗剑,当先冲阵,中矢而亡。尊夫人取琵琶坐高楼,弦杀数十人,指甲尽落。力竭不支……回天乏术。佳子弟。烈女子。”
蓝枢哽咽道:“含光君竟记得这样清。”
蓝忘机微微一叹,道:“子甚肖父。玉衡亦是佳子弟。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不是又落了雨,风过时脸颊湿凉。
TBC.
你湛终于爹完这一段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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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灵 54
静室兵荒马乱了一整夜,天亮时才渐渐安静下来。几位医修留下一人值守,其余各自忙碌去了,蓝忘机的情形虽然暂时稳住,但远谈不上好转,治疗还尚未开始。蓝启仁和思追一直守在静室不敢离开,只推了脸色太过难看的蓝曦臣去休息片刻。
早上景仪过来送早膳。他本是跟思追一同出去夜猎的,昨夜蓝文善来报信,客栈里的其他弟子很快也都知晓了,只是晚了思追一步回来。此时他见思追红着眼跪坐在蓝忘机榻边,手下还一直搭着蓝忘机的脉门,须臾不敢松开,便知他惊惧,放下早膳,过来与他并排,好声安慰:“思追你别怕,含光君功力深厚,会没事的。”
景仪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又勾出思追的泪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静室兵荒马乱了一整夜,天亮时才渐渐安静下来。几位医修留下一人值守,其余各自忙碌去了,蓝忘机的情形虽然暂时稳住,但远谈不上好转,治疗还尚未开始。蓝启仁和思追一直守在静室不敢离开,只推了脸色太过难看的蓝曦臣去休息片刻。
早上景仪过来送早膳。他本是跟思追一同出去夜猎的,昨夜蓝文善来报信,客栈里的其他弟子很快也都知晓了,只是晚了思追一步回来。此时他见思追红着眼跪坐在蓝忘机榻边,手下还一直搭着蓝忘机的脉门,须臾不敢松开,便知他惊惧,放下早膳,过来与他并排,好声安慰:“思追你别怕,含光君功力深厚,会没事的。”
景仪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又勾出思追的泪来,哭得一抽一抽的:“几乎摸不到脉,怎么会没事,功力再深厚又怎样,这时候半点用都没有。”
这下景仪也想不出安慰的话了,平日里战无不胜宛若天人的含光君,就算近身说句话都需要莫大勇气,如今这般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他见了也惊惧,不用说思追了。想起方才出来前寒室里的蓝曦臣,他也知道这不是灵力修为的事,功体深厚如蓝曦臣都有顶不住的时候,遑论其他人。
景仪终是忍不住告诉了思追:“早上泽芜君昏倒过一次,不过很快醒了。”
思追一惊:“什么?泽芜君他……”若是这个当口连蓝曦臣也倒下了,那可真是天要塌了。
“泽芜君不让说,当时只有我和文善师兄在,你别告诉先生。”景仪赶紧拉拉他噤声,“医修刚瞧过,说当无大碍,只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担心含光君,所以思追你别哭了,哭也无用,含光君还得靠你照料呢。”
思追听了这话倒真不哭了,抬手抹了泪,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蓝曦臣早上回到寒室把该处置的事情都处置了,眼前黑了一黑,有那么片刻失去意识,但很快清醒过来,他自己心里清楚没什么大事,倒是把景仪和文善吓得不轻。蓝忘机突然倒下,家里已经人心惶惶,他便不能乱。其实若蓝忘机真的不在了要怎么办这个问题,焦心等待的三天里他已经控制不住地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在看见弟弟完好回来的那一刻,他就把这些胡思乱想都从脑中驱了出去,却不想转瞬之间又回到了相同的境况上,这下是倒是真不用他费心去想什么解释了,只能安慰自己这总比鬼界一去不回要好那么一点点吧。
再回到静室,就见蓝济晏和另外几个弟子在院外徘徊,见蓝曦臣过来便见礼:“泽芜君。”
“济晏,有事么,夜猎一切都好吧?”
“是,夜猎一切都好,只是回来听说了含光君不大好,本想探望,又怕扰了,不敢进去。”
蓝曦臣叹气:“是不大好,一直没醒,也不必探了,你去做好自己的事便已是帮了大忙了。这段时间,你得多担待些了。”
蓝济晏道:“是,含光君手上的事务,我与几位师兄分一分,重新列个章程给泽芜君过目,可好。”
蓝曦臣见他主动揽下来,很是欣慰,自无不允。
蓝济晏又道:“父亲月前闭关,已有一阵了,我今日便去请父亲出关,或许能帮上一二。”
蓝曦臣点头:“如此甚好。”
进到屋里,蓝弘正在点火盆,把屋里弄得热气升腾。现在是深秋时节,尚未落雪,但外面的风已见萧瑟之意。
思追一直守在榻边,注意着蓝忘机的每一丝动静,此时忽见昏睡中的人蹙起眉头,在枕上微微辗转,神色有些痛苦,忙去唤蓝弘:“蒲存君,含光君好像很难受,您快来看看。”
蓝弘和蓝曦臣闻言都围过来,蓝弘略一把脉,道:“不怕,好事,觉得痛才是要醒了,要像昨夜那般五感衰弱才是危险。思追你去把药和粥都热一热,必须吃点东西下去。”
蓝曦臣闻言心下一紧,这才想起来昨夜都那般凶险了,蓝忘机面上却一直并无多少痛苦之色,原来竟是五感衰微的缘故,忙问道:“那现在,算是好些了吗?”
蓝弘叹气:“哪里好,光靠针脉是不行的,必须得吃进东西去才好,我看含光君恐怕有好几日未曾进过食水了,就算没病也撑不住,昨日救急,不得已重敲了心肺三阴经,必有伤损,我只怕药食喂不进,喂了又要吐。待会还得泽芜君帮忙。”
蓝曦臣听得心惊胆战,鬼界三日他是怎么过的,蓝忘机什么都不说,但想来定是水米未进。昨日竟没看着他吃些东西就放他睡去了,真是悔不当初。
没一会儿蓝忘机果然转醒,思追见了扑过来,拼命攥着蓝忘机的手说不出话,只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可他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哭呢。
蓝忘机瞧见思追,缓缓眨了一下眼,对思追做了个口型:“别怕。”
思追再也忍不住,一下哭出来,颤声道:“含光君,你别丢下我。”
“别哭别哭,快去把粥和药端来。”蓝弘推了推思追,又俯身对蓝忘机道,“含光君,你必须吃点东西,我知你现在经脉疼痛腑脏不安,吃不下,但不吃不行,我们帮你,你努力一下,好不好?”
蓝忘机眩晕得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蓝曦臣在蓝弘的示意下将蓝忘机扶起来半靠在自己怀里,蓝弘喂了他几口白粥,蓝忘机倒是努力咽了下去,只是吃了四五口就不行了,抬手抵住了心口,神色痛苦。蓝弘见状只得停手,在他胸口穴位上轻点几下,蓝忘机微微一挛,立时一口血和着粥一并吐了出来。蓝曦臣神色还算镇定,用帕子接了递给思追,又拿了备好的白水喂给他漱了口中血腥。
蓝弘放他休息了片刻,换了思追来喂,自己绕到另一边,取针入穴,吊住灵台神思,暂时镇住眩晕,然后示意思追喂药,对蓝忘机道:“含光君,敲穴有些难受,忍着些,尽量别吐,好么?”说罢便顺着足阳明胃经反复敲穴,以助胃气。
思追忍着泪喂他,恳求道:“含光君,求你了,别吐。”好不容易喂下半碗粥去,蓝忘机闭目苦苦忍耐,已是冷汗盈额。
蓝曦臣已不忍看,只能搂紧了蓝忘机,多传递一点体温给他。
这回蓝忘机终是没再吐出来,又喝了一碗药下去,这才让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进个药都如此艰难,蓝弘也不得不想别的法子,对蓝曦臣道:“还有个铺张些的法子,泽芜君可允?”
蓝曦臣苦笑了一下:“这时候了,还管铺不铺张?只要家里有的,不惜一切代价,家里没有的,你说,我去找。”
蓝弘知他会这么说,只是知会一声,便道:“内服不行就靠外服了,我去准备药浴,有些药材这么用确实是暴殄天物了,但也没别的法子。”
蓝曦臣点头:“好,你准备吧,一会儿我来。”
过了一个时辰,蓝弘和另一名医修备了一大桶药,烧得滚沸,抬到静室来,弄得满屋子全是药味。
蓝曦臣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连思追也没留下,亲自把蓝忘机抱进桶里替他药浴。
蓝忘机并不愿意让蓝曦臣做这些事,但是没有反对的力气,只能沉默着生自己的气。
蓝曦臣又另打了一盆热水,把他的头发从桶里拨出来,慢慢替他洗头发。
“别闹别扭了,放松,别浪费了这一大桶药。”蓝曦臣在背后轻轻笑他。
许是粥药喝下去见了效,蓝忘机此时才有些说话的力气,低声道:“怎好让兄长做这些事。”
“会客套了,看来是好些了。”蓝曦臣甚是欣慰,温言道,“你又不喜别人碰你,除了我和思追,还有谁能近你身,难不成你想让思追来?还是让叔父来?”
蓝忘机闷不做声,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体仿佛突然失了控,他从未有病到这般起居不能自理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会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若不是蓝曦臣在,换了别人来,可真个叫尊严扫地。
“别想那么多,你快点好起来,就是报答我了。”蓝曦臣坐在他身后,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边洗头发,蓝曦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弟弟单方面聊天,说你昨天是如何吓唬大家的,叔父已经全知道了,竟没说什么,思追已经被你吓坏了,抓着你的脉一刻不敢放。
说着说着,蓝忘机忽然微一弓身,扶上桶沿,又连着呕出两口血来。
蓝曦臣脸色微变,拿水来让他漱了,又扶他靠回桶壁上,慢慢平复调息。虽然蓝弘说过药力催行经脉,咯血也是正常,可总是看得人揪心。
看着脸色灰败的弟弟,蓝曦臣忽然就觉得意难平起来,他弟弟本是那么璀璨骄傲的人,含光含光,是冰雪颜色,泽世明珠啊,他做错过什么了,凭什么要遭这样的罪呢?凭什么呢?
“忘机,”蓝曦臣突然道,“你问我可曾为任何人任何事犯过禁,是,犯过,就在昨夜,你知道吗,我们起了七星固魂阵,才留下你。”
蓝忘机自眩晕中微微睁开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蓝曦臣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着骇人听闻的话:“禁不禁的,其实也没什么,你既然找到他了,带他回来又如何?薛洋与你说了什么法子,说来听听,未必不能一试。你若带他回来,家里足可庇护你们,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仇怨不能消的。”
说完这话,蓝曦臣等了半晌,蓝忘机却毫无反应一动不动。蓝曦臣微微一惊,转到蓝忘机身前来,却见他神识清醒,静静望着自己,不由唤了他一声:“忘机?你在听吗?”
蓝忘机居然微微笑了下:“兄长是在考验我吗?”
蓝曦臣怫然道:“我考验你作甚,我说真的,只要你想,我总有法子替你办成。”
蓝忘机眨了下眼睛,发现蓝曦臣居然是认真的,也有些愕然,有些感动,又有些失笑,微微摇了摇头:“不想。”
蓝曦臣皱起眉,显然不信。
蓝忘机闭了闭眼,攒了点力气,慢慢地说道:“兄长不必为我不平,我怎么想,是我的事,我心悦谁,也是我的事,”他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的魂魄一直沉睡,我唤不醒,想来,是他不愿醒来,若他不愿回来,我怎能,强迫他?”
蓝曦臣这下真的哑口无言。
——道心通明
——太上忘情
直到此刻,他才真的信了蓝忘机,只是这代价也未免太惨重了些,得证大道,当真要经历如此磨难吗?
“放下,也好。”蓝曦臣涩声道,“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只是,别抛下我们,好么?”
蓝忘机轻轻“嗯”了一声。
水渐渐要冷了,蓝曦臣替蓝忘机擦干头发,从浴桶里抱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放回榻上,看着他再度陷入昏睡。
坐在榻边看着弟弟的睡颜,蓝曦臣发了好一会儿呆。就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弟弟,自己本该一直护着他的,可这个弟弟总不要自己相护,他太强大了,强大到总在黑暗里一个人走独木桥,每走一步皆是孤勇,碾了一身血肉也要向前,一次又一次涅槃证道,把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上窥天道的门前,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自己追不上他,也护不住他,好怕哪一天就把弟弟弄丢了。
想着想着,蓝曦臣又怔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