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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旺】秉烛行

*和琼大人的共创!!!贴贴大人!!!(^▽^*)@临江日月 

*将军渊x暗卫小火,全文2w4,感谢你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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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


齐建业十五年,春。


青丘边境。


李火旺站在入夜的岗哨上,静静看着漆黑渡鸦落在手上。


——不详。


恐怕每个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免不了退而远之,而他却是熟练地抓住了这隐于暮色的飞禽,又从自己的暗袋中取出一张纸条,卷成极细的筒状塞入利爪边的铜管,方才抬手将其放归回了夜空。


在盯着黑色的小点逐渐消失在天际之...


*和琼大人的共创!!!贴贴大人!!!(^▽^*)@临江日月 

*将军渊x暗卫小火,全文2w4,感谢你的观看!

 

*

 

001

 

*

 

齐建业十五年,春。

 

青丘边境。

 

李火旺站在入夜的岗哨上,静静看着漆黑渡鸦落在手上。

 

——不详。

 

恐怕每个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免不了退而远之,而他却是熟练地抓住了这隐于暮色的飞禽,又从自己的暗袋中取出一张纸条,卷成极细的筒状塞入利爪边的铜管,方才抬手将其放归回了夜空。

 

在盯着黑色的小点逐渐消失在天际之后,李火旺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不祥呢。

 

*

 

“诸葛大人。”

 

来者宽袖长袍躬身行礼,尚未直言何事时,诸葛渊便已经点了点头示意了然。但对方却还不愿退下,执拗地站定着摆出了一副以死谏言神色,看得让人太阳穴都开始胀痛了起来。

 

“大人,您明知他是清相的手下暗桩,却为何执意留他做贴身护卫?”秦老目光几乎钉在了诸葛渊脸上,“您认为他心存善念,但他至今仍旧私传秘信。清旺来的那种训练是教不出‘好人’的,留下来的本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

 

“……我知晓的。”诸葛渊暗地里悄悄算了算,大同小异的对话这个月似乎已经重复过四五次了,甚至还有继续增加的势头。“但暗桩拔了也会再添一个,左右是除不尽的。况且李火旺虽出于相国府,但年龄尚小,并非毫无改过的机会啊。”

 

“您总是说这样的话…!” 秦老的语气里流露出些许愤慨,“容许政敌麾下的探子担任暗卫一职本就危险万分,而今天您还要同那贼臣会面,竟然还要带他去吗!”

 

“不带岂不是让清旺来起了疑心?”诸葛渊笑着摇了摇头,“他本就没从情报中得利多少,恐怕借着这次见面也有试探的意思。如果意识到了李火旺身份暴露,到时候必然还会制造混乱安派人手进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万一他心有不轨,到时候和清旺来里应外合又该如何是好!”

 

“若秦老只是在忧虑这个,那倒是不必担心的。”诸葛渊轻轻打开折扇虚掩唇边,“天生我才”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拦住了更多质疑。

 

“——因为他绝不会这么做。”

 

*

 

乱世之中从来没有余地留给幻想,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而诸葛渊也绝不会轻信清旺来借机安插的人,可那安安静静立于身侧的影子却又偏偏让人几度疑虑。

 

那日亦是如此,他坐在茶楼中思索片刻,便在眼前的杯盏中倒上了一杯桂花酒,缓缓推至李火旺眼前。

 

“此时眼下无人,李兄不必拘谨。不一同饮上一杯吗?”

 

“谢过主上。”李火旺恭敬地应声,却并不接下。“但我本就不是能与主上共饮的身份,还是不必了。”

 

若只为了刺探军情,何须恪尽职守至此?诸葛渊盯着杯中酒液看了片刻,澄明的色泽里竟凭空泛起了一丝波澜。

 

轻微的震荡让他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窗边,而利箭也恰在此刻穿破了蜡纸,继而便是“铛”的一声金属撞击。再抬眼时,羽箭已然被短匕击飞打落在桌边。

 

诸葛渊又倒上一杯酒暗道着可惜,看来难得的出行也不能尽兴而归。随之液体斟入酒杯,第二支箭也伴着破空风声袭来,亦在霎时间便被白刃斩做两段。

 

敌军不知几人,箭雨不知何方。但李火旺总能先一步挡下,脆响之声几乎回环成了一个圆,包裹着诸葛渊的是飞扬的白羽和锐利的寒光。

 

第二杯饮尽之时,战局正至最烈。黑衣身影在眼前抵挡着攻势,几处擦伤晕出鲜红,令诸葛渊不禁微皱起眉头,甚是遗憾地默然长叹。

 

——李兄啊李兄,若是你并非敌军所派,那该有多好呢。

 

*

 

这惜叹自然也落入了李火旺的耳朵,只是他从来都懒于思索这些真真假假的喜怒忧思。

 

作为将领,诸葛渊显然要比清旺来好上太多,朝夕相处的一言一行足以证明其德行品性。但自己终究只是夹在纷争之中的一枚弃子,解明了那些弯弯绕绕又有何益处?

 

然而李火旺虽是无意揣度,诸葛渊却对讲学有着天生的兴致。以至于熟络一些之后,不管想听还是不想听,凡事都要从本源上一一追究。

 

“——李兄很在意那些街旁流民吗。”

 

李火旺想起来,诸葛渊曾这么询问过。

 

是年饥荒战乱,饿殍遍地。而诸葛渊没有看向任何一双充斥着绝望的眼睛,只是在得到回答之后,便淡然地挥挥手让人取来干粮,交由自己碎成小块,然后分给了最年幼的一批孩童。

 

只可惜有限的食物根本不能平息这遍野哀鸿。很快李火旺就不得不出于安全而举刀驱逐,再领罪般默然低头。

 

“……主上。”

 

“无需道歉。”

 

诸葛渊语气听不出情绪,似乎永远都能是一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李兄,若想救一人,可施以粥饭;但若救千万人,又要如何呢?”

 

“…救一国者,方能救众生。”

 

李火旺轻声回应,呼吸之间尽是难平的颤抖。想到自己的身份终将背弃这位明主,他便再也不敢抬头看向诸葛渊。

 

“......——”

 

“李兄在想什么?”

 

诸葛渊的提问让人回过神来。李火旺如梦方醒地看向四下,才发现他们已然行至了清旺来的殿前。也多亏是这等规格,才能断绝一切行刺暗杀,让他能抽空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只是那般场景终究是影响了思绪,令他一时间仍是低垂着视线。

 

“在想着…此行事关重大,主上为何只带我一人前往?”

 

“虽说重大,但也不是去较个武力高下的。”诸葛渊轻轻笑了一声,“可信之人,一人便足矣——李兄不觉得吗。”

 

“……是。”

 

*

 

半日前,诸葛渊因救灾缘故,擅自调令南武军精锐列队整装,此时已然向东南进发——如此堂皇的行动当然瞒不过眼明心亮的清旺来。故而不管私下龃龉到何等地步,面子上的拜访言明仍是不可或缺。

 

然而虽说此行颇为重要,商谈也总是晦涩无趣。纵使李火旺想要专注精神,在实际坐下之后那些对话也都像念佛一样过耳就忘。唯独能记住的,也就只剩下了诸葛渊提及的水患之事了。

 

李火旺曾经也住在河岸附近,对水有些天生的敏锐性。就连经过村中的算命先生也说过,此子五行偏轻而缺火,却能善于水。曾经那位师妹的名字就合着这句卜卦,如今的“渊”字和“清”字亦然。因这微妙的感触,便使他在无意间捕捉到了一点对话。

 

“诸葛将军。”清旺来笑地古怪,声音却能听出一丝责备之意。“北方边陲敌军悍勇不休,侵扰如百疮生脓,难以忽视。而你却执意要现在调派饷银去治理南方水患?难道不知兵为国之本,本摇则国动之理?”

 

“相国大人所言极是。”诸葛渊虽说点头,语气上却分毫不退。“兵为国之本,水患不除怎可定军心?若是知晓自己的妻子儿女流离失所,那必将使士庶心怀怨气。同欲相趋,同利相死,相国若坚持在民心不定之时大动兵戈,便是要重蹈如昆阳之战、如元嘉北伐的覆辙。以史明鉴,怎能不察!”

 

辩论本该令人振奋,然而这二人说话都像是有些引经据典的癖好似的,再是激烈的争论也只能令李火旺神色恹恹。好在适度的疲惫感会激发暗卫警惕的本能,他能感受到自身血液奔涌,无意之间怀中紧握的匕首的手也更加紧绷了少许。

 

ーー哪怕诸葛渊此行不为白刃交锋,但要论清旺来其人,随行六年李火旺自认还是有发言权的。

 

这位相国大人从来都是表面斯文儒雅的名士风度,掩藏着的却是阴险诡谲的暗潮。僵持之下搞不好就要来上一出摔杯为号的戏码,不得不令人多加防备。

 

“辰墨贤弟的意思,是不修水利,我大齐就胜不了了?” 清旺来摇着头,颇为雅致地浅抿一口茶水,说话却愈发难听。

 

“我看贤弟是多虑了吧。如今前线捷报频传,正是该一鼓作气,对敌寇犁庭扫穴的好时候。为南边的小小水患就断自家威风,岂不是糊涂?”

 

“正该……一鼓作气?”

 

诸葛渊学着清旺来的语气,将这几个字复又念一遍,如将一昧良药仙丹含在口中,硬生生吞进胃里。不多时,竟是破天荒地绷紧唇角,嗓音抬高了几分地冷笑出声。

 

“相国大人常言大齐骄兵悍将,横行天下,想必是把骄兵必败的道理全忘了?若是如此,那么此前辽西节度使谎报战功,前军兵士以命相偿的事尚在眼前,大人又是什么说法?!”

 

然而清旺来遭逢质问,却也不急不躁,听起来甚至比一开始还要诚恳。

 

“燕州一役,确是大捷。或许是辰墨你对大捷的定义与朝中诸公有所不同,才对赵节度有所误会。”

 

“是主动出城袭饶,还得用人命填出来的大捷?”诸葛渊几乎要气极反笑,“相国权衡之下的定义,未免太宽快了些!”

 

李火旺始终在一旁侧耳倾听,他头一次见平日温良恭俭让的主上如此愤然,不免有些愣神。但出乎意料的是,僵持不多时,厅内清旺来的声音居然主动缓和了下来,让人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此说来……辰墨贤弟所言也有些道理。那我们便暂且作罢,不要争论了。”他平和依然地妥协道,“如今你调遣自己的兵卒,我虽急着征召新兵,到底也不好强令于你……言尽于此,你自便罢。”

 

诸葛渊语气一顿,凝眉望着他看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迅速收敛下情绪。

 

“……多谢相国大人成全。”

 

*

 

诸葛渊见到事有成效,也不愿再多留些时日,婉言谢绝酒宴后便拱手别过。

 

但李火旺却并不觉得这就是结束,他对于清旺来的不信到了极致,反倒也成了一种变相的信任。而对方也果真不辜负这份防备,终于在临别的路上收到了一名侍女的暗号。

 

而后,一张砂草纸书写的字条便交付到了自己手中。

 

待到关上房门,他才极不情愿地将其展开,见那秘令上的内容倒是尤为简单。只要随行诸葛渊南下,届时自有人待命在灾区旁制造骚乱混淆视听。而自己要做的也无需伤人害命,仅是烧毁粮草,迫使行军调头北去罢了。

 

指令本来已经结束,但清旺来却还在末端增添了一行,上书着:应天者,当横扫天下。

 

“……”

 

李火旺对这份自负实在不知如何评价。要是换做诸葛渊定能引经据典地驳斥一番,但自己却难以断言孰是孰非。

 

困惑和焦躁让他的心情乱成一团。他大致看过一眼就想毁去传信,可就在准备叠回纸张之际,竟发现草纸的边角似乎略微地翘了起来。

 

而李火旺这才察觉,此人居然将两张传令纸粘在了一起。捻开夹层,第二张纸的内容堂而皇之映入眼帘。

 

上书:天予不取,必遭反噬。

 

就这么几个字……他为什么不能在一张上写完!

 

甚至还故意摆出一副看透了自己心中犹疑的模样……李火旺感到自己额头上脉搏突突直跳,厌倦情绪被发酵到极致,终是手腕一抖,泼出的酒水将传信纸彻底融化毁去。

 

*

 

纸张易碎,然而其上的字迹却是烙印在了心间一般,难以抹消。

 

清旺来的目标明显,只是通过牺牲救灾的时间来换取速胜。然而人祸天灾,究竟轻重几何?若是能赶在汛期来临前取得大捷,那这般提议也看似可行。可一旦失败,这代价真的值得吗…?

 

李火旺步履艰难地走至营外,一时也难以定夺。而思忖良久后,他终于还是敲响了诸葛渊的房门。

 

继而便在半懂不懂的漫长讲学中,开始第不知几次地后悔起了类似的决定。

 

“……水患之治当以史为鉴,平康沃饶,万物莫不有养。养者,水潦之资也。故溉灌润洽,鳞羽毛贽;涸竭决溢,骇物伤贾——”

 

时维夏至,昼长而夜最短。但李火旺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样,简直一动不动。

 

诸葛渊一边说着,也为打着哈欠的李火旺沏了一杯茶。见到对方愿意来问自己,便全然忘记了那些人前应分的上下礼数。

 

“清旺来好大喜功轻敌冒进,为求速胜自是急需人手物力的。放在平时倒也不算过分,可现在正是灾害之时,本就受困的百姓再闻点兵抓丁之事,必是背井离乡奔逃在外,乃至铤而走险,啸聚山林啊……”

 

“可是近年水患频发,不是已经有赈灾物资了吗?”李火旺喝了口茶努力提神,“主上又何须亲自南下,放弃现在的优势呢?”

 

然而诸葛渊听了这话,却是动作微顿,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记得李兄曾说过自己幼年历经旱灾……那时的粮款有多少呢?”

 

“时年太久,已经不记得了。”李火旺已经快忘了当时身份是如何作假,但仍是以半假掺真的话术熟练应道,“况且我父母亡故,就算真的有及时发放,也未必能拿得到的。”

 

“竟是如此吗。”诸葛渊不做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道,“当年知府上书报灾情,此后旬月间,朝廷每日发粮十万石,分批赶运灾区。李兄觉得…最后到了灾区剩下多少?”

 

“每日十万……”李火旺粗略地想了想百姓一年吃穿用度,就算衣食住行规格再高,一天也只能吃得下三顿饭。于是便迟疑半刻后皱眉答道,“历经各层想必是要克扣的……可是太少也不能接济千万饥民…大概还能剩下五万?”

 

诸葛渊缓缓摇头,比了一个“八”的数字。

 

李火旺原本算得心里乱糟糟的,看罢顿时松了口气,刚想道这些蠹虫也没敢太放肆,却又听一声长叹。

 

“不足八千。”

 

“……什么?!”李火旺被惊得困意彻底消散,“八千怎么可能够…清旺来难道不知道??”

 

“自然知道。”诸葛渊也颇有些无奈,“但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权势不及当初,急于求成斩获功勋。而此时若是趁着百姓受灾寻找出路之时募兵,想必更能招来人手。然而这般方法…能有几个愿意为国而战呢?”

 

“借此……募兵?”

 

李火震惊之余,竟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跟上了这见鬼的想法。

 

绝境之人,便无可失去。

 

而了无牵挂,就是清旺来所认的最强。

 

*

 

是的,清旺来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

 

而李火旺也从未忘记过。

 

那时的自己年龄尚幼,却已经见识到了双亲因一伙自称坐忘道的骗子散尽家财,又为山贼所害的惨状。血海中唯有自己因为能卖了换些银两而被留了一命,而再次醒来时,见到的便是那位相国大人了。

 

“你,想要活下去吗?”

 

清旺来做出了一副温和的架势,向自己伸出了手。

 

“如果想的话,就把藏着的东西放下,然后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

 

“是的。你会和很多人,与你遭遇相同的人一起,受到足以对抗过去、与未来所有敌人的训练。”

 

清旺来的双唇开阖着,李火旺却觉得一切都变得愈发遥远。

 

“记住今天的仇恨,然后为了将来的大齐,开辟正确的路吧——”

 

“……——”

 

镜花水月般的未来只能令李火旺感到不切实际的空想和木然。但…纵然又是场骗局,自己是孑然一人,又有何值得畏惧呢?

 

他缓缓把那支在紧握在掌心的簪子交了出去,血珠从锐利的尾端滑落。

 

*

 

其后,清旺来确实如承诺所说,提供了还算富足的住宿和三餐。

 

李火旺也在和同病相怜的师兄妹共处中越寒暑度四季,训练困苦倒也不算难捱。生活安宁到令人产生错觉,好像自己也有机会能如常人般度过此生。

 

于是空白的童年便在嬉闹中日渐填补,然后——

 

又被迫用刀、用剑、用匕首,一点点斩断了一切,终是独留一人。

 

*

 

“……尚书所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予命尔主司土,播厥亩壤,深耕早耨,时播百谷……”诸葛渊从卷中抬头刚要详细解释,才注意到李火旺紧皱的眉头,藏在桌下的双手也是不自觉的松开又握紧。

 

“从相国府回来后总显得心神不宁…若是李兄有什么烦心之事,说出来也无妨啊。”

 

“不,我只是……”李火旺深吸一口气,复杂的心绪躁难平,也不知是不是受此影响,周身也有种刺痛感越发明显。虽说并非不能忍受,但怪异的触感还是古怪的令人坐立不安。

 

“可能是有点累了而已……”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手便已经被诸葛渊拉了过去,连带着衣袖也被卷上去了一截。而下面的皮肤上泛着一片不自然的红,被布料压过的地方甚至慢慢肿了起来。

 

“比起劳累,看上去更像是荨麻疹啊……”诸葛渊疑惑地回忆了一下一路上的饮食,“李兄不能吃鱼虾之类吗?”

 

“不…”李火旺默默地放下了袖子,只是回想一下清旺来的脸,便顿觉症状进一步加深了。

 

“…大概只是不能进相国府。”

 

*

 

002

 

*

 

齐建业十五年,夏暮秋初。

 

太阳已经没了从前的势头,早晚也日渐凉爽了起来,但热浪还是随着微风阵阵翻涌不息。李火旺趴在临时扎营的草垛上,被黄昏的日照晒得昏昏欲睡没有一点精神。

 

而掀开门帘的诸葛渊也同样微垂眼帘,只是眉宇间尽是忧思。

 

“主上。”李火旺见状顿时起身恭敬行礼,“刚刚前方来报,溃塌堵塞的土石已经被清理。还有一日的路程便能抵达灾区,总计延误了三天。”

 

“嗯,辛苦了。”诸葛渊点点头,稍微顿了片刻又继续道,“虽只有三日,但就方才听到的情况来看…时近秋收,要比想的更加严重啊……”

 

“更加……严重?”

 

李火旺听罢又是迟疑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他难免将诸葛渊的沉吟当作是某种暗示。似乎对方已经掌握自己与清旺来私下递书信的证据,只等自己自缚求饶。

 

然而诸葛渊见他神态紧绷,却好像误会了一般,仅仅只是上前一步,安抚性的揉了揉李火旺头顶略显硬挺不驯的发丝。

 

“李兄也有所忧虑吗?不过别担心,最坏的打算也不是没想过。若从军队屯田的粮饷中匀一匀...应当可以稍缓这燃眉之急。”

 

诸葛渊状似无意捻起几缕黑发,以指为梳般,将他们缕到更合宜的位置。察觉到李火旺神色依旧紧绷,便也略皱起了眉头。“看样子李兄是身体抱恙…?是行军太过劳累,还是水土不服?”

 

“不...没有。我只是见到主上还悬着心,有些不安罢了……”

 

李火旺思绪稍定,依旧习以为常地编造着谎言,只是心中却愈发困苦了起来。

 

诸葛渊现在还是恍若未查的模样,然而一旦抵达灾区,便到了自己执行密令的时候了。

 

对清旺来而言,烧掉诸葛渊精心看护的粮草只意味着前线又有兵源可用,可对于刚从天灾中幸存、马上又要面临饥馑与瘟疫的百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诸葛渊亲自率领军队押运粮款,州府层层下放盘剥后又能留下多少生机?

 

——忠义难全。

 

他看见不远处押运粮粟的军队经过休整,继续向着目的地进发,才恍然回忆起这个跟随诸葛渊后才产生的概念。

 

……自己到底该去往何处?

 

他无所适从地苦思彻夜,只期待着能多给自己一些寻找方法的时间。但昼夜交替,天边终究还是斗转星移迎来了第一缕晨光。

 

*

 

“大家不要挤,人人都有份——!”

 

长勺在清白透亮的粥桶里搅了一圈,蒸腾的热气能将人熏得头脑发晕。莫说是此处颠沛已久的饥民,就连从小没怎么挨过饿的李火旺,也暗自咽了两下口水。

 

虽说往日的赈济都是和着泥沙的清汤,但这次却是由军队押运,丝毫不打折扣,故而称得上百年难逢。然而等待的队列也免不了更加喧闹,面对乌泱泱的人群李火旺着实无暇感慨赞颂,只得在分粥的同时配合着传令安抚,倒也将灾民们安排得井然有序。

 

但自己真的该干这个吗…?他在忙碌的间隙茫然想起,自己似乎本应躲藏在暗处,伺机烧毁这批粮草才是。然而不知是否又是一个巧合,就在前一天夜里,诸葛渊方才拿着份奏报赶来,一脸苦笑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界。

 

“维护秩序的人手还是紧张了些……”他先是一一说明了现状,随后竟是客客气气地拱手求助道,“李兄,此地远离京城,我身边已经无需过多护卫,将士还分了几个营房出去,往南山剿匪。距职责彻底安定下来大约还需两日,这些时日可否劳烦你帮忙,将赈灾粮分给百姓?”

 

“愿为主上分忧。”

 

李火旺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这随口安排或许正是某种注定,能让自己留下仅存的善念,不至于看到黎庶百姓因那些遥远的纷争而受苦。

 

但这样的“本心”,又能延续到何时呢……

 

眼前粥桶里的食物不像往常一般稀薄到可以照见人影,反倒可以立住筷子,舀起来沉甸甸的。李火旺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端起长柄粥勺,用白米盖满每一口碗瓢。虽不算熟练,倒也稳稳当当。

 

“老丈,慢点,不着急啊,吃完想要再添也可以的……等等,就在这里吃,不能带走。”

 

方才千恩万谢的年长者脚下步伐顿了一顿。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混浊的眸子里闪烁着犹疑与畏惧。听到身后其他灾民的催促后,才战战兢兢对着李火旺低头恳求:

 

“军爷容禀……非是小人不遵王师规矩,不肯在这将饭吃了。实在是、实在是……小人家中荆妻无衣可穿,不能出门见人领救济,还在挨饿。前些日子大儿又、又被蟒蛇咬伤了腿脚,走不动路,怕是命不久矣……”

 

那年长者说着,碰过米粥后刚显出些喜兴的面容很快又难看起来。他语气苦痛地剖白家事,听着哀乞又无助,而后悄悄抬眼,去看李火旺的脸色如何。

 

“军爷,您能否让将军多开开恩,放小人的妻儿一条生路……”

 

“原来如此,老丈果真苦命人。”李火旺忠实倾听过这悲切控诉,也唯有一声叹息。心里暗想主上果真是诚不我欺,赈济时牵连的种种琐事的确繁杂至此。然而即便如此,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遵循诸葛渊此前的吩咐,无奈摇头否决。

 

“——但是,绝不可以开这先例。”

 

这句话也同样是诸葛渊的再三叮嘱。

 

米粮的供应必然会有本地乡绅、大户乃至豪富来蹭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纵使避开了州府的直接贪墨,地主富户意图侵吞粮饷的点子也会层出不穷。教家人伪装饥馑灾民领取米粮只是最常用的手段,更有甚者,即使朝廷确实将粮食分发到了贫民手中,那群地头蛇也可以动用私刑,逼着他们吐出来。故此,唯有看着现场吃净才是最为稳妥的。

 

“如今天下未定,天灾无情啊……”诸葛渊牵着战马,于月光之下忧心忡忡地望着李火旺。神情中没有丝毫疑心,反倒是很舍不得的模样。

 

“我此去大概需要五日,李兄临危受命,免不得多受些累,需格外耐心才是。”

 

“谢过主上。我会记住的。”

 

李火旺回忆清晰,便略略定下心绪,继续照着诸葛渊留下的预案处理此事。

 

“家中尚有人口不便行动的,去南面帐中,按户牒登记,去领干粮。”

 

李火旺听到自己的嗓音生硬喑哑不近人情,却委实已尽力放缓放轻柔,恪尽职守地履行责任、说明缘由。“若是流民或者……贱籍,尚未在此县入户,也不妨事。将军都有吩咐,老丈自去帐中私册留印,照样可以领同等份量的粮食,伍长不会为难,您放心就是。”

 

老人眼中暮色沉沉,浮现出不信任的挣扎与感伤,却在须臾沉寂后消弭至无声无息。李火旺只听得对方长叹一声:“罢了,小人烂命一条,家中那苦命的儿孙也是再没法被你们拉去充丁了,军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吃饱上路,也好过做饿死鬼。”

 

年长者苦笑着叹息过后,也没有像李火旺继续求乞额外怜悯的底气,只是身形佝偻成很是颓丧的模样。他端好粥碗,跟随士卒的指示颤颤巍巍地迈开步,最终盘坐在附近稍干的泥地上,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李火旺低下头,没再去管他,也不曾继续安抚几句,他知道老人疑心齐军不怀好意,但终究还会去营帐那边碰碰运气的。如此,他们一家都能在天灾之后绵延生存下去。

 

“百姓的信任,也非一朝一夕能够铸就。所谓箪食壶浆,现下还离得太远——所以,李兄务必平稳心绪,莫要同他们置气。”这同样是诸葛渊临去之前,慨叹般地对自己教导过的话。

 

“下一个。”

 

李火旺尽量摆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声音却已经显露出些许难听的裂痕。

 

人群缓缓前进,像无边无际的沙丘随风向前推移滚动,像世间苦难无止无休。索性还有赈济能够领取,今后田地也会被重新划分,只要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日,便能赶上播种黍子,今后也不至于难以为继。而自己能做的,恐怕仅仅是替孤苦的人续上一支火烛罢了。

 

诸葛渊并不在眼前,但李火旺却总错觉他就站在棚盖不远处,脊背挺直地摇着扇子向这边眺望。眼神里笑意温和,吐字清晰又和缓——李火旺仿佛能看到他远远地对着自己用唇语讲话。

 

诸葛渊对着他说:“李兄,你做得很好。”

 

*

 

日落西沉,喧嚷的队伍也终于能瞧见末端。

 

不知从何时起,身体的疲惫沉淀积聚,心中杂念却渐渐在艳阳下融化消弭,一切不如意的琐事与身世等重压都被暂时抛却开去。李火旺没再过多振奋,只是渐入佳境,效率越发娴熟迅速,连掌勺的手臂都开始感到酸痛。

 

数队甲士按营伍分配职责,已经开始执行今日的疏散事宜。李火旺帮忙分给了数个时辰的粥饭,又反复讲述说明规矩事由,近乎没有休息时间,对灾民的同情心都被消耗到有些许麻木。他稍松口气,又照着差不多的分量舀起一勺,然而再抬起头时,重复性的动作却不由得僵住了。

 

手中端着破旧瓷碗的少女和自己年龄相仿,双目被一根洗得有些掉色的长布条所遮。垂落的发丝是有如新雪般的白色,但映在李火旺眼中却愈发泛出血红,刺痛地他呼吸都在颤抖。

 

——李师兄。

 

他似乎又听到了这熟悉的称呼。

 

白灵淼那一日也是这样站在自己的眼前,束起的长发披散下来,全身衣物都被染做了赤色。而他们二人的脚边,是不知多少倒下的同伴。

 

“你们之中,只能留下一人。”

 

那年的暗室角斗场,李火旺曾误以为手刃负责教习武功的恶人师父丹阳子就足以证明自己,结束不见天日的苦修时光。可清旺来下一句轻飘飘的指示比起命令更像是诅咒,他逼迫友人成为仇敌,敲定剩下的人便要背负着数十条性命度过余生。

 

“……李师兄,杀了我吧。”

 

白灵淼轻声低诉着,而与内容不同,她的脸上竟带着些许解脱般的笑意。

 

“杀了我,然后活下去。”

 

记忆的最后,是曾经的师妹一步步走近的样子。明明手持凶器的人是自己,却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再也无路之时,便只能看着匕首没入腰腹,指缝中尽是溢出鲜血。

 

那并不是直指要害的致命伤,但生还的概率仍是小到李火旺不敢猜测。而今这蒙混过最终检查的奇迹降临时,他只看到往昔残影如幻觉般明明灭灭地闪烁着,时间似乎也被模糊。

 

而不知过去多久后,白灵淼方才略显疑惑的轻轻询问出了声。

 

“…请问,是今天已经到时间了吗?”

 

“啊、不是的,抱歉…”李火旺赶忙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碗,刮干净桶底,为她盛上了满满的米粥。迟疑了两秒又翻出了自己的干粮,偷偷浸泡在粥中,一起递了回去。

 

“小心些……不要被烫到了。”

 

“谢谢。”白灵淼显然看不到李火旺的百般犹豫,只是微微地侧歪着头,像是仔细分辨着什么。

 

“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姑娘样貌特别,但我却不曾见过。”李火旺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地控制着发颤的声线,“想必、是认错了吧。”

 

“嗯…是啊。”白灵淼听罢也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比我强了许多,现在应是被委以了重任吧。”

 

“那姑娘…不是应当高兴才是吗?”

 

“不…我只希望他能活得更轻松一点罢了。”白灵淼笑起来一如往日,却多了份不可触及的悲伤。

 

李火旺心绪翻涌,只强装是自己没有听懂,试探性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在不经意间关切:“原来如此……姑娘的眼睛是已经看不见了吗?山路附近还有贼人,你一个人回村,怕是不方便吧?”

 

“看不见没关系,都习惯了。捡回一条命的人,说这些。”白灵淼不太在意似的笑了笑,答复言语之间没什么起伏,“山贼也不妨碍的,我现在虽不比从前,却也够杀几个。贵人仁善,但无需担忧。”

 

她语气玩笑,话说得太满,也不在乎旁人信不信一个眼盲弱女子能杀山贼。对李火旺点了点头致谢后,白灵淼捧着粥饭,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

 

李火旺却自然是信她的,可眼见得白师妹转身欲走,心中焦急,脚步踉跄,险些没能站稳。他局促地扶住木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又听得已转身离去的白灵淼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滴水垂坠似的砸在李火旺耳畔。

 

“我们之中…又有谁会怪他呢……”

 

*

 

明月东升,朗如白昼。

 

白灵淼的长发被月光倾浇上一层更为冷清的皎洁。李火旺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甚至无力按赈济粮应当场吃尽的规矩阻止她离去。他恍惚间想起许多往事,记忆中画面又如乘舟策马时眼前变换退却的景物风致般逐渐淡去。最终唯独剩下一条清楚明确的念头:无论是领罚还是领死,这次清旺来交代的任务,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

 

只是,如若不继续执行命令,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又该是何种模样?

 

李火旺眯起了眼,他所思所想浑浑噩噩,凌乱如扯不开的线团。没遇到诸葛渊之前他被人利用,即便不能说如臂使指,却也称得上是合格趁手的兵器。无需多想,奉命行事,是对是错都与自己无关。

 

然而自从他跟着诸葛渊,就像刀剑受了潮,整个人都迟钝不少。分不清追随与监视孰真孰假,偏偏诸葛渊还总爱向他提出问题。而这痴心妄想也就愈演愈烈,如今竟连一个不必听从命令的未来都敢去设想了。

 

恐怕是少不得付出代价的吧……白灵淼的踪迹彻底消失不见,头上棚布与身边杂物被人撤去。唯剩李火旺站在原地,仍在发呆。

 

俗话说食禄报恩,背弃原本的主君,应当是不轻的罪责。李火旺原本对这等罪责没有概念,但他突然想起天灾还未至的时节。那时诸葛渊还有些闲暇,大概是看李火旺无趣,也怕他无聊,曾带他去看了几出坊间叫好声显著的戏曲。

 

李火旺胸腔一阵痉挛地颤动,他紧咬牙关,联想到那生于乡野的奇女子秦香莲、那违抗驸马之命的死士韩琪,以及戏中人物的命运终局。李火旺忽然福至心灵,领悟到一桩契合自身、令他惶悸而又释然的前路正途。

 

——他只需以死谢罪。

 

*

 

然千古艰难,唯一死尔。

 

「……朝暮能几回,梦醒又何归……」

 

月色转过半轮,窗格在桌上投下单调的影子。斑驳的光点被投在信件上,终是被诸葛渊展开。简短的寥寥几行字迹有点生硬,连墨色都因为长时间的驻笔而晕开了些许。

 

「……悠悠天地,唯忠义难尽。瞥然尘念,恐无以归期……」

 

李火旺跟随侍者踏入府邸的脚步缓慢而沉闷,手腕上被拷锁缠缚数圈,轻轻的晃动时撞出脆响,竟像是金属的蹄掌疾驰。他转身遥望着牢狱的尽头,如水清光渐渐淡去。当铁门阖上之后,这光景便再不可能见到了吧。

 

「……天之将曙,残灯无焰。此夕为我心,何以得知之……」

 

地牢中仿佛失去了时间,就连惯于默数的心跳也在短暂的昏迷后失去了作用。血痕蜿蜒爬上撕裂的衣物,皮肉翻翘与瘀伤痕迹交叠错落。盐水溶解在血污中不分彼此,黏连的伤口遮盖住了原本苍白不堪的底色。

 

「……今别于此,无以相报,谨再顿首。」

 

墨尽与此,并没有一字写清了去处。但诸葛渊知道,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来处而来,自当归处而归。

 

正如不愿再造杀业、拖曳着一抹疲惫魂魄了死残生的伥鬼,除了虎狼身边,并无别处可去。

 

*

 

003

 

*

 

齐建业15年,秋,京城。

 

“咳,诸葛大人,凭您跟我们家相公的交情,开口等在下遣人给您府上送去就是。不过是些下贱玩意儿,怎敢劳驾您亲自踏足这不干净的地方呢……”

 

不知为何,相国府管家这次与人照面时,模样分外怯懦惶恐。自从迎见前来寻人的诸葛渊,接待态度就堪称谄媚。诸葛渊略略看了他一眼,只是点头见礼,请他带路,随后便不再多话。

 

或许是自恃于武功,又或许是早留过退路。诸葛渊信步随人走下地牢森冷的台阶时,单刀赴会的底气与眈眈相视的幕后绸缪形成了微妙又短暂的平衡。府中暗蓄的兵甲与驻扎京城的禁军都保持冷静克制,并未轻举妄动。

 

越往下走,漆黑中渗出的血腥味越更浓郁,诸葛渊的心跳就随着湿润的雾气拢得紧绷。前面带路的管家像是同样厌烦这见不得光的地界,提着灯烛,低着头很谨慎地看路,时不时先一步踢开脚边杂物,清理道路。诸葛渊听见不知用途的废铁猛得撞向石砖,辘辘转了几圈,震颤着滚下阶梯,三五息后才彻底消停。周遭空气重归寂静,只剩单调沉闷的脚步声继续下行,追随下坠的锈铁。

 

正当诸葛渊开始为清旺来挖地的耐心感到由衷钦佩时,遥遥无期的石阶终于铺到了实在的地面。管家早已察觉到这位将军并不想搭理自己,在他身上寄托额外希望也无用,他反感此处不详,不愿多待,故而言语和动作都更利落了几分。

 

“用过毒吗?”诸葛渊忽然问。

 

“没有、没用那种东西,相公给的毒方工序都太复杂,请示也需要时间。暗卫司的掌事起先以为他回府是为复命,谁能想到他是来偷东西的?未能提前备好,也就用不上。”管家被这人寻常轻和的语气吓得一颤,忙不迭解释,“大人,往这边走,过了这条廊道,前面就是了。”

 

地下不知在用什么通风的法子,空气味道重,但并不稀薄。只是发掘空间实在有限,头顶墙壁压得极矮,几乎能刮到他的发冠。诸葛渊照着他指的方位走,入目却是一面沉重的铁门,他停下步伐,皱眉望向身侧的烛火幽微。

 

“您请稍待。”

 

一旁的管家刚训斥完了刑房看守,拿着夺来的钥匙打开铁门。一股更加脏污恶心的气息扑面而来,昭示此处环境根本无法容忍生命的存在。管家被这股腐烂气味冲得够呛,连忙掩住口鼻,看样子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面向后退,一面憋着气说:

 

“呃……大人,那李火旺就在此处,您……”

 

话音未落,原本姿态还算沉静的诸葛渊竟突然动了。他抬手将那盏烛光抢了过来,握紧提手,快步走上前。诸葛渊半跪在新旧交叠的血痕与生锈刑具堆叠铺就的地面上,他有些惶惶然似的,一上来便抓住了李火旺的手,牵进自己衣袖。

 

李火旺残缺的皮肤之上也铺着一层冰凉的水渍,下面血肉却在发烫,显然是已经烧了起来,情况很糟。

 

诸葛渊眉心拧得更紧,即使已做过最坏打算,地牢中恶劣的卫生条件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诸葛渊在军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维持洁净,自然清楚空气中看不见的疫气有多厉害。拷打过后身上留下的伤痕尚可痊愈,接触到污物后溃烂的刀口却足以致命。相国府的管家说还没给他用毒,但李火旺被关在这种地方待了整日,处理起来不比疗毒容易。

 

诸葛渊须臾间就想了许多能够缓解高热不退的法子,脑中思绪闪烁,乱成一团。一直等到锁链镣铐被解开,让他得以将气息奄奄的李火旺扶着靠近怀里时,诸葛渊才发觉自己原来紧张到过分,去触碰李火旺的掌心间也全是汗水。

 

“李兄……李兄?”

 

他试着这样低声唤人,可不省人事的李火旺毫无反应,只有若断若续游丝般的鼻息能证明此人性命还未彻底消亡。

 

诸葛渊提着那盏灯笼,去照李火旺面色情状,细细探看。只可惜他身上脏污,伤痕凌乱,难以胜数,仅能从伤口处隐约窥见几分溃烂的酱紫与灰黑,想必是痛痒难捱的。

 

诸葛渊又陷入怔然难言的境地当中。他用汗湿的手将李火旺捞来怀中,小心翼翼地避过伤处,将人揽得更贴近些。

 

“李兄……其实是想要好好活着的,对吗?”诸葛渊听见自己的声音略略颤动,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固执,仍对着无力趴伏在自己怀中、已被凌虐到不成人形的暗卫如此问询。

 

“跟着我离开这里吧,我带你走。”

 

诸葛渊只见他手指抽搐般颤动几下,似是想回答的意思,眼眸骤然亮了一瞬。可无论李火旺怎么努力,筋骨俱伤的肢体都再施不进力气,最终只得垂落身侧,无力拖拽在地面石砖之上。

 

然而下一刻,他指尖重新抬升,像一簇从花径处断折的丁香被鸟雀衔拾,悬缀半空。诸葛渊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将李火旺整个人都卷住。素白的衣料原先浸润了浅淡馨香,现下已被尘灰和脓血糟践成狼狈不堪的驳杂花色。

 

诸葛渊撩起广袖,遮住李火旺的眼睛,抱着人往外走。而行至途中,他的心中又升起一分荒诞念头:这孩子直到现在才真称得上被人家给丢弃了,如今将他带回家,李火旺便会彻底成为我家的人。无论是给他医治伤病,还是费心教导,都将成为自己今后责无旁贷的理固当然。

 

他贴近李火旺随着微弱喘息起伏的胸腔,周身流涌的污浊都仿佛被隔绝在外,无法侵蚀感官。一直以来漂泊不定的奇异情绪将他笼罩。

 

拾级而上时,四面压抑的暗道砖石也在缓缓退后。待到望见了远处下倾的日光,他才恍然了悟:那是掺杂过私情之后,不甚纯粹与清白的责任心。

 

怀中烫热的身躯内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呜咽。

 

*

 

李火旺再次见到阳光时,只觉得眼睛刺痛。好在脸上提前被盖上一片丝帛质感的衣料,体贴的遮住了强光。

 

是离开那地方了吗……?李火旺神魂颠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的,只记得扑面而来的那一阵清爽洁净的气息。太干净了,仿佛还留存着没散去的皂角香气,干净得他直想躲。李火旺虽神志不清,却着实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污浊侵吞这涓滴青翠般的洁净。

 

视野一片混沌无色,持续连绵。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背陷进某处细软而柔润的棉缎当中,很是清凉。虽说头晕脑胀,觉不出几分舒适,但也确实卸下了最后一点紧绷身体的力气,整个人都很乖顺的略略蜷缩起来。

 

他于恍惚间似是理解了自己没能成功以死谢罪,背叛的账还没有平,曾经心怀不轨的负罪更进一步重重压下来。失去意识后的经历难以推测,而仅凭着丝缕如梦似幻的直觉,让他意识到此刻自己大概是逃离了清旺来的控制,更接近诸葛渊所在的地方。

 

李火旺想睁眼看看周身环境,想张口说话,但屡战屡败,无法发出有意义的动静。只能听见诸葛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在不远处起伏不定。

 

仔细辨认着词句,他听到了诸葛渊说:“……只要李兄伤好起来,恢复健康。你信中所求之事,即便我反过来再向李兄你求一次,也无妨的。”

 

……又在做梦。

 

哪怕是忍耐着无休无止的疼痛,这般荒唐言语仍是令他险些嗤笑出声。与其让这些辱没诸葛渊而迁就自己妄想的幻觉继续浮现,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被对方亲手杀死了事。

 

然而正当他这样浑浑噩噩地设想之时,一刀深深腕入肌理的尖锐痛楚却唐突地席卷而至。于电光火石间倾轧碾压进来,血淋淋地浸透全身感官。

 

“——!!!”

 

李火旺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全然塞满带着不可置信的涣散濒死情态。那刀锋刮在生疮的腐肉上,污血潺潺流出,薄薄一层钢铁游走在血肉里声音绵软又可怖。很快,他便痛得无法抽气,彻骨的绝望不容分说便将他心脏灌满,意识就变得空洞且茫然。

 

这般疼痛,他是真打算将自己千刀万剐地处死,以儆效尤吗?

 

剧烈又纯粹的创痛与持续到他习以为常的钝痛全然不同,一刀便剐进了李火旺长久以来对于“忍痛”认知中少有的盲区。他喉中发出扭曲而短促的叫喊,听起来像哽塞啼哭,却早已无暇顾忌体面,只寄希望于诸葛渊心软下来,能饶恕这一回。

 

“啊、啊……不!不要……!”

 

李火旺已然丢盔弃甲,即便仍处于半昏半醒中,这近似刮骨疗毒医治方式还是让人近乎发狂。冷汗从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要被高热与剧痛烤得融化蒸发。

 

“对不起……呃、对不起……”

 

他听到自己在清醒的空档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哀声乞求,适才没过多久的视死如归也成了笑话。嗓音已是喑哑到听不出原本音色的地步,纵使出声时喉咙像被钢针划过,也再顾不得了。

 

“诸葛、将军……主上,对不起……不要、不要了……别杀我……求你……”

 

李火旺很想不顾一切地逃跑,身体本能挣扎,却早被绑上。颤抖十分剧烈但也动摇不了分毫,无望的持续恍惚之中,他仿佛又听见诸葛渊在自己耳边低声念了句什么话,似乎是安抚,然而四肢却被压制得更为牢靠,连挣动半寸都成了奢望。

 

烧灼入骨的剧痛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地反复落到了身体的其他部位。李火旺犹如被人熬到极限的鹰隼,再没了心气与傲骨,只得一边哭泣一边求饶。他说尽了哀乞的浑话,求诸葛渊暂缓些动作,又求诸葛渊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惜诸葛渊只是冷静地往自己肉里挑挖,一刀接一刀,似乎半点怜悯都没再施舍给他。

 

渐渐地,李火旺也就放弃了挣扎。他神志断断昏聩,记忆并不能接连,大概是痛得晕过去数次,可晕过去还是会醒,如此反复着被打熬到绝望,声音也渐渐无力低哑下去。

 

“好……好疼、可以……睡一会吗?对不起……”

 

李火旺原本心里清楚,叛徒再怎么悔罪也是多余,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歉的话。诸葛渊偶尔回应他一句,语气虽然温柔,但纯粹是把他当傻子哄骗,甚至连觉都不允许他睡。

 

迷离的间隙中,他只得绝望地心想这是我活该的,十指便将柔软的绸缎攥得更紧,表情也愈发可怜,跟被拷打时宁死不屈的模样判若两人。一盏茶时间过去,疼痛叠加到极致后终于将他推到了折磨的尽头。在被人搀扶着喝了些温水后,李火旺方才得以沉沉昏睡过去。

 

而这场沉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因为昏得太彻底,体感上只过了片刻须臾。当意识再次飘忽回转躯体时,李火旺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几乎都被缠满了绷带布条。

 

......一切皆是寻常。李火旺乏力的心脏却无端涌现出许多犹如重活一回的感触。他怔怔对着窗外夕阳发呆,直到屋门被推开时才恍惚回神。

 

“李兄?”诸葛渊捧着一个白瓷碗,碗中是略显浓稠的棕黑色内服汤药。见到自己醒来,他面上竟是刚卸下重担、终于得以喘息的疲惫神色。

 

“你可算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我有话想问你。”

 

李火旺为自己徒劳的折腾感到难堪,闻言也只是静静垂下了头。脖颈弯曲成柔和的弧度,微微阖眼。他无法窥测诸葛渊的用意,唯有摆出几分放任自流亦或逆来顺受的姿态,干等着恩重如山之人会对自己降下何等宣判。

 

而后,他便又一次,听到了那句熟悉的话。

 

*

 

“你想要,活下来吗?”

 

这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吧...李火旺不可避免地茫然回想着。

 

第一次被提问还是小时候,那时的自己即将被送入玲珑塔,而暗藏的发簪还没来得及使用,便在进入囚笼之前遇到了清旺来。

 

然而即便点头也只是落入了另一种地狱——亲手杀死一个个师兄妹,最后只剩自己一人站在尸山血海中苟延残喘。

 

这样也能称之为活下去吗?李火旺垂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楞,方才意识到此举的不敬,又仓促地抬起头。

 

“...主上,我不会死的。”李火旺稳了稳有些虚浮失真的声线,却也不知什么才是正确的回答,只得哑着嗓音缓声回应。

 

“我的双腿可以行动,双手仍然能够挥刀。如果主上还能用到我,我就会活着,为您再杀死更多的刺客和仇敌。”

 

“不。”诸葛渊轻叹着摇了摇头。“我想问的是,你想要为了自己而活下去吗?”

 

“我没有偿还主上的恩情,不够资格谈这种事……”

 

“不要为了别人。”诸葛渊认真地重复道,“我不要你报偿性命,也不要你作为兵刃。我想问的只有一个,你想要为了自己,真正地活下去吗?”

 

李火旺听得很清楚,但只是沉默着,略微偏头,神情很困惑地样子,并不能够回答。

 

诸葛渊提出的问题太教人错愕、太不符合常理。如需细细揣度的话,显然不是他失血到由内而外凝着冰冷的身体能支撑得住的。可他又不愿僭越和违命,嘴唇翕张之中呼吸也愈发急促,以至于头脑阵阵发晕,终究是连那最简单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这种仿佛能够遮天蔽日的善意,怎么能让人轻易相信?仅仅因为诸葛渊是个好人吗?可自己偏偏又是极端卑劣的叛徒,哪个好人会对此抱有宋襄之仁呢?

 

“对不起…我、不明白……”

 

李火旺的嗓音已经嘶哑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地步,脉搏频率亦是如同紧促的鼓点,滚核桃一样敲在心上。

 

“停。火旺,不要再想下去了,我先不问,你别害怕。” 诸葛渊实没料想到,一个简单让到绝大多数人都能不屑回答的问题,对李火旺而言如此消耗神思。听着凌乱的呼吸,他也稍慌起神来,扶着对方平躺下,又从眉心到胸口,一路安抚着他所触及的颤抖。

 

“怎么想也不急于一时,你先看顾好自己伤势要紧。其他的,今后我们慢慢论……但你说自己不会死,这点不错。”

 

“是……”

 

李火旺隔着几层缠紧的绷带,切实感受到诸葛渊掌心温度渗透过来,直抵肌骨。他敏感的神经纠缠住一股烫热,受迫使惶惶然地抬头,恰与纯粹的关切撞了个正着。而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焦虑与谵妄也因此被再度牵起,亮出锋锐的钩爪,迫使着声音低矮下去,显得有些心虚。

 

“还有一事……我明白、您先前说那种话是了为救我的命……所以我今后定然不会纠缠您,动些不识好歹、邪门歪道的下作心思,还请主上放心。”

 

诸葛渊望着他,默然无以应,低垂的眼睫下是沉静到教他看不懂的驳杂情绪。李火旺犹豫一会儿,还是耐不住危机感的催逼,认真中夹杂几分紧张地再度剖白。

 

“如果…主上已经不想再见我,我也可以躲在不会冲撞您的地方守卫,今后绝不让您看到。主上权当我走了就好……”

 

“不必……看来李兄是有所误会,不过无妨。”

 

诸葛渊身形一顿,再次俯下身凑到近前来,替李火旺理了理鬓发,很温柔地补上一句允诺,“留在这里,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见李火旺慢慢的点了头,他才放心一些地继续道,“对了,还有千万不要忘记把药给喝了,别嫌苦。主力刚回京,我这里没有蜜饯果脯,但过一会儿可以熬点稀糖给你吃。”

 

“我会喝完的……不需要糖也可以。”

 

诸葛渊闻言双眸微睁,眉梢上挑,模样情真意切又惊喜地夸赞起面前这位重伤员。

 

“喔,这么乖啊?那很好。”

 

“……”

 

李火旺在几番心绪的拉扯中,竟头一回针对将军的性情生出了些微妙的嫌恶感。

 

*

 

004

 

*

 

自这场周转折返后,李火旺便暂缓了护卫一职,但仍是一连数日停留于主帅帐中。

 

军士在诸葛渊临行前就早已受以军令,倒也并未拖延返回的进程。只是如此一来,诸葛渊夜至清相国府上带走李火旺的事情便难以掩藏。一时间诸多半真半假的猜测纷扰杂乱,以至于现在只是走在通往书房的路上,李火旺便已能感受到数道带着敌意的目光黏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自然的。他暗自苦笑,倘若立场交换,自己恐怕还会更加激进。但凡见过诸葛渊的仁善严明的人,绝不可能容许这等通敌传信的可耻行径。

 

但自己的性命又是诸葛渊所救下。退避、离去、以至于自戮,都得先掂量一下那几日药材的价高几许,这恩情还到底能不能还得上。

 

李火旺想罢也没什么结果,能做的就只有挑些没什么人的时段来往帐中。可时间一长总是会有麻烦降临,原本言语威胁般的寻衅滋事,也开始变成实质的行为攻击。

 

骤降的雨声钝化了听觉,直到近前李火旺才回身要挡,但仍是晚了一步,沾着泥土的石块已经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呦,这不是清相国的人吗,怎么会留在我们营中呢?”

 

李火旺向一旁马棚看去,只见两人正抛接着另一块碎石走过来。

 

“早年能在相国大人那里吃的好喝的好,成了弃子还能被将军屈尊捡回来……”他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声,“…该不会是真有什么藏着的本事?”

 

南武军的精锐有很大一部分扔驻留在灾区,其他整编后的队伍大多也在操练巡逻。至于这个时候还留在营中的,多半是诸葛渊上任改编时因种种原因没清理干净的兵痞之流。但即便读得出那些暗示,李火旺也只是皱了皱眉,别开了视线。自己的身份当下敏感非常,忍一时总好过再添一桩麻烦。

 

然而刚抬脚,便又一块棱角更锋利的碎石精准砸在了肩膀上。

 

“怎么不说话,被人毒哑了不成?”另一个士兵笑声更加狂妄,不加掩饰。“之前在营帐中跟将军撒娇的的时候不是很会说话吗?狗一样的东西,你当是自己有资格瞧不起谁呢?”

 

空气中原本凝滞的气氛被更为湿冷的煞气逐步驱散蚕食,李火旺下意识按住剑柄。但仍是忍耐着不愿过多理睬,只做警告道,“…我本身犯重罪,死不足惜。却能幸得主上救助,那自是定当竭力而行,不会再与清旺来牵扯上任何关系。”

 

他说罢稍顿了片刻才再度开口,声线微沉,似乎不带任何情绪。

 

“还有…主上行事磊落有目共睹。若是不想招惹是非,还请不要妄加猜测。”

 

李火旺平日里的实力让人忌惮,这一句警告也确实令对方退却了半步。但近期他面对挑衅总是避而不战、百般退让,也成就了某种变相鼓励,那两人愣了几拍,随即又是轻蔑一笑。

 

“哼……真是会摇尾巴的狗讨人欢心啊。那诸葛渊又不在这里,一口一个主上叫给谁听?”较为高个的人审视着李火旺越来越阴沉的脸,“不过这副样貌,只当护卫也真是有点可惜啊……”

 

“谁说不是呢。嚯,瞧这模样,铁定早就把能学的本事都学到了吧。”略矮一点的也一同跟着哂笑,“自从那将军来了之后女人都不准带进来,结果他自己倒是方便得很啊。这时候怎么不按自己定的规矩了呢,对了…罚的什么来着?”

 

“哈哈,不是‘定斩不饶’——”

 

而他的话却生硬的断在了中途,最后的讥讽都未来得及说完,就变成肺部喷涌而出的一口鲜血。

 

疼痛还没有来得及传达到神经。他只能用眼角向下扫去,却只见银亮的长剑从口中贯穿。

 

恐惧凝固在最后一瞬,随后巨大的身躯便闷声倒下。

 

李火旺身手虽因重伤而不能发挥十成,但长久以来的忍耐足以让对方放松警惕。那位同行者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应当高呼,可同样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已被暗色的影子抬手捂住了嘴。那人此生所能望见的最后景象,是李火旺双眸眼白之上血丝遍布,宛如破碎的刀锋。

 

继而利刃便从腹部穿刺而过,再收回鞘时,地上已染上了一片血色。

 

刀尖从来要比思维更快一步。回过神的时候,李火旺便只看见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横一纵,交叠倒在他们练兵时无数次踏过的褐色土地之上。

 

他愣愣的站了好一会,直到涓涓细流汇聚成一摊低洼的深红,才恍然抬头。然而这一眼,竟是让他的心跳难以再度平复下来。

 

诸葛渊撑着伞,但身着的一袭白衣已被点点血迹溅染,如红梅绽于雪原,令李火旺双腿就像扎根此地的树木,却无法移动半步。

 

雨声忽然间更大了。

 

天际灰白厚重的云层压上他的头顶,豆大的雨点紧促而沉重。似千万声惊雷从天而落,砸在诸葛渊手中提着的另一把伞上,又顺着落入那一汪脏污的血水中,漾起分外讽刺的赤色涟漪。

 

翻腾的气血与滔天的怒意早已消散,随之袭来的却是比愤怒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恐惧感,洽如暮秋时节冰冷潮湿的雨滴——李火旺被近乎顷刻间演进到倾盆的暴雨浇了个透,终究回过神来。

 

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又在营中逞凶杀害两条人命。就是诸葛渊心性再宽宏,也绝无继续原谅自己的可能。

 

诸葛渊的影子也被雨幕模糊,听不出一点情绪的声音如同一场宣判。

 

“这里我会让人处理的。你先跟我来吧。”

 

*

 

低垂着眼帘一路跟随诸葛渊的脚步走到室内,李火旺忽然想起了去年冬至。

 

当时他新来此处不久,一心只有履行细作职责的麻木认知。而诸葛渊虽在重要军机上处处设防,表面上倒看起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见天降瑞雪,就很高兴地拉着自己架起炉火铁锅,忙里偷闲坐在帐前赏雪。

 

当时自己只是百无聊赖地应承,看着那人滚沸水汽蒸腾起的雾气之后模糊的面容,似懂非懂地听他谈论些诗词歌赋——那日将要忘却的回忆,如今却又到眼前,重新变得明晰无比了。

 

刚递来的细麻衣物干爽而踏实,被李火旺于浑噩之中随意裹在身上,他自己都颇觉得有些糟蹋,却仍碍于从命习性地认真穿好。

 

烦杂的雨声中,他想起了那日诸葛渊曾对着漫天飞雪评价过“盖尽人间恶路岐”,吟罢后还欣然向他解释诗中之意。那如今这场大雨,又能否“洗尽人间恶路岐”呢?

 

……恐怕是洗不清的。

 

李火旺知道诸葛渊正看着自己,但他始终不敢抬头对视。即便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要直面诸葛渊的愤怒或是失望还是令他惶然无措。

 

可出乎意料的是,诸葛渊仅仅只是引他到桌边,递上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眼前。

 

“重伤初愈,还是要小心着凉啊。”

 

李火旺迟缓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更多的动作。而诸葛渊也不催促,见状便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方才所为…李兄自认应当如何论处呢?”

 

“轻者杖责四十,重者…当斩。”

 

“还有呢?”诸葛渊喝了口茶淡然继续道,“有违军法的不止李兄,那两人又该如何?”

 

“那两人…?”李火旺一时不知对死人追究有何意义,但也顺着提问犹豫地说了下去。

 

“大概是…禁闭七日…?”

 

“嗯…是这样吗。”诸葛渊听罢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既然李兄觉得自己有罪,那便如此论断好了。是那两人也有违在先,倒不至于处斩。因而罚你四十军杖,可有什么不服吗?”

 

“不…当然没有,谢过主上。”

 

李火旺终于长舒一口气,只想着撑过这杖刑,自己便能继续留在军中效力。然而这轻松才持续了不过两秒,对方轻飘飘的下一句话便又让他绷起了神经。

 

“那既然没有怨言,李兄又重伤初愈…那这军杖就由我来代受其过,以示管束不严吧。”

 

“……什么??!”李火旺瞬间僵在了原地,但见诸葛渊并没有玩笑之色,又是难以置信地怔了好一会儿。“代为受过”这四个字还没来及激起什么猜测,就已然被愧意和惊慌压下。

 

“不行…绝对不行!这怎么可以!!若是要有责罚,那自该冲着我来,我本就受过训练,伤也好的比平常人快,就算是疼痛也不至于——”

 

“如何不行?”诸葛渊抬了抬手,暂时打断了这推销一样的举动。

 

“李兄此前说过,愿以此身为刃。那纵使杀人偿命,也是持刀之人的罪责,又有谁会去责备刀剑无眼呢?”

 

“不…!这又怎会是主上的——!!”李火旺想要抬头,但视线刚一相交便又低下,深深地稳了稳呼吸才继续道,“……既已为凶器,那不能夺人性命,就只是一块废铁。难道这也能称之为无辜吗?”

 

“只要是兵刃,便生而有罪吗?”诸葛渊手执茶碗撇清浮沫,只留下澄澈碧绿的茶水落入杯中。“杀生夺予,不过一念。有人执剑杀生千百只为一朝太平,有人手无寸铁却佛口蛇心,扰乱国本。怪罪那些兵器,岂不枉哉?”

 

“......如此比较,自是不能同论的。”李火旺自然辩不过诸葛渊,于是懊丧至极,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安放。嗫嚅半晌,终于憋闷着应声,“可过错终究在我,又怎能牵连您呢......”

 

诸葛渊听他坚持至此,也唯有轻叹。“李兄虽自认有错,却是太宽以待人了一些。那两人所犯实为禁令其八,紧闭可不足以抵罪啊……”

 

“禁令…?”

 

“正是。”诸葛渊这次抬眸看向李火旺时,神情竟带上了少见的严肃。

 

“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

 

——斩之。”

 

诸葛渊的声音像是无情落下的宣判。但刀尖却偏离了一寸,不禁令李火旺惶然无措。这是愿意容忍自己的意思吗?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被宽恕呢?他不敢妄下判断,只能低着头继续静待对方开口。

 

而诸葛渊见状也只得暗自叹息,缓声道,“李兄依然觉得是自己的过失?”

 

“是的…我枉受主上教诲。”李火旺的指甲愈发掐进掌心,“您早已告知过我何为正道,可我偏去办坏事......”

 

“军令亦当斩之,那么军令也是坏事吗?”

 

“不......军令如此,是因为他们混淆是非、言出不逊——”

 

“这样的人,还能称其为无辜吗?”诸葛渊难得地有了些逼问的架势,然而最后的半句话却又轻的像是一声叹息。

 

“李兄是不愿接受军令所断,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呢?”

 

*

 

诸葛渊的叹问像是在荒芜的土地上撕开了一个裂口。李火旺不敢向下窥探,便只能背向而行。

 

等到伤势近乎痊愈时,不轻不重的惩戒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看到行刑者手中的棍棒时,李火旺竟然感到了一阵松懈。 是的,既然自己侥幸活了下来,那就理当忘却那封信、地牢中的宽慰,以及不该心存的妄想。诸葛渊之于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幻境,正因为太过温暖,所以才不可相信。

 

“你——可知罪?”

 

“……是。”

 

或许是什么人有过特别交代,领受第一轮责罚后,李火旺只觉得这种伤痛比起自己先前习惯的惩戒不足为惧。他定了定神,缓缓点头:“我理应上报他二人谤军罪行,却擅自将其处斩。当杖责四十,禁足三日。”

 

然而掌刑官却不知为何思索着四下环顾一圈,继而绕过行刑兵士,竟是牵起嘴角来缓缓摇了摇头。

 

“不。开战在即,人手紧缺。比起那些条框……恐怕还是军内的安定来的更重要一些吧?”

 

“…什么?”李火旺缓缓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应该罔顾法令、放过他们?”

 

“军中儿郎,血气方刚出言不逊乃是常事,此时正值建功立业之际,多一人便多一分胜算。让你放他们一马,又怎称得上罔顾法令?”

 

“军令如山,岂可有变!”李火旺借着不远处兵刃的一点寒光倒映出身后,果然只有看热闹的军士围在帐外,诸葛渊并不在列。

 

对方显然也是因此而壮起了胆量,竟是笑道:“将在外君命亦能不受!若你誓不认错,当心罪加一等,再打你十军杖!”

 

“什么东西……莫说加上十杖百杖,就算今日你要将我人头挂在营前,我也不会认你这等越过将军擅加的罪责!”

 

“你——好大的胆量!你刚才想说什么?竟然对朝廷使节咆哮,真是、真是罪不容诛!”

 

“我想说的是,你算什么狗屁东西,也配对将军定下的军规阳奉阴违?”

 

面对这种色厉内荏、自觉有半分权柄就想使到天上去的货色,李火旺丝毫不怵。他对监刑官怒目而视,一字一顿地清晰谩骂:“若你今日还不敢杀我,今后再给我碰上好舌利齿、妄为是非之人,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容情!”

 

“不是……你们、怎么敢……”

 

那自称命官之人愕然地张了张口,还没等再反驳半句,便听得周围骤然爆发出观刑士兵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纷纷为李火旺助威。本就被骇得哑然无以应,又见面前这位“将军亲信”眼神可怖,似乎已经在打量自己脖子上的头颅。监刑官当即打了个寒颤,也顾不上什么加刑追责了,他将第二枚行刑令狼狈扔下、吩咐左右看管禁闭后,就挤开人群,不顾比肩接踵的甲胄隔人,急匆匆地加快步伐,踉跄逃离了现场。

 

李火旺被人押上枷绳,却长出口气。心道如果来找麻烦的恶人个个都像他这么怂,倒也是一桩幸事。

 

*

 

这闹剧结局如何,被延长了四天紧闭的李火旺终究不得而知。

 

而为时一周的禁令解除过后,他却意外在帐前看到了一瓶不起眼的伤药,以及一些零碎的绷带和杂物。

 

是谁丢了东西?李火旺又疑惑地看了看空旷的四下,暗自否决了这个猜测。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捡起了时候,便恰好听见了送餐军士的脚步声。

 

“麻烦问一下,这个是……?”

 

“哦…这是给你的,但是将军严禁别人进来,所以只能丢这里了。”他说罢也爽快地笑了笑,“你就收着好了。”

 

“给我…?”李火旺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这得问他们啊,我哪里知道。不过,我猜大概就是前几天的事儿了吧?”

 

见李火旺微皱起了眉头,对方便无所谓地摆手道,“大家都看那帮上头的人不顺眼很久了,什么都不会还要来指手画脚。”继而他又偷偷扫了一眼四周,迅速的凑近了过来,“我看要是换成他们自己上,早就要投降了……哎,你可千万别把我这话告诉将军。”

 

“…我不会说的。”李火旺忍着笑,弯腰将东西一件件捡起。又看一旁的那位军士带来了饭菜却还不离去,便也站定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吗?”

 

“有...倒是有,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踟蹰了一阵,这才缓缓开口。“我听到你当时说的那些话,就想来问问。你...是不是上过学啊?”

 

“也算不上上学...?”李火旺有些不自在的整了整略显脏污的衣衫,同样有些犹豫,“顶多只是读过一点书罢了...”

 

“那是不是也会写字??”得到李火旺算是肯定的答复后,那人又复紧张地跟上一句恳请。“那...…能不能请你帮我写一封信,好让我寄回去?”

 

“好啊,你要写什么信?寄给谁的?”李火旺心想诸葛渊也不会短自己的纸笔,当即应允。

 

“那个……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想写信回家问下我大哥,地里麦子的收成如何,他和我爹能不能忙的过来……”

 

“行啊。”这是个容易差事,李火旺一边同他商量,一边往回走,“我去拿封信纸,你说我写,有空你再去驿站,把信送出去便是。”

 

“诶,李兄弟,真是帮大忙了,谢谢你啊!”

 

这士兵得了方便,心情大好,笑得也比之前更开心真切些。继而他又偷偷扫了一眼四周,迅速的凑近了过来,开始不住夸赞助人为乐的李火旺:“而且…那天你虽然挨了军杖,但那些话真是说的好啊!唉,我要是能认几个字,说不定也能说出来呢!”

 

 “认字也没什么难的…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能教你。”李火旺随口应他。

 

“啊?李兄弟,你这话当真?!”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令李火旺始料未及的是,诸葛渊军营中的这帮人对他无意中提到的承诺热情得过分。那“诸葛将军身边的那个影卫说要教兄弟们识字写信”的消息,就如同在山林麻雀的栖息地撒了一把粟米。还未出半日,近乎整个京郊驻地的大头兵们都知道了。人群熙熙攘攘的围了上来,弄得李火旺颇感受到一阵措手不及。

 

时近黄昏,诸葛渊绕到营房后院,他想接禁闭结束的李火旺随自己离开,正巧撞到一副晚饭后难得的热闹场景。

 

许多解甲或未解甲的普通兵士围拢在一处,铜墙铁壁似的。李火旺正半蹲在人群中央,他借着夕阳的余晖,手握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认真书写简单且形状不甚优美的汉字。许多人的议论声嚷到了诸葛渊耳畔,略显杂乱,却满溢着欢欣鼓舞的意味。

 

“要是能继承我爹的药铺就好了,不如教我写个‘药’字吧!”

 

 “多不吉利啊!”后面又有一人挤了上了,“不如先教我写个‘喜’字好了!”

 

 “去去去…你又不娶亲,学那麻烦的干什么!”

 

“说不定打完就能娶到了呢…!!”

 

“李兄弟以后想干什么?你本事这么好,肯定能过得很不错啊!”

 

“以后的事情…”李火旺一笔一划的写了出来,只是那被掩埋过无数次的沙土,总看着少点什么。“我从来没想过…打完自己能去哪里。”

 

——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直到深夜,帐中的人才缓缓离去。李火旺看着昏黑的天幕,不禁又想起了诸葛渊的那个问题。 好像有什么东西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心脏的跳动如黎明前的军鼓,终于在扬沙漫天的第三年,迎来了最后一战。

 

 

*

 

005

 

*

 

齐建业十九年,夏。

 

诸葛渊率兵制胜,青丘受降,齐终成一统之势。

 

*

 

齐乾化元年,秋。

 

清旺来所掌权势因此一战溃败丧尽人心而日显颓靡式微,故而孤注一掷投诚于外敌。然通敌之事为其家臣所揭,诸葛渊受命于圣上,围困清旺来于相府,静待发落。

 

是夜,本因紧锁的暗门不知为何传来响动,但只是一转眼,便有短刃架在了推门者的脖子上。

 

“你要去哪里。”

 

李火旺没听到回答,只听得黑暗中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呼啸而过。清旺来身为文臣之首,身手却属实了得,然而李火旺对他知根知底,也早有防备。从前听命效命的暗卫猛一抬手,以肘关节狠狠撞上主君试图缴械时劈下的拳掌。

 

常年的训练和早已康复如昨的身体状况使李火旺反应极快,在清旺来尚未成功回防的空档,他已看准拆招方位。钻拳整劲,骤然突入前胸破绽,一把扯出清旺来藏在袖中、蓄势待发的弩箭,甩飞至远处。

 

下一刻,乘胜追击的李火旺更无顾忌,他一拳狠击在清旺来鼻梁之上,将人打得身形摇晃,后退半步。匕首直指暗室墙壁,又绞索一般压近身前。

 

“还动歪心思,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不敢,诸葛渊一定说过,他要活的。”

 

而就在这剑尖指向清旺来咽喉的时候,李火旺却看见他笑了。

 

“呵…李火旺。你只知想为那诸葛渊效力,却不知他与我的关系吗?”清旺来抬手擦净了口鼻溢出的鲜血,仍旧用授课一般的平静语气开导他。“我与他本为兄弟,拜一师,入一门。你再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他不是也曾说过吗?只是拉拢手段各不相同罢了,你以为他本质上能同我有多少差别?”

 

“差别?”李火旺冷笑道,“别说是同师同门,纵使是同体同命的转世亲兄弟又能怎样?就算你们曾经相似,如今也已全然不同。无论我是瞎了眼睛、还是聋了耳朵,都断然不可能认错。难道诸葛渊会因为惧怕而通敌叛国?像你一样为了活命而连夜出逃?”

 

“你真的觉得他那套还行得通吗?”清旺来堪称无奈的摇了摇头,“明知打不过却还不跑的人才是愚不可及,你们两个都是理想主义的疯子——”

 

“就算是疯了,他也会拔剑以正道,杀生而成仁。”

 

利刃斩断了时代的交错,烛火映在剑锋,恍若一轮初升之日。

 

“——而你,就在牢狱之中了结余生吧。”

 

*

 

齐乾化二年,冬。

 

盘根错节的清君侧耗时近两年,终于在清旺来被捕于暗道后迎来了终结。

 

而与此同时昔日繁荣的相国府也燃起了一场大火,红光照彻一整个昼夜,直到黎明才终于熄灭。

 

而其中的字画也好密信也罢终究付之一炬,藏匿于地下的金银财物被融化又凝固,明珠滚落尘泥。大火散去后,负责查抄收敛财物的宫中禁卫又特地往返此处多次。昔日雕梁画栋,如今仅剩断壁残垣。

 

故而战后的大齐虽有几分欣欣向荣之态,唯独相国府这一隅之地,竟能观赏到几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末代景致。

 

其后岁月中,或许是朝廷本就不关心,这场无名之火再没能被追查出是何人所纵,故而被冠以“野火”之称。

 

“‘野火’啊……”诸葛渊看着摇曳不停地烛光,思索片刻又笑道,“那也不错…火是他们灭不尽的。”

 

“主……”李火旺刚开口才意识到又一次顺着习惯说错了,赶忙改口道,“诸葛兄…”

 

“叫就叫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称呼不过习惯成自然而已,也不急于一时。”

 

诸葛渊看着摇曳的灯火,恍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再次垂眸看向了李火旺。

 

“话说回来,当初那个问题…李兄如今有自己的答案了吗?”

 

“是的。我选择活下去,不再出于愧疚,亦非受制于诸葛兄的命令…”

 

“那又是为何呢?”

 

“因为…”李火旺遥望向西去的月色,而东方已隐约泛出了晨光。

 

“若寒夜无尽,自当有人秉烛长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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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旺】惜红衣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件反射地去掩面前的书册。

 

背后探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抢在他之前稳稳按住册子,把封面翻过来。

 

“《两朝名家词选》……”简直能想象出背后人无奈抬眉的表情,说,“李兄,你《国策》读完了没有?”

 

李火旺只能认错。此时已是天色欲晚,窗外灰云沉沉,滴漏标出酉时三刻,诸葛渊出去了一整个白天,而他摸鱼摸得心醉神迷,没读完薄薄五页纸的功课。

 

李家虽是商贾出身,小富之家,但也规矩严正。纵使老爷夫人都去了,李火旺照样也得按时刻表作息,酉时末去小楼用餐。

 

家里原本有一座二层戏楼,修得算不上多精致,诸葛渊来了以后,向老爷建议读圣贤书就应有读书的样子,书房清净之地,不宜起居饮食。李老爷大为肯定,把戏楼改成了膳厅。

 

像这样飞雪连天的日子,在楼上赏景饮食也多了几番情致。

 

两人先后落座,诸葛渊还是忍不住说他两句:“乡试在即,我知道李兄无意科举,但有令尊遗言在先,还是应当多上点心……”

 

“我知道我知道。”李火旺赶紧打断碎碎念,“只是今天这么好的雪,我心思有点飘了。”

  

暗云低垂,大雪纷纷如鹤羽。他从窗里探出身,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讨饶似的示意诸葛渊看那零星的花骨朵:“看,我种的梅花要开了。”

 

“算了。”诸葛渊稍微松口,放他一马,把那梅枝接过来插瓶,“明日补回来。”

 

五年间日日相对,和他摸准了李火旺什么时候会偷懒一样,李火旺也摸准了他什么时候会网开一面,当下如蒙大赦,动手吃饭,又问他雪天出行冷不冷。

 

诸葛渊摇摇头:“不碍事,去了趟钱庄查府里的银票,他们招待周全,没出什么漏子。”

 

对这听似插手李府内务的话,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一旁婢女还贴心地给他换上热酒,说了一声有劳先生。

 

这在李家早就司空见惯。李老爷还在时,就无比信任诸葛渊,把培育独子成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教书先生身上;李老爷登仙后,李火旺失魂落魄,也是他出头主办丧事,并提防家财被别有用心的亲戚分走。到了现今,说他是李家的半个话事人也不为过。

 

“有劳你了。”李火旺半是玩笑地说,“那叠票子也只有诸葛兄年年去看,要我说,不如就直接拿一半走吧。”

 

他刚想推拒,李火旺又喝了一杯酒,往后仰靠在椅子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也许是今天氛围格外好,李火旺又谈起了自家先生一向不爱听的话题。

 

“你是知道的,我对考功名一向是真的没兴趣。”他偏过头一挥手,像是要驱走这些纷扰,

 

“爹想做官想了一辈子,他未了的心愿,我来实现。但也就这样了,等中试之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诸葛渊宽容地笑,李火旺在他眼里尚且懵懂得不足以谈人生,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那你……”

 

“……诸葛兄和我不一样,”李火旺冲他一笑,“虽然只是蜗居在我们这小小的闫城李府当个教书先生,但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心里一惊,“什么不一样?”

 

李火旺摊手。

 

“我说不出来。用我的感觉来说,你将来会当大官,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你一定会去做这样的事,而且也能做到。”

 

“我呢,打算等着你封了一品大员之后,搬到你治下的州郡去,把宅子修在你家旁边。你愿意的话让我当个闲差,不愿意也没事。等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唔,好比今日这样的雪,我就出门去猎上好的野味,等你散值回来,咱们一起烫酒吃。”

 

他这一番话说的顺顺当当,显然是盘算已久。诸葛渊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火旺是没有察觉异样,但心里又涌上淡淡的复杂情绪,他说:“李兄,你不能太依赖我……”

 

李火旺有些烦躁起来:“怎么?胸无大志又想和朋友住在一起是犯了什么死罪吗?”

 

诸葛渊不再说话了,他用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李火旺。后来,李火旺才迟来地从回想中读出一种歉疚。

 

  

  

李家的少爷和其他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不喜欢读书。他被几年前过世的李夫人惯出了倔劲,气得李老爷满院子追着他打。

 

他总是能把少爷劝回书房,再平息老爷的怒火。这一家的男主人近乎盲信地尊重他,诸葛渊是货真价实进过金銮殿的士子,只是因为被舞弊案波及才遭皇帝亲手黜落。他在他面前抹眼泪,诉说自己对这个独子的殷切期望:

 

“李家世代从商,个中辛苦……”

 

少爷也在他面前生闷气,他养的鲤鱼被倒进了河沟,“爹怎么能这样,”他说,“把我朋友打发走就算了,现在连不会说话的鱼都不让养……”

 

他给少爷买了一缸新的鲤鱼,养在自己书房。少爷起先来找自己的鱼,之后来找他。

 

他讲望京的风物、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乡野的志怪异闻;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读了一首好词,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看小厮在水沟钓了一下午的鱼。竹影幽静白日长,话说尽了人也不肯走,于是诸葛渊意识到,这孩子其实非常害怕孤独。

 

没关系,诸葛渊说,我就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你可以慢慢地说给我听。

 

白幡招展,纸钱无声地燃烧成灰。李火旺顶着哭红的眼睛回头,脸上带着大恸之后的麻木和倦意。

 

“这下老头子再也没法管着我了……”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哭的笑。留长的黑发在风里散乱飞舞。诸葛渊抱住他,他才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他肩头大哭出声。

 

那时候的感知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浸湿肩膀的温热泪水,抽动不止的脊背,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臂。

 

生死剥夺了他过人的辩才,最后只能苍白地说: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坟冢前插上了新香,银票妥帖地存进钱庄里,想从李家家业里分一杯羹的亲戚打包好行李灰溜溜地出了家门,不敢再看那个表面上好说话的教书先生一眼。

 

李火旺在门口抱着手臂目送他们滚蛋,好半晌才说:你做的太多了,我该拿什么还你?

 

诸葛渊诚恳地说,那以后就别翘掉我布置的功课了。

 

他不需要李火旺的感激,也不是为了施恩而来。诸葛渊继续履行自己当先生的职责,敦促李火旺读书,押乡试考题,过目李家的账簿,替他引见当地的文人——

 

春去秋来,万物荣枯,一夜北风紧,寒气悄然而至。

 

满城银装素雪,他和李火旺并肩站在新栽下的梅树前,李火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笑道:“诸葛兄,要不我们赌十两银子,猜这是什么颜色的花?”

  

 

 

雪片落在睫毛上,诸葛渊抬手去掸,在指尖热度下化成冰冰凉凉一滴水。

 

李火旺坐在他对面,身披一件暗红色外袍,半眯起醉眼,隔着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问他:“诸葛兄,可是风迷了眼睛?”

  

诸葛渊想说点什么,屏风外热闹的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酒楼今天的生意不错,诸葛渊模糊地想,对了,酒楼,李火旺邀他来这里吃饭……他何时做了这件红色的外袍,他酒量何时有这么好,闫城里原来还有这样豪奢的所在……

 

在他愈发混乱的思绪中,那滴融化的雪水从睫上坠下,像一滴泪。

 

李火旺浑然不觉,执着雕龙的玉箸对着他笑:“诸葛兄,我真的很喜欢这阙词,你听听看。”

 

他一手撑头,长发滑落下来,一手用筷尖敲着冰骨琉璃的碟子,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怡然自得地唱——

 

诸葛渊心头一震,突然要逃开,不想听见那即将出口的唱词。

 

玉箸落在琉璃碟上,叩出清脆一声,整个世界在这轻响中碎裂。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青眼看侯王……”

  

山峦崩摧,地面塌陷,诸葛渊往下坠落,而那歌声仍然清晰地传来: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重重摔在地上,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

 

整个东宫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单调的更漏声无休止地传来。

 

永安二十年,真太子归位东宫,诸葛渊受封太子少傅。

    

 

 

2.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的名讳是李曜,却不知道东宫之位早已偷偷地换了人。

 

诸葛渊拿着本书在殿门外的亭子里看,有小太监斗胆靠过来,问:“先生,今天又来等啊?”

 

回宫一周,李火旺仍然不肯见他。

 

 

 

刚到那天李火旺就被召进了养心殿。

 

香炉上的烟雾浮浮沉沉,李火旺真正的的爹和蔼可亲地向他解释了朝中的局势:自己多年只得一子,外姓王楚王势大,为了保存唯一的龙脉,当年才出此下策把真太子换出宫去。

 

永安十四年,京中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舞弊案,牵连了不少士子。其中有一部分人并未参与其中,反而上书谏言、痛陈制度之弊。老皇帝虽然御笔将之从金榜上划去,但也赞誉他们可为读书人之表率。

 

这些人没捞到功名,清誉却传遍天下,诸葛渊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对他一个落第进士尊敬有加。

 

“朕当年黜落了十个人,其实只是为了放走诸葛渊。诸葛家世代入仕,更难得的是只重嫡长,坚定站在太子一方,所以我才选中诸葛渊,把他留给你。”

 

李火旺问:“他自己知道吗?”

 

老皇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离京那天他在我面前立誓会扶持太子。如今看来,年少成名,还能潜下心辅佐你五年,这份忠君之心的确天地可鉴,你大可以放心信任他。”

 

李火旺想得头痛。他在短时间内消化了太多的事实——自己从一个预备役秀才变成了皇帝属意的接班人,从李火旺变成了“李曜”,谁都无法轻易接受这种天堑般的改变。但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诸葛渊的来历——他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的,明明什么都清楚,还是让他不声不响地做回了这个太子。

 

他知道诸葛渊在门外等自己,可是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他的脸。

 

楚王的请柬送来后,他也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诸葛渊面前走了过去,不过终究还是在经过之后挥了挥手,让诸葛渊放心。

 

他是心烦,但他不蠢,只是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对手是什么人而已。

 

随行的小太监——也是这几天中服侍李火旺的内宦,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才忧心忡忡地操着一口闫州口音浓重的官话道:“殿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李火旺听的想笑,心情也好了一些。说不定这小太监现在才是满宫里最关心他的人呢。

 

会面很顺利,至少是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李火旺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心,对楚王不假辞色,呈上来的吃食也是丁点没动,但面前的中年人却像完全不介意这点似的,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亲近。

 

这让李火旺心生不快,他当然知道楚王是要算计他的,可是以现在的段位还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和手段,他讨厌这种只能单方面被人评估、然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心绪烦闷到了极点,李火旺决定出门转转。

 

诸葛渊就在队伍最后不近不远地跟着,李火旺倒是不好意思特别赶他走了。他示意宫人停步,自己抬脚走进了竹林中的八角亭,洒扫太监慌里慌张地低头退开——

 

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一个太监目露凶光抬起头,抖出袖间冷刃,直取李火旺面门;一击不中,又有太监持匕刺来。

 

斜刺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穿透他飞扑上前的身躯钉进墙里,只剩匕首脱手飞出。

 

诸葛渊生生受了这一刀,匕首扎进持剑的右臂,他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待暗卫将对方首级斩落,才松开手,回头担心地问:“李兄,你还好吗?”

 

遇袭、诸葛渊抢上前、两枚人头落地,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情。李火旺在这一声后回神,其他事情全不管了,先急急地上前扶住诸葛渊:“你的手……”

  

话音骤停,他心里一冷,匕首刺入之处的血肉泛起紫黑色,显而易见是淬过毒。

 

倒是诸葛渊比他冷静得多,条理清晰地吩咐一队人马去禀报老皇帝,一路去延请医生,又拍了拍李火旺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多大事,而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昏迷。

  

 

 

试着抬了抬手指,感受到右手活动如常,诸葛渊便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毒可解。

 

他认出自己躺在东宫主殿里太子的寝榻上,而太子本人坐着个小脚蹬,趴在他身边的榻沿上睡着了,睡容透出疲惫。

 

回宫之后虽然没说过话,但诸葛渊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李火旺脸上始终带着压抑神色,烦闷不安,反感紧张,这些情绪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诸葛渊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让他多睡会,到底还是把人从虚假的好梦里叫醒了。

  

李火旺一睁眼就问他的伤势:“医生说毒素已褪,你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诸葛渊虚握右手,给李火旺看自己行动如常,然后四处看看,问:“什么时候了?

 

“三更,我让下人们都休息去了,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诸葛渊便往里挪了挪,把半边床留出来:“李兄,上来歇息吧。”

 

李火旺的确也累的不轻,起身去熄了寝殿四面的灯,换过寝衣躺到床上。诸葛渊一时不困,只在他身边坐着。

 

寝殿黑暗而宁静,床边微弱的烛火朦胧照亮诸葛渊的表情,和平常一般自若。李火旺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刺客?”

 

“不是这样的,李兄,你不该一个人行动……”诸葛渊无奈,“现在满宫上下见过你的脸,知道你是真太子的人才多少?楚王要除去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李兄若是肯听我说一句话,我不会让你独自出门。”

 

“不过,如果挨这一刀,能让李兄意识到争储的险恶,也值得了。”

 

“李兄,你是太子,在确定皇位的继承人前,你与楚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火旺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告诫和规劝,平顺了几口气,才问:“那你呢?行,我是太子,我知道,我不得不争。诸葛兄你是为了什么?”

 

“大好年华,自请外放,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教书外加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整整五年,现在连自己受了伤都不在乎,”他的声调逐渐激动,“你要的是什么?从龙之功吗?你知不知道被放到这张床上的时候,半边臂膀都黑了,我差点以为你撑不住了!现在你告诉我值得?诸葛渊,多大的事情让你觉得连骗我都无愧,连生死也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这座擅自操纵他人命运的宫殿,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楚王,还是怀着目的接近他又为他挡刀的诸葛渊。

  

诸葛渊温和一笑,并没有动摇或被触怒。

 

“李兄,如果我说是为了绵延国祚,安定天下,你相信么?”

  

李火旺躺平看天花板:“……这话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揍他一顿,但你说,我好像就信。”

 

“楚王心性残暴,登基之后一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如今的天下已经承受不起一个这样的统治者了。李兄不同,你为人仁善,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李火旺摇头:“他在朝议政已经十年,我怎么比得过他?”

 

“渊虽不才,保全你却是没问题的。”

 

诸葛渊鼓励地看着他,表情带着气定神闲的自信。李火旺可以慢慢从普通人成长成一个王储,不需要担心来自楚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有能力为他挡下暗处的刀剑。

 

在这气氛软化的时刻,李火旺也笑了,他说:“诸葛兄,你没说实话。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楚王不姓李吧?”

 

他清楚地看出诸葛渊从容不迫的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诸葛家在朝几代都是出了名的维护正统,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李火旺有点累了,枕着双臂闭上了眼睛,“明明是因为我身为太子才支持我,却不敢说……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值得你说一句实话么?”

 

诸葛渊沉默了一下。他原本想着,李兄是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自己在五年相处中又与他结成了朋友,对他的人品更加信赖,这是锦上添花。

  

但李火旺显然更在意他们之间的情义,并且对自己有所隐瞒一事耿耿于怀。

 

他正在反思自己的错误,对方又开口了;

 

“不过嘛,诸葛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试着做好一个太子的。”

 

“我对权势无所贪慕,不想杀人,也不想连累身边人因我而被杀,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但我也清楚,老皇帝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忍受这些烂事,给自己博一条命。”

 

“往好了想,这滩浑水里至少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为黎民尽心。”他笑,“那我受的罪,就还是有价值的。”

 

 

  

3.

 

楚王原本对皇位势在必得,未曾想,拔掉了一个李曜,那位又给他变出一个真太子来。

  

草民出身的绊脚石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在成气候前杀了便是。

 

谁想三个月过去,东宫安然无恙,反倒是楚王自己埋下的暗桩死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传言道,老皇帝打算让太子临朝听政。

 

 

 

“一群废物。”楚王摔了邸报,“这次又是诸葛渊的主意?”

 

李火旺身边的内侍被杖杀了一批,他留的最后两个死士便在其列。楚王正为幕僚被弹劾之事弄得心烦意乱,现下已经没了议事的心情,斥退了随从,朝着东宫方位恨声道:“我看你能逍遥到几时!”

 

 

 

东宫里的氛围却并不快活。

 

李火旺坐在主位上,看着小太监们大气不敢出地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三刻钟前有人在这里被生生打死,莫说骨头打断,连内脏都被碾压得和泥一样。为了清净,受刑前都用麻布堵了嘴,开始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哼叫,后来却转变成一种古怪的呜噜声,李火旺直到刚刚才想明白,这是被打烂后往外涌的脏器碎片噎住了嗓子。

 

他胃里翻起一种想吐的欲望。

 

三个月来想害他的人前赴后继,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处死第一个刺客后他两天粒米未进,第五次却只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烦躁,好像刚拍死一只食腐的苍蝇,身边还嗡嗡地飞着一大群。

 

他逐渐失去实感,鲜活的人命变成棋子,一粒粒地被吃掉、戳穿、从棋盘上扔下去——这大概是好事,因为不把杀人当回事以后,他适应阴谋诡计的速度也变快了。

   

但此时此刻,李火旺无法回避地发现,他还是感觉到恶心。

 

 

  

等地面被打扫得光洁如新,李火旺才慢慢起身。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拔出钉子。发现苗头,暗中调查揪出细作,然后下太子谕令杖杀,全是李火旺一个人的主意,没有经过诸葛渊之手。也是为此他才逼着自己坐在这里,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而刚刚,临死之人青肿发紫的脸,他们看他恨之入骨的眼神,成了压倒他连日来勉强维持的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火旺一言不发,穿过战战兢兢的宫人,疲惫地扔下一句话:

 

“去把诸葛兄请回来,我想和他喝酒。”

  

  

  

阖宫上下都被他突然杖杀宫人一事吓得魂飞魄散,传信太监哪里敢耽搁,十万火急地把口谕带到。

 

诸葛渊暂停和对面官员的聊天,告了一声罪,离席接谕旨。

 

今日他明面上来赴吏部胡侍郎府上的宴席,实则行使拉拢游说之职,这也是一早和李火旺商量过的。此人虽然是楚王一派,私底下态度却摇摆不定,诸葛渊有心想把他收归己方阵营,就算不济,至少也要敲打警示他不要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插手。

 

谈笑风生正到要处,突然被东宫派的人打断,诸葛渊听完缘由沉思片刻,道:“还请禀复太子,小生宴罢之后马上回宫,绝不耽搁。”

 

传信太监请不动他,急得都快哭了:“可是……可是太子殿下面色不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诸葛渊理解对方怕死的心情,当下耐心安抚道:“不用担心,我熟知太子品性,殿下不会胡乱杀人。”

 

他考虑片刻,也知道李火旺需要人安慰,道:“这样,你替我带一份手信回去,我自会向太子说明。”

 

他在绢布上写了信,虽然时间紧急,还是尽力先安抚了李火旺的情绪,而后再三向他诚恳保证,办完这桩事后就回去找他,请他再等一等。

 

事急从权,李兄应该也能容忍。

 

 

 

罢宴已是月上三更,胡侍郎终于松口。诸葛渊办妥这件大事,心情轻松不少,更不想让李火旺久等,匆匆回了东宫。

 

宫人忐忑来禀,太子安静呆在寝殿里,晚膳也没有进过,说不定是歇下了——

 

诸葛渊有点凝重起来,想:回来的的确是太晚了,算是抗旨不遵,李兄该不会在生气?

  

方才的轻松心情一下散去大半,他伸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黑一片,显得重重垂下的帷幔如同鬼影一般。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李兄,无人应答。

 

往前几步,掀开帘幕,月光照下来,地上扔着几个摔碎的酒壶,李火旺一动不动,背对他坐着。

 

原来是在喝酒。

 

诸葛渊松了口气,上前道:“小生回——”

 

“太子之位真的很重要,是么?”李火旺突兀地打断了他。

  

 

 

声音压抑得不正常,诸葛渊情知他恼了。

 

他吸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先认错为上,李火旺就像早有预料:“用不着道歉,就算的确觉得愧疚,心底照样认为自己有理。”

 

“当然有理。”他的语气诡异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动胡侍郎,是对今后设局举足轻重的一件大事,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亲手杀了两个人,心里过不去而已,难道就不知道权衡利弊,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诸葛兄,你是这么想的吧。”

 

李火旺转过身,慢慢地举起缠在手上的那条绢布来。

 

“——而我呢,我想不通。”

 

诸葛渊瞳孔一缩,看见他露出的那只手掌上深深嵌进数十块碎瓷片,上面紧缠的绢布勒进肉里,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浸得通红。

 

血顺着布条末端往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桌上。

 

 

 

李火旺却像完全不觉得痛:

 

“爹走的那天,我守了通宵的灵。我跪了多久,你就在我旁边呆了多久。”

 

“而如今,我当了三个月太子,躲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处死了二十多个奸细,现在甚而亲手杀了两个人——却不值得你来陪我喝一壶酒?”

 

他眼睛望着诸葛渊,眼神却无法凝聚在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我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以为自己气昏了头不够清醒。”李火旺喃喃自语,“于是摔了这些酒壶,拿着碎片割自己的手……但我还是想不通。”

 

他缓缓握拳,攥紧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指缝间溢出血来。

 

 

 

诸葛渊再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急道:“李兄!”

 

李火旺像是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眼神突然凝聚,紧接着便挥手:“你放开!”

 

他愤怒道:“你当我叫你回来是一时激动?你以为我不清楚那些是非道理?”

 

在等待中沉淀为迷茫的怒火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李火旺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无论如何甩不开,撞翻了桌椅摔倒在地。

 

“你情愿当成是我在无理取闹,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做的事有多重要,还要执意叫你回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那么需要你,而你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你只是不愿明白!”

 

诸葛渊充耳不闻,强硬地把他压制在地上,全力按住那只伤手的手腕,让他无法收起五指。

 

李火旺歇斯底里地喊:

 

“——诸葛渊,你只不过是把争储大计看得比我这个人更重要!”

 

 

 

诸葛渊骑在他身上俯首看着他,李火旺也死死盯着他的脸。经历完刚才的一通挣扎和怒吼,他这才察觉自己如今动弹不得。

 

“你他妈的给我放开。”

 

诸葛渊毫无松动,道:“小生不能让你再伤害自己。”

 

李火旺嗤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

 

诸葛渊不答,他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忽然道:“不,你当然说得出口,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李兄想说我是伪君子?”

 

“你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谁能说你是伪君子?”李火旺道,“我只是说,你从来把道理看得比感情更重而已。”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诸葛渊轻声说:“……对不起。”

 

月光落下来照着他的脸,诸葛渊眼里现出悲伤神色。

 

“李兄,你说的,全部都是对的。”

 

 

 

方才虽在争执,他却把李火旺的话听得很清楚,而后心乱如麻。

 

因为他无法不承认,每一句指控都是对的。

 

他的确是在公务和李火旺之间选择了前者。如果愿意多想一想,自然清楚李火旺不惜打断议事也要来请他,必定说明他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承担精神上的重压。

 

但他不愿那么想,而是怀抱一丝侥幸,轻轻地把这个可能性掐灭在了潜意识里。

  

诸葛渊自问志向坚定,落子无悔,不论是多年前自请外放去陪伴未来的皇储,还是今天选择推迟邀约,都是审慎思考之后的结果,他这样一路走来许多年,也打算这么一路走下去。

 

可是这些经天纬地,这些算无遗策,大义、理智、不悔……突然显得苍白而毫无价值。

 

李火旺在他面前像着魔一样自残,痛骂他,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而李兄曾经把自己视为唯一的挚友,无忧无虑地计划着未来,说要把宅子修在自己家旁边,在新雪时打来野味一起吃酒。

   

 

 

一阵无力感吞没了诸葛渊。

 

他说:“对不起,小生是这样的人。”

 

 

 

李火旺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忘记自己现在动不了,急切地想抓住诸葛渊的衣领:“我不需要你剖析自己!我只要一个承诺,你告诉我,说你不会再——”

  

他紧盯着诸葛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小生已负你良多,更怕未来只能做一个让你失望的朋友。”

  

可悲的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诸葛渊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改变。

  

  

 

最后,他只能说:

 

“李兄若是恨我,事成之后,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李火旺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荒谬至极:“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答应我?”

 

在长长的沉默以后,诸葛渊点头:“小生做不到。”

 

他眼看那双眼中浮现出一片茫然和悲哀,松开手,却没有迎来什么激烈的反应——本以为对方听完这句话会当场把自己掐死。

 

李火旺扶着倾倒的桌子站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抽出佩剑,抵在他颈边。

 

诸葛渊静静地看着他,李火旺的手逐渐开始颤抖,竟无论怎样都没法让剑锋划开那段脆弱的脖颈。

 

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心痛如绞:

 

“你又何必如此正直……”

 

 

 

如果你愿意骗我,我何至于这样愤怒。如果你是个伪君子,我至少也能落下那一剑。

 

可你偏偏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

 

 

 

4.

 

如今的东宫宫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如履薄冰。回宫半年的太子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平易近人与耐心,他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举止间总是流露着不耐。

 

更不消说他看人的眼神,充满猜忌和怀疑。皇宫这么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内侍们哪个不渴望主子的肯定,毕竟一点轻飘飘的信任有时就能保住一条人命。而李火旺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看着你的时候每一秒都在猜度你有何图谋,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你可能放出的冷箭。

 

这种感觉比明面上的暴戾更令人如芒在背,东宫人人自危,已经有好几个宫女私下用银子买通了掌事的大姑姑,宁肯去伺候更不起眼的主子也要跑了。

 

就连从前唯一能让太子脸色阴转晴的少傅大人,也没再能从他那里得一个好脸。

 

他们议事的习惯还是和从前一样,在水榭边商谈扳倒楚王的各种事宜。只是李火旺不再跟他寒暄,定下行动细节之后就端茶送客,多一句话都欠奉。

 

诸葛渊看他如此,每每感觉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窒闷得很。

 

李火旺的手还留着狰狞恐怖的疤痕,太医说伤到了手筋。有时在议事中记录些什么,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以古怪姿势握住一支笔,诸葛渊劝让自己替他来写,他劈手就砸了桌边的一方砚台。

 

瞧着那一瞬间诸葛渊脸上流露的惊愕痛悔之色,李火旺却没有多少快意,他只希望对方别再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东宫内太子与少傅不和,宫外太子党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有老皇帝的暗中助推和诸葛渊的居中调度,他们一点点打掉了楚王的羽翼,架空其兵权,终于在楚王府陷入孤立无援之时,打出了谋反这张最后的绝杀。

 

烈焰熊熊,火光冲天,昔日上京最豪奢阔气的宅邸,化作人间地狱。

  

李火旺不睬那些叫唤着殿下千钧之躯怎能以身涉险的侍卫,拨开抄家的兵士,一脚踹向捆得像个粽子的楚王,让他滚到地上。

   

“想要我的命?连我一个毛头小子都斗不过,你日子过到狗身上去了?”

  

话毕提着剑刺下去,把楚王的右臂捅了个对穿,正是诸葛渊最初为了保护他受伤的位置。

  

楚王被他踩在脚底下,吃痛冒出满头冷汗,却还勉励维持着中年人那副和蔼的仪态,笑道:“我的好侄儿,你不会以为杀了本王,你的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了吧?”

 

李火旺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逡巡,楚王他肯定是不会直接杀了的,老皇帝还有事要讯问,他只是想着该在哪里再给他添个三刀六洞,先让这人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再说。至于那些话,他全当临死的狗在乱叫。

 

他又用剑尖点向了楚王的大腿,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逼停下来:

 

“诸葛渊去见过李曜了。”

 

“什么?!”李火旺猛然抬头,死死地看向了楚王颇为自得的脸。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饶是李火旺头脑清醒,也花了一会儿才消化过来。

 

那个被他替换掉的“李曜”还活着?

诸葛渊去见过他?

诸葛渊没有告诉自己?

 

楚王把他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别有深意地道:“对,李曜还活着,诸葛渊去见他以后,他仍然好端端地活着。本王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诸葛渊与李曜在牢里说了些什么,侄儿,你可想听?”

 

剑光移到他喉头,李火旺浑身上下散发出煞气:“快说!”

 

“诸葛渊只问了他三件事——冀州水患何解?幽州兵变何解?赵家贪腐一案何解?”

 

“你若不信,大可去找李曜对质,他如今就在天牢。”

 

“不,不对,你说的是谎话,你在骗我……”

 

李火旺口中喃喃,不断摇头,面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冲出人群,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向着皇宫方向奔去。

  

 

  

诸葛渊近日察觉李火旺很奇怪。

 

他在稍间写信,过了半个时辰放下笔,回头就看见李火旺一个人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还未待自己发问就走了。

 

议事完,不端茶杯,也不请他走,收好字纸之后就望着湖面,风吹过水榭,湖上几支残荷,一派冷冷清清的深秋景象,倒映在他一动不动的眼里。

 

从上次吵架之后,诸葛渊就有一种感觉,李火旺开始变得很遥远。当他神经质地猜忌着所有人的时候还好,只是把真正的自己蜷缩在那具名为李火旺的躯壳里,这样至少人还在他面前。但现在的李火旺,看着诸般事物,瞳仁背后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疏远,就好像他的魂魄被什么蛮力生生从身体里扯出去,流落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火旺其实什么也没注意,他只是感觉自己还没从那间天牢里走出来。

 

 

 

穿着囚服的李曜席地而坐,身上衣料已经污浊到看不出白色,却还是被打理得很整齐。李曜在太阳落下来的地方清出了干净地面,盘腿享受着一小片暖光,对他的造访毫不意外:“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来楚王比我想的更无能。”

  

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诸葛渊问他的三件事,甚至把自己的应对之策也讲给李火旺听。末了,注意到李火旺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摸了摸自己和对方五六成肖似的脸,了然地笑起来。

  

“有什么可惊讶的?要互为傀儡,用长相相似的两个皇子岂不最好。你比我早三个时辰落地,论理我还得唤你一声皇兄,何况你生母是正经妾妃,我生母只是个没名姓的宫女罢了。”

  

“……你早就和诸葛渊串通好了?”

  

“那倒没有。”李曜一摊手,“只知道京城有这么个人。”

 

他在阳光里冲着李火旺笑,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得体得无可挑剔:“从陛下将我锁进天牢却不处死我开始,我就一直在等有人来找我,你看,现在不是等到了吗?”

 

李火旺沉默地站在天牢门外,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变凉。

 

真正的李曜还活着,坐在那里毫发无损、侃侃而谈,全身上下自然散发着十余年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的涵养和气度。

 

而诸葛渊没有让他知道。

 

 

 

他分不清自己有没有从天牢里出来,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回到那铺着枯草的泥地上,面对另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又笑得胜券在握的脸。

 

收拾楚王残党的行动进行到收尾,李火旺的一部分大脑还在运转,处理每天送到他案头的各种要事,另一部分毫无意义地停滞着,只觉稍一动脑就好像有砂纸在摩擦,滞闷地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半刻钟前做了什么,出现最多的情况便是猛一回神,发觉自己正看着忙碌于什么事的诸葛渊。

 

诸葛渊在写信,诸葛渊在吩咐内侍,诸葛渊扶起一枝被风吹断的花……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用担心的表情看向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李兄,出了什么事吗?”

 

如果这个人要舍弃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绝望就像没顶的洪水一样淹过他,令他产生濒死的窒息感。

 

但心底仍旧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倘若诸葛兄并不这么想呢?倘若他已经愿意让步,只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李火旺深深吸进一口气,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说:“诸葛兄,我有一件大事想同你商量。”

 

 

 

夜晚的水榭比白日更凉,李火旺屏退所有下人,才对着诸葛渊叹了口气。

 

“前阵子我时常走神,一是因为总会突然心悸头晕,二也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紧张和期盼:“我是不是可以不当皇帝了?”

 

诸葛渊目露惊愕,接着猜中他的来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是说?”

 

“对,我也去见过李曜了。”

 

“诸葛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劳什子皇宫里了。”李火旺语调热切,仿佛真将这次机会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既然李曜还活着,能不能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你没对他下手,不是正好也说明他是当皇帝的料子?”

 

诸葛渊没有多想,点点头把自己的考虑全盘托出。

 

“李曜是正统龙裔,而且确实有潜质,若是抹去面貌身世,未尝不是可用之才。小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没有杀他。”

 

他沉吟道:“而李兄的提议,实行起来也有诸般困难,尤其是来自陛下的阻力……东宫换血,本来就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若要瞒过陛下这样做,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兄需要小生去做,小生自当从命。”

 

李火旺逐渐露出的笑意冻结,诸葛渊突然离席起身,对他深施一礼。

 

“在东宫这大半年,李兄对这皇宫的厌恶和抗拒,小生全都看在眼中。而且李兄受过的苦,其中还有泰半是因小生而起,小生愧悔难当,日日煎熬。”

 

“倘若小生还能实现李兄的一个愿望,便是冒再大的险,也会去做。”

 

李火旺凝视他片刻:“这么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扶持李曜了?”

 

诸葛渊肃容点头:“是,这是小生的承诺。”

  

他们相对默然,李火旺就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火旺捂住脸,“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他笑得那么厉害,弯着腰把脸埋进手里,肩膀耸动,好一阵才堪堪止住,又似哭似笑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伴随着这句话,他慢慢地坐起身,拿开双手,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诸葛渊从来没有在李火旺脸上看到过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一片死寂的目光在看向自己之后动了动,凝聚成一种陌生的情绪——诸葛渊竟然无法分辨,只觉得锥心刺骨。

  

“李曜会当个比我更好的皇帝,对吧?”

 

李火旺轻轻地摸上他的脸,语调轻柔,令人遍体生寒。

 

“一个野心勃勃、从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皇子,和一个满心不情愿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平民,为国祚着想,诸葛兄当然知道该选谁。”

 

“何况还有个这么好的理由,就递到了你的手边。”

 

他靠得太近,姿势已算得上亲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只不过,倘若我当上了皇帝,一定不容许自己的傀儡还活在世间,你说李曜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

 

“诸葛兄高义,说不准还愿意跟着逃出宫的傀儡一起去死。就是不知道,在天家派来的追兵面前,你自己的一条命,够保得住我几回?”

  

“或者说,你既为我丧命,成全了你心中的大义,那我出路如何,也就无所谓了。”

  

李火旺遗憾地摇头叹气:“是我痴心妄想,其实这些事,你早在按下李曜不动的时候,就全部想好了。”

  

他伸手掐灭了两个人之间的灯火,让最后的话语轻飘飘地消散在黑暗中。

  

“诸葛兄,我真希望,你哪怕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我。”

  

  

 

5.

 

此后发生的事,诸葛渊一概不知。李火旺前脚走,后脚就派人将他软禁起来。诸葛渊幽居东宫,只能从送饭的宦官口中打听太子大致的动向。

 

如此持续到登基大典前一天,李火旺终于叫人递话来,说要在登基当日清晨和他说几句话。

 

已是入冬时节,清晨雾蒙蒙的一层寒气,小太监连夜扫净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白霜。诸葛渊敛整衣襟,跟在宫人身后去了偏殿。

 

李兄如今是皇帝了,诸葛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本是他一手推动的局面,心里此时却空空空如也——如果李兄直接将他放逐或是赐死,他毫无怨言,可偏偏在那次近似诀别的对谈后,还召他来说话。

 

等下见了面,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诸葛渊闭了闭眼,无法可想,感到一阵苦涩。

 

殿外人声渐近,该是新皇帝祭拜完太庙回来了。他心头不由自主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声到了门边,诸葛渊已经依臣子之礼拜伏下去,口称万岁——

 

“免礼平身。”一道陌生的声音淡淡地说。

 

诸葛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你!”

 

天子冠冕上垂下的十二道旒珠分毫不动,李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朱红衮服还沾着方才太庙祭祖的香火气息。

 

这一瞬间诸葛渊心念电转,将他们一年来的布局都在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遍,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登上皇位的会是李曜?!

 

新帝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罪人在天牢里吊着一口气等你,你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李火旺靠在稻草垛上,把玩着一个酒壶。

 

新伤叠旧伤,李曜很舍得下手,抓捕的时候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但李火旺无所谓,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好像在笑,反而令李曜看他的眼神染上了一层畏惧。

 

他从未这么轻松过,好像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一直拉扯着神经的那根弦“啪”一下绷断了,人世间的十情八苦飘然离他而去。

 

血还在流,雪白的囚衣早浸透成了深红色。

 

诸葛渊终于来了,牢门离得太远,李火旺懒得听他在说什么,也没有授意狱卒放他进来。

 

李曜也来了,背手站在入口处,指了指诸葛渊,对他说:“成交?”

 

李火旺举起酒壶:“成交,别忘了另外两件事。”而后几口饮尽了壶中鸩酒。

 

 

 

这下诸葛渊的声音由不得他不去听。

 

“……那是毒酒,别喝,李兄……李火旺!”

 

穿着血衣的人将酒壶随手一扔,起身摇摇晃晃地对他走了过来。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恐怕还得想法子为我复仇。”李火旺轻叹一声,“别费事了,你的计划很好,是我待到局势稳固、太子继位之事板上钉钉以后,把身份白送给了他。”

 

诸葛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李兄就算再怨小生,也不该喝……你为何要……为何要甘心就死啊!”

 

一面说,一面隔着牢门抓住李火旺的手。 

  

毒性发作又快又猛,李火旺眼前的画面变得昏黑,声音也在耳边迅速远去,唯一清晰的是诸葛渊手上传来的触感,鲜明的活人的温度与自己掌心相贴,抓得那样用力,可是没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不断流失,体温缓慢而无法挽回地下降……

 

“别哭啊,诸葛渊,你的愿望,我不是都替你实现了么。”他的声音低得像一丝叹息。“李曜朝中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祝你治下的江山长治久安,百姓安乐,如你所愿。”

  

诸葛渊近乎崩溃,手上力气大到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这也无法阻止交握的手逐渐变得冰凉。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似将死之人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和心软,李火旺终于不再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表情几乎是怜悯的。

   

“若是想让我原谅你,就回闫州家里折一支红梅,插在我的坟前吧。”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延宁,重整内阁,大赦天下。

 

朝中人事变更,好在太子党准备周密,没有闹出什么大的风波。等这一阵子小小的动荡过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至今虚悬的内阁首辅之位。

 

奏章雪片一样地飞上来,新帝只是翻开看了看就压下去,笑道:“急什么,等下过了雪,朕的首辅就回来了。”

 

他身边最红的大太监见主子今日心情甚好,斗胆上前凑趣,请皇帝去御花园游览,新帝也就应了。

 

李曜走在小径上,漫不经心地观赏奇花异草,内心想着李火旺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登基大典在即,这位准皇帝倚在窗边,冷冷地威胁他:“皇位不是白送给你,你必须替我做三件事。我人虽死了,后招还在,若是失信,你的龙椅也别想保住。”

  

李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登基那天带诸葛渊来见我。”

 

“第二,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要留给他。”

 

新帝用手指碰了碰温室里养出来的牡丹,心想这件事也做完了。他已命人将李火旺的尸体乱刀砍碎,弃尸于乱葬岗,一天之内就被秃鹫豺狗分食。

 

据说诸葛渊想去替他收敛,却遍寻不见,用两只手挖遍了乱葬岗的泥土,最后只能捧着李火旺死去时穿的那身血衣离开。

  

“第三……在我死后,我要诸葛渊继续独掌内阁二十年。”

 

这一点李曜稍微犹豫之后也接受了,毕竟诸葛渊的才学的确天下无双,两人就此签下契约。

 

 

 

只是在天牢听完他们临死的谈话之后,再度回想最后这个条件,李曜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惊飞了一旁梅树上栖息的金雀。

 

侍弄花草的太监不知何事讨了他的欢心,笑道:“陛下您瞧,这是景州上供的白梅,再过三天,等雪降下来就能开花。”

 

李曜边笑边点头道:“朕知道,景州向来产上好的白梅树。朕有个已故的朋友也提到过,他家里种着景州采买的白梅树苗,想必今年也该开花了。”

 

延宁二年,诸葛渊回京赴任内阁首辅。

 

他进宫面圣的当天,新帝又把那话提了一遍:“李火旺对我说过,他在家中栽了一片白梅,爱卿此番回去赏花,看清楚了不曾?”

 

“……都看清楚了。”

 

 

 

他在雪里等了两天两夜,等到所有的花苞都绽开,每一朵都洁白如雪,不见一点红色。

 

那一刻犹如万箭穿心。

 

李火旺对他微笑,说:带一支家中的红梅插在我的坟前,我就原谅你。

 

原来是在说:我绝不原谅。

 

 

 

尾声

 

诸葛渊在内阁二十年,天下安定。

 

皇帝对这位重臣给予了超乎寻常的支持,延宁八年与延宁十五年两起大案,都未曾动摇诸葛渊在朝的地位,百姓亦对这位清廉正直、仁善亲和的首辅爱戴有加。

 

是以延宁二十一年,诸葛渊上表请辞被准之后,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风波中心的乾清宫,李曜在喝茶,眼皮微抬,宫人全都知情识趣地退下去。

 

二十年为帝的经历令他看淡了许多事,面对诸葛渊的态度也更加平和。不论如何,诸葛渊的确是与他共治天下的老臣了。

 

于是他看向对面人,心里生出几分仁慈,道:“二十年之约到此为止。你若是想走,朕可以送你一程。”

 

诸葛渊在对面品茶,闻言笑道:“不必了,李兄还没有原谅我。”

 

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但在决意自尽的最后时分,一纸约书送到他面前,上面是李火旺死前与新帝立下的约定。

 

他闭门一夜,而后接旨回京,开始着手处理内阁的各项事务。

 

乾清宫外雪落下来,树枝随风摇动。皇帝传下话来要请首辅进宫,宫人便讨好地在窗外布置了许多盆栽的梅树——首辅大人的雅致与清名一样为世人所知,对酒色财气处之淡然,唯独每年新雪时节闭门谢客,在自家府上梅林赏花,等梅花开过才回朝。

  

这事没少惹来弹劾,首辅不过一笑置之,并不解释。

 

皇帝看他态度坚持,也不再劝说,待诸葛渊离去良久,才摇头叹道:“一个疯癫,一个自苦,真不如死了干净。”

 

  

  

诸葛渊离开朝野,生命中便没有其他事可做,年复一年专心地等雪来。

 

庭院里的梅林已长得很好,比从闫州运来那时又茂盛了许多。没有公事打扰,诸葛渊在树下读书,有时睡去,梦里想起许多事,缸里的鲤鱼,沟渠边的竹影,闫州那一年的雪。

 

梦里他的学生躲懒不肯用功,趴在书卷上睡着了,他想要去唤,少年似乎惊醒,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本应是五官的地方一片虚无——

 

他从枕上惊醒,冷汗淋漓,心如刀割。

  

如此重复多少年,还是不敢想起他的脸,怕那双眼睛里有水榭临别时一模一样对自己的恨。

 

 

 

又是一年雪落,诸葛渊不顾自己尚在病中,遣散了府里所有下人。

 

子时之后风声呼啸,他在树丛间漫步等待,直到最后一朵白梅绽开,在那棵树前驻足良久,伸手将它折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

 

他很累了,高热正在侵蚀他的神智,但诸葛渊仍然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自己全身的冠服,检查确定并无不妥之处。

 

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划开掌心,令血滴落在白色的梅花上。

 

看着花瓣染红,诸葛渊不安地心想:如此作弊,可会惹得李兄更加生气?

  

又自嘲地想:也罢,李兄已经恨我至深,多一样添头又算什么。

 

李火旺要他活着受苦二十年,诸葛渊却还在等白梅树上开出红梅,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这一天。

 

他将手中的梅花插进身畔泥土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延宁二十七年冬,诸葛渊死在梅花开尽的那一夜。

  

  

  

  

  

 

写这篇的思路be like: 

渊子,世界上许多恩怨情仇不是你一死了之那么轻松的,我不知道火子会不会放过你,但同人女不会放过你

钧郎不早朝

九流门坏狗x三更天暴躁女王

超绝谋财害命破竹风!

狼狈奔逃,四处留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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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way

【少东家x贺然】公无渡河


让我们清河第一比格犬来怜爱一下失魂落魄人生意义破碎的贺叔

 

 

 

这瞎子约莫是半疯了。

——这是从丰禾村出来之后,尾随了贺然一路的少东家得出的结论。

 

虽然第一次在将军祠见面时这家伙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动手了,言辞颇有些疯癫出剑更是又狠又烈,但神智尚且清醒,对上他这么个和江晏颇有纠葛又出言不逊的小辈也只是隐忍着骂上两句,最后恨恨收了剑,压着怒火说不杀无辜之人。

 

但从刘牧三嘴里套出当年零碎的真相后,贺然似乎站也站不稳了,跪倒在刘牧三尸体旁歇斯底里地要他活过来重说当年旧事,深蓝色布条绑着的盲眼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


让我们清河第一比格犬来怜爱一下失魂落魄人生意义破碎的贺叔

 

 

 

这瞎子约莫是半疯了。

——这是从丰禾村出来之后,尾随了贺然一路的少东家得出的结论。

 

虽然第一次在将军祠见面时这家伙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动手了,言辞颇有些疯癫出剑更是又狠又烈,但神智尚且清醒,对上他这么个和江晏颇有纠葛又出言不逊的小辈也只是隐忍着骂上两句,最后恨恨收了剑,压着怒火说不杀无辜之人。

 

但从刘牧三嘴里套出当年零碎的真相后,贺然似乎站也站不稳了,跪倒在刘牧三尸体旁歇斯底里地要他活过来重说当年旧事,深蓝色布条绑着的盲眼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少东家听了一遭,可惜没尽数听懂,只琢磨出来些模糊的东西——当年贺然快马加鞭送去的盒子是害了王清将军性命的东西,王清为保全江叔性命设计他离开,可江叔又回去了,了结了本该已经死去的义父王清。

 

贺然要救将军,却害了将军。将军知道阴谋,却索性利用了,用自己的死换江晏的生。

 

中渡桥一战后支撑这瞎子活了十六年的仇和恨都成了一捧灰茫茫然散去了,只剩下他这么个旧人遗物一样的行尸走肉。仇是报不了了,恨也不知道恨谁,发誓要让江晏以死谢罪的自己都成了个笑话。

 

他要流泪,受损的眼珠子流不出任何东西;他要拔剑,拔出的剑又不知要指向何人。

他本就盲了眼瞎了心,现如今脑子空了,魂魄失了,所以也只能疯了。

 

 

贺然疯没疯,少东家管不着,但他总不能让一个武功高强却浑浑噩噩的瞎子在清河这一带乱窜。

鬼知道他会不会想不开就自裁了,或者是神志不清地在死前拉上几个人垫背。虽然他立誓不杀无罪之人,可疯子嘛,谁说得准呢。

更纯粹一点来说,少东家其实不怎么想让他死。

贺然不算个好人——没有好人会把人头像皮球似的垒在别人的家门口,可他也不算个恶人,行事偏激心中倒仍旧留有一线。

非要说嘛……少东家心想,他大抵算个可怜人。

 

少东家莫名有些怜悯这个瞎子,又有些亲近他,或许是因为贺然被命运戏弄,和江叔也有些未尽的缘分,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喜欢他,毕竟自己是个可悲的叔控。

 

丑时落雨了,贺然还是无知无觉似的,提着剑一步一颤地往前面走,嘴里喃喃唤着将军,一会又似哭似笑,说再过一月就能升任北面行营都指挥使王清将军的亲卫营。

 

少东家被雨淋得浑身淌水,缩在屋檐后面悄悄盯着贺然看,心道等贺然过了那个岔路口,他就借着草木的隐蔽窜出去将人定身定住,管他乐不乐意,直接拖回客栈再说。

 

岂料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少东家吓了一跳,却见那雨幕不停,而贺然已经两眼紧闭昏倒在地,手中却依旧攥着剑死死不松开。

少东家试探着走到他身旁探了探这人的鼻息,又将手放上他的额头,是高热一片。

贺然或许确实不顾惜这条命了。

少东家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花了点力气掰开他的手指,将长剑收归入鞘,又老老实实地蹲下,半扯半拖把人拽到了自己背上,摇摇晃晃起身时差点摔了个趔趄,站稳后颠了颠贺然的小腿,让他能倚靠在自己身上,匆匆向客栈走去。

 

 

 

 

贺然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

雨夜里湿透的衣服已经被换下了,身上干净齐整,有个人在被褥里面压着他,睡姿很不规矩,头发散落地蹭着他的后颈,呼吸平稳而绵长。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下意识去抓腰间的佩剑,却只抓到那人线条流畅的小臂。

贺然猛地推开他,冷声质问到:“是谁!”

 

少东家在梦里迷迷糊糊睡得正香,恍惚睁开眼时差点被一把推到地上,骨头结结实实撞在床檐上。少东家嗷的一嗓子叫出声,不敢置信地眨了好几次眼,才狼狈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捂着胳膊道:“你这瞎子发什么疯?”

“农夫与蛇,东郭与狼……”他嘀嘀咕咕道,“好心没好报。”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昨夜零碎的记忆涌上来,贺然头痛欲裂,只觉得此生当真荒唐透顶。

少东家爬下床端了碗水递给他,木碗边缘抵上他干裂的嘴唇,坦然道:“怕你死了。”

“心慈手软,”贺然接过那碗水,面色依旧难看,“江晏倒养出你这么条乖顺的家狗。”

 

少东家回忆了下他沾手的人命和闯出的祸事,面不改色地认下乖顺二字,还有些沾沾自喜——人人都知道他是江叔养出来的小狗,那能打探出江叔下落的机会不就更多了?

他神色稍霁,凑到贺然面前拿手晃了晃:“瞎子,何必这么想不开呢?有道是身死债消,不管是谁欠了谁的,死了也都作一捧黄土散了。这王清将军死了十六年了,现如今也不能活过来再给你个说法。”

贺然一把攥住了他乱晃的手,声音结了冰渣子似的:“你这狗崽子又懂些什么?!将军当年的决断必然有缘由!可为何是我……我是要救他的——怎会害死了他?!”

少东家冷笑一声:“王清分明全都知道,只是自愿入局换江叔的性命,你又何必自苦被困在当年呢?”

“中渡桥一事各有难处,可他既然不顾惜你,你便没道理再想着他。贺然,你已经蹉跎了十六年,还要再搭上一生吗?”

 

他反扣住贺然的手,近乎强硬地引导着那人去摸自己的面庞:“你且看看,如今在你眼前的人是我,可不是那王清将军。”

 

贺然怒斥道:“松开!”

他粗糙的手掌胡乱刚碰到少东家的脸便要收回去,可惜手上被少东家压着腕子卸了劲,被迫在那张脸上揉搓了一通。

少东家本想着这疯子推拒得厉害,若是把人惹急了指不定还要打起来,他讨不着好,要不要先往贺然嘴里塞颗软筋散?可手还没到摸到塞在衣襟里的药瓶,贺然却突然不与他较劲了,搭在他面皮上的手微微发着抖,从眉毛摸到眼睛,最后又哆哆嗦嗦去碰他的鼻梁与嘴唇。

 

少东家被像面团一样捏来揉去,简直不可思议——这瞎子像之前一样发疯还好,可突然变了态度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似的,莫不是被他这张被人称道的面皮打动了?可纵然他这张面孔生得再俊,贺然一个瞎子也看不到啊,难不成还能摸出什么门道来!

 

按理说被江叔之外的男人如此长时间蹂躏面皮是难以忍受的,奈何这瞎子神经脆弱受不得刺激,少东家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贺然的手将人推到硬邦邦的床头:“我说,贺然——贺叔,打个商量成不?就算是我主动的,可你也不至于要把我的脸揉肿吧!这算哪门子报复?”

 

贺然却没有回应他,喉结滚了滚,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的一串气音如同风声撞击破鼓:“江晏当年要走,什么东西能让他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非一念之差,他差点杀了这个孩子——失而复得的惊喜与铺天盖地的懊恼与愧疚快把他溺毙,贺然没有反抗这孩子的推搡,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好了如何奉上他的下半生。

 

 

少东家没懂他没头没尾的话,但注意力已经从贺然怪异的举动转移到了江叔身上,很给面子地接下话茬:“所以江晏当年为什么要走?”

 

贺然虽还沉浸在种种情绪中,却依旧摇头拒绝:“江晏既然还未告诉你,我也不便多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少东家有些气闷地咬了咬嘴唇:又是到时候?这个不和他说,那个也不和他说,怎么所有人都打哑谜似的把他当小孩来看!

他冷哼一声,语气不善:“我救了你,你不该给我报酬吗?我就想知道江叔的事,你要是不告诉我,就是知恩不报,有违王清将军的教诲!”

 

贺然微微一怔,却没有如他所料般恼怒,反而声音缓和地哄他道:“那我同你换个报酬。”

 

少东家狐疑地打量着他:“什么……不够格的东西我可不要。”

 

“我此后跟着你,护你性命任你驱使,”贺然抬起头,瞎掉的眼睛却仿佛重新能视物了,隔着蓝绸子和他对视,“够格吗?”

 

少东家一惊,下意识松了手结结巴巴问道:“贺然……你不会真疯了吧?不是刚刚还急赤白脸要教训我吗,怎么——怎么还突然就改主意了?”

这报酬太大了,让少东家有些困惑。

 

“没疯,”贺然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死死握住那孩子的手,“你只肖说答不答应。”

 

少东家被他捏得一片酸麻疼痛,抽着气暗骂这瞎子是不是把他当成了供人揉搓的面粉团子,并不十分信赖地开口问道:“任我驱使,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做吗?”

 

“不错。”

 

少东家犹豫片刻,随后伸手去够那贺然遮眼的布条。贺然身体僵硬得很,却是沉默下来没有避开。

少东家摩挲着那段布料,觉得并不满足,更进一步凑了上去,三两下解了那绑着的活结。

蓝布落下,贺然睫毛抖动,不自在般侧过了脸。

 

“欸……”少东家愣了一下,“瞎子,你这张脸倒是生得不错。”

贺然蒙着眼睛的时候他就好奇过这人被遮挡住的外貌,现在仔细一看确实是五官端正,眉眼深刻,轮廓比江叔要凌厉些。

 

“少爷脾气,”贺然不大能应付这方面的称赞,唇角绷紧,“收人不看武功,倒要看面皮。”

 

少东家感叹道:“你看哪家少爷打滚摸爬惨成我这样还没人疼的。”

他不怀好意地掐上贺然的下巴,手指点了下他的下唇:“好吧,可少爷武功高,身边不缺打手。”

“贺然,”他道,“你还真愿意什么都做吗?”

 

暗示意味已经够足了,贺然愣了一瞬,随后打落了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子难以置信道:“江晏把你教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老是怪罪江叔,”少东家不满地替江晏辩解,“江叔是最清正不过的大侠,我自己性子顽劣,哪能怪到他?”

 

他内心生出止不尽的恼火同难堪,想要端出长辈的架子去教诲这个行事荒诞的孩子,却找不出个合适的立场来——错恨他养父十六年的瞎子,还是憧憬了他父亲一生的旧部?

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

江晏这个混账是怎么教的孩子!如果他能陪在这孩子身边,定然要事事躬为小心翼翼护着他长大,每一处都仔细留神不让他走上歧路,掌上明珠般将他庇佑,哪会像那他一样一走三年,把孩子独自留在不羡仙!

怎么偏偏是江晏教养的他?如若是他,如若是他……可偏偏不是他!

 

他这条性命无法回报将军了,合该交由这孩子处置万死不辞,可是怎能这般胡来,荒唐无度?他百般劝慰自己,只求是少年人觉得新奇,圆了他的念想满足了他的好奇,待新鲜劲一过,便不会再过多纠结。

才十六岁,先应下他跟在他身旁,再劝他学好——还来得及吗?

 

 

 

贺然挫败地松开手,闭上眼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开口道:“只此一次。”

 

少东家得了应允,掰过贺然的脸亲亲热热贴上去蹭了又蹭,压着声音小声道:“刚刚不摸得很欢喜吗?再摸摸我呀,贺叔。”

他把尾音咬得又腻又重,贺然却感受到乱了伦理的惶恐与羞耻,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摸索着抚过那张面孔——像将军,又更柔和些,睫毛纤长,鼻高唇薄。

贺然不曾抵抗,所以这孩子很轻松地撬开他的牙关,舌头舔过湿润温暖的口腔,逼着要与他纠缠。

贺然喘息着,一会想起将军威严不可侵犯的音容,一会又是那张更为年轻柔和的脸和甜腻腻的尾音,只觉得心乱如麻,使了点力气要将身上的人推开。

 

少东家没有在意这小小的拒绝,心情很好地与他额头相抵:“贺叔,只做到这种程度可不够。”

 

贺然没再阻止他解开自己的里衣,只是在他舔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抖:“那混帐都教了你些什么……”

 

 

情事过后的屋子里隐隐有股膻腥味,少东家从后面搂住了他,把他抱得很紧。这孩子真的像某种不听话的小狗,粘人又恶劣,可忍受下来后又叫人觉得不应该丢弃。

贺然喉咙干渴,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东家撕咬他肩胛骨那处的皮肉,磨蹭半晌后开口:“瞎子,别老想着王清,也别恨江叔了。”

“你想我吧,”他道,“我不会让你伤心。”

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个无伤大雅的宽慰。

贺然迟疑地伸出手,无端想抓住些东西,而少东家轻哼一声将脸贴了上去,很快地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啵煮做完生死错其实已经开始淡淡怀疑王清到底是不是老爹了……奈何太想对贺叔犯错,遂造谣😋

 

 

 

 

 

 

 

 

 

 

 

 

 

 

 

 

 

 

 

 

渡瞳

【鼠泉】奇遇·思芳十年(上)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你在九流门驻地屋顶上发现了这个拉二胡的男人。你可以用五十个铜板和他换一曲二胡,加一个故事。


这是十六年前我师兄的故事。我叫夜磨儿,我师兄说这是贱名好养活。师兄他平日最恨就是名门正派。

师兄把我捡回九流门时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他就是样样精通,我还没见过他不会的事。带我学艺的任务被交给了他。起初他并不耐烦,我们住在百草野上,这里不过有几户破落民居,有时简直称得上阒寂无声——他哪里闲得住?他总在我们住那破屋外甩绳镖,呼呼作响,他一面甩一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叹着气。直到一天一队打扮华贵的天泉弟子在这片扎起营来——我简直看到他眼睛一亮。

“...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你在九流门驻地屋顶上发现了这个拉二胡的男人。你可以用五十个铜板和他换一曲二胡,加一个故事。


这是十六年前我师兄的故事。我叫夜磨儿,我师兄说这是贱名好养活。师兄他平日最恨就是名门正派。

师兄把我捡回九流门时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可他就是样样精通,我还没见过他不会的事。带我学艺的任务被交给了他。起初他并不耐烦,我们住在百草野上,这里不过有几户破落民居,有时简直称得上阒寂无声——他哪里闲得住?他总在我们住那破屋外甩绳镖,呼呼作响,他一面甩一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叹着气。直到一天一队打扮华贵的天泉弟子在这片扎起营来——我简直看到他眼睛一亮。

“小孩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算正式入我门下了,我来教你几招。”他站在树上,兴冲冲道,“你师兄我当年靠这三招就在开封所向披靡!”

“三招?不是那什么,栗子油饼?”我挠头道。

“那玩意是打架用的,你用到它就代表你已处于下风了。我从前能自封开封不败,靠的就从来不是莽法!”他盯着不远处一位和村民攀谈的侠士。“你看到了吗,那个穿貂的?”

“那是……天泉弟子?”

“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我努力辨认着。“他……他,嗯,里三层外三层,穿的貂应该不便宜;钱袋塞在腰间,是鼓的,但是塞得很紧,想抽出来恐怕动静不小;身上没有陌刀,看起来也没有其他武器,这说明,这说明风险不大。然而周围没有什么路人能打掩护,可能很难——”

“光看这些,你能得手才怪喽。”我师兄说。

我刚要追问,他却笑道:“看好了,这是第一招——‘顺手牵羊’!”

说罢我感受到脸侧一阵微不可察的轻风,我师兄已闪到那民户面前,加入二人攀谈。我想起师兄的话,便紧紧地盯住他的手看,只见那双手时而交叠在脑后,时而随着话语比划;那天泉见他来此便立刻抱起双臂,露出警惕的神情,可三言两语过后,也渐渐放松下来。我看到师兄扬起手,作出告别的手势。

然后另一只手在那天泉屁股上捏了一把。

——我师兄在那天泉的惊恐惨叫中闪到我身边,浑身颤抖着压抑狂笑。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我。

我骇然道:“……你捏他屁股?”

他摇头,“非也非也,我做了三件事,你却只看到这一件。”

他摊开手掌,鼓鼓囊囊的钱袋正躺在他手心里。“看!”

“看清楚了吗?我在攀谈之际,已经趁乱点了他左肋穴道,能使他腰部暂时毫无知觉。正因为此,我能在告别时把他钱袋摸去而不被发觉。抹穴道,拿钱袋,手熟了便是一瞬之间的事,此所谓‘顺手牵羊’!他估计这会儿还在捂着屁股羞恼呢——可不知小爷已将其钱袋摸去也!”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那你捏他屁股也是为了声东……等下,”我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你既然已经点他穴道,直接取了钱袋就走便是,这一动作又是何意呢?”

“这也是‘顺手牵羊’。”他说。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然后摸摸我的头。“你有两只手,为何只牵一羊?小孩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他离去了。当天夜里我在棚里翻来覆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明白。师兄仍然爱在棚外转圈,心情看上去却是好了许。

又过几日,我们蹲在一块大石后面,近处传来隆隆的口号声:“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

“师兄,今日做什么?”我问他。

他指着那一队跑来的人的领队,问我:“看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迟疑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这?”

“怎么不说话?”

我说:“这,这能看到什么?他身上就一条浴巾,也没别的啊?”

“你要这么想,可又想窄了。”师兄笑道。

我还没追问,他说:“你可曾听闻江湖上有隔空取物秘术?”

“听过,难道师兄你?”

“是也不是,我可不会那么高级的玩意。我这招不能取物于无形,效果却大差不差,勉强够用。”他取出绳镖,掏出小鼠来系在末尾。“今日教你第二招——‘隔山打虎!’”

说罢便瞄准了那领队人——

“师兄,你这是?”我顿生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下一秒果不其然响起布帛撕裂声和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我实在忍不出把头探出石头来看,只见领队人死死捂着自己的裤裆……处的半幅浴巾,那队人乱成一团。

我和师兄安安稳稳地坐在高处石头上。剩下半幅浴巾?被小鼠叼了回来,握在师兄手中。领队人一边张望四周一边高喊:“狗楼门的,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你咋这么闲,天天作弄我?”

“等你能找到小爷再说吧——”我师兄举起双手圈在嘴边高喊。

“……到那时指定没你好果子吃嗷!”他这样骂骂咧咧地往旁边石缝里去了,同伴们则又跑了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师兄问我。

我骇然道:“……你偷他浴巾?”

他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那天泉从石缝里取出一件衣服套上,然后一边摇头,一边追他同门去了。他甫一离开,我师兄便闪电般窜到那里,从里面精准摸出一个钱袋来,提在手中。

“他们特训时会把衣服财物统一藏在一个地方。没了浴巾,自然要来取衣,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笑道,甩着手中钱袋。“此所谓‘隔山打虎’!”

离开时我忍不住瞟了眼还没绕过山头的那天泉——他看上去皱着眉头,困惑重重,却仍然不知自己钱袋又易主的命运——瞧着眼熟,和上次被“顺手牵羊”那位可不就是同一人?

回家路上,我心事重重。

“师兄,”我试探着开口,“这两天你做的当真就只是为了教这绝活?”

“不然呢?”他反问。

“我怎么觉得,”我斟酌着说,“你明明都有其他途径拿到钱袋,却偏生生出许多事端,倒显得是故意拿那天泉寻开心似的,师兄,你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我那师兄未开口,我就知道他定要捧腹大笑。他果然笑起来,比我想象得还夸张。

“哎,小孩儿,我发现你总是想得太多。不过这件事倒说得对又不对——他确是我开封旧识。”

他哼起了不知名的欢快小曲儿,便没有再说下去了。三招已授两招,剩下一招他说先藏着,让我先将前两招作个实战演练。

演练的对象便是疑似和他有旧仇的那天泉。

“师兄,今日练那打穴手还是绳镖取物?”

“说大名!”

“师兄,今日练‘顺手牵羊’,还是‘隔山打虎’?”我说。

“随你用什么,限一刻内取他钱袋。我不在这候着了,你能把东西搞回家就算过关。”说罢我师兄挥挥手走了:“注意着这次我没有看着你,你小心别没偷着钱袋,反叫绿林草贼逮走啦!”

只见那天泉今日依旧在河边走动,看样子是在巡逻。我于是就在石头后蹲守,等他露出能让我打穴或者取物的破绽。

于是我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然后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然后屏气凝神,静待时机。

——这不能完全怪我,我一任外门弟子还没真正意义上的偷过东西,而且他的陌刀实在是太大了。

于是我便在原地踟蹰许久。这自然是错误的,因为我没有等来想要的破绽,却等来了别的东西。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转头,惊恐地发现那几人竟是山贼土匪打扮。他们把我所在的地方团团围住,为首的扬了扬大刀:“小子,蹲在这里干嘛呢?”

完了,绿林草贼。

我的大脑飞速转动。打?我用绳镖都能绊到自己的脚。跑?可是人这么多,跑得掉吗?那办法就只剩下……

我看着那天泉远远的人影,刚打算张口呼唤却又硬生生把声音憋了回去。——他和师兄有过节。他应该见过我跟在师兄旁边。那他自然没有义务也没有理由救我,可是……我看着逐渐逼近的绿林草贼,心一横,决定再相信一次名门正派,我大喊——

不知是因为看到那柄陌刀还是因为某些福至心灵的原因,总之我那一刻脱口而出地,对着天泉大喊——

“姐夫!”

他回头了。我连连喊着姐夫救我,姐夫是我啊!好在他虽然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注意到了那些绿林草贼。

而且他的陌刀,真的很大。

等到草贼都横七竖八、筋断骨折地躺在几十米开外,没等我磕头道谢,他把陌刀一挂,先转向了我。

“小子,我认识你,能借一步说话么?”


我提心吊胆,缩成一团,畏手畏脚地跟着他走进一个酒馆。他一头坐下。先是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未曾开口又摇头;转头叫了酒来,斟了两碗,把其中一碗推给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我是小孩似的,又叹着气拿回去了。他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犹犹豫豫,我越是胆战心惊。

这天泉大哥叫我来,不会是问完话,还要教训我吧?方才我试图偷他东西,难道他有所察觉?他们名门正派,应该不会用拷打的法子?可是他正左顾右盼,反复确认周围没有旁的人。那么大一把陌刀,把我拍成饼也有可能……饭馆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连呼救都没处寻人!我握紧手中绳镖,虽然我不怎么会武……但是对面只有一人,对于跑路,我还是有自信的。

可是他只是把手中酒碗拿了又放,蹙眉愣了许久,方才犹犹豫豫地说:

“……你,谈谈你师兄呗。”

“啊?”我说。

“我知道那是你师兄,我听你喊过他。你就,谈谈他呗。”

我想起师兄说的话。“你和他是旧识,是不?”

“唉,哪里说得上旧识!从前在开封时,他就单拎我一个人作弄……”他饮了一口酒,扶着酒碗,又开始蹙眉了。“可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时候和他结过梁子。你有听你师兄说过,我有哪里惹到他了吗?”

这天泉大哥套话技巧属实不大高明,三言两语竟把他的目的透给我了。总算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大松一口气!可是不对——我忽然计上心头。

这难道不是一个狠狠整一把师兄的好机会?

他不好好教我功夫,把我当傻子,我早就受够了。一个污他名誉的千载良机来了,我岂能放过!

“你真的想不出来吗?”我说。

“想不出。”

“他那样对你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神神秘秘地说,把身子往前倾。

“真想不出。小子,你就告诉我吧,有什么恩怨我想办法了了便是。”他央求道。

我伸手。“给钱。”

他把钱袋拍到我手里,另一手举起酒碗又喝一口。

“师兄实有龙阳之癖,他那么做,是对你爱而不得,故因爱生恨。”我说。

酒液尽数喷在我脸上。

“——什么?”他咳嗽着,掏出手帕给我擦脸,可是咳得剧烈,我看到肉眼可见的潮红在他脸上蔓延。我巍然不动,又说:

“这不是很明显么?你未察觉,才奇怪。”

“哪里对了!小子,你莫不是也在耍我吧?”

“信不信由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之前对你干了什么?是不是捏你屁股又扯你浴巾?”我冷冷说。

“呃,这的确……”

“这种行为,难道不怪?你和你铁子也会这么做?”

“其实也会——不过,是有些怪……”

“这不就得了。”我往后一仰。“你可知,师兄为何对你情有独钟,爱而不得?”

“为什么?”他愣愣地道。

我伸手。

他又掏出一个钱袋放到我手心里,全神贯注、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被这么盯着,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还在开封的时候,本是两名陌路人……”我胡编乱造道,“他善骗,偏偏你容易受骗,一来二去他从你身捞去不少东西。”我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愈发大胆起来。“唉,可怜我那师兄,平生处处受白眼,也暗自委屈哪!唯有你遭受捉弄却还宽容大度,他大受感动,暗中便以深情相许……夜深的时候,他就在那城根落泪。可是想起你,又有了前进的勇气。只是,他这微贱之躯,自知没法堂堂正正地和你并肩而立,于是只好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方式……”

天泉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他脱口而出:“竟有此事?”

“真的。”我心虚道。

“这,这怎么对呢!我看他平时不像这样的人啊,连坑一条街都不带眨眼的……”他涨红了脸说。

我连忙打断他:“眼见未必为实啊,大哥,在清河就数我和他熟,我还能诳你?”

“我可真是想不通……”他喃喃自语,却忽然又一拍桌说:“不对,不对!他害我出丑多次了,那也是实,我看他快活得很呢!莫不是他为了逃脱追究,故意派你和我说这一番好话?”

我忽然心中一堵。

“不是的。”我脱口而出。

“呃?”

我盯着桌子,忽然感到心中什么东西涌上来。“师兄他也不是全然快活,”我说,“我虽然没有去过开封,但听人说,他以前也算门派那边得意弟子。这会儿开封那边乱,长老们想保他,就把他调到清河来当个线人。”

酒碗里平静地映着我的脸。天泉大哥没有说话。我顿了一下,继续说:“前线来的信会到他那里,堆在桌上。我偷偷看了,信里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师兄成天没有旁的事做,脾气也大,我想,他也并不是很快活。”

“天泉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师兄先前行为冒犯,我替他给你道个歉。”我不敢看对面的人,只捏着酒碗。

“唉。”我听到一声叹息。

抬头看时,撞进他眼底荡漾的一片澄澈暖光,我一时被这光捕住,说不出话来,结果下一秒这双眼涌泉般流出两大股泪水——

“铁子,我明白,我明白!我们都不容易啊!我只知道你师兄到清河来了,未曾想他是来当线人,我只知你师兄是个泼皮,却当真没有替他着想过,此事是我不对啊……”这感性的天泉涕泗横流,我一时不察,被他搂住哭了好一会。临走时,他还非得塞给我一个钱袋。

回家之后,我把战利品摊给师兄看:“你让我偷他一个钱袋,我给你带回来三个。”


我知道这桩恶作剧迟早会被人发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次日,我师兄一进屋,开门见山地问:

“你和那天泉说过什么了吗?”

“什么?哪个天泉?说什么?”我一个激灵。

“不问这个,你就说说那天你三个钱袋哪来的吧。”师兄皱眉道。

“一个‘顺手牵羊’来的,一个‘隔山打虎’来的,还有一个是他掉地上了,我,我捡来的。”

我师兄眯着眼睛盯着我,忽然笑起来,那一刻我从后门跳出去逃走的心都有了。

“行啊,你骗谁就罢了,还想骗我?你是不是和那天泉说了什么怪话?”他说,“今天我如常过去找他玩,一个不察,被他骑马撵了半里地。正好他绊了一跤,摔我身上,你猜他什么反应?”

“打你一顿?”我说。

“真是那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怪就怪在,我连用来脱身的药包都备好了,他竟然红着脸爬起来,支支吾吾地跑掉……哎,我就说。这可真是怪事,怪事。”我师兄思忖着,忽然打了个响指。

“不过啊,小孩儿,这可真是有大乐子了!我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整人呢?”

“啊?”我说。

“我懂,我都懂了!不得不说,整人的天赋你是有的。说不定以后我就等着你继承我的衣钵呢,嗯?”

这事看起来就这么揭过了。可我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酸涩感?是愧疚吗?

因为无心也好,有心也好,我又扎扎实实地整了人家一通?

而且耳听也罢,眼见也罢,我都忍不住觉得那天泉大哥实在是个好人?


第二个要作实战演练的是“隔山打虎”。师兄这日采用了要经过天泉特训处的巡逻路线,带我站在了“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的下风口。

我按着他教我的步骤,套好了绳镖,系好了小鼠。师兄先前告诉我:这小鼠是训练过会自己寻路的,所以只需要把绳镖扔出去找找感觉便好。

“我还是得拿咱认识那个天泉大哥作实验吗?”

回应我的是师兄的轻轻点头,于是我纵使不忍,仍然瞄准了目标。奋力掷出时我却感到有些许不对:绳镖压根扔不出去,它的末端被紧紧攥在一只我熟悉的手中。

我回过头,诧异地问:“师兄?”

“今天算了。”

“怎么突然算了?”

“师兄要你算了你怎么还问为什么?这个对你来说太难了,不行么?我们去河边练,考你能不能在五步以外三息以内用绳镖勾着龙葵草。”他仍笑着但敛眉。我满腹疑窦,却不敢多问,回头只看见裹着一条浴巾跑步的天泉,他神情专注,一如往常地对这边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莫名的,我想起了前夜发生的事。


我们住在百草野上东倒西歪一间破棚里,和这荒郊几户破落民居杂住,草甸涨水时,泥泞和蛇一齐往门缝里漏。风从我的头顶穿堂而过。白日,它带来苦涩的草汁的气息,夜里,它带来遥远的隐隐的金铁声。今夜我听到风声里夹杂的是不那么均匀的呼吸,我便知道师兄也没睡着。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有什么心事吗,夜磨儿?”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睡?”我回嘴。

“无聊啊,真无聊啊。”

师兄由侧躺翻了个身,双臂交叠在脑后,动了动脑袋,让自己舒服地仰躺望着天花板。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说。

“……你打小起,认识多少人?”

“我想想,”我扳着手指。“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村子很大,好像热热闹闹的,可是我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然后就是接引长老,还有你。然后就到这里了,我认识隔壁的张家叔叔、婶婶、爷爷,卖毛皮的翟猎户,路边上卖八大碗的王师傅,还有那天泉大哥,因为你爱找他玩,还有——”

“这不就对了,你压根没认识过多少人。”他叹着气。

我也往天上看,透过未糊严实的天花板缝,月色洒下清辉,龙目雕在低低地徘徊。

“对。”

“所以你听不到,也感觉不到。这里太安静了,鸟不拉屎……有什么好玩?要去,就去开封!”

“为什么偏偏那里才不无聊呢?”我问。

“咳!你到了那里,就明白了!”他笑道。“摩肩接踵,拂袖成云。房子多得你连天际线都看不见,燕子也不敢长久停在房梁上。富人比米还多,蠢得也可笑。我们九流门弟子没成家的住在弟子居,成家了就搬出去住游魂居,一抬头就是南门大街,琳琳琅琅叮叮当当,全是好货。我和那一整条街的老板都是熟人。我们特训时候还会瞒着长老的眼睛,向东边跳过几个屋顶,过座桥,就看狮子舞梅花桩去。那里挤满了人,红狮子从人头上跳过去,就像一条红霞飘过去一样……”

“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好人啊?”我想想,也兴奋了起来。“是不是没有草贼提着刀转来转去?是不是有炒面、炒饼吃,不用天天吃野菜?”

我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没有草贼。”

“野菜呢?”

“有时吃,有时不用吃。”

“那,好人呢?”

“……那里不是有很多好人,在那里的人也不是天天都很高兴。只是有很多人,只是人。但是,我的确很幸运。——因为这样才有意思呢!人所在的地方才是九流所在的地方。你就是割下官儿的脚皮,都比穷人的命金贵!”他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以后如果你去了开封啊,要不要跟我试试?”

“坏人?取什么脚皮,要取就取他狗命!”我叫道。

“好小子,我信你!”我师兄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以后我争取把你安排到油伞驻地!”

“那是什么?”

“天上挂着很多油伞的地方。红红黄黄的,连成一片,像很多条长绸子。你在城上施展轻功时,看到这片朝霞似的油伞,便知道要到家了。”

“再多给我讲讲吧。”

于是他伴着风声讲了去,从朱雀门讲到玄武门,从西街讲到东街,讲到皇宫,讲到樊楼,讲到角门里。我睁大眼睛,从屋顶隙里望繁星流淌而去。仿佛直说到东方破晓,霞色际天,星子沉向银河之尾,他的声音才渐渐平缓下去,我的睡意也渐沉了。

“以后去了开封啊,进了内门,别人问你我都教了你啥,你怎么回?”他以迷迷糊糊的语调问我。

“什么‘顺手牵羊’,‘隔山……’”我同样睡意浓重地答。

他哼笑几声。“不对,不对。那些是防身用的,是皮毛。真正想教你的事只有一件啊。”

“别卖关子了,说说呗,师兄。”

“畏首畏尾,竹篮打水;瞻前顾后,屁滚尿流。这些都且让那些名门正派作去;切不能被那些条条框框束了去,……尤其万万不能有牵绊、有软肋,这就是我们这类人最要紧的事,这条戒破了,就什么招都不好使了!”

“没牵绊,……没软肋?”

“是啊。”他的声音渐渐低至气音,“生得自由,死得也要痛快,永远……这才是,天外天……”


我没有睡几个时辰。我带着一个朦胧的疑问入睡了,醒时,这个疑问也随我睁开眼睛而涌回思绪当中。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师兄正坐在桌前读信。

“睡得怎么样?”他头也不抬地问。

而那个问题也正在这时涌上了喉头:

“师兄,”我问,“你为什么会讨厌名门正派呢?”

他的笔一顿。

“什么?”

“你尽可以嘲我傻、没见过世面,怎么样都好,只是……”我硬着头皮说,“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想讨厌好人。之前的接引长老虽然有点嘴毒,但我觉得他是好人。师兄,虽然师兄喜欢恶作剧,但我觉得师兄应该也是好人。为什么好人要讨厌好人?”

他把笔搁下了,转过身面对我。光线尚还昏暗。师兄的眼神隐在阴影之下,烛光映照着下半张脸。嘴角上仍然挂着我熟悉的笑意,可是我却莫名感到空气一凛。

然后他问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夜磨儿,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进九流门吗?”

“不记……”

“那年你五岁,”他说,“官家那边大乱,江湖门派联合起来保护百姓。你的村子本该由一组天泉弟子保护。结果就在大军到来前一天,他们绝大多数人被调去了别地,说是为了‘更重要的责任’——徒留寥寥几个壮丁、加上老幼妇孺?”他干笑几声,像是怒极反笑。“长老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整座村几乎被屠得干干净净。你,小孩儿,你就是这样被收留进的门派。”

“像你这样的孩子多了。所谓名门正派,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大义’,”他说,“随随便便就能让一村、一城变成弃子。我不管他们会怎样名垂青史。——那只是软弱和虚伪罢了。”

“师兄,我不明白。”我说。

“你是最该明白这些的。”

“可是我不明白。”

“你当时太小,不明白也正常。”

“可是……那位天泉大哥呢?我没有见过他打仗或者干什么。可是无论是当面见还是听你讲,我都觉得他只是个很好的大侠。”

我望着他,一时感到艰涩。可我还是要继续说:“屠了我的村子的是坏人,抛弃我的村子的,应该也是坏人,可天泉大哥明明是好人,为什么要讨厌一个好人?”

“……”

蜡烛灯光暗淡下去。师兄仍然盯着桌面,手伸到桌下去拿火折子,可是阳光洒入窗口正巧横在信纸上,他便把烛台挪到了一边。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他说。

然后他提起笔继续写了下去。他才学写字没几年,写得很慢,且似乎比方才更慢了几分,我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纸沿上未干的墨痕。


师兄和我仍然在百草野周围作巡逻,巡逻路线仍然和那天泉的路线作交汇,每逢这时师兄仍然带着我跑去观察他的一切,目的却似乎不再总是寻机会捉弄了。

比如现在,我和师兄蹲在土石堆后。

“师兄,我们今天来干什么的?”

“这别管,你接着巡逻去。”他说。

我把视线转向下方的草丛,只见那天泉似在里面跳来跳去抓着什么东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所以,你到底是在看什么?偷师蛤蟆功?”我把视线转回师兄身上。

“你没发现吗?他在捉金刀铁翼螂,声很响的那个就是。”我师兄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他没机会说出自己的好主意了。因为那只声很响的金刀铁翼螂在空中转了个弯,竟然朝这个方向飞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晃成虚影的那天泉,直直扑向——师兄栖身的土石堆后。破天荒地,我分明看见我师兄地跟吓傻了似的在原地呆愣,静止如雕像。我站在靠后的石头后面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并不能来得及阻止:

金刀铁翼螂嗡一声飞进土石堆前一个老鼠洞里了。

老鼠洞前,两颗头砰一声碰到了一起。

呆滞过后,那天泉问:

“你来这干哈呀?”

“你来着干啥呀?”我师兄捂着脑袋,明知故问道。

“我来这抓金刀铁翼螂。”那天泉说。

“我也来这抓金刀铁翼螂。”我师兄说。

那天泉挠了挠头。“呃……你抓它作什么的?最近铁子们受伤的多,我是得抓这蹊跷来做伤药。”

“我也拿它入药。最近夜磨儿梦遗多,我抓这蹊跷来做特效药。”我师兄面不改色说。我听这谣言差点从石头后蹦出来,但碍于地位,敢怒不敢言未曾吱声。

于是两人蹲在洞口前对视。

“先到先得,我先发现这个洞的。”我师兄指着洞口说。这话听起来竟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天泉露出了看起来真的很为难的神色。

“对不住了,我是真的需要这味蹊跷,梦遗之事我找青溪的铁子给小孩另开个方如何?”他诚恳道。

我师兄摸摸自己的下巴,作思考状。“嗯……这,你也知道蹊跷难寻……”

“我另给你一笔钱,你把它让给我罢。”那天泉立刻道。

可我师兄没有接过钱袋,反而坏笑起来。看到这个笑,我立即隐隐感觉这天泉要倒霉了。

“这次我不要钱了,好恩人,你换个赏好不好?”

“……什么赏?”

“这赏没什么的,我保证,你半个铜子儿不用掏,破皮都不会有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能给你我就给你,我保证!”

“哦——这样啊……”我师兄拖长声音。

他未及开口,我就率先心一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还是打算用我编造出的那茬儿来捉弄天泉。天泉听信了关于我师兄暗恋他的这种胡话,以他的性格必定心慌意乱、丑态百出,而我师兄总是有鬼主意的,岂能放过这种笑话?之前我还觉得师兄往后会心软放过他了,这果然是错觉!

果然他说:

“亲我一口就给你。”

可对恶作剧原委浑然不知的那天泉呆住,纹丝不动,然后鲜红从耳根后涨到颧骨涨到脖颈,接着涨满整个原本白净的面皮,这让他看起来像我小时候见的元宵节村前挂的一个大红灯笼。

“啊……啊?”

“怎么了恩人?这有何难,我说过既不破费也不破皮的。”我师兄说。

“可,可是……”

“好恩人,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啊。”我师兄悄声说。我听见他抓着金刀铁翼螂的手在洞口里悄悄收紧了,那可怜昆虫翅膀激烈地翕动,发出咔嗒,咔嗒,愈来愈快的声音。

他在等待。他在等待对方会不会真的亲。我也在等待对方会不会真的亲。

那大红灯笼真的慢慢凑了过去。我听见天泉仿佛在嘀咕:“没事的,没事的,好铁子之间也会做这事……”然后那灯笼越来越红,仿佛其中蜡烛燃得炽旺,火焰鼓动,我几乎能看到一团热烘烘的温度在往我师兄移动,接近。

少儿不宜!我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可是接下来却没有别的动静了。我定睛看去,大红灯笼停在我师兄脸前方几寸,就不再往前移动了。热气腾腾的呼吸是不是正喷在师兄脸上呢?从师兄的角度,是否正好能看到紧闭、颤抖、湿润的睫毛?可他为什么忽然停下,不动了?仿佛无比漫长的几秒过去,我看见师兄富有生气的眉尾耷拉了下来,嘴角也抿起,露出一副称得上楚楚可怜的神色,又仿佛故意似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埋怨的姿态:“不亲就不亲,恩人可真是不~解~风~——”

大红灯笼却忽然朝他压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张大嘴巴,下一秒传来的却是一阵叮铃哐啷狂响,我师兄跳了起来,仿佛被那温度一下烫到似的:

“骗你的,我还是要钱吧!”

然后他旋风般把天泉手中的钱袋刮了去,把金刀铁翼螂往天泉怀里一扔,竟是施展轻功逃走了。

我未来得及反应,和站起身来的天泉大眼瞪小眼。

“夜磨儿?”仍是大红灯笼的天泉问。

“下午好。”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似乎很想把脸捂住,又很像找个话题,折腾一番后说道:“嗯。……听说你梦遗……”

“不劳费心,我又自愈了。”我平静道。

他掸掸身上的灰,低头看了看地,又看看手中被捏成一团的金刀铁翼螂。终于,他大声叹一口气。

“你……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他又亲又拿钱,好不要脸。”我说。

天泉怔愣地站在原地,似乎陷入了茫然当中。“你师兄,到底是咋回事呢?”

我磨着后槽牙,不知是该咬牙还是该大笑,他未曾料到我如此反应,惊恐而探询地望着我。

“你说呢?你说他咋回事?”

“他又耍了我一通,然后跑了?”那天泉说。

我牙齿一矬,然后终是大笑出声。

我说:“我从未见过他被逼成这副模样——耳朵都红透了,跟煮熟的虾似的!真稀奇,这回他竟然是栽了!”


往后的日子里师兄竟然就躲着那天泉。巡逻都故意不按原来的路线走了,换成了打探附近一个大盗贼窝点。他为此编出了滔滔不绝一长串理由,可我却总咂摸出一分底气不足,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你那是什么眼神?怎么老盯着我看?”

“啊?你在和我说话吗?我没看你啊。”我立刻聚精会神地盯着地板说,“我在看两只大蚱蜢打架呢。”

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

“这不是打架,是交颈……”

“哦,行,那我在看两只大蚱蜢看似打架,实则交颈呢。”

我师兄草草瞭望了眼几堵断墙后的盗贼窝点——自然没有什么异常,然后叉着腰问我:“看完了吗?”

“没有……哎!哎!你吓跑了一只!”我叫起来。“都怪你,这下它要藏起来,没脸见另一只了!”

“我怎么总觉得你意有所指呢?”

“哪有哪有,师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

我师兄嗤笑了一声,往后面残垣上一靠。“小孩儿,好一番旁敲侧击,你是说我没脸见那天泉?你把你师兄当成什么人了?”

“打死我也不会把师兄往那种方向想的!”我叫道:“师兄是我的偶像,本门得意大弟子,绝不会做那种扭扭捏捏的薄脸皮——”

“我还真的就是没脸见他。”

“——虽薄脸皮,却心细如发之人。然而,话又说回来,厚颜是为无耻。师兄此举有耻且格,儒雅大度,甚有君子之风哎呦呦啊啊啊!”

话没说完我就感到耳朵一凉,我师兄扯着我的耳朵,疼得我直喊,把几百米开外的鹿都吓跑了。好不容易放松了许,我师兄说:

“好了不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天分不错,再精进些技巧,不日或许能调到开封去。”

“真,真的吗?”我顿时大喜过望,不顾耳朵被扯着还是抬起头来。“师兄,你莫不是在作弄我?”

他斜倚在墙根上,露出我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你以为我和你一个德性,胳膊肘往外拐专挑同门欺负?当然是真的。”

“那你现在得教我些好使的真功夫!”

“好说好说。我也怕你到了开封那边被老油条们嘲笑,他们嘴上可不饶人。”

“我能学啥,我能学啥?轻功我能学了吗?”我围着他转来转去,“千斤坠那招你教不教?拉弓射箭呢?总不可能最后几天还只教念书写字吧?”

“别急,让我想想……”

一声来自不远处的巨响打断了这一切。我吓得连忙蹲下,眼角余光看见盗贼寨里一股浓烟升起,是炸药桶爆炸了。

“怎么回事?还有别人想端这个寨子?”我看着师兄跳到墙上打量前方。“是啊,我也在想哪个傻子敢硬闯,这寨子强攻可难拿下!”

“我们怎么办?”我咳嗽着,眯眼打探浓烟里的几个人影,心想多半是哪个不怕死的游侠。

“静观其变。”

“所以是谁啊?他会有危险吗?”我仔细分辨着缠斗着的人影,忽然觉得其中一人的轮廓似乎似曾相识。

师兄忽然转过头,正色看我。

“刚才你是不是说想学招数?我这就教你一招。”他严肃道,“先前说要教的绝活之三——”

“你刚才不是说强攻难拿下?!”我叫道。

“‘四面楚歌’!这招是撒药之法,关键时刻,可用来保命,看我手法,在一边躲好。”

于是滚滚烟尘里浮出了一抹绿色的烟雾,它沿着其中人影画了一个模糊的螺旋,又转瞬即逝。它消散的时候烟尘也渐渐散去,我惊恐地发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圈人,个个嘴歪眼斜,口吐白沫;站在最中央的那个人却仍半跪着,扶着陌刀,被呛得连连咳嗽。我师兄居高临下地站在高墙上,甩着绳镖。

“哎呀呀,看着是谁在这?我刚还和夜磨儿说哪个傻子敢硬闯,原来是我们的大英雄!”

那天泉勉强撑着陌刀,站起身来,看到我时竟然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夜磨儿?你没事啊?我大老远听到你尖叫,还以为你落贼窝里去了才赶过来……”

“你个傻子!”我师兄神色一变。说着他转头朝我吩咐:

“你跑远些,我们得去把剩下几个帐篷的匪徒清干净。”然后他又骂一句:“都怪某个大侠,这下只能强攻了。”

“这次是我不好。刚才蒙你解救,实在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天泉说。

我仿佛看到师兄嘴边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去去就回!”


我在小山丘后提心吊胆地等到夕阳西下,我师兄才回来。他嘴角带笑,甩着绳镖,湿淋淋的干净披肩搭在胳膊上。

“都没受伤,草贼窝端得一干二净。还不是你师兄我手眼通天。”还没走过来,他人先笑道。

“你教我那招,为什么叫‘四面楚歌’?”

“呃,因为你师兄我没什么文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这三招其实都是你现编的吧。”

“你才发现啊?”

他舒舒服服地往我身边一摊,直接躺到了地上。“我知道你下一句要说什么:你教我招了,你接下来要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

“嗯,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撒药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知道。其二是,你用它让天泉大哥欠了你个人情,从此你又可以让他对你有求必应了。”

他撑起身来,惊诧地问:“你这榆木脑袋今天怎么突然开窍来了?”

“师兄,可这招不对啊。”我说。

“什么!哪里不对?”

“首先你刚才说它是你现编的。”

“你在小看我的实战经验?!这药的配方和撒药法可都是你师兄我独创的!就算名字是现编的,人家挤破头想学还都学不到呢!”他叫道。

“所以,它才不对啊,我说的不是撒药那部分,而是让天泉大哥欠你人情那部分。”我说。“可是我还记得你说过,最要紧的只有一条:莫牵绊,莫有软肋。”

“记性不错,所以呢,这有什么矛——?”

他忽然脸色一变。空气中欢快的尘土沉寂下来,他的笑容消失了。

“是啊,这招不对,这招是错的。”他喃喃道。“我越界了。我怎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兄!”我看他站起身来,便着急喊道。“我只是想问问哪边才是对的……”

“哪边才对,是啊!我也想知道。”

他呆呆站了一会,自言自语起来。“——都怪清河太无聊了。”紧接着却拔腿就跑:“你先回家,我得解决个事!”

“我其实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尝试冲他大喊,可他已经沿着那天泉消失的方向,无影无形了。


师兄当晚竟没有回来。

我躺在床上,渐渐夜不成寐,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只恨自己的迟钝,居然那么晚才察觉:什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什么忽然不让我扯他浴巾,什么突然要“亲我一口就给你”!

只有我太过迟钝,竟然这么晚才发觉:结论只有一个。师兄实有龙阳之癖,他先前种种,分明是情深一往,爱而谁知道得不得啊!

我知道师兄可能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这个抉择可能会花上他几个小时,我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后半夜他仍然没有回来。我一觉睡到自然醒时,屋里依旧空无一人。这是他数次夜不归宿时最不寻常的一次,他终于归来时,春风满面却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我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

(下)

渡瞳

【鼠泉】奇遇·思芳十年(下)

(上)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从那天起,师兄便天天往天泉营地跑了。

要么巡逻结束后白天出去,傍晚才回来;要么傍晚出去,一整夜都不回来;要么白天出去,索性到第二天早上一天一夜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一开始,我只当师兄本就飘忽的行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而已。那我究竟是如何确认他就是往天泉营地跑的呢?

第一天,他傍晚回来,兴高采烈。我正在屋里费劲地抄书,随口招呼道:“师兄,你去干嘛了?”

“打鱼去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串草鱼,鱼鳞的光泽在我眼前施施然一闪而过。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精光:

“哇,好大的鱼!”

“是啊,今天吃烤鱼,咱们打打牙祭。”他蹲下来刮起了鱼鳞,而我感动得几...

(上)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从那天起,师兄便天天往天泉营地跑了。

要么巡逻结束后白天出去,傍晚才回来;要么傍晚出去,一整夜都不回来;要么白天出去,索性到第二天早上一天一夜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一开始,我只当师兄本就飘忽的行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而已。那我究竟是如何确认他就是往天泉营地跑的呢?

第一天,他傍晚回来,兴高采烈。我正在屋里费劲地抄书,随口招呼道:“师兄,你去干嘛了?”

“打鱼去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串草鱼,鱼鳞的光泽在我眼前施施然一闪而过。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精光:

“哇,好大的鱼!”

“是啊,今天吃烤鱼,咱们打打牙祭。”他蹲下来刮起了鱼鳞,而我感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师兄,你出息了。你居然能带回来五寸以上的鱼……”

“说什么呢!——此一时彼一时。”他斥责道。可我却突然发觉一丝不对劲,忍不住抬起头来,伸出窗外确认:小河在西边,可他刚才分明是从东边走过来的啊?排除他忽然有雅兴拎着几斤重的鱼绕一大圈路的可能性。那难不成他不仅一夜之间突然学会钓大鱼,还学会从旱地变出鱼了不成?

可是一顿好的烤鱼足以堵我的嘴。在美食面前,这些都不是事。

第二天,他深夜回来,兴高采烈,带回来一串腊肉。我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可是还是呆呆地问:“这……是肉,什么肉?”

“腊肉,而且是腊猪肉。”他笑道,“没吃过吧?来尝尝?”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咬了上去,吓得他连甩好几下才把我甩下来:“等一下!泡一泡再吃!”

满嘴流油地饱餐一顿后,我才想起来问。

“师兄,你到底是哪里弄来的这个啊?”

“小白眼狼,吃完才知道这东西难得啊。”他清洗着挂腊肉的铁丝。

“你就告诉我呗,我嘴严。”

“那还用说?和昨天一样,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是怎么来的腊肉就是怎么来的呗。”他笑着说。这话显然有很大的问题,好奇心促使我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这两天他都是一反常态从东边走回家的。那边究竟是有什么来着?

又过了几天,他居然又带回来腊鸡。

餍足一顿后,我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师兄,我莫不是活不长了?我怎么有一种天天都在吃断头饭的感觉。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多喂些斤两,好到了开封之后给长老们宰了吃?”

他噗嗤一笑:“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不过倒的确是有人希望你胖些。”

“谁?”我叫道:“谁会这么好心?”

“保密。”师兄说。

我往东边使劲瞧去,果真看见一片隐隐约约的棚子轮廓,那一块是天泉营地。

“行了别瞧了,我告诉你就是。”师兄制止我:“那位好心人呢,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夜磨儿太瘦了,这小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饿着可不好,以后得多想办法给他打牙祭。’他的地盘那儿呢,又正好总有不少好吃的。你的口福就是这么来的,明白不?”

“这,这可真是恩人啊。我是真的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是,我吃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我一时手脚无措,茫然起来。

“恩人,恩人,确实啊。”师兄笑着说,“报答的事你就不用考虑了。那位‘恩人’的下一句原话是这样的:‘不用担心钱的事,我对钱没有兴趣。’”

“我还是觉得怎么能不报答……”

“你师兄我为你垫付上了啊!我拿全身心拼命陪他,不算报答?”他故意大声叹一口气;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你的表情写的明明是连吃带拿。

 

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在谈情说爱。

结果就是,不但师兄留家的时间少了许多,而且我的饭桌上多了些从前从未见过的荤腥。从各方面来讲,这简直都是一件大好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泉也会来我家棚子做客了。

他一见我就捏捏我的脸,笑着说果然胖了些,胖点好啊。那天棚子里干干净净的,师兄写的丑字全都不知哪里去了。我本卯足了劲准备搬凳送水,好好表现,展现出超凡的眼力劲,结果发现从头到尾根本没我的事:我被赶到河边打鱼去了,被勒令不打到二十寸以上的鱼不准回家。我于是在河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打鱼,却并不是真的有怨气。

谁让那天泉大哥每次造访总会给我带好吃的红花酥呢?

 

他们偶尔也会吵架。

吵架的原委我是没有能力知道的。我只知道我正在桌前写字,忽然师兄溜至窗前,气鼓鼓地道:

“夜磨儿,等我死了,你就把我骨灰埋到开封城大槐树底下一个酒坛子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说得很大声,仿佛不是单要说给我,而是故意要讲给某人听到似的。随后轻功一施,窜走了,扑我一脸灰。

片刻后果见那天泉拍马过来。

“你师兄刚才莫非又在和你胡咧咧什么歪理?”他勒马,严肃地问。

我如实转告了他。

“这、这哪里对?怎么把这回事挂嘴边呢?……不行,我得找他说理!”说罢他一甩马鞭没影了,留我在原地又吃一嘴灰。

又过片刻,我师兄从另一个方向窜回来了。

“恩人可在追我?”他问。

我如实转告了他,他笑道:“他再追来时,你就告诉他今晚酉时约在河对岸见面,那边地形开阔好办事。不见不散!”

这是要约架吗?我略微有些惶恐。

“你应该正面打不过他吧?”

“不可能的事!”

“万一他生气了,以后不给我带好吃的……”

“你别慌!我给你打包票他不会!”我师兄拍着胸脯说。

“那他要是不愿意来呢?”我想起天泉的性格。可比起答案我先等来的是一脸灰,师兄又耍着轻功跑远了。那天泉晕头晕脑地转回来后,我还是如实转达了这件事。

“约架?这怎么行!”

“你俩这是因为什么事大动肝火?”我追问他。

天泉闻言,正色道:“我没急眼,只是和你师兄在一些方面看法不合。”

“啊?这话说的,你们还有看法相合的时候?”我说。

“这,这,唉……”

“你会去吗?”

“……唉!不去就白扯了,我非把这事跟他说道清楚不可!”他恼恼火火地说,拍马走了。

屋里清净了,于是我接着抄书,也(不得不说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成分)在等待。暮色四合,星子渐升。半夜里师兄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我观他模样,十分惊奇,几番踌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什么东西不应该?”

“难道,难道是你把天泉大哥正面打赢了?这怎么可能发生呢!除非你使阴招或者他给你放水,放大水……哎呦……”

我师兄听后先是使劲揪我耳朵,直到我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奉承话才松开。然后他笑嘻嘻地说:“谁告诉你我们是去打架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只告诉你约他在那见面而已。后面都是你自己猜的,不是吗?”

“呃,好像确实……”

“实际上呢,我请他——吃了一整席清河八大碗。”

“什么!”

“他提着陌刀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反应和你差不多,而且还‘老感动了’。”师兄笑着说,“我打流寇凑出一套碗来,能找王师傅换这顿不要钱的席,心里碰巧还念着他,于是故意说怪话惹他好骗他上饭桌——我的好恩人能不‘老感动了’吗?”

“你……”我欲哭无泪地说。“有这种好事为什么瞒着我,让我趴在桌下吃剩饭也行啊……”

他白了我一眼。这一眼中似有万千滋味,比如“你和好恩人哪里能平起平坐了”,“这种关键场合怎么能有你在旁边破坏气氛”,“终于短暂甩开你这小兔崽子了”,和“你怎么妄想还会有剩饭”。

“你!你才是真正胳膊肘往外拐,欺负同门的那一个!”我吱哇乱叫。可下一秒,我师兄从背后提出一条大鱼,这又使我一下子看直了眼睛。

“亏不了你的。夜宵这不就来了?”

“哪,哪里来的?”

“我打的啊?”

“是,你厉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还学会陌刀拍鱼了!”我指着被暴力拍扁了的鱼身,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感觉。

他被戳穿倒也不恼,只是坐下来欢快地刮起鱼鳞。

“我的恩人一感动之下,跑到河边给咱们弄了条鱼来,说是回礼。有人惦记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热泪盈眶:“师兄,你还真就是一点亏都吃不着呗。”

“哎呀,就是你不知道我刚才挨了好长一段唠叨。”他利落地把鱼头丢开,“什么‘人不活着怎么杀敌,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好赖说了半天,婆婆妈妈的,甩都甩不掉!就跟我真的什么时候想寻死似的!我要不想活了,能活到现在吗?好在你看,今晚你还是有烤鱼吃。”

吃到一半,我问他:“师兄,这次看在鱼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年夜饭能让我吃到清河八大碗不?”

“年夜饭?哈!”他大笑,“如果年夜饭真能在百草野吃上就好了,若是真能那样,你让我请方圆一里所有人吃八大碗都行,还说什么!”

“怎么就不能在百草野吃上?”我疑惑地问。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又揉了揉。

“行了,我、恩人还有一大堆人都会努力。我们所有人都努力的话,说不定不仅是在百草野,咱们还能在更北边的地方吃上年夜饭。”

“到时候,天泉大哥能和我们在一个桌上吃不?”我说。他看着我笑了笑,我猜想这个笑的意思是:“这事我争取,你也别在一边捣蛋。”

 

夏日正在自这片原野上逝去。伴随南飞雁列而来的是渐短的白日,太阳沉入水泽,铺开熔金,然后似乎一夜之间野草就黄至了天际线。我仍然不知道师兄桌上日益变多的信件里写着什么,只见到周遭的百姓几乎都迁尽了。我们,还有天泉营地那边也都向南迁了几里,住起了新的屋子。

新屋子的原主大概也是逃难的百姓,它如今空置,有一个很好的实木屋顶。这导致我终于能试试大侠必备之——上房顶!

轻功?自然是未曾学过的。我从几米开外蓄力助跑再一跃而起,勉强能碰到屋檐。上面伸出一只手来把我稳稳拉住,提了上去;天泉把我拽到他身旁,笑道:“比上次跳得高些了,有进步,小子。”

我看他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根笛子:“你会吹这个?”

“门里不少人在吹,我也会点。你学不学?”

“我?要学,我就学二胡,以前夜里我总听到有人拉。师兄不教我这个。”

“这个我可一点也不会了。”他挠挠头。

“你说开封有能教我这个的不?”

“有!什么都有。但是,人家开封拉二胡的都文绉绉的。你不识得几个字,人家不好教你啊。”

“你说我不识字?!我念过书抄过书,我识字!你,你才不识字呢,你个满口胡言、愚不可及、大字不识、三心二意、开门见山、鸡同鸭讲的名门……名门正派!”我怒道。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把笛子举到眼前,借着阳光打量侧面。于是我也凑过去,对着笛子口猛吹一口气,它顿时飘出一个清冽的单音。从我的角度能看到阳光顺势落入他的眼中,一闪一闪的,我说:

“你吹一段给我听个响,好不?”

他照做了,把笛子放在嘴边。

这是我不曾识得的调子。

开端两声简单而清澈。接着调子一扬一收,风似乎都忽然变得坚似铁,托着笛声在辽阔的原野上飞行;我感到周围空气一凛,却不曾寒冷。接着笛声却是低回,像是春暖时渐低的白云。我听着,不由得噤声,身子也挺直了些。

一曲终了。我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感到后脖子一凉,被人抓着衣领凌空提了起来。

我师兄的声音在头顶阴恻恻地响起。

“恩人,好雅兴哪。”

那天泉把笛子放下来,说:“你……”

“这调子我总觉得有些耳熟呢。我们要不要好好聊一聊这个事,恩人?”

我在师兄手底下乱踢,感到晕头晕脑的,他却完全不看过来;我也不敢看他。他脸上晦暗不明,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我只感到惶恐,完全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好扯着领口大气都不敢出。

那天泉把笛子放进怀里,只叹口气:“你知道它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离了开封,消息就不灵了?”

“我没有。我以为它还没有传到——”

“跟我就别扯东扯西了吧,好恩人。你明白,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天泉瞥了我一眼:“此间不是说话之地……”

我师兄手一松。我如蒙大赦地重重摔在底下的草地上。他从屋顶上探出头朝我这边,冷声说:“那你?”

“我走!”我大喊,捂着屁股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屋前跑去,“你们聊去,我走得远远的,我不偷听!”

“好。”他转头向那天泉:“咱们进屋吧。”

 

我不偷听?他想得美。一曲笛子怎么能勾起他那么大的火,想让我不好奇都难。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脸色——连眉毛都倒竖起来!瞧他那样子显然是气昏头了,未看我一眼就急匆匆进了屋。我跑到河边乱转悠几圈,估摸着他应该不会盯着我了的时候,悄悄从后方绕回去靠近屋子,贴在地上,耳朵靠近墙根。

听到的第一句便冷得我脊椎骨一凉。是我师兄的声音,语调极尽阴阳怪气。

“……我拦你干什么?我没有在拦你呀。我还没有傻到和傻子辩经。”

“可你现在……”

“你要去送命我更是没有理由去拦了。你是什么人,大侠,能需要我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呀,只是——我只是打个比方,绝无贬低你的意思——恩人,你这样一个傻子,有没有可能,傻到洛神压根就不愿意招待你呢?何况要费那心神给你换脸?”

我隔墙想象到天泉正在为难地捂住额头,片刻后他说:“很多人都……”

“所以你也上了头,要去送命?你——你去送命?上次谁又说人要好好地活,说我那些是歪理?”我师兄听起来竭力控制着自己。那天泉沉默着——我只能猜想师兄扭曲的神色。

“这是要骗人的活计,可你骗得了谁。”他继续说,颇有几分口不择言的味道,“和人吵架你都口条不顺,路边随便逮个人都比你会骗;就算你真换脸成了,做了间人,不消三言两语你就能露出马脚叫人抓了去,白费洛神一番心思。若一定需要人去契丹,明明有更合适的人——!”

天泉忽然说:

“我不提了,此事是我不好,你……你别生气。”

我听到一声冷笑,和椅子后撤的刮擦声。似乎过了许久,才响起师兄疲惫的声音:

“我门里那些要去的人,家中皆是已经无人,无牵无挂的;或许还有些朋友,也是劝一劝也就罢了,从不多说。他们出发的时候,只有同门前去相送。若是死在那边,也只有同门惦记。你可知换脸术成功者十中有一,其余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作为无面人终生留在传闻中‘一切水的尽头’。你的父母姊妹都在南边。你哪里配去,你哪里能去。”

“……我们香主,也是要去的,他把幼弟托付给了一位师兄。”

“哈,你们香主,你们天泉。”我师兄讥讽地尖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们还有你就只是这样的人——满口如何如何侠义,到头来比谁都冷情又虚伪,叫人看不起。”

那天泉急忙说:“香主不是这样的人!”

沉默。他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贸然提起此事,是我不好。我未曾说要去,我本就是不该去的。”

“……”

“你……还在生气?”

“……”

“我以后再不提了,我保证。”

“那‘思芳歌’又是怎么回事?”

“我已保证绝不会去了,这曲子你若不愿听,以后我不在你面前吹便是。”

我师兄轻哼了一声,接着竟是语调一转,满含笑意地说:“这倒不用——不过对嘛,这才是我的好恩人。恩人,你这表情,莫不是在怪我?”我听着屋里似有起身的动静,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预备跑回河边。最后,我听见天泉说:

“我不怪你……只是我又想起香主来了。我们香主和我那位师兄说,他的幼弟不是失去了家,而是有了新家。他说他要回老家了,回雪山上去。他说,等天上再下大雪,他就回来了。”他说:“唉,——我想老家了……”

 

那日过后,师兄却不知为何一天天阴沉下去,更常在屋外走来走去甩绳镖。这声音在死寂的空间内无限拉长,唯有偶尔檐上落下一滴水,才惊起一丝波澜。有几次他会忽然消失,几个时辰后又忽然回来,什么也不说。因而我也更少在家中待了。我从清早就去河边练习一些基本功,累了就看潺潺流水东去,饿了就啃带出来的干粮,直到傍晚时分才归家;那时,有时候能正好碰见他在烧信,他一张一张把信纸往火里丢去,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光。

过了几日,他却忽然把我喊去,神秘地拍拍桌上一个包裹。

“今天有个大惊喜给你。”

“这……好大的包裹,莫非我们又得往南搬了?”我好奇道。

“看看?”

我一头雾水地伸头往包裹里瞧,有平日穿的衣物,毛笔和草纸,可以说我的个人用品都放在里面了;还有干粮、火折子;上面放着一个斗笠。我翻到最底下,竟还有一个崭新的绳镖。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惊喜地抬头:“难道……”

他倚在墙边上笑:“开封。我准你去了,你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吧。”

“太好了!”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我等不及他说完,立刻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抱起包裹连转了好几圈;他连笑带骂:“小心点,自己看看还有什么没带没有?”

等我把以前买的烧泥人也塞进去,行囊里已几乎是塞不下更多东西了。他把行囊扎紧,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兴奋,我是送不了你,我好说歹说让这附近拉板车的答应送你一程,反正他也要往开封去。你一定跟紧大人,不要走散了,别以为会点三脚猫功夫就能跑江湖,你连房顶都还跳不上呢!”

“明白了!”

“到了开封那边自有人教你粟子游尘,好好学,能早日进内门。——还有,这一路乱,我教你那些可以用于防身,但不要拘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明白吗?别让你师兄我或者旁的什么老好人替你担心了。”

“知道了,你们都别担心!”我笑道,行李一背就往门外跑去。师兄在身后喊:“你这小孩儿,不会这就急着要走了吧?”

“我去把行李给天泉大哥也看看!”跑出几米后,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我到开封后,得等多久你和天泉大哥才来呀?”

我师兄仍然倚在门框上,镀了层夕阳的暖金,他微微一笑。

“可能得费些时日了。你耐心等,不愁无聊的。”

 

“去开封吗?开封好啊。”天泉听完我的话,展颜一笑。他让我转过身,解开背囊的绳子翻了翻,皱起眉来:“东西倒是挺全,只是……他就打算让这么小的孩子赶这么大老远的路?这一路可不太平。”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小孩了,会赶路!而且万一路上打不过谁,我可会跑了!”我挺胸道。

他往我行囊里塞了些东西,我转身一看,是满满一大把红花酥,顿时喜笑颜开。

“还是你最懂我了,大哥!”

“……注意安全啊。”他放心不下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磨得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在天泉营地上转来转去,感受着背囊的重量;他坐在一边的板凳上托腮看我,忽然说:

“我啊,也得走啦。”

“你也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他举目望望周围:今天的天泉营外只有他一个人。我方才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谁也不用躲。“铁子们都收拾东西走了,我也得准备出发了,最迟不过今夜。”

“你要走?你们是不是要迁营了——那你还回来吗?”我叫道。

“回来的,回来的,不是迁营,营地还是在这里。小子,你帮我个忙行不?”

一听到不迁营,我把心放宽了些。“什么事,我尽量帮。”

“和你师兄有关。你帮我拦一下他,好不好?”

“啊?这个不行,他我可斗不过!”

“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以你师兄那脾气,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拦着我,我们就都难办了。”他低声说。

“是不是和那曲笛子有关啊?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要去契……”

“别声张!”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表情一下严肃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难道是他告诉的你……唉!此事从此万万不能对旁人说。”我连番向他保证,他才放下心来。“那计划我已向他保证不参与了,保证就是保证。这次和那事无关。”

“那是什么事这么严重啊……”我思忖着,恍有所悟:“我知道了,你的老大也要你做事去吗?”

他看起来被逗乐了,忍不住笑起来。“是,我的老大把我们召集起来,去帮助他的老大,也是我们共同的老大。”

“你不去不可以吗?师兄拦着你,你就别去呗。”我说。

“可是这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恳切地望着我。“我的老大现在需要帮助,他要做的事很大,也很难。这件事如果做不成,百草野,还有好多好多地方……都会危险的。你师兄和你就很难在这待下去了,你以后也很难吃到腊鸡、腊肉了,你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只是需要你让你师兄……睡一会,睡得久一点。不要让他醒来追上我,就够了。”

我在脑子里过着招数,有了主意。“好。但是这是最后一件我能为你做的事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们约好,棚屋单独留给他和师兄,戌时我再折返回屋。

我返回屋中的时候,看见的是师兄侧躺在床上。天泉正在整理着他的披风,把那些布条儿都尽可能理得妥妥帖帖。我欺身靠近,用口型说:他把药喝进去了?

是的,他太累了,未曾起疑。天泉回答。让他好好休息吧。

我放下些心来,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药瓶。先前给天泉的药只有一点点,为的是不让师兄尝出味道,我预备等他中招昏迷了再灌下更多。

天泉跪在床上,把师兄的头拢过来,放上自己的膝盖。他抬起头,担忧地问我:可以么?

药量能药倒一头牛,我说。

师兄当时教我的三绝招还差一招从未付诸实战。“四面楚歌”是以药退敌之法,可使敌昏沉不能视,酣眠不能醒。这是我第一次实践“四面楚歌”。这实在是一次过于简单的“四面楚歌”,我的敌手只有一人,他沉睡在温暖的怀抱里,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小心地扳开他的下巴,把药液平稳地灌入。他竟没有下意识地反抗。碗空了,我紧张地看着他:师兄只有睫毛微微颤动了许,沉浸在某种安详之中。我脑海中忽然想起他曾说的话:“……万万不能有牵绊、有软肋,这就是我们这类人最要紧的事,这条戒破了,就什么招都不好使了!”

“我,我真的得手了。”开口时我发觉声音空空荡荡的,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天泉点点头。“那行,辛苦你为他续药了。一天之内,不可让他醒来。得耽误你晚一天再去开封了,可以么?”

“好。”

我发现手中一重,多了一个钱袋。“小孩,这次实在是谢谢你了。”他低声说。钱袋的质感很熟悉,似乎我曾摸过许多次。难道以前每次师兄散尽其中钱,都还找机会把空钱袋还回去的么?可是我握了握,又把它放回天泉手中。

“不用,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说。

天泉用双手环着我师兄的头,俯下身去,额头相抵,深深地吸气又呼气。刘海遮住他半幅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喃喃地,他对那沉睡面容说:

“你说得对,我负心又虚伪。”

我呆呆地看着他抽出身来,让我师兄在床上平躺好。我看着他从壁上取下貂皮披风,从桌上拿起陌刀,随后往屋外坚定地走去。我看着那个背影踏过门前,眼看着就要踏出小院。可我不知为何,心脏竟狂跳起来。

这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它跳得越来越快,天泉大哥的身影在视线中忽然朦胧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双腿已不听使唤地跨过门槛,踏过小院,朝那个身影迈去,直至双手攀住我所熟悉的温暖手臂。手下的触感有些粗糙,那是一道旧疤吗?他受我触碰,也停了脚步。我抬头看他,只见他也正回头望着屋里——望着我师兄的方向。

“大哥,你实在舍不得,就留下吧!”我喊道。

他眨了下眼,很快地看向别处。我莫名地恐慌,只拉着他不松手,另一手忙向腰间摸下一个酒囊来:“我可以去给师兄解毒,大哥,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你们……喝这个!”

“……是酒啊。”他的目光移到了酒囊上。

我忙不迭递给他。他接过去后,闭了闭眼,竟是微笑了一下:“别难过,夜磨儿,你师兄应该也很快就能回开封了。回那油伞驻地去,听说有红红黄黄的伞连成一片,像朝霞一样!”

他一转身,朝北面深深俯过首,再将酒液尽洒于门前。酒香随浮尘的气息一并氤氲而上,扑在我的脸上。我呆呆地看着他披风一甩,翻身上马,把半空的酒囊扎好丢回我怀中。

“这顿酒我欠下了。多谢你了,小子!有你送一送我,我就不怕了。”

我张着干涩的双唇,情不自禁跟在马后面跑了几步:“你会回来的,对吧?师兄不喜欢大义……他只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

“回来的,回来的!循着酒香,我就能找回来!”

我的脚步一深一浅,跟不上那骏马的步伐,我头一次如此恨草甸湿软的泥土。我大喊:“天泉大哥!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夜风远远送来他的声音,似在轻叹。

“夜磨儿,等你长大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不必做负心人,不必离家。你会一直快快活活的,谁也不辜负。”

他所参与的那场战争的名字,此后将会在我的余生中反复出现。即便是在狼烟四起的乱世,那依旧是历史上绝不可磨灭的一笔,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清河,传遍全国。可那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他和马在无垠原野上逐渐化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于天际。

 

两天后,一封灰扑扑的信被送到了我师兄的桌上。

 

我师兄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外面烧水。他醒时,先是茫然地环视四周,望向窗外,久久地盯着摇曳的青翠绿竹。然后他吸气,沙哑的第一句话问我:

“他走了?”

我不答。

“我做梦,梦到了酒味。这个酒蒙子,又喝了?”

我垂目把汤碗放在桌上,“师兄,喝水。”

他捂着自己的脑袋,连连深呼吸了几次才说:“不,这不是我们的屋子。这里,我不认得。我这是在哪里?”

见我不答,他又问:“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何月,何日?”

“……百草野已经不能待了,师兄,我擅作主张,带着你一直往南跑,拉板车的好心让我们搭了车。我让你睡了三天三夜,今日已经是第四天。”说着说着我忽然扑到床边,抓住床框:“这里离开封不远了。我马上就得到那里去了,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去开封,去开封躲一躲……”

可他像没听到似的,喃喃地说:“那边出事了。”

“求求你,”我说,“你带我去开封,我们回驻地。”

“难道是……不,只有一个可能。”他忽然把头转向我:“可有来信?他可曾说几时回来?”

“求求你。”我说。

他的目光渐渐要在我身上烧出一个洞,而我终于支撑不住,抓着床框跪在地上——他忽然暴起,用手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提至半空:

“究竟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啊——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松开我,向后一仰狂笑起来。是我胡乱间点了他的笑穴。我向后连连踉跄两步,后背把木门哐啷一声砸倒了。我跪在满地碎木里,不敢再看他一眼。

王清将军败了。

你看到此信后,速速南去,不要回来。杜重威于北岸坐观困骑竟按兵不救,将军率军血战到底,无一人归!契丹狗很快就要南下。派人把战报带回开封,保护好百姓。

我逃出了小屋。

又及:驰援恒州之三百天泉弟子亦全军覆没。随军枭首,筑为京观。

我不敢再回头。

我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带着温暖触感划过脸颊,又落至身后。我把载着噩耗的信藏在背包最深处了,我要把它带走。可我藏不住也带不走真相。师兄迟早会被它抓住。

他歇斯底里的笑声追着我,跑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跑。我明白我回不去了。

 

我再也不要回到那间破棚,再也不要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尖利的、苍白的狂笑。

 

开封在哪里?我只知道要向南,再向南。

我奔跑在陌生的原野上,背上是那个曾为我开封之行而准备的行李。我沿着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古道奔跑,跑出山口,跑到原野的尽头。

我看到了清河南部的重山累岭。

它们站立在清晨雾霭里,像是支撑天地的数十个棋子。青绿尽褪,白石裸露,峡谷向远方蜿蜒,于是我低下头。

然后我看到了人。

我从山头上看他们走向南方,像一锅沸腾着的灰面粥。近了,人声渐盖过风声,是咒骂声,叹气声,孩童尖利的哭声在响亮的拍击声后骤然变响;忽然,他们又都归于寂静。我小心而惶恐地跟在队伍后面,融进黄土地上卷起的滚滚烟尘。这是向南方逃难的万千流民。

我跟着他们走一程,停下来自己走一程。渴饮水,饿吃粮,看到村庄就寻活人问路和歇脚。村庄多是老幼妇孺,偶尔有婴儿夜哭,摇篮曲呜呜咽咽很快只剩下啜泣,那是被抛弃的妇人在哀怜她的孩子吗?我紧抱着行囊也睡不着多少时候,往往天未亮便醒来。时而,我在路旁看见草草横陈的尸骨,有的瘦成一把柴火杆,未阖上的双眼直对天空。有的已然风化,辨不出形体。那些我在寂寥原野上未曾直目的,那些我在风声中隐约听到的,那些藏在师兄信里的。

是战火。

它高悬在我们头顶,它曾与我擦肩而过。现在,我看见它了。

风也粘稠,云也粘稠,开元三年的那个冬天我在不停地奔跑。临走前师兄的笑声忽远忽近地震击着耳膜,无论怎样跑都甩不掉;我跑进浓雾,穿越群山。我跑进滚滚尘埃,跑出泱泱人群。我跑到陌生的景致里,跑到从未涉足过的远方。我连在梦里也在没命地奔跑,在那时我抢来一头小驴,看到一片花海,蜂蝶、蚊虫在朦胧间飞舞;恍惚间坐上了船,滔滔江水在身后远去。醒来,我继续奔跑。可那笑声仍然远远地追着我,让我从风餐露宿时的每一个噩梦中惊醒。

“荒郊野岭的,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恍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说话的是位船夫,是他为冻僵的我生起这堆火。火把我的脸烤得有些干涩,河水东流而去,不用低头我也猜得到水面映出的自己是多么蓬头垢面。我恍恍惚惚地说:“我几乎没离开过家,不识得外面的路。”

“要跑也是该往有人的地方跑。穷乡僻壤的,落进土匪窝里可没处呼救去!要是碰上你的不是我而是什么刁民怎么办?没脑子的东西,没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这粗犷的男人并不留情面,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脑子昏沉且涨,一个问题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

“人没了之后,会去哪里啊?”

“什么?”

“船夫大哥,你见识广,你说,人没了之后,会去哪里?”

“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船夫的声音冷下去了。

“我听人说,我小时候生我的村子就被屠尽了。现在我的一位朋友也,也没了。”

那封信正躺在我的双手中,字迹逐渐模糊,分开又重叠。我将它放回行囊里时指尖触到什么黏的东西,我于是又团起僵直的手指,握出来看时,是一块捂得半化的红花酥。

“人没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吗?”我喃喃地说。

手指在温暖火光中渐渐不受控制。红花从化开的酥心中掉出,拂过指间,滚入火烬里,像是也变成了一簇跳跃的火苗。远远地,我听见船夫啐了一口:“呸,乱说晦气话!”我想起红花酥的口感。甜丝丝,带些涩,带些讨喜的花香。大部分都留在清河我们的小屋里了,我攒起来没舍得吃,它们被统一收进一个瓦罐放在师兄床下。

可是身边已是空无一人,唯有柴火噼啪声,火星子在面前飞舞,渐渐微茫了。黑云飘去露出了月色。没有人解答我的问题。

 

我于清晨时分涉过一片寂寂的麦田。

“这里是哪里?”

村民头也不抬地答:“长兴集。”

“这里去开封,还有多远?”

他这才极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扭头指去:“多远?这儿不就是么?”

我抬头的那一刻,雾霭正好散去。看不到边际的城墙在眼前乍然延展开来,雄伟得令人生畏;雾里浮现了一座城楼的轮廓。

“开封?”我小声地说,“我到了开封?”

我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重新仰望城楼。

“这里就是开封?”

一只黄狗忽然在前方吠叫起来。它在和我对上视线后立刻朝城门的方向行去,行了两步后又坐下摇起尾巴。

“你,”我喘着气问,“是要带我回家吗?”

狗尾巴欢快地在我面前摇曳着。于是我抬腿跟上去,然后忽然酸痛涌上双腿,热泪盈满眼眶。

土黄色绒毛在我前方几米处远远近近地摇曳,引我绕开两人高的马车,穿过大得有些空的门洞。一股烟尘扑面而来,其中似有各种味道相杂,皂角、鲜鱼……所视如黑云压顶,眼皮也愈来愈沉,我只能紧紧跟着那欢快摇曳的一团明黄色,拐过一道又一道弯,上下一级又一级阶,直到它钻进一个小院消失了;而我跨过门槛后终于双腿一软,倒入尘土飞扬的大地。

翻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天上红红、黄黄的油纸伞。

在黑暗如潮水般裹挟我之前,我最后的想法是——它们真的和师兄说的一模一样,像朝霞横渡天际。

 

昏沉中似有人把我抱到床榻上。

有人为我掖上被子。有粗糙的布料刮过皮肤,触感让我想起师兄的手套,却不似那双手套破烂。

似有人在不远处交谈:

“……从清河过来的。他背包里的信……中渡桥……”

“这是第几封信了……”

“所有人都在送信来。已经很多人赶去清河支援了,但得赶紧把年纪太小的从前线调回来……”

“可怜的孩子……”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圈儿陌生人围在床边,他们穿着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衣服和披风,俯首冲我微笑。

我就这样留在了开封,留在了油伞驻地。

那几位驻地同门送了我一件八成新的披风,我握着绳镖往驻地门口一站,腰板挺直,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我忽然想把这幅模样也给师兄看一看。可是整个开封城都依然没有他的音讯。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其他同门:或许再过几日他就回来了呢?

新朝换了旧朝。樊楼里又奏起歌舞,负责戒严的卫兵换了新制服。师兄没有回来。

我学会了“粟子游尘”,还日益熟练地声泪俱下地向别人乞钱。我先是留在驻地当制伞学徒,后又拜到惊门先生门下,有了把自己的二胡,起劲时往门口一坐能一拉拉一整天。

开封几度乱,几度定。庭前湿土里,属于上一个朝代的军靴印还没干透,御座上穿龙袍的就又换了一人。后院来了些新的小学徒,他们会唱:“日月照着天子堂,皇帝老儿赶早忙!”他们唱时我就在一旁拉二胡助兴,热闹程度几可比两排屋顶后的瓦子中心。

我用“顺手牵羊”把大客栈后厨的菜席卷一空,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年夜饭,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师兄没有回来。

我在春水阁撒麻麻粉的时候,师兄没有回来。

我成了别人的师兄的时候,师兄没有回来。

我越来越读懂他那句话:人之所在,即为九流。我煞有介事地把它讲给我的师弟师妹听时,师兄没有回来。

后来他们都面带敬仰地管我叫所谓坊主了,我感到师兄是不是终于该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回来。然后有一天我隐隐约约感到,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我也很清楚他没有死。他不是说死了要回开封吗?他说会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会一直聪明下去,聪明一辈子,痛快地死掉,然后安安分分地做开封大槐树下一酒坛子骨灰。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没有他想做到却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明白,他还活着。

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

 

建隆三年,樊楼二层办起一场密宴。这说是密宴,其实不过是开封几个门派在有点话语权的人仅以朋友身份在此小聚而已,不问庙堂,只谈江湖。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年份,战争黑潮已持续数十年,走到今日似能隐隐看到一丝微光了;因而,何不暂且把酒言欢,苦中作乐呢?

我嘛,自然穿得像是个来蹭饭的。首先得被好好劝一顿酒的便是那青溪科博士,他的黑眼圈都要连成片了,一看便是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可他摆摆手掏出一壶自带热茶,愣是把每轮酒都逃了过去。下一个被劝酒的是孤云来的师姐。她本在和那文津馆教书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辩着什么,酒过几巡,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只是沉默地投着壶,你一根,我一根,越战越勇,像是突然决定以投壶来分胜负。梨园名伶也没逃过——她本来欲婉拒,可耐不过众人尤其是那狂澜的起哄,几杯酒下肚后面色快速红润起来,竟展现出与平时完全不符的凶残模样,把狂澜举过头顶,就在酒桌上来了个赢得满堂彩的“金鸡独立”!

坐我左手边的那位天泉香主,是我在春水阁结识的——准确来说是我在春水阁撒麻麻粉时结识的。他此刻正在和旁边难得出席的三更天怨憎会争着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依我听来他们分明是在各说各的。眼见着那三更天不堪其扰,手背上青筋暴起,坐在主位上的醉花阴四和香连忙出来打岔:

“狂澜兄,瞧你这春风得意,想必又喝到好酒了?与其私藏,不如拿来给兄弟姐妹们看看?”

“不错,前些时候日日痛饮啊!可惜醉仙月没过成,离人泪也未曾多带瓶回来。下次我再带上好的酒来,保准难得一遇,今日就只好将就了,可惜可惜。”

“狂澜兄此言差矣,何谈可惜?我等能在此一聚已是幸事,倒也不必苛求名酿。”微醺的文津馆依然气质儒雅沉静。“何况这适口的酒,也未必就一定只在他处。”

“我老听人家说开封巷子里有些酒就不差,可惜没尝到过!”天泉香主兴致勃勃地说。

醉花阴闻言转向我:“巷子里的事就该问这位了,是不是,夜磨儿坊主?”

我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好姐姐,这个名字我多少年不用了!”

“我可听说你十来年前刚来开封的时候,就叫这个哦,夜——磨——儿?”她拖长尾音说。一时间满屋人大笑起来。我连忙仰头饮一口酒,叹道:“我自罚一杯。难得给你抓到我把柄,我认栽,认栽。姐姐,你去打趣别人吧。”

可她不依不饶道:“这可是你的乳名?——姐姐差点忘了你本就年纪最小。还没成家吧?和姐姐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不论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姐姐都给你物色哦?”

满桌人大多比我年长,而且半数都已成家,闻言皆是哈哈大笑。平日里他们被我捉弄得多了,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那醉花阴仍缠:“喜欢什么样儿的,和姐姐说说?”

“喝了罚酒就得回答问题,这是规矩!”狂澜用力拍着我的后背。

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吗?想过的。而且我知道它的答案的时候太早。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答案了。

“喜欢好人。”我说。

满桌人一怔之后,闹起来。醉花阴说:“这是何回答?”三更天不屑地冷哼一声。青溪摇扇叹息:“倒也是个回答,就是钻了空子,不合酒桌规矩。”我一边俯在桌上咳嗽一边说:“谁不喜欢好人?你问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又没问我想找什么伴儿……”狂澜更加用力地拍我后背:“你这是作弊,作弊!”我连向天泉香主背后躲去了,众人乱作一团。这场宴席闹闹哄哄持续几个时辰才结束,笑语欢声夜中散。

 

我从樊楼里出来时,正受凛冽夜风的一吹,连忙裹紧了披风。有人跟上我,我侧目一看,是这几日跟在我身边学艺的小徒儿。

“你傻呀,就这样一直在门口等着?”我问。

“不曾。我按你说的在醉花阴玩儿呢,刚才在湖边放烟花来着!”

“好,我们回去。”我低头走了两步,忽然说:

“过两日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清河?”

“哪门子风忽然把你吹到那去了,师父?”他疑惑道。

我默然拢了拢披风,“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真能去啊?那敢情好,师兄师姐他们都没去过!”他兴奋了一阵,忽又犹豫着说:“可是……我记得长老派你这几日去把嗟夫刀法偷师来呀,去清河不就把这事耽误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出这话后我自己都怔愣了下。“你只知开封有天泉驻地可以偷师,可你又怎知清河就没有嗟夫刀呢?”

阔别十六年,我又一次踏上百草野。

这些年来我称得上游历四方,却从未沿着来时路回一次清河的原野,与其说是不能,不如说是不敢。我沿着河流向记忆里营寨的方向走去。脚下草甸依旧湿而柔软,泥水依旧浮涨,每一根青草仿佛都沾满泥沙,远看却又是一片青翠。有龙目雕正低低地盘旋,风中是熟悉的苦涩草汁气息。整片原野寂寥无人。河山皆不曾改。可是只有河山。

“师父,你到底在找什么啊?”徒弟问。

原野的广袤忽然沉甸甸压在我身上,我呼吸不过来了。

“……我小时候在这里埋了一罐红花酥。它就放在我们小屋的床底下。”

“那是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爱吃的糕点,你没吃过。”我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你估计是不会爱吃了,有股酸味!”

“你爱吃的话,为什么要把它留在这儿,不带走呢?”他疑惑地挠挠头。

在那个黑云笼罩的冬天,我未曾来得及将它带走。它如今在原野上哪一栋废屋底下,哪一堆碎木里?又或者,十六年过去,它早已归于百草野终年湿黏的泥土。

“当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吗?”我轻声道。

我伫立了一会儿,抬脚往东边山包走去,那是我记忆里天泉营地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我找到了。那儿本就是些体面的木石棚子,如今正窝着一伙锣鼓喧天的草贼,正好让我和徒弟顺手给清理了。待到草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已是日暮时分,日光斜斜地打在染了血的棚间空地上。这场景使我一时失神。忽然从一边传来徒弟的声音:

“快来,快来!这儿怎么有个石洞啊?它是通到哪里的,你认识吗?”

我一惊,连忙跑到他身边。石洞掩蔽在一人高的草木里,我小时候来天泉营地玩时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一直都在这里吗?我忽然对它的用处有了猜测,抬手轻柔拦住欲进去的徒儿:“你在外面等,我进去探探虚实。”

徒弟从行囊里使劲掏着,摸出一块东西。“师父,拿着这个。”他叫道:“长老不是说它可以制造幻境。映出来自过去的残影,以此方便人偷师吗?你拿着,万一里面就有那‘过去的残影’呢?”

那东西是一块香石,叫“梦十年香”,触感温润,我握在手中,它立刻裹上了一层手心薄汗。

 

沿狭窄甬道向下走去,先是一片漆黑。它如此漫长,漫长到我浑身渐渐冷却下来,开始说服自己这就是个普通的岩洞。可就在此时,兜中的“梦十年香”忽然散出异香。渐渐前方起了雾,雾里浮现出火光:眼前豁然开朗,我站在一个偌大的天然岩洞里。

我是幻境中人了。

霎时间响起了鼎沸人声:

“哎呀,你这招咋软趴趴的呢,再使点儿劲!”

“好久不搓澡了,浑身不得劲儿,不太痛快,这也没个温泉。”

“老三刚才是不是出去了?”

“嗐,你就让他透透气吧,别老憋着了,就透一会气又不会被间人发现,你担心啥?”

“一,二!一,二!秋风扫落叶!”

“哥,今天晚上吃啥啊?”

“我待会抓只鹿来给你炖一锅?那味儿,绝了!保准你吃乐呵。趁还待在这时得多尝尝这个,以后走了可就吃不着了。”

……

我愣愣地在这些灰色的虚影下穿行,淹在声音的海里穿行。其中有些人我是眼熟的,可是我张嘴,叫不出也不能叫出名字了。这些在香石的雾中激发的,来自十六年前的回声在洞窟里发出幽光,我一时以为回到了卯时的鬼市子;然而他们如此自然,生机勃勃,仿佛不是这没有实体的虚影,而是仍在呼吸的生者。有人向我跑来。我连忙往木栈下一躲。可他只是搂住我身后一位天泉弟子的肩,那爽朗的笑容也和我擦肩而过。

行至下一层前,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一切虚影离我远去,隐进雾里看不分明了。我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雾的深处等着我。我的心跳得擂鼓一样快。越往石窟深处,越是幽静无人,我最终趴行到一个石厅上方,里面靠墙站着两个半透明身影。

我深呼吸数次才敢靠近。微风将一声带着笑意的调侃送入我耳中,熟悉的嗓音让我顿时不能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这几天见你不是在训练就是在训练,你还真是辛苦啊,好恩人?”

这虚影穿着深棕色披风,浑身像是挂着一堆破布条儿,不正是我曾经那不着调的,天天往天泉营地跑的师兄?而他前方擦着刀背的虚影,是我的天泉大哥啊。

“这……大家都这样儿……不对,你下次到我这来打声招呼不行?你要是被铁子们发现就麻烦了。”温和、热情而浑厚的嗓音,一如我记忆中。泪水顿时糊住双眼,我拼命忍住才没有落泪。

“不行。我得来看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一下连人带营从百草野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你知道了……我们可能最近就要走?”

“我不知道。我猜测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师兄围着天泉大哥慢慢走起圈来。“你们随时都有可能被调到战场上去。不过——我不在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去不了。”

“啊?为什么!”

“因为我不许。”

“……你还在为上次换脸的事生气吗?”

“你真觉得,我只为那件事生气?”师兄笑道。“每天都有新的同门调到战场,我每天都从信中收到死讯。我累了。这个答案不够吗?好恩人。”

“可我是门派大弟子——”

“在后方护百姓,不一样是护天下?到战场上去——你补得了谁的天,护得了谁的地?多少人争先恐后前去送死,难道就差你这一个将士,一柄刀?”

“可是,战争成败,可能真的就差这一个将士,一柄刀。”天泉正色说。

我师兄的笑容冷下来了。

“我明白,你就是这般的人啊。”他叹道。“可惜你遇到的是我。而我偏要自私这一回。我有一百种方法把你藏起来。只要有我在这,你就别想离开百草野一步。”

“你疯了!”

他声音蓦然拔高:“是,我疯了。我在后方待久了,传惯了死讯,做惯了缩头乌龟。我卑劣又懦弱,我自私又残忍。你尽可以说我不仁不义,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许你上战场。一朝亡了还有一朝,一战败了还能再战,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泉刚要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我师兄一歪身子闪到他侧面,道:“哎哟哟,恩人这是生气了?”

他富有生气的眉毛一变,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声音也又尖又细,模仿那梨园戏子:“是我错了,这本不是谈情之时,我却一厢情愿,纠缠于你……”

然后他骤然一转,绕到天泉另一侧,恶劣地笑着:“很愤怒?很失望?是不是想杀了我?”

“你若不去时,我们日后说不定一起回开封。带我去一趟樊楼,看看所谓樊楼宴是什么样儿的吧?我可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哦?”他抬起一边胳膊假意拭泪,眼眶里竟真的波光潋滟起来。

天泉看着他,不发一词。他走到天泉身前,两人呼吸相接,他缓缓抬起手,牵着天泉的手抚到自己脸上。“你怜天下,怜朝堂,连夜磨儿都被你喂得妥妥帖帖,独不怜我。”

天泉闭上了眼睛。

他又轻声唤道:“恩人,你是大侠,怜惜阿九罢。”

“我不怜你。”

天泉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像一片极薄的落叶。我师兄一下子僵住了。

“你没有疯。阿九,你不卑劣,不懦弱。我不怜你,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那天泉说,“你是那样好。在开封时是你先教会我义字怎写,是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个大侠。”

我师兄张开嘴,似是打算吐出什么尖锐的讽刺,或是那一套炉火纯青的阴阳怪气,可是最后竟什么也没说,仿佛冻在了原地。

他忽然开始喘气,抓着天泉的手也握得更紧了些,指尖都泛白。天泉任他动作,手指轻柔蹭过他的鼻梁,虚虚拂过那墨汁般深黑的、却茫然无措的眼睛;我师兄用脸颊轻蹭一番,闭上眼,渐渐露出小兽般的神情,餍足脆弱如同沉醉在美梦中。片刻后,他才松开手,连连后退。

“阿九许了。”

他像醉汉一样摸索着撑上后面石壁,勉强站稳后,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滑落在地时像是被抽干了全身骨头。

“恩人,我不拦你,想做什么就去吧。”

“阿九……”

“你走的时候给我下一剂药,别待我反悔,再去追你!”师兄嘶声喊道。

天泉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不知欲作何似的,最终只是停在了半空。

“想说什么,恩人?”

“再许我一件事,可以么?”

“好。”他听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莫要天天谈寻死了,这不好。”

“我答应你。”

“保重自己,平平安安的。”

“我答应你。”

“努力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你……做得到。”

隔着十六年的时光,天泉和我屏息等待着。师兄仍然倚着墙,视线投向石厅顶部,一时我以为他正透过天花板看着厚厚泥土之上的天空。“这世道求死易,求生难,你把难事留给我了。”我师兄喃喃说,“——可是我偏能做到。你何时见过我做不到的事?”

“若你答应,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

“是么,那我还真有一事相求。”师兄摇了摇手指:“不要紧张,是非常、非常简单的条件,保证不让好恩人掉一滴血、一个子儿。阿九所求的,只剩这一件了——”

“过了年关,”他轻声说,“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吧。”

“……我答应你。”天泉说。

“恩人言出必践,我信。”我师兄说。

天泉没有说话,也驻着陌刀没有动,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塌了下去,他哭了。

“好恩人,哭什么呀,阿九都没哭。”

“我——我……”

“好啦,好啦,我明白。”我师兄从地上起身,笑道:“谁让你是个傻子,事事爱受骗,我又事事总压你一头?所以恩人做易事,阿九做难事。”他忽然伸出手抵在天泉唇上:“——有什么话,回来吃年夜饭时再说。”

“——等吃完年夜饭,过了这阵子,若我们能回开封,”天泉说,“我带你去樊楼。”

“别别别,我可一点儿也不稀罕名门正派的宴席。何况我要是想去,就算有一百个官兵紧盯着我也能混进去的。”我师兄抱臂笑道。

“我明白,可你那绳镖,若是有朝一日需得正面对敌,又打得过谁?……如今我可能随时要出发远行了。我把这陌刀武学演示全套给你看,你增长些经验也好。”

“这也算是独门武学,你本门把头不会介怀吗?”

“敌寇当前,天下一家,谈何介怀!”

 

他把陌刀从地上拔出,空中有金铁相击之声嗡鸣。接着长刀横,招式出,一招一式使的正是十六年前他为我击退土匪时用的那一套武学。

我感到耳畔似有风凛然吹过。又看两招,体内热流涌动,血气冲上头颅,我运力从地上拔起一柄旧陌刀;锈迹自手上擦出血渍,我却浑然不觉。这些年不间断习武让我仅凭所视便能辨认出内力流向,便仿照着运起气,挥起刀,内力涌上刀尖的那一刻,空气忽然轻盈无比。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嗟夫刀法,其力拔千钧、破连横、摧五岳!

“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

疾风环流,卷起尘埃一片。疼痛与疲惫似乎离我远去了,浑身的肌肉定然是绷紧的,这便是令人不再害怕受伤和死亡的武学吗?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天昏地暗,似有碎石之声。我忽又觉此身渺小如寸草,而这柄刀却又这样长,长到可以把宇宙中所有匪徒都剿灭,长到……可以把所有家,和有家的人都护在身前。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

我气沉丹田,陌刀在半空中画圆。内功却骤然紊乱起来,在体内横冲直撞;五内冰冷,锐痛贯穿头顶,可手中的刀已无法停下。我明白这是十分关键的一招,参透此招式,便能参透这整个武学——上次执迷,还是成为坊主的那个月夜里,接引长老教我独门武学的那个时候——

“你心中有执念,此招自然参悟不透。”

“我在等一人。”

“所等何者?”

“是我兄长。”

“此为何人?”

“一不归人。”

“既然不归,想必已不是这红尘中人罢。”

“可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还活着,活在这世上。”

“既然如此,为何不归?”

“我不知道。古往今来不归人,或是山高水远,重关难渡;或是身陷囹圄,难以脱出;或是无颜返乡,甘做游子……”我答。

“山高水远,天堑难抵人力。身陷囹圄,天子牢亦可破。无颜返乡,终有一勇之时。然而,世上确有一群不归人,不是不想归,而是不能归。此生无解,唯有以客死作结尾。”

“敢问长老,这些人是谁?”我喘着气问。

“他们已失去形貌,终生留在‘一切水的尽头’。”

“他们,为何要去?”

“此事十有一成,余者万劫不复。成也不悔,败也不悔,所为乃天下苍生。”

“可我所等待之人平生最恨大义,他又有何理由去?”我争辩道。

长老的叹息溶在夜风里。

“许是,没了牵绊吧。”

我从渐渐平缓的内流中回过神来时,最后一式已然终了。陌刀正举在胸前。我剧烈地喘着气,发觉周围一片寂静,那些旧日幻影受到方才内功的惊扰已尽然消散,徒留阒寂无声的石窟。

全身血流像是正在沸腾。这似乎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可我已无暇思考。眼前,黑雾弥漫开来。

 

“怎么,这刀很沉吗?这一会就累倒了。”有声音朦胧地在我头顶说。

“谁……?”

“再磨叽,我自己走了啊!”

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快走几步跟上眼前人,他的深棕色披风在面前荡来荡去的,我的步伐摇摇晃晃。

“沉吗?沉……吗?”

“罢了,你才几岁,拿不动也正常。”走在我前面的人叉着腰:“不过写了一天字也值得表扬一下。猜我今天带回来了什么?”

“腊肉!”我叫道。

“这个前几天吃过了。再想想?”

“腊鸭!”我喊。他摇摇头,从身前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串大鱼。我连忙跑过去接来,鱼皆用铁丝穿在一起,熟悉的轮廓,像是都被什么东西暴力砸扁了似的。

我捧着鱼再次跌跌撞撞往前赶,一深一浅地踩着草甸。前面人把双臂交叠放在脑后,笑意沿风传来:“不谢谢我?这可是你师兄我为你打的。”

“你又胡说。你何时带回来过五寸以上的鱼?”

“那你说,除了我谁还会关心你这小孩儿?”

“分明是那天泉……那天泉……那……天泉……”

我张着嘴,像是声音忽然枯竭在嗓子里,说不出话了。风声、脚步声忽然一下都沉寂下来。我怔愣着,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摊开掌心一看:“红花酥。”

“他又让你有口福了?你就偷着乐吧。”他瞥了一眼,噗嗤一笑。

红花酥上映照着火光。我忽然产生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的流泪的冲动,却只能紧紧攥着红花酥,前面的人问我:“难受吗?”

“难受。”我大声说。“我的心跳得很快,血液……像是在烧!”

“那就跑吧!”

“我跑不动。那年冬天,我跑了好久好久……我好累……”

“那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不哭!我怕……”我牙齿打颤,“哭了你就永远回不来了。你明明没有死,只是还没有回来!”

他默然一会,又向前走去。红花酥在手心里灼烧起来,如同一块鲜红的烙铁,似要把掌心都烧穿。百草野清冽的日风刮着我的脸,吹得眼睛生疼。我问:

“师兄,我在做梦吗?”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梦是给想家的人做的,你是想家啦。”

我们仍然往前走着,四周渐狭,似是走入一个岩窟里。我随着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去,壁上火炬随我的步伐而次第点上,映出两个瘦而长的黑影。他的声音忽清晰忽模糊,回荡在两侧岩壁之中:

“此梦已深,你该醒了。”

我想抓住他的衣角,可眼前一片昏沉,竟是怎么抓也抓不住,只好沉默着跟随。走在前面的人再次开口:

“你到这儿来,你在找什么,夜磨儿?”

“我在找一个好人,”我答。“我在开封再没见过像那样的好人了,他们都笑我是个痴儿。”

“你还不愿醒,你在恨什么,夜磨儿?”

“我若有恨,便是恨生晚。”我答,“你们在做英雄的时候,都管我叫小孩;如今我长大,懂事,到了我闯前线、抗敌虏的时候,你们却要么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要么是尘归了尘,土归了土。”

岩壁上有累累指痕,其中因阴冷而生出青苔。我随行走而抛在身后的火炬渐次熄灭,我身后重归黑暗。我忽地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苦涩,像是第一次在开封富豪后院偷尝到苦瓜的滋味。我想问些什么,他却像是先一步猜到我的想法似的,说:

“这是你的梦,答案何须问我。”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长得这么大了,还不明白?”

我勉强一笑,笑容牵动了眼角肌肉。它受了开封黄土道十余年的风沙的磨砺,已然变得粗糙,我忽然感觉由此望向变老。可我张开嘴,说出的却是:“我……可我长不大了。你们把我丢下了,留在那里。我这辈子再也没办法走出百草野了……”

我听到一声叹息、一声轻笑。

“你又怎知道,我们就走了出来呢?”

师兄走到岩窟的尽头,倚墙坐了下来。他通体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长披风被扯至身前遮住了身子。

“恩人给过你不少东西,现在,他的武学也归你了。”

地上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陌刀,我将其拔起。

“嗟夫刀法如何?”

我听后,惶恐地俯下身:“是好武学,采尽天下武艺之精华。我习后只觉经络尽通,五内沸然。”

“那就带着它走吧。”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的那些奇招也要记着,别失传了!”

“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转过头来时,正逢火炬一明,我看得清楚——那张脸上空空荡荡,难以辨出五官。他是没有脸的。可我感受不到一丝恐惧,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作出似是微笑的表情,挥挥手:

“走了,你……要快快活活的啊。”

睁开眼时,我只望见石窟顶上洞口遥远的光亮。百草野长秋入冬。白雪如盐,打着旋飞下来,飘飘荡荡落在我一片黏腻的脸上。久违的,我在哭。

 

开封城回暖的时候,恼人的风雪不再刮了,春雨时节尚未到来,我便又在驻地屋顶上拉起了二胡。今夜,屋顶上已经有了一个游侠,正半跪在瓦片上,悠悠笛声传来。

我本欲下来换一个屋顶,听到这笛声时却止住了脚步。二三声清冽婉转,如风起接云止。笛音被夜色托起向远方飘去,经过我身边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那人一曲终了,我将二胡平放在一旁,问道:“少侠所奏可是名为思芳歌?”

那游侠朝我转过头来了,眼中带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困惑,接着试探着说:“确是叫这个名字,敢问……”

“这调子我曾听过,在十余年前的百草野上。”我说。

“百草野?我也是清河人氏。”游侠的眼睛一亮。

我忽地产生万千思绪。万千问题涌上舌尖,清河近日可好,百草野近日可好?你可也曾尝过风中野草味,听到夜里金铁声?

河边是否还有一位师傅等待着凑齐八大碗的人,为其送上一顿不要钱的大餐?

还有没有一队人腰间围着浴巾,边跑边喊“江南江北一条街,俺们天泉就是爹”?

百草野的破棚上可还有龙目雕,在每个游子的梦醒时分,在头顶,低低地盘旋?

最终我却只是微笑一下,说:“老乡啊。”

“真是巧了,我在开封很少见到清河来的。”游侠谨慎的声调中也带着些许惊讶。这人如此年轻,却不像是不谙世事的样子,只消看一眼,我便知道这老乡身上定也有不少故事。

“既是老乡,异地相见也算缘分。”我擦拭着二胡,“我有一首二胡曲和一个故事,五十个铜板即可。怎么样,考虑下吗,游侠?”

等待片刻后,我还是收到了那五十个铜板。或许这五十个铜板对游侠来说并不算什么事。于是我架起二胡,把弓放在弦上。

 

这故事该从何处讲起呢?我从未对人讲过。可如今将要讲时,我却有些胆怯了。我迟疑着拉动弓,第一个音响起之后,曲调如流水般流出。

鸟儿正从远方飞回,啾鸣声如晶莹剔透从枝上滚落的露珠。不远处的檐下,风铃轻轻摇摆,偶尔相碰。快活对于他们来说,会是怎样的呢?我想象着天泉大哥的语调:“快活啊……”

可那天泉大哥的面貌已是在回忆里朦胧,连他的名姓,我也未曾知晓过。我只记得他是一个好看的人,不笑的时候让人联想到百草野冬日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棱。可他笑起来又是那么温暖,我一想起,就感到一点属于阳光的温度也落上了我的嘴角。

风里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

“快活?对我来说呢,是开封城一棵土生土长的大槐树。”

这曲二胡似是有些过于长了。等我终于整理好一个开头,准备向少侠将故事道出时,那位少侠却已是抱膝熟睡,脑袋斜枕着胳膊。一只蝴蝶从檐下玉楼春中飞出,翩翩飘至屋顶,随日光一起落至少侠的鼻子上,作一缕乍暖的春光。

 

【奇遇·思芳十年 完】

 

①李白《结客少年场行》

淡墨染夏

【苏丹x主控】豢养

逃脱失败if,有all主控暗示

一个有着基本道德对自己魅力一无所知的日子人主控,以及一个精神扭曲渴望汲取主控生命力的苏丹。

  

  华丽的帷幔落下,烛火映照下只见依稀的人影纠缠,宝石珠链和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清脆。你的脖子被扣上金制的项圈,上面挂着锁链,它的另一头被握在苏丹手里。

  无法逃脱,你被囚禁在他的寝宫,锁链保证了你行动的范围不过十米。你不知道苏丹为什么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兴趣并保持了这么长时间还没乏味,更美丽更娇艳的女人或男人他都唾手可得,没道理会对你产生欲望,或许是因为你不曾屈服反而让他生了征服之心?揣摩了太久他的心思,现在你懒得想了,反正他就是个不能用常理判断、想一出是一出...

逃脱失败if,有all主控暗示

一个有着基本道德对自己魅力一无所知的日子人主控,以及一个精神扭曲渴望汲取主控生命力的苏丹。

  

  华丽的帷幔落下,烛火映照下只见依稀的人影纠缠,宝石珠链和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清脆。你的脖子被扣上金制的项圈,上面挂着锁链,它的另一头被握在苏丹手里。

  无法逃脱,你被囚禁在他的寝宫,锁链保证了你行动的范围不过十米。你不知道苏丹为什么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兴趣并保持了这么长时间还没乏味,更美丽更娇艳的女人或男人他都唾手可得,没道理会对你产生欲望,或许是因为你不曾屈服反而让他生了征服之心?揣摩了太久他的心思,现在你懒得想了,反正他就是个不能用常理判断、想一出是一出的疯子。

  直到深夜,这场单方面的欢愉终于结束,你无力瘫在床上,身上布满了欢爱过的痕迹,新的旧的交叠。他不知节制,你也无力抵抗。

  疯子、昏君、贪得无厌的暴徒……你在心里用自己所知的一切侮辱性词汇暗骂着,真主啊,怎么能把权力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但显然,只存在于心底的辱骂伤害不到任何人,只敢想却不敢开口会徒增你的抑郁。毕竟你真的还有家人。

  他把你拉到怀里,手指拨弄着你的发丝,另一只手牢牢攥着你的锁链,划过你的脸庞,像在抚摸自己的爱宠。

  你不想理他。日复一日,被动承受着,等待他什么时候玩腻,随便给你安个罪名拖出去斩了,或者把你扔到后宫自生自灭,像他所有失宠的妃子一样无声息地消失。自从你逃跑失败被他亲自抓住后,你就懒得和他演君臣和谐的戏码了。

  可这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你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他每天在你身上花的功夫保证他没时间和精力去宠幸别的妃子,而被长期囚禁的你也几乎快疯了。久而久之,你也无所谓了,逐渐学会无视他的动作,不给任何反应。于是他开始烦躁了。

  “爱卿,我可爱的臣子,看着我……”

  他不厌其烦地对你呢喃,这种时候他的话居然变多了,黏腻的语调几乎要把你溺死。

  你打断了他。

  “我的游戏结束了,也失败了,你该杀了我,换个人陪你玩。”

  是的,或许从前你还满怀期待,渴望逃脱,渴望活下去,但现在你只想解脱,你再也不想待在这样一个疯子身边了。

  出乎意料,苏丹笑了,似乎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欣喜。真是奇了,你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种魔力。

  “你知道,在你之前也曾有过不识好歹的大臣,我把他扔进了监狱……”

  他摩挲着你的嘴唇,又拉近了你们的距离。

  你知道那个人,盖斯,那位正直坚定到有些固执的贵族,如果不是你去求情他估计就死在监狱里了。

  苏丹接着说: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呵,一个有些傻的小贵族,眼睛却很纯粹,让人想挖出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即使抽完了那些牌,你的眼神依旧让我着迷……”

  他的言语让人不寒而栗,似乎想将你拆分吞吃入腹,虽然他早就占有你的身体了。但现在,这位贪婪的君主开始索求你的灵魂,他要你从身到心彻底臣服。

  “最开始,我算着每一天,等着你失败,然后砍下你的头,把你漂亮的脑袋做成装饰……可你太棒了,我舍不得只把你做成标本了。”

  他满意地品尝着你逐渐古怪的表情和充满抗拒的眼神,他无所谓你的爱恨,对他而言你的喜爱与憎恶都是美味佳肴,是引人堕落的毒药。即使被要求去完成多么离谱的任务,你都不曾让恶意驱使自己,依旧坚持那套幼稚可笑的准则。善良?安稳?这么无趣的标签居然可以让你撑过了全部苏丹卡,甚至积攒了足以撼动他统治的力量。可惜你选择了逃跑。

  从萨达尔尼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几乎笑得喘不过气。苏丹发现了自己未来的威胁,而一位母亲总愿意为孩子做任何事。她的信物既可以让外面的军队杀入,也可以让里面的囚徒逃脱,而你显然厌倦了这里。

  多么可爱有趣的人啊,为什么你的一举一动都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你,理应被他占有,怎么可以逃离呢?而那些被你善名吸引的追随者,那些妄图教唆你的狂妄之徒,那些觊觎苏丹珍宝的野心家,全都该死。苏丹定下了罪名,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头落地。

  舔舐掉你最后维持的体面,在你因羞恼开始挣扎推开他前将你的双手反扣,你脱口而出的辱骂词语都没什么杀伤力。他乐于见到如此鲜活的你,像是努力钻破石头的野草,不管你主观如何,那股旺盛磅礴的生命力总会吸引他人汲取。他开始期待了,在看见那些人头后你的表情会如何?会恸哭吗?会想杀了他吗?会因此彻底疯了吗?啊,对了,不该让你全都看到,他应该给你点活下去的希望。

  在下一轮进攻前,他掐起你的下巴,强迫你注视着他。

  “我的爱卿,我可爱的臣子,你真的以为谁都可以加入我的游戏吗?”

  你终于看清了那双总是隐藏在阴影下的金色眼睛,很像他手上的魔力戒指,那滩永远燃烧着的金色想要将你彻底融化,共堕深渊,共赴极乐。

  “我们的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四翼有鳞喜鹊

  但我只是可悲的沙丁鱼。

  (顺便我不想要天天只能在海滩上摸东西只出鱼了好么?又及,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从海里摸出来的鱼都是罐装的——黑骸或者浪潮会帮忙打包鱼吗?)

  

  但我只是可悲的沙丁鱼。

  (顺便我不想要天天只能在海滩上摸东西只出鱼了好么?又及,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从海里摸出来的鱼都是罐装的——黑骸或者浪潮会帮忙打包鱼吗?)

  

星白[™️🔆🔆🔆🔆🔆]

『男少东家×江晏』烈父怕缠郎(六)

“他说想回神仙渡看看,想回竹隐居去,回他们曾经的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躺在竹屋前听听风声晒晒太阳,他没点头,也没回话,只是很快牵来了一匹马,将他一同拉上了马背。”


少东家:十七岁(事实上养父攻略值不幸清零了


---


那一晚彼此依靠着,在四面漏风的破庙挨到了天亮,少年也没问那寻着自己追来的黑衣人是谁。


他实在了解江晏的性子,涉及到原则,想和他说的话自然会主动提及,不想说的话那就是还没到时候,就算当着他的面一哭二闹三上吊,江晏也绝不会吐露分毫。


至于日思夜想整整四年的那份情意,闹一闹便叫江晏失了分寸……总归是不一样的。


次日,少年醒时已至天明,雨不知何时停...

“他说想回神仙渡看看,想回竹隐居去,回他们曾经的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躺在竹屋前听听风声晒晒太阳,他没点头,也没回话,只是很快牵来了一匹马,将他一同拉上了马背。”


少东家:十七岁(事实上养父攻略值不幸清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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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彼此依靠着,在四面漏风的破庙挨到了天亮,少年也没问那寻着自己追来的黑衣人是谁。


他实在了解江晏的性子,涉及到原则,想和他说的话自然会主动提及,不想说的话那就是还没到时候,就算当着他的面一哭二闹三上吊,江晏也绝不会吐露分毫。


至于日思夜想整整四年的那份情意,闹一闹便叫江晏失了分寸……总归是不一样的。


次日,少年醒时已至天明,雨不知何时停了去,一道阳光染上了红墙,破庙外长满野草的洼地里积了不少水坑,少年就着那水洗了把脸,回到破庙时,却见江晏还抱着剑睡在那里。


他睡得很沉,蹙着眉,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双手交叠着,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姿势,透过屋顶的缝隙照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到那江晏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少年的目光也随之被他鼻梁处那从小看到大的疤痕吸引了去。


少年情不自禁蹲下身,轻轻抚摸起那刺目的伤疤,江晏似感觉到了,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


少年眼底的流光波动着,满眼疼惜。


第一次看见江晏满身的伤疤是在很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幼童因为乐衷于抓蝴蝶而被石头绊倒,一不留神便摔进了满是泥水的坑里。


“江叔!江叔!呜呜呜,我被石头摔倒了……”


幼童尚且吐字不清的年纪,跌跌撞撞地跑回竹屋哭诉,江晏听着哭声从屋里出来,无奈的叹气,见他满身泥泞,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


“伤到哪里没有?”


“脑袋,石头,疼……”


幼童委屈地哭诉着,江晏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查看,果然见得幼童的额头有些红肿,还在只是伤口微乎其微,擦破了一点皮,为了哄他,江晏便吹了吹。


“吹一吹就不疼了,以后自己小心些。”


“……蝴蝶,蝴蝶跑了。”


幼童答非所问着,泪眼汪汪委屈极了。


“进屋去,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


江晏无奈叹息,转身去准备热水给泥孩子洗澡,幼童却又因为停在窗边的蝴蝶而打翻了木桶里的水,惹得帮他洗澡的江晏也跟着湿了全身,就在他给自己换衣服时,幼童看见了他满身的伤疤。


“江叔,你身上这是什么?”


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用食指戳了戳江晏腰上的伤疤,江晏实在敏感,当即浑身一颤。


“坐好,别闹。”


幼童果然不再闹,可心里却从此记下了,夜里睡觉时也忍不住去摸江晏身上的伤,明明连伤疤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还是本能地为他感到难过。


月光洒落在那张破旧的草席上,稚嫩的小孩儿如同往常一般睡在江晏的怀中,今日却不知为何格外好动,一会儿摸摸江晏的这里,一会儿摸摸江晏的那里,最后又凑到他的面前,轻轻抱住了他的脑袋。


“江叔……这里,疼不疼?”


幼童奶声奶气地说着,轻轻往江晏的鼻子上吹了口气,又软绵绵地说:


“吹一吹就不疼了。”


吹完了鼻子,又吹额头,随后掀了江晏的衣衫,还大言不惭地想要吹吹胸口吹吹肚子……


“睡觉。”


江晏原是不想扰了幼童的兴致,最后却只能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那小孩儿也跟着钻进了他怀里。


“江叔,等我长大,就去找那些欺负你的坏蛋……”


“找他们做什么?”


江晏疑惑。


“教训他们,不许坏人欺负你。”


恍惚间,少年从回忆中翻身而出,早因为他身上那些难以愈合的伤疤心疼不已,如今时隔多年,少年依旧会为了江晏身上遍布的陈年旧伤感到窒息。


“闹什么?”


江晏忽地醒了,轻轻抓住了少年的手,嗓音低哑,带着几分明显的慵懒。


“没闹什么,江叔,”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下意识收起那心疼和眷念,笑眯眯地说:“只是觉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


江晏闭了闭眼,满脸无奈。


这话若是放到十几年前说他便也勉强信了,如今饱经沧桑,人到中年,哪儿还有几分好看的道理。


只是这话从少年嘴里听到,江晏也懒得反驳了。


少年明媚地笑着,那眼睛愣是舍不得从江晏的脸上移开,像是也不晓得自己的眼神究竟有多磨人,江晏一睁眼就被磨得不行,自然无可奈何。


“走吧,”


江晏起身,少年跟在他身后,忙问:“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江晏说:“……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少年沉默了片刻,低声说:


“我想……回神仙渡看看。”


原是一朝事了,没找到江晏之前,他原本也打算回神仙渡看看,在江湖上闯荡这么久,依旧没有寻到寒姨的任何消息,唯一可言的收获,大概也只有主动肯让他见着面的江晏,若非江晏主动寻来,他恐怕依旧会是孤身一人。


“说来惭愧,我一人闯荡这么久,虽说交到了不少江湖朋友,可……”


少年自嘲一声:“倒是越发习惯一人独行了。”


这世道的疾苦,一次次轻信他人的欺骗,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经历得越多,少年对自身愈发茫然,对这世道生存的法则便愈发清晰。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当真寻不到有缘人,也不必介怀,”


江晏安慰道:“独善其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愿独善其身,”


少年望着江晏的背影,也不知怎地,越发惆怅起来,也愈发坚定自己心中所想。


“我想和你一起走,我想保护你,我想和你一起浪迹江湖,我想成为你可以依赖的人,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从来……我从来都是这么想的!江叔,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


——如同亲眷,亦是挚爱一般。


可那大逆不道的话,到底没能有机会说出口。


“我知道。”


少年话音未落,江晏回过头。


“我知道……”


江晏回答:“但……你我之间非分之想不可有。”


“为什么……!”


少年猛地攥紧了拳头,“你明明……”


“昨晚,只当我失心疯了,”


江晏背过身去,不再看少年的表情。


“我和你的关系,绝不能僭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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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之濑鱼

【渊旺】芦苇湾

Summary:下乡知青诸葛渊遇鬼,谁也没忘了谁。

全文1.9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


//1963—1966 短暂的知青生活//


在前两部分提到,诸葛渊的幼年时代虽然受到战火的侵扰,但并未深受其害,而少年时代也是作为同龄人中的天才少年,一路读到国立幽都大学(现幽都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遗憾的是,没有谁的人生会永远顺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更是如此。正当诸葛渊的学术生涯即将步入正轨时,一场浩劫悄然靠近了:当时历史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为“大梁中原论”,即大梁国占据整个中原地区,支持这一理论的历史学家非常多,且大多都在学术界有话语权。诸葛渊作为坚定的“大...

Summary:下乡知青诸葛渊遇鬼,谁也没忘了谁。

全文1.9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



//1963—1966 短暂的知青生活//


在前两部分提到,诸葛渊的幼年时代虽然受到战火的侵扰,但并未深受其害,而少年时代也是作为同龄人中的天才少年,一路读到国立幽都大学(现幽都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遗憾的是,没有谁的人生会永远顺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更是如此。正当诸葛渊的学术生涯即将步入正轨时,一场浩劫悄然靠近了:当时历史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为“大梁中原论”,即大梁国占据整个中原地区,支持这一理论的历史学家非常多,且大多都在学术界有话语权。诸葛渊作为坚定的“大齐派”,原本是少数派,但轰动一时的“姬林墓考古造假事件”改变了这一局面,曾经被史学家们奉为圭臬的许多一手史料被判定为赝品和虚构,这导致许多研究者倒戈。学术上的争锋逐渐演变升级,一些支持“大齐论”的学者被编造了莫须有的立场问题,遭到迫害,其中包括诸葛渊。诸葛渊当时并无实权和职称,仅仅是国立幽都大学的研究生,所以并没有遭到弹劾或革职,仅仅是作为知青被下放到了条件十分恶劣的农村。

这一阶段留下的文字记载并不多。虽然诸葛渊从小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但在农村劳动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条件,一来是劳动占据了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二来是他所在的村庄多少受到了当时风气的影响,对诸葛渊十分不屑。在一次访谈中,诸葛渊曾提到,村民们有时会表露出非常露骨的恶意,就连村口的小孩也会对着他叫喊“臭老九”。虽然他本人对村民们的恶意并无记恨,在多年过去后只是一笑置之,但即便是在如此坦荡的话语中,也不难看出,在这三年(1963—1966)的知青生活中,他遭受到了怎样的迫害。

由于文字记载不多,所以对诸葛渊这一人生阶段的梳理中,多数的文本来自此后的随笔。2015年出版的《辰墨先生随笔(1960—2000)》中并未收录这些随笔,因为这些手稿被分开放置,当时没有公开。关于未公开的原因,在后文会进行阐述。

1963年,时值23岁青春岁月的诸葛渊作为知青被下放到青丘省与大梁省交界附近的农村。

//(手稿原文)

刚到那(编者注:牛心村)时是初春,万物萌发,惠风和畅,地里的冬小麦长得很好,只是路难走极了,刚下过雨,稍不注意便会陷进泥泞之中。田边三三两两有人,最初我的心情兴奋,并不觉得从城市被“驱逐”到这里是一件坏事,尽管那些朝中红人动机不纯,但能接触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历史是人民的历史,自学史以来我便认为要了解一段历史,光是从帝王将相的名字、朝代更迭的次序下手,是万万不够的。远离了百姓的生活去描绘时代只是空谈。

因为还不到清明,田里活不多,自然没什么人,仅能看到两个绑着头巾的农民坐在田边抽旱烟,我向他们打招呼,说老乡,好兴致,立刻被旁边的教导员叱喝了,说在到目的地之前,不要左顾右盼。而被招呼的两位村民,一口青丘方言,听不太懂在说什么,之后再遇到,他们只当做没见过我。

住的地方略偏,远远可见青山,正恰如介甫诗中所言“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似乎是为恐吓,同行的教导员离开前说此处靠山又临水,近乎封闭,没有逃跑可能。我说尽可放心,既来之则安之,若此中封闭,小生自当以居桃花源待之。

房内霉味极重,靠墙堆了柴捆,想来这房原本应是柴房,只是因为我要来才清理出来住人。开了木箱,里面除却几件衣服,剩余的都是书,先是腾了几摞和那木柴树枝放在一起,柴火隔开书本,看起来倒像浑然天成的书架,有趣极了。当时只是随手整理,却不想竟然是无意间挽救了它们。搬着箱子跋山涉水颇使人疲倦,稍微整理一会儿就累,靠着床头小寐,本想清醒些就翻翻摆在床上的几本书,村民已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为首的那位,一看床上的书,便急躁起来,说些什么:“秀才了不起?老子种地、在新社会比你们强得多!”我想他大概有些误会,但实在解释不清,那些放在床上的书被全部带走了,说是做柴去烧。连带着行李箱里还余下的稿纸和钢笔也一块收去了,至于究竟是毁了还是藏在何处,直到离开,我都不曾再知晓。

损失惨痛,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一时是什么也说不出,此番感受,如今再回忆起来,仍旧是痛彻心扉。但倘若说毫无收获,倒也不是,来人留下了一条扁担,说是明天清晨起,要挑粪和剩菜到田里去沤肥。当时若有纸笔,自然是会如此写信给友人,以苦中作乐口吻自我慰藉的,但不曾料想才刚到村庄,便失了如此权利。但看到土墙边的书,我又打起精神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些书是定要收好的,也不能再在村里看,被人看到,怕是又保不住它们。

在房内思忖许久,那一晚竟然忘了去村里吃饭。将书遮掩好后,早已暮色四合,再过去怕是会打扰到他们,便也没去。刚到农村时,我总是对这里抱有许多天真的幻想,后来发现,做学问果真是不能远离了这世界,否则闭门造车,最终只能落下个五谷不分的呆样。出门绕了一圈,本想着乡下说不定能寻到些果腹的东西,但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路边栽着些小辣椒,还青着。

本要扫兴而归,却正巧遇上了一位从村里来的姑娘,她应当是罹患了白化病,昏暗光下,整个人连带着头发都泛着雪般的白,唯有那双眼睛少了墨色,透出近红的粉。民间通常管这样的人叫白子,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时常被人戕害,但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少女,却看起来眉清目秀,天真烂漫,应当过得并不艰难,可见这村中的人,也不是心中本恶,只是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生活的步调。

她从怀里掏出布包,里面装着两块馒头,正好解了我当时的燃眉之急。我问她姓甚名谁,未来也好报答。她看了我一眼,很温和地回答:“我叫白灵淼。爹和娘说读书人好,让我也多花心思在功课上,他们还说你今天没来吃饭,就叫我送点吃的给你。”收下吃的,我心里十分感激,本想再和她聊上一聊,但她却什么也不愿说了。入了夜,再留便不合礼数,我想她父母定是会担忧的,所以也就不再多说,只是问了家在何处,改日再登门拜访感谢。

解了口腹之欲,心中便又惦记起书了,本想着挑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偷偷看上一会儿,那白灵淼姑娘走前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喊道:“不要去那边的芦苇湾!”我很诧异,知晓有些村庄有自己的民俗,许多地方供奉了祖先神灵,是不可踏足的,但来的时候未曾听教导员和本地向导提起过。好奇追问了一番,她只是丢下一句:“你会遇到李师兄的,千万别去啊。”

如今想来,那时我的想法简单,只觉得她口中所言的李师兄,应当是什么性情孤僻的村民,才故意挑了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住。但他当然不是那么普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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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手稿写于1967年,从手稿的情况来看,这本该是寄给当时国内的围棋国手秦老先生的一封长信,但显然没有写完。这位秦老先生从诸葛渊本科期间起就和他是关系很好的忘年之交,但由于他同时在劳动人事部任厅级职位,在1964年(即诸葛渊下乡一年后)便遭到迫害,不堪受辱投湖自杀,可能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诸葛渊的这一封交代自己在乡下经历的长信才没有完成。

这封没有完成的长信是目前为止可以找到的,最早的关于下乡经历的文本描述。由于下乡三年就回到城市在当时属于及其罕见的情况,诸葛渊在回到幽都之后并没有向太多人提起自己的下乡知青生活,而是迅速投入到了对大齐历史的研究中(当时许多的大学,包括国立幽都大学,都还没有完全复课。)

直到1980年左右中央陆续为当年的一些冤假错案平反,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开始逐步逐步被召回城市后,诸葛渊才开始提及早年短暂的知青经历。但年逾40的诸葛渊在那时已经是学界极负盛名的研究者了,比起分享自身经历,他更多在做的是为学界的后辈们传道解惑。根据一些诸葛渊学生的回忆可以得知,诸葛渊早年在乡下时没有纸笔用于记录研究的内容,那时他最常做的就是把自己看书后得到的感悟讲给一位“朋友”听,以梳理自己的思路。许多学生对这位“朋友”的身份都十分好奇,但诸葛渊并未提及他的名字以及更多的信息。

对于这一短暂而神秘的时期,碍于时代的特殊性,许多人在提及诸葛渊人生时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一笔带过,而编者认为,在谈及这位史学家的人生时,这一时期作为诸葛渊人生中的一个转折,应当对其祛魅。

1971年出版的《文苑寻葩》的第13期中有一篇投稿者笔名为“心蟠”的文章,这篇文章被期刊编辑归在“短篇小说”专栏中,但这篇文章应当在很大概率上是诸葛渊本人的投稿,而且是一篇纪实性质的回忆录,证据是在诸葛渊的书信中,有一封1970年年底从当时的《文苑寻葩》编辑部寄来的回信,内容大致是“稿件已收录,将于后续出版过程中刊载,敬请留意”,这封信的收件地址不是诸葛渊平时的住处(杏岛路),而是离国立幽都大学不远的另一处小区。可以认为,在那时诸葛渊迫于压力仍旧无法公开提及那段时间的经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在农村交到的这位“朋友”。除却物证,这篇小说的标题《芦苇湾》也和诸葛渊手稿中提到的地点不谋而合。

《文苑寻葩》的编辑留言侧栏中对这篇名为《芦苇湾》的小说做出了如下评价:写实地描绘幽静的农村风貌的同时以大胆的笔触讲述了幻想故事。但在对这篇文章的出处进行分析后,我们可以认为这篇文章应当是与诸葛渊在这三年间的真实的经历相扣的。这篇文章篇幅较长,在此处仅引用其中有叙事部分的原文,以还原诸葛渊这三年间的生活的一隅。

//(杂志内文章片段摘录)

……

在充满生机的农村,夜晚的水塘也不是死寂的,水下的鱼游过时带动流水荡漾出浅浅的波浪,犹如宣纸的纸纹。暗处隐匿的生灵的声音织成独特的歌谣,至此方知稼轩诗中所言非虚,的确是“听取蛙声一片”。芦苇在月光下静静地摆动,于水面映下黑影,在那黑影中,我发现了前几日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条小小的木舟。我在片芦苇湾旁边借着月光读书已有许久,最初不习惯这比灯光映照暗许多的环境,然而现在却认为这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古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并非离了煤气灯和电灯的帮助就无法阅读。要感谢自然的馈赠使我习得夜视的能力,否则我定是无法发现这条小船的。

牛心村的村民们避讳这一池水塘,连靠近也不愿,所以应该不会来这里捕鱼,我出于好奇登船,想要在此等待它的主人。小船极窄,仅够一人坐下。水波轻柔地摇晃着小船,仿若泛舟于广阔的湖上,我的思绪随着书中的内容渐渐飘至云端,身边的东西都模糊了,只有芦苇沙沙的响声与书页翻动的微响遥相呼应。

忽然,我感到有什么在顶动这一叶扁舟,似乎是一条身形巨大的鱼,这使我一下惊醒了。我抓住船舷,让自己不要在颠簸中倾翻,过了一会儿,水下趋于平静,但整条船向着一侧慢慢倾倒,从水中爬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如果她能够被叫做女孩的话,她像章鱼一样,四肢紧紧地贴着船,爬进船舱,身上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濡湿的黑发贴着她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脸,在黑暗中,她蜷缩在船舱里,像猫一样缓缓舒展手脚,又仿若遭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寒冷重新缩成一团。她的手脚就好像并不是手脚,而是探知四周的某种触须。休憩了片刻,她继续手脚并用地与我接近,伸手拍打我手上的书本,在上面留下湿痕。

“你是谁,这是我爹的船。”她说,声音沙哑但依稀可辨与女童相似。

“姑娘你好,令尊在何处?小生冒昧登上此船,颇有冒犯,请多包涵。”

她仰起头,歪了歪脑袋,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似的,黑漆漆的眼睛像深邃的洞穴,对于孩童来说这样一双眼睛显得太天真又太沉重。她的眼神骤然钉在一个方向,正好是我的身后。我转头去看,丛生的芦苇野蛮地伸出叶片,在茎秆中藏着人脸,遮盖住半边的铜钱面罩在月光下反射出尖锐的光。我从未感到芦苇荡如此安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为他的出现噤声。只有女童软软地叫了一句:“爹!”

原来他就是这艘船的主人。我起身欲让位给他,他却开口说道:“不,你坐。”

我隐约记得,似乎有村民告诉过我,这边住着一个姓李的人,便问道:“这位兄台,你姓李吗?”

“……是……不,不是,我不知道,别问了!”他拼命地摇头,铜钱面罩被打出清脆的响声,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丛中。

随着船主人的消失,那个女孩也钻进水里不见了,芦苇湾静悄悄的,刚才发生的就像是一场幻觉。我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之上,忽然明白了在青瓷枕上醒来嗅到小米未熟香气的卢生有何种感受。不过,细看可见船板上水痕未消,不该是梦。

白天的时候没有机会去芦苇湾附近,农事比我想象中更繁重,若不是躬身去到田间,恐怕这辈子都难真正理解人民的生活。五月正是农忙时,村民们比起公历还是更看阴历些,这沿袭千年的历法指导农时,也难怪月历被称作农历。插稻是技术活,旁边的农民们插得又快又准,哪怕是用布带背着小孩的妇女仍不落下风,最慢的只有我,想来实在惭愧!我吃米饭二十余年,却未曾真的以劳动去体验它们的来之不易。我插得本就不快,中途又有许多秧苗栽得倒伏,最后还要把它们一一扶好,因为插秧期间,饭食由生产队统一安排,所以回去的时候,往往已经没有晚饭留下来了。偶尔剩下两个粗粮馍,有点硬,混着水能勉强下咽,这时我就回到田边,看绿油油的秧苗在水田中铺开,织就出的画面宛若绣娘们巧手绣出的云锦,为了避免坏根,田里的水时常换着,清冽的水让人不禁想亲切地低头靠近:问渠那得清如许?当然,田间的风景不止如此。

……

夏至之前,田间农忙尽毕。最后一次插秧结束,生产队备的食物多了些,还有玉米粉与糯米粉混在一起做的形似发糕的点心,我揣了一块,又拿了一枚白煮蛋。等到夕阳终于落下,就启程去了芦苇湾。此时我已轻车熟路,再不怕泥泞的田间阡陌了。拨开茂盛的芦苇,一艇小船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我与船的主人,一来二往,成了友人。我坐船中,他坐船尾,说来也奇怪,他压在船尾上,却不见船有倾覆的迹象,着实有趣。他的女儿没有上船,像那些江南采莲蓬与藕的水童一般,半身浸在水中,手臂扒着船边,她嘴边带血,还挂着几片鱼鳞,之前觉得骇人,但此时我已经习惯了,因为她总是潜入水中,如水鸟一般抓生鱼吃。我将怀中的食物取出,还微微带热,交予船的主人后,他没有吃,而是抛向了小女孩。那女孩的水性着实极好,鲤鱼打挺似的往空中一跃,便咬住糕点和鸡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又游回船舷边。只是吃东西的方式,颇为狂野了些,鸡蛋的壳都未剥,就用尖利的牙齿咔嚓咔嚓地嚼着,全咽下去了。她吃完后甚是满意,脚掌啪嗒地打出水浪,冲着船尾叫嚷起来:“爹!这个好吃!爹!”

“她没有吃过这些吗?”

“你也知道她平时都吃什么。……那些村子里的食物,他们从不给我,我也不稀罕。”他散漫地翘起腿,眼神看向湖的远方。

“那我以后多给她带些。”

他闷哼一声:“你……你还是先把你自己吃饱吧!整天啃些看着就不好吃的东西,我都想让她给你抓条鱼吃。”

“我可做不到生吃这鱼啊……”

天幕的下弦月犹如半遮面的佳人,清冷地洒着光辉。我一边看书,一边同我新交的友人絮絮叨叨地梳理书本上的内容,他算不上很耐心,几次想要打断,但又总是忍住,我见他没有真的开口,便也就自由地讲下去了。初夏有些许燥热,但这芦苇荡中的风比任何地方都更清爽,飘逸。

在清凉的风吹拂之下,我忍不住说出心中所想:“说起来,兄台,此前你说你并不姓李,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在心中已经把你当成友人,可不能连友人的性姓名都不知晓。”

他猛然瞪过来,几乎要摔下船般,反应非常激烈。我刚想是否是触碰到了他的某种禁忌,他便用恨铁不成钢般的眼神狠狠盯着我:“友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就把我当友人?你没看到他们都很怕我,都不愿意靠近这边吗?”

“他人的想法又如何?我信自己所见所闻。有何不可为?只有一种情况能改变我的想法,那便是阁下不愿与我为友……”

“我又没说那种话!”他火急火燎地打断,“……只是觉得,你这人真奇怪,都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家伙就说什么友人。我也没说不愿意同你……”

“那便是愿意了。”

“……我叫季灾。”

我那时只是辩声,所以便追问道:“绞丝旁纪,种树之栽?”问完又想到这村中文盲颇多,也不知面前这位是否识字。但他是知晓的,纠正道:“季节的季,灾害的灾。”

“……这名字倒是颇为新颖。”

“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他说完,便如同往常一般悄然离开了,唯余水中串串波纹,证明他的女儿也同他一并离开。

当时我有些懊恼,也不知是太过直率地评判他的名字使他生气了还是如何,总觉得自己礼数欠妥。第二天略带歉意,去得晚了些,他却已经在船里等着了,还问,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忍俊不禁,知晓应当是与他冰释前嫌了。而那夜的月光也分外皎洁,夏夜短暂,却并不寂寥。

……

//

文章后面的内容,主要是农村的景象,以及叙事主人公在忽然被召回城市后,再去打听村庄的下落,以及在芦苇湾交到的朋友的去向,却毫无收获的经历。不过,这篇文章虽然整体来说很流畅,却有几个不可忽视的小问题,比如,在前文中,芦苇湾出现的人提到自己叫“季灾”,后面主人公却对他以“李兄”相称,且在后半段,突然间提到了前文未曾铺垫的,“她们一家在城市过得如何”。这些小的细节透露出一个可能:这篇小说在刊登时,可能已经遭到了删改。

为了求证这一点,本书编组联系了《文苑寻葩》的编辑部。由于这本文学杂志在2009年已经彻底停刊,想要知晓近五十年前的一篇投稿的具体情况,显得非常艰难。但在曾于《文苑寻葩》编辑部工作的虚年(化名)女士的帮助下,我们拿到了这篇小说的原稿誊抄版。年逾70的虚年女士向本书编组提到,在这篇《芦苇湾》投稿之时,她就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并试图联系它的作者,与之展开书信交流。可惜的是,她寄往收信地址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虚年女士出于对这份才情的极度思慕,十分慷慨地将誊抄的原稿交给了我们。在誊抄稿的封面,我们还可以看到虚年女士写下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只是,当年为了避免投稿被人知晓而选用不常用地址的诸葛渊,应该这一生都并不知晓,有一位女士为他的才学所倾倒。

将小说刊载的内容与原稿誊抄版对比,可以得知,中间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已经被删减。虚年女士提出,这应该是因为这一部分的内容涉及一些农村迷信和怪力乱神,在当时的背景下不宜直接被刊载出来。现将承接上文的原稿摘录如下。

//(原稿内容)

……

我正为我发现的这一墙三角梅而暗自惊喜,那位进村时为我带过点食物的白发的少女匆匆忙忙地撞了过来,说快救救她的爹娘和弟弟吧!我一时愕然,回忆起过往的三年多,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平静,白天下地,晚上看书,村里波澜不惊,只是我又多了一项每周替生产队写手抄报的任务。我不知她何故如此慌乱,她亦泫然欲泣,解释不清。村里的事我无权过问,他们十分排斥我这个外乡人,所以自然不可能去问其他村民。我只能尽可能地宽慰她,让她慢慢交代。她哭出声来,说村里人硬讲他弟弟疯了,爹娘说绝不会放走弟弟,让村里的人杀猪似的把弟弟送掉,她怕事情很快就要不可挽回。虽然她声嘶力竭,可我还是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让她先回家待着,我为她想想办法。

这村中的人,与我交际不多,能与言者,也就只有芦苇湾的季灾兄一位而已。

当天晚上,我比平时早了一些去了芦苇湾,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不知他是知晓我有事想要询问他,还是每日都会比我来的时间更早等候于此。

我将白天的见闻尽数告知他,他努了努嘴,从船尾爬到我身边,将那一直遮住面庞的铜钱面具取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实面目:那是一张苍白疲倦的少年人脸庞,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显得眼窝很深,并无我想象中狰狞的伤疤或是需要遮挡的胎记,甚至可以用俊秀去形容他的长相。

“朱兄(编者注:应该是诸葛渊为隐藏真实信息,在写作时用的化名),你看我可面熟吗?”

“……嗯?何故这样问?我应当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脸。”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季灾兄说笑了,你临水而居,只需对水自窥,便能见到自己的脸,又为何说不知晓自己的长相呢?”

“朱兄,你没有懂。”他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的脸一直在变化。如果看我的人对我长成什么样感到迷惘,我的脸就会发生变化。”

我再去看他的脸,却和刚才并无区别。

“是吗?可我并没有看出变化。”

“那是因为你未曾对我的长相有预设,你的心中一丝迷惘也没有。”他盘腿而坐,叮叮作响的铜钱面罩被放在了腿窝里,“但……就拿淼淼的情况举例吧。你应该也知道,她会管我叫李师兄。”他提到的淼淼,正是村中那位向我求救的雪白少女。

“是的,不过你并不姓李,她为何这样叫?是因为将‘季’误听成了李吗?”

“不……”他低下头嗫嚅,“你把我当朋友,我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但是,我也说过,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既然淼淼向你求助,这件事我也不可能再瞒,朱兄,我把实情告诉你吧,你要是害怕了,离我远一些也可以,我不怨你。”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无助的神色,便伸手去抚他的背:“但说无妨。”

“‘季灾’这个名字,不能拆成名和姓,这点我是说过的吧。因为我不是人。……不要觉得我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是人。这‘季灾’原本是写作‘继灾’的,说得直白点,就是承接不幸,只是后面他们又怕这灾祸越积越深,所以将继字换成了季字。”

“……是因为伯仲叔季中季为最末么?”

“我不知道。你有文化,你可能了解这些,可我只是他们供奉的怪物…也不算供奉,我要是真能拿到什么供品,岁岁也不至于连人的食物都没吃过。”

怪物?我很困惑,在我面前的,明明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少年罢了。再说,志怪故事中的魑魅魍魉,又有哪个如同他这样好心?不偷钱财、啖血肉、摄精魄,只是坐在这里,每天听我讲话。

“季灾兄,你的意思是……村民用你来转移自己身上的灾祸?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不,不是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淼淼叫我李师兄,是因为她真的有一个李师兄。她家是做泥水瓦匠营生的,收了两三个学徒,其中最大的那个伴着她长大,就姓李。可他十二年前发了疯,跑到芦苇湾来,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啊,算来十二年前,那姑娘年纪也不大吧?是不是记错了,因为你也住在这边,所以误认为你就是他?”

“……他被我吃了。”

我惊诧地看着他,头一次觉得不可名状的恐怖袭来,就连声音也发起抖来:“……什么!?”

“他被我吃了。不是你们的那种吃,但是他已经消失在我的体内了。”

“这……”

“淼淼管我叫李师兄,是因为她看到的我,就是她记忆中的李师兄的模样。这不是误认,因为我的脸就是那样。他已经变成了季灾的一部分。……也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有他的记忆,我知道他的人生是怎样的,当然也知道,他并没有疯。”

我的思绪一下子变得很混乱,但很快又清醒过来。那个人没有疯,但是消失了,还成为了这种超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我立刻想到了一些古老而常见的祭祀方式,比如将童男童女,或者是少年少女献祭给山神、河伯、龙王之类的存在。自古以来,人们最先了解的就是人命的重量,所以献祭别人的性命去换来神灵或者鬼怪的保佑,是一种朴素却普遍的想法。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无知蛮荒的恶。只是以往我了解这样的风俗习惯都是通过书本,而现在,在我眼前,这样的习俗真的血淋淋地展开了。

再一想那位姑娘的描述,村里的人说硬要说他弟弟疯了,而她父母却宁死不从……

地支十二相,循环往复。……她弟弟,就是下一个祭品?

见我没说话,身旁的季灾问道:“你吓着了?”

“不,我只是觉得……鬼神哪有人心可怖。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真的能求福避祸,到底谁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所谓。”他在我身旁点评道,似乎已经看透了人情的冷暖,“至于有没有效果,谁知道,自己骗自己的事,人不是最会了吗?”

“唉,野蛮至极……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的弟弟吗?”

“除非他们换人,或者放弃。”

“……嗯,应当劝说他们放弃这种迷信才是。不过,如果他们停止祭祀,你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我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究竟是被投进芦苇湾里的人的冤魂不散,形成了我,还是说我真的是什么怪物邪崇,我不知道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人,他们都怕我!这一切是我该承受的吗?我脑子里好多别人的记忆,我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谁!”他十分痛苦地抱住脑袋,低声念叨起来。旁边一直安静趴着船舷的女孩又爬进舱里,伸出深红的舌头,像一条小狗一样舔舐他的手背。又用那顶着湿漉漉的、水草般的黑头发的头,眷恋地蹭着她的爹的身躯,似乎想要钻进他的腹腔中。

哲学家曾说人类最基本的三个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抽象的问题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可以借助既有的事实去逃避或者暂且纾解。但对于他……这份消散不了的迷惘,应当是非常痛苦的吧。他说我会因为这样的事实害怕,但我感受到的是无法帮助友人的遗憾和痛心。

虽然以我的能力,肯定无法彻底为他解忧,但若能做些什么,我还是想尽全力去帮助他。

此时,我灵机一动,让他将手伸了过来。他虽然不知事出为何,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把手伸过来了。

当人们被问到“你是谁?”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回答,通常都是自己的名字。是的,名字,氏族带来姓,为了内部加以区分,又有了名。姓名是最能简略代表一个人的身份的东西。既然“季灾”这个称呼比起名字更像一个仪式的代称,那么,何不为他取一个,真正像人的名字?这是我可以为他做到的事。

“我为你取个名吧,更像人的名字。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是谁。”

“……更像人的名字?”

“是的。”我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季灾二字,“有姓,有名,那样的名字。那位姑娘管你叫李师兄,这李就是一个姓氏,说来也巧,恰好与季灾的季只差一撇。还有这‘灾’字要换,名字寄托的是对人生的期待,将这样不祥的寓意放在其中,着实不好,不过,稍微一改,这字就能变成‘火’。”

所以,改好的两个字是李和火,我便又写了一次。

“这一撇一盖,为你去了。李是葳蕤茂盛之树,果实虽涩,却也多汁,透有回甘。灾离了屋就是火,烧得自由。从此便不再有什么东西束缚你,生长也可以,燃烧也可以。”

这样虽好,可多少有些太简单了,想了一会儿,又在他手心添了一个“旺”。

“再加上这旺字,以助火势,这字又表示阳光最灿烂的时分……若也能在白天见到你就好了。”

他愣了愣,缓缓将手攒成拳,似乎要捏住刚才写下的字似的。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喃喃自语道:“……其实白天的时候,我也一直在这里等你。”

“此后,我便可以叫你李兄了。”

“你、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他很局促地说,“不、我的意思是,呃,谢谢你。‘李火旺’,我以后就叫这个名字?这名字是给我了吗?……好听的!我还没见过别人叫这名字!”

“有也无妨,我见过的李火旺,只有李兄你一人而已。”

“那我以后就是李火旺了?”

“是的。李兄不必再为自己是谁而如此痛苦,至少有这名字作为一个答案。如何?”

“……好、太好了!你刚才说‘李’是姓?我记得女儿是要跟爹姓的!岁岁,你现在叫李岁了,李岁,听到没有?”他转过身去,兴致勃勃地摸着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应着。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李兄的女儿为何叫岁岁?”

“因为爹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像肉灵芝一样的肉团,他们管这东西叫太岁,你不知道么?”

“嗯,似乎有所听闻……”想来在这对父女身上的谜团还有很多,即便是我也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不碍事,能够为友人分忧,便是我心中最为畅快的事了。

那天我与他分别,回到住处的时候一直在想,应当如何劝说村里的人放弃这种迷信的活祭。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村里的鸡鸣显得格外凄厉,原来是有事发生了。

生产队队长的儿子被人剁了四肢,用泥糊了七窍,人彘似的扔在了村中集会和晒谷的那个平坝里,凶手不难判断,只是从那泥水就可以知晓,做这残忍之事的,应该是那位淼姑娘的父母。看来她说得当真不假,她父母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交出去的……只是这种示威的方法,显得太阴狠了。

她一家人,这下是完全同村中的人对立起来了。村民们皆愤慨,拿上镰刀锤子斧头扁担之类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去了她的家,那一家人自然是没有坐以待毙,早已跑了,他们气不过,便在那房屋中一顿打砸抢,我在最尾赶到时,不甚宽敞的瓦房中一片狼藉,瓶瓶罐罐全都裂成碎片,就连床榻都遭人劈开,更有甚者,连房顶的瓦都被扫落下来毁了。按照村民们的愤怒程度,那姑娘一家被找到后,是必然会被施以私刑的,毕竟在村庄中,氏族的权力往往是高于法律的,哪怕这里早已被解放十几年。

我心中略有些犹豫,毕竟她的家人杀人在先,可硬要追根究底,她的家人也不过是图自保。况且这一次如果让村民们为了迷信,将这一家人戕害,那这种可怕的信仰将会越来越深入他们的身心之中,未来怕是有更多的人会死于此道。在回到住处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一家人躲在房子后面的丛林中,我早料到了他们还是会向我求助的……理由很简单,无论如何,这个村子他们都已经待不下去了,可对于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们,他们终其一生居住在村庄中,对外面的世界了解有限。唯一能够为他们提供帮助的,就是来自外界的我。

牛心村不大,他们如果不尽快离开,很快就会被发现踪迹。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我告知他们,离开这里之后,往西是青丘省的汽车站,我从幽都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下的车,他们可以去车站买了车票,去更远的地方。村落这样的地方,找人太容易了,唯有去到城市,才有可能从这私刑的天罗地网中逃脱。村人应该也会料到他们想要逃脱,所以我能做到的除了为他们指明道路,就是替他们吸引村民的注意力。

我始终认为,杀人这件事,他们是做得不妥的。但淼姑娘一家对我颇有照顾,她又算得上是李兄难得的红颜知己,所以这个忙,我还是要帮。

天近蒙蒙亮,村民们又开始搜寻,我自告奋勇地提出,昨夜似乎听到往芦苇湾附近的地方有异响,或许他们正躲在那里。这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来得有效,一个上午,我们都在绕着田畦走,周围的草丛被搜了个遍,也毫无那一家人的踪迹——这是当然的,一上午的时间,足够他们避开大部队离开牛心村,往车站的方向走了。算来他们应该已经走到山脚,我便建议村民们鸣金收兵,之后再找。

不知有谁大叫了一声:“你骗我们!妈的,那家人肯定跑了!”

我有些愕然,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就有如此猜想,虽然我也思考过如何应对,但想到的那些理由都还没来得及说,人已经被打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关了禁闭。在漆黑的房间中,我的思维因疼痛而愈发清晰:他们可能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协助那家人欺骗了他们,毕竟后面他们没有来逼问我那家人究竟逃往何处。可祭品终究还是没了,这种……背叛辜负了神魔的忐忑与恐惧,逐渐转化成愤怒,决堤的河水总会于某一处堤岸彻底涌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自然,我也就为此承受了之前未曾设想过的皮肉之苦。他们若是不加节制,恐怕我是要命丧于此的,但生产队里还是有人懂这天下的规则不尽是这一个牛心村可以规定的,我隐约听到他们谈论了些什么“上面有人会来问,死了不好交代”之类的。

既然已经决定要帮助那一家人,我便没有什么可后悔。被关了大约五天禁闭后,我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也无法卧床休息,按安排,还是要下地干活的。

那几日实在是太困顿,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叠加在一起,躺上床后很快就在剧痛中失去意识,别说按常理去芦苇湾,我是一丝看书的力气也无。说来也惭愧,我至少应当给李兄说一声才是,可当时的确没考虑到他的想法。

我的后腰疼得难受,连在床上翻身都做不到,那两天总是想着若是能向学校那边寄一封信,让他们从中斡旋,暂时让我回城中医院治疗一下,但村民们现在如此记恨我,这消息定是传不到的。不过,巧合的是,过了几天,从市知青办就来了人。我原以为是他们是来做督查的,毕竟我在这里待了三年有余,似乎也该到检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可他们却告诉我,是来接我回幽都的。

……

//

诸葛渊的下乡经历中,最难解释的两件事,一是他下乡的时间非常短暂,二是他再回去寻找牛心村时,完全没有收获。

最广为人知的一件事是,2000年,时年60岁的诸葛渊得到了“千禧学者”的奖项与荣誉称号,当时他在幽都大学进行演讲的时候,曾提到要将一百万奖金全部用于为曾经下乡去过的农村修建小学。“历史已经证明,若我们只是将民众当做创造价值的工蚁,那么这个朝代的大厦终将倾颓。我们应该做的是,将智慧与知识交给人民,唯有他们掌握了限制丑恶的力量,时代才会永久向好。”演讲中的这句话在当时广为各种报纸和期刊文章所引用。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主办方和青丘省省政府一起去寻找诸葛渊提到的这个“牛心村”时,他们一无所获。无论是当地的市志还是还是附近的村民,都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村存在。诸葛渊坚称他仍旧记得方位,但他亲自去寻找的那个地点,在1970之前都没有被开发过,一直到1985年才被建成芦苇湾湿地公园。因为当时有许多记者同行,所以这件轶事曾被许多报纸刊载,比如《青丘日报》2000年第85期。最后,这件事被定性为诸葛渊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毕竟他寻找的是一个近40年前去的地方。最终,这一百万被分给了青丘省内的另一个村庄,同样用于修建希望小学。

然而,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回顾诸葛渊多年以来的随笔与日记,我们可以得知的是:诸葛渊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牛心村”。2000年得到“千禧学者”奖项后的这一次,只是若干次的不懈寻找中,最声势浩大的一次。由于文本量较大,下述仅摘录部分有关的日记原文。

1966年12月25日(即回到城市大约五个月左右),他在回到城市后,首次在日记中提到了与知青经历有关的事:“今夜研究到泰安太后,她的史料遭到过篡改,起居注中的描述和后面史书中的记述有较大出入,本想和人聊聊,梳理思绪,看哪一个相对来说漏洞更少,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兄。……纸笔有时实在不如活人在身边。”

1969年3月28日——“今日去为秦老先生扫墓,他女儿与我提及几年前下乡的经历,我想起本要写给秦老先生的长信,不禁悲从中来。不知如今那一家人在外面过得如何,仍在村中的李兄又过得如何?近日来心里总是记挂着学术上的事,似乎上一次与李兄见面已经许久了,可想来也才不到三年……若是能得空将曾经的经历付诸文字就好了。”

1970年2月3日——“想去邮局查一查牛心村的邮政编号,但现在寄信过去,应当也难收到。”

1970年2月5日——“邮局说没有牛心村的邮政编号,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没往那边送信?”

1973年9月9日——“这批新生里,有个青丘省来的胡XX,听起来家乡似乎与牛心村不远,我跟他聊了聊,希望他回去之后能帮忙打听一下,那村庄现在如何了。”

1974年1月17日——“梁先生的夫人在元旦前从苏联飞回来了,带了些特产,我本来想着这物什稀奇,留给他们夫妻自己享用即可,但梁先生盛情难却,最后我挑了一盒酒心巧克力。小时候母亲拿回家的似乎是美国货,但时间实在久了,尝不出两个产地之间有何区别。以前在牛心村跟李兄提起过此物,我说它外层苦涩醇香,内层是酒液掺糖,入口即化,他十分好奇味道。等胡XX寒假回青丘时,便可托它将此物交给李兄了。”

1974年3月2日——“胡XX说并没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那巧克力的保质期只有一个月,他怕如此精贵之物浪费,便没带回来,分给家里人吃了,说是来问我多少钱,会将钱给我……但这实在怪异,怎么会没有这样的村子?是他离得太远了吗?”

1975、1977、1978、1979这四年,诸葛渊曾多次去到青丘省博物馆做讲座,并借出差机会再次去寻找牛心村,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

1982年,诸葛渊结识了时任青丘省舞狮市市委书记孙宝禄,在日记中他提到:“孙先生人极好,愿意亲自驱车陪我去寻找。山路难走,车险些抛锚。不过,我的记忆并没有出太大差错,我们找到了芦苇湾,和我记忆中一样漂亮……只是,太广阔了,我记得原本那一汪水潭不过比幽都大学的操场大一点,现在却好像和整个上京校区差不多大了。……就好像有一个村子那么大。我问了同行的向导,她说这周围没有别的村庄了。孙先生说这片地方倒是很好,未来或许可以建成景区。”

1985年芦苇湾湿地公园落成时,诸葛渊参加了剪彩仪式。所以,在2000年闹出的逸闻中,我们有理由相信,诸葛渊是知道那里已经被建成公园了的,他只是想要让更多人知道“牛心村”的存在。

1985年后,几乎每一年诸葛渊都会前往芦苇湾湿地公园,这成为了他几十年以来的习惯。一直到2015年,他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再自如行走,才不再保持这一惯例。

而诸葛渊的下乡经历短暂这一点,似乎也和牛心村的消失有关。据诸葛渊的同学回忆,由于学术立场的问题,他是当时国立幽都大学历史系中唯一一个被下放到青丘省的研究生,其他学生基本都在大梁省内的农村学习改造。但他却是回来的最早的那一个,理由竟然是“弄错了”。后续监察发现诸葛渊原本下乡的村落地址是错误的,并没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所以将他召回,又因为诸葛渊的导师的极力挽留,所以他没有再去其他农村,而是回到国立幽都大学继续学习。

记录上的诸多矛盾,本书编组也一度对此感到棘手。不仅如此,晚年的诸葛渊也曾向学生提到过:“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一定要多写,厘清思路,不可仅仅依靠记忆……有很多纰漏,往往来自对记忆的盲目信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有可能记错,更别说是学问,是多年以前别人的事。”几十年来对一个不存在的村庄的寻找,似乎也让他自己感到,这可能只是错误的记忆,只是幻觉。

但是,诸葛渊的手稿中仍存在一些蛛丝马迹。在一篇日期不明的随笔中,诸葛渊记录过一个场景,在此之前,这通常被认为是一篇不完整的虚构小说,但与之前的文本相对比,这应当也是关于这三年的回忆录。本书编组讨论认为,此处应当是接诸葛渊被关禁闭之后。将原文摘录如下。

//(手稿原文)

今日月光皎洁,从窗户里照进来,又让人想起那座木屋。那屋没有窗户,为了通风,我往往夜不闭户,如此描述竟有天下大同之感,现在住在单位小区,都是不敢不锁门的。当时半夜睡得渴了,想起来找水,却发现床边有人,竟然是他。应该是没记错的,他从来不离开芦苇湾,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见到他,在那之前我认为他是不能离开塘边的。

他看起来有点生气:“诸葛兄为何不来找我?我痴等了诸葛兄好久!像个傻子一样!你不想见我吗?你才刚给我取了名字!”

我喉头黏得难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先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水…”

“诸葛兄?你说什么?你口渴吗?”他绕着狭窄的房间转了一圈,又颓然坐回来,“那罐都空了,没有水了,我去给你打…但你不能喝生水是不是?我又不想去找那群人…”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困倦的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湿润的东西覆上了嘴唇…那感觉真的能将人一下子激醒。我直到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来都还羞于对任何人提及。他可能只是想要将津液度给我解渴,但我觉得那是一个吻…这是何等,何等失礼。

“…诸葛兄,你别嫌脏,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我又怎么会觉得脏。

“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讲,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了?”

这件事实在很难跟他解释,他本来就对村民抱有抵触心理,如果让他知道我被关了几天,肯定是要生气的。他性子直爽,但太急躁…唉,当时还是该跟他说两句,可我实在不擅长骗人。结果他靠近时,很快就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这下再解释什么都无用了。

“你被打了?…他们打了你??你没来找我是他们不让吗?你是不是被发现了?至于吗!怎么能打你啊!诸葛兄,他们都打在哪儿了?诸葛兄,对不起,我居然还在怪你没来找我,我真该死!…诸葛兄…”

我早知道他反应会很激烈,所以当时真的什么没办法解释太多,只是,我不想让他觉得这件事是他的错,更何况这伤口的确也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安。

“李兄的那位红颜知己,已经离开这村子了。”

“淼淼?…她走了?…等一下,等一下!她走了做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是……啊。诸葛兄…你是不是,帮了她?”

“是。”

“然后他们就打你?他们怎么能打你?诸葛兄,我要去给他们一点教训!你等着,我这就去——”

“别…”

我真的很怕他冲动,他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缺少道德的规训。村里的人也只是愚昧无知,并非罪大恶极…可是,现在想来,他到底后面做了什么?他是不是真的还是替我去报复那个村庄的人了,所以我才会再也找不到那个村子?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所有的记录都没有了,这个村庄就好像是虚假的存在那样,失去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不,也有可能只是找得还不够,之后我会继续找的。

可是,我和他唯一的交集也就是那个村庄。没有了这个村庄,我该到哪里去找你,李兄?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让我枕在他的大腿上,他说:“诸葛兄,我在这里被他们供着很久了,也算得上有点能力,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用,但我想试试,我想让你身上的伤口都消失,你没有受伤!”

后面回城的时候,我立刻去了医院,跟医生强调了检查一下我的后腰,我记得他们用斧背狠狠敲了一下,最开始真的是坐立难安,哪怕趴着都觉得快痛晕过去,想到未来大多数时候应该要伏案看书写作,就觉得这个问题不能拖…但照了X光,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田间劳作留下轻微的疲劳,多休息拉伸就行。当时急着回学校,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应该真是他言灵般的能力带来的效果。

李兄,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以后是再没办法知道它们了吗?

我又想到他一边抚过伤口一边咬牙切齿说:“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肯定会!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算了,淼淼也好,诸葛兄你也好,连对我好的人他们都一个不放过!他妈的!凭什么这一切要这样?既然他们把我当成鬼怪,神灵,当成比他们更厉害的东西,他们就该怕我!你等着吧,诸葛兄,我肯定替你讨回公道!”

现在回忆他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炸响似的。

当时,我真的该多说两句,多劝一下,可能这样的话,一切就有挽回的余地,但我那时心思还是不够缜密。

唉…李兄,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的。

//

在国家历史文化研究所基金会的帮助下,本书编组寻找到了一位名叫“白灵淼”的女士,这位女士居住在大梁省上京市,患有白化病,与诸葛渊手稿上提到的一致,大概率是本人。但根据她的回忆,她从小就住在上京市,不认识诸葛渊,也不认识“李火旺”。

历史研究中,的确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况,时间一旦向前推进,有很多已经发生的事就无法追寻到真面目,只能通过史料去还原和模拟。我们得到的未必是百分百契合既往的真相,更多的是最符合逻辑的结果。如果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或许有人会认为:诸葛渊在乡村交到的这位朋友,是否真的为他改变了现实行进的方向?

但是,从纪实的角度出发,我们不支持用不合科学的方法去解释。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更现实的说法来解释出现的不合逻辑的事。比如诸葛渊可能真的一直搞错了村庄的名字和地点;他的伤口可能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所以后面没留下痕迹;又或者我们找到的这位名叫“白灵淼”的女士,只是恰好与诸葛渊曾见过的女孩同名同体质。

正如这一部分的标题所言,这三年对于诸葛渊来说是短暂的,虽然极具神秘感,但也转瞬即逝。

1966年后,诸葛渊回到国立幽都大学,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并在1967年申请硕转博。接下来的一部分将详细讲述他在因故耽搁学业数年后是如何重新回到做学术研究的状态,且成为国立幽都大学历史系唯一一位在1965年至1970年间顺利毕业的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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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清旺来(1985—),男,幽都大学博士毕业,现为幽都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大齐历史及风土人情和民俗文化,师承国内知名历史学大家诸葛渊(1940—2018)。著有《<大齐编年史>勘误》,作为主编整理手稿并出版《辰墨先生随笔(1960—2000)》和《大齐风物志》。本书初次出版于2019年,是为缅怀纪念诸葛渊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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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先生,我看您都站着看了好久了,您也对诸葛渊感兴趣啊?咱们书店明天有作者的读书会,您要感兴趣,明天可以来参加呀。”店家凑到“本店推荐”的开放书架旁,一个穿着红色棒球外套,内衬黑色全绵长袖的人,正站在那里翻动着手上的《天生我才——史学家诸葛渊传》。

“噢,我明天没空,来不了。不过,宣传牌上说这个书有精装的?我想买精装。”

“有,有。等一下啊,这个有收藏的礼盒装……”书店老板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地往收银台的方向走,“我看您带着女儿,要不要买本《从漫画了解大齐历史》?这个的脚本是从诸葛渊写的大齐史改的,我给我儿子也买了一本呢!”

“好。”那个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哦对,《幽都十五年》的新版也到了,这一版里有当年实地考察和诸葛渊的手稿的照片,很有诚意,您要是买的话可以给您打八折……”

他犹豫了一下,看到封面的“诸葛渊 著”后说:“……可以,一起算吧。”

“哎,真好,您知道现在买实体书的人不多了,更别说是这种史书,我真特喜欢诸葛渊,他写的好几本我都看了,我自己还在喜马拉雅开了个电台,就念他书里的历史故事,还有我自己的一些理解,您要是感兴趣要不要关……”

“这个就不了。”

“好嘞,给您包好了,一共220,支付宝和微信我扫您,刷银行卡也可以……”

站在柜台前的青年眉头一皱,迟迟没掏出手机或卡,又过了好久,在老板以为他走神,正打算提醒一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我……我在你们这里有充值卡,可以扣点吧?”

书店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啊?我家这是老书店,您要是有卡的话我肯定对您有印象的呀!”

“有的。”青年的口吻异常坚定,“我叫李火旺,木子李,火焰的火,旺盛的旺。你搜这个名字,肯定有。”

“……这名字我就更没印象了。”老板嘟嘟囔囔地操作着电脑,“您别是跟我开玩……啊?还真有?”

李火旺如释重负般的笑起来:“我说什么,肯定有的。里面应该还有五百左右的余额吧?”

“嗯……还有533块,咦,居然是一年前充值的?哎哟,瞧我这记性!人老了真是不行。”

“毕竟我很久没来了,刚才你跟我打招呼,我看你就没认出来。”李火旺十分善解人意,拿上用牛皮纸袋装好的书后,又宽慰了老板一句,“书店每天这么多客人,老板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这么一看,倒好像真是见过。”老板摩挲着下巴,抿着嘴若有所思地说,“哎,您下次来的时候我准能记得您!以后再来买书看书啊!”

“好。”李火旺往旁边招呼了一句,“李岁,走了。”

扎着羊角辫却仍旧头发蓬乱的女孩从放工艺品的玻璃柜旁边恋恋不舍地离开,柜门上还留着一道不断下爬的唾液痕迹。她本来要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但却被李火旺瞪了一眼。她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扭动着走到李火旺身边,牵住他的手:“爹,那边有船,好漂亮。”

“别瞎看,我们自己有船。”

“可是,这柜子里的比我们的那个好看……”

两个人正要走出书店,李火旺突然怔住了脚步。旁边有一个穿着竹绿色风衣的人走过,身体笔直,步伐如风。

书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迎上去:“清教授,您怎么来了。”

“我来确认一下这边的场地,明天的读书会是之后两个月的头一场,我很看中。”

清教授?李火旺转身往柜台的方向瞄,清旺来戴着金边眼镜,面容清瘦,因而并不显老,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室内的灯光在他鼻梁上模模糊糊地蒙了一层,李火旺的眼神突然变直,失焦地垂落在他脸上。

他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冬夜,诸葛渊的房间里的台灯也是如此为他镀上一层氤氲婆娑的光。

他伏案疾笔,李火旺就坐在窗外,盘着腿偷看。他想了很久要怎么跟诸葛渊解释发生过的事,他觉得诸葛渊应该会原谅他的吧,毕竟他是为了诸葛渊才做的。为了保护脆弱的书本纸张,诸葛渊的书房里一向是不备电火炉的,冬天太冷了,他一边哈气一边搓手,直到手指僵硬,不能再动,才放下笔,到内屋去了。

李火旺悄悄溜进去,饶有兴趣地拿起那张稿纸,正巧,上面记的就是他俩的事。他喜出望外,想着诸葛渊到底是惦记着他的。先是愧疚,连发气时的脏话都被文质彬彬的诸葛渊记下来了;继而是头脑发热的羞耻,他也反应过来了那是个吻,在人间寻找诸葛渊的时候,他又比以前更多了些人类的知识;最后是……

“李兄,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的。”

他眨了眨眼,清旺来朝他投来了目光,似乎不满自己一直被盯着。李岁也拽着他的衣角,往别的方向牵。清醒过来吧,他想,为什么躲的时候没想到人的寿命是这么短暂的?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而事实是,年轻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曾经是诸葛渊,现在是清旺来,他错过了这列班车,就是永久错过。

“老板,那边那个人怎么回事?你看到了么?”

“哎?哦哦,刚刚买书的人,他买了那本传记呢,应该是知道您吧!”

“是吗?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看我的书的人。”

“人不可貌相嘛,我看他在我们店里的卡充了不少,是叫……叫什么来着?”

李岁终于还是执拗地将她爹往别的方向拽了。杏岛路是老街区,充满生活气息,只是没有改造,路实在窄,一到下班时间,就车水马龙。李岁险些被车撞到,李火旺大声训斥道:“李岁!你干什么!不看路的吗?!”

“……爹,我饿了,我想吃那个。”李岁的手指向街对面的一家铺面,那店一看就是老街区才会有的蒸点铺子,招牌褪色,简单粗暴的菜单贴在没办法完全推上去的卷帘门上,比人高的铁笼屉高高摞着。

李火旺领着李岁走到店门,闻到一阵食物香气,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知道李岁想吃什么:“老板,来三个玉米发糕。……还有两个白煮蛋。”

“我就想吃这个!爹你最好了!”李岁兴奋地抓紧李火旺的手,小小的指甲刺进他的肉里。

“吃吧,吃了我们就回芦苇湾去。”李火旺转头看了一眼,轻轻拍了一下李岁的手:“鸡蛋剥了壳再吃!教你多少次了!”

旁边的李岁仍旧是毫无吃相地吞咽,李火旺呆呆地望着街对面书店的宣传立牌。天生我才、将终生献给找寻历史真相的事业、近代最伟大历史学家诸葛渊逝世一周年、个人传记专题读书会、2019年3月3日星期日、主编清旺来到场,不容错过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诸葛渊三个字在视野中慢慢模糊。

芦苇沙沙地响动,天逐渐黑下来,他又回到那条船上,万籁俱寂。岸边的小径延伸到遥远的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有人沿路来到此处,但永远不再有了。




Freetalk:我本人相当喜欢这篇因为不管是题材还是叙述手法都在我的绝对舒适区中。这篇虽然侧重于描述诸葛渊,但正如Summary所说,“谁也没忘记谁”。

以及写完校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清旺来好缺德,老师手稿里说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来都羞于对任何人提及。而清旺来:摘录原稿,出书,卖十几万本。

大家都知道你们俩打过啵了。


请给我一点评论非常感谢!!


时忏Chain🍞
面黄肌瘦) 孩子爱首演身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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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君
是一银币一磅的恶魔,我的极地冷...

是一银币一磅的恶魔,我的极地冷坑呀…

  n刷后偷偷在被窝里擦眼泪…于是火速画了

  构图参考《十字若望的基督》

  以诺会忏悔,但他不会悔改。雷米尔就是这么好,他知道的

是一银币一磅的恶魔,我的极地冷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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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构图参考《十字若望的基督》

  以诺会忏悔,但他不会悔改。雷米尔就是这么好,他知道的

SYDTW

久违一粒沙,画个大家已经画烂的阴霾()画之前没有做好准备,画的可能bug挺多,请大家轻点骂;-)……


明天就要参加人生中第一次面试啦,这篇也会夹在作品集里介绍,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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