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哥没有窟 fuwafuwa
小顾在厨房里炸丸子,学着网上搜来的资料,自制了一个椒盐芝麻蘸料。
这都是给小赵的。
小赵睡饱了,循着香味来到厨房。
小顾刚炸好了一碟,晾凉。
小赵走过来,探头看。
小顾用筷子夹了一个,喂到小赵嘴边。
他喂得理直气壮,什么高热量什么油脂,辛辛苦苦出差一趟,回到家了想吃什么就吃点怎么了,再说了等会儿散个步运动一下,热量自然就没了。
小赵啊呜一口。眼睛叮的就亮起来。
好吃的程度是,她握着拳头,原地哒哒哒跺脚。
小顾乐了,学她的样子,握起拳头,原地小跑步。
小赵一边嚼丸子一边抿嘴乐,想,他怎么能,这么可爱。
小顾放下筷子,伸手抱住她,去......
小顾在厨房里炸丸子,学着网上搜来的资料,自制了一个椒盐芝麻蘸料。
这都是给小赵的。
小赵睡饱了,循着香味来到厨房。
小顾刚炸好了一碟,晾凉。
小赵走过来,探头看。
小顾用筷子夹了一个,喂到小赵嘴边。
他喂得理直气壮,什么高热量什么油脂,辛辛苦苦出差一趟,回到家了想吃什么就吃点怎么了,再说了等会儿散个步运动一下,热量自然就没了。
小赵啊呜一口。眼睛叮的就亮起来。
好吃的程度是,她握着拳头,原地哒哒哒跺脚。
小顾乐了,学她的样子,握起拳头,原地小跑步。
小赵一边嚼丸子一边抿嘴乐,想,他怎么能,这么可爱。
小顾放下筷子,伸手抱住她,去亲亲她。
她摆摆手,抽几张湿纸巾擦擦嘴巴,再努起嘴巴。
小顾想,要命,真要命,她怎么这么可爱。
石榴盟
石榴盟
王语嫣从来没有遭过这般毒舌羞辱,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衣服还我!”
林平之是见王语嫣身上那件杏黄色玉兰纹罩袍轻烟软薄,故此夺了过来,穿在自己的身上,左瞧右摆,爱不释手,如今听王语嫣这样说,反唇相讥道,“你这样丑,又这样臭,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岂不是明珠暗投。”
王语嫣自小被夸赞美貌可爱,聪慧过人,哪里被这样说过,终于被气得落泪。她本就容色过人,眼泪滚下来,仿佛玉人溅落琉璃珠。
林平之却是冷哼一声,拉紧了王语嫣手腕的丝线,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王语嫣为了寻找慕容复,偷偷溜出了曼陀山庄,险些被人所掳。林平之经过,本想袖手旁观,却见王语嫣能认出天下武...
石榴盟
王语嫣从来没有遭过这般毒舌羞辱,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衣服还我!”
林平之是见王语嫣身上那件杏黄色玉兰纹罩袍轻烟软薄,故此夺了过来,穿在自己的身上,左瞧右摆,爱不释手,如今听王语嫣这样说,反唇相讥道,“你这样丑,又这样臭,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岂不是明珠暗投。”
王语嫣自小被夸赞美貌可爱,聪慧过人,哪里被这样说过,终于被气得落泪。她本就容色过人,眼泪滚下来,仿佛玉人溅落琉璃珠。
林平之却是冷哼一声,拉紧了王语嫣手腕的丝线,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王语嫣为了寻找慕容复,偷偷溜出了曼陀山庄,险些被人所掳。林平之经过,本想袖手旁观,却见王语嫣能认出天下武功並其破绽命门。立时心中一动,救下王语嫣,逼问她可知道葵花宝典的下半阕。
王语嫣只道林平之是个常见的武痴,这样的人她见多了,倒不慌张,两人来回争吵了一番,最终击掌约定,他将她送去西夏找慕容复。她教他葵花宝典的下半阕。
二人行至天暮,宿一间破庙,前后并无人迹,地上有篝火痕迹,料想多有旅人留宿。
王语嫣往神龛上瞧了一眼,只见是蛛网缠绕,杂草丛生,神像头上灰灰白白斑斑驳驳,尽是飞鸟蝙蝠的粪痕。
王语嫣瞧不真切,问,“这是什么神像?”
林平之瞧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一座月老庙,你快来拜一拜,让这邋遢月老保佑你,早点找到你的慕容表哥。”
这一路上,说三句话必要吵上一次,王语嫣气得瞪他,林平之冷哼一声,径直出了庙。
出去一趟,回来时提着一壶酒,拿着一个油纸包,包里有几块冷牛肉和冷馒头。
林平之将馒头掰成两半,小的一半给了王语嫣。
王语嫣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冷的。”
林平之拿出匕首,削了片牛肉递过去。
王语嫣连连摇头。
林平之不耐烦道,“得啦,你当这里是你的什么曼陀山庄。有的吃就吃,不想吃就还给我。”
王语嫣实在咽不下这些粗糙食物,就递回给林平之。
林平之也不浪费,把馒头配着冷牛肉都吃了。
王语嫣瞧着他。
林平之恶声恶气道,“瞧什么。”
王语嫣说,“你不是说我……我臭么,那你还吃我吃过的东西。“
林平之眉目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冷笑几声,“自然要吃,人最紧要的是吃饱肚子,饿肚子的时候,莫说馒头,连阿猫阿狗嘴里的东西,都要抢过来。”
王语嫣沉默片刻,说,“明日起,我什么都吃。”
林平之故意说,“那明日我去买二十斤的燕窝,三十斤的人参,五十斤的鱼翅,浓浓的炖成一锅。”
王语嫣哼了一声,“你炖得出,我自然吃得下。”
两人又斗嘴一阵,王语嫣赶了一天的路,倦意上涌,渐渐睡去。
林平之守在篝火旁,火光明灭,映的他的面容明暗不定。数年前,他还是一个心怀侠义之气的年轻人,如今容貌依稀,神情全非。
他忽然冷笑一声,厉声道,“躲躲藏藏跟了一路,还不滚出来!”
王语嫣惊醒。
只见篝火被忽然卷的夜风一扑,几乎熄灭,转眼复又燃起。
破庙内,四壁黑影重重。
一名满腮虬髯的男子立在庙门之前。
王语嫣惊觉衣衫略有不整,急忙背过身去。
虬髯男子道,“这荒郊野庙,孤男寡女,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林平之缓缓捋着肩头一缕黑发,冷冷说,“这话可笑,如今我难道还计较这点名声。”
虬髯男子道,“你不计较,这位小姑娘呢?我一路上听闻小姑娘口口声声要找表哥,若让那位表哥知道你俩如此亲热,岂不是要生出嫌隙。”
王语嫣怒道,“你胡说!表哥才不会这样不分是非,听信谣言!”
王语嫣匆忙之间并未将衣裳收拾得当。林平之斜睨一眼,很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将身上那件罩袍脱下,掷到王语嫣身上。王语嫣醒觉,急忙披上。
林平之叮嘱,“穿脏了,你要赔我一件。”
王语嫣气道,“我赔你十件!”
虬髯男子见状,哈哈一笑,“林公子对这位小姑娘着实体贴。”
林平之抽出剑来,手腕似无力,剑尖歪歪斜斜,“我不耐烦看你,你长得丑,快滚出去,我便饶你一命。”
虬髯男子道,“我没有拿到东西,不便空手而回。”
林平之道,“你要什么。”
虬髯男子道,“自然是林公子身上的,”说到此,蓦然发难,“辟邪剑谱!”
林平之冷笑一声。
虬髯男子心中陡然一惊,那笑声凄冷怪诞,宛若鬼泣耳边,忽然眼前一花,他立即提剑格挡,却仍是左眼一疼,面上一道湿痕蜿蜒而下。
王语嫣惊呼一声,面色苍白。
林平之依然是歪歪斜斜的提着剑,只不过剑尖已然挑着一颗浑浊眼珠。
虬髯男子疾退数步,忍住剧痛,脑中念头急转,这林平之的身法诡谲已胜华山之时,如今必要让他先出破绽,自己才有一争之机。
林平之扭头去看王语嫣,嫌弃道,“你怕什么,好了好了,我丢了便是。”
说着,便抖落眼珠,任它落在泥地里。
虬髯男子心中一动,忽然道,“小姑娘,将来见了你表哥,我可为你做保,他毁不了你的清白。因为,他实在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男人了。”
庙内一静。
却又未静。
篝火噼啪。
林平之神情漠然,毫无半分颜色。
王语嫣开口,“你杀了他吧。”
此言一出,林平之与那虬髯男子都是一怔。
只见破败神像之前,火光不及之地,王语嫣身披杏色纱袍,面若玉琢观音,轻声细语道,“林平之,你杀了他吧。”
林平之道,“你不是怕血么。”
王语嫣道,“他张扬旁人隐私,可见存心不良,行为不端。今日不杀,来日必然做出更坏的事。周易里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林平之望着王语嫣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你难得也说一句有道理的话。”
他笑吟吟的提起剑来,待要动手,却想到,人头好大一颗,砍下来骨碌碌滚在地上,这啰里啰唆的小姑娘看见了,说不准又要害怕,心念一转,便道,“我今日心情好,不杀他了,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吃个教训。”
虬髯男子嘴里发苦,这林平之是个疯子,那神仙一般纤弱秀美的小姑娘竟也是个活阎罗。
他顾不得许多,转身提气飞奔。
林平之偏头一笑,如一片影子掠了出去。回来时,提着水囊,在庙门外反反复复的洗手,一边洗一边哼着南音小调。
王语嫣听着那似远又近的小调,也慢慢睡去。
次日一早,两人再出发。
那虬髯男子遗下一匹马和一些银两。
林平之就让王语嫣骑上马,自己牵着马,继续往西夏方向行去。
王语嫣的纱袍又被林平之抢了去披在身上,王语嫣昨晚没有睡好,此刻没有吵架的力气,便道,“你将衣服还给我,好不好。”
林平之道,“你叫它,它若应你,你就拿走。”
王语嫣气道,“这是我的!”
林平之故意捏起嗓子来学着王语嫣的语调来气她,道,“这是我的。”说罢,又回转自己本音,说,“一路上吃我,用我的,花我的,你怎么不还我。”
王语嫣说,“哪里是你的,分明是你抢的。”
林平之道,“是我抢的不错,抢到了自然就是我的,天下事本就如此,抢个馒头就有饭吃,抢到了天下,便是为王封侯。”
王语嫣懒得听他这番歪理。
林平之见王语嫣不肯与自己斗嘴,眼珠一转,便说,“你表哥不也是一样么,他要复国,又没有本事,便去做西夏的驸马。你这一趟千里迢迢,却是看你的表哥娶了别人,喝你表哥的喜酒。”
王语嫣气得脸色煞白,不再与他说话。
林平之喋喋不休了一阵,见王语嫣真的闭口不言,便道,“你也别难过,他若真的负你,我就一剑杀了他。”
王语嫣怒道,“我不许你杀表哥!”
林平之道,“你说不许就不许,我偏要杀他,我还要当着你的面杀他,今天切手,明天切脚。”
王语嫣气急攻心,眼圈儿发红,扑落落滚下泪来,哽声说,“你要杀他,我就跟表哥一道死。”
林平之沉下脸来,比昨晚被说破身体残缺时,脸色更差十倍。
但王语嫣一点不怕。
两人瞪了对方一会儿,林平之忽然提气掠走。
王语嫣堵着一口气,纵马前行。
走了一段,王语嫣又渴又累,便驱马到树下歇息,却忽然一枝红艳艳石榴花出现在眼前。
王语嫣讶异。
林平之自树上跃下,将水囊和石榴花一起递过去。
王语嫣却不接。扭过头去,泪意又生。
林平之埋怨道,“行啦行啦,你表哥一定能复国。你一定能做皇后娘娘。”
王语嫣扑哧一声。
林平之松了口气,再将石榴花递过去,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王语嫣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伸手接过。
林平之说,“他们说,拿朵石榴花,嫁个有情郎。等你做了皇后娘娘,我每年都去看你,若你过得不快活。”
王语嫣拿着花,拧起眉头。
林平之不情不愿的说,“我就打你表哥一顿,不杀他,好了吧?”
王语嫣扑哧一笑,泪痕未干,眼尾犹红,恰似石榴凝露,破涕为笑,天光拂晓,轻声道,
好。
又行几日,林平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辆马车。
王语嫣进了车内,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又见横七竖八的数个隐囊。
林平之面上不无得色。要布置出这样一辆马车,在荒郊野外实非易事。
王语嫣靠着隐囊坐下,诧异的看了眼林平之,“怎么还不赶车?你不会么?”
林平之气个倒仰。
自有了马车,王语嫣终可有所歇息。在车内抱着隐囊,昏昏入睡,但他一面寻马车来让王语嫣歇息,一面又不许王语嫣不理自己。
王语嫣要林平之找来纸笔,用曼陀山庄的独创书文,写下葵花宝典的下半阙。一边写,一边教林平之如何辨认这些书文。如此一来,即便旁人夺走了这下半阙,也不至于坏事。
林平之面色一沉,说,“怎么?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保不住自己的东西?”
王语嫣与林平之相处至今,已然知道他的性格喜怒不定,便道,“我就是要这么写,你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就罢了。”
林平之阴沉着脸,转身掀帘,出去继续赶车。
马车进了城镇,找了客栈住下。
王语嫣日间赶路疲倦,沉沉睡去。
桌上点着一盏烛火,林平之坐在桌旁,手拈银针,将王语嫣白日所写,一针一线的缝进了纱袍里衬。
乍眼一看,袍子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花纹。
再行数日,曼陀山庄的人终于截下马车。
此前王语嫣留书出走,曼陀山庄派人追寻,王夫人已知慕容复去西夏的缘故,冷笑吩咐,追到王语嫣,就护送她去西夏,见一见她的好表哥是怎样的一个负心人。
见到王语嫣安然无恙,曼陀山庄的人松了口气,但见到阴沉古怪的林平之,又觉不妙。一面询问林平之的出身,一面又向王语嫣旁敲侧击,这一路上,二人同行,可曾被其他人瞧见?
林平之不耐烦与这些人解释,索性不告而别。这些时日,与王语嫣同行,勉强收敛行迹,如今重又独行,便再度张扬,并不隐藏行迹,那些图谋葵花宝典而来的人,来一个,杀一个。不过,杀人时,决不许鲜血溅落纱袍。
他对那纱袍极为爱惜,夜深无人时,将纱袍脱下,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手指抚过丝线的脉络走向,正是王语嫣亲手写下的一笔一划。
有一日,一名嵩山弟子追了上来,说是为了同门报仇,招招都是同归于尽,林平之重伤此人,却见纱袍一角溅上点点污血。
林平之勃然大怒,将那名还剩一口气的弟子砍成十七八块,仍不解心头怒气。
这一日起,林平之折道去往西夏。
西夏国定在八月中秋招婿,这一路上,背弓携剑的江湖人士渐渐多了。另有鲜衣怒马、宝轿重骑的王室子弟。
众人都知,同行越多,自己雀屏中选的机会越小,故此寻衅斗殴,下毒害命不在少数。
林平之因为容貌出色,也被人当做了眼中钉。他懒得理睬,却忽然想到,若把这些人都杀了,那个慕容表哥就能当上西夏的驸马都尉,自然就不能娶她。她必然不喜欢不快活。
林平之想到这里,高兴起来。
寻衅之人以为林平之软弱可欺,正要继续呼喝威吓。却见林平之露出笑意,心中只觉纳闷,蓦然眼前一黑,双目一阵剧痛,蜿蜒血痕自眼窝淌下。
林平之笑吟吟的捋过面颊一束黑发,眼波流转,睨着这一干人等,微微一笑,提剑削下那人头颅。
众人没想到这个汉人出手如此狠辣,纷纷拔出兵器,一拥而上,兵刃之声不绝于耳。
半夜里,
残肢遍地,血汇成泊,映出林平之的面容。
林平之提着剑,剑尖的血滴下去,在血泊里溅起涟漪。月明星稀,夜枭凄凄怪叫,他环顾四周,再无一个活人,这么杀下去,慕容复一定能脱颖而出,做了那个西夏驸马。
那她就不开心,她就要难过了。
林平之忽然又意趣索然,抚着纱袍的袖子,自言自语的说,“她难不难过,与我有什么相干。”
但他还是还剑入鞘。孤身远去,离开这片血肉地狱。
慕容复知道王语嫣千里迢迢来找自己,心中自是感动,但想到已决意求亲复国,心中颇为过意不去,暗忖到西夏王宫的这段时日里,令表妹开开心心,彼此留个念想。于是一路上格外体贴,王语嫣心中自是甜蜜。
快到西夏地界,却见许多人折返,无不是断手跛足,狼狈不堪。
邓百川上去打听,方知是吐蕃的宗赞王子派了两名天生神力的力士在前设卡,只道是八月中秋之前,僧过俗不过,女过男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生不过。蛮横无理,打死打伤许多求亲的人。
王语嫣皱眉道,“这人好不讲道理。”
邓百川道,“据说是此前有人杀了一批求亲使者,那宗赞王子由此启发,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慕容复冷笑道,“表妹,你莫生气,我们就去瞧瞧那两个力士有多大本事。”
王语嫣素来信服慕容复,当下点了点头。
一行人便往前去。到了近前,血腥气扑面而来,两名力士毙命倒地,头脸血肉模糊,眼珠被剜,血淋淋四个窟窿。
风波恶好奇,待要上前细看。
慕容复却已看出那两名力士死状古怪,下手之人招数阴毒,不愿多生事端,便对风波恶道,“想必是有人与我们一样路见不平,不必看了,赶路要紧。”
风波恶称是。
众人绕开血泊而去。
西夏王宫备好驿舍,专待求亲使者。
慕容复欲与王语嫣说明,却于心不忍,思来想去,暂且投宿宫外客栈。
公冶乾见慕容复踌躇不定,便私下进言,大燕中兴复国乃是千秋大业,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再者说了,他日慕容复登基成帝,将西夏公主封做西宫,封王姑娘成中宫娘娘,岂不是两全其美。
慕容复听得甚为赞同,便带王语嫣去了一处山坡,满坡波斯菊摇曳娉婷,纤纤绚丽。
王语嫣冰雪聪明,早已看出慕容复欲言又止的情状。只是她与慕容复青梅竹马,深信慕容复光明磊落,英雄气概,便道,“表哥,咱们什么时候回燕子坞去。”
慕容复心中一顿,心中分明已有了主意,此刻却不敢去看王语嫣。
王语嫣诧异,“表哥?”
慕容复脑中杂念纷纷,忽然想到曼陀山庄的人将王语嫣护送来时,语焉不详提到一事,“你这一路上是与人结伴而行?”
王语嫣点头。
慕容复说,“是一名男子?”
王语嫣说,“他叫林平之。”
慕容复觉得耳熟,想了一想,便想起江湖争夺的辟邪剑谱。
慕容复有王语嫣这样一位智珠在握的表妹,自然早就获知辟邪剑谱与葵花宝典的机密。
宝典神功无敌,他虽心动过,但一想到神功代价,便汗毛悚立。蒙受那样的奇耻大辱,哪有颜面面对列祖列宗,与其苟延偷生,还不如一死了之。
慕容复沉吟片刻,道,“与他同行之事,你切莫再提。”
王语嫣想说什么,慕容复劝道,“表妹,我是为了你好。”
王语嫣垂下眼去。
慕容复道,“人言可畏,若让姑母听闻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王语嫣面色一白,低头不语。
慕容复当她答应,再叮嘱道,“他这趟护你周全,来日我必报答,但他的名声很不好,表妹,你性子纯善,少入江湖,不知道其中龌龊,从今以后,切莫再与他牵扯。”
波斯菊曳曳摆动,仿佛有风吹过。
林平之掠风而去,纱袍长袖被吹得鼓起。
西夏异国风光,与中原迥然不同,举目所及皆是一马平川,长风浩荡,天际格外遥远。落日微红,犹如余烬。
他在僻静处落下,脱下身上那件纱袍。瞧了片刻,冷笑一声,抓住纱袍两肩,手中暗劲一震,纱袍无声无息,瞬息碎成千片万片,那些亲手缝上去的一针一线,一同消散。夕阳余晖中纷纷扬扬,好似一场大雪。
林平之折返城中,身边人影来来去去,耳边喧哗起起伏伏,有各式各样的话语,有各式各样的人,西夏人,吐蕃人,辽人,汉人……没有一个人与自己有关。
自己走在这城中,与走在任何一座城中都一样。
没有故土,也没有故人。
忽的,前路被人阻拦。
那吐蕃的宗赞王子,自从两名力士被杀,深觉在西夏公主这里丢了颜面,恼羞成怒,誓要将凶手千刀万剐。此刻得到消息,立即率力士赶来,将林平之团团围住。
林平之心神跌宕,一时想到了向阳巷的老家,一时想到了自己仗义却惹来杀身灭门之祸,一时想到了木高峰对自己的百般羞辱,一时想到了为了复仇,自己不惜身体残缺。一时万念俱灰,心凉如冰;一时又恨深似海,五内俱焚。百感涌动之际,蓦然,面上重重挨了一掌。
宗赞王子对着林平之辱骂半晌,不见林平之还口。细细打量,见这汉人文弱秀美,比新娘子还要漂亮。料想并没有什么本事,那两名力士是吃了暗亏。如今自己当面叫阵,这汉人便被自己的威严震慑,如缩头王八一般胆小怯懦。
宗赞王子最瞧不起这种软骨头,一巴掌挥了过去,势如烈风,一掌下去,声入炸雷,林平之的白皙面颊立即红肿,却也让他笑起来。
是了,我烦恼什么?自苦什么?世人轻贱我,正是常理。盖因世人不止轻贱我,也轻贱旁人,轻贱他们自己。
世人瞧着比自己弱小的,便羞辱欺凌。瞧着比自己厉害的,便巴结讨好。
这便是世人,这便是世间。哪有什么朗朗乾坤,当日向阳巷的无知少年,再有道理义气,也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烂泥。而今日的林平之,没有人敢瞧不起。他们轻贱我,却只敢在背后诋毁。谁敢当面对我说一个不字。
林平之一侧面颊白皙俊美,一侧面颊红肿,嘴角噙笑,格外诡异。
宗赞王子不禁倒退一步,骂道,“你这贱人,笑什么!”
林平之充耳不闻,轻抚自己的面颊,手腕一动,身影也一动。再抬起手来,指尖染满鲜血,指间夹着一颗眼珠。
宗赞王子愣了一愣,才觉出眼窝剧痛,捂住血淋淋的眼睛,惨生呼痛。
其余武士见他身形鬼魅,手段狠毒,纷纷拔出兵器,一时不敢上前。
林平之随手捏爆眼珠,转身离去。想到了王语嫣,唇角便露出笑意,唇红殷殷,齿白雪雪。
她不喜欢我,那我偏偏要让她见着我。她越不想见到我,我就越要她看见。
次日,便是西夏王宫招婿的日子。
慕容复实在不舍得王语嫣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便谎称自己并非真心求亲,乃是以求亲为名,向西夏国缔结盟约,届时合纵连横,中兴大燕。
王语嫣蹙眉,心觉如此行径有失光明磊落,岂不是欺骗了那西夏公主。
但公冶乾等人纷纷附和,说是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因时制宜,方是智计。
王语嫣劝说无益,只得暂且放下。
一行人来到西夏王宫之外,依次进入。
王语嫣心事重重,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她讶异回头,却不见人,腰间似被一阵劲风吹过,一时站立不稳,恰如海棠折断,坠入春风,教人一把搂住。
林平之搂住不放,笑吟吟瞧着王语嫣。
王宫内外这么多人,还有她的那位心上表哥,众目睽睽,都瞧见自己搂住了她。
他眼也不眨的瞧着王语嫣,等她吃惊,等她发怒。
王语嫣果然吃惊,脱口而出,“谁打你了?”
王语嫣抬起手,撩起林平之遮住面颊的一侧长发,面颊红肿未褪。
王语嫣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心想对方一定是一个厉害百倍的高手,才能打伤林平之。她急忙问,“打你的是什么人,我一定知道他的武功,认得他的破绽。你带我去。我们打回来。”
林平之唇角的笑意慢慢散去。静静瞧着王语嫣,柔声说,“傻姑娘。”
王语嫣却咦了一声,问道,“那件衣裳呢?”
她知道林平之喜欢那件纱袍,从不离身,何以此时不见?话一问出,心里登时哎呀一声,莫不是有人抢走了那件绣了宝典的衣裳。
林平之一改往日尖酸刻薄,低声下气道,“是我不好。是我把衣裳损毁了。”
王语嫣半信半疑的端详林平之。林平之任她端详,瞧着王语嫣,情不自禁唇角含笑。
他二人旁若无人。却有人认出了林平之,低声告诉同伴,一时间窃窃私语四起。
慕容复皱着眉头,叫了一声,“表妹。”
王语嫣应声望回。
慕容复招呼王语嫣过去。
林平之想,她心里有她表哥,自然是要回去的。我若强留,必然令她为难。从今日起,令她不开心的事,我一件也不做。
他默然收回手,王语嫣便转身回去。
林平之望着王语嫣的背影,只觉一步比一步更远,一刻比一刻更远。
她若回头瞧一瞧我……若是,她肯回头瞧一瞧我。我一定什么都答应她。哪怕她要我的性命,我也答应。
王语嫣似有所感,停下步子,停了或有几息,与旁人不过是眨眼功夫。
于林平之而言,这一息,却如万籁俱寂,夤夜落雪。
王语嫣回过头,这一息,便似浓云破晓,万树花发。
慕容复再叫一声,“表妹!”
叫完不止,大步上前来,牵住王语嫣,一同回去。
王语嫣走了两步,心中担忧,忍不住回头,望向林平之。但林平之所立之处空空荡荡,已不见人影。
慕容复与其他人一起进了西夏王宫,原以为是寻常金殿比试,不料那吐蕃王子不知道什么缘故,瞎了一只眼睛,恼恨之余,狂性大发,竟命武士将比试之地团团围住,武士人人手中握住一支古怪的长筒器物,喷出来的淡黄毒水有刺鼻恶臭,落在肌肤之上嗤嗤作响,腐蚀血肉。不少人起初不将这毒水放在眼里,被溅了一头一脸,痛得满地打滚,惨嚎不似人声,顷刻之间,脑袋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骷髅。
慕容复等人勉强闪避,但比试之地是空旷擂台。吐蕃武士立在四面屋顶高处,众人避无可避,西夏士兵一时进不来救人,慕容复等人也冲不出去。
眼见擂台之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慕容复存心一搏,五指成爪,抓向一名吐蕃武士,怎料那武士立即拔下腰间一枚水囊,掷向慕容复。慕容复暗道不好,却有一枚银针飞来,将水囊刺穿,毒水喷洒而出,紧接着就被一阵掌风击回那名武士。武士来不及防备,被毒水腐蚀满脸,惨叫着跌下屋顶。其余武士见状,立即调转长筒,朝向林平之齐齐发难。
林平之冷笑一声,“奇巧淫技,简直可笑!”
话音未落,长袖一振,以真气将那些毒水全数逼回,同时长臂一伸,将慕容复抓到自己身后。
慕容复惊魂未定,便见又一波毒水劈天淋下。
林平之再度抵挡,又对慕容复道,“我救你出去,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慕容复心念飞转,想到此人与表妹眉目传情,难道要趁机逼自己将表妹拱手相让?慕容复心中甚觉屈辱,但权衡生死,一咬牙,道,“好,你说罢!”
林平之道,“你要发誓,不再做什么西夏驸马,你要娶王语嫣为妻,一生一世,都对她好,只对她好。你若令她有一时一刻的不开心,就遭千虫万蛇啃噬,生不如死,即便死了,也要挫骨扬灰!”
慕容复又怒又疑,“你要我答应的是这件事?”
林平之将毒水一再击退,不耐烦道,“你答不答应。”
慕容复见他当真撤手,仓惶道,“我答应你!我出去之后,立即娶表妹为妻!一生一世,都待她好!”
林平之嗯了一声,不去看慕容复。但这一眼都不看,反倒是比冷笑轻蔑更来得让人无地自容。
慕容复内心羞惭。听林平之低声道,就是此刻!
林平之出手快如闪电,抓住慕容复的背心,用力往外一掷,慕容复立即借力跃出,接连几个纵身,跃出了吐蕃武士的包围,才回头看一眼。只见武士手中的长筒连着背后偌大羊皮水囊,恶臭毒水从天而降,密密麻麻。而林平之片刻不停的振袖回击,仿佛真气源源不绝。
但,世间哪有真能源源不绝的真气。
又哪有一种神功,能不精疲力竭。
慕容复逃出西夏王宫,众人从他口中得知发生何事,无不色变。有人着急进去救主,便一拥而上,将王宫大门堵个水泄不通。很快传来消息,吐蕃武士的毒水着实厉害,西夏士兵们身披铁甲,竟也难以抵挡,一时僵持不下。
慕容复听得这些,心中一动,若连铁甲都难抵挡,肉体凡胎更不消说,林平之纵有盖世神功,只怕此刻也已……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王语嫣。
王语嫣正望向王宫大门。
阳光照在西夏王宫的金瓦之上,金瓦光芒熠熠,又照在王语嫣的脸上,她本就肤如白雪,此刻更如玉石一般晶莹,毫无一丝血色。
慕容复自然知道表妹貌美无双,但见此刻如天人仙子一般,不仅目眩神迷,忍不住道,“表妹,这里乱得很,我们先回去。”
王语嫣道,“他答应我的事,他做到了。他信守承诺,我也当如此。”
慕容复诧异,问,“他答应了你什么?”
王语嫣看了慕容复一眼,轻轻道,“护你平安。”
慕容复心中五味杂陈,道,“那你又答应了他什么?”
王语嫣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他。他什么都没有要我答应。”
慕容复哪里肯信,正要追问,但顾忌此地人多口杂,万一教旁人听到自己是被林平之所救,那岂不大大丢了姑苏慕容的颜面,故而,他压下心头不快,向邓百川等人示意,让他们劝说王语嫣。
却在此时,王宫大门方向闹哄哄一片,原本堵成一团的人群一步步后退,一步步散开,越散越开。
只见金瓦之下,红墙之前,一步步的走出来一个人。
慕容复看清此人,心中猛然一凉!还不及回神,便见身旁掠过一片影子。
那片影子恰似金瓦掠过的雪光,挥刀斩下的风波,恰似曼陀山庄最娇美的一片花瓣,最是娇弱,却逆风而去。
众人步步后退,实因看见了浑身如血海捞出一般的林平之。
林平之每走一步,脚印便浸透一寸鲜血。
他走得极慢,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即便如此,众人仍不敢上前,却见王语嫣越过众人,飞奔向前,长袖被风吹得飘飘荡荡,金瓦千尺,雪光万丈,曼陀山庄的花海,绝色惊人。
跑得近前,王语嫣满心欢喜,却见林平之闭着双眼,心内陡然由喜转惊,伸手一把抓住了林平之的左手,却越发一震,顾不得许多,一把卷起林平之的衣袖,只见原本好端端的胳膊,被毒水腐蚀的血肉模糊,有一处甚至露出森森白骨。
王语嫣待要询问,一张口,却是嗓堵声噎,扑落落滚下眼泪,才道,“你……”
林平之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双目,疲倦而柔声道,“我现在的样子有些吓人,你先不要看我。”
王语嫣的眼泪流得越发多,问道,“你的胳膊,你的胳膊怎么了?”
林平之待要回答,却因连番恶战,力竭难支,身子一晃,往前倒下,王语嫣不及多想,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林平之。
林平之伤口之深,血流之多,顷刻间将她的衣袖染成血红。
王语嫣双臂不住颤抖,环顾四周,无人上前一步。她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林平之,道,“我乃曼陀山庄王语嫣,今日谁来助我,他日琅嬛福地,无上神功,我必倾囊相授!”
众人静了一刻,骤然间,哗然四起。
邓百川等人急忙去看慕容复。琅嬛福地之中自然有克制慕容家斗转星移的方法,王语嫣这样说,岂不是公然不再相助慕容家。
慕容复不得不走上前去,扶起林平之,一行人匆匆离去,但被西夏王宫使者拦住。
招亲惹出这等祸事,西夏实不敢再起龃龉,得知姑苏慕容、曼陀山庄都在此处,自然是想结个善缘。而林平之以一人之力诛杀全数吐蕃武士,更被西夏王宫奉为上宾,妥当治伤。
慕容复见西夏求亲无望,便动身离开。
王语嫣却不再同行,慕容复知道她是为了留下照顾林平之,但只做不知,搬出王夫人来劝道,“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姑母知道了,必然责怪我。”
王语嫣道,“我并不是一人。明日表哥出发,我不便相送,此后山水迢迢,表哥珍重。”
慕容复听到这些话,心如钢针乱刺,不由得一把抓住王语嫣的手,说,“表妹!你莫要糊涂!当年他为了出人头地,不惜给木高峰当马做狗,。之后为了修习葵花宝典,更是叛出华山,亲手将自己……此人声名狼藉,做过的丑事,江湖人人皆知,表妹,你若与他混迹一处,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王语嫣望向慕容复,双眸清澈皎洁,宛若无垢明珠,“世人叫我们去死,难道我们就要死么?我不听世人说什么,我只听我自己的。”
慕容复望着王语嫣,终于明白,那一个曾经心心念念等着自己回去的表妹,再也不会有了。
林平之双目被毒水所伤,如今恢复了一些,见得到模糊人影。
西夏延请的名医诊断过之后,只说尽力而为,慢慢调理,或可恢复原样之七八。
林平之这段时日畏光,特意选了色彩夺目的绸缎来蒙住双眼,问王语嫣,“好看么?”
王语嫣端详一番,说,“好看。”
林平之面露得色,“我果然是天下第二好看。”
王语嫣疑惑,林平之从来不肯服输,能让他自认第二,那天下第一好看之人,又会是谁?
两人在西夏度过了一段自在时光,而中原传来的消息始终未曾断绝。
某一日,林平之道,“我要走了。”
华山派思过崖的山洞里,传说出现了至高武功。
林平之对王语嫣道,“我要去见我师父。我找他很久,他也知道我在找他,所以一直躲着我。这些时日,我不在中原,他大概以为我不会回去,所以才敢出来。”
林平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仿佛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他慢慢地说,“当年,我从木高峰手里逃出来。本想着爹爹妈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我,我为了他们,忍辱偷生也要活下去,终有一天重振镖局,不至于辱没林家的名声。但我师父想做一个大善人,他为了让别人知道他如何救我,就将木高峰对我做的事全都宣扬出去,江湖人尽皆知,他又设下陷阱,骗我去学葵花宝典,令我亲手自残。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王语嫣听完,道,“我跟你一起去。”
林平之脸上的扭曲与怨恨渐渐平息下来,看向王语嫣,微微一笑,说,“我先送你回曼陀山庄,等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
王语嫣沉默不语。
林平之道,“如今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像我师父那样的卑鄙小人,必然找机会对你下手,若你与我同去,我会分心。”
王语嫣看向林平之,说,“我等你三天,你若不来接我,我就去找你。”
林平之沉吟,抬头见到红艳艳石榴花。
西夏异国,季节与中原稍有不同,中原的石榴花已经谢了,西夏的石榴花却还开着。
林平之心中有了主意,伸手一招,一支石榴花隔空而折,轻飘飘坠下,落入他的手中。
他将花递给王语嫣,笑道,“天意注定,咱们就以十六年为期。”
“最迟不过十六年。”
王语嫣没有回答。有一颗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石榴花上。
林平之伸手过去,接着一颗颗落下的眼泪。
片刻间,掌心所接的眼泪越来越多,林平之故意叹气,“我的眼睛坏了,你再哭坏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不如,我未雨绸缪,现在就去做一根盲公杖,到那时候,我走前头,牵着你,你跟着我。旁人瞧见我们,都要问,这一对盲公盲婆,是要到哪里去。”
王语嫣扑哧一笑。轻轻靠在了林平之的肩上。
相依无声,唯有石榴娇艳似火。
她说,“下一次,我来做你的师父。”
林平之回答她,“好。”
我等十六年,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林平之去了少室山,手刃师父。但最终因为目疾,为"无声慢剑"暗算重创,被华山弟子刺废四肢,被铁链锁住,终此一生,困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之中。
而许许多多年之后,那一个十六年,便是另外的故事。
【番外 西夏王宫】
数日之后,西夏公主招到了驸马,有说是个光头小和尚,也有说是灵鹫宫宫主。群雄议论纷纷,若是和尚,和尚如何成亲。若是后者,那灵鹫宫宫主分明是老妪。无论如何,驸马人选已定是不争事实,众人只得悻悻然离去。
林平之因为养伤,便多留几日。
西夏国主见识过林平之的狠绝武功,有意交好,便请林平之出席婚宴。
林平之见王语嫣好奇,便答应了西夏国主。
婚宴上,金屏生彩,玉镜展光。
西夏公主容貌秀丽,披着一袭极长的朱红头纱,纱上缀满红宝玛瑙。
王语嫣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扯了扯林平之的袖子,道,“新娘子真好看。”
林平之脸色一沉,冷笑一声。
西夏公主听见王语嫣这句话,循声看来,却见是一个极娇美的美人,芙蓉一般的容貌,滴水明珠一般的双眸。
西夏公主大大方方的双手捧起一杯酒,说,“这位姑娘,你可比我好看多啦。”
林平之听到此句,立时转怒为喜,心想,这异邦女子必然容貌一般,眼光倒是不差。
席散之后,两人回到住处。
王语嫣为林平之换了敷眼的药,看着林平之的面容,想到方才所见的一场嘉礼,想到有一日,自己与他也会如此,从今而后朝朝暮暮,满心都是说不出的快活,“等你眼睛好一些,咱们就回姑苏去。”
林平之道,“去姑苏?”
王语嫣道,“咱们成亲,自然要回姑苏。”
林平之神情微微一动,王语嫣瞧出来了,恍然道,“咱们先回福州也是一样。”她越想越觉得对,“是了,咱们应当先回福州。妈妈脾气不好,见了谁都不喜欢,索性咱们先拜堂成亲,再告诉她。”
林平之却道,“我们不能成亲。”
王语嫣一怔,问,“什么?”
林平之的面孔绷得紧紧的,道,“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可我们不能成亲。”
王语嫣万没有想到林平之居然从未想过与自己成亲,扶住了桌子,方才再问,心口一阵发痛,半晌才问,“为什么不能成亲?”
林平之咬了咬唇,才道,“你见过葵花宝典,你自然知道我……我与你做不了夫妻。”
王语嫣道,“我是见过,那又怎么了。”
林平之咬紧了唇,却不肯再说。
王语嫣越想越是伤心,只觉指尖都在颤抖,哽声道,“你和表哥一样,都是拿话哄骗我。”
旁的犹可,听见表哥二字,林平之陡然变色,霍然起身,冷笑道,“我当然比不上你的好表哥,他是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是真正的……”林平之突的住口,面色铁青,胸口急促起伏数次,猛地转身出去。
走出去几步,想到王语嫣一人留在屋内,又刹住步子,飞快折返回去。回到门外,隐约听见王语嫣的哽咽声,林平之心乱如麻,一时间进退不得,气恼的一振长袖,翻出窗子,立在客栈的屋顶之上。
他瞧不见茫茫夜色,只觉夜风凛冽,擦着面颊而过。
随风而来的还有酒肆附近的闲谈,其中夹杂‘慕容复’三字,他不由得凝神细听。
两名走镖押运的汉子,正说道近来群雄纷纷赶往少室山,其中便有姑苏慕容复。
其中一人道,“说来,那慕容复当真狠得下心,将这样娇滴滴的王姑娘独自留在西夏,若是我,我可舍不得走。”
另一人道,“你可别有什么想头,王姑娘并非孤身一人。”
其中一人问道,“这话怎么说?”
另一人哈哈大笑,“ 你竟不知此事,我与你细说,那慕容复之所以放心返回中原,正是因为留在王姑娘身边的人是……”之后的话压低了声,片刻后,两人心领神会的哄笑起来。
那名镖师啧啧道,“原来如此,那便难怪,换了是我,我也放心。”
林平之与二人相隔虽远,但字字句句钻入耳中,听得真切,一时间杀气骤起,手臂猛扬,指尖利若弯钩,停了片刻,却又慢慢垂下。
他心道,我杀得了十人,百人,千人,难道杀得尽天下人?她与我在一起,就会被天下人如此耻笑。我若为她好,就不应该害她。慕容复不好,我就为她另选良人。天下之大,总能找一个配得上她的人。
林平之想得清清楚楚,脚下却若生根一般。只要一想到王语嫣离自己而去,便如一千把一万把的刀砍在心上,砍成血泥一般,也减轻不了半分痛楚。
林平之终于回到房外,推门进去。
王语嫣见他回来,垂下眼,将脸扭开。
林平之瞧不清王语嫣的神色,只听满室寂然,毫无只字片语。
他有心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愁肠百转,却无一字可说,纵然神功盖世,此刻也无计可施。
王语嫣轻轻道,“我要睡了。”
林平之骤然听到了王语嫣的声音,心中一荡,脱口而出,“我不是不想与你成亲。是……是我们不能做真夫妻。”
王语嫣一怔,讶然道,“为什么?”
她自小在曼陀山庄长大,从不接触外人,王夫人又因过往旧事,深恨男女之情。是以王语嫣博览群书,通晓天下武功,却对一些事一无所知。
林平之不防被王语嫣问住,道,“这……自然是有缘故。”
王语嫣再问,“什么缘故?”
这一位阴险狠毒,江湖人人避之不及的魔头,此时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仿佛,又是福州福威镖局里,那位恣意策马,意气奋发的少镖头。
王语嫣由此及彼,想到了更多,拧起眉头,问,“你怎么知道真夫妻是什么样儿,你成过亲?”
林平之呆了一呆,立即道,“当然没有!”
王语嫣说,“你不喜欢我提表哥,可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表妹堂妹小师妹,什么世交之女,什么故人之后,或者,索性是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婚约,打小就有的定亲。”
林平之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这些都没有。”
王语嫣道,“你此刻当然说没有。你现在待我好,无非是现在只有我待你好,等来日哪天,旁人不再误解你了,有别的姑娘待你好了,你自然也待她们好!”
林平之着急道,“我对天发誓,我若骗你,便叫我的眼睛永远都好不了!”
王语嫣恼道,“你明知道我怕你的眼睛好不了,你还拿这个发誓!”
林平之一时语塞,手足无措。
王语嫣原本生气,但瞧着林平之这般无措,心头又软。板了板脸,说,“你任由我处置么?”
林平之立即点头。
王语嫣说,“那你站着不许动,我要打你出气。”
林平之松了口气,立即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好教王语嫣省些力气。
此刻,他目不可视物,隔着绸带,隐约感觉一团烛光。
也是此刻,面颊上贴了什么软软的一记,腻若凝脂,淡淡芬芳。轻轻一贴,倏忽远离。
林平之思绪全然空白,向前一抓,便抓住了王语嫣的手腕,拉入怀中。耳边是王语嫣的声音道,“林少侠,你抓着我做什么,不是说任由我处置么。”
林平之只觉满心缱绻,如春日照水,绵绵流淌出去,又流淌回来。都说真气激荡之时摧折肺腑。可又怎么比得上情愫之万一。前者不过叫人一死,后者却叫人辗转反侧,千回百转,缠绵刻骨。
他将王语嫣紧紧抱在怀中。或是月至中天,万籁俱寂,竟听到了心跳声,初时以为是一人,再听却是二人心跳得几乎一致。
王语嫣道,“咱们以后成亲,也不回姑苏,也不回福州。咱们找一个深山大庙,既没有人来打扰,又有天地神明的见证,你说好不好。”
林平之道,“好。”
王语嫣嫣然一笑,抬头看着林平之,再度亲了亲他的唇角,说,“你答应我了,不可以骗我。”
林平之抱紧了她,对她,也对自己说,“我绝不骗你。”
【番外 十里平湖】
林平之的眼睛好一些,两人便离开西夏。
林平之问王语嫣想去何处,王语嫣想到福州。
林平之却叹息一声,道,“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爹爹妈妈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一定……一定以我为耻。”
这些软弱的话,本来是就算断手断脚,也不会向旁人吐露半个字。但对着王语嫣,他从未想过隐瞒。
王语嫣握住林平之的手,柔声道,“是我疏忽啦,等你眼睛全好了,你告诉我,爹爹妈妈埋在哪儿,我先去拜见他们,他们在天之灵不生气,托梦给咱们,咱们再一道去。”
林平之一腔怨苦,不禁消散大半,见王语嫣说得这样认真,便故意问道,“若是没有托梦,又怎么办?”
王语嫣妙目一转,“那自然是他们二位老人家不好意思直说,默许的意思。”
林平之不由得大笑,去亲了亲王语嫣的面颊,低声道,“你说得对。”
福州既然不去,又秋风渐起,林平之知道王语嫣自幼在姑苏长大,不惯北地风土,便取官道返姑苏,二人并不心急,走走停停。
这一路与来时不同,林平之处处准备得精心周到,衣食住行,皆是上等。
每到一处,便为王语嫣买首饰衣裳,挑不到合意的,便皱眉不快。
王语嫣忍不住笑。
林平之询问缘故。
王语嫣攀在他的肩上,悄声解释道,“苏秦将说楚王,路过洛阳,曰,嫂何前俾而后卑也?我也要问,林少侠何故前倨后恭?”
林平之幼时读书,自然知道典故,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侧过头去,亲一亲王语嫣的面颊。
王语嫣伏在林平之的肩头,心想,表哥对我好时,我心里感激表哥,却不如此刻这般快活。表哥负我时,我只因表哥趋炎附势而失望,并不十分伤心。为何有此不同?
林平之一手环着王语嫣,一手去摸新买来的衣裳,他目力尚未恢复,手上却灵敏,只摸一摸便分出针脚细密,皱眉道,“这是最好的么?罢了,勉强穿一穿,等我眼睛好了,我为你做一件。”
王语嫣惊讶的看着林平之,道,“你为我做衣裳?”
林平之理所当然道,“你的衣裳,自然是我来做。有什么不对?”
王语嫣想了想,确实没什么不妥当。
林平之道,“倒是让我想起一件可笑之事。这江湖上,有些人,有趣得很。我要杀他们的时候,要么大义凛然,对我破口大骂,要么争着抢着,代对方去死。可若要他们亲手为别人缝一件衣裳,他们就勃然大怒,仿佛是什么奇耻大辱。他们的手拿得起千斤钢刀,却拿不起一枚绣花针。倘若要他们做一件女子做的事,就是玷污他们的英雄气概,就不算是个男人。”
林平之说到这里,勾动心中旧恨,冷笑连连,“ 我偏要穿得好看,偏要用针做兵器,让这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看见我,就吓得屁滚尿流。”
王语嫣握住林平之的手,只字不语。
林平之渐渐平静下来,反手握住王语嫣,道,“……你别害怕。”
王语嫣摇头,“我不怕。”
林平之有些懊恼,他要她做天下最好看最快活的姑娘,怎么说这些话来让她烦恼。
此地虽是小城,不过有水道四通八达,城内五步一小桥,十步一石桥,更有一片大湖,无风时候,湖面平澈如镜,便叫作平湖。
林平之租了一条篷船,坐船看湖景,天暮时沿着河道返回,船上钉着小几,几上放着几碟点心,其中一道豆沙桂花糕,甜而不腻,糕蒸得蓬蓬松松,入口如云一般化去。
王语嫣吃了几口,十分喜欢,便将豆沙糕悄悄挪到自己面前,拿其他糕点给林平之。林平之只做不知,但等王语嫣拿起豆沙糕时,忽的伸手去抢过来,王语嫣急忙拿到手里,咬在口中,林平之俯身过去,将那另外半口咬了下去。
王语嫣要生气,却又忍不住扑哧一笑。
水波欸乃,轻轻拍打在船侧。晚风吹来开阔,水声清朗,隐杂秋意。
王语嫣轻轻道,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林平之伸手将王语嫣搂在怀中,王语嫣枕在他的肩头,她的发丝贴住他的面颊,微凉顺滑,如绸缎一般。
林平之摸了摸王语嫣的头发,心道,湘君准是瞧见了她,自惭形秽,才气白了头发。
王语嫣握住林平之的另一只手,这双手在别人眼中是阎罗的夺命钩,在她眼中,只是心上人的手指,她把玩林平之的手指,睡意渐浓。
林平之听见王语嫣呼吸渐渐绵长,便亲了亲她的额头。
王语嫣正要睡去,却听林平之在耳边叮嘱,“不许梦见旁人。”
王语嫣不禁弯起嘴角。
林平之搂着王语嫣,听着心上人的鼻息,风声,水声。
夜色中,一只水鸟轻轻掠过水面,点起涟漪,往远处去,更远处去。
石窟之中,段誉正恼恨自己中了段延庆的奸计。
而石窟之外,段延庆为了折磨这世仇之子,故意诈唬段誉,将他的心上人抓来千刀万剐。
段誉大惊,脱口而出,你千万不要为难王姑娘!
这段缘故说来如此,段誉在大理时,是段家唯一后嗣。段家的太上皇、诸位皇叔皇伯、乃至于皇帝、皇后,人人都将他当作宝贝,对他千宠万溺。离开大理之后,鸠摩智图谋掳走他,南海鳄神认准了他做徒弟,他早已习惯被人重视,直到遇见王语嫣,王语嫣待他有礼而冷淡,既不一见倾心,也不另眼相待。
他满心以为自己剖白一番真情,必然能换得王语嫣的感动回报。但无论是自己的满腔痴情,或是大理段氏的出身,王语嫣始终漠不关心。越是如此,段誉越是对王语嫣心心念念。或有一天,自己胜过那姑苏慕容复,赢得王语嫣的芳心。
段延庆听到了王语嫣这三字,便想到了王夫人与段正淳的前情,王语嫣与段誉实有兄妹之分。
他握紧了手中的阴阳和合散,阴沉沉冷笑数声,转身大步离去。
林平之与王语嫣离开平湖,继续乘船往姑苏去,中途停泊一处码头,王语嫣见码头热闹,便对林平之说,自己想上岸去瞧一瞧,林平之自然答应,扶着她下了船。
码头上又是货又是人,热闹得很,有人看见了林平之,咦了一声,仔细再一看,便说,“平之?”
林平之与王语嫣一同往那人看去。
此人是个海商,之前曾托福威镖局押运,当时与林父意气相投,既做了生意,也当了朋友,这一次是刚刚从海上回来。
海商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你爹爹妈妈可好?”
王语嫣悄悄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若在往日听见这样一问,必是激起心底悲愤,但此刻与往日不同,他平平淡淡的说,“我爹爹妈妈都过世了。”
海商吃了一惊,叹息不已,再问,“这位是王姑娘?”
林平之心里一怔,心想他怎么认得,莫不是此前与姑苏王家有来往?
王语嫣心里也讶异,想的也是,他认得我?应是此前与我家里有来往。
王语嫣当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海商欣慰道,“此前就听你爹提过你们二人的亲事,果然是一对璧人,今日既在此相遇,我补上贺礼,谈不上多贵重,就当是一片心意,千万不要推辞。”
海商说着,招来管事,吩咐几句。管事领命而去,很快回来,呈上一只锦盒,盒里是一颗淡金色大珍珠,浑圆润泽,是上好的南洋珠。
但王语嫣心中不解,林平之的父亲难道能知晓未来过去?提前与人说到了自己。
那位海商又说了几句,提到金刀王家。
王语嫣恍然,眼波一横,去睨林平之。
二人辞别了海商,从码头出来,去城中寻一处落脚。天飘起了雨丝,秋雨最恼人,沾衣生寒,不如春水催花发。
王语嫣撑着伞,提一提裙摆,走上石桥台阶。
林平之亦步亦趋,一路不见王语嫣说话,此时有些着急,加快脚步也上了石桥,伸手去握王语嫣的手,王语嫣避开,油纸伞一抖,水珠儿落在伞面上,四下里散开,有几点溅到林平之的面颊上。
林平之全然不觉,满心满念都在眼前人,急忙说,“你听我说。”
王语嫣慢悠悠的转了转伞柄,淡黄伞面画的是雨浇海棠花,吹得满地红,“是说你原来真的有指腹为婚的婚约。还是说你原来真的有青梅竹马的小表妹。”
林平之心中更急,忙解释道,“我小时候去外祖家,是见过她几次。”
王语嫣哎呀一声,眨了眨眼,说,“原来还见过。见过几次又到底是几次,五次,十次?”
林平之急得握住王语嫣的手。
海棠花儿转了半圈,便不动。
林平之低声恳切道,“我早就忘记她长什么样子,况且外祖家里那么多表妹……”
王语嫣挑眉,唔了一声。
林平之立即改口,“那么多表弟表哥,我跟他们学武骑马还来不及,哪里还记得什么表妹,只记得她们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王语嫣的指尖拨着伞柄竹节,说,“我也时常哭哭啼啼,原来林少侠一直有苦难言。”
林平之张口结舌,往日里巧言善辩,尖酸刻薄。此刻却只恨笨嘴拙腮,百计无用。心中忽然闪现一个念头,本就是我不对,我什么都不做,只空口无凭,她当然不信我。我应当将金刀王家的人都杀了。原本,他们也曾羞辱我,想从我身上夺取剑谱,我本就要找他们报仇,正好两事一并。
王语嫣不知道林平之想到了什么,只瞧着林平之即便蒙着眼也掩不住满脸的慌张无措。
她忍不住一笑,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亲林平之的面颊。
林平之怔住。满心暴戾之气,瞬息烟消云散。
王语嫣问道,“你的那位表妹,她这样对过你么。”
林平之立即道,“没有!绝没有!”
王语嫣又亲了亲林平之另一边的唇角,说,“这样呢?”
林平之握紧王语嫣的手,只觉得秋雨落身,毫不寒冷,反倒是一点一滴,呼吸一起一伏,心跳一起一落,情愫涌动,再涌动。
第三次,不等王语嫣过去。
林平之主动倾身过去。
油纸伞斜斜,伞面儿侧侧,雨水落成水珠,顺着海棠滚下去,海棠娇艳欲滴,嫩红淡黄,水汽氤氲。
等伞重新直起,伞底下,林平之低低的回答,“没有,我从没有待人如此。”
王语嫣拿着伞,转身过了石桥,提着裙摆,再下石桥。
林平之快步追上去,接过王语嫣手中的伞。
王语嫣说,“江湖险恶,你长得这样好看,多的是坏人打着表妹师妹的名头,来哄骗你。但你已经是……”王语嫣一顿,“总之,要警醒,知道么?”
林平之含笑,回答,“知道。”
两人找了最好的客栈住下。
林平之下楼,吩咐小二熬姜汤。
房内,王语嫣撑开伞来,搁在地上,身后一阵风吹来,她回过头去,只见窗户半掩,雨丝时断时续的飘进。
屋里静悄悄。
那柄油纸伞摔落在地,伞骨折断。
拿伞的人,再无踪影。
王语嫣那日在屋中察觉异常,回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极高极瘦,好似竹竿一般的怪人。
那怪人点了她的哑穴,将她强行掳走。
王语嫣想办法折断几根伞骨,这油纸伞恰有八面,暗合八卦方位,她折断的正是巽位,指向东南。
掳走她的人轻功极好,身法精妙,待出了城,转水路,上了一艘船,那竹竿解了她的哑穴,王语嫣问道,“你是云中鹤?”
那竹竿乐不可支的模样,嘻嘻笑道,“原来王姑娘也仰慕我的风采,知晓我云某人。”
王语嫣道,“我认得你的轻功,果如传闻,轻功之外,其他都是平平。”
云中鹤把脸一沉。
船上有位女子嬉笑一声,“四弟,你莫生气。这位王姑娘看着娇娇弱弱,却通晓天下武功。王姑娘,不如你指点指点我这位四弟,教他一招半招绝学。”
王语嫣看了云中鹤一眼,云中鹤不由得挺起胸膛,却听王语嫣道,“我教不了一等高手。论起纵身云中,逃之夭夭的本事,这位已是名震四海,天下第一。”
云中鹤先喜后怒,却有一名拄着铁拐的青衣客走到甲板上,冷冷瞧了云中鹤一眼,云中鹤悚然垂头。
青衣客声音古怪沉闷,仿佛从小腹中发出,“开船。”
船缓缓开动,王语嫣心中一急,奔到船侧,船帆满涨,顺风而下,势如快箭,转眼之间,已离岸边越来越远。
王语嫣双手抓住栏杆,焦急的探身出去,只盼目力所及之处,能见到林平之那一袭紫衣的身影,然而江面烟波浩渺,苍苍茫茫,一无所见。
起先管云中鹤叫四弟的那位女子,一把抓住王语嫣的背心,扯回甲板,半真半假的说道,“王姑娘,你可要小心。这里水流湍急,暗礁无数,你若摔下去,只怕摔得稀烂,连这一张漂漂亮亮的脸蛋都保不住。”
王语嫣怒道,“你们掳走我,到底要做什么。”
那女子打量王语嫣,见这少女容貌清丽无双,眉间含怒之时,更令人怦然心动。
那女子啧啧道,“难怪姑苏慕容为你神魂颠倒。都说那位慕容公子为了你,连西夏驸马都不做啦?”
王语嫣见那女子顾左右而言他,知道再问不出什么。
王语嫣一连数日都是落落寡欢的模样,船上几人料定这娇滴滴的大小姐是心里害怕,便渐渐放下戒备。
王语嫣却用激将法,激得云中鹤说出万劫谷几个字。
云中鹤说漏了嘴,立时脸色灰白。从那之后,来送饭的便换成了那位女子,对王语嫣的态度也变得冷若冰霜,不多说一个字。
王语嫣也冷淡不理这些人,只在心中反复思量万劫谷。
曼陀山庄素来不与万劫谷来往,姑苏慕容一心复国,也不会轻易与这些江湖豪客为敌。
王语嫣忽然想到,莫非这些人是想用自己要挟林平之交出葵花宝典?但转念一想,又说不通,这些人一抓到自己,就该威逼自己默写宝典,何必浪费这些时日?
思来想去,又想到了林平之。
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是在找自己么?
王语嫣看向窗外,只见到夜色茫茫,两岸遥远。
河水无声流淌,恰似那晚泛舟。那晚,小舟徜徉,星河倒转,心上人就在身旁。
王语嫣将头轻轻靠在窗边,说,林平之,我想吃点心。
而船室狭窄,寂静无声。
次日一早,那女子如往常一般送来馒头,王语嫣吃了几口,忽觉不妥,待要吐掉馒头,眼前却一阵发黑,软倒下去。
迷迷糊糊中,几番颠簸辗转,过了不知多久,神思稍有清醒,听到有人道,“送进去吧。”
王语嫣被人扶住,她想要挣脱,但手脚绵软无力,被人强行扶进去,放在了一张木床上。
药效退去,她吃力坐起,勉强挪到门边,却听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女声不满道,“你做这样的事,简直卑鄙,简直无耻!”
那男声恼怒道,“什么卑鄙无耻,我看那是知道了那丫头是段正淳的女儿,你想救她出去,给段正淳卖一个好!”
女声怒道,“放屁!我救那姓王的丫头做什么!”
男声放软声音,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曼陀山庄那姓王的疯婆子,所以才捉她女儿来给你出气。段誉已经吃下了阴阳和合散,我现在就让人把他带过来,教段正淳的亲儿子和亲女儿同处一室,如禽兽一般乱伦交合。明日我请了中原诸位豪杰,到那时,我再打开石屋门,让大家都来瞧瞧,大理段氏,姑苏王家,可就名扬四海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女声怒道,“你真是疯了!”
王语嫣听得真真切切,又怒又惊,五内如沸。心中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只有一句话,若被这般羞辱,不如一死了之!
她猛地拔出头上发簪,对准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下去!
簪子将将刺入肌肤,血珠沁出之时,却猛地闪出一个念头。
——我死了,一了百了。可,他怎么办。
我在心里起过誓言,这一生一世,我都会陪着他,照顾他,令他再不难过伤心。我们才刚刚在一起,才快活不过几日。
我死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他怎么办。
他没有了爹爹妈妈,再没有了我,他怎么办。
王语嫣慢慢的放下簪子,因为痛苦而闭上眼,睫毛不住颤抖。
平之,平之。
王语嫣在心里叫他的名字,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背之上。
此时,石屋门被打开。
王语嫣听见了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
死是一件易事,活是一件难事。
不论多难,我要为你活着。
林平之回到房内,只见断伞在地,愣了一瞬,随即认出伞骨蹊跷,即向东南方向追去。但追到了城外,只见大河滔滔而去。
以前在镖局,爹爹教过如何辨认车辙泊船的痕迹,林平之当下查看一番,认出此前不久停过一艘船。他展眼望去,江面辽阔,哪有什么船痕帆影。
林平之一路追索,一路安慰自己,掳走王语嫣的,要么是自己的仇家,要么是贪图王语嫣通晓天下武学的绝技。若是仇家,早就以王语嫣为质。故此,应当是后者,王语嫣此刻应当性命无忧。
他一遍又一遍的这么想,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王语嫣必然安然无恙。
却无数次在夜半浅眠时,陡然惊醒。眼见荒野莽莽,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寥落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人。只有自己。
林平之只觉气海翻腾,如堕蛊虿,再也站立不住,提起真气纵身飞掠,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天下之大,万万千千的山川,千千万万的城镇,他要去哪里找她?
一处破庙,林平之到了这里,精疲力竭,便踉跄进屋,但到了庙前,却如雷劈一般。
门前的横匾摇摇欲坠,却是月老庙三个字。
林平之呆了半晌,慢慢走进去。
紫袍下摆一寸寸划过衰草地面。
庙里,果然是那尊破破烂烂的月老神像。
他看向神坛附近的一处,王语嫣本来歇在那里,篝火映得她面色红润,睡颜安然。
林平之转眼,看向神像。
他微微偏头,那缕黑发垂下,仿佛面颊烙下的一道阴影。
他忽然笑了一声,陡然生出满腔怨毒怨恨,体内万般剧痛,仿佛是有无数凄厉冤魂在啃噬五脏六腑,要冲破这具皮囊而出,去杀一个生灵涂炭。
他对着神像,慢慢道,“你们这些神仙,高高在上,要我们行善积德,循规蹈矩,乖乖听话。要拜你们,敬你们,供你们香火。可他们要杀我爹爹妈妈的时候,我给他们磕头求饶,我给你们磕头求饶,谁来救过我?如今,你们连她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好,我一日找不到她,就杀一人,十日找不到她,就杀十人。上天若觉得我十恶不赦,就来杀我啊!”
他猛地一掌拍出,真气奔如惊雷,将残破神像拍成齑粉!神像崩坍,碎泥纷纷滚落。
庙外有赶路的人停了停,“是什么声音?过去瞧一瞧。”
另一人道,“赶路要紧,镇南王于我们有恩,如今世子被困万劫谷,我们快些赶去相助。”
那人道,“你说得对,唉,只是想不到,那曼陀山庄的王姑娘,竟也是镇南王的千金。”
另一人待要回答,却是神色一怔,仿佛看见了什么稀奇恐怖的事物。
万劫谷内。
保定帝已废除盐税邀天之怜,请动黄眉僧出面营救段誉。青袍客守在石屋之前,黄眉僧便以对弈为搏。
钟万仇在内堂张宴款待邀请而来的十数位豪杰,满面春风,心内得意,心道,段正淳那卑鄙无耻的狗贼自以为请来什么大和尚,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昨日已将那姓王的丫头送进石屋,也给姓段的小子吃了阴阳和合散,这过了一天一夜,早已什么事都做下。
一名谷中门人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慌慌张张的说,“谷主,有一行人闯入谷中,已往石屋去。“
钟万仇早料到段正淳会找帮手,宴请的这帮江湖豪客,既是见证段家的乱伦丑事,也是在此刻为自己助力。
诸人受邀而来,自与钟万仇有交情,当下一群人各自提起兵器,快步去往石屋。
报信的门人跟在钟万仇身边,犹豫道,“谷主,那些人好像不全都是段家的帮手。”
钟万仇听闻过姑苏慕容与那位曼陀山庄王姑娘的瓜葛,便嗤笑道,“姑苏慕容么,虽有些棘手,我倒也不放在眼中。”
门人迟疑道道,“不像是。”
钟万仇奇道,“不是姑苏慕容?”
他正想问,那还有谁。却听一声暴喝!
喝声竟是来自那青袍客。
那青袍客武功深不可测,心思深沉,一张焦黄脸皮从不见任何波澜,此刻却是怒喝道,“拦住他!”
云中鹤轻功极高,暴喝声未落,已经跃至空中,自高而下,将一对铁爪钢杖刺向那人面门。
那人仰起面孔,望向云中鹤,竟有寒星一般的眼睛。
万劫谷中,有一堵树墙,乃是建谷之处间密补隙,是树苗时,彼此尚有间隔,越长越是密不透风,如此一来,树木自然枯死,这些树奇就奇枯后坚固,有若金石,再刻意培植异草,牵藤引蔓,萦根盘枝,便成今日水火不侵的树墙。藤蔓与树瘤彼此纠结,天长日久,竟组成一张张天然的面孔,或如哭如泣,或如嚎如喊,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更有毒蛇穿梭其中,发出鳞片摩擦声,,宛若活地狱。
而今日,云中鹤的钢抓刺下,立时便要血溅一蓬。
那人猛然退后,旋身一转,避开云中鹤的钢爪,立在那堵鬼哭神嚎的树墙之前,缓缓抬起头来,黑发紫衣,正是林平之。
保定帝不知林平之身份,但见他一出现便攻向石门,又与青袍客为敌,料想是友非敌,便提醒林平之,“这位少侠,他们二人比试之时,真气厉害,切莫走近。”
林平之置若罔闻,只看着青袍客,说,“是你带走了她。”
青袍客见过王语嫣当时在船上看向岸边的模样,心思一转,猜到了林平之的身份,道,“是我。”
林平之向前走了一步,“她在哪儿。”
青袍客不答,他并不将林平之放在眼中,专心只在黄眉僧的对弈。
云中鹤怪笑几声,“自然是在洞房花烛,享无边的快活。”
林平之看向云中鹤,再看向石屋。
此时,钟万仇等人也到。群豪之中,已经有人认出了林平之,窃窃私语起来。巴天石听到了只字片语,再细细一听,掩不住脸上惊愕神色,低声转述给了保定帝。
林平之立在树墙之前,立于众人目光之中,面上毫无神情。他早已习惯。
群豪中,有不少人垂涎王语嫣的美貌与本事,此前尚未不服慕容复,现在直到林平之都能与王语嫣同行,当下低声议论道,这王姑娘说是冰清玉洁,也不过如此,那林平之都能弄得她舒服,若是我,定叫她欲仙欲死。
林平之似有所闻,转过头来,缓缓看向那人一眼。
那人仗着人多势众,索性高声道,“林平之,那王姑娘跟着你,怎么做得了新娘子?幸好今日有亲哥哥在,教教她销魂滋味,只怕她尝过这滋味,就不愿再与你一起吃那没滋没味的素斋。”
众人哄然大笑。
林平之漠然收回目光,只看那石屋。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她还给我。
把她,
还给我!
林平之暴起,紫衣如电,疾掠石屋。
青袍客待要阻拦,黄眉僧立即出手牵制。
云中鹤见状,再次钢杖挥向林平之。林平之身形却如鬼魅,反折向云中鹤。
云中鹤只觉眼前一阵紫雾,陡然间面部剧痛。
林平之立住,手中血淋淋半块面皮。
钟万仇等人不由得停下嬉笑,人人悚然。
林平之手指微微一松,仿佛摘下一朵枝头花,将那半张面皮轻飘飘丢在地上,落地的一瞬间,五指成爪,闪电一般抓向云中鹤。南海鳄神见状,手持鳄嘴剪,寒光凛凛的剪口剪向林平之的胳膊,林平之丝毫不避,让那剪子剪住胳膊的一瞬间,反手扣住剪刃,另一只手抽出长剑,直刺南海鳄神的手掌,南海鳄神撤剪不及,手掌被刺个对穿。林平之更将剑锋再往前送,竟是要沿着胳膊刺穿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凶神恶煞,竟也被林平之慑住。
林平之抽出剑,转身再掠向石屋。
保定帝吩咐左右,“快去助他!”
朱丹臣和巴天石立即上前。
青袍客面色难看,不再顾及棋盘,一掌拍起铁棋子,三枚铁棋子分开疾射,朱丹臣和巴天石被迫各自退步闪避,但那棋子射出的方向早有筹算,朱巴二人这一退,便正进了叶二娘与南海鳄神的伏击。
第三枚铁棋子直射林平之的后肩,穿过肩头,其势未弱,直到‘扑’的一声嵌入树墙。
林平之却一刻未停,掠向石屋大门。
仿佛肩上没有一个血糊糊的窟窿,仿佛胳膊没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剪痕。
满心满念,神魂所系,唯有一个人。
紫袖挥起,惊雷劈下,石屋大门猛然劈开。
林平之立在门前。
万万年恰如一刹那。
一息恰如万万年。
黑洞洞的石屋内,响起一个声音,“……平之?”
林平之想回答,却觉喉头如撕裂一般痛楚。
王语嫣扶着墙,走了出来,衣裙点点血迹。走到门口,被天光晃眼,略微闭了闭,再睁开,从一团光亮中渐渐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确是林平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要倒下。
林平之飞身上前,用完好的那只胳膊,一把搂住了王语嫣。
王语嫣靠在他怀中,终可放心。松开手,手中落下一枚血淋淋的簪子。
林平之单手抱紧王语嫣,转身就要离开。
保定帝却道,“林少侠,且慢。”
朱丹臣和巴天石此时也抢入石屋,找到了段誉,发现段誉只是被簪子扎伤了几处,便扶着段誉出来,向保定帝点了点头。
保定帝松了口气,对林平之道,“王姑娘与我段氏有些渊源,我算是她半个长辈,不如林少侠与我们同行,我这里正有御医,能为王姑娘诊治。”
林平之心中却想另一件事,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王语嫣,再看保定帝,答应同行。
万劫谷一场闹剧,却难以收场。钟万仇的计谋落空,青袍客等人先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得罪了大理段氏与姑苏王家,更不用提那个疯子一般的林平之。到了夜里,众人商讨不出一个结果,有几人打了退堂鼓,纷纷找了借口告辞。钟万仇恼火,却难强留,吩咐门人送客。
那门人去了一阵才回来,钟万仇正在火头上,呵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那门人没有回答,钟万仇诧异一看,却见门人脸上两道血泪,来自空洞洞的眼窝。
门人的身子一晃,往前摔倒。门外,丢进来几个圆球,骨碌碌滚了几圈,定睛一看,正是是那几个找了借口,先行离开的人的头颅。
钟万仇等人惊骇。
门外,夜雾弥漫。
林平之提着剑,一步步从雾中出来,一步步走入屋中。
钟万仇等人起初自然不肯认输。但等林平之杀了一多半人,又将日间污言秽语的那人活生生的剖开肚皮。
林平之用剑尖挑出一串脏腑,看了一看,道,“我还当是什么熊心豹子胆,原来并没有。”
钟万仇面无人色,硬起头皮道,“林……林少侠,今日之事,我发誓绝对不向第三人提起,若违此誓,就教我身败名裂。不如彼此各退一步,日后也好相见。”
林平之道,“今日之事,是什么事?”
钟万仇道,“这……自然是王姑娘的事。”
林平之提着一柄沾满血肉碎骨的剑,一手轻轻抚摸黑发,说,“这誓言很好。”
钟万仇松了口气,这一口气吐到了一半,却觉腔子一冷,身子一重,头颅却一轻。
林平之收回剑,看着那颗落在地上,兀自睁眼的头颅,淡淡说,“但你对第四人,第五人,对万万千千人提起,又该如何。还是这样好。”
他环顾一地死尸,转过身,走了出去。
保定帝找了一处宅院。
林平之沐浴,换了一身新衣服,再去找王语嫣。轻轻敲了敲门,道,“是我。”
王语嫣立即打开了门。
林平之握住她的手,并肩走到床边坐下。
林平之伸手将她肩头的发丝拨到身后,解释道,“我去办一件事,有他们照顾你,我也好放心。”
王语嫣想看他的领口,肩处正是那道铁棋子洞穿的伤口。他这一身,旧伤初愈,又添新伤。
林平之不想让王语嫣看见伤口,便伸手搂住她。
王语嫣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没见到彼此之前,有无数的话想诉说。
说思念,说相见,说怕思念,说怕再也不能见。
然而真的见到了,却又一个字都不想说。只想就这么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块儿。
林平之将王语嫣的手握在手中,笑说,“你一定猜不到我去做什么了。我去杀了人,好多人。”
王语嫣说,“嗯。”
林平之轻轻说,“你想不想……想不想去大理瞧一瞧?”
王语嫣说,“不想。”
林平之道,“大理段氏与你有亲,那段正淳是个混账,但为了顾及皇室颜面,定能护你周全。”
林平之说到此处,一停,去看王语嫣,却见王语嫣无声无息的流泪。
林平之握紧了王语嫣的手。
王语嫣说,“给我看一看,你的伤口。”
林平之说,“丑死了,一点也不好看。”
王语嫣流着眼泪,说,“我要看。”
林平之抬手,抚住王语嫣的面颊。那些扑朔朔落下来的泪珠。若以明珠相比,明珠便若瓦砾。若以月光相比,月光逊如尘埃。
他偏过头,去吃那些泪珠。
还有些眼泪顺着面颊,流到了脖子。
怎舍得任它坠落与浪费,一颗一颗,都教唇舌温柔捉回。
烛火晕晕。
万劫谷中,树墙之内,蛇与蛇交绕缠磨,蛇信微凉,鳞片簌簌而动。
我不去大理。
好,我们不去大理。我们在一块儿,再不分离。
这一晚,距离华山思过崖之劫,隔着暮暮,隔着朝朝。
【番外 平湖之前】
两人还没到平湖之前,经过无量山。
林平之在福威镖局时,也曾走南闯北,也曾听其他老镖师说过一些奇闻轶事,一路上便说给王语嫣解闷。到了夜里,王语嫣便将葵花宝典与各家的武功心法,细细说给林平之听。
林平之的十分心思,一分在听,九分专注瞧着王语嫣。
王语嫣双目皎然,唇若涂丹,说话时神情认真,认真起来,又添娇憨。
林平之忍不住抿唇微笑。
王语嫣一怔,不解道,“我哪里说错了?”
林平之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道,“你喜欢什么。”
王语嫣更为不解,一双眼睁得圆圆的,越发可爱。林平之不禁探身过去,亲了一下,才道,“我要你开心,你喜欢什么,我去拿来给你。”
王语嫣噗嗤失笑,又疑惑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么。”
林平之握住王语嫣的手,一时一刻都不愿意放开。握在手中一时,心中的怨愤暴戾平息一时,稳住一刻,便平息一刻。答道,“我自然喜欢。”
王语嫣道,“表哥以前最喜欢听我说这些。”
林平之面色一沉。
王语嫣瞧他一眼,道,“又不高兴了?”
林平之垂目,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哼了一声,才道,“总有一日,我杀了他。”
王语嫣问,“你杀了他,他也是我表哥。”
林平之面色更冷,松开相握,收回了手,攥紧成拳。
王语嫣瞧了瞧两人分开的手,再瞧了瞧林平之,伸手出去,指尖轻轻敲了一敲林平的拳头指节。
林平之不理。
王语嫣也不说话,一手托着腮,饶有兴致的用指尖在林平之的指节上来回轻弹。
轻拢,慢捻,抹复挑。
林平之忽的反手一把握住王语嫣的手。
王语嫣托着面颊,挑了挑眉。
林平之便觉心不由己,化若春水,低声道,“我不许你提旁人。”
王语嫣说,“哪个旁人?我妈妈是不是旁人,曼陀山庄的人是不是旁人?阿朱阿碧是不是旁人?”
林平之越听,面色越沉。王语嫣的话正刺痛了他的心病。
林平之自逢剧变,从此敏感多疑,心胸狭隘,凡事极容易想到最坏处。故而一想到这些人早早与王语嫣结下情谊,便烦躁不已。王语嫣对她们好,那便是分薄了对自己的好。
他要在她心里排第一。排到了第一,又想做唯一。
王语嫣是见林平之神色阴沉不定,眉间戾气极重,疑惑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林平之伸手抱住了她。王语嫣有些吃惊,回手抱住,抚了抚林平之的背脊,直到他的背渐渐软下来,身上的戾气渐渐收敛,才道,“他们是旁人,你是你。”
林平之心中一动,问道,“我是什么。”
王语嫣待要回答,却抿唇一笑,“你是天下第二的美人。”
林平之道,“不是这个。”
王语嫣道,“那么,是天下第一的英雄。”
林平之道,“也不是这个。”
王语嫣思索片刻,声音婉转动人,徐徐道,“我想起来了,姑苏有一处曼陀山庄,山庄之中开满茶花,山庄里住着一位王姑娘,”她贴着林平之耳畔,轻轻道,“她说,你是她的意中人。”
说完,王语嫣忍住了笑,再道,“那位王姑娘还有一句话,让我问你。”
林平之说,“什么话。”
王语嫣说,“她让我问你,在你心中,她又是什么人。”
“她比我的性命更重要。”林平之不假思索,低声道,“重要千倍,万倍。”
次日,王语嫣一路指引方向,两人来到无量玉璧,见过了流光溢彩的玉璧幻景。又开启石门,来到剑湖湖底,湖底别有洞天,石室整洁。最出奇的是一尊玉像,栩栩如生,与王语嫣容貌相似。
王语嫣道,“这是我外祖母的像,都说我长得像她。”她咦了一声,“怎么有人来过了。”
玉像之前有一个蒲团,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中空,曾经藏了什么东西,此刻已经被人拿走。
王语嫣皱了皱眉,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还丢了什么东西。”
林平之嗯了一声,便等在原地,却是手腕微转,暗中运劲,猛地击向那玉像,葵花宝典的功法阴毒,最擅内伤。那玉像看似完好无损,其实内部寸寸龟裂。
待王语嫣回转,两人牵手一起出了洞府,背后响起喀喀一阵裂声。
王语嫣回头,正见玉像崩落一地。
林平之道,“这玉不好,又被水汽侵蚀多年,恰在此时碎了。”
王语嫣将信将疑,“当真?”
林平之道,“自然。”
说着,便继续握住王语嫣的手,往外走去。王语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林平之不会无端端击碎玉像,便不再想此事。
林平之握住王语嫣的手,心中方觉惬意。
方才见那玉像,心中厌弃至极。凭什么敢相似王语嫣的容貌。
天下美玉,再怎么流光溢彩,再怎么价值连城,都不配雕成她的样子。
【番外 鸳鸯锦】
次日一早,保定帝一行人见林平之与王语嫣迟迟不现身,找去时,才发现二人已不辞而别,飘然远去。
王语嫣担心万劫谷这一场闹事,会让曼陀山庄追自己的行踪,便只走小路,走了两三日,一日傍晚,经过一处小河,河水清澈,缓缓流淌,两人沿着河,慢慢行去。
却见前方有一匹乌黑骏马低头饮水,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站在一旁,手抚着马背,怔怔地发着呆,呆了一会儿,又流下泪来。
王语嫣好奇的多看了一眼。
林平之觉察,问,“怎么了?”
黑衣女子听见这一声,还当是有个男子在瞧自己,心中恼恨,待要拔剑,却见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美貌可爱的姑娘,便顿了顿,将剑收回。
王语嫣问,“这位姑娘,你遇上什么伤心事了?“
黑衣女子本来是绝不对外人开口,但这段时日苦闷至极,又想到王语嫣萍水相逢,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说的人是谁,来日一别,再会无期,便索性说出自己有一个心上人,而前几日知道,心上人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王语嫣惊讶的啊了一声。而林平之置若罔闻,他只看着王语嫣。见王语嫣专注听黑衣女子絮絮叨叨,有好一会儿不瞧自己,心中早已不快。
王语嫣叹了口气,对那女子道,“这可难办了。”
林平之心有怒气,冷冷道,“有什么难办的。”
黑衣女子恼怒道,“不是你,你当然说得轻巧。”
林平之烦躁道,“你若真心喜欢他,就不要在乎是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你若在乎,索性去杀了他,再自杀,两人快些轮回,不要做兄妹,不就好了?”
这话如惊雷一阵阵在黑衣女子耳边炸开,她忽然快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一声娇叱,策马飞奔而去。
王语嫣来不及叫住黑衣女子,回头气恼的看着林平之,
林平之见她终于看着自己了,心中便快活,先握住王语嫣的手,再俯身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
王语嫣道,“她若真去杀人,那怎么办。”
林平之道,“这可不是我教的。她心中早有此念,只是不敢承认,等一个人说出来罢了,”他一眨不眨的看着王语嫣,“换做是我,必不如此。”
王语嫣不解,“什么换了是你?”
林平之道,“若咱们也是兄妹。”
王语嫣方才明白过来,“不许胡说。”
林平之挑眉,笑问,“我怎么胡说了。”
王语嫣望着林平之的眼睛,认真道,“你爹爹妈妈是好人,我爹爹不是,放在一起比,是不恭敬。”
林平之望着王语嫣,复又微笑,多出许多温柔与深情,轻轻道,是我说错啦。
又过了几天,或许是上一次云中鹤的缘故,林平之突发奇想,要搜罗天下奇毒给王语嫣护身。
在西夏时曾听闻一种毒药叫做“悲酥清风”,由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炼制而成,中毒之人先是落泪,便为“悲”,接着全身不能动弹,便为“酥”,而毒药无色无臭,故为“清风”。
恰在此时,附近一处叫做杏子林的地方,有一批西夏武士与丐帮众人对峙。林平之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的闯进去,随手撂倒几个西夏武士。那几个丐帮长老大喜,将他看作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救星依仗,正要摩拳擦掌的打回去,林平之已带着从武士身上搜出的几瓶悲酥清风扬长而去,赶回王语嫣的身边。
王语嫣将一只瓷瓶拿在手中细看,发现瓶塞松动,但瞧着林平之行动如常,便猜这瓶毒药的药性已经散发。她好奇真是无色无臭,便闻了闻。
林平之将其他瓷瓶收好,一回头,却见王语嫣皱着眉,泪水涟涟。
林平之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王语嫣一边止不住眼泪,一边懊恼的咬着唇。
林平之瞧见瓶塞松动,再想到自己练的这门功夫邪僻,可万毒不侵。
林平之恍然大悟,忍不住大笑,捏了捏王语嫣的面颊。
王语嫣此时已然手脚酥软,只能气恼的看着林平之。
林平之一边忍俊不禁,一边去亲了亲王语嫣的面颊,笑道,傻姑娘。
此时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林平之脱下袍子,盖在王语嫣的身上,再将她抱起,寻一处地方避雨。
行不多远,便见有一座碾米坊,坊外立着一架大木轮,此刻正被溪水推得碌碌转动。
林平之抱着王语嫣进去,碾坊里头有淡淡的稻谷清香,林平之见有二楼,纵身掠上去。二楼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领米计数的账本,桌旁有一卷床褥,想是碾米坊的工人歇息。
林平之嫌弃,将床褥踢开,坐在桌上,抱着王语嫣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从怀中掏出手帕来,轻柔擦去王语嫣面颊和脖子的雨水。
王语嫣不作声,还在气恼自己大意。
林平之瞧着她便移不开目光,又是忍不住想笑,又是忍不住想亲,又想哄她,又想逗她,又想见着她对自己微微一笑,又想见着她气鼓鼓。心中柔情漫溢,正权衡难决,忽听隐隐约约的奇怪声响,王语嫣也听见了,循声看去。
他们居高临下,看见屋角一堆稻草,稻草里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亲热。
林平之一愣,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王语嫣,却见王语嫣看得目不转睛。
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捂王语嫣的眼睛。
王语嫣躲开,执意要看。
林平之索性抱起王语嫣,走远了,再坐下。
王语嫣什么也看不到了,瞪一眼林平之,小声骂道,坏人。
林平之也小声道,淫贼。
王语嫣一愣,不敢置信道,淫贼?!
她恼道,下流!
林平之好整以暇,悠闲重复道,淫贼。
王语嫣手脚无力,气得用额头去撞林平之的胸膛
林平之搂住她,更是闷笑不已。
然而稻草堆中战事正酣,响动分外清晰。
林平之抬起手来捂住王语嫣的耳朵,鬼使神差一般,转过脸去,一时竟不敢去看王语嫣。清了清嗓子,却更尴尬。
这紫衣黑发的魔头,此时却面颊发红。好似,初次动心局促不安的少年人。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潺潺涓涓,欲断难断。
雨意清寒,王语嫣打了一个喷嚏,她的衣裳还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林平之皱了皱眉,下了楼。一掌挥开了稻草,里头发出两声惊呼。这对农家情侣都是十八九岁,从稻草堆里出来时衣衫不整,十分尴尬。
两人见林平之穿着不俗,容貌出众,一时不敢说话。
林平之取出一点碎银,对那农女道,“楼上有一位姑娘,你拿干净一套衣衫给她换。”
农女见林平之腰上佩剑,怎么敢要他的银子,慌慌张张的答应了,转身上楼。
楼上被踢开的被褥上头,倒是有个包袱,农女扶着王语嫣靠墙坐下,从包袱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裙,递给王语嫣。
王语嫣已听见楼下动静,手上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摘下头上的金簪,递给那名农女,歉然道,“姐姐,这支簪子送给你。”
农女见王语嫣貌美,说话柔和,心里本就愿意,连连推辞。
王语嫣道,“真的送你,打搅了你们,这是我们的赔礼。”
农女见王语嫣言语诚恳,这才收下金簪。帮着王语嫣脱下湿漉漉的衣裳,露出雪白肌肤。
王语嫣头一回穿农家衣裳,颇感好奇的发问。农女见王语嫣天真可爱,便也大着胆子答上几句。
两名少女在楼上叽叽咕咕低声细语,时而发出清脆笑声。林平之心里泛酸,酸溜溜的想,什么人见着她,都会喜欢她,都想讨她的喜欢,她与旁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只怕忘了我了。
想到这里,纵身跃上楼。
王语嫣衣裳尚未穿好,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转念又想,我们是要做夫妻的,我为什么要躲。
她回身去看林平之,不想林平之已经转过头,耳根微微发红。
王语嫣忍住笑,掩住领口,问道,“林平之,你上来做什么。”
林平之含糊道,“我上来瞧瞧你,这儿凉,你快些把衣裳穿上。”
王语嫣低声对那农女说了几句,农女讶异的看着王语嫣,王语嫣点了点头,农女恍然,两个少女相视一笑,都有着各自的情郎,自然明白彼此。
农女起身下楼,将金簪拿给农家青年看,农家青年将金簪簪入农女发髻,两人高高兴兴的说了几句话,便拿起雨伞,一道离开。
林平之见那农女走了,便回身过去,却见王语嫣依旧衣衫半披,长发覆住半边赤裸肩头,乌发柔顺,雪肤滑腻。
林平之触电一般转开眼去。
王语嫣却道,“我没有力气,你来帮我。”
林平之嗓子发紧,“……我去叫那人回来帮你。”
王语嫣却道,“我不要别人。”
她容貌娇美,似含嗔,又似薄怨,道,“林平之,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林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头,走了过去。
王语嫣牵住了林平之的衣襟,将他拉得俯身下来,轻轻吻了一吻,低声道,“他们可以,我们也可以的,是不是?”
林平之一眨不眨的注视王语嫣。
王语嫣也望着他,双眸净若琉璃,一丝不挂。她喜欢他,没有半字虚言。
即便这世上,一万人,万万人都瞧不起他,都将他当作不男不女的怪物。她也从不改变心意。
她喜欢他,不是不计后果,而是知道后果,依然义无反顾。
他忽然猛地吻住王语嫣。
过往的亲吻是他的小心呵护,缱绻温柔。此刻却是凶狠非常。
王语嫣被吻得一阵阵,喘不上气来,心中朦朦胧胧的纳闷,自己身上使不出力气来,应当是悲酥清风的缘故,可为什么有力气环住他的脖子,为什么心中难过,越是缠绵,越是耳鬓厮磨,越是有说不出的难过。
林平之猛然克制住了自己,霍然起身,转过身去,背对着王语嫣,沙哑道,“我与你……我们做不成夫妻。”
说罢,快步下楼,走出了碾米坊。
细雨不绝,天地之间水汽弥漫,如烟似霞。
林平之立在薄雨之中,一动不动。面孔毫无血色,眉目越发漆黑,透出一股戾气。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几骑西夏武士追来。
西夏武士之前见林平之相助丐帮,料定林平之也是武林中人,此刻林平之孤身一人,西夏武士们便驱马将林平之团团围住,大声喝骂。骂声忽然断绝,一具尸首摔下马来,马儿受惊,往外奔逃,那些马背上的无头尸体,也跟着歪歪斜斜的离去。
数颗人头滚落溪中,木轮车兀自转动不休,打上来的溪水带着淡淡血色,片刻便被冲淡。
林平之手中拿着剑,剑上的血被雨水冲去,心中的暴戾之气不减反增。过往点滴,涌上心头,彼时承受的羞辱与痛楚,不亚于全身每一寸骨头都教人打断,打得粉碎,碾入污泥,污泥之中,再生出的便是反骨。
冰凉雨丝落在面颊,激起心中一腔灼烧反意。我怕拖累她,玷污她。可这么一来,她与我都难受。我何苦在这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上天若怜惜我们,容我们做一日夫妻,那就做一日夫妻,天下人要耻笑,就耻笑我!
林平之转身回碾坊,正要上楼。
王语嫣听见脚步声,哽咽道,“你不准上来。”她越想越是伤心,哽咽道,“你……你原来,这么讨厌我。”
哎呀。
木轮骨碌骨碌,仿佛在说,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冤枉。
饶是林平之,此刻也呆住。
杏子林附近,西夏武士徘徊搜寻。
林平之不想再生事,便带着王语嫣离开。
王语嫣初时闷闷生气,又发了一会儿怔,终了一叹,重新展颜,绝口不提成亲之事。林平之因此心中忐忑,多疑多思,越发烦闷,想问个究竟,但怕惹王语嫣又生气,只好强行按下。
这一日,二人在客店歇脚,有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进店来,认出林平之,面色大变,立即退了出去。
林平之冷笑一声。
王语嫣问,“那是谁?”
林平之道,“这人是百药门的掌门,绰号‘毒不死人’。”
王语嫣奇道,“毒不死人?怎么取这样一个绰号。”
林平之解释道,“下毒害人,人人都会,但这人下的毒,却能令被毒者迟迟不死,而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万虫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到这里,林平之心中一动,说,“上次的悲酥清风用起来不好,我去找他,让他拿些好的。”
提到上次的悲酥清风,王语嫣果然垂了垂眼,睫毛簌簌一动,复又抬起眼,道,“你问他拿药,他肯给么?”
林平之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给。”
中年书生换了一家客店,买了一些食水,来到码头,上了一艘客船。
林平之二人也悄悄的上了船。
船舱内,中年书生与百药门门人商议,说需加快行程,赶去黑木崖,将这份厚礼妥妥当当的送达,好答谢圣姑老人家解了三尸脑神丹的恩情。
王语嫣听得好奇。
林平之见状,便带她跃上船篷,用剑划开一处,两人往船室内望去。
船室内珠宝绫罗,熠熠生辉,尤其是一箱嫁衣珠冠,光华夺目,乃是世上罕见的珍品。
王语嫣心中奇怪,既是一个老人家,为何要准备嫁衣相谢?莫不是这位老人家有什么珍爱的孙儿孙女要办喜事?这帮人投其所好?
林平之却误解了王语嫣的意思,以为王语嫣是喜欢那箱嫁衣,便转身跃下,让王语嫣在甲板等着自己。
他提剑进了船室,只听对方惊恐道,林平之!
林平之笑吟吟道,诸掌门,好久不见。
他干脆利落的击败几人,绑起来,统统丢到了后舱。再牵着王语嫣进了船舱,将那一件灿烂的嫁衣捧在手中,献宝似的递给王语嫣。
王语嫣诧异,“给我做什么?”
林平之诧异,“你不喜欢么。”
王语嫣说,“这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林平之面色一沉,王语嫣说的是这件嫁衣,却又仿佛在说别的。
他将嫁衣一把丢在地上,坠在衣裳上的明珠美玉登时当啷响成一片,他眉间阴冷,出手如电,拔剑毫不留情的砍下去。
王语嫣急忙喊住,拉住了他的手,担心的看着他。
林平之握住王语嫣的手,贴在面颊上,慢慢地闭上眼。
王语嫣轻轻抚着他的面颊,也将他心中的怨毒愤恨,渐渐的抚平。
林平之道,“我以为你喜欢。”
王语嫣冰雪聪明,自然明白林平之说的不是那件嫁衣,便道,“那日之后,我想明白了,咱们为什么要和旁人一样?你不喜欢成亲,咱们就不成亲。”
林平之亲了王语嫣一下,亲完了,才说,“……我想成亲的。”
王语嫣却只当林平之为了迁就自己,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转头去看那顶珠冠。
那珠冠当真与众不同,别有苗疆风情,中间镶嵌雕着花纹的银片,两侧各坠一片流苏,流苏夹杂两色,一串红宝,一串蓝宝,再一串红宝,再一串蓝宝,红若朱砂,蓝若海魄。
林平之执意将那珠冠给王语嫣戴上,王语嫣便听他安排。
珠冠戴上之后,流苏簌簌垂落,遮住眼前所见,王语嫣伸手拨开一片,撩起数串,终于瞧见了林平之。
烛火之下,宝光生晕。
她瞧见了林平之呆呆看着自己,笑着问道,“是不是很好看?”
林平之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扶住了王语嫣的后脖。俯身过来,轻轻亲吻。
他要娶她,不过,不是在这里。
他要在一个最好的地方,娶他心上的姑娘。
林平之抱起王语嫣,坐到船篷之上,吹着夜风,看着缓缓流淌的江水。
将她搂在怀中,见她乌黑发髻,闪过一念,她将那枚金簪送了人,自己应当再送她一支。
林平之已经定了要成亲的心念,却想不到自己这一生经过的地方里有哪一处算是好的。便问王语嫣,一生之中,最快活的地方在哪儿。
王语嫣想了想,又想了想,认真的皱起眉头。
林平之失笑,也不打搅王语嫣,只搂着她,轻轻哼一首南音小调。
王语嫣听了一会儿,问,“是什么歌?”
林平之道,“是我家乡的小调。”
王语嫣靠着林平之的肩头,闭上眼。
林平之想到在华山时,有个小孩子听自己唱这首歌,听着听着,也是这样昏昏欲睡。
林平之低下头,亲了亲王语嫣。
王语嫣道,“不如就是此刻吧。”
林平之问,“此刻什么?”
王语嫣说,“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候。”
林平之失笑,说,“我方才想到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他们成亲。他要她,真正做自己的妻子。
林平之只留下船夫,将百药门等人赶下了船,若在以前,早就一杀了之,但有了王语嫣之后,他便有所收敛,不再如从前一般狂妄狠厉,不留余地。
客船一路南行,走了数日,王语嫣渐渐认出了方向,心中疑惑,怎么像是去曼陀山庄?
林平之道,正是去曼陀山庄。
是因他想起当日王语嫣所说,‘姑苏有一处曼陀山庄,山庄之中开满茶花,山庄里住着一位王姑娘,她说,你是她的意中人。’
由此意动。
王语嫣心里想,我妈妈脾气坏得很,而平之的脾气除了对我之外,实在也说不上好。两人万一争执起来,该如何是好。转念又想,平之的武功这么高,到时候让他带我走就是了。
到了曼陀山庄。王夫人得知林平之护送王语嫣回来,虽然态度冷淡,倒也对林平之客客气气。这其中有一个缘故,慕容复从西夏回来之后,以此事为耻,对谁都不曾提起,是以王夫人误会王语嫣仍然心系那位慕容表哥。
还有一个缘故,若是旁人护送王语嫣回来,王夫人少不得疑忌。
但林平之练了葵花宝典,已是江湖人尽皆知,王夫人亦有耳闻,如今见到真人,只见林平之艳裳夺目,容貌俊秀,眉目难掩阴柔之气。
王夫人心中轻蔑,面上淡淡,让山庄下人安排客房给林平之歇息。
吩咐完了,皱眉瞧了王语嫣一眼,说,“你跟我来。”
王语嫣口中应事,但悄悄回头看向林平之。
林平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去。
王夫人令仆妇为王语嫣好好梳洗一番。
王语嫣换上一身轻薄透气的纱衣,坐在镜前,由仆妇为她梳通长发。
她抚着袖子,想起林平之喜欢这样的衣裳,忍不住微微一笑,镜中映出容貌,恰似娇嫩山茶。
王语嫣对仆妇道,像这样的袍子,多拿几件来。
这话传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哼了一声,说,可见是知道家里的东西好了,跟着复官那小子去了西夏一趟,吃过了苦,才明白家里对她的照顾呵护。
王语嫣回到自己的屋子,抱着隐囊,闻着熟悉的山茶花香,心里记挂着林平之,昏昏睡去,睡到傍晚醒来,王夫人便来看她。
王夫人冷冷道,“我已经写信去慕容家,在信里把复官好好骂了一顿。”
王语嫣诧异,“骂表哥做什么?”
王夫人皱眉,“你又要袒护他?他不念半点两家的情分,让你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行走,不该骂么!”
王语嫣心道,可我有平之,我并不是一个人。
王夫人见王语嫣不语,骂道,“你心里还记挂他是不是!我总跟你说过,男儿都是负心薄情!从今日起,我绝不准他再踏入山庄!”
王语嫣道,“我已经不喜欢表哥了。”
王夫人一怔,说,“当真?”
王语嫣点头。
王夫人见王语嫣不似作伪,语气稍有缓和,“是了,是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才不愿与他同行,可你应当写信回来,我派人来接你,好过与林平之这样的人同行。”
王语嫣说,“林平之怎么了?”
王夫人道,“他练了葵花宝典,你说他怎么了。算了,这样的污糟事,你也不必知道。”
王语嫣却道,“练葵花宝典又怎么了。”
王夫人皱眉,“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王语嫣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倘若有一个人为了武学巅峰而杀妻证道,旁人都要赞他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或者赞他无毒不丈夫。那么一个人为了武功而自残身体,为什么要被耻笑?我倒觉得,若真是大丈夫大气概,就不该杀什么妻子妇孺,就应当干干脆脆的杀了自己,踏黄泉斩阎王,争一个奈何桥的第一,岂不是更值得夸耀。”
王夫人一掌拍在桌上,气得浑身发抖,“胡说!胡说!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话!”
王语嫣说,“是我自己想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世人若都看不起葵花宝典,又为什么要抢夺葵花宝典,夺宝典的人多,敢练宝典的人少,他练了宝典,为甚么反要被那些不敢的人瞧不起?他从来没有害过旁人,为什么反要被那些害人的人瞧不起?“
王夫人怒道,“住口!”
王语嫣闭口不语。
王夫人心中起疑,道,“你和林平之……”
她顿了顿,没有问下去。心想,慕容复一表人才,王语嫣尚且弃之不喜,何况是一个林平之,但到底放心不下,决定明日一早,便打发林平之离开。
王夫人拂袖而去,王语嫣说得口干,倒了一杯茶水,走到窗边,刚喝一口,却噗的喷出去。
窗外,林平之抱着胳膊,倚窗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王语嫣。
王语嫣吃了一惊,擦了擦嘴角茶水,瞪了一眼林平之,这一瞪在眼波,眼波里却藏不住情意。两人未语先笑,林平之探身,王语嫣扶着窗框,也迎去。
先亲了亲,林平之才道,“王姑娘,这么大的脾气。”
王语嫣说,“怎么,你嫌弃了?”
林平之一笑,跃窗而入,王语嫣发现林平之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更加艳丽夺目。王语嫣打量一番,由衷道,“好看。”
林平之一笑,抱住王语嫣,说,“我来成亲,自然要穿得好一些。”
王语嫣咦了一声,迫不及待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林平之。
林平之忍俊不禁,再抱了抱王语嫣。拉着王语嫣到床边坐下。他实在喜欢这屋子的一桌一椅,一器一皿,每一件东西上都是王语嫣的。枕上,还有王语嫣枕过的痕迹。
此时,门外响起仆妇的声音,说,“姑娘,衣裳拿来了,”
王语嫣让林平之先等,自己走到门边,开了半扇门,接过纱袍,吩咐道,“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仆妇应是离去。
王语嫣捧着那几叠纱袍,走回床边,对林平之说,我看妈妈明日就会赶你走,倒不如咱们先走,我本想将衣裳都带上,现在看来,也只好先带几件了。
林平之凝视王语嫣,她见着什么,有了什么,都念着自己。
他缓缓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林平之站起身来,解开了衣带,脱下了外袍,在王语嫣错愕的目光之中,一件件将衣服脱下。
那些锦绣被剥落,堆曳在地,最终袒露出了一具伤痕累累,不堪入目的躯体。
有些疤痕,是他练成了武功之后,所受的伤,因为敷过药,愈合得快,疤痕颜色便浅一些。但更多的疤痕,却是他练成武功之前所受的伤,彼时哪有药敷,更容不得休养。那些人想尽办法从他口中撬出葵花宝典的下落,这些伤里有刀伤,鞭痕,烧疤,重重叠叠,沉积成紫黑斑斓,凹凸不平,极为丑怪。
以及另一处,他亲手斩下的伤疤。
其他人说得不错,他确实已经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最深刻的耻辱。原本,是粉身碎骨,也不想让她看见。
但他不能骗她。
她若因此害怕,那是因为他不好。
她若因此远离自己,那也没什么,他照样的守着她,照顾她。
王语嫣身子一动,扑入林平之的怀中,双臂紧紧抱住林平之。
长袖翻飞,薄纱扬起,又轻柔的覆在二人身上。
王语嫣心口如裂如绞,剧痛之下,一时竟喘不上气来。
林平之发觉,连忙捧起她的脸来,想哄上一两句来宽慰。却见她泪如雨下,一双眼望向林平之,眼中满是泪光痛楚,千万句化作一句,无数心血化作一声,“……平之。”
林平之听见这一声呼唤自己的名字,身上每一处陈年疤痕,骤然如火烤刀劈针刺一般,重新泛起密密痛楚,又在痛楚之中,生出无数隐秘欢喜。
她不怕我。
她还要我。
林平之抱住王语嫣,亲吻她的泪水,说,“都是过去的事,早已经不痛了。”
王语嫣哭着点了点头。
林平之瞧着又心疼,又忍不住笑,说,“还成不成亲?”
王语嫣哭着再点了点头。
林平之去亲一亲王语嫣的面颊,“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是福威镖局的少夫人,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时,喉头也有一些哽塞。
王语嫣搂住他的脖子,说,“从今日起,我是你的妻子。我们夫妻,再不分离。”
玉色茶花在夜中静悄悄的绽开花瓣,吐露花蕊。
恰似她的肌肤,细腻如玉,毫无瑕疵。
两个人躺在被里,王语嫣俯在林平之的肩上,小声说,“林平之,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会么?”
林平之道,“会。”
王语嫣瞧着他,说,“会?”
林平之一顿,说,“……会一点点。”
王语嫣扑哧一笑,亲了亲林平之的面颊,“不要紧,咱们一起,慢慢儿学。”
他小心翼翼尝试,一点一滴摸索,如同是面对一枚从未绽放过的花苞,要它绽放,又怕伤了它。
她却忍不住分心,总是记挂那些疤痕。细嫩指尖沿着粗糙疤痕轻抚,心中很是疼惜难过,却直到被一把扼住了手腕,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她有点怕,又不是很怕,因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不会伤害自己。
而自己也会守着他,保护他,再也不令他受伤。
曼陀山庄,长夜不绝。
玉色茶花怒放到了极致烂漫,花瓣再也承受不住,一片片坠下来,落在湖水之中,泛起圈圈涟漪。
百药门等人赶到黑木崖,唯恐被怪罪办事不利,便添油加醋,将此事禀告。
那位华山派的师兄听了林平之的恶行恶状,皱眉叹气,“林师弟……林平之如此凶性残暴,不能再放任下去。”
另一人道,“还有你那位师父,再不解决,迟早也是大患。”
那位师兄犹豫不决。
另一人道,“你怎么还如此优柔寡断,葵花宝典邪功一日不除,江湖一日难以安宁。”
那位师兄下了决心,说,“明日就放出消息,华山思过崖有神功秘籍,我师父必然闻风而动,林平之也势必追来,到时我等联手,定能诱杀林平之那恶贼!“
【番外 洛阳花开】
离开曼陀山庄,林平之要去洛阳,王语嫣对各家门派烂熟于心,一想便知是金刀王家。
临到洛阳,林平之不找客店,而是租了一处山庄歇息。
他见过曼陀山庄,心中便起了一股少年人的意气与较劲。王语嫣做了自己的妻子,应当比之前过得更好。
马车在山庄门前停下。
因林平之出手阔绰,山庄的管事格外殷勤,早早相迎,知有女眷,便提前将脚踏放在马车之下。
林平之皱起眉来,一脚踢开脚踏。
王语嫣恰恰掀开车帘,瞧见这一幕,忍俊不禁,倒也不说破,握住了林平之递过来的手。
林平之再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下马车,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当晚梳洗歇下。
次日拂晓。
林平之内力深厚,外界微有声响,便醒转过来,睁开眼,却不见王语嫣。
林平之陡然惊醒,心内剧震,立即翻身坐起,一把抄起长剑,赤足下榻,疾步走出去。
这山庄豪奢至极,自厅至廊,设着一架架屏风。纱极细,宛若蛛丝,针线更细,宛若朝露。每一架屏风只能绣一重,许多架屏风,许多重。
重重叠叠,明明灭灭。
杏色纱上,刺的或雪线,或金线,或朱红,或青金。
白水晶。
雪珊瑚。
青鸾鸟。
赤真珠。
纱外,是王语嫣。
林平之的步子不由得放慢,慢慢走过一重,又一重。没瞧见她之前,咫尺也如蓬山,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王语嫣手里提着一把薄剑,剑身浅青,锋刃圆润,是百药门那艘船上送给黑木崖的宝物之一。林平之瞧着好看,拿来给她把玩。
寻常男子的剑法刚猛有余,巧势不足。林平之的却不同。王语嫣回想着林平之用过的招式,一一使出。
她的身子纤细柔韧,一把青色薄剑舞如风中回柳,又如情人眼波。
剑尖回转时,恰恰指住了林平之。
二人都只穿了宽宽松松的寝衣长袍。只是王语嫣穿得素,林平之爱美,穿着一身赤红。
王语嫣瞧见了林平之红衣黑发,眉目绮丽,心中一动,将剑尖往前递了一递,搁住了林平之的脖颈。
林平之挑了挑眉,不躲不避。
王语嫣故意用剑尖抬了抬林平之的下巴。
林平之的目光顺着薄青长剑,一路而去,顺着握剑的手指,纤细的手腕,一路看到了王语嫣的脸上。身形倏然一动,王语嫣还没看清,手腕已被林平之握住,将剑收回,林平之环住王语嫣的腰,将她搂入怀中。
长袖翻卷,似雪光,如朝霞,红袍白衣,妖娆至极。
王语嫣一惊,定下神来,问道,“你瞧我练得如何?”
林平之亲了亲王语嫣的唇,说,“放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王语嫣睨他。想板起脸来,复又失笑。
林平之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的一言一语,一笑一睨。眉目渐染春色。
王语嫣知他情动,便攀住他的肩,主动上去亲了亲,解释道,“你去王家时,我跟着你,你行动起来必然顾忌。所以,我想着先练一练功夫。”
林平之立即皱眉,蛮横道,“我会让你受伤么。”
王语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少侠是天下第一高手,自然护我周全,不会让我受伤。”
林平之仍然不豫。
王语嫣只得再亲了亲他。
指间微松,薄青长剑落下,清脆当啷的一声之中,白水晶化作一池春水,雪珊瑚柔弱无骨,一双青鸾鸟,微微荡漾,一对赤真珠,宛若樱果。
他亲吻她的肩胛。
她轻声喘息。在喘息之中,叫着林平之的名字。
洛阳牡丹,花心轻拆。
【番外 洛阳花谢】
林平之带着王语嫣踏入金刀王家。
王家驹与王家骏最先听到消息,他们二人乃是金刀无敌王元霸的次子,王仲强的两个儿子,王家唯一的孙辈,从小养得骄横无比。
二人都记得上一次林平之来投靠时,仓皇落魄如丧家之犬一般。那时候练功无聊,就拿林平之打发了不少时间。
当下对看一眼,都兴冲冲奔到前厅,瞧见了人影便喊,“林家表弟!”
但等跑到了近前,两人慢慢停下步子,不由得怀疑,眼前此人真是林平之?
林平之长身而立,锦绣衣裳,与一位容貌娇美的女子喁喁私语。说着话,林平之随手伸手拿下那女子鬓发沾着的一片花瓣,再掏出丝绢来,轻柔细致的为那女子印了一印额角的微汗。女子看向林平之,二人相视一笑。
王家骏心里有说不出的古怪。
王家驹性子莽撞,先道,“林平之?”
林平之循声看来,微微一笑,说,“二位表哥,好久不见。”
王元霸等父子三人此刻也赶到。与王家驹与王家骏不同,他们三人早已听闻江湖传闻,木高峰等人陆续惨死,便猜测是林平之所为,今日见到林平之这副邪气模样,当下心中一沉,剑谱果然落到了林平之的手中。
林平之瞧见了王元霸等人,笑吟吟的再打招呼,“外公。”
王元霸等人心中有鬼,含糊应声,但瞧见王语嫣这样一位娇憨貌美的少女,不由得一怔。
林平之道,“这是我的妻子。”
王语嫣听在耳中,心觉微甜,便向王元霸微微一笑,施了一礼。
王元霸心中起疑,若是练了剑谱,怎么还会有妻子?难道是林平之的障眼法?
林平之和气而轻柔的说,“外公,不请我们坐一坐么?”
王仲强待要发难,被王元霸瞪了一眼。
王元霸转回和蔼神情,笑呵呵道,“自然,自然,这边来。”
众人往花厅去。
林平之对王语嫣高高兴兴的说,“舅妈做的南边点心最好吃,你尝尝如何。若是喜欢,咱们求舅妈给个方子,下一回,我做给你吃。”
王家驹与王家骏跟在后头,听见这句话,不由得对看一眼。
林平之住在王家那段时候,倒的确吃过点心,只不过是他们兄弟将点心一块块扔在地上,逼他跪在地上,不准用手,只能用嘴将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虽不到花期,花厅四角仍有怒放牡丹,色泽艳丽,玉笑珠香。
不一会儿,点心就端了上来。
林平之伸手取了一块,先咬了一口,笑了起来。将点心捏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想到什么极开心的事,“还是一样的味道。”
话是这么说,却不将点心递给王语嫣。而是对门外道,“亭子布置好了么?”
门外站着两名侍女,回答道,“都布置好了。”
王语嫣认得这两名侍女,王元霸等人却不认得。自知道林平之上门,早在各处设下埋伏,这两个人居然无声无息的冒出来,事先埋伏的暗哨们竟无一人示警。王元霸等人不由得变色。
王语嫣认得二人是因为在来金刀王家之前,林平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子,这两位女子一看就是不情不愿,想来是受了胁迫。
林平之问王语嫣,如何。
王语嫣细看二人步伐,了然于心,说出二人的师承,习武年份,以及招数之中的疏漏。那两名女子听了,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林平之却追问,除了这个呢。
王语嫣纳闷。难道自己看漏了什么?
林平之得意道,阿朱阿碧会的,这二人都会。阿朱阿碧不会的,这二人也会。
王语嫣一怔,噗嗤失笑。原来林平之始终存着一较高下之意。
她的平之,有脾气坏的时候,同样也有少年心性。并不是旁人口中所说的心性暴戾、杀人成瘾。
林平之握了握王语嫣的手,道,“你跟她们去,我很快便来。”
王语嫣点头,起身离去。
林平之目送王语嫣离开,柔和的神情渐渐消失,那种阴柔之气复又凝聚眉间,他歪了歪头,看向王元霸。笑吟吟道,“外公,我忘了跟你说,练了葵花宝典就不怕被下毒了,你说,这功夫好不好?”
话音一落,身形忽如鬼魅,五指成爪,抓住了王家骏的喉咙,反手一抓,硬生生摘下颚骨, 将那块糕点塞入,再用力一推咽喉,王家骏喉咙咕咚一声,将糕点吞入腹中。
王仲强大惊失色,飞奔上去,“阿骏!吐出来!快!吐出来!”
林平之干脆利落的撤手,慢条斯理的拿出一条丝巾来,细致擦手,擦干净之后,将丝巾一并丢弃。看向王元霸,说,“这么好的功夫,也难怪外公你动心。辛辛苦苦的将女儿嫁去福州林家,就是为了林家的剑谱。”
王元霸怒道,“你胡说什么?!”
林平之微微一笑,“当日我投奔您来,指望您为爹爹妈妈报仇,但是舅舅和表哥一口咬定我藏起了辟邪剑谱,我百般解释,以林家列祖列宗发誓,他们却不信。那时候我大师兄忽然功夫大涨,你们更加认定是我为了讨好华山派,将剑谱给了华山,我恳求大师兄为我作证,但大师兄不肯说出他的武功来由,大师兄说,他有苦衷。”
林平之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谁又没有苦衷呢。为了自己的苦衷,牺牲一下旁人,又有什么错?”
林平之踱步,走到了王家骏与王仲强二人跟前,说,“那一次,拆了我的胳膊,令我脱臼的人是舅舅。而表哥,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
王家骏趴在地上,刚刚吐了一地,此时又惊又吓,胃中翻滚,不住往后爬挪,想要躲开林平之。
林平之道,“你忘啦?不要紧,我记得。你说,将那小子的裤子脱下来,大家伙仔细瞧上一瞧,就知道有没有练辟邪剑谱。”
林平之盯着王家骏,耳边似乎响起了那一天的喧嚷和嘲笑和目光。
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眼中一点戾光,越来越亮,亮如鬼火。
柔声细语道,“你说对啦,我到底,还是练了剑谱。”
闪电一般的剑光划过。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落到了地上。
林平之抬起脚,一脚踩下去。
王家骏捂住脸,痛得满地打滚。
赶来的两位舅母恰恰看见这一幕,一声惨叫,险些昏倒。
王元霸阻止要冲上前去的王伯奋王仲强两兄弟,面色铁青,“阿骏当年是做错事,就当一报还一报!”
林平之诧异,笑起来,“一报还一报?我这才刚刚开始呢。”
王元霸怒道,“林平之!你别忘了,你现在只有我们王家这门亲眷手足,你难道要将你自己灭门么?在江湖上,逼得自己没有一个立足之地?!”
林平之一手捋着肩上那络漆黑长发,一手懒懒的提着剑,道,“那晚,我听见你和舅舅说话,你们原本打算让我妈妈偷出剑谱,但我妈妈一直不肯。这一次,爹爹妈妈都死了,倒是一个机会,想办法让我动念去学剑谱。我学会了,便不能再有孩子,世上唯一的血亲只有王家,到那时,我就成了王家最能咬人,最听话的一条狗。”
林平之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抬起眼来,神情像是叹息,又像是苦恼,说,“外公,你真是好计算。”
王元霸父子三人被翻出前尘旧事,一是心中有愧,恼怒交加,反驳不得。
林平之看向窗外。
王家亭台楼榭,错落得当,颇有曲径通幽,绿意盎然的意趣。
小坡上的亭子,被收拾得妥妥当当,茶点齐备,四面垂落纱幔。
王语嫣便在那间亭子里,等着自己。
林平之不再笑了,神情冷漠如冰,说,“让她等得太久。”
花厅一片血肉狼藉。
几株牡丹溅满鲜血,沉甸甸下坠,压垮了花枝。
两个妇人跪在地上,不住给林平之磕头。
林平之将王元霸的头颅提起来,先将那头颅扔进牡丹花盆,再问,“二位舅妈,你想救谁呢?”
二人一顿,面色惨白。现在倒在地上惨嚎的有她们的丈夫,也有她们的儿子。
林平之耐心道,“我必然要杀一个,舅妈觉得,我该杀哪一个?”
妇人看着各自的丈夫儿子,心如刀绞,只能不住磕头求饶。
王伯奋王仲强到底多年行走江湖,性子强横,到了这时候,仍在断断续续的破口大骂。
林平之充耳不闻,想了一想,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妇人磕头一顿,乞求的看向林平之。
林平之从一名死去的暗哨身上拔出匕首,递给妇人,说,“舅妈,你阉一个。”
王伯奋王仲强的骂声忽然一滞。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林平之略带阴柔的嗓子,柔柔缓缓的响起,“你阉了你的丈夫,或是阉了你的儿子。阉了哪一个,我就放过哪一个。”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由衷高兴起来,双目异样明亮,催促道,“舅妈,你快选吧。”
妇人握住匕首,失神一般跪坐在地,如木雕泥塑一般,全身上下唯一在动的便是剧烈发抖的手。
林平之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痛苦绝望,心中油然而生异样畅快,沉疴块垒痛快消解。
我为什么要原谅我的仇人?我痛苦,他们便也要痛苦。
我蒙受的耻辱冤屈,他们也要同样蒙受。
我也不要多,只要一模一样的就好。
林平之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嗅着满室血腥,狂意溢满胸腔,世上哪有公理正义,只有诉说不清的冤屈,既然诉说不清,那就不必说了,旁人想怎么看我,怎么骂我,由得他们!——我林平之,就要灭自己的满门,诛自己的亲族,杀遍血亲,屠尽手足!
金刀王家,忽而火光冲天。
王家驹遍体鳞伤但顾不得疼痛,发狂一般奔向坡上小亭。
他早已吓破苦胆,哪里敢想挟持王语嫣。只不过是求王语嫣开口,让林平之饶自己一命。
他连滚带爬的到了亭外,猛地伸出手去,指尖几乎能抓到纱幔,就在这一瞬间。
剑光闪过。
先落下来的是一截舌头。他预备好的求饶之语已到嘴边,却成呼呼喝喝的怪异吼声。第二剑紧跟着第一剑,快若电光,凶若惊雷。
亭中,王语嫣听见怪异响动,起身向后看去。
纱幔猛地溅上一大蓬血花。
王语嫣一惊。
一颗头颅落地,骨碌碌滚下山坡。
王语嫣定了定神,要掀开纱出去。
但,林平之在外头,先一步用手掌压住了纱幔,温和道,“外头脏得很,等会儿再出来。”
王语嫣道,“平之,你怎么了?”
林平之想进亭中与王语嫣说话,便要擦去脸上血迹,但忽然,手一顿。
火光熊熊,烧得屋舍噼啪作响,无数珍贵牡丹,付之一炬。
纱幔被撩起,王语嫣看去。将垂而未垂的纱幔之后,立着林平之。
黑发极黑,眉目妖异,面颊上斜斜溅着一道猩红血痕。他的背后火光冲天,他的唇角似含笑,又似怨毒讥嘲。宛若阎罗厉鬼。
他故意要王语嫣清清楚楚的看清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怪物,我就是这样的邪魔歪道。你过去所想或许不及今日丑恶于万一。你亲眼见到,你怕我么?
他紧紧盯着王语嫣。
王语嫣抬起手来,抚住林平之的面颊,俯身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他的唇又冷,又有铁锈气。
林平之一眨不眨的凝望着她。面上的狠绝疯狂之气慢慢褪去。
忽然,落下一颗眼泪。
王语嫣吻了吻他面颊那点隐约的湿痕,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林平之也伸出手来,将她抱得极紧极紧。
王语嫣轻轻道,平之,咱们一道回去。
【番外 五霸冈上】
五霸冈上,黑压压一大片松林,三山五岳的各路草莽,东一堆,西一堆的各自围坐,或是猜拳斗酒,或是撞见了仇家,呼喝怒骂。
杀人名医平一指身边聚了许多人。众豪行走江湖,面对这样的神医,总愿意客气几分,结个善缘。平一指向来自负,轻易不肯出手。这会儿半眯着眼,只做充耳不闻。
吵嚷声中,却听一个少女温婉动人的声音,平之,他明明十个手指都在,为什么叫做一指?莫非是我记错了?
另一个人柔声道,当然不是你记错,不信你待会儿再瞧,他便只剩一个指头。
这二人一问一答。平一指听得脸色一沉。
有人存心巴结平一指,便提刀跃起,骂道,谁在那里放屁,敢对我们平先生不……!
那人嘴里不偏不倚的掷进了一大团烂泥,只得呜呜作响。
一个穿着红裳紫袍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美,神情有说不出的古怪阴柔,冷冷道,我们夫妻说话,准你出声了么。
群豪先是见着那年轻男子携手的一名美貌少女,衣袂翩然,颇有飘飘凭风之态。念过一些书的,登时想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这句。没念书的也在心里惊叹,真是神仙一般的小姑娘。
再听得‘夫妻’二字,更是惊讶,惊讶这少女年纪轻轻已然成亲,又惊讶难道此人就是她的丈夫?
林平之可不管这些人的目光,牵着王语嫣,径直走向平一指。
自然有人想要出手拦一拦,却想起前几日洛阳王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凶手正是一位紫袍男子。群豪心中嘀咕,一时不敢上前。
桃谷六仙却呱噪起来。
桃枝仙道,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平大夫十指俱全,却要叫一指?
桃实仙一拍巴掌,道,一定是他心里想做只有一个指头的人,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悄悄的盼着有人懂他的意思。
桃干仙也跟着拍巴掌,道,早知道我们就帮他把指头削了,他必然感激我们,我们以后再找他要续命八丸,活命九丸,他一定大大方方给我们。
群雄面面相觑,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平一直很气得倒仰。
桃枝仙道,平大夫这般曲折心思,谁能懂呢。
桃实仙道,自然只有我们。
桃枝仙道,不错,自然只有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桃谷六仙。
群雄之中有人道,胡说,明明是那美貌的小姑娘先说出来的。
桃枝仙怒道,什么小姑娘,分明是矮冬瓜……
他们六人长得丑陋,却从来自负英俊,为此沾沾自喜,遇到一些英俊少年清秀少女,便鼻孔朝天嗤笑对方丑陋,非把对方激怒气哭。
王语嫣听这几人说得有趣,好奇看去。
她容颜绝色,饶是桃谷六仙也骂不出口矮冬瓜胖皮球这些话。
王语嫣不计较,林平之沉下面色,手指微动,心起杀意。
桃枝仙却道,唔,那小姑娘长得不错,却是嫁得不好。
桃干仙道,小姑娘,你可嫁错人啦。旁人见到你丈夫这样娇娇弱弱的样子,免不了心里要犯嘀咕。
桃枝仙问,嘀咕什么?
桃干仙说,到底是这个小姑娘娶了她丈夫,还是她丈夫嫁给了这个小姑娘呢?
桃实仙直把头摇,那可不好,可太不好。
桃枝仙又道,那可好,那可太好,他们一个貌美娇弱,一个娇弱美貌。岂不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他们六人存心挑拨,但林平之听到这些话,反倒转怒为喜。
他听到旁人说自己与王语嫣天造地设,立时什么气都消了。便点了点头,道,你们就是桃谷六仙?确有几分英雄气概。
桃谷六仙大喜,纷纷改口称赞道,这小子眼光好得很。难怪娶到一个神仙似的小姑娘。
王语嫣与林平之忍不住相视一笑。
两人到了平一指跟前。平一指虽一直做出清高自傲的态度,但到底惜命,便为王语嫣诊脉。
他伸手,手指飞快交互搭住王语嫣手腕脉搏。
片刻之后,平一指收回了手,看了王语嫣一眼。
王语嫣望着林平之,柔声道,是这几日天气阴沉沉的,我心头闷一些。你别担心。不信,你问平大夫。
林平之果然问,平大夫,内子身体如何。
平一指道,便如尊夫人所说,我开几付药,吃了就好,不吃也好。
林平之不放心,追问,当真?
平一指皱眉,你若不信,找别的大夫!
林平之心中不快,待要再问。
王语嫣拉住了他的手,柔声说,平之,咱们走吧。
平一指看着二人离开,心中叹了口气。
桃枝仙正在喝酒,随口道,平大夫你叹什么气?莫不是你瞧上了那个小姑娘?
桃干仙道,小姑娘已经有了丈夫,年纪又足够当你的孙女,平大夫,你可不要糊涂。
桃枝仙道,还是说,那小姑娘病得厉害,你救不了,故此叹气?
平一指骂道,放屁!就算把你们这六个撕成十八块,我都能救回来!
骂完了,他却再叹了口气。那姑娘思虑甚重,却一字不肯吐露,越是强忍,越是郁结,渗入五腑,注定寿命有损。
平一指一叹,心病只有心药医,各人的药在各人的心里。纵我是神医,又哪里治得了。
【番外 十六年后】
林平之在离开王语嫣之后,去往华山之前,见了一次段誉。
那日石屋之中,段誉身上的伤口,有几处是他自己刺伤了自己。为的是克制药性,不伤害王语嫣。
也因此,林平之才对段誉据实以告,此番华山之行,九死一生。一则,自己的仇人极其厉害,再则,自己满手鲜血,是江湖人人诛之而后快的魔头。
自己给王语嫣许下十六年之约,是因十六年的时光足以忘记一个人,忘记一段伤痛。十六年后,不见自己出现,王语嫣纵使伤心,也不会再有殉情之念。
段誉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她会伤心,何必一定要去华山?”
林平之面容冷若冰霜,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仇,要亲手去报。”
段誉顿了顿,道,“……我一定照顾好王姑娘。”
林平之瞧着段誉,冷笑一声。
段誉茫然忐忑。
林平之讥嘲道,“段世子,我不是将她托付给你,而是要你将这些话带给你父亲。他身为人父,难道从不羞愧自己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你们父子二人,倒也有趣,一面抛妻弃女,一面自感深情。你一面讨厌学武,一面理直气壮的当镇南王世子。你想过没有,倘若你也是女子,大理皇室还会偏宠你么?届时,你与被你父亲抛弃的其他女儿相比,又会如何?”
林平之刻薄尖锐,字字见血。段誉字字戳中,不由面色发白,冷汗潸潸。
林平之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料定段正淳自诩深情,为了颜面,也会照顾王语嫣。既然交代清楚,便转身离去。
段誉看着林平之的背影,忍不住道,“林平之!我若是你,我宁可不报仇!”
林平之停住脚,不回头,只道,“你不是我。”
段誉看着林平之越走越远,那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平之。
思过崖血战之后,林平之的死讯传来。段誉心中一沉,立即赶往华山,果然在快到华山时,遇到了王语嫣。
段誉亮出大理世子的身份,华山派代掌门便令一名弟子,陪同二人来到思过崖。
思过崖上轻风畅快,草木葱茏,那场鏖战仿佛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唯有嶙峋山石的缝隙中,依稀残留暗色血迹。
段誉向华山弟子打听林平之。
华山弟子奇道,“世子,你打听此人做什么?”
段誉胡诌道,“我有一位叔伯,喜欢搜集天下冷僻武功,听闻此人身怀奇功,故此一问。”
华山弟子一顿,道,“那功夫,邪门得很,世子还是不要打听的好,不过,也无处打听了,那晚魔头伏诛,邪功一同失传。”
段誉虽有准备,但听到‘伏诛’二字,仍不免心中一震。
华山弟子道,“段世子来的路上,没有听说么?那魔头用奸计害了前代掌门,但天理昭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师兄察觉他双眼缺陷,便用无声慢剑将其诛杀。此事江湖人尽皆知。”
王语嫣忽然道,“他的尸首呢。”
华山弟子早已留意这位美貌少女,不妨她一开口,就是问了这么一件事。
弟子犹豫了一下,那晚血战,他也在思过崖上,亲眼见魔头如杀星转世,奇功卓绝,一时竟无人能敌。幸好师兄发现魔头的手臂和双目都有旧伤,智取克敌,生生废了那魔头四肢。代掌门与师兄商议,那本葵花宝典一日不灭,一日纷争不休,索性称宝典失传,再将魔头锁在西湖湖底,就此恩怨了结。
弟子回想了一遍代掌门的叮嘱,道,“魔头走投无路,跳崖自尽。”
王语嫣走到悬崖边,只见云海茫茫,深不见底。
段誉紧紧跟在王语嫣的身边,生怕她跳下去。
王语嫣说,“你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
段誉讪讪。
王语嫣说,“他答应了我。”
“他不会骗我的。”
之后的每一年,段誉总要陪王语嫣来思过崖看一看。
有一年,他们下山时,遇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砍柴少年,哼着一首南音小调。
王语嫣觉得似曾相识。
少年说,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这附近玩耍,遇到一个华山派的少年。那少年给自己削了木头小刀小剑,一边削,一边哼着这歌,说是家乡的小调。
又过了几年,王语嫣不止去华山,也去西夏,去无量山,去十里平湖,去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年复一年,榴红春谢,檐下雨落,伞上覆雪。
过去的这许多年,段誉陪着王语嫣去了每一处地方,一双一对,形影不离,日子久了,旁人就起了误会。
再去华山,弟子引两人先去歇息。
王语嫣先进房,不曾听见弟子问段誉,段世子,你与夫人分开住么?
段誉一怔,心中突的一跳,顿了数息,道,是,我们分开住。
王语嫣在房内,推开窗,只见今日云海格外浓卷,风吹不散,沾衣欲湿。
风吹过华山的云霞,吹到了西湖,就成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西湖湖面,湖底有一座密室,有个手脚俱废的废人。
照常,看守来给他喂饭。
关了这些年,看守的弟子与他偶尔也能说几句话,谈一些江湖事,这一次便随口提到了大理段世子夫妇。
看守喂过了饭,收拾干净出去。密室重归寂静幽暗,外头的山色天光,比咫尺更近,又比来生更远。
他怕她等。怕她难过。而如今,她不等了。
她不等了,那便好。
有辱斯文【7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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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福特过了一天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吃桃子是有问题所以【7】下架了。
所以连接是【 7 &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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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福特过了一天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吃桃子是有问题所以【7】下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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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19)
房价还没那么丧心病狂的时候,顾警官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买了一套。他的职称单论工资一般,但住房公积金可观,几年下来付得七七八八。
老师出事之后,他跟未婚妻确定了关系,就把这套房子当做婚房,一多半存款付清了尾款,剩下的钱用来装修。
现在分手,解除了婚约,就把房子卖了,全数赔偿给了未婚妻。
顾警官自己住的是套三十几平的小单间。当年父母离婚,互相交割的房产之一。老小区,地段一般,周围配套设施更一般,没有学区,远离商业中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倒正合适。
不过最近,回小单间住的日子并不多。
两个人的上下班时间并不吻合,有时候是她晚回来,有时候是他早出门。
深夜...
房价还没那么丧心病狂的时候,顾警官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买了一套。他的职称单论工资一般,但住房公积金可观,几年下来付得七七八八。
老师出事之后,他跟未婚妻确定了关系,就把这套房子当做婚房,一多半存款付清了尾款,剩下的钱用来装修。
现在分手,解除了婚约,就把房子卖了,全数赔偿给了未婚妻。
顾警官自己住的是套三十几平的小单间。当年父母离婚,互相交割的房产之一。老小区,地段一般,周围配套设施更一般,没有学区,远离商业中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倒正合适。
不过最近,回小单间住的日子并不多。
两个人的上下班时间并不吻合,有时候是她晚回来,有时候是他早出门。
深夜,顾警官睡熟,又惊醒。
她刚刚回来,风衣都没有脱,就坐在床边,见他醒了,低头去亲一亲嘴唇。
顾警官习惯的伸手,从风衣底下伸过去,搂住她的腰。也亲了亲,闻到一些淡淡的酒味,问,喝酒了?
赵总伏在他的肩头,懒洋洋的说,嗯。讨厌死了,那些人。
顾警官坐起身,抚了抚她的背,亲了会儿,哄了会儿。哄得她心情好一些,再去洗漱。
每天早晨,顾警官的闹钟从声音改为震动。
顾警官好身手好反应,一动立即出手按停。再看了看身边的人。
床的另一边,她把脸埋进枕头里,睡得昏天黑地。
顾警官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脸捧出来,把被子掖好。再轻手轻脚的下床刷牙洗脸。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之前,再回卧室去亲一下。
那位周先生原本满心欢喜,以为雀屏青睐,东床在望。但忽然被她冷落,心中忐忑,发微信试探口风。
她看了微信,就把手机递给顾警官。
顾警官起先不知道是什么消息,看了之后,才去看她。
她问,顾副队长,我该怎么回复?
顾警官把手机还给她,说,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
她看着顾警官。顾警官知道她在看自己,于是格外提醒自己面无表情,不露一丁点儿情绪。竭力克制,但克制不住想咬后槽牙的冲动。
她收回手机,声音却也冷淡了,说,原来顾副队长不介意。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着转身就走。
顾警官一怔,连忙起身追上去,走得太慌,脚趾踢到了沙发,没防备,痛得一个踉跄,却心头闪念,将计就计的蹲下来。
踢到的那一下响动,她听见了,回头看一眼。正看见顾警官蹲在地上,捂着脚,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说,这儿有个沙发。
她抱着胳膊,冷冷的看,说,伤得这么严重?那我打电话叫救护车。说不定是骨折。
顾警官忙说,不用,我没事。
她说,是么,我看不一定。
顾警官还没明白过来,她走到了顾警官的跟前,一脚踩下去。
顾警官条件反射,敏捷的往后退一步,但念头紧跟闪现,如果躲开了,她是不是更生气?
念头闪过,便把脚又放回去。
这一退一放,误打误撞,后发先至,踩住她的脚,她痛的皱眉,一个踉跄。
顾警官吓一跳,连忙伸手扶住。
她气恼极了,说,你踩我!
顾警官连忙松开双手以示清白,说,我没有!
她气恼的抬脚,要踩回来,但拖鞋没有趿稳,往后一跌。
顾警官下意识抬手拉住她的手腕,但又想起她刚才生气,犹豫的慢了一慢,她一下跌到地上,痛得捂住尾椎。咬牙切齿道,顾千帆!
顾警官抱着枕头,去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出门之前,转去卧室,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关上。要能开,也能开。但是怕她生气,顾警官踌躇再三,转身离开。
她难得早起,坐在床上,正听着门外动静。却听到顾警官远去的脚步以及关门声。
她气得用力捶一下枕头,一头倒回床里。
市局。
顾警官拿着档案,眉头深锁。
旁人都好奇是什么样的大案要案,不敢出声打扰。
顾警官专注思索,怎么赔礼道歉,怎么哄她开心。
陈廉来到顾警官的桌边,欲言又止,说,头儿,有人找。
顾警官慢一拍,抬起头,诧异道,谁?
市局外,咖啡厅。
未婚妻与顾警官坐在临窗的一桌。两人面前各一杯冰水。
未婚妻瘦了不少,但神情并不憔悴,反倒有一种奇异的振奋。
未婚妻说,你给我的钱,我花完了。
顾警官愣了一下,说,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么?
未婚妻说,那些钱,我拿去查了爸爸的案子。
顾警官皱眉,说,我们已经在动手重启老师的案子,你不要乱来,现阶段的讯息我还不能透露,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一定告诉你。
未婚妻自顾自的说,你有你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我用自己的办法查到了一个人,真巧。我们都认识。
顾警官看着未婚妻,声音极为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是杯中的冰块,棱角分明。“我们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不要牵扯其他人。”
未婚妻注视顾警官,轻轻的说,昨天,我就想来找你。我到了市局门口,等着你下班,再跟着你回家。然后,跟着你到了那儿。我一直在想今天见面的场景,我想,你一定不会相信。果然,你真的不信。
未婚妻打开包,拿出一叠文件和照片,放在桌上,推给顾警官。然后站起身,离开。
顾警官叫住她,说,这些东西,你拿走。我不会看。
未婚妻低头,看着顾警官,说,你既然相信她。那看不看,有什么区别。
有一位大佬,与她关系匪浅。外界谣言各异。
他因为一件涉黑案,敏锐的注意到了背后盘根错节、若隐若现的更大黑幕。
她想争取更大权力,而大佬最近有一些不顺心的小事。她自动请缨。
他追查得越来越深,触及黑幕真相。
她开始布局。
老师为了保护他,将他支去藏区办案。
她开始收网。久经流言蜚语,就比平常人更了解什么样的谣言最能让一个人百口莫辩。什么样的污水能让一个人无法自证清白。她内心漠然而只觉有趣,摆出铁骨铮铮不畏强权的样子,却撑不过众口铄金。多有意思,他们看不起弱者,一旦易地而处,却比弱者更软弱。
他在藏区办案。看见了那尊难以忘怀的度母圣像。
她解决了那些不顺心的小事,事情虽小,但展现出来的能力博得了大佬的肯定。大佬终于,肯给她机会。
老师抑郁成疾,他奔波在医院与办案之间,精疲力尽,陈廉都看不下去,想劝他缓一缓,但他不能放过自己,内心的自责与愧疚,煎熬痛苦。
她空降公司。起初有人不服气,但她施展雷厉风行手段。渐渐的,越来越多人称她一声“赵总”。
他在老师临终之前,承诺婚约。
过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他暗中从未放弃老师的案子,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注意。
黄昏时分,市局大门,陆续走出下班的人。
他和陈廉一起走出。陈廉兴冲冲的问,嫂子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市局大门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捷尼赛思。
她一手搭着方向盘,心里淡淡的想,
原来他就是顾千帆。
《折腰》[现背][刘亦菲×陈晓]
5.
“我是不是圆了?”
“我看看”。
就着六点钟还没彻底黑的天光,她仔细瞧他的轮廓,认真说,“没有呀”。
“拉倒吧你。天天吃,吃那么多,不圆?不圆才见鬼。”他撇嘴,敲敲自己的脖子,又马上斜瞄她一眼,鼻子耸起吸了吸气。
这小狗。
她在心里默默想。想得眉眼全部温柔起来,倒接不上小狗的话。
“肿过头该不连戏了……我今晚不会再吃烧烤了”。
“好啊,你别吃。”
“本来嘛,早点睡觉才是正道,大家都不应该吃。”
“大家都觉得脸还好,不圆。”
“……吃夜宵,完了以后第二天又喝那么浓的咖啡,肠胃根本受不了”。
“咖啡消肿呀。不会脸圆。”
“你刚才不说不圆吗?”他扬着妆造之...
5.
“我是不是圆了?”
“我看看”。
就着六点钟还没彻底黑的天光,她仔细瞧他的轮廓,认真说,“没有呀”。
“拉倒吧你。天天吃,吃那么多,不圆?不圆才见鬼。”他撇嘴,敲敲自己的脖子,又马上斜瞄她一眼,鼻子耸起吸了吸气。
这小狗。
她在心里默默想。想得眉眼全部温柔起来,倒接不上小狗的话。
“肿过头该不连戏了……我今晚不会再吃烧烤了”。
“好啊,你别吃。”
“本来嘛,早点睡觉才是正道,大家都不应该吃。”
“大家都觉得脸还好,不圆。”
“……吃夜宵,完了以后第二天又喝那么浓的咖啡,肠胃根本受不了”。
“咖啡消肿呀。不会脸圆。”
“你刚才不说不圆吗?”他扬着妆造之后更浓直的眉毛,“还能不能走心交流啦?”
她看着他傻呵呵微张的嘴巴,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兴味瞧小狗追尾巴玩儿。
[TBC.]
《折腰》[现背][刘亦菲×陈晓]
3.
“心理节奏”,他清了一下嗓子,“心理节奏一致,是会顺一些。我们当时在学校那会儿,出作业啊,排大戏啊,老是磨磨磨,磨上半天,就是因为大家心理节奏不一致。”他把话截断在这儿,先挑眉,再垂眼,然后晃着脑袋吹起保温杯口飘飘然的热气,等着她的一声“然后呢”。
她始终专注地瞧着他,这时噗嗤笑出了声。
他立刻抬眼,嘴还微微嘬着,双眉苍黑而眼白分明,憨气得像个小孩儿。她一气儿笑了下去,简直乐不可支。
她缺少在学校一部一部大戏熬煎出来的经验,一直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缺憾。但当他一本正经地讲起学院派的术语,还是能立刻给她心里某些长期模糊的直觉定名。
她默默在本子上记下来,下了戏回去再把概念查...
3.
“心理节奏”,他清了一下嗓子,“心理节奏一致,是会顺一些。我们当时在学校那会儿,出作业啊,排大戏啊,老是磨磨磨,磨上半天,就是因为大家心理节奏不一致。”他把话截断在这儿,先挑眉,再垂眼,然后晃着脑袋吹起保温杯口飘飘然的热气,等着她的一声“然后呢”。
她始终专注地瞧着他,这时噗嗤笑出了声。
他立刻抬眼,嘴还微微嘬着,双眉苍黑而眼白分明,憨气得像个小孩儿。她一气儿笑了下去,简直乐不可支。
她缺少在学校一部一部大戏熬煎出来的经验,一直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缺憾。但当他一本正经地讲起学院派的术语,还是能立刻给她心里某些长期模糊的直觉定名。
她默默在本子上记下来,下了戏回去再把概念查清楚,总结在电脑里。到象山时,笔记已有近两千字,她往下划着看,觉得滋味有如吃压缩饼干,饱得很扎实。
季节在数地奔徙中混沌起来。新置景的木窗框上渗出回南天的水珠。场记的胳膊露了出来,然后是腿。她把披肩换成了丝巾。而他的保温杯还是飘热气出来。
她跟他要了枸杞和菊花,也泡着喝。说是,既清火,又温补。明目健脾,啊,还滋阴润肺——说这套嗑儿时他语气之笃定活像个骗子,她又笑了起来,假装手捻长须,原模原样儿地学了他一遍,自己乐得耳坠乱晃。他好像不习惯看她作怪,这时候往往皱起眉头挪开眼,多大仇似的,拿本子一挡脸。于是她更笑个没完。
谷雨时,她早已习惯于梦到他。
反复,总是在小时候外婆家的门外。她惊讶地看到爸爸出现,风尘仆仆像每一个远方归家的人。爸爸过来搂住她,不知为什么,一直在叮嘱她不要用眼过度,不然长大了戴眼镜可不好看。她想反驳他,爸爸你不是就戴了眼镜吗?于是猛一用力终于脱开,这一下又立刻在心里愧疚起来,想,自己怎么能对爸爸这样不礼貌?急慌慌地一抬头,却发现面前对着的,是他的脸。
外婆家阳台上挂着过年用的灯笼,红艳艳的,和着暖黄色的室内光,一齐晕在他身上。褪了色般温存。
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如此熟悉,必定是多年前,也许是幼儿园开始就相熟的伙伴。她看着他在光晕里异常鲜明的眉弓与鼻梁,想着这人怎么又瘦了些?于是凑近一点去看。
一小簇、一小簇的灯火跳荡在他的眼睛里,潋滟非常。她立刻感到自己离他太近了些,局促间无言以对,脸先热了起来。刚想退远,脖颈却被他用手扶住了。本来围着丝巾的,为什么此时却感觉后颈直触着他的手掌?
昏昏然中,她莫名觉得这场景并不陌生。
温厚的热意痒酥酥地漫起全脸,然后是整个胸膛。
他眨了眨眼,接着闷声笑了一下,鼻息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就在这静默中无限清晰地直探到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全然新鲜的急迫热涨着全身,等待他离她再近一点。
就好像他们曾这样靠近过无数次一样。
就好像,她在什么故事中读到过,这样的两个人势必要如此靠近。势必要在无声的博弈后臣服于彼此的眼神。
因为他们双双过于敏感,在团团围绕的律令蒺藜之中,屏息伸出手去,自虚空中,捕捉到彼此轻得发痒的触碰。
几乎快要在这几息的等待中,盯着他越来越近的双眼溺毙时……
她忽然,错了错眼。
她看到他漂亮的眼尾弧线下,几道疲倦的纹路。
然后是薄薄的、过于瘦削的颧骨。
接着,是他无措时习惯抿起的嘴唇。
他的无措。
无措的嘴唇。
她这下无法辨识自己在渴望的究竟是成全还是摧毁,而她并不喜欢在关涉另一个个体时情绪如此越界,她马上想起了那句“勿伤人,勿自伤”,继而想起水汽氤氲中他不自然地绷紧的脸。
她忽然感觉热意直冲眼底。
在忍无可忍地,吻上他那无法吐露任何的漂亮唇角的同一瞬。
她掉下泪来。
眼泪直落他的脸。
4.
她在雨声中醒来,一点恍神也没有地坐起身拉开窗帘。
窗外天光浅淡,万物欲言又止。
[TBC.]
【顾盼生辉】石榴成熟时(豆瓣破千楼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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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假第三天,他们从威尼斯到了博洛尼亚。
赵盼儿醒过来,腰还酸着,没什么力气,察觉到脸上贴着什么东西。
取下来,是一张纯白的贺卡,打开夹着电影票,贺卡上的小字明显是顾千帆的笔迹。
“我相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可是原来我会。”
她忍不住弯嘴角,把自己当周慕云,要维持偷情的礼仪么?
电影票是今晚的,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的夏日电影节,展映《花样年华》。
顾千帆还没醒,她凑过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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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假第三天,他们从威尼斯到了博洛尼亚。
赵盼儿醒过来,腰还酸着,没什么力气,察觉到脸上贴着什么东西。
取下来,是一张纯白的贺卡,打开夹着电影票,贺卡上的小字明显是顾千帆的笔迹。
“我相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可是原来我会。”
她忍不住弯嘴角,把自己当周慕云,要维持偷情的礼仪么?
电影票是今晚的,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的夏日电影节,展映《花样年华》。
顾千帆还没醒,她凑过去,把卡片一面贴在他嘴唇上,在另一面印一个吻,鼻尖相对,她贪图好玩。
嗯,卡片上是她的香水味。
被弄醒的人还没睁眼,已经用手抽出卡片,密密实实地亲上她嘴唇,把她拢在怀里。另一只手不老实,揉她的头发,下滑到脖颈,然后指尖接触肩胛骨,最后停在蝴蝶骨中间的线条,轻轻滑动,兜圈。
预感不妙,赵盼儿双手外推,眼神警告。昨晚折腾大半夜,她不懂某些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瘾头,哪里来的精神,明明逛了一天。
顾千帆作罢,放过她,毕竟来日方长。于是两人起床洗漱。
电影票是出国之前就托人买好的,到了当地取来,所以这一趟并不算全无准备。
赵盼儿别出心裁,置办了一套应景的行头,反正不怕有人认出他们,博洛尼亚并不算个旅游城市。
她换上蓝色无袖旗袍,把头发挽到脑后,画了个淡妆。
出门时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风衣,害怕入夜冷。
给顾千帆准备了一套米白色旧制西服,是找上海一家西服定制店里的老师傅手工做的,加上一顶圆礼帽,出落得很有古旧气息。
她很满意。
直接出门喝下午茶,在一个咖啡馆消磨一下午。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乱逛,她嫌鞋子带跟太累,所以脱下来,提在手里,光脚和他逛。
随她,顾千帆偶尔落下几步,从后面望着她,一身红色,手上拿着高跟鞋,这个场景他太熟悉,那么多次入梦来,她总在甲板上。
看她快要走远,又加快几步,跟上去,悄无声息地凑近她,看她吓一跳的表情,相当有趣。
临近8点两个人才走进人群,随着人流排队入场,等待一场露天电影。
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要排队,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人群一同看电影,可以随意牵手拥抱接吻。头顶还有星空,脚下是异国他乡古老的土地,中间是扮作无拘无束的他们。
顾千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她的状态总会在步伐上流露,走路轻盈,走几步就有两三步小跳跃,另类的灵动,甚至有些孩子气。
在夜里也是一抹亮红色,跃动的小火星一样。
这些都是她与旁人不同的地方。娱乐场说是百花争妍,实质上多数是千篇一律,外貌灵魂都相似。
看得多了,索然无趣。可是总能从她身上捕捉到那些零零散散的细节,让他觉得可爱,觉得一定要拥有她才完满。
他拖住她的手,怕被进场的人冲散,拉到身边,步调一致才放心。
相视一笑,入座。
灯光渐暗,屏幕亮起,电影开场,熟悉的文字、画面、人物相继出现。
无人作声,如此多的观众,影院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夏夜蝉鸣。晚风经过,一阵凉爽。
看过很多遍的电影,每一个画面都如数家珍。因着他喜欢王家卫,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放到中途,他伸出手,等她看见就把自己的手放进去,包住,牵起来。大银幕上周慕云也握住苏丽珍,几乎同时同步。
他牵着她离开人群,原来好多情侣躲在最后面席地而坐,地上有专门为他们铺的毯子。
他坐下来,牵引她靠在自己怀里,手臂围住她。她就靠着人型沙发,看完最后一部分,付出的代价是忍受他全程玩她耳边的碎发。
电影结束,猝不及防被他偷袭,低头讨一个绵长的吻。
她仰着头,没有闭眼,墨黑色夜空里的星星就落进她眼里,带着温度,所以眼睛热了,蒸出一点水汽。
有他舌尖传递过来的烟草气味,带点辛辣,从第一次被他捉着亲,就觉得这辈子找不到第二个契合的人。
他们喜欢彼此的气味,哪怕拥抱也敏感,灵魂也作伴。
“顾千帆。”分开的时候,她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
那时抱了天长地久的念头:他们不做电影里的人,他们要有一个好的结局。
《折腰》[现背][刘亦菲×陈晓]
1.
那个人眼眉低回。
鲜有人外出的季风天,她一整日在门廊处站着,不动声色地想念他。第二天风停雨歇,院子里的杂草无用地丰盛。她懒怠去除掉它们。
懒怠除掉的东西么……裙裾。衣摆。袖口。领结。脖颈之后。烫热的鼻息。眼睑微妙下垂的弧度。神色之仓皇之疲倦,像被人追来赶去太久,就要跌入一个不详的结局。他对此有所准备,而她只是袖手旁观。想到这里,她轻轻哼起一支歌来。
他不羁的脸,的确像天色将晚。
偶尔,她会发现自己正在纸上重复地划线。一道一道,弯弯绕。以前她用黑色墨水,现在用蓝色,于是雨声一直没停,像都落在了日记里,并且正积成深水一潭。她醒觉过来,端端正正写下今天吃什么、看什么、猫如...
1.
那个人眼眉低回。
鲜有人外出的季风天,她一整日在门廊处站着,不动声色地想念他。第二天风停雨歇,院子里的杂草无用地丰盛。她懒怠去除掉它们。
懒怠除掉的东西么……裙裾。衣摆。袖口。领结。脖颈之后。烫热的鼻息。眼睑微妙下垂的弧度。神色之仓皇之疲倦,像被人追来赶去太久,就要跌入一个不详的结局。他对此有所准备,而她只是袖手旁观。想到这里,她轻轻哼起一支歌来。
他不羁的脸,的确像天色将晚。
偶尔,她会发现自己正在纸上重复地划线。一道一道,弯弯绕。以前她用黑色墨水,现在用蓝色,于是雨声一直没停,像都落在了日记里,并且正积成深水一潭。她醒觉过来,端端正正写下今天吃什么、看什么、猫如何、狗如何、种下的蔬菜如何、拆开的快递如何。如何消障、破执,是积年的老课题。所以她一笔一划地写:爱欲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琐事可安心。
也许是太热了。可她无法长期待在空调房里,隔四十分钟要走到门廊那儿缓一缓脖子。她对姿态与场景的配合很敏感,职业使然,于是每次望向窗外,都恍然以为自己又在引颈盼望着谁。她想起他问过旁人却总无法复述的那句词来。
虽然一次也没有替他接上那下半句,但她从来记得很清楚。
这是必须要做的功课。
到了现在,她也依然会花小半个月的时间来做好每一个角色的人物小传。在顺带分析到他的角色时,她去查了他的身份在哪朝哪代意味着什么,他的某些台词,文绉绉的,是什么意思,以及他的衣饰。别的没了。她不爱预先设想对手戏演员,连对方的资料也不多看,对手戏越多,越不看,这是因为老师说过,一切都为保留当下最真实的反应而服务。什么方法都成。当然,她也没忘后半句:勿伤人,勿自伤。
心里存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在按计划见到他的两天之前,她迫不及待起来,反复翻看几段拗口而出彩的台词,时不时在酒店房间里“嘿”“哈”两声开嗓。她想,自己是个干脆爽利的角色,声音就是要放出来才合适,这两天下来,现场收声的效果不算稳定,于是放下本子走去窗前,准备好好练上一练。站定了,却正好看见大门外缓缓停下一辆不起眼儿的小面包。她开窗的手没来由地停住了。车上很快下来一个黄毛儿,一个绿鞋子,再然后,迈下来一个黑鞋黑裤子、黑头发、黑羽绒服的人。黄毛儿和绿鞋快步走进酒店大门,后面这个人步幅不大,头正而肩开,双臂摆动得很克制,一望而知是训练过的体态。她在心里“唔……”了很长几秒,直到看不见他。
她慢慢把窗帘再拉开一点点,看那辆面包慢腾腾驶出视线,倏然在脑子里串起了一件不太紧要的事:他的名字是来自那样的一阙词,而她的名字,原来正是题旨。不知怎么,这不太紧要的事给了她不小的灵感,立刻趴回床上翻开其中一页对手戏,唰唰做起笔记来。
2.
还在正月,赶大夜的组里人与人相见已没什么兴头。元宵当天中午,三个组终于凑在一起聚了个餐。
剧组聚餐:指中午十二点能起来的演员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在酒店餐厅围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每个人面前的小碗里堆着三个意兴阑珊的汤圆。
她不爱吃汤圆,尤其不爱黑芝麻馅儿的。但还是掏出手机拍了三个姐妹拼成品字形的碗,准备发给妈妈看,以示此次合作和谐。正低头认真选贴纸,旁边人忽然拔高了声调招呼起来。她抬头,看到他。一眼先看见他的胡茬和眼圈,二者青里透黑。整个人简直发旧。她噗嗤乐了出来。也跟着拉开身边的椅子,反正他也不会真的走过来坐,那副样子一看就是过来点个卯就回去补觉的。
果然,他拉开离门口最近的椅子坐下了。开口第一句话:早呀,早呀,元宵什么馅儿的?
身边人回答他的时候,她把手机放下,心里想,这个声音真是不错,基本功扎实得很。他在对面同时应着三四个人的话茬儿,她低头,慢慢舀起一个汤圆。张口,咬破,边吸那烫而稠的恶甜的馅儿,边在脑子里过下午头一场的台词。
末尾是什么来着?
他虽然满脸倦怠,但手势和表情都活泛得很,隔着一整个桌子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很足。
怎么练的?他不是说自己不练基本功的吗?
“嘶”,热汁沾到上嘴唇,烫,烫烫烫。她伸手去推转盘,他正跟身边人说话,忽然扭头瞥了她一眼,一倾身,拿了面前的纸盒就冲她轻巧扔过来,正正丢在她怀里。
“嚯你拿谁练投篮呢你”,周围人哄笑。她说不了话,抽了纸揩嘴,边擦边对着他点点头。他在座位上往前倾了一下肩膀,露出一个笑来。也没有说话。眼睛弯弯。
这一套动作下来,倒有八分是角色了。她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端详和品评,十天过去,他行动间越发涌动起一种韵致,说不上是古意还是什么。怎么形容呢……也许是,风流,“惆怅”?
——打止,打止,那段词的结尾还没有记起来。
她赶快,把剩下的半口吞进去。滚滚热,糯唧唧,甜得不合理。
TBC.
(送一个眼睛弯弯)
【顾盼】榴花债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
一发完,he,全文两万三千字
本来是要连更几篇,因为写完了,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
正文:
三更锣响,夜已沉沉,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
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摇曳狰狞,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鬼气森森。
“啪嗒”几声,水击青石一般,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随之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声音锐利嘶哑,毛骨悚然地哀嚎着,声声泣血,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都吊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聚成了脚底的凝固血泊。
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看起来更像是烛火化身的怪物。
他的两侧点着双排长明灯,烛台半倾地放着,隔一段时间,灯油便要落下来。
这烛光明亮,照映出站在受刑者面前的人的脸庞。
光影将他的眉眼切割出利落的轮廓,分明点亮他的瞳仁,那双眼却依然是暗沉的,无悲无喜一般,灯火掩映下,有种残忍的俊美。
受刑者已经说不出来话,旁边的孔午斟酌片刻,便靠了过来:“司尊,”他弯下腰恭敬地说:“再折腾下去,恐怕是不行了。”
那男人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来,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这样血淋淋的人站在面前,男人也只是沉吟了一瞬,便说:“是啊,那就给个痛快,”他面无表情地说:“点天灯吧。”
孔午一怔,俯下身去说了声“是。”
那血淋淋的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般地抬起头来,他浑身都在抖,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咬碎的牙关中挤出来的:“顾千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得好死!”
他像是用尽了全手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重复:“你这样灭绝人性,丧心病狂!此生必定天诛地灭,妻离子散!”
他话音落地,那恶鬼一般没有情绪的酷吏却突然抬起眼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微弱的气息在咽喉呻吟,顾千帆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神色突如其来地阴沉下去:“再说一次?”
那人当然说不出话来。
孔午和两个亲事官连忙上前,架着受刑人的胳膊把人拽开了,他这才如溺水上岸般喘过气来,咽喉一腥,便呕出血来。
顾千帆反应迅速,向后撤步,那血便喷在了地上,连他的袍角都不曾沾到。
新任的指挥使很是机灵,掏出干净的手帕来给顾千帆擦手,那人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从冗长的长道中传来阵阵回音:“顾千帆!你不得善终!你会下地狱的!”
诅咒一样。
顾千帆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连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处事堂的墙面四合,像粗糙又诡异的鸟笼,他身处其中,宛若被桎梏,笼中困兽一般。
昏沉烛光在他身后也投落不下影子,看上去便形单影只。
顾千帆轻蔑地笑了一声,说:
“早就在了。”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月亮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陈廉抱着剑靠着柱子,边等人边打哈欠,等到他都不知道在半梦半醒间梦到吃了几回三娘姐做的果子,门才终于开了。
顾千帆没换衣裳,面无表情地从门里走出来,月光落在他身上,就像结了层冰般,把每一处褶皱都染上霜色,白雾霭霭。
陈廉瞬间便清醒了,两步迎上来:“头儿,直接去桂花巷?”
顾千帆却置若罔闻,静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瞧月亮。
明月高悬,流光皎皎,却照样被皇城司的高墙飞檐遮住了光亮,也就照不清他的前路。
“陈廉,”顾千帆突然开口:“我没有沾到血吧?”
陈廉一怔,继而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见过这样落魄的顾千帆。
他和顾千帆相识于微末,那时他们头儿浑身带伤,蓬头垢面,身上连个铜板都掏不出来,花销都得抠着狮头牌的边角往外给。亲随皆亡,挚友反叛,四面八方全是追兵和仇家,每走一步都是死棋。
那是顾千帆最狼狈的时候。
远不及此刻的失魂落魄。
陈廉说不上来,人还是那个人,脸色也是那副臭脸,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站在他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个空荡荡的壳子。
他的魂魄全被拘在一个姑娘的手中,心甘情愿地被套上锁链,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悲喜起伏。
陈廉连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说:“没有呢,头儿。”
他似是宽慰又像是肯定:“没有的。”
“那就好,”顾千帆喃喃地说:“总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他轻声说:“走吧,去桂花巷。”
陈廉没有多话,便跟着他一路往桂花巷走去。
时近热夏,桂花巷小院门前枝繁叶茂,草木深深,如潮的碧色中嵌着几朵黄花,好像夜色中突兀的零星。
门扉紧闭着,被拒之门外的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也没有伸手去敲响。
只轻轻将手中的又一朵黄木香挂在了树梢上。
“一、二、三...”陈廉忍不住数起来:“都八天了,盼儿姐怎么还不愿意见你啊头儿?你两怎么了?”
大概是明白顾千帆不会回答,他又岔开话题,就问:“为什么要挂这黄花啊?”
为什么呢?
顾千帆想,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再被抛弃。
他是游荡在暗处的孤魂野鬼,天地浩荡却没有可回去的地方,终其半生都在被抛弃。
父亲另成家室,娘亲离他而去,十年苦读博得的功名也被迫放弃,行到今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能握住,一直被留在原地。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有了牵挂。
有个姑娘说爱他。
而他却很笨拙,爱与被爱过早地从他生命中缺失,他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只能把心捧出来,用直白而生涩的情话,缠绵又亲密的肢体,囫囵粗糙地去表达,我很爱你。
这样爱你。
那些看似游刃有余的亲昵下暗藏着他的恐慌,叫嚣着想留住身边这个人。
他曾跟这个人说过,若我想你,便会在门外挂朵黄花。
顾千帆看了一眼黄木香,收紧了手指。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想,就求这一件事就好了,就这一件。
赵盼儿,不要离开我。
等玄色衣裳的袍角都消失在桂花巷巷口,院中的小楼,才亮起了灯。
孙三娘支起窗棂,在窗边坐下,回头去看床上的人:“应该是走了,我听不见马蹄了。”
躺着的人身型单薄,背对着她,宽大的寝衣贴合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形,因为侧卧的缘故,显出一块突兀的肩胛骨,灯火下有重叠的影子,过分纤瘦。
孙三娘看着心疼,却又忍不住说:“入夜之后还要策马而行,皇城司也没有这样大的道理,盼儿,他是慌了,只想见一见你。”
那背对她的人这才开口,一张嘴却连语调都是压抑的,藏不住的哽咽:“三娘,”她说:“他见到我,会很难过。”
孙三娘问:“你怎么知道?”
赵盼儿默了一瞬,便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那些柔软便吞没了她的眼泪和哽咽,没有叫人发现。
她说:“因为我也是。”
“我一看见他,就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粉饰太平地和他在一起。”
“我也想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她说:“我两如今,是真真切切地隔着陈年旧事,我要是想靠近他,就得先从旧日的伤痕累累上走过去。”
“那太痛了,三娘,我会好难过。”
她的泪几乎完全打湿了枕面,有生以来,这样茫然和无助。
除了落泪,根本无计可施。
命运反复,格外作弄苦命人,历经坎坷之后,九岁的困境再次在她身上重演,愈加残酷,将选择放在她的手中,看似慷慨,实则两条都是绝境,前后为难,穷途末路。
孙三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掌着灯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将手搭在了赵盼儿的肩膀上,哄子方一样,柔缓地拍:“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遇见顾千帆之后,你总是在掉眼泪。”
赵盼儿苦笑了一声:“我很没用。”
孙三娘却摇了摇头:“是你很爱他。”
赵盼儿没有回答,只说:“上次我在夜里哭,也是你在我身边。”
孙三娘点头,仿若循循善诱:“那时,是因为你说你有点喜欢他,那么这次呢?”
赵盼儿便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她才像妥协一般,说:“因为我发现,我不止有点儿喜欢他。”
她爱着他。
爱一个人,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悲喜都系于他一身,展颜或蹙眉,都引起轩然大波。
孙三娘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钱塘那十几年,不管是身处乐营还是开店时面对地痞流氓,你总是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一样,引章觉得你坚强,我却忍不住担心。”
她叹了口气:“你太撑着了,盼儿,你怕人家瞧不起你,所以处处要强,时时紧绷。我那时候看着你,总觉得你就像个装满了水的罐子,若是破了一角,便要彻底沦没。”
“后来你遇见顾千帆,你开始哭,开始脆弱,我好像才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可若你这样爱他,那么他便值得,你向来勇敢,为什么不选择他试一试呢?”
那躺在床上的姑娘没有言语,床边的矮几上放着白釉花瓶,插着一支石榴花,不知道摘下来多久了,被精心供养在水瓶中。
那也无法阻止它的颓败。
时已热夏,春日的花都要凋谢在夏夜之前。
有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晚风一吹,那梢头枯萎的火红花朵,便应声而落。
随之响起的,是赵盼儿的声音。
她说:“因为,我与他之间,从一开始。”
“就是死局。”
萧相公府上有位大公子,天资出众,小小年纪,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
这件事,是父亲告诉赵盼儿的。
那时父亲初任邓州,往往要在京城和边州两地奔波。
偶然夜里,披星戴露地,沾着一身沉沉的薄雾,匆匆归家。
娘亲便要起夜给他熬胡辣汤喝,香味和动静一起闹醒了赵盼儿,父亲便抱她在膝上,用微凉的手指捏她的脸,跟她讲此次上京的趣事。
有一回,说起他见到国朝新贵,萧大人家的公子。
父亲说:“明敬那外甥,是真的不错,虽然是姓萧的儿子,但长相脾性,和顾家大小姐活脱脱的一个模子”他有些扼腕:“只是可惜,顾大人早就给他这外孙定下亲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招他给我们盼儿做个女婿。”
赵盼儿听不懂这些,靠在他怀里揉着眼打瞌睡。
娘亲却乐了:“你没事干就在家里骂人家萧大人,今天老匹夫,明天书呆子的,真要结成亲家,还不得天天打架,那盼儿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们两半真半假地说着玩笑话。
赵盼儿几乎听到昏昏欲睡,父亲却忽然摸了一把她的额发:“那又怎么了,我和他老子有仇都不算什么,”他宠溺地说:“只要咱们盼儿喜欢。”
有些事情,果真一语成谶。
赵盼儿想,她果然是喜欢的。
又何止是喜欢呢。
茶馆、船舱、华亭、东京,防备、自尊,她什么都放下了,把过往剖得干干净净,将狰狞的伤疤展开给这个人看,近乎绝望地渴求一些回应。
几乎已经倾尽所有地去爱这个人。
她把一切都给出去了,变成了一戳则破的空壳子,连维持刚强的力气都没有,难堪地在他面前落泪,以为已经换得圆满。
却被书卷上的寥寥数语,击得粉碎。
始知道爱这个字,原来说出来也能这样绝望。
帽妖袭击萧相那日,东京河画舫上走水,大火连烧整个日夜,顾千帆生死未卜。
那时赵盼儿什么都顾不上了,滔天大火在河面上燃烧,火红的光染透了天际和水面,映衬出血红一片的天地,好像人间炼狱,令人望而却步。
两岸百姓熙熙攘攘,谁也不敢上前一步,赵盼儿却义无反馈就要往里冲。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顾千帆身在其中,那她便应该在他身边,飞蛾扑火一样。
后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才觉得,要是一同葬身火海,或许也算很好的一生。
因为那一刻之前的他们,彼此之间毫无隔阂,天灾人祸都无法分开他们,靠近对方便觉得前路漫漫,仍旧充满希望。
而如今,一旦靠近,便是噬骨灼心般的痛。
因为她在大火燃尽的废墟之中,捡到了一本残卷。
那并非什么名家孤本,更不是什么朝堂秘闻,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史册,其中所记,也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国朝小事,连朝堂正史都算不上。
落在赵盼儿手中,却这样沉重。
重到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这场大火烧尽了,留下来的是一把冷灰,和断壁残垣一起沉没在不见天日的水底。
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在毫不起眼的缝隙中,只写着一段话:
“去岁腊月二十七日,都巡检史抗旨擅开东光县城门,杀北人。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议和上奏。”
一个女子悲苦不堪的前半生,一个家族的凋零沦落,便藏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纸墨的笔触冷冰冰的,写不出落在钱塘夜里的眼泪和抽在身上的教鞭,写不出年迈的父母颠沛流离的疾苦,也写不出本应圆满安稳的一生。
有一瞬间,赵盼儿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兜兜转转,原来她还在局中,这可怕的命运如影随形,不教人拥有片刻喘息。
左司谏,萧钦言。
萧相,萧钦言。
父亲口中的萧大人,娶顾家嫡长女顾淑娘。
育有一子。
顾千帆,是萧钦言的儿子。
真是荒唐。
她在废墟之中长坐,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露珠还是眼泪,她从灰烬中捡拾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出赵盼儿的形神。
然后对自己说:“赵盼儿,记住,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爱到愚昧,原本就是自欺欺人。
多么可笑,她曾在钱塘江边毫不留情地批判宋引章活在梦里,如今自己也不愿醒来,这样狼狈。
那一刻天地寂灭,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努力过,背弃所有,就只选择顾千帆。
但她做不到。
人生原本就不止只有情爱,她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被骨子里的道德大义所温养支撑,因此她敢爱敢恨,磊落分明。
若真自私到不顾一切,那么她也就不再是赵盼儿。
不再是顾千帆为之生死相随的女子。
顾千帆在大火中身负重伤,被她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男人轻柔地去吻她的眼泪,柔和的眉眼里只倒映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几乎溺死在那样的温柔里,可眼泪落了下来,心里是苦的。
那场火把她也烧透了,再丰茂的感情如今都是一片荒芜,她的心被烧得千疮百孔,干瘪又陈旧,已经回应不了一份单纯炙热的喜欢。
于是她窝在顾千帆怀里说话,说那些他本不应该听到的故事。
她说:“我爹获罪前,带我去了一趟南阳邓州的冠军侯衣冠冢,我爹是个武官,小时候,他总是一身盔甲带着血气和尘土回来,我其实好不喜欢武官啊,就跟我娘说,若我将来嫁人,也要嫁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顾千帆扣着她的肩膀笑:“我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虽然不是文官,但也算个读书人吧。”
赵盼儿不答话,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上扬的尾音,那日听起来格外温柔:“那时我还不能明白朝堂上的谋略和天下的局势,也不知道我爹究竟犯了何罪,他领着我站在冠军侯的衣冠冢前,也只说了一句话。”
她闭上了眼睛:“他说,‘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她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
顾千帆便应:“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赵盼儿便笑了,一睁眼,就落下泪来,她抓着顾千帆的衣襟,他便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听见她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爹是因抗旨擅杀北人,而获罪的。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北辽的铁骑已近天子脚下,践踏的全是我大宋的大好河山,城门外还有那样多的百姓,若不开门杀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并不觉得我爹有错。”
顾千帆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密密麻麻从骨子里漫上来,大抵是皇城司的本能作祟,他下意识便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抱紧了怀中的姑娘。
而这姑娘说:“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的。我被迫没入乐籍,流放钱塘,听从我娘亲的吩咐藏拙,于是处处挨打,什么苦头都吃过一些,有一年身上带着伤挨饿受冻,水米都喂不进去了,三娘以为我要死了,还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突然笑了:“九岁前的日子我不怎么记得了,但那个时候却回光返照一样想起来,想起我家园子里常年种着腊梅和松柏,冬便飘香,夏便阴凉。你看我现在这样会点茶,但九岁前连滚水都没沾过手呢,大概比你见过的世家小娘子都要再金贵一点儿。”
她说:“后来欧阳旭拿出身这事跟我悔婚,三娘那时气极了,就骂他说,若真依我的出身,他欧阳旭也未必配得上。”
“我那个时候不觉得三娘说的话是对的,名利阶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贱籍出身也有如张好好这般的好女子,我们活在这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往事对我只是前尘梦一场,我可以不去在意。”
她沉默了一瞬,才接着说:“但我不能不记得。”
她说:“如果我没有没入贱籍,某个晴日的午后,那我或许也会在很好的年纪遇见你,不必自卑,不用回避,没有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说:“可是没有如果的,千帆。”
她的眼泪“啪嗒”一声,终于砸在了顾千帆的手背上。
“我遇到一个人,”她说:“我以为他是我这些年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局,但是原来,他是开端。”
顾千帆仿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那眼泪烫得惊人,仿佛沿着皮肉肌理烙在了他的心上,他松开赵盼儿,低头去看,语气是十分的忐忑:“盼儿,你怎么了?”
可赵盼儿只是笑,又笑又哭,她抬手抚上顾千帆的脸颊,眉眼弯弯地看他,并没有恨,也没有怨怼,她只是清楚地知道。
她深爱着眼前这个人。
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开花结果。
有一些枝叶若不被修剪,就会横生枝节,痛不欲生。
她向来清醒。
赵盼儿于是将那些破旧的往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眼前这个人,在他越来越惊慌的眼神中问:“你说呢?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
顾千帆给不出回答。
只能慌不择路地解释:“我不是想隐瞒你,关于我和萧钦言的关系,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我只是…”
“我知道,”赵盼儿轻声打断他,神色那样温柔:“可是千帆,你可以选择不做萧家的儿子,我却不能不做赵氏女。”
她捧着顾千帆的脸,一点点地凑近了:“我身上流着赵氏的血,我可以喜欢皇城司的活阎罗,但不能爱萧家的儿子。”
她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上去,一触即分,蜻蜓点水一样,短得像一场梦,只说:“我不能爱你了。”
“顾千帆。”
芒种那天,东京城下了场大雨。
暴雨一连整个日夜,断珠一般从屋檐上飞倾而出,潇潇如幕。
招娣从外面买完一口酥回来,跟她们说,传闻中那位做了宫观官的探花郎,回京了。
孙三娘闻言去瞧赵盼儿,却看见了她一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
永安楼没有开门迎客,赵盼儿躲在这道雨幕后,像是把自己与外头的天地隔绝开了。
宋引章坐在一旁拨弄琵琶,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华亭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孙三娘拼命地朝她使眼色,宋引章却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那天,还是顾副使来救的我们。”
孙三娘急得翻白眼,赵盼儿却笑了一声:“引章长大了,”她淡淡地说:“都知道拐弯抹角用激将法了。”
宋引章扣着琴弦的手一紧,凭空一道铮鸣划破雨帘,半晌后她才叹气:“姐姐,”她说:“我比任何人都懂得真心的可贵,我怕你后悔。”
赵盼儿便不说话了。
后悔吗?
她想,当然会后悔。
往事点点滴滴,她记得清清楚楚,钱塘的雨夜,华亭的细雨,她曾咬伤那个人的肩膀,也隔着一道屏风都对他的轮廓烂熟于心。
所以此时此刻,连抬头赏雨也不敢,一点一滴都能牵扯出她的回忆,百般疼痛。
赵盼儿有些恍然,顾千帆在她生命里有了这样的分量。
山河辽阔,草木微渺,凡此种种,千变万化,但一花一叶,皆见他。
她总是想起顾千帆。
无时无刻。
她在雷声滚滚的雨夜里入睡,辗转反侧,闭眼便梦到酸涩往事。
梦到刚和顾千帆在一起的时候,那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晨起和夜晚,赶在皇城司任务的间隙里,也要来瞧一眼她。
那时她始知道,顾千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有些幼稚。行为举止全是独占和强势,犬类一样划分地盘,像要把她牢牢锁在身边,偏偏身份处境并不允许,于是他便在亲昵和接触上变本加厉。
有时顾千帆翻墙翻窗来见她,风尘仆仆地挂着伤,却一句痛都不喊,在她面前笑得眸若含星,没事人一样:“怎么还不睡?”
赵盼儿装模作样地打算盘:“算账啊。”
顾千帆便有一些佯作生气,轻哼一声,把她的算盘拨开了,居高临下地凑过去,实则全是为了让她只看见自己:“算这么清楚做什么?”
他离得那样近,心跳都近在咫尺,仿佛呼吸都融在一起。
赵盼儿抬头,便看见他不大高兴的眼睛:“我还欠着你的债呢。”
她笑着把手搭上去,搂住顾千帆的脖子:“忘了?”
她说:“那么多钱呢,不好好算算,怎么还得清?”
赵盼儿觉得,顾千帆这个人,以前过得可能不太好。
所以他轻信兄弟,为世交卖命,连这样哄小孩子的手段都能立马哄好眼前这个人。
他独自走在黑暗里,得到的一直那样少,无人曾给予过怜惜,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则心境还是十几岁那年的孤僻。
因此明明生性多疑,却总被三言两语的虚情假意,就骗走真心。
他在赵盼儿面前做回了那个纯真的少年,好像这些年亏欠,都得以补全。
顾千帆被顺了毛,搂着赵盼儿的腰就凑上去亲,不得章法,毛头小子一样:“不要钱。”
赵盼儿便明知故问地打哑谜:“不要钱,你要什么?”
顾千帆低低地笑:“不如以身相许。”
他说完便齿间用力,轻缓地在赵盼儿唇上厮磨。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窗外的翠竹与芭蕉在雨幕中叮咚脆响,竹影和赵盼儿的衣裙摇曳重叠在一起,迷迷糊糊中,她只记住了顾千帆的声音。
既幼稚又霸道地跟她宣告:“赵盼儿,”他不容置喙:“你要一直记住,”
“你还欠着我的债。”
还不清了。
梦醒的时候,赵盼儿这样想。
时到今日,竟已说不清谁欠谁更多一点。
爱恨嗔痴皆有罪,风月惯来糊涂债。
已经还不清了。
她藏在家中好多日,永安楼被三娘和衙内苦苦撑着,底下伙计大概应了池衙内的差,闹个没完没了,孙三娘拽着胳膊拉她出门,把做好的食盒交到她手上去:“还能为个男人一辈子不出门吗?赵娘子,赵大掌柜,你看这天多好啊,你就应该出来透透气。”
雨后初霁的苍穹碧空如洗,明媚的光落在赵盼儿身上,她却闭上了双眼。
她忽然明白顾千帆的心情,为何面对她当时近乎剖白情意的质问却望而却步,结结巴巴,也只能说出一句“你是我的死穴”。
原来在暗里待久了的人,见到光的瞬间,第一反应都是闭上眼睛。
你看,她多么没用,又要想起这个人。
这样地不能自抑。
赵盼儿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背:“引章呢?”
孙三娘边开门边说:“宫中不是要大宴了吗,她这几日忙得很,今天天没亮就抱着琵琶出门了。”
她絮絮叨叨地:“招娣这丫头也是,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我看,多半又是去找陈廉吵架。”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忽然发现赵盼儿并没有跟上来。
她回过头去:“盼儿,怎么了?”
便看见了站在原地宛若木僵的赵盼儿。
赵盼儿木然地站在门口,只看着门旁院墙上的一片青绿。
那片树荫郁郁葱葱,被雨水洗净,焕然一新。几朵蔫萎的黄花嵌在其中,花瓣都被浸透了,皱皱巴巴,却依然倔强地挂在那里。
赵盼儿怔怔地说:“今天没有。”
孙三娘不明所以:“什么?”
赵盼儿忽然转过脸来,她好似站不稳了,同那败落的石榴花一般摇摇欲坠,手中的食盒也落在了地上,糕果点心碎了一地。
昭昭晴日之下,她的声音竟然微颤,漫着水汽:
“三娘,”她说:
“今日没有花了。”
兜头的冷水倾盆泼下,被锁链拷着的人早就奄奄一息,腕子被磨破得鲜血淋漓,死物般地悬挂在锁链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又清醒了过来。
身上的那些伤口也就跟着一同复苏,万蚁噬骨般地疼痛起来。
他握紧了拳,胸膛剧烈起伏地呼吸,牙关却咬得死紧,一个字音都不肯溢出来。
站在他身前的人手握长鞭,挂着一副和善的笑:“顾司尊,”他态度恭敬:“您还不打算招吗?”
那狼狈不堪的人于是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血污不堪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熟悉的英俊,他的眼神肃冷,杀气腾腾如林野饿狼。
亲事官握着长鞭微微打了个颤,在心里叹气,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活阎罗,这样重的煞气,这苦差事怎么偏偏轮到自己。
亲事官清了清嗓子,壮胆一样开口,他循循善诱:“顾大人,萧相公已然倒了,您不供出他,他说不定还要反咬您一口呢,您这是何苦?”
顾千帆没有说话,那亲事官大概是以为有戏,更起劲地说起来:“您跟齐相公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您误入歧途,但只要迷途知返,戴罪立功,齐相公在官家面前,也好替您说话啊。”
他讨好地笑了一声:“您说是不是?”
顾千帆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齐相公这三个字好似扣住他的命脉,将所有被欺骗和背叛的往事扔在他脸上,戳破了他最后一层盔甲,猛地扎在柔软的内里上,于是千百倍地痛起来。
顾千帆像是被激怒了,气血上冲,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亲事官吓了一跳,额上冷汗涔涔,大概是明白利诱这法子已经行不通了,便开始威逼起来:“顾大人,”他换了一副嘴脸:“听说您同永安楼的掌柜娘子,交情匪浅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
一直不闻不问如活死人般的顾千帆,忽地抬起头来。
亲事官于是明白自己抓住了软肋,靠近了在他耳边胁迫:“一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京城里,这事皇城司真要办起来,还是挺容易的,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顾千帆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四周点着烛火,石壁透落灯烛的光,并不算暗。
但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亲事官仍然脊骨生寒,寒意慢慢地从脊背爬了上来,他被钉死在对方的眼神中,仿佛已经凌迟到四分五裂。
良久,顾千帆忽然笑了一声,鲜血从他嘴角滑落,十分的狼狈,他却没有低头,倨傲且散漫地说:“你不敢。”
是肯定的口吻。
亲事官被吓得一怔,继而便开始犯难,求助般地看向二楼的方向。
阴晦不明的角落中,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捏着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如长者般慈祥和蔼,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却与本人十分不符:“蠢货。”
他半叹惋半蔑视地说。
对面的侍从往下看了一眼:“大人,不如就将那女子带来,兴许顾千帆就会松口了。”
齐牧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你也是蠢货吗?”
他说:“你以为那女子,是他的死穴?”
侍从一愣,不敢说话。
而齐牧也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千帆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了,看着他一路长大走来,吃了那么多的苦,这孩子一声都不吭,分明心善,杀人却比吃饭还果断,我还以为,他早就铁石心肠了。”
他捏起一枚棋子,犹豫了一会儿,说:“若果真如此,那我还真有些怕他。”
“可是近来你也看见了,”他落下棋子,说:“这孩子做事越来越妇人之仁,好像那些恨意,都从他身上消散了一样。你猜,这是谁的功劳?”
侍从踌躇片刻:“您是说,那个女人?”
“软肋,”齐牧冷哼一声:“那分明是他的锁链。”
他说:“十几年来,我苦心钻研,百般布局,把萧钦言的儿子变成了一把刀,锋利无比啊,直捅萧钦言的要害,所以我们这次行动,才能如此顺利。”
“可再好的刀,都怕伤到主人。”
他手指搭在棋盘边敲打:“那女人做了把鞘。”
敛其锋芒,合其利刃,将只知道杀戮的恶鬼拉回了人家,并甘心为之臣服。
他问:“一只失去锁链的野兽,你以为它会做什么?”
这天地间再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东西,脱笼的凶兽便成了真正的活阎罗。
齐牧说:“只有这锁链还在,我们才能拿捏住他。”
侍从微微一顿,犹豫地说道:“可顾千帆的骨头这样硬,我们怎么逼他就范呢?”
“怕什么,”齐牧一挥衣袖,站了起来,从晦暗的二楼望出去,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顾千帆,他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全了他的愿,让他的锁链,变成他的锁命绳。”
侍从一惊:“那个女人据说诡诈多端,怕是不会如我们所想。”
齐牧觉得好笑:“萧钦言都奈何不了我们了,区区一个商女?”
楼下的顾千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冷冷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便对上了齐牧的眼睛。
四目相对,身边的侍从都被男人满身的煞气吓到连连后退。
齐牧却站在原地,神态自若,宛如欣赏剪去獠牙的困兽,轻描淡写地讽刺道:
“她只是一个女人。”
“陈廉说,萧相公被查出来有谋反之疑,顾大人也牵涉其中,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也被软禁在家里了,连皇城司都进不去。”
招娣说完后,赵盼儿久久没有应声。
孙三娘小心翼翼地看过去,才发现她并没有哭,也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
相反,赵盼儿淡定得很,连脸色都没变,只喃喃地说了一句:“所以不是他失约,只是他来不了了。”
孙三娘有些愕然:“盼儿!”她难得地带了些火气:“那重要吗?重要的是顾千帆他现在快没命了,你预备怎么办?”
赵盼儿的手指攥得很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好像该跟顾千帆划清界限,从此之后生死何干,但她却这样慌乱,只一朵花,一个捉摸不定的消息,就能让她方寸大乱,一败涂地。
爱意日积月累,哪能顷刻烟消。
赵盼儿说不出话来。
欧阳旭就是这时候赶着上门来。
欧阳旭回京了,升了官,摇身一变又成为风流多情的进士郎,仿佛西京的败落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但赵盼儿知道不是的,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也能嗅见对方身上的狼子野心。
他的眸色深沉,如今沉淀着赵盼儿看不懂的东西,她想了又想,忽地明白,那全是包藏着的算计。
恭喜欧阳,得偿所愿,终究他还是成为了自己向往的那种,合格的政客。
所以今日,也是来炫耀,来打压,来放肆过度压抑后的怨恨。
孙三娘把欧阳旭拦在门外,赵盼儿却让他进来。
这个人曾是她年少时候很深的一场爱慕,那时镜花水月,他是她所希冀的美好生活的一个缩影,幻想般高高在上。
后来梦碎了,他也就跟着滚到尘埃里,对赵盼儿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欧阳旭装模做样地说了半天客套话,言辞之中对赵盼儿全是拳拳爱意,最后他说:“那副夜宴图,如今在老柯相公那,左右是拿不回来了的。”
他的语气半炫耀半威胁,明晃晃得用朝堂重臣来压赵盼儿,偏偏不肯直接了断,非要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赵盼儿几乎作呕。
欧阳旭东拉西扯,甚至反唇相讥:“我听高大人说,我刚离京,你便同皇城司的人在一起了。”
他温文尔雅地笑:“盼儿,你我,其实势均力敌吧?”
赵盼儿可以忍受他说任何话,却唯独不能从他嘴里听见顾千帆的不好。
这是她荒唐又颓败的一段过往,而顾千帆是救赎,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她竟觉得肮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火气,忽然就不想忍了:“我与你相识三年,”她说:“三年情深,相救相助,可不过一朝高中,你便弃我于微贱。”
她眸色坚定:“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同患难,历生死,艰险的时候一一走过来,再艰难的关头,他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恍然。
是的,顾千帆从来没有放开她的手,是她退缩,是她抗拒,是她背负着沉重的往事怨天尤人,却不肯相信身边这个人的真心,不肯将身上的担子卸一些,交给顾千帆来承受。
家族蒙难或许是她一个人的不幸,但情爱一事,却是两个人的成就。
她自作主张地替顾千帆也做出决定,却没有问过顾千帆会不会选择她,愿不愿意同她一起面对。
明明顾千帆,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她原来还是那个赵盼儿,自卑又要强,遇到艰险便下意识回避和放弃以求自保,太过自大,至今没有相信一个人的真心。
太过武断。
她在此刻忽然意识到了,她做了那个在艰难关头,选择放弃的人。
她抛弃了顾千帆。
承诺是两个人的事,要双双奔赴才能求得圆满,她这样爱这个人,即使笨拙和怯懦,也情愿为他也勇敢一次。
她要去救顾千帆,她得抓紧顾千帆的手。
就像顾千帆无数次对她那样。
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跑,生怕来不及那样,风吹得裙摆都飞扬,招娣在她身后,死死拦住了欧阳旭,她穿过回廊,脚步飞快,像时隔多年,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抛开一切的阴霾和不堪,为了热爱而奋不顾身。
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抓住了三娘的手臂:“三娘,”她哽咽着说:“带我去找引章。”
孙三娘一头雾水:“引章。”
赵盼儿便看着她的眼睛,思绪却回到很多天前的一个晚上,风尘仆仆的心上人,毫不顾忌地对她讲述了国朝最大的一个秘密。
心心相印。
赵盼儿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她说:“千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
顾千帆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是皇城司指挥使。
戊午年三月春,奉命到钱塘追查皇后谶言一事。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江南,触目所见仍旧是莺莺燕燕的曲,水波摇晃的江河两岸,菱角和枇杷堆在青苔石阶的两边,衣着简朴的姑娘蹲在沿岸浆洗衣裳,他散漫地歪倒在船只上,贵气又桀骜的风光,年轻一点的姑娘便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与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水乡终年都笼着雾,像茶叶尖上萦绕不断的水汽,清柔得醉人,能酥到人骨头里的温柔乡。
顾千帆却不怎么喜欢江南。
杨柳春月,残月寒江,那些都很好很美,但太好的东西便往往短暂,他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深知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便不喜欢那些太过脆弱的东西,都握不到手中,终究要失去。
老贾带他在茶铺谈计划,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外望。
见他打量,老贾便摸着脑袋解释:“这家茶铺,茶好,果子也好,掌柜娘子更是绝色,样样俱全,指挥不妨一试。”
顾千帆兴致缺缺,抬起下巴往那边一看。
便见人山人海围着在点茶的掌柜,熙熙攘攘地,看不清其中模样,顾指挥的耐心告罄,并不在意这种边角小事,银子拍在桌上就往外走。
老贾急急忙忙跟上来,摇着脑袋说可惜,他照样置若罔闻。
茶馆的后厨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帘子。
湖边的风一吹,珠帘便和芦苇一起沙沙地响。
顾千帆擦着这道帘子走过去,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温软清亮,苏杭的绸缎一样。
那姑娘像雀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东京那边都没有宵禁的,整个晚上灯火通明。”
充满希冀又热烈活泼。
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只望见后厨中,影影绰绰一道忙碌的背影。
那娘子转头,撩起帘子出来了,迎面被他吓了一大跳,捧着心口叫“天爷”,略有几分标志的脸,他并不认识。
没来由地,他竟然怅然若失。
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该是这个人,可若不是这个人,那该是谁呢?
顾千帆不知道。
那娘子反应过来了,抱着托盘问他:“客官可还有事?”
顾千帆看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往外走去。
江畔的树木葱茏,遮天蔽日,他走入其中,也就没入了阴影里,光亮和喧闹,都像那间茶坊一样,被他抛在了身后,再看不见。
他没有回头。
老贾死了。
杨运判死了。
杨大娘子也死了。
杨家上下几十余口,一夜之间,无一生还。
顾千帆身受重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倒在废墟里挣扎,忽然望见迷雾中朦胧的一个轮廓,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抬手去摸腰间的飞镖,但也没有力气,这样重的伤,他连准头都瞄不稳,也就无法留下这个意外闯入的过客,眼见她的影子消失在了层层迷雾中。
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还是一个人。
他倒在破瓦碎砖间想,理应如此的,他孤单单走在这人世间,什么都靠不住,无人可以并肩,兜兜转转,都是一个人,生死都由天。
他翻进水潭里躲过一劫,一路颠沛流离,以地为席日月为盖,匆匆的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过去,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与他一样,始终在这世间游荡,永远都没有归途。
最终他向萧钦言低头,换取一条回到东京的路。
陌生而耻辱。
这个害他十几年来备受折磨的罪魁祸首,如今是他唯一的出路。
恨与怨愤忽而成倍地在他心中滋长。
顾千帆踏着自己的尊严回到东京。
那些他十几年来坚守的东西,好像突然变得粉碎而飘渺,随着他向萧钦言认输而变得荒唐。
好像他只是一个胡闹的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好像到头来,都是他错了。
他活该被抛弃。
四月春末,顾千帆靠着萧钦言的举荐和在钱塘的功劳晋升为皇城司副使。
那天正值谷雨,细雨霏霏,杨柳岸江风朗朗,他换上五品的绯红官袍,自城门打伞而过,与高家送嫁的队伍打了个正着。
高家嫡小姐,嫁的是新科探花郎。
那新郎官意气风发,骑坐在白马之上,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得意,顾千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十年前,被他亲手葬送的过去里,他也曾是进士,金榜题名,策马春风。
若他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或许也会过上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一声。
可惜他没有,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人间浩浩然,无人与他心相许。
同样的开端,却落到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
何其讽刺。
高家富贵奢华,嫁女十里红妆,街道两旁挤满了凑热闹的人群,顾千帆不经意地一瞥,忽然望见人群中一道身影,那姑娘在哭,眼泪啪地落下来,转头离开的时候被日光折射出一点微光,落在了顾千帆眼中。
可等他再仔细去看,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找不到。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人间的缘分,不外如是。
萧钦言回京了。
一朝拜相,青云得志。
清流在朝堂上被屡屡打压,人人自危,世家闭门谢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齐牧一党气数已尽。
禁军却突然从萧钦言的府邸搜出来了谋逆作乱的证据。
白纸黑字,罪证确凿,举朝哗然。
瞬息之间,局势便被逆转。
朝堂上的纵横博弈之术,便是如此的杀人不见血。
有与萧钦言关系交好的大臣,为他仗义执言:“萧相对官家,对大宋,忠心耿耿,何来谋逆作乱,中饱私囊一说,请官家明察。”
齐牧却不慌不忙,呈上了劄子:“萧钦言曾秘密谋害钱塘知县郑青田,并将郑青田的私产二十万贯据为己有,官家派人查点萧钦言的私库便能清楚。”
贪赃枉法,自古有之,这事原本戳不到萧钦言的要害。
可齐牧又说:“萧钦言之所以杀害郑青田,是为了皇城司使顾千帆。”
众目睽睽之下,顾千帆小心翼翼包裹好的那些伤口,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在朗朗乾坤下:“皇城司使顾千帆,本名姓萧,母原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女顾淑娘。”
“庚寅年初,顾氏下嫁萧钦言为妻。”
他说:“顾千帆,是萧钦言的亲生长子。”
他低低叩首下去,有意无意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郑青田共有私产四十余万贯,除了挪入萧钦言私库的二十万,另外二十万,被他送给了刘太尉。”
自古前朝的事情扯上后宫便变得不清不楚,萧钦言与皇后关系匪浅,铁了心同流合污,而他的儿子是皇城司,天子亲兵,近身随侍。
内外勾结,意图谋逆,便变得这样合理。
齐牧好一招祸水东引,萧钦言是后党,他若谋逆,是为了谁而牟利,答案不言而喻。
皇后于是也不能出面平息,生怕引火烧身。
而顾千帆被送进昭狱。
他在牢里饱受折磨,皇城司伺候犯人的手段,如今一一在他身上用过来,这样阴狠的酷刑,寻常人早就折断了傲骨,顾千帆却连一声痛都没喊,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
活阎罗是一面靶子,挡在清流文官的身前,龌龊肮脏的事做了个遍,从来只有四面树敌,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
站在他身后的文官依旧清清白白、光风霁月,来看他时也悲天悯人一般:“千帆,”齐牧跟他说:“莫要固执了,早点招认,回头是岸,赎清你的罪孽吧。”
顾千帆看他一眼,森森地笑起来,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牙关流下,他骨子里藏着这样的倔强,遍体鳞伤了仍旧咬紧牙齿,不肯松口。。
顾千帆说:“我何罪之有?”
齐牧默然地看着他。
齐牧是看着他长大的,幼时也一字一句地教他四书五经,人文道理,对他讲孔孟和魏征,讲忠君爱国和匡扶天下,也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一个“清”字。
齐牧那时对他说:“千帆,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只要本心清白,便不会畏惧黑暗。”
后来他做了皇城司,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在半人半鬼的境地挣扎的那些年,一直靠着这句话苦苦支撑。
齐牧于他而言,曾经如师如父,曾经是萧钦言缺席他生命那些年中,他所唯一感受到的关爱和真情。
然后,这被他视作亚夫的忠贞之臣,在朝堂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为了铲除异己,空口白牙地污蔑他,甚至一寸寸地折磨他,打断他的傲骨,就为了证词上的一个手印。
顾千帆忽然觉得可笑。
原来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真情,也从来没有什么人真的拿他当一个人看。
萧钦言需要他,因为他是他的长子,可续基业。
皇城司需要他,因为他是阎罗酷吏,手段了得。
齐牧也说需要他,于是他生死以报,做了两党相争这么多年的一枚棋子,一把随时可以抛弃的刀。
所有的关爱,栽培,这些年的朝夕相对,都是为了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折断,死去。
人们只在乎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权衡利弊之后,才给予他一些什么,无人在意顾千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无人爱他顾千帆。
他忽然笑起来,鬼气森森的,尖锐恐怖,疯魔一般回响在昭狱中。
齐牧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波澜:“千帆,”他说:“为了守住本心的清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在践行他的道,并不觉得有错。
顾千帆便笑了,眸色比雪色还冷:“齐相公,”他说:“您以为,您手上没有沾过血,便能一直清白吗?”
“算计人心,算计性命,你毫无敬畏,步步为营,麻木不仁,连皇城司都是你棋盘上的弃子,官家和天下人都被你算计进去,”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你才是,比我这个活阎罗,更可怕的怪物。”
齐牧或许真的曾是清白正直、心怀天下的直臣,只是过去太久了,几十年的诡谲风云,明争暗斗,足以让一个高风亮节的少年郎变成党同伐争,铲除异己的阴谋家。
齐牧冷冷地看着他,最后也只是说了声:“冥顽不灵。”
便转身离去。
至始至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好话,哪怕是“千帆,你受苦了。”
他已经是没有价值的棋子,不值得再费神劳心地去骗。
被扔在昭狱的牢房里等死时,顾千帆听到外面传来歌声。
牢房的高墙之上开着小窗,晨光和花香一起从这窗中透进来。
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得了官家娘娘赏识,又在牵马游街,婉转悠然地,唱一支顾千帆不曾听过的小调。
那调子清明透澈,江南的池水般明净淙淙,既不是柳九的艳词,也不是东京的曲,带着吴侬软语的音,一下一下,点在了顾千帆心上。
牢门外值守的小卒划着拳闲聊,听到这声音便来了兴致:“这可是张娘子新学的曲子,除了官家娘娘,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唱呢,咱们还挺有耳福。”
“好听是好听,”另一个小卒挠着脸颊说:“就是语调挺怪的,不怎么听得懂。”
“没见识了吧,这是江南那边的曲子,听池衙内说,是一个江南小娘子,为了赚回家的盘缠,卖给张娘子。”他啧啧称奇:“你别说,这水乡的曲子听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俩说说笑笑,话题渐渐扯到别的地方。
顾千帆也听不清了,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那扇唯一的小窗。
墙外或许植有一棵石榴树,夏日已长,它便枝繁叶茂,有一枝榴花,便透过这窗棂的缝隙,伸展进不见天日的牢房。
顾千帆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南。
江南很好,温柔明亮,水波浩渺中也养出明净正直的魂魄,那短短数程的奔波,却成了他这污秽凄惨的一生中,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好。
他想起钱塘江边有家茶铺,掌柜娘子据说直爽又绝色。
可他觉得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会雀跃地描绘对东京的幻想和希冀。
不知道那个姑娘究竟瞧过了东京没有。
可还喜欢吗?
东京没有那么好。
富贵迷人眼,深情不堪许,天子近前却如灯下黑一般包藏着罪恶,富丽堂皇的外壳下是泥泞的深潭。
可还是希望她喜欢。
否则这东京城,究竟要葬送多少伤心人,才算作罢呢。
这世上总要有人如愿吧。
顾千帆想,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更没有人爱他。
这世间与他相干的人并不多,只那么一个的话。
就希望那素昧平生的姑娘能够万事如意。
因为她存在于他短暂拥有的美好里。
墙外起风了,枝头的花朵火红欲燃,风一吹便揉皱了,轻飘飘地从枝梢上飘落下来,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熟睡的男人手边。
窗扉落下明亮晨光,柔和地包裹了他。
终其一生,他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光下。
姗姗来迟。
皇城司使顾千帆,亡于戊午年夏。
那时榴花初谢,芳菲已尽,春天原来和人的一生一样短暂。
顾千帆亡故时不过二十九岁,还未到而立之年。
至死,都未再见过江南。
昏暗的刑室内灯影重重,被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他眉目沉静,熟睡一般安详。
跳跃的火苗犹如蛇蝎吐息,一队人马三三两两从门外进来,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下巴微抬,眼神示意。
为首的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两步上前,凑近到被绑着的男人,抬起手中的物件来。
那是一只手臂般大小的钟。
不止这一件,其余人也凑到男人身边,等为首的人一声号令,便一起猛然地敲响这鸣钟。
刹那间,剧烈的嗡鸣冲天而起,声势浩大仿佛能迫人耳膜欲裂,人在这样的干扰下,连意识都要混乱。
那被锁链铐住的男人眉头深蹙,便睁开了眼。
他甫一睁眼,目光却空洞洞得茫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般。
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这才施施然起身,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笑,据尊降贵一般问:“顾司尊,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顾千帆应声抬头,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他,在看别的什么人,落到很远的地方,落到自己的喉咙里,变成一声:“盼儿。”
他其实还没有清醒过来,完全辨别不出眼前景象,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大概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但脱口而出的,是赵盼儿的名字。
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可还记得赵盼儿。
这名字好像救命稻草,让他从深溺的梦境中挣脱,意识跟着复苏过来,总算分辨出眼前情景。
顾千帆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半晌后又转过头去看身边人手中的钟,他明白过来,便嗤笑了一声:“钟刑。”
他说:“源自佛教,用强烈的轰鸣摧毁犯人的心智,使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活生生地将人逼疯,永远在虚实之间饱受折磨。”
他盯着亲事官:“为了逼我松口,真是好大的阵仗。”
亲事官背着手一笑:“很有效不是吗?顾司尊做了个好梦?”
他上前两步,半张面容都陷在阴影里,似真似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这样的人,尸山血海都踏过了,还能正正常常地活下来,心智顽强非常人可比,因此你以为自己便不会受钟刑影响。”
他说:“你以为此刻,你便身处在现实里。可顾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那些美好的,不过自欺欺人,虚幻又短暂。”
“比如说此刻,你所受到的这些痛苦,这才是真的。”
杀人诛心,不外如此。
顾千帆在他的话中沉默下去,他从一场大梦中挣脱,太过真实,此时此刻佯装镇定,实则连心都在隐隐作痛。
那样的一生,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他连姑娘的脸都没有瞧清,便这样错过。
那样的一生,没有她的一生。
他始终孤单到疯魔的一生。
几乎想到,就痛不欲生。
顾千帆的手指颤动,冷冷地盯着亲事官:“你到底想说什么?”
亲事官便咧着嘴笑起来,露出森然苍白的牙齿,近乎真诚一般对他说:“我是想说,顾大人,”
“也许赵盼儿,才是你的一场梦呢?”
“你再说一遍?”
皇宫大内,庄严森重,坤宁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沉如墨色的地砖上倒映出女人的身影,她低低地叩首在地,连脊梁都弯着,十足谦卑的姿态,柔弱得像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狼狈。
坐在上首的女人华服金冠,雍容华贵,美,却不怒自威,此时此刻正冷着脸厉声问:“怎么不说话了?你再说一遍?”
跪在地上的女人便说:“民妇,想斗胆请圣人,彻查皇城司使顾千帆与使相萧钦言谋逆一案。”
她话音落地,寝殿内便久久地静默下去,落针可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首的女人忽然嗤笑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那跪在地上的女人便应声而起,上座的贵人端详她片刻后就说:“秋水为骨玉为神呐,我见犹怜,难怪堂堂皇城司使也把持不住。”
她眯着眼笑:“可你怎么这样大胆,佯装乐伎,潜入后宫,还妄图胁迫皇后,”她似乎觉得有趣,神色竟有几分玩味:“我若说你是刺客,那顷刻之间,你便能身首异处,见到你的好情郎啦。”
“民妇不曾佯装,”跪在地上的女人没有畏惧,反而镇定自若地辩解:“民妇九岁时因父罪没入乐籍,隶属杭州乐营歌舞色,虽已还良,契书犹在,典籍俱全,圣人神通广大,一查便知。”
她继续说道:“教坊琵琶色娘子莺莺身体有恙,圣人垂拱殿之宴在即,琵琶色教头宋娘子不得已才让民妇补上,文书俱全,已报知教坊元使尊处,都在教坊可供查验。”
“至于潜入后宫,民妇未曾敢擅入后宫,是圣人听了民妇的弹奏,传唤民妇到后殿说话。”
刘氏不怒反笑:“伶牙俐齿,我为何传唤你,你难道不知情吗?”
那女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在原地,没有言语。
刘氏打量她一眼:“知道不要乱说话,还算聪明。”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便答:“民妇,钱塘赵盼儿。”
刘氏看着她:“赵盼儿,那你现在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去救你的心上人。”
她说:“他萧家意图谋逆,他顾千帆欺君罔上,隐瞒自己的告身姓名,难道不是事实?”
赵盼儿攥紧了手边的裙摆,长吸一口气,说:“是不是事实,圣人比我更清楚,萧相他,”她顿了一下,继而说:“萧相他,多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被朝中多少清流文官视为眼中钉,意欲除之而后快,您明察秋毫,定能分辨此次亦然。”
刘氏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失望,甚至带着冷漠:“你就准备靠这个说服我?”
她偏过脸去,不再看赵盼儿:“他清白与否,自有大理寺断案,你求到我这里,又有什么用?”
萧相被污蔑,顾千帆牵连下水,半真半假的罪状递上去,原本就是为了把谋逆的罪名扣死,清流一派,剑指萧钦言,却意在皇后,摆明了要拉她一同清肃,是以她断尾求生,宁肯折损左膀右臂,也要保全自己。
赵盼儿心知肚明。
所以她当然不会指望着,靠寥寥数语和所谓真情打动面前这个女人。
刘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机和手腕都绝非常人能比,她不能天真,幻想眼前这个人能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普渡众生。
她唯有将命也押注,奋力一搏,生死不论。
赵盼儿于是重重地磕头下去,前额与地面相撞,发出不小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大声说道:“民妇今日所穿服饰,形制颜色,皆是效仿王霭所画名作《夜宴图》中,女乐们的穿戴,圣人传唤民妇,不也是因此吗?”
她深埋着头,也就看不清刘氏的表情,烛光耀耀,与她的影子交缠纠结,像是她也变成这殿中的一件死物,长久地跪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上座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问:“你知道多少?”
赵盼儿恭恭敬敬地回答:“民妇知道,圣人想要什么,民妇也知道,圣人想要的这样东西在哪里。”
她犹豫片刻,接着说:“民妇,也曾是乐籍。”
她说“也”。
大概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在刘氏面前这样说话,官家对其三缄其口,合宫并没有人知道那一段过往,时日久了,她藏在皇后这张面具下的灵魂竟然觉得孤独。
大概是因为即使那样的过去不堪、狼狈、难以忍受。
但那也是她。
她并不想否定自己的出身,否则如今的她,又是谁呢?
刘氏看着赵盼儿,竟然有片刻的恍惚,但她说:“起来说话。”
赵盼儿肩背一僵,迟疑地抬起头来,便见刘氏望着她的眼神无奈:“还不起来?要我再请?”
“不用,娘娘,不用。”赵盼儿急急地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她揉着肿痛的膝盖屈膝:“谢娘娘。”
刘氏看着她分明谨小慎微,却又胆大包天的样子,没忍住,便笑了出来:“你好似不是十分怕我。”
她说:“他们都怕我,说我是妖后,是狐媚子,是妹喜投胎转世降生在大宋的祸端,他们在背后骂我,以为我不知道。”
赵盼儿看着她,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刘氏便问:“那你以为呢?我是否也德不配位?”
赵盼儿怔然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下去:“娘娘容色倾城,美若天仙,官家爱重,自然合该匹配。臣子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妹喜之美貌比喻娘娘,也是常情。”
刘氏却笑了,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美?”
“我问你,”她微微抬起下巴来,有一点倨傲,神情似嘲讽又无奈:“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呢?官家的后宫里又有多少鲜妍颜色?我难道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吗?”
“仅凭这一样,我便能低微瓦砾间,走到如今的坤宁殿吗?”
她语气讽刺:“我吃过的苦,比这些士大夫一生弯下的腰还要多,数年来笔耕不辍,昼夜不息,从无荒废,我不是官家的嫔妃,不是他院子里肆意玩弄的花花草草,而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样数十年如一年的辛苦,我才成为了那个不可或缺的人。”
她笑了笑,又叹气:“但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就只看到自己的数年苦读,只看到,你柔弱、貌美、出身卑贱,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在了他们这辈子无法登上的权力之巅,”
“只看到,你是个女人。”
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百般苛刻,男人占据了建功立业的所有机会,并不给女人留以生存余地,却还反过头来责怪熬出了头的女人,疑心她们都靠着龌龊手段登顶,于是百般诋毁。
出于嫉妒。
赵盼儿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跑去皇后这层华丽的装饰,她也是女子,于是感同身受。
赵盼儿微低下头说:“我曾与今科探花欧阳旭有过婚约,当日将夜宴图转赠与他,后来他又辗转转送给柯大相公,那幅画如今就在柯相公府上,他并不知情其中奥秘,娘娘现在派人去取,便能高枕无忧,官家也不会发现。”
刘氏却好似并不关心夜宴图的下落,笑着问她另外一个问题:“你这样轻易便把保命符告诉了我,若我非但不救你的情郎,还立即了断了你的性命呢?这天下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是在说笑。
赵盼儿知道,于是也说:“那民妇便谢过娘娘大恩,我与顾千帆,”她停顿片刻,才说:“与顾千帆的父亲,有血仇之疑,若娘娘让我两人同赴黄泉,那是成全了我。”
刘氏有些不可思议,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姑娘。
她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分明形单影只,却仿佛所向披靡,她于是明白过来,说:“你很爱他。”
赵盼儿便笑了:“是的,娘娘。”
她已然坦诚,经历生死这样难捱的关头之后,她终于和自己和解,坦坦荡荡地承认,她就是爱着顾千帆。
刘氏看着她,饶有兴味:“那么,血仇如何?”
赵盼儿说:“查清原委,如若不实,那便心无旁骛地在一起,如若属实,”她说:“赎罪是两个人的,凭什么放他逍遥,留我一个人痛苦呢?”
她默了一瞬,说:“他…没有放弃过我,再艰难的境地里,也没有松开我的手。君若不相负,我定不相弃。”
那些日子里,挂在树梢上的黄花,响彻在夜里的马蹄。
桩桩件件,都是他不肯背弃的证明。
她也不能逃避,要去直面自己的爱,与苦痛,然后找到答案。
两个人一起。
刘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赵盼儿,”她好像变成个意气风发的少女,热血难凉般地冲动:“我应你的恳求,拿着我的手谕,去救他吧。”
她话音落地,赵盼儿却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久久立在原地,她有些不可置信,喜悦一瞬间蔓延过来,便情不自禁笑出来,意识到殿前失仪之后又赶紧捂住了嘴,像个孩子一样。
她看着刘氏:“可是,娘娘您如何与官家解释呢?”
刘氏笑了笑:“解释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流冲着我来做的局吗?那张夜宴图,就是最好的证明,真是凑巧啊,竟然落在了他们清流一派的手里。官家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
她眼神温柔:“有人想要伤害他的妻子,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赵盼儿一怔,反应过来便觉得不可思议:“娘娘,您与官家…”
刘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赵盼儿,有一件事,你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她说:“我也曾做过乐伎,甚至也曾嫁过人,这些,官家一清二楚,我对他从无隐瞒,他编造我的身份,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体面和皇家尊严,而是为了从闲言碎语里保护他喜欢的女人,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
她像是有几分自傲:“怎么?难道只许皇城司使与你是两情相悦,我和他就是虚情假意了吗?”
她说:“我愿意应许你,不是因为你用夜宴图威胁我,而是因为我也想堂堂正正宣告天下,我也曾是乐伎,我并不引以为耻,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你就是那个契机,我要让他们都看着,乐伎又如何?”
她抬起下巴,声音朗朗:“我保着他赵姓的大宋江山,而你靠着一己之力,站到了当朝皇后的面前,救了他堂堂皇城司司使的命,我就是要天下都看看,女人怎么不行呢?”
她愿意伸以援手,只因这世间
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殿外明月如镜,月华如练,洒在殿前的石榴花枝上,温柔多情。
赵盼儿往外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说:“娘娘,”
她的声音轻柔:“我想再跟您求一个恩典。”
人间已是清辉万里。
顾千帆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
月色如霜,落在他的头发上,染白了颜色,和梦中的场景重叠,寂寥又真实得令人恐慌。
虚虚实实的折磨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肉体和魂魄都一样的鲜血淋漓。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赵盼儿。
他竟然觉得,若赵盼儿真的只是他的一场梦,那也很好。
她便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他希望那个姑娘不要出现,不要出现在他这样狼狈又不堪的时候,丑死了,又丑又令人心碎。
她又爱哭,掉起眼泪来可怎么办。
他连帮她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千帆仅剩的清明神智在挣扎着,他想赵盼儿的一切,忽而便释然了,他原来不想自私,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便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备受煎熬。
赵盼儿被困住很多年,被困在钱塘,困在乐伎的身份里,困在世俗的眼光下,可他希望她快快活活,随心所欲地过活,就不要去做困住飞鸟的锁链。
顾千帆想,他愿意放弃,他甘拜下风。
心甘情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月光和影影绰绰的一道身影,随着大门的打开,书卷般铺陈到眼前。
那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色披风,某一天的细雨霏霏中一样,同那时一般隔着屏风,照旧是蒙胧胧的一个影子,只有令人心动的轮廓。
门外驻守的士卒都被打倒在地,有人解开锁链,放顾千帆下来,他已然这般遍体鳞伤,眼睛都睁不开了,竭力去看面前人的面容,终于看见了陈廉。
陈廉好没出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地跟顾千帆说话:“头儿,你撑住了,圣人的手谕下来了,我和盼儿姐这就带你出去。”
顾千帆浑身都是血,唇色是灰败的惨白,这样虚弱了,还是听见那两个字:“盼儿。”
“在呢,”陈廉说:“盼儿姐在呢。”
顾千帆一怔,转动脑袋,便看见了站在陈廉身后的赵盼儿。
她一袭白衣,清清灵灵地站在那里,在这阴诡地狱里,美好的不可思议。
顾千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像个行将就木的人,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在反复的折磨中度过好几遍心力交瘁的人生,已然麻木。
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又做梦了。”
那梦中的姑娘便蹲下身来喊他,带着隐隐约约的泣音:“顾千帆。”
顾千帆抬起灰暗的眼睛看她:“盼儿,”他说:“你不要难过,”他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我给你自由,我只想你,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说:“你不要难过了。”
说给梦中的赵盼儿,也说给心上的赵盼儿。
顾千帆竭力抬起手来,看着她的神色,竟然悲伤:“你是我的梦也可以,只要你不要难过,都可以。”
他没有力气,手指刚抬起来,就要落下,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
他曾说过“红酥青葱,柔荑香凝。”
那样的一双手,此刻握着他血渍斑斑的手指,都被弄脏了。
“顾千帆,”那人喊他:“我不是梦,我是真的,我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她说着,忽然倾身下来,吻住了顾千帆的唇。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落在了顾千帆唇齿之间,又咸又涩,那样真实。
赵盼儿呢喃着:“顾千帆,你要我记得的,我还欠着你的债,我若是梦的话,你怎么来讨啊?”
顾千帆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光彩,他近乎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握着赵盼儿的手。
这是鲜活的赵盼儿,会哭会笑,眼泪会落在他的心上,不是梦中那道始终看不清脸的影子,不是擦肩而过的有缘无份,她这样近在咫尺,眼里心里都倒映出他的模样,好好地,在他身边了。
他不敢相信,恐怕大梦醒来,又是无人知晓的空。
这样惴惴不安。
赵盼儿说:“谁要你的自由,顾千帆,我很小气,才不像你假装大度,你哪里都不许去,要呆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你不准退缩,也不准软弱,你跟我爹娘发过誓的,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不许反悔。”
“艰难过往和漫漫前路,都要和我一起走下去。”
“顾千帆,”她终于坦诚与和解:“我爱你。”
“我很爱你。”
她捧着顾千帆血污斑驳的脸,吻了下去,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仿佛回到初见那一天,她不讲道理地咬上他的肩膀。
这样疼,这样真实存在着。
“别信他们的话,只听我说,我哪里也不去,顾千帆。”
“没有你的世间,我哪里也不去。”
顾千帆喉咙滚动,良久才说:“盼儿,”他像是确认般喊着:“齐牧,骗了我。”
他竭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好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过分可怜:“没有人相信我是好人,如果连我这么多年为之卖命,坚守着的善其实都是恶的话。”
他有一些颤抖:“我还算个好人吗?”
赵盼儿的心猛烈抽动了一下。
顾千帆此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他一直那样坚守着自己,哪怕身处暗中,仍然向着光明,即使世道不公,命运作弄,他却始终报以善意,仍然选择信任与付出。
他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如她阿爹曾说过的
“宁蹈血死,不太平生。”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她无法放手和离开。
赵盼儿便说:“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
没有人会比顾千帆更好了。
“别选择他们,选我吧顾千帆,自私一些,为我活在这世间。”
人间已是炼狱,他身处其中,泥潭深陷,连自己都厌弃了自己。
但人间尚存他爱着的人。
于是他仍然热切地爱着世间。
赵盼儿说:“千帆,我来还你的债了。”
她说着,将折下的一枝石榴花,轻轻地,放在了顾千帆的掌心。
他在梦中遗失在掌心的花,失而复得了。
顾千帆轻轻收拢掌心,也拉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这一生的美好,便已落在股掌之中。
顾千帆说:“我的过去,我的秘密,会全部讲给你听,盼儿,你等一等我。”
赵盼儿的眸子和星辰一般亮:“我知道,我有耐心。”
她说:“千帆,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
林花谢了春红,但年年岁岁,春天总会周而复始。
握紧身边人的手,便能捱过冬天。
榴花为债,他们还有一生,要互相亏欠和偿还。
【注】
1.“但凡女子,同一命运。”出自亦舒《如果墙会说话》,这篇文有夹带私货,在这里向各位致歉,但我真的很想写这个情节,原定的盼儿营救顾千帆,是她找到萧钦言,由萧钦言出面去找皇后,但是在烧烤店事件之后,我还是想改成盼儿亲自找到了皇后,即使它俗套,狗血,玛丽苏,但我还是想写。刘娥和盼儿相同,她们有过不顺利的感情,出身卑贱,却靠着自己拥有了一席之地。“女人能理解女人,女人能保护女人。”我认为这种感情,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
2.“我欲等你,何惧一两个春。”来源于网络,出处未知。
3.情节都是我瞎编的,有狗血和逻辑不通的地方,只是我想讲的一个故事,非常感谢大家看完。
4.虽然我觉得不虐,但是很多姐妹都说想看个甜甜的番外,另开一篇没有连贯性,写了个三千字小彩蛋放回礼里了,因为我觉得故事已经比较完整了,所以这个彩蛋看不看都可以,彩蛋讲的就是老六完全知道了盼儿的心意,点个免费粮票就可以看,有需要的姐妹可以点去看,怕大家看不见这段,加粗一下。
魏宫女子(二)
她们处在黑暗森林之中,作为皇后的娘娘是明晃晃的那轮明月,身旁潜伏着无数杀机,纷纷如同鬣狗一般,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
璎珞身体稍好一些的时候,就开始准备给皇后娘娘做拐杖。叶天士说了,只要娘娘好好练习,还是有很大机会能够重新走路。璎珞努力抛开心中的杂念,一心一意围着皇后转,眼前再没什么能比让皇后娘娘重新站起来这件事更重要。
璎珞坐在温暖的室内,捧着瓷碗,热气扑面挂在羽睫上。她又猛然睁开眼。
这是长春宫,是那些在辛者库劳役,漫长苦难日子里,日日夜夜都想回到的长春宫,她睁大着眼不愿闭上,生怕这一切只是午...
她们处在黑暗森林之中,作为皇后的娘娘是明晃晃的那轮明月,身旁潜伏着无数杀机,纷纷如同鬣狗一般,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
璎珞身体稍好一些的时候,就开始准备给皇后娘娘做拐杖。叶天士说了,只要娘娘好好练习,还是有很大机会能够重新走路。璎珞努力抛开心中的杂念,一心一意围着皇后转,眼前再没什么能比让皇后娘娘重新站起来这件事更重要。
璎珞坐在温暖的室内,捧着瓷碗,热气扑面挂在羽睫上。她又猛然睁开眼。
这是长春宫,是那些在辛者库劳役,漫长苦难日子里,日日夜夜都想回到的长春宫,她睁大着眼不愿闭上,生怕这一切只是午夜梦回中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醒来面前又会是冰冷的米汤和没日没夜、无休止的重活劳作。
不过大半年,这些杂事让她指骨凸出,令一个拿惯了针线,绣房最好的绣女毁了双手,因在大雪里叩首起身了三个时辰,手掌磨得鲜血淋漓,养了几十日仍就残破不堪,青紫交错,让人看了都无端生厌。
明玉一进来,就看璎珞正低着头,用袖子将双手掩住。
“还是娘娘疼你。”明玉并未察觉,将琉璃碗递过来,说道,“想着你喝药怕是会嘴苦,叫我给你端个甜汤过来。”
璎珞方才一口就饮尽了苦药,现下嘴中酸涩一片。看着还飘着几颗枸杞的甜汤,缓缓摇摇头。
“叶太医叫我不要吃枸杞,怕冲了药性。”
明玉不解:“不就普通伤寒药,哪能那么容易混了药性?”
“你倒成大夫了?”璎珞透过那碗汤,像是看到了安静着独自一人的皇后娘娘,抬脸笑道,“有空过来,不如还是去陪着娘娘逗她开心,我又没事。”
明玉总觉得她这次回来哪里不太对劲,仔细看了她一会,璎珞扬着笑脸看她,明玉没发现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
门刚一关上,璎珞唇角笑意便是一敛,看着眼前那碗该是如蜜的甜汤,嘴中的苦涩更加明显,她伸出舌舔舐干净唇边的药渣,细细品尝,想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
她背叛了皇后,即使非她所愿,但她仍旧心中有愧,然皇后不良于行,她久思仍不愿离开,只盼皇后娘娘早日康复,重新站起来,她才有脸请罪。
长春宫外花圃里茉莉繁盛,绿叶丰腴,瓣白而素淡,明玉剪下几束茉莉,不顾身旁珍珠手上的粉彩牡丹托盘,直接抱在怀中便轻快跑进了内殿。即使被忽略,珍珠嫣然一笑并不在意,许久心情并未有如此轻松。
琥珀不悦道:“明玉是大宫女,如今连规矩都不懂了,也不知娘娘喜欢她们二人什么。一个魏璎珞爬主子的床,一个明玉只会鼻孔朝天,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珍珠忙制止她,又看明玉已进了内殿,劝道:“你怎么这么说话。”见琥珀满脸不以为然,无奈道,“璎珞回来多好呀,她一回来,大家都有了主心骨,不止我和明玉,连娘娘心情都好了很多。不然同以前一样一坐就是一整天,连明玉都劝不住。
现在这长春宫上上下下,又和以前一样了,多好呀。”
“怎么能和以前一样。”琥珀翻了个白眼,“一口一个璎珞,人家现在是魏宫女子。”
琥珀不屑道:“没见这么不要脸的,爬了龙床皇上连个答应都懒得给,可见有多不待见她。就是吃准了娘娘心善,厚着脸皮赖在咱们长春宫里。我看就该打出去!亏得你们还谢天谢地,当供了个菩萨一样。”
皇后正坐在殿内插花,心情显然很好。 阖宫馨雅袭人,璎珞跪在脚边软垫上为她捏腿,明玉抱着花进来,皇后深陷在茉莉香气中,又见璎珞眼巴巴看着她,便笑着将茉莉花点在她鼻尖,沁入心腹,璎珞极为满足闭上眼。
长春宫温暖如春,娘娘明玉都在身旁,正是她几月前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璎珞稍稍缩了缩生了冻疮的手,想起在辛者库晦暗绝望的那些日子,只觉得无比庆幸。
皇后看到她缩起双手,察觉出她的低落,将手中的茉莉塞给她:“来,我教你插花。”
璎珞摇头:“奴才学这个做什么,还是给您捶腿吧。”
皇后笑得温和,刚想开口,殿外便传来一阵喧哗,明玉探头出去:“我去看看!”
“这个爆竹性子。”皇后无奈。
来人是内务府管事刘和,奉娴贵妃之命,送来魏宫女子的份例。
璎珞紧抿着唇,僵在原地。
殿中原本平和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那些璎珞逃避不敢言,那些但凡皇后眼中起意,她便慌忙口不择言想要掩饰,那些闭目塞听,不管不顾长春宫里的闲言碎语,最终还是刨开在眼前。
皇后点头,代璎珞接下。
据刘和回禀,娴贵妃意思说皇上很久没收人,后宫有些日子没喜事了。璎珞毕竟曾是皇后身旁大宫女,即使未给封号,也是宫女子,不该视同宫女。
这在情理之中,谁也挑不出过错来。
璎珞只能福下身谢恩。
那日她病好后,即使知道她的存在可能会是皇后娘娘心中的一根刺,可她还是不舍得离开,她怕回到辛者库不见天日,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凭白消耗时间与生命,最终成了行尸走肉,累死在某一天,被一卷草席裹出去了结生命。
她更怕像上次那样,离开不过数日,娘娘又遭奸人所害。
更是叶天士无奈一番话:若娘娘再不打起精神,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要在轮椅上渡过一生了。
皇后转着手里的琉璃十八子,侧颜映在午后日光里,殿内荡漾着茉莉香气,璎珞垂着手隐在窗棂的阴影中,即使知道娘娘正在看她,也不肯开口。
殿外隐隐有争执声,璎珞抬脚便走,“奴才出去瞧瞧。”
皇后蓦然唤住她,璎珞僵硬在原地。
“本宫知道你不愿听,但还是要说。”皇后叹了口气,“躲避不是办法,你也大了,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胡闹。”
璎珞僵直身体,垂首不言。
“等皇上气过了,本宫会给你求个恩典,封你为贵人。”皇后看着她,“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娘娘!”璎珞猛然抬头,噗通一声并跪在她面前,“您是要赶璎珞走吗?”
“璎珞除了长春宫,无处可去啊。”
三宫六院七十二宫,哪里容不下一个小小的贵人。
皇后并未答话,显然已内心下了决定,璎珞只得深吸了口:“叶太医说了,只要多多练习,娘娘便可以恢复如常,只要娘娘好起来....能重新走路,璎珞就走!”
皇后垂下眼:“长春宫里伺候我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宫女。”
璎珞见状,膝行至前,哀怮求道:“璎珞自知做错了事,没脸留在您身边,可您让璎珞将功赎罪,留在长春宫照顾您吧。”
“不是你的错!”皇后快速反驳道,“璎珞,这是我的错。若非为了保护我,你就不会牵扯进斗争的漩涡,替我出头。我该想到的,你那么特别,那样明亮耀眼,怎么会有人不爱你。是我把你推给了皇上!眼看着你和傅恒生生分离我却无能为力,如果不是为了我....”
容音闭上眼,轻声道:“是我问心有愧,”
璎珞第一次哑口无言。
“是我的错,既已如此,还自私地将你留在宫中,舍不得你带来的欢颜笑语。”皇后一脸悲戚,“可璎珞啊,你不该待在长春宫当个小小的宫女。事已至此,与其在这宫里孤身终老,不如去拿你应该得到的。”
“我应该得到什么啊。”璎珞带了些哭腔,“璎珞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这样在长春宫和您在一起。”
“娘娘,我娘生我难产而亡,我父亲说我克母,把我丢下了河,是我姐姐偷偷捡我回来,是她养大了我。可我没姐姐了。”
皇后震惊看着她。
“娘娘待我好,就像亲姐姐一样,所以我不走,璎珞要陪您再站起来,就算您真的站不起来,璎珞就一辈子做您的拐杖,哪里都不去。”
明玉首先哇的一下大哭起来,皇后长久之后叹了口气,终是揽住璎珞,同她一般泪流满面。
纯妃娘娘有喜了,明玉瘪着嘴给她上茶,璎珞站在娘娘身后,敏感地察觉到纯妃看过来的带着审视的目光。
“如今魏宫女子也是伺候过皇上的人了,一起坐下说话吧。”
“禀娘娘,奴才便是奴才,不敢与主子同坐。”璎珞福了下身,不卑不亢道。
“倒是我做了恶人。”纯妃愣了下,道,“以后都是姐妹,何必如此冷淡。”
皇后吩咐道:“璎珞,你去把本宫准备给纯妃的礼物取来。”
待璎珞离开,纯妃收回视线斟酌道:“娘娘准备待这魏璎珞如何?”
皇后温和道:“皇上没给她位份,若是去别的宫里还要看主位脸色。她既不在意荣华富贵,那便待在我这里,也是和我做个伴儿。”
“毕竟是娘娘跟前儿最受器重的贴身大宫女,想来皇上来看望您时,也会多留意她一二。”纯妃笑道,“自有她的造化,娘娘也不必为她担心。”
皇后扇子一停,沉默下来。
皇后复建时,吃了无数苦头,她都咬牙坚持下来,春去秋来,茉莉花散落,结苞,又一次绽开之时,皇后走进了茉莉花丛中。
皇上听闻消息后,带着狂喜而来,璎珞和明玉齐身福下请安。
弘历小心翼翼扶着皇后,仍认为她身体孱弱,皇后并不过多解释,搭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进殿内。
璎珞让明玉奉茶,自己转身回了茶水间,明玉看她凡皇上出现,屡屡避开,如此多次才隐约懂了,匆忙离开。
璎珞颤抖着身体躲在茶室中,发现只要皇上靠近,她就会不自主的汗毛竖起,仿佛动物遇见了百发百中的猎人,受到生命威胁,拱起脊背警觉,被他只是眼神便能逼迫在方寸之间,插翅难逃。
璎珞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胆量,不过一回就被吓破了胆。
皇上以后要经常来长春宫的,莫不是要次次避让。
然而她沉默地整理茶盒,两耳不闻身外事,像是只在小小的茶水间,才能让她感到一点安全。
珍珠敲门而入,说是皇后唤她过去。
璎珞缓慢抬起头,目光微动,珍珠有些着急催促,璎珞轻呼了口气,镇定过后直起了脊背,推门而出。
“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璎珞进屋后,行了福礼。
“起来吧。”皇后看皇上端着杯茶不说话,只得问,“你跑哪里偷懒了?”
璎珞一板一眼答道:“奴才刚刚在备茶。”
“把头抬起来。”弘历突然开口,将茶盏搁置一旁,正坐看来。
璎珞将头抬起,平视前方。
“你耳朵怎么回事。”弘历沉气顿声,“后宫女子一耳三钳,规矩不懂吗!?”
璎珞眼神一闪,跪下俯身一字一句道:“奴才是宫女子,汉军旗宫女一耳一钳,另外四个以铜环代替,是合规矩的。”
弘历见她顶嘴,冷笑一声。
皇后见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忙躬身道:“这是臣妾的疏忽。璎珞一直在臣妾面前,臣妾也没注意到,请皇上恕罪。”
皇后大病初愈,弘历不欲在这个时候计较:“和皇后有什么关系,是她没规矩惯了。”弘历转头呵斥道:“你虽宫女子之微,但也是朕的妾室,自当遵循满人的规矩!”
璎珞将身体伏在宝相花栽绒毯上,闷声道:“奴才遵命。”
弘历瞥了眼跪伏在地的魏璎珞,她即使把头磕在地上,一口一个奴才,看上去卑微到尘埃里,但脖子和后背也是挺得笔直,一身反骨都像是要捅破天。
嘴上说遵命,却没看出她有一分服软的迹象,只是屈于他权势罢了。弘历郁气不顺,但凡他来长春宫,魏璎珞避开已不是一日两日,最初尚且觉得她知道他在气头上是刻意避开,还算有眼色,日子长了才发现是没把他放在眼中。
初雪那日魏璎珞触怒龙颜,弘历本就想磋磨她才不给她位份,谁想她和没事人一样,照常我行我素,弘历把弄着薄胎茶杯,沉吟不语。
皇后且看二人,才挥手唤璎珞起身,又使眼色示意她出去,璎珞福身刚要离开,弘历才悠悠开口:“你既是皇后宫中人,不在跟前伺候,要去哪儿?”
皇后开口道:“璎珞膝盖受了伤,不能久站,刚刚跪了好一会,便让她下去休息吧。”
弘历转眼看向璎珞,果然发现她额头上带了些湿意,方才像是忍着痛苦,又想起了什么,才挥手让她跪安。
待璎珞出去后,李玉随之离开,殿里只剩明玉一人伺候。
“还请皇上给璎珞升个位份吧。“皇后郑重道,“宫女子本是嫔妃犯错时,能降的最低位份。”
“虽说皇上没有宠幸宫女的先例,不过先皇在时,若宫女得幸侍奉,最低也是答应,毕竟大小也是主子。不像宫女子,依旧还是奴才。”
“呵。”弘历转头看她,“是魏璎珞向皇后抱怨?”接着嘲讽道,“她一心一意就想在长春宫伺候你,让她永远做个长春宫的奴才不是正如她所愿?怎么,如今后悔了?”
皇后看他,转念过后诧异道:“难道竟是因为璎珞执意要回长春宫,不愿侍奉皇上,所以您才不给她名分,如此来折辱她吗?”
弘历无言,顿了会哑然失笑:“皇后想法甚是奇怪,她既然想做宫女,朕就让她做个宫女,这不是成全她么?”说罢又道:“她不感恩戴德就算了,你看看她刚才,朕也没问责的意思,她倒是一身刺儿,满身戒备,拿了一堆胡话给朕堵了回来。”
皇后垂下眼,恍然大悟。
弘历看她,有些不自然,还是问道:“皇后在想什么。”
“臣妾是想笑,皇上您来,仿佛是过来昭告主权的。”
弘历愕然:“皇后这是何意?”
“您不是为了让魏宫女子正视自己是您女人的身份,所以才特意过来提醒的吗?”
弘历语塞,李玉刚进大殿,弘历扫过他,大声叫骂道:“你滚哪儿去了!”
“奴才去给魏宫女子拿衣服去了啊。”李玉忙扑在地上,委屈道,“皇上不是嫌她还穿宫女服吗?”
弘历回头看皇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气得拂袖而去。
李玉追着弘历跑,这次弘历走得飞快,丝毫不理会他的哭求。
小剧场:
某利:(颤抖着手指)看看她,都是朕的女人了,还打扮成小宫女的样子!
某落:(谨慎思索中)纯妃怎么这么奇怪?为什么感觉全后宫的人都想害娘娘?
黑暗森林法则出自刘慈欣《三体》
後來,妳的餘生只有他【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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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家世良好的秀女,他毫不留情地嫌弃她们,可面对妳时,却承认了妳有几分姿色。或许是那一日,妳說着灵柏给妳托梦的胡乱话,他一时也被妳糊弄过去了,可他没忘,妳即使在下方跪拜,他仍一下就认出了妳的声音,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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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妳存心勾引,他先是盯着那个告状的人,随后又将眼神转向了无所畏惧的妳,似乎是在猜想,妳真的会是做出这般丑事的女孩吗?那人说了许多话,他看似认真地听了,却又瞬间打了岔,他质疑了那个人,在他的内心,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于妳与他人约会这件事,他是打从心底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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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被污蔑,妳只好拿出了往日练习的书法来,他却说那些都只是破烂,被这样批评的妳,似乎有些尴尬,却又...
对于家世良好的秀女,他毫不留情地嫌弃她们,可面对妳时,却承认了妳有几分姿色。或许是那一日,妳說着灵柏给妳托梦的胡乱话,他一时也被妳糊弄过去了,可他没忘,妳即使在下方跪拜,他仍一下就认出了妳的声音,妳的人。
有人說妳存心勾引,他先是盯着那个告状的人,随后又将眼神转向了无所畏惧的妳,似乎是在猜想,妳真的会是做出这般丑事的女孩吗?那人说了许多话,他看似认真地听了,却又瞬间打了岔,他质疑了那个人,在他的内心,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于妳与他人约会这件事,他是打从心底怀疑的。
为了不被污蔑,妳只好拿出了往日练习的书法来,他却说那些都只是破烂,被这样批评的妳,似乎有些尴尬,却又不好作声,他罚了妳,让妳退下,妳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旁人劝阻,他抬眼瞧了那人,眼神中有些不满,或许,他觉得自己才是妳的主子,没有人可以越过他命令妳。
为了信守与重要之人的承诺,妳拼死也要保护怀中的婴孩,当那江南名医入殿,看见了满屋子的姹紫嫣红,却唯独盯着妳出了神,而此时马上传来了他的一句话,他问了别人在干什么,却没有发现自己早已悄悄地想把妳藏起来。
他生了病,其他人总是粗手笨脚,妳只得近身伺候,即使有些疼,他却要求自己要像个男人,即使痛也不能在妳面前表现出来。他的眼睛一直跟着妳走,仿佛他的魂都要被妳牵走似的,他的眼神中有所警戒,看得出来他还不怎么信任妳,甚至还出言问妳要做什么,可是妳知道的,妳的眼睛从来都只是垂着,那么究竟是谁,被吸引了。
有人说起妳,又体贴、又能干,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妳,他的眼神中似乎有股不甘心,妳怎么和他原本想的不一样呢。这时他的脑中,忆起了妳的慌张,想起了妳的细心,他想着,是啊,为何会这么讨厌妳呢,妳是很美好的,他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妳仓皇的喊了救命,妳祈求他救妳的命,他听着你们二人来回争论,始终都未说话。他第一次出声,在于妳被他人咒骂之际,他的神情异常不悦,他听不得别人对妳說了不好听的话,即使是他的亲弟弟,第二次的出声,则是那人想出手打妳,他一时气愤,旋过身便打了那人一巴掌,他启口骂了一句,第一次妳被伤害,他可以原谅,但第二次可就过分了。
他其实应该转身就走。可他停住了脚步,随后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妳,那时他其实看不見妳衣襟上的盘扣松开,却一把拿过旁人手上的披风,妳可能没有注意到,他远比妳想的细心得多,他对妳說了,跟上来,妳别怕,以后的路,妳身边都会有个他。
那是一个雨日,他不管不顾的寻妳,即使找到了妳却总是口不择言的数落妳,可他在离开前,将自己的伞给了妳,他叫妳滚,说穿了不过是不愿見妳如此沮丧伤心的模样。他倔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妳眼前,他本应该直接进殿的,可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神中满是说不出口的心疼,他突然就想起了妳那双红肿的手,他其实记得妳的护手习惯,才会入殿后又选择转了回去,他走在雨中,直奔向妳,任由雨滴打向自己,后来,妳的余生只有他,那个无所畏惧走向妳的他。
#环游世界# 【纳米比亚】
沙海交响左边是一望无垠的沙漠,右边是广阔浩淼的海水。大自然的一对反义词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沙漠与海洋的交界,是沙丘与白浪。沙丘绵延起伏,像山,像树,像田园;白浪轻舒漫卷,如诗,如画,如音乐。人群欢动,沙里脚印翩翩;海鸟飞翔,天上云舒云卷。阳光照耀下,是大西洋波光粼粼的海水,是纳米布金光闪闪的沙面。沙上,剑羚奔走,鸵鸟漫步;海里,鲸鲨遨游,鱼虾嬉戏。大自然演奏了一曲沙与海之歌。忽而弦乐响起,忽而铜管齐鸣。我听到沙里的单簧管,我听到海里的小提琴。这是马勒,是贝多芬,也是维瓦尔第。
这一曲沙海交响实在太美,每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望着眼前...
#环游世界# 【纳米比亚】
沙海交响左边是一望无垠的沙漠,右边是广阔浩淼的海水。大自然的一对反义词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沙漠与海洋的交界,是沙丘与白浪。沙丘绵延起伏,像山,像树,像田园;白浪轻舒漫卷,如诗,如画,如音乐。人群欢动,沙里脚印翩翩;海鸟飞翔,天上云舒云卷。阳光照耀下,是大西洋波光粼粼的海水,是纳米布金光闪闪的沙面。沙上,剑羚奔走,鸵鸟漫步;海里,鲸鲨遨游,鱼虾嬉戏。大自然演奏了一曲沙与海之歌。忽而弦乐响起,忽而铜管齐鸣。我听到沙里的单簧管,我听到海里的小提琴。这是马勒,是贝多芬,也是维瓦尔第。
这一曲沙海交响实在太美,每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望着眼前的沙面与海面,我觉得胸怀也如其一般铺展到了无穷远。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宇宙的意义。以前只在书本上听过别人描述过类似的感觉,此刻于我而言,这种感觉如此真切。也许,生命就是为某一刻而准备的,这一刻会让你觉得之前的万千辛劳都无比值得。我是为什么而旅行的呢?为名,为利,为意义,都比不上为天地大美而沉醉。这种美,照片不能定格,视频不能记录,只与心灵共振,与感受共鸣,与记忆共存,无论语言如何铺陈都不能道其一二。有一种感动只能在现场发生。
图/文:阿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