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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阙—

【冰秋】剪烛

  你眼中万籁天地

        无风无雨,执着而温暖。


        当天际终于显露出些许莹白,将无边的夜驱散开来时。只有屋中的烛台还固执地保存了一角夜色,连同着夜色中的回忆一并留住,闪烁在往后的漫漫长夜,在烛火中跳跃着,从此经年不敢忘。

  

  洛冰河的寝室里放置着一方烛台。看模样算不上新,表面儿的铜金色已然微微泛了灰,常用的底座甚至有些磨损,露出并不打眼的原貌来。样式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简单纯粹的几条曲线,便构...

  你眼中万籁天地

        无风无雨,执着而温暖。


        当天际终于显露出些许莹白,将无边的夜驱散开来时。只有屋中的烛台还固执地保存了一角夜色,连同着夜色中的回忆一并留住,闪烁在往后的漫漫长夜,在烛火中跳跃着,从此经年不敢忘。

  

  洛冰河的寝室里放置着一方烛台。看模样算不上新,表面儿的铜金色已然微微泛了灰,常用的底座甚至有些磨损,露出并不打眼的原貌来。样式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简单纯粹的几条曲线,便构成了整个框架,托架起上方的小台来。

  这方旧物显得与周遭的摆设格格不入。

  魔界往届的君主像是为了衬自己的身份,总将些华丽耀眼的物什摆得遍地都是,打眼望去一片流水般的富丽堂皇,着实奢侈得紧。

  洛冰河见不惯这些,到了他这儿便将那满地琳琅通通扔进了仓管。整间寝室几乎是照着清静峰的样子重新搬了过来,看上去素净沉稳得多。而就算是这样,那烛台也显得过于老旧了。也不知洛冰河是怎么想的,还偏生将它放在书案上,有用没用都那么摆着,好似看着心情边能边好似的。

  不过倒还真是如此。

  

  当他又一次仔细小心地擦拭烛台上的落尘时,沈清秋终于没忍住,问他怎么不肯换一方新的。

  他原是再同沈清秋说笑的,此时却没有立即回应。将烛台擦拭干净后方才凑过去挨着沈清秋坐着,见对方一直没明白过来,他最终也只是有点儿无奈地垂了眼眸,唇角却是上扬的,噙着笑意轻轻开口:“师尊给的,我自然不会换。”

  

  因为是沈清秋给予的。

  

  只因为是他沈清秋。

  

  

  洛冰河也不是没见过烛台。

  这东西寻常得紧。只要家中不是过于落魄,都是有备有的。

  幼时他倒也是常常见到的。

  那时候与养母二人相依为命,养母就在那烛光中缝补衣裳,在烛光中哄他入眠,在烛光中静静地守护着他。破旧的小屋并不能抵御什么寒风冷雨,却也能勉勉强强支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他那时尚小,觉得能在温和的烛光中安稳入眠,便已然是最好的了。

  后来这烛光里的小小安稳碎了。他被一个人抛进众人孤立与排挤的中心。瑟缩在冰冷漏风的柴房里,半梦半醒地撑过一次又一次的天明。

  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曾想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将他自黑暗中拉出,带他重新踏进这人世间。

  

  干净的衣物,温暖整洁的居室,师尊的关切,还有窗台上放置的一方小小的,但却燃着温暖光亮的烛台。这些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竟都成了现实,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一时竟无法适应。

  自小在泥中跌爬滚打惯了,早早地见识过了人心冷暖,领教过了世态无常,时间久了也就不甚在意了。身上的伤痕太多,添一处也不再觉得难熬了。而突然间他的世界中闯进了一束光,那般温暖与炫目,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他怕这光是自己的幻影,轻轻一碰就漾碎了。

  

  直到那束光一步步向他靠近,融化了他满身萧索,拥他入怀。他整个人都陷在一片温和里。那温度真真切切,随着心跳声起伏。

  一直以来他紧绷的脊背终于在此刻得以放松。他终于不用再独自一人背负着那么多年一来的苦楚前行。他终于有了个可以依靠的港湾,有了个可以停泊的地方。

  

  

  窗台旁的烛台亮着,上方的火焰随着风微微跳动,终是驱散了黑暗。

  他有些诚惶诚恐地伸出手去,盛了满满一捧盈盈的光。

  

  

  多年后想起,他还是会不自觉笑完了眼。眸中无风无雨,映了点点烛火。温暖地、坚定地。不减半分固执。

  

  烛台已经很旧了,显出岁月在它身上灼烧出的痕迹来。但洛冰河还是舍不得换,将它好好地放在桌案,宝贝一样地护着。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和他现在身上随意的一个小物件儿比起来,都显得那般不起眼。可这是与沈清秋有关的。

  

  沈清秋当时将这方烛台留给了他,也将无限的温柔与包容留给了他。

  教他以后无论身处何境,总归回忆过去时,能寻得一点儿真真切切的温度,寻得一点儿照亮前路的光。

  以至于在那段不知天日的、混沌的五年里。在绝望编织成巨大的囚网将人生生吞噬,妄图拽着他沉进不见底的深潭时。一点熹微而摇曳的烛火终是将他的浑浑噩噩撕开一道口子,叫他能够清醒片刻,去思考何去何从。

  那烛光算不上亮,却也能够驱散这一屋的沉寂,融化他独行时肩头覆的一层薄雪。

 

   他终于从一片死寂中抬起头来,面对着这方烛台。

  

  他看见过往的日子缓缓流过,看见在清静峰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看见电光火石间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看见那年春日融霜,他在一片林叶飒飒中踏着石阶向前奔走。石阶的尽头有人听见了动静,向他投来浅浅一笑。

  那笑容太过温暖,直融进一片天光中,恍惚间有些失真看不清。

  

  他看见时间逐渐汇聚,那些他哭过笑过爱过的岁月慢慢流淌着,最终凝成他那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

  伴着他前行,带他脱离这无边苦海。

  

  

  烛台没有什么过于繁复的纹饰。简单纯粹的几条曲线便构成了整个框架,托起上方的小台来。那里面安放着一小截蜡烛,在每一次与黑暗的较量中无声地落下烛泪。

  有时候洛冰河也在想。自己可能就像那截蜡烛。

  蜡烛须得流尽烛泪才能走完自己的一生。

  而他必须踏过无数的险阻与苦难,熬过那几乎让人发狂的思念与求而不得,才能追赶上沈清秋的脚步,才能将与心上人并肩的愿望变成触手可及,才能追逐到光明。

  追逐到他的光明。

  

  

  洛冰河其实是有些惶恐的。

  像是常年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当光亮渗入时都格外不适应。又像是个什么都未曾拥有过的穷孩子,突然而来的关怀与温暖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一百个无所适从。

  他怕这次好不容易追逐到的烛光会像从前的一样,稍后不慎便被打碎了。却不曾想,有人正从路途的那头向他走来。用拥抱抚平伤痕,用心跳来回应一切。有人与他并肩而立,和他一同护着这一方光亮,稳稳前行。

  

  于是这烛火一亮就亮到如今。

  

  

  洛冰河其实常常睡得并不是太安稳。哪怕那些久远的糟心事早就在前行的道路中被他随手扔到了脑后,埋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哪怕梦境听凭他的掌控,但这些事儿偶尔也会浮现出一点儿端倪,搅得他一阵心惊。

  每当他自梦中一脚踏空,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总是会在平定心神后,点亮桌案上的小小烛台,将整个人蜷进那片光亮里。

  

  沈清秋的睡眠向来都比较浅。所以哪怕洛冰河的动作再轻不过,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身侧突然出现的空当。于是意识朦胧见睁眼,便见着洛冰河蜷在床头的一小片暖光里,对着摇曳的烛火发呆。他抱着双膝,身上只着了单衣,眉目间是少见的迷茫。

  察觉到沈清秋的目光,洛冰河转过了头,朝着他眨了眨眼,略显苍白的脸上才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沈清秋几乎要以为面前坐着的就是当年峰上初见时的那个青涩小心的,那个小小年纪便变尝苦楚的少年。

  

  想当年他安排对方搬进竹舍时,对方好像也是这般神情。愣怔、不敢置信,而后满眼都是欣喜。

  明明笑得那般纯粹,却让他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他有些不算温柔地伸手将人拉了下来,将其严严实实裹好,又不算温柔地将人搂进自己怀里。也不去管那尚且亮着的烛台了。

  有好多话都要自心头涌出,却又被他生生忍住。最后也只是轻叹一声:

  

  “睡吧。”

  

  剩下的话,便随着烛光融化在了夜色里。

  两人都心知肚明。

  

  洛冰河被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护在怀中。头抵在沈清秋的肩窝处,甚至能感受到头顶上出来均匀的呼吸声。过长的发丝垂落身侧,熟悉的气息霎时将他包围,还带着点儿竹叶清浅的香,让人莫名地安心。

  他起初还有些愣神,此时却是借势伸手,反环住沈清秋的腰,笑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迷失在黑暗中,被无边恶意蒙蔽了双眼,挣也挣不开。却不曾想过生命里蓦地闯进一个沈清秋。那个人那般温暖,那边炫目。像烛火一般驱散了孤寂,驱散了他满身萧索,泅渡了他的一生。

  

  他有时会想,自己到底是何等的幸运才能去遇见这样一个人。

  相遇、相识、相守。

  每种缘分都是万里逢君的几率。

  可他们偏偏就遇上了。从此再未错过。

  


  这么一想,先前的种种苦难便都不算什么了。

  

  

  烛台很小,烛光却很亮,盈盈照亮了一方檐下的小小天地,也照亮了心原。那里从此再也不是一片荒芜。内里的一腔炽热与悸动,滚烫而绵长。随心脉同搏,留下余音万丈。

  从此以后的夜晚都不再冷了,梦中再也不会充斥着不安与惶恐,他再也不会是孤单一人了。

  

  

  烛台保存着故时月色,盛着满满一抔回忆,承载着经年的欢喜,支撑起无数个黎明。

  故尔旧物旧时旧人旧事。那些他曾经拼命追赶的、倾身相护的,又或是他固执地坚守的,他通通都不愿去换。

  不悔不厌不放手。终究因为那是占据他心房好久好久的人与物。终究是他舍不得。

  

  洛冰河静静凝视着烛台,凝视着这曾经伴他踏过更迭四季的物什。 曾几何时也做过他赖以支撑的桨,做过他停泊的港湾。

  被掩藏在骨血下的一腔炽热欢喜慢慢流淌,汇聚在这小小烛台。

  无数个夜晚流逝,无数个白昼轮回。它看着他们二人兜兜转转了前半生,终于从道路的两侧朝着对方奔来,终于在原点重新相遇,终于得以聚首。

  这一次,这一遇一笑一执手,从此便就是一生。

  

  

  洛冰河靠在沈清秋身侧,意识渐渐模糊,重新跌进梦境里,却还是忍不住笑意,低低呢喃:

 

  

  “这真是这辈子最好的梦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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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云哥提供的标题♡

鎮魂女鬼立地成猴

藍大仙與他愉快道侶的奇幻之旅

兩個無聊神仙比誰比較快把自己的小時候拐來的遊戲(X)

經不起考驗,就是個腦子欠安的產物,原本要塞在莫說離情後面但是畫風有點不搭只好拖出來詐屍

順便再推一下原耽>銅錢龕世,喜歡魔道肯定會喜歡這篇的,不長、好吃>_0


夜晚的夷陵城郊,星子點點、月輪當空,靜謐而安寧。

客棧小房中住著一對相貌極好的夫妻,以及他們年幼的兒子。夜已深,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小小的孩童卻不知為何醒了過來,輕手輕腳地溜下了父母的被窩,並打開了客棧的房門。

門外長廊上有一男子,一身素白衣袍,悄然無聲地立在門外。

他眉心微微蹙起,似是有些煩惱。小男孩先是驚訝地打量著這位來人,理論上他應該要感覺到害怕...

兩個無聊神仙比誰比較快把自己的小時候拐來的遊戲(X)

經不起考驗,就是個腦子欠安的產物,原本要塞在莫說離情後面但是畫風有點不搭只好拖出來詐屍

順便再推一下原耽>銅錢龕世,喜歡魔道肯定會喜歡這篇的,不長、好吃>_0


夜晚的夷陵城郊,星子點點、月輪當空,靜謐而安寧。

客棧小房中住著一對相貌極好的夫妻,以及他們年幼的兒子。夜已深,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小小的孩童卻不知為何醒了過來,輕手輕腳地溜下了父母的被窩,並打開了客棧的房門。

門外長廊上有一男子,一身素白衣袍,悄然無聲地立在門外。

他眉心微微蹙起,似是有些煩惱。小男孩先是驚訝地打量著這位來人,理論上他應該要感覺到害怕,但即便是年幼的他也分辨得出來,眼前的人面容十分好看,周身也沒有惡意。

「你是誰?要找我爹娘嗎?」

「……」

聽到他的聲音,男子先是一怔,接著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來。

「魏嬰。」

孩子聽見男子叫出自己的名字也是愣了愣,一大一小就這麼對視了好半晌。

「你認識我呀?」

結果還是孩子先開的口。

男子猶豫了許久,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地,伸手將孩子抱起。

「這裡是你的夢境,我自然認識你。」

 

 

夜晚的風格外冰冷,魏嬰窩在男子的胸口一臉莫名其妙,男子御劍帶著他飛了好長一段路,他默默在心裡想著自己這是被綁架了呢、還是被綁架了呢?不過人都上賊船了,現在哭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魏嬰有些鬱悶,小手緊緊揪著男子的衣襟,又矛盾地覺得男子的身上有股令人安心的香味。

「你會送我回去找爹娘嗎?爹娘醒來見不到我會很傷心的。」

「……另一人會送你回去。」

「……為什麼不是你送我回去?」

魏嬰仰起臉,正好男子在一處城牆頭收劍、停下腳步。順著男子的目光,他見到不遠處立著另一人,一身黑衣幾乎融於夜色。

那人臉長的與自己爹爹倒是十分相像,滿面笑意也像自己阿娘,手中同樣抱著一個小小孩。

那個小孩一臉鬱色,彷彿剛被狠狠欺負了一頓,而在目光交錯時,氣鼓鼓的臉上有了幾分訝異和困惑。

他盯著孩子額間的白布條,猛然轉頭看了看,抱著自己的白衣男子額間也有一條同樣的物什,順著男子的髮垂了個尾端在肩上。

「含光君,你輸了。」

「……嗯。」

黑衣男子同白衣男子交談的瞬間,他猛然伸手一扯,白衣男子額間布條便鬆脫了落下來。

「……」

白衣男子跟黑衣男子都無語了一瞬,接著黑衣男子一把搶過了他手上的布條。

「魏嬰小朋友,誰教你這樣亂扯人家東西了?」

魏嬰默默看了一眼白衣男子,發現他並沒有生氣,眼底似乎還有了幾分笑意,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便瞪向了黑衣男子。

「大哥哥沒說不可以扯。」

並且手腳俐落地從黑衣男子手上搶回白布條。

「你剛剛也扯我抹額。」

黑衣男子懷裡的小童更在此時冷冷地補上了一句話。

白衣男子別過頭去,貌似崩不住表情了。

 

 

小魏嬰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推敲出來,這兩個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大人貌似就是自己、跟對面那個一言不發、憂思慮結的小男孩長大之後的模樣。

以後的自己跑來找小時候的自己玩,理論上這根本不可能發生,但既然白衣男子說是夢,他就姑且信一下,心裡對爹娘的惦念也稍稍退去了一些。

兩個大人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抱著兩個小孩坐在城牆頭,邊看星星邊聊些風馬牛不相干的事,大多都是黑衣男子說,白衣男子應聲。

白衣男子架了個結界罩在周圍,暖洋洋地令人有些昏昏欲睡,魏嬰放鬆下來之後開始大膽地在白衣男子懷裡爬上竄下,時不時被黑衣男子眼刀一記。

「我怎麼不知道我小時候這麼鬧騰?」

黑衣男子牙癢癢地說道。白衣男子卻是輕輕笑了一聲。

此時黑衣男子懷裡原本安安靜靜的小童,默默看了一眼白衣男子。

眼神中的鄙視意味似有若無,看得白衣男子輕輕咳了一聲,別過了視線。

「小藍湛呀你別這樣,那可是以後的你啊。」

黑衣男子輕輕捏了捏小孩的臉,接著彷彿捏上癮似地不肯停手,小孩又默默瞄了白衣男子一眼,福至心靈,對著黑衣男子的手一口咬下。

「……藍湛,你這咬人的習慣原來是從小就有的嗎?你還咬過誰了你倒是告訴我?」

「並無。」

小魏嬰聽著這對話,默默想著未來的自己跟這個名叫藍湛的白衣男子,應是關係匪淺,於是他將手伸向了對面的白衣小童。

「先說好,以後不許咬我。」

「……」

一陣漫長的沉默,隨後黑衣男子率先噗哧一聲,仰天長笑。

白衣小童默默從他懷裡掙出來,終於受夠了似地鑽到白衣男子身邊,揪著白衣男子的袖子便不動了。

 

 

一直到東方天空泛起微微白青色,黑衣男子才率先站了起來。

「時間差不多啦,該送小蘿蔔頭們回家囉。」

兩個孩子居然能這麼撐著一夜沒睡也是挺離奇的,魏嬰看著跟自己窩在同一個臂彎裡的白衣小孩,心裡滿是奇異的情緒。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為什麼?」

小孩賞光似地睨了他一眼,又默默低下頭去。

「叔父說母親……不在了。」

話語一出,魏嬰愣了愣,更明顯地感覺到白衣男子似乎有所觸動,身形頓了頓。

他仰頭看了看白衣男子,但看不出什麼端倪,而那孩子此時也有些無助地望向白衣男子,似乎想向未來的自己探問什麼,卻無從問起。

黑衣男子在此時伸手,一把將魏嬰揪了過去。

「好啦,我送你回去,順便看看爹娘,小藍湛的事還輪不到你瞎操心。」

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眼白衣男子,冷不防往白衣男子臉上吻了一口。

「待會見。」

「嗯。」

魏嬰呆滯了。

對面原本憂鬱的小藍湛也呆滯了。

反應過來之時,一股說不上的情緒才剛萌生,魏嬰已經被黑衣男子拎著飛身上劍。

他趴在黑衣男子身上,只來得及跟小藍湛對上最後一眼。

 

 

在旭日東昇之時,廣袤的大地緩緩褪了色,有如一張畫卷正緩緩收起。

色彩褪盡之後,便是一座小小樓閣,佇立高聳山巔,雲霧繚繞。

兩人並非更改因果回溯時空,雖是仙家手段卻仍不改其與夢境相仿的本質,過眼便成煙雲消散。

魏無羨神識甫一歸位,第一件事情便是壓到同樣剛睜開眼的藍忘機身上去。

「你可有好好安慰小藍湛?」

藍忘機不答,只默默扶住他的腰不讓他滾下。魏無羨說了一晚的話,此時又詳細交代了如何與兒時的自己拌嘴拌了一路。

「小魏嬰實在太關心你了,我答應他回頭好好安慰你一番,嗯?」

說到了這一句,藍忘機這才有了動靜。

魏無羨喜聞樂見地任由藍忘機反身壓到了他身上去。



夜长梦长

惟情一往而深:致夜长梦长《谁寄云端》

哇,谢谢阿蓝劳斯,这两天大家一直都在夸我我真的有点飘(捂脸

也真的很高兴有人喜欢云恒这个角色,写的时候其实是相当不确定的。本来我的大纲只到12章,对后面如何最终走向团圆结局都有些茫然,写到12章的时候本来是想写叽,结果一不小心写出了云恒小时候的故事,能收到这些特别的喜欢,真的很开心quq

其实云端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经历。只有知道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来的,才知道他们最终要到哪里去。所以我觉得这还是个原著向的故事,有没有云恒其实都一样。

好了说到原著向让我来吹一下阿蓝劳斯,我不允许有人没看过阿蓝劳斯的文,我不允许!看到下面那个又甜又嗲的id了吗,大力点进去!


夷陵嗲...

哇,谢谢阿蓝劳斯,这两天大家一直都在夸我我真的有点飘(捂脸

也真的很高兴有人喜欢云恒这个角色,写的时候其实是相当不确定的。本来我的大纲只到12章,对后面如何最终走向团圆结局都有些茫然,写到12章的时候本来是想写叽,结果一不小心写出了云恒小时候的故事,能收到这些特别的喜欢,真的很开心quq

其实云端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经历。只有知道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来的,才知道他们最终要到哪里去。所以我觉得这还是个原著向的故事,有没有云恒其实都一样。

好了说到原著向让我来吹一下阿蓝劳斯,我不允许有人没看过阿蓝劳斯的文,我不允许!看到下面那个又甜又嗲的id了吗,大力点进去!


夷陵嗲祖:

  

      先恭喜太太的完结,看完后真的是心绪联翩,还是打算自己写一篇长评来说一说这篇文,虽然谁寄云端已经有很多人看过,但我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仔细咂摸,反复回味它。


       原著向ABO世界观真的是一个很难写的点,尤其在有了生子的条件下,更是难上加难。看到的很多原著向ABO生子文大多数都会选择把羡和孩子回归后的磨合期略过,即回来后便是Happy Ending——当然也有很多老师写的非常好,但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坦言如果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处理,毕竟文笔无法达到能处理复杂细腻心里矛盾的水平。最害怕的更是将孩子的性格描写的千篇一律,像叽或者像羡,要么面无表情要么跳脱好动,这怎么都不太像半大孩子的性格。

        但是长长太太的文很好地解决了这两个问题,甚至可以说完美地处理了所有的细节,不仅读的时候沉浸其中,甚至不吝啬地说,太太的文在读完后反复回味,似乎每一个字都有别样的味道。



        最想吹一吹的就是阿夏这个角色了,对于同人文作者来说,最害怕的大概就是插入原创角色,笔力不够,角色就会喧宾夺主,吵吵闹闹地聒噪,要是小心谨慎一些的话,那么角色就是一个小小的片面出镜,落下一个大概的印象,之后大概也很难想起来。但是太太笔下的蓝云恒,鲜活,生动,仿佛本身存在就是理所当然一般,出现得不显丝毫突兀。在他身上,既能看到蓝忘机的沉稳冷静,又能看到魏无羡的蓬勃向上,还夹杂着半大孩子的一丝毛手毛脚。对于阿夏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忘羡二人带着他在街上吃饭,夷陵老祖的镇恶图散了满街,阿夏沉着脸把那些东西都收回来撕得粉碎,哪怕迎着蓝忘机的目光也不畏惧。这样子小小的细节描写,真的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摆在了我们面前,看似沉着冷静,实际上心里满是孩子气的执拗。而看到小小的阿夏第一次尝试着叫出父亲,陪着他在坚硬的石板地上跪下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真的看得很想哭。而小孩子一遍一遍询问自己的母亲是何人,又错误地以为母亲真的被夷陵老祖杀害后,心里更多的只剩下酸涩和无奈。


      《云端》虽然以ABO为背景,但是它非常巧妙的模糊了这个概念,只在忘羡二人的故事中以这个设定推动。无论是在战场上叽小心翼翼的忍耐,百凤山情动时的亲吻,还是在云梦那场阴错阳差的相拥,都是一步步那么巧妙地走在了这个位置上。读文章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每每到了一个节点,总是会感觉:也许他们这次就会彻底和好,也许这次后就能在一起了啊。看到百凤山时内心几乎已经按捺不住激动,似乎觉得下一秒就能给两人画上一个美满的句号,可无论是怎样,两个人似乎都阴错阳差地只能走向前世的结局。记得太太在处理师姐死后,羡去找江澄的那一段时,用了短促紧张的对话,里面的羡恳切却冷静,江澄愤怒而压抑,与我想象中两人的针锋相对,歇斯底里不同,这更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平平无奇的对话,可看到最后才察觉出那份的浓浓的悲哀出来。两人都是孑然一身,竟然连托孤都没个合适的出处。

       正是有了这样的悲哀,所以归来后的每一步才显得那么真切小心,太太笔下的细节真的是精致到难以形容,最后一章里,羡小心翼翼地步步向前,而阿夏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羡的手马上僵硬在原地——只是寥寥几笔,可羡的情怯,阿夏的矛盾,都那么明晰地呈现在眼前了。



       在整篇《云端》中,太太很少描写有关叽的心理,于是所有的信息都藏在那一点点的缝隙中了:那一封没有兑现的信,在蓝启仁屋外彻夜的长跪,以及站在阿夏屋外,手心里藏着小小礼物的一个父亲。蓝忘机向来会将自己的痛苦隐藏得很深,所以哪怕痛彻心扉,流露出的也不过是寥寥几曲而已。除却爱人之外,他更是一个好父亲,他没有自私地将自己对魏无羡的思念投射在阿夏身上,而是平等公正地去对待他,他是严父,也是慈父,若是没有他尽心的教诲,也是不会有后来的阿夏。即便是魏无羡回来后,他也没有强迫阿夏去做过什么,忘羡二人,都用另一种方式,给了他们的孩子最大的爱。



       至于文字,我只能苍白无力地吹一吹长长太太的文笔,有朝霞一般耀眼的明媚,也有月光一般静谧的温柔,这大概就是长长的文字给人最大的感觉。我并不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没法细致分析里面的逻辑,只能无力地描述一些情感感受,我非常感谢太太能给我们带来这样一篇优秀的文章,让忘羡的形象更加立体了起来,也非常非常期待长长太太的番外和新文章,相信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感动。

       在文章的结尾,阿夏叫了“魏婴”,羡说“不许和你父亲一起叫”,明明是很温暖的话,我却感到了一丝泪意,当年满身疮痍的少年,终于握住了两个最爱他的人。其中一个,还是穿过了十三年的时光在等待他,给予他所有的感动和温柔。

       此情知其所起,亦一往而深。


       最后!真的安利所有人都去看《谁寄云端》!!


悄悄艾特一下 @夜长梦长 

沈老师在地上砍的沟子

【冰秋】童养媳(2)

“童养媳”冰X地主家小少爷沈

奶冰女装不了多久的()


    「你还好吗?」


    「这些不是刚才受伤的,我没事……」


    ……


    「滚开!离他远点!」


    ……


    沈垣猛地坐了起来,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天色将明,屋内一片冷冷的蓝。精致的锦...

“童养媳”冰X地主家小少爷沈

奶冰女装不了多久的()



    「你还好吗?」


    「这些不是刚才受伤的,我没事……」


    ……


    「滚开!离他远点!」


    ……


    沈垣猛地坐了起来,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天色将明,屋内一片冷冷的蓝。精致的锦被吸不住一点温度,拢在身上,滑而冰冷。


    “小少爷?”伴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他奶娘端着蜡烛走了进来,“怎么醒得这么早啊?”


    “……冯妈妈,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才五时不到,再睡会吧。”冯妙松说着,给他掖了掖被角,“太冷了吗?”


    沈垣把半张脸都缩进了被窝里,摇了摇脑袋。


    “那就是做噩梦啦?”


    沈垣缓缓点点头。


    四年前那场不愉快的出行并没有在他年幼的脑海留下太深的印象。听旁人说,那天他丢了自己的棉衣和母亲送的玉观音,被陈管家用外套裹回了沈府,但还是冻得嘴唇都发紫,当晚就烧得一塌糊涂,从此就犯上了畏寒的毛病。


    即便当时的回忆已经模糊,沈垣仍记得那个对他伸出援手的弃儿,甚至还依稀能感受到那双手在他腕子上残留的温度。他不知那人的名姓,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可是那瘦小身影蜷缩在雪地里的样子却总让他在梦里惊醒。


    “待会我来叫你,可别赖床哦。一会大奶奶想让你见个人,看你喜不喜欢。”


    “啊什么,新教书先生吗?”


    “不是,是伺候你的人。” 冯妙松把烛台放在了床头,转身给火盆填了几块煤炭,“小孩子嘛,总得有个伴才行。”


    “真的吗?!”沈垣顿时睡意全无,一双眼瞪得老大,恨不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我娘给我找了个伴!”


    “好啦,快睡。等你醒来就知道了。”


    ……


    总是赖床的沈小少爷今天起得比谁都早,早饭都没吃两口就迫不及待地往正房跑。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跑。”冯妙松在后头紧追慢赶,“急什么呀,人又跑不了。”


    “他家住哪里?男的女的?和我一般大吗?”


    “那丫头应该比你长一两岁……快把外套穿上,不然叫陈管事瞧见又要骂了!”


    沈垣所经之处鸡飞狗跳,掀翻了晾在院子里的被褥,踩散了院子里刚刚扫好了落叶,直到主屋前头冯妙松才将将拦住他。


    这九岁的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好似个滑溜溜的泥鳅似的跳来蹦去,他奶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逮住。冯妙松拿手帕给他擦了擦脸,给他挽好袖子,把领口的的口子系紧,这才扣响了主屋的门。


    正房内烟雾缭绕,浓浓的檀香扑面而来,熏得沈垣皱了皱鼻子。一层纱帘之隔,沈夫人手持念珠,静静跪在佛龛前,口中无声诵着经,屋内一时只有佛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大奶奶……大奶奶?”冯妙松连唤几声,才换得佛珠拨弄之声停歇,“小少爷来啦。”


    伴随着一阵布料窸窣作响,沈夫人站起身来。冯妙松拍了拍沈垣的肩膀,示意他过去。


    沈垣走过纱帘,只见那锦衣的美妇人坐在软榻上,冲他招了招手。


    “娘。”面对眼前的女人,沈垣立即把方才那股子闹腾劲都收敛了起来,背着手乖巧地站在那妇人跟前。


    这时,沈垣注意到在屋子角落里还站着个人。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或者说是少女,看上去就比他大个两岁出头。因为实在是营养不良,那副套着宽大衣衫的羸弱身子实在让人难辨性别,可即便如此那张脸仍是非常清秀。


    沈垣瞬间就看愣了神——对方那双清澈的眼让他隐隐觉得熟悉,可又实在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垣儿,冯妈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耳畔响起沈夫人的声音,“这丫头家里没别人了,当家的可怜她,怕你以后缺个伴,就给她带了回来。虽说是伺候你的,但她无依无靠的,你以后可不能欺负人家。”


    “我不会的!我一定会保护她,一定不会叫别人欺负她的!” 沈垣眼神坚定,拉起了那人的手,“我叫沈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洛冰河。”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带着奶音,配上一张秀丽的脸蛋,谅是谁都会心生怜爱。


    那双手无比温暖,却是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也不知吃过多少苦,沈垣光是摸着就觉得心惊。反之一比,他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双手绵绵软软,好似水润出来似的。


    思及至此,沈垣有些脸红,可对方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也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夫人唤道:“冯妈。”


    “哎!”冯妙松急忙应声。


    “你把垣儿旁边那屋腾出来,再给这孩子置几身衣服,告诉后厨那边一日三餐都不要亏待于她。”沈夫人顿了顿,“但我们沈家也不养懒人,免得到时候教垣儿学一身游手好闲的毛病。”


    “明白明白,您尽管放心。”冯妙松连声应下。沈夫人摆了摆手,她便拉着两个孩子离开了正房。


    沈垣一路上欢呼雀跃地拉着洛冰河的手问东问西,而对方却十分腼腆,一般只是用点头摇头来回答沈垣的问题。


    两个孩子手拉手,喜鹊似的掠过庭院,四周下人一个个都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观望。


    “哎,这就是老爷从街上捡来的孩子啊。”


    “听说是个流浪儿呢,在街头卖身葬母,真是可怜。”


    “这种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片子配得上咱们小少爷吗……”


    然而就在这时,那两个女工只觉得后脖颈一凉。


    “说什么呢,啊?”只见陈宏茂站在二人背后,好似阎王索命,浑身阴森之气几乎能实质化,“还有工夫嚼舌根子……嫌活儿不够吗?!”


    “啊,陈管事!”


    沈垣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那从小在街头长大的弃儿却比这位小少爷敏锐多了。他默默地望了眼那两名落荒而逃的女工,长长的睫毛在眼眸上垂下一片阴影。


    “……我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可是冯妈妈觉得没意思,别人也不跟我玩。”沈垣仍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他们大人都好没意思……但你一定会喜欢的!”


    冯妙松说:“好啦,冰河要去梳洗换衣,阿垣你也得读书去啦,先生都要等不及了。”


    沈垣一听“读书”二字,顿时泄了气,委屈巴巴地噘起了嘴:“那我读完书能和她玩吗?”


    “那得看你表现喽。”冯妙松哄道,“要是你用功刻苦,冰河天天都能陪你玩。”


    “真的?!我一定会努力的!”沈垣又振奋了起来,“你一定要来找我哦!”被他奶娘拉走前,这位小少爷还一步三回头,伸出手认真严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一百年不许变。”洛冰河笑了笑,伸出手勾住了那孩子的小拇指,“我会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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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梦长

【忘羡|abo】谁寄云端 - 14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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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夜归第十四


蓝翐八岁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一个季春的黎明自莲花坞归来。去云梦接他的旧仆说含光君已在云深不知处等,待得御剑落地,山门前站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本该在金鳞台的蓝曦臣。

那名仆从将他交到蓝曦臣手上。蓝曦臣牵着他,就似带他去兰陵时的模样,蓝翐一路沉默地走,踏上那漫长的石阶。走过一半,晨间金黄的阳光穿透枝叶,斑斑波波地落在生了苔痕的白石上,他终于低声说:“宗主……我认错。”

蓝曦臣轻轻地笑了一下。...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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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夜归第十四



 

蓝翐八岁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一个季春的黎明自莲花坞归来。去云梦接他的旧仆说含光君已在云深不知处等,待得御剑落地,山门前站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本该在金鳞台的蓝曦臣。

那名仆从将他交到蓝曦臣手上。蓝曦臣牵着他,就似带他去兰陵时的模样,蓝翐一路沉默地走,踏上那漫长的石阶。走过一半,晨间金黄的阳光穿透枝叶,斑斑波波地落在生了苔痕的白石上,他终于低声说:“宗主……我认错。”

蓝曦臣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阿翐叫我什么?”

那声音里没有怒意,但隐隐有些比怒意更喟叹的东西。蓝翐尚听不懂,但知那情绪并不是朝向他的,于是用更低的声音改口道:“……伯父。”

蓝曦臣说:“下次不论去何处,切记事先告知,否则忘机担心。”

蓝翐说:“是。”

蓝曦臣又问:“你不问我带你去什么地方?”

蓝翐摇了摇头,那意思像是不知道,也像不介意。

蓝曦臣这次终于叹了口气,是蓝翐能听懂的意思。他说:“等下过去,不要害怕。”

蓝翐终于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蓝曦臣想了想,又说:“切记勿要多言。”

蓝翐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去找蓝忘机。

他一路走过云深不知处的连绵楼阁,时间尚早,并无太多人出入廊下门中,天光兀自明媚,熟悉的景致也在明亮的光线中陌生起来。远远地,蓝翐瞧见一角清灰的飞檐,檐下挂着一颗小小的白色惊鸟铃,随着风依稀晃出几响。

那是蓝氏的祠堂。

祠堂四周的廊木是幽深的颜色,庭中铺着白沙,白石修道。蓝翐上次来到此处还是一年之前,眼前景致不算陌生,蓝曦臣带着他一路走过去,蓝翐屏了一口气,用手指无声地将袖中那颗铃向里推了推。

门开了。

堂内幽暗,窗扇都不支起,就似蓝翐一年之前来时的模样。梁上垂下的长明灯幢幢燃烧,牌位列纵,其下站了一人,身前还跪着另一个。

蓝翐识得那个背影,那是蓝忘机。

门外一缕天光淌入,落地如水。那站着的人抬了抬眼睛。

那是蓝启仁。

蓝曦臣松开了蓝翐的手,蓝翐走过去,不声不响跪地,对蓝启仁行了个礼,沉默地归跪在了蓝忘机的身边。

往日里他也听师兄们说起蓝老先生是蓝氏双璧的叔父,又说他如何严苛,如何罚人抄家规,教人又敬又怕。只是蓝翐尚小,不至到兰室听书的年龄,便自与这位蓝老先生总隔着一段距离。

此时蓝翐觉得,蓝启仁在发怒。

蓝启仁说:“好啊——好啊!若不是有外家子弟说起,说小辈里有个不习琴的,还是堂堂含光君的亲传门生……你们还想瞒我到几时?!”

无人答话。

蓝启仁又说:“你,抬起头来。”

蓝翐抬了头。

蓝启仁看着他,他便也看着蓝启仁。室内光线幽暗,蓝翐的虹膜生得浅,唯在此等光下方才显出原色来,略有灰,又带些龙胆紫,像早春天明雪融之时流于天际的山岚。

他看到蓝启仁的眉毛动了一下,然后一缕胡须也跟着颤了一下。

蓝翐还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倏忽有些用力的模样。

蓝曦臣站在一旁,此时说:“阿翐。”

蓝翐低下了头。

蓝启仁重重地拍了一下香案,震得其上烛光跟一跳:“胡闹……胡闹!!”

蓝曦臣低声说:“叔父……”

蓝启仁厉声道:“你住口!”

然后他转身走了,衣袖带起一阵风,刮过蓝翐的脸孔。

蓝曦臣忧心忡忡地看了蓝忘机一眼,叹口气,跟了上去。

祠堂的大门一关,被气流带动的烛火再度笔直地燃烧起来。外间正是天明,堂内却被照出一片幽暗。蓝翐跪在蓝忘机身旁,许久,低声问:“父亲为何跪着?”

蓝忘机这才开口:“因错,受罚。”

蓝翐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哑。

蓝翐问:“何错之有?”

蓝忘机一时没有说话。

蓝翐说:“若因我不习琴……我可以学的。我即日便去听课,不劳父亲与宗主伯父费心。”

蓝忘机说:“错不在你。”

蓝翐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阿翐,”蓝忘机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沉,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敲在蓝翐心上,“错不在你。”

蓝翐只好点了点头。

许久,蓝忘机又问:“为何不随你宗主伯父走?”

蓝翐问:“去哪里?”

蓝忘机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你无须跪,回去即可。”

蓝翐说:“我在金鳞台随意走动,也算有错,要领罚。”

蓝忘机说:“我不罚你。”

蓝翐说:“父亲跪着,我便跪着。”

蓝忘机不再说话。

不知跪了多久,蓝翐一整晚去了不少地方,渐渐地困了,正在摇摇晃晃的时候,听到蓝忘机低声说:“你起来,走动一下。”

蓝翐不动。

蓝忘机说:“阿翐,听话。”

蓝翐依言爬起来,揉着膝盖,站在蓝忘机身旁。灯烛的光影投在蓝忘机的脸孔上,突兀地显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蓝翐悄声说:“我在金鳞台遇到了金凌……小公子。还有江宗主。”

蓝忘机说:“我知。”

蓝翐说:“江宗主给了我这个。他说这是他姐姐要给我的。”

他把袖中那铃摸出来,递在蓝忘机眼前,将有字的那面转了出来。

蓝忘机的眼睫翕动了一下。烛火映在清浅他的眼眸中,仿若燃烧其上。

但他只说:“既是给你的,你收下。”

蓝翐便将铃铛在袖中收好。

蓝忘机又问:“可困了?”

蓝翐摇了摇头,眼睛对上蓝忘机的目光,便又点了点头。

蓝忘机张开手臂,对蓝翐说:“来。”

蓝翐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蓝忘机。

他还没到个头猛长的年岁,蓝忘机跪得直,抱来还要微微踮脚。蓝忘机向下望他一眼,笔直的背脊跪低了些。

蓝翐的脑袋埋在蓝忘机的颈窝中,感到蓝忘机用手梳了梳他的头发,说:“都无事,你不要怕。”

蓝翐说:“父亲总这样说。”

蓝忘机梳理他头发的手停了一瞬,又问:“我这样说,你还怕吗?”

蓝翐轻声说:“我不怕。”

蓝忘机说:“嗯。”

祠堂之内的香烛味层层叠叠,蓝翐抱了蓝忘机一阵,终于在他的衣服上嗅到那抹熟悉的檀香气息。那双抱着他的手臂永远都是那么用力,蓝翐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突然犯起了黏。

他便那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暮时,他不在祠堂,不在蓝忘机的臂弯之间,在榻上茫然地坐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静室。

那把他从云梦带回来的旧仆等在外间,打理堂下年内新种下几株兰草,见蓝翐推门出来,便说:“小公子,你醒了?睡得可还好?”

蓝翐抓着自己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呆了一阵,才说:“……含光君?”

那仆从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说:“含光君未归。”

蓝翐蹬上靴子,拔腿就跑。

日暮夕光泼在祠堂的青瓦与白壁上,在一片素净中点燃滚烫的颜色。沉重的木门还留了一隙,蓝翐方走到廊下,便听到有人在其间说话。厅堂宽阔幽深,声音传不得很远,他只能辨出那仍带着怒意的是蓝启仁,余下一个更低、更平稳、更坚定的,应是蓝忘机。

蓝翐用力地将门推了推,钻进那条门缝中。

门一响,堂内说话的声音便停了。蓝启仁抬头看他,蓝忘机还跪在原地,就是蓝翐睡着前的那个位置。蓝翐走过去,一声不响地又跪在了蓝忘机身旁。

蓝启仁震惊道:“你来做什么?”

蓝翐不答。

蓝忘机说:“阿翐,回去。”

蓝翐不动。他觉得蓝忘机的声音比晨间之时更沙哑了几分。

蓝启仁看了看蓝忘机,又看了看蓝翐,最终目光转回到蓝忘机身上。

最终他看着蓝翐,说:“你若想跪,那就跪着吧!”

这时候蓝翐却觉得他不是在发怒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重的无力感,像是看到那些在最后的秋日里,委顿在地的花或是落下枝头的果子。

蓝启仁又走了,蓝翐还跪着。

蓝忘机还在看着他。有时候蓝忘机会像这样,他看着蓝翐,蓝翐却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于是蓝翐没有抬起自己的眼睛。

那日他们跪了很久。从日暮到深夜,后来云深不知处敲了亥时的钟。长明灯仍在灯盏中烧着,在地面投下色泽浓郁的光影。蓝翐的腿一时跪得麻木,后来觉得疼,再后来便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僵着不能动。他在夜深时大概是睡着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跪着,居然跪得还算端正,而蓝忘机跪在他旁边,背脊笔直,像一座玉像。

一直到黎明时,窗棂中终于透出些光,蓝翐跪得恍惚,突然觉得指尖有什么落下,在祠堂地上弹出了清脆的一声。

他霍然睁眼,意识到是那收在袖里的铃滑了下去。但他还不及去捡,突见身边跪了一日一夜的蓝忘机突然晃了一下。

蓝翐出声道:“父亲?”

他一夜没说话,嗓子也哑极了。蓝忘机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没回应。

然后,蓝忘机的身子向一边倾倒,倾过了界,便轰然倒了下去。

蓝翐呆住了。

烛光幽暗,堪堪够他看清一缕血迹自蓝忘机的袖口流出来,蔓延过他的手背,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蓝翐想动,但他的腿跪僵了,动不了。他转手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待他的腿终于能动了,蓝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跑过晨光熹微的庭院,跑过尚自沉寂的亭台幽径,脚步连片震落春日初醒的夜露。

 



“听说了吗?含光君夜猎回来,好像受伤了!”

“啊?!还有这种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早上还不到卯时,有个小门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惊动了巡视的弟子。”

“小门生?小门生怎么知道含光君受伤了?你听错了吧。”

“还听说是从祠堂里跑出来的……谁知道啊!”

春日的云深不知处草木萌发,水边的柳枝碧玉妆成,化作一片拂水的浓密,末梢嫩芽被溪流中的游鱼啃掉大半。蓝翐坐在树下,揪着一条柳枝,听岸上道旁有子弟放课经过,多半是外家来听学的,天南地北的口音闲聊起来,人声一时接近,又一时渐渐地远了。

先前他还在静室,几个人合力把蓝忘机抬到榻上,蓝翐个子不够高,只见蓝忘机的一只手垂着,指尖有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医师很快便到,不久蓝曦臣也来了,他们把蓝忘机的外袍剥下,其下衣物尚看不出血迹,除到中衣时已经是血糊了一片。

医师叹气道:“这必是受伤时草草封住了穴道,虽能止血,却怎等到这时才问医?着实不妥。”

蓝曦臣叹了口气,回首说:“阿翐别看。”

然而蓝翐已经看到了。蓝忘机的背上除了有伤,有凝固和流动的血,还有很多、很多陈旧的戒鞭痕。

蓝翐想不出,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才要受这样的罚。

蓝曦臣对他说:“你先出去。”

蓝翐便依言走了出去。

他在水边坐了许久,突听有人道:“阿翐?你怎么在这里?”

蓝翐抬头,瞧见蓝愿站在那条小径上,蹲身下来,向蓝翐伸了一只手。蓝翐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从河岸边爬了上去。

蓝愿上下打量他,看了许久,摘掉了他头发上落着的一片柳叶,问:“你吃饭了吗?”

蓝翐摇头。

蓝愿便拉着他走了。

那日课业已散,他们在各种幽深的石径上走走停停,路过本家子弟肃寂的住处,也路过那些别家听学子弟吵闹的庭院。后来蓝愿把他带到后山上,坐在一片碧绿的草坪间,不一时便有兔子蹲在他们旁边,暖暖地蹭着蓝翐的腿。

蓝愿说:“我小时候,含光君好像是把我放在兔子堆里的。”

他说着,亮出袖中的一颗胡萝卜,雪白又毛茸茸的兔子便极有经验地跃到他膝上,争着去啃那根萝卜。蓝愿把胡萝卜掰了一段给蓝翐,兔子便也向蓝翐膝盖上跳。

蓝愿把一只无数次跳得很高的兔子轻轻地抱了下去,看着蓝翐,笑着说:“现在你也被埋进来了。”

蓝翐日暮时方回静室。他没进门,只跪在门下的廊前,不一时听到两种脚步向外走来。

蓝曦臣的声音说:“叔父,忘机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吗?”

蓝启仁哼了一声。

门一开,蓝翐跪在外面,那两方脚步便各自停住了。

许久,蓝启仁问:“你跪了多久?”

蓝翐说:“不久。”

蓝启仁说:“你起来。”

蓝翐整理衣角,站了起来。

蓝启仁又说:“进去。”

蓝翐便向他们依次行了个礼,迈进了房门。

室内渐渐幽暗,蓝翐找出火烛,在灯盏上点亮了他摸得到的几盏。灯火将陈设幢幢照出影来,蓝忘机在榻上,蓝翐走过去,极轻地碰了碰蓝忘机的额头。

很烫。

蓝翐轻声道:“父亲?” 

蓝忘机没有回答,但蓝翐突然安了心。他在榻边的青席上坐下,望着灯火照在蓝忘机的脸孔上,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苍白,几乎就像很久之前蓝翐做过的那个梦。

那时他问过,含光君的静室之中,可有过孩子?

他又问,含光君为何闭关?

他想起蓝启仁的愤怒和无力,想起蓝忘机带他经行祠堂,说“这是我父亲”。

他没有提到更多的人。

仿佛失落的一环终于搭了上去,遮掩的篇章露出真容。蓝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不震动声带地问:“父亲……我的母亲是何人?”

没有回答,榻上的蓝忘机眉头紧蹙。蓝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夜幕静静地落了下来。

似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听到蓝忘机叫了一个名字。

蓝翐站起来,低声道:“父亲?”

蓝忘机又将那名字念了一遍。

蓝翐只听清那是两个字,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名字。

他爬上榻,将额头抵到蓝忘机的手背上。

 



蓝翐没想过自己会很快回到莲花坞。

他已无更多可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非要回顾不可的景色,但他在九岁的秋日又到了云梦。没有江澄也没有金凌,一个十分面生并十分年轻的江氏子弟将他接了进去,好奇并茫然地打量着这个穿蓝氏校服的孩子。

蓝翐走过蓝翐熟悉的回廊和荷塘畔,拐进后面一座熟悉的屋子。门前站了很多穿江家校服的人,从孩子到青年人皆尽有之。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彼此,也都像那个引门的子弟那样看着蓝翐。

蓝翐走进屋内,绕到纱帷后,轻声道:“夫人,阿夏来了。”

屏风后的病榻上,有人虚虚地咳了两声。

蓝翐觉得那位夫人老了。不过五年的时间,她看上去比蓝翐所能想象的更加疲倦,那头曾经年轻而漆黑的长发如今色做深灰斑驳。阿夏在她榻前行了一礼,旁边的侍女将她扶起,她拍了拍榻沿,蓝翐便坐了上去。

那位夫人说:“阿夏……长大了,也长高了。”

她抬了手,蓝翐凑过去,感到那如记忆中一般柔软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面颊与头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夫人”。

她又咳起来。

蓝翐抓着她的手,她苍老的眼睛仍望着他。蓝翐觉得她有很多话,但那些句子堵在了曾经的岁月与病态的咳喘之中。蓝翐等待,感到她用一个病人的力气抓住了他的手指。

等到那一阵咳声停了,那位夫人说:“阿夏,你随我来。”

侍女将她颤巍巍地扶起来,披上秋日中过于厚重的衣服。他们慢慢地向外走,那些候在外面的青年与孩子纷纷起身扶她,那位夫人用无力但坚决的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带蓝翐一路走。演武已经结束,空荡荡的校场上偶有零星几个子弟,见他们经行,好奇地望来,但都没有多问。他们走到一座华丽的小楼之前,她突然停了步,用带着喘息的气音说:“阿夏……看看这个地方。”

蓝翐想问“为何”,但他说:“是,夫人。”

她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说:“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孩子。他们都在门外,你方才见过的。”

蓝翐点了点头。

“但你……”她说着,轻轻地咳了一声,“你不一样。”

蓝翐看着她,听她一口气艰难而沉重地吸了进去,却是极轻地呼了出来。

她说:“阿夏,你要一直……一直都很好。”

那颗银铃仍藏在蓝翐的袖中,随他的动作无声地震响。他望着她的脸,发现他们都是这样,在蓝翐的脸孔上看到一个很遥远的人。

他想问:“夫人,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但她更沉重地发出更多咳声。远处有几个原本守在她房门前的子弟还是跟了过来,蓝翐咽下了那个问题,与江氏子弟一同将她扶回房中,周身素白的校服在一片紫色与莲纹中格格不入。

她在榻上疲倦地微微阖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门外有个少女无声地哭了,蓝翐见旁边的师弟师妹们低低哀哀地劝,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死亡摆在他面前。

他们说这位夫人还能活到冬日。

蓝翐在其后那年早春最冷的时日重回了莲花坞。丧仪已经做完,祠堂里添了一块新牌位,置在那位夫人先逝的夫婿旁边。蓝翐与极少几个远来的子弟在同一处,无声地向那个冷冰冰的牌位拜了拜,等到堂中再无人时,蓝翐便提袂跪身,又向那牌位拜了拜。

他说:“夫人, 不必担心,我很好。”

想了想,他又说:“我不久便要从先前住的地方搬出来,到时与蓝愿师兄住在同一院落。我习了些琴,没有那么不喜欢了。等到今年秋日的时候,含光君……父亲准我去兰室旁听。”

厅堂空荡,蓝翐在原地跪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夫人,我母亲……究竟是何人?”

灯烛幢幢,无人应答。

蓝翐最后说:“以后我若得空,一定常来看您。”

说完,他拜了最后一拜,站起身来。

云梦似与姑苏差不多冷,外间天色暗极,隐约飘了些雪。蓝翐沿着长长的香案走,一路无声地路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放在最前的牌位是前代的江氏宗主与夫人,蓝翐隐约记得有人同他讲过从前的故事,火与血尽数斑驳在久远的年岁之中。

江枫眠与虞紫鸢旁边破格放着江澄的姐姐。

蓝翐的手又摸到袖中的那颗铃,便向那块牌位拜了一下。

突然身边一阵冷风卷过,祠堂的门在身后打开。蓝翐转头去看,意外地发现江澄站在门外,光线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蓝翐听到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然后他走进来,身边也带着一道风。江澄看着蓝翐,突见那孩子的眼睛闭了一下,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站直了身子,向江澄行了一礼。他说:“江宗主可知道我的母亲?”

出乎蓝翐的意料,江澄笑了一声。

说是讥诮,似也不全是讥诮,更兼其中其中冷淡的意味大过冷嘲。

江澄问:“你在这里,是想找他?”

蓝翐没说话。

江澄说:“他不在这里,他死了。”

蓝翐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

江澄说:“你出去。”

蓝翐在袖内握紧了他的铃,默默又行了一礼,就似他五岁前的模样,转身走了出去。

 



蓝翐十岁,第一次坐进兰室。当龄听学的蓝氏子弟与别家送来教养的公子们坐在前面,旁听的坐在课室后。蓝思追也坐在前面,连同蓝景仪在侧,袖里揣了个顶饿的苹果,偷偷向蓝翐眨了眨眼睛。

蓝氏习文通乐,最开始是读的是《诗》。教习这一门的并非蓝启仁,而是一位年岁相近的师伯,不见得太过严厉,课前便有各家子弟叽叽喳喳个不停。

其中一个去年课业没通过、被迫再读一年的师兄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上完一堂,是要你们说一说自己最喜欢哪一句的。不仅要说,还要说一说为何。”

有人立即叹道:“我读还没读完,更不用说读懂了。”

那名师兄又说:“如若课上有空,他还会让你们猜一猜,当年泽芜君说他最喜欢的是哪一句,含光君最喜欢的又是哪一句。若是还有空,当年在蓝家进过学的诸位宗主、名士,便也一一让你们猜。”

满堂的同窗立刻便问起了:“泽芜君最喜欢哪一句?含光君呢?”

这位师兄笑着摇头:“一坛酒换一句,山下的烧鸡也行。”

大家纷纷发出嘘声。

等到上课过半,果然还有些空闲。一本厚厚的诗书放在手头,当真要猜句子时课室沉默着,那师兄看着全场挠头的少年们,微微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现在贿赂还来得及。

先生等了许久,就要公布,突听蓝思追翻了一页书,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泽芜君当年喜欢的是不是这一句?”

先生点头道:“正是这一句。”

他又说:“既如此,含光君喜欢的那一句,你们可猜出来了?”

听学子弟们又是一阵挠头。蓝思追捏着另一页书,回头看了看蓝翐。

蓝翐便在其后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的声音与少年们比起来更似是个孩子,一时之间满室的人都回头看他。教习的先生更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不错,含光君十四岁时,喜欢的便是这一句。”

一时间子弟们纷纷窃窃私语,有惊叹的,有意外的,还有疑惑不解的。

蓝翐却问:“现在呢?”

先生摇摇头,道:“那你便要去问含光君了。”

进到兰室听学的子弟可在课后去藏书阁查阅蓝氏的史牍。蓝翐本是旁听,没有课业,但还是跟在人群之后同去。掌领蓝氏史牍藏书的当值师兄依次听过各人的问题,在木牌背面为他们提上了需经查阅的卷宗名字,依次放进阁内。待到蓝翐上前,他年纪尚小,个头还不如几座置放卷宗的书架高,那师兄见后面无人,说:“你要查什么,我为你查了便是。”

蓝翐说:“云梦江氏在十一年前,究竟出过何事?”

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十一年前?十一年夷陵老祖叛出师门,那一年之后再没出什么事端,后来从金子轩在穷奇道身陨,到夷陵老祖在不夜天城大开杀戒,再到四家围剿乱葬岗,几乎都是第二年的事了。”

蓝翐皱眉:“夷陵老祖是谁?”

这名师兄震惊地说:“夷陵老祖魏无羡,你不知道?”

蓝翐说:“我不知。”

师兄道:“你既不知,这便没法讲了……对了,我这有一卷世家公子轶事录,前代闲人编篡,夷陵老祖的没放进去,成了废集,能单独拿出来。你先把这个读完,明日再来。”

他说着,便引蓝翐向卷宗置架之间走。蓝翐跟在后面,问:“听你的意思,夷陵老祖似是恶人,如何被放进世家公子的名录里?”

那名师兄说:“那魏无羡当年也是世家公子榜上有名的乾修,翩翩公子,六艺俱佳。可惜后来修了鬼道,最终走上一条歧路。”

说着,从置架高处抽了一卷书,又从书匣后面拿出单独拆下的一集,说:“你就在此处看,这东西不许人拿出去。有什么不认得的字,记下来问我。”

蓝翐点头,行礼道谢。

他在席上坐好,线钉成的散集翻开,大略扫了一眼。那卷书名为世家公子轶事,记的当真都是道听途说的闲事轶言。开篇的一段记着魏无羡是莲花坞首徒,十五岁自云梦到云深不知处听学,彼时那几个教习的先生都与蓝翐这几日所见相同。

他翻了几页,居然也见到一段谈《诗》的。

蓝翐的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魏无羡所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释之,戏曰,淑女不可求,美人犹可见,座上有蓝氏公子字忘机者,美人也。”

“忘机公子怒而离席。”

其下又有注释:“蓝氏公子名湛字忘机者,青蘅君次子,泽芜君胞弟也。年十五。”



 

冬日的时候,蓝忘机在静室中听蓝翐习琴。他所学的灵曲不多,《问灵》一曲仅算稳妥,不及蓝思追奏得好。

一曲毕,蓝忘机纠了他的几个音,又问:“这几月在兰室学了什么?”

蓝翐说:“与新进学子弟一同先读《诗》。”

蓝忘机点了点头。

蓝翐说:“后来读完,先生要我们选一句喜欢的。”

蓝忘机问:“你选哪一句?”

蓝翐没说话。停顿一下,他说:“若是现下来选,父亲选哪一句?”

蓝忘机沉默片刻,说:“‘昔我往矣’。”

香鼎之中烟气袅娜,外间似是飘了些雪,窗上只见得依稀光影。

蓝翐突然问:“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蓝忘机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手指长久地按在忘机琴的弦上。蓝翐等了许久,意识到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蓝翐说:“我知母亲已不在人世。”

他说着,将那颗江氏的银铃放在了两琴之间。

蓝翐又问:“生我者身死,可是因为魏无羡?”

那个名字终于令蓝忘机抬起了眼睛。有很短暂的一瞬,蓝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看着蓝翐,并非失望或是怒意,但他脸上的神情教蓝翐看不懂。

蓝忘机说:“何有此问?”

蓝翐说:“我在藏书阁查了史牍。”

蓝忘机问:“你查到什么?”

蓝牍不言。蓝忘机亦不言。

一只避雪的鸟儿落在廊下,悄悄地抖起了羽毛。

最终,蓝忘机说:“是,亦不是。”

那是在回答蓝翐的上一个问题。

蓝翐说:“我只是想要知晓生我者何人。”

蓝忘机微微垂下了眼睫。又过了许久,蓝翐意识到那是因为蓝忘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之中的心绪种种。

蓝忘机说:“待你应知晓之时,自将告知于你。”

于是蓝翐行了礼,抱着自己的琴,退了下去。他的脸孔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的脚步很用力,惊飞了廊下的落鸟。

待他行至堂下,蓝忘机突然在其后叫住了他。

蓝忘机说:“你既已查过,依你之见,魏无羡是何种人?”

蓝翐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就如脚步般,最终都散轶在风声与雪之中。

 



蓝翐十二岁最后的春天来得很晚,至夏时他便十三岁了。十三岁可志学,当取字,蓝翐变成了蓝云恒。

夏渐至秋的时日,蓝云恒自兰室放课,见一个师兄候在廊下,道:“云恒,蓝老先生要你随我去见他。”

蓝云恒应了一声,将手中书卷交给几个师弟,便随之去了。

那日蓝云恒再见到蓝忘机,是在祠堂之中。香烛斑驳,牌位幢幢,长明灯久燃不熄,蓝云恒跪在地上,跪得笔直,一如他七岁时,一如他十岁时,一如他记得蓝忘机彼时。

蓝忘机问:“今日受罚,所为何事?”

蓝云恒说:“叔祖今日说,待我时年十五,要我入蓝氏宗谱。”

蓝忘机问:“你如何说?”

蓝云恒说:“我说不愿。”

蓝忘机问:“为何?”

蓝云恒说:“若要我入蓝氏宗谱,需亦写生我之人姓名于其上,与父亲名姓并列。”

室内倏忽陷入沉默。

蓝云恒抬头,眼睛映着烛光,那一点火色似是在他的虹膜上烧起来。

他说:“难道父亲无有此求?”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蓝云恒说:“父亲答我!”

蓝忘机却说:“你若不在,我必有此求。你既已在,我且不求。”

蓝云恒说:“为何!”

蓝忘机摇了摇头:“日后再言。”

蓝云恒说:“我十岁时,父亲说待我应知晓时,便告知于我。现在三年已过,何时才算应当知晓?”

蓝忘机说:“待你明理。”

蓝云恒突然觉得这对话曾经发生过,像是隐约地拨动了记忆中的一根弦。他努力去想,却只记起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低声问:“何谓明理?”

蓝忘机说:“你今日言行,便不算明理。”

蓝云恒低头道:“我知不应顶撞叔祖。”

蓝忘机说:“既然知晓,为何要做?”

他那声线实则不是责问,甚至没有怒意抑或不予赞许,有的只是淡淡的一丝喟叹,仿佛只需蓝云恒的一个回答便已足够。

蓝云恒却抬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如?”

蓝忘机望着他,问:“你以为何如?”

蓝云恒咬牙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千夫所指处,风雪夜归人。”

蓝忘机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蓝云恒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却只是一时接一时的沉默。

终于,蓝忘机问:“跪了多久?”

蓝云恒被那少见的、避重就轻的回应晃了一个踉跄,猜不透蓝忘机此间何意,许久才说:“不足三个时辰。”

“起来吧。”蓝忘机说。

蓝云恒颇为疑惑地看着他。

蓝忘机说:“思追、景仪下山夜猎,你随我同去。”

蓝云恒低声问:“去何处?”

蓝忘机说:“莫家庄。”



 

蓝云恒再回到莲花坞时,他十三岁,沿水路与世家子弟一路而来,袖子上溅满了乱葬岗上尸群的血。

他在无人的空屋换了衣服,在外间码头上买了一张饼,又在库房里领了一只供香的香鼎。他捧着器具向祠堂去,去祭那位他仍不知姓名的夫人,那枚铃铛依旧摇响在他的袖中。

祠堂的门意外地开着,有人在其中高声说话,声线带着些嘶哑的狠戾。

江澄说:“道歉?为什么道歉?为撞破你们的好事吗?”

然后那蓝云恒听惯了却又陌生无比的声音,那莫玄羽——魏无羡的声音道:“蓝翐现在都已十三岁了,从我生他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和含光君是什么关系!”

天地突逢寂然。

蓝云恒的手一松,那只小小的香鼎自他的指间落下去,在地上摔出杳不可闻的一声响。

祠堂之中的几人蓦然回头。

魏无羡叫他“阿夏”。

蓝云恒倒退一步。

蓝忘机叫他“云恒”。

蓝云恒突然想起蓝氏的祠堂,想起那些摇曳的灯烛,想起他跪过的那些时辰,想起青蘅君的牌位和旁边缺失的一面,想起宗谱上蓝忘机的名字和一旁的空白。

 



蓝云恒转头便走,听见自己的心跳撕裂世界的声音。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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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飞花

原著向婚后,大概是新婚后(?)。有一些小小的不确定,还有更多的我爱你。

秉着没到十五都是年的精神当贺岁来看。秉着情人节送礼要趁早的精神当情人节贺看!给大家拜个晚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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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如何告诉你喜欢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好?”


魏无羡在腊月二十九时回了姑苏。

先前他与蓝忘机在幽燕一带夜猎,天寒雪冻,往返耽误不少时间,若非蓝忘机带他御剑回来,大抵也赶不上将至的旦日。他们方至姑苏地界,早有门生自云深不知处传信过来,列出了要含光君在城中处理的诸多要务。魏无羡没随他进城,也没到彩衣镇,只在城外一条野渡旁寻了家...

原著向婚后,大概是新婚后(?)。有一些小小的不确定,还有更多的我爱你。

秉着没到十五都是年的精神当贺岁来看。秉着情人节送礼要趁早的精神当情人节贺看!给大家拜个晚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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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如何告诉你喜欢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好?”



魏无羡在腊月二十九时回了姑苏。

先前他与蓝忘机在幽燕一带夜猎,天寒雪冻,往返耽误不少时间,若非蓝忘机带他御剑回来,大抵也赶不上将至的旦日。他们方至姑苏地界,早有门生自云深不知处传信过来,列出了要含光君在城中处理的诸多要务。魏无羡没随他进城,也没到彩衣镇,只在城外一条野渡旁寻了家小酒肆,开门坐定,要当垆人烫了一壶酒。

年节就在眼前,姑苏一地富庶,处处张灯结彩,连这柴门薪灶的野肆都洒扫一新,换了崭新的大红酒旗。酒烫好,魏无羡想想云深不知处的餐食,又加了一碟肉。店主人三下两下给他切出来,蘸酱有一碟辣的和一碟不辣的,看得魏无羡笑弯了眼,用筷子尖点了些许,尝在舌尖上,道:“多谢姐姐。”

“小公子莫要胡言,”中年妇人在灶台边擦了擦手,连连摇头,“我这把年纪,能做你的娘亲。”

魏无羡想他真正的年纪说出来,也足够吓这店主人一跳,便只笑吟吟地喝了酒。酒肆极小,只有魏无羡一个客人,与那在灶边拾草造饭的店主人总是视线相对,渐渐地又说起些别的话。魏无羡问她何以到了年关仍不歇下,店主人在滚水中下了菜,又煮了一锅米,看他一眼道:“我家里只我剩一个,生意开不开张都是一样。不像公子你,是有家要回的人。”

魏无羡笑问:“姐姐怎知?”

酒肆虽小,店主人也算见多识广,向他一指,仿佛在说,全都写在你的脸上。

魏无羡的舌尖卷着一颗盐水煮豆,心想,如今他竟也算是有家要回的人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高兴,便又要店主人烫了一壶酒。

蓝忘机先前确是被夜猎诸多琐事绊住,那日在城中一直留到夜深。魏无羡等到中夜,两壶酒都喝完了,肉也吃得差不多,店主人正撑着灶台打瞌睡,他便将银钱留在桌上,悄悄地出了门。

这一载的冬日格外冷,姑苏自午后飘起雪来,甚至在地上积了一两指深。夜色沉郁,雪霁月出,山野之间寒松皑白,三两溪流在清光中闪闪发亮。魏无羡踩雪而行,嗅着夜间冷脆的空气,突觉鼻头发痒,没忍住,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远远地,一个声音道:“魏婴!”

魏无羡噙着一丝笑意回头,正见蓝忘机自远处快步而来。含光君自城中归,还是负琴佩剑的模样,魏无羡向他张开手臂,应着先前蓝忘机唤他的声音,喜道:”蓝湛!“

一边说,一边向蓝忘机跑了过去。

他们身处姑苏城外,夜寒天冷,又逢年节,道路无人经行,还是白茫茫一片,被魏无羡一脚深一脚浅地才踩出一片蹦跳脚印。他是撞进蓝忘机臂弯里的,自然也被蓝忘机妥妥接住,不仅接住,还要仔细地探一下他手掌是否太凉,颈间又是不是存着酒后的热度。

魏无羡被摸了一下,侧着颈子要蓝忘机摸第二下,还说:“你手好凉,蓝湛,伸进来,我给你暖暖。”

蓝忘机只说:“是你喝太多了。”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肩上与素白校服配成一色的氅衣,转手披到魏无羡肩头。

他们都在姑苏地界,冷是同一种冷,魏无羡觉得没有自己吃饱穿暖,让蓝忘机受冻吹风的道理。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宽大外衣太暖,其间的檀香味幽幽钻进他的鼻腔里,一股暖意从心头涌起,便让他将衣服拥住了,说:“蓝湛,我们回家吧!”

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了蓝忘机。

蓝忘机的身形一顿。魏无羡的胸膛紧贴他的后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间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身后人的小臂环到蓝忘机身前,两手交叠、紧紧搭住。蓝忘机用手在那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魏无羡不要闹。

魏无羡说:“这样暖。”

蓝忘机说:“你确定要这样吗?”

魏无羡说:”我一辈子都这样了。下一辈子也是这样。”

蓝忘机的胸膛便又低低地震响了一下。

冰蓝的剑光在月下一闪,蓝忘机说:“抓牢。”

魏无羡说:“牢得不得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想跑也跑不掉。”

蓝忘机却说:“我为何要跑?”

这次轮到魏无羡失笑。


他们便这样御剑回了云深不知处,蓝思追等在山门前,见怪不怪,臂间还搭着一件该是属于魏无羡的披风,见人来了便递上前去。魏无羡正穿着蓝忘机的衣服,抬手将披风接来,给蓝忘机披在了肩头。

蓝思追只好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静室久无人居,加之不迎风,院落中积的雪比姑苏城外居然还要厚。时间虽已很晚,魏无羡在室内换了件厚些的袍子,还是点了一枚灯笼,跑出来堆雪人。蓝思追自然被扣下来帮忙,须臾蓝景仪也偷偷摸摸进了院子,一边袖中藏着一根胡萝卜。

三人动手很快,不一时便将院落洒扫干净,洁白的雪粉堆成两个蓬松的雪堆,每个都及魏无羡半腰高。魏无羡抢在雪冻住前捏出了雪人的脑袋,手指冻得苍白,指节兀自通红,被他捂在唇前呵气。蓝忘机站在廊下看,看到此幕,便走下来,将魏无羡冰凉濡湿的手笼在自己袖中,煨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间。

两个雪堆归作形体的样子,倒也不丑,加上两颗魏无羡亲自拍出来的脑袋,立即威猛高大了起来。蓝思追在廊下捡了几颗稍圆些的石子,在雪中擦干净,正巧两颗颜色稍深,两颗颜色稍浅。魏无羡的心思藏不住,抄了一把雪,又把其中一个雪人垫高了半头,按常例用树杈作手,胡萝卜作鼻尖,浅色的两颗石子便成了雪人的眼睛。蓝家的抹额不能擅用,好在他穿的这身衣服色浅,袖口的系带色泽近白,被他拆下来,围着那颗圆滚滚的脑袋虚饶了一圈。这个做完,他依样把旁边的雪人打理好,眼睛塞上色深的石子,发带便是魏无羡自己头上的那条。

魏无羡大功告成,见蓝忘机还是在廊下望,便在雪人后蹦了一下,高声道:“蓝湛!看我!看我!”

他的面颊在夜中冻出些寒色,偏生鼻尖通红,在灯笼的盈盈暖光下映着,几乎有令蓝忘机倾身吻去的冲动。

魏无羡好似浑然不觉,拉着蓝忘机的手绕着雪人转了两圈,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道是含光君看起来冰雪高洁,摸起来也楚楚冻人,旁边这个夷陵老祖则是潇洒恣意得很,连那截做鼻子的胡萝卜都歪出了一股倜傥风流。蓝景仪在旁听着,憋笑快要憋得背过气去,倒是蓝思追呵暖了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蓝忘机瞧在眼中。

岁除之间总是忙碌,云深不知处各人有各人的要务,都已里里外外地忙了一些时日。在魏无羡打扮他那两个雪人的时候,蓝思追又和蓝景仪在地上堆了好多勉强像是兔子的雪兔子,此时夜早已深了,蓝忘机便开口遣两个小的回去。魏无羡本蹲在地上,瞎猜那丑兔子堆得究竟哪边是脑袋、哪边是屁股,后又笑着目送两个少年出了门,冲他们远远地挥了挥手,待人在门后消失不见,突觉蓝忘机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魏无羡没有回头,只说:“含光君要做什么啊?”

蓝忘机不答,拨弦的手指梳进魏无羡散在肩头的发丝中,手上若有所思般绕了一缕,倏忽轻轻地加了些力,拉得魏无羡向他的方向倾了倾。

魏无羡故作讶异道:“二哥哥,这么想我吗?”

蓝忘机说:“嗯。”

然后他倾身,吻的却不是魏无羡微凉的鼻尖与面颊,而是发丝撩开后细腻的后颈肌肤。

他的嘴唇有些凉,又极软,不仅是亲吻,还在那片皮肤上温柔地吮了一下。魏无羡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向后不着力地一倒,被蓝忘机满满地接住了。蓝忘机自背后拥着他,魏无羡转头,先在蓝忘机的唇上先印了一吻,然后低声说:“没办法,谁让我也这么想你呢?”

蓝忘机的唇角极轻地上扬了一下。

下一刻天地陡转,蓝忘机俯身抄他膝弯,径直将魏无羡抱了起来,转身向静室之内走,衣角在风中甩出一道优雅又利落的弧线。

魏无羡的面颊贴在蓝忘机的胸膛上,抱他抱得极紧,满足地叹息道:“你可真是太想我了。”


不知魏无羡究竟是在姑苏城外受了寒,还是在院中堆雪人时吹了风,抑或蓝忘机那晚当真让他受不住,他在黎明时惊醒,记不得梦里见了什么,却出了一身冷汗,中衣潮湿地黏在身上。

他一动,蓝忘机也醒了,未及睁眼之时先伸手将他拦到臂弯里,手掌碰到他湿冷的皮肤,愣了一下,旋即在他耳边轻声唤道:“魏婴?”

魏无羡低低地应了一声,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蓝忘机问:“可是梦见什么了?”

魏无羡说:“记不清了……无事。还不到卯时吧?”

蓝忘机用手掌抚了抚他的后背,为那潮湿的触感皱眉,低声道:“换衣。”

魏无羡反手去拽蓝忘机的手腕,胡乱地拍了拍,在枕上摇头道:“不换了……让我再睡一阵。”

蓝忘机说:“这样易着凉。”

他没有离榻,只是俯身取了什么,不一时剥下了魏无羡身上湿透的衣料,将他皮肤上的冷汗拭净,才用新衣将人裹起。魏无羡的鼻端嗅到一股馥郁的檀香气,又捏到腕端有些长的袖口,知那是蓝忘机取了晨间要换的中衣给自己,便在榻上翻了个身,滚进蓝忘机怀中,容那温暖坚实的怀抱将他用力拥紧。

拥了一阵,蓝忘机柔和地吻了吻他的额角,似是要起身。魏无羡嗅着蓝忘机衣物间的檀香,用手将蓝忘机的袖口拽住,惺忪漫声道:“郎君这就走了?明晚还来不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蓝忘机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吻覆在他唇上,用力得令魏无羡不时便有些气息不支。若在平日,他还能抢在蓝忘机离开前与他好生缠绵一阵,这日却是昏昏沉沉的,抱着蓝忘机的背脊,只觉得安心。

困意重新涌上,待蓝忘机拂开他的鬓发,轻声叫他“魏婴”之时,魏无羡已经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白日,魏无羡虽醒了,脑内仍觉得沉甸甸的,随意披了件外衣下榻,听到蓝思追在屏风外远远问道:“魏前辈,您醒了吗?”

“我醒了呀,”魏无羡捏了捏鼻梁,“思追儿你怎么来了?”

蓝思追说:“含光君嘱咐过,带您去用午膳。”

魏无羡揉了揉额角,想再说句什么,嗓子里却像吞了沙子,只好低低地咳了几声。他想起之前听蓝忘机说,云深不知处岁除这日的午膳还算不错,不仅不苦,甚至有肉,当即便要蓝忘机带他去尝尝。

只可惜岁除不是天天有,而蓝忘机从来不曾忘。

他有一阵没说话,蓝思追在外又问:“魏前辈?”

“哦,”魏无羡四顾,从壶中倒了一盏茶,饮一口,还是温热的,正好压下喉间的燥痛,“我这就来。”

等到魏无羡勉强穿戴整齐,作势披上外袍、推门要走,蓝思追又说:“魏前辈,等一等……您先沐浴。”

魏无羡一愣,看到蓝思追说完这句,脸孔也有些红,眼睫垂着,旋即反应过来,笑道:“思追儿啊,你家含光君还说什么了?”

“说您晚上休息得不好,”蓝思追轻声说,“要您多穿些,别着凉。”

少年个头蹿得快,他已经生得近与魏无羡等高了,魏无羡还是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这么巧,你听他的,我也听他的。水在哪儿呀?”

水早已备好,袅娜水汽蒸腾室内。魏无羡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又喝上了蓝思追烹的茶,神清气爽,总算不复晨间那股昏昏沉沉的劲头。他推开静室的门,蓝思追带他在廊下走,昨夜落的雪仍在,云深不知处银雕素裹,穿白衣的蓝氏子弟经行其间,露出袖幅与衣裾上月白至绀蓝的纹路,格外养眼。

从前魏无羡有年可过的时候,莲花坞早早便换上新年装饰,洒扫以备,加之又有别户门第的归来团聚,一忙能忙上整个腊月,夜半三更时厨房里仍能飘来预备新年吃食的油香。此时魏无羡看了又看,本以为云深不知处就要这样白白净净、冷冷淡淡地过一个年节,第二日照常把小辈们轰起来听学,此时却见堂间帷幔与梁木下垂落的飘带悉数换作全新,淡淡的暖绯色浮动在幽深楼阁之中,终日熏着的木香也淡了,窗前厅上整齐地放着几个明黄的佛手,微凉的风一卷,便将清雅的气味送到魏无羡鼻端。

他们走了一阵,又遇见从后山回来的蓝景仪。少年的袖子仍系着,似是扫了草地,头发上不知怎么落着几根枯草,指节也冻得通红,手里还抱着只兔子。魏无羡把兔子要过来取暖,突然说:“你看我做什么?”

蓝景仪诚实地说:“您笑得……有点太开心了。”

魏无羡敲他的脑袋:“我有什么时候不笑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膳堂,不少子弟进进出出,皆是满脸期待。有人同蓝思追和蓝景仪打了招呼,又有人叫了“魏前辈”,魏无羡方才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一一招呼回去,突然抬头嗅着空气,喜道:“真的有肉啊!”

他臂弯间的兔子吓得蹬腿便逃。

这夜蓝氏祭祖,全门必在祠堂内留到子时之后,在此后方才开年宴,因此午间餐食格外丰盛。肉正摆在桌上,酱得晶亮诱人,甚至不止一种。魏无羡落座,先去抢了一筷子,堪堪嚼了一口,愣住了。

哪怕时在岁除,食不言的家规仍是牢不可破。偌大一个膳堂无人出声,只有衣物摩擦的布料声响与杯盏偶尔相碰的低音,蓝思追轻声凑去问:“魏前辈,怎么了?”

魏无羡说:“甜的。”

蓝思追说:“啊?”

魏无羡说:“肉是甜的。”

吃了好几年的蓝景仪颇有经验地说:“不就是甜的吗?”

魏无羡说:“肉怎么能是甜的!”

蓝思追从袖中摸出另一物递给魏无羡,模样看上去像蓝家平日喝汤用的小盅,只是加了盖,紧紧地封住了。

魏无羡问:“……苦的?”

蓝思追轻声说:“辣的。”

魏无羡喜笑颜开:“含光君给你的?”

蓝思追点头。

魏无羡接过去,手指摩挲着小盅,自言自语地笑道:”哎你说,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吗……”

旁边的蓝景仪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默默地堵住了耳朵。


有辣又有肉的结局是,魏无羡吃多了。

先前他在北地呆了一个多月,风尘披旅,霜雪满途,攒着的疲惫无处发泄,好像全都在这顿饭后涌了出来。那股沐浴压下的晕劲再度袭来,魏无羡一回静室,倒在进被衾间,还不待思考,便又睡得沉了。

待他这日第二次惊醒,时间已是薄暮。姑苏的天气在冬日里总阴沉着,这时却漏出了滚烫浓郁的夕光。魏无羡仰在枕上喘气,背脊又湿了一片,反手一摸额头,为那烫热的热度惊了半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病了。

魏无羡暗叫一声不好,躺在榻上,望着静室昏暗的天顶,晕乎乎地发起了呆。

他从前本就极少生病,不说岁末,一整年里也未必能喝一口药汤。偏巧有一年在莲花坞,魏无羡不过十一二岁,他们在冬月里去清积淤在塘中的枯莲蓬,一个新入门师弟的剑不知怎么掉进水里,魏无羡是大师兄,身先士卒地跳下格外冰冷的莲塘里去捡——剑当然是捞上来了,在数九寒冬里湿了一身冰水的魏无羡,则在其后晚间的年宴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差点吓掉了宾客之中一个小童的筷子。

虞夫人在上首,一个眼色,金珠走下来,按着魏无羡的肩膀,一探他的额头,转去虞夫人的方向说:“发烧了。”

虞夫人的面色便很不好看。

她说:“晦气。”

多年之后魏无羡算来,自己在莲花坞的各种地处、各种场合都被虞夫人骂过,在年宴上却是唯一的一回。那时虞夫人气得要走下来扇他巴掌,不仅江枫眠劝,江厌离劝,连江澄站起来去劝他阿娘。魏无羡坐在他的位置上,烧得呆呆的,听他们几个吵吵嚷嚷,只好自己站起来,向堂下宾客行了个礼,说:“各位叔叔伯伯先吃,我……我去祠堂跪着。”

虞夫人说:“你站住!”

魏无羡只好站住。

虞夫人说:“你那一身病气,去到祠堂里,是要我们下一年都不好过吗?”

江枫眠道:”三娘子!”

魏无羡说不出话。

虞夫人便说:“出去。”

魏无羡再向上首行了个礼,走到了屋后廊下,跪定了。

不一时虞夫人还是下了堂。魏无羡不能抬头,只见摇晃着的紫色裙裾停在自己眼前,然后虞夫人的声音说:“手。”

魏无羡便抬起了手,手心向上。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紫电指环化鞭的电流声,倏忽虞夫人在他手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几颗略长的指甲留下略有尖锐的触感。

然后她转身走了。

藏在门后的江澄和江厌离一拥而出,一个把他打包扔到榻上,另一个在后厨里煎了药,但先给他灌上一碗驱寒的热汤。

魏无羡发了汗,不时便在黑暗中睡得沉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江澄该是被抓到祠堂祭祖听训,江厌离也已换了盛装,但仍坐在魏无羡床边,要他起床喝药。

魏无羡不敢耽搁,将那碗又苦又涩的药汤一口喝得干净,唇齿间尝到甘草极隐约的清甜。他的屋内没有灯火,外间却有高擎的彩灯投下幢幢光影,彼时他和江澄还是一脸没长开的孩童模样,江厌离的盛装之中已有了少女的明媚温柔。她轻轻地摸了摸魏无羡的额头,说:“没事了。”

那时魏无羡便知道,他真的没事了。

此时他在静室榻上躺着,往事在眼前乱转,夕光不多时隐入山后,天色沉暗,冬夜的黑暗渐渐压上了魏无羡的眼睛。他半昏半睡,不知又过了几时,突听隐隐一声门响。蓝忘机步入室内,为屋内的黑暗微微愣神,低声道:“魏婴?”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说:“我在呢。”

案上一声轻响,不知蓝忘机将什么放了上去,人绕过屏风至榻边,问:”为何还在睡?”

帷幔放了下来,魏无羡躲在其后,不肯出来,脸孔埋在枕中,只伸出一只手,胡乱挥了几下,说:“中午……喝多了。”

蓝忘机似是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抚了抚他的手背,道:“喝了多少?”

魏无羡说:“不……少。”

蓝忘机问:“何处来的酒?”

魏无羡说:“……天子笑嘛。”

他头痛得不行,蓝忘机再问下去肯定要出破绽,好在蓝忘机没有再问,只说:“祭祖?”

魏无羡沉默。

这并非他第一次在年节之时回到云深不知处,但还从未在这时下进过蓝氏的祠堂。去年蓝启仁看他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今年的架势似是好些了,这一年,魏无羡本该在子时陪蓝忘机前去祭拜。那套为他准备的衣服晨时已置在架上,暗纹细密,云卷云舒,一如蓝忘机年节要穿的那套,旁边还置着一条同样雪白的抹额。

魏无羡之前去摸了一把,在抹额飘带内侧摸到一个小小的“婴”字。

他的嗓子肿着,兀自无声吞咽了很久,才对蓝忘机说出一句:“下次吧。”

蓝忘机那一下又一下抚过他手背的动作便停住了。

他问:“魏婴,出了何事?”

“无事。”魏无羡说。

为了不让蓝忘机听出他的嗓子正哑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在黑暗中听不见。虞夫人的脸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是江枫眠和江厌离,他心下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这些年过去了,他仍能把他们的脸孔记得很清。

“我只是……唔,没什么,下次吧。”

蓝忘机亦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好。”

魏无羡说:“你且先去,不要误了时辰……你叔父又要吹胡子瞪眼。”

他突然想到蓝启仁好像是蓝氏长辈中唯一一个能做到既吹胡子又瞪眼的,不由低低地笑了几声。

蓝忘机只说:“不会。”

停顿一下,又说:“我带了柏叶酒。不过,你不要再饮。”

这也是他之前与蓝忘机说好的。蓝家不饮酒,但祭祖总不能用茶水,因此选了折中的办法,供桌上仍是新春的柏叶酒,子弟们同饮的便是置了柏枝的茶汤。

魏无羡评价道:“一定很苦。”

蓝忘机点头。

魏无羡悚然,蓝忘机觉得苦的东西,大概是真的苦。

蓝忘机又说:“但酒可给你尝尝。”

如今他便带了回来。

魏无羡只顾推蓝忘机去准备,自己不知又躺了不知多久,突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面颊。魏无羡一惊,方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换了衣衫,又到榻边瞧他,新衣的袖子碰在他颊边。他急忙向里翻了个身。

蓝忘机皱眉道:“好烫。”

魏无羡躲着,开口道:“喝多了,睡久了,不烫才奇怪。我听到鸣钟了?……你快些去。”

如若蓝忘机再不走,他当真要说不出话来。

蓝忘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少顷便回。”

魏无羡只顾点头:“嗯嗯嗯嗯。”

蓝忘机又摸了摸他的脸,魏无羡连躲带藏,终于等到蓝忘机出了门,在榻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现下不论什么姿势都感到晕,自顾自躺了一阵,倏忽坐了起来,盯着蓝忘机摆在案上的酒。

之前他说天子笑,但静室里的天子笑其实已在他们下山前喝完了。如果蓝忘机子时后回来,问他酒醒了没有,他该怎么说?

榻边还放着蓝忘机方才换下的外衣,叠得整整齐齐。魏无羡撩开帷幔下榻,头重脚轻,唯有蓝忘机的外衣披在肩头,嗅到那熟悉的檀香气,才觉得安心不少。他在案边坐下,手撑着额角,望着案上几个古朴的黑坛。

魏无羡想,不若他只喝一口?

那酒应当是已经开封验过的,封口不严,魏无羡摇了一坛,凑近嗅了嗅,心想好苦。

然后他尝了一口,发现酒的味道虽入喉清冽,却似药酒,真的有些苦。

那是他在蓝忘机回来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


魏无羡是被蓝忘机叫醒的。

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声音,只知有什么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唤他的名字,具体说了什么却又听不清。须臾,他仿佛猛然挣出了水面,听到是蓝忘机的声音正唤他:“魏婴!”

“……嗯?”魏无羡想要睁眼,却觉得有人在向他脑颅中楔钉子,“蓝……蓝湛……?”

蓝忘机说:“你在发热。”

魏无羡分不清自己是病得天旋地转,还是蓝忘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蓝忘机又问:“何时开始的?”

魏无羡说不出话。

他动左手,蓝忘机便抓他左手,他动右手,蓝忘机也抓他右手,终于将人牢牢地圈在了怀中。魏无羡在蓝忘机的衣衫上隐约闻到几分祠堂中的沉香,蓝忘机喂他喝了一点水,再将他抱到榻上,把他身上那件胡乱披着的外衣剥下来,用被衾将人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微凉的嘴唇轻轻贴了贴魏无羡的额头。

魏无羡有气无力地问:“……很烫吗?”

蓝忘机听不出什么情绪地答道:“很烫。”

又说:“我去备药。”

魏无羡急道:“别走!”

他一整晚没敢提高声音说话,此时甫一开口,只觉得喉咙肿痛得受不住,当即咳了两下,疼得噤了声,手上却仍抓着蓝忘机的衣袖。

魏无羡低低地说:“你别走……我头疼,还晕。”

一边说,一边拽着蓝忘机的衣袖摇了摇。

许久,他听到蓝忘机叹了一口气。

蓝忘机道:“方才怎么不说。”

那不是个问句。

“方才……”魏无羡撑着额角道,“……有大祭。”

他虽不曾在此时节去过蓝氏的祠堂,但其间光景大致能猜到七八成,一定是蓝曦臣在前,蓝启仁在侧,其后便站着蓝忘机,一个也不该缺席。

蓝忘机的呼吸滞了一下。

魏无羡等了等,见他没有怒色,接着得寸进尺,说:“蓝湛……我头疼。你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蓝忘机说:“嗯。”

他侧身坐在榻边,轻轻地将魏无羡的脑袋抱到到膝上,先抚了抚他的额头,然后屈起指节,在他太阳穴边轻轻地揉了起来。

静室内只点了一支烛,被蓝忘机留在屏风外,内室只有极隐约的幢幢光影。揉着揉着,魏无羡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深沉光影中蓝忘机的脸孔,又将眼睛轻轻地闭上了。

他悄声说:“对不起。”

蓝忘机的手一顿,接着又轻轻地揉了起来。

他说:“你我不必……”

魏无羡却打断他,忍着喉间的疼痛,继续说:“我本是,当真……想要随你去的。”

蓝忘机的一只手从他额畔拂下,在魏无羡的喉结下方轻轻触了一下,道:“少言。”

魏无羡清了一下嗓子,反手抓住了蓝忘机的手腕。他说了好多话,喉间却没有方才那样肿痛,只是掌心犹然滚烫。蓝忘机的另一只手也不再揉,只是温暖地贴着他的面颊,手指微微动了动,拭过魏无羡的眼底。

魏无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睫上有些湿意。

他摇头道:“没办法,你揉得太舒服了……我从午后疼到夜深呢。”

蓝忘机的手指微微一收。

魏无羡脑子不清醒,过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时辰,只好撑了撑身,反手抱住蓝忘机的腰,埋首在他腰腹上,说:“你……不要生气。”

蓝忘机说:“我不曾。”

他的手指梳进魏无羡的汗湿的发丝中,动作轻柔,将打结一一梳理开。许久,他再度问:“为何不说?”

这问题方才魏无羡实则答过一次,便知蓝忘机要的不是他方才的答案。他紧紧地抱着蓝忘机,许久,贴着他的外衣,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蓝忘机的动作停住。

魏无羡在他膝上翻了一下身,仰面看着蓝忘机。那支烛燃得愈发暗,他在黑暗的光影中只能瞧清蓝忘机的下颌,却不知怎么,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着蓝忘机。

魏无羡说:“年节生病……不吉。”

蓝忘机低声问:“谁说的?”

魏无羡笑了:“我说的,行不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只手还向蓝忘机伸着,方想抽手回去,却被蓝忘机扣紧五指,牢牢地握住。

魏无羡问:“难道你家还准生了病的子弟去祠堂吗?”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说:“安心休养,自是不用的。”

魏无羡的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只应了一声。蓝忘机将他的手拉高了些,手背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许久,他说:“魏婴,我在。”

魏无羡低声叹道:“我知道。”

顿一顿,他又说:“我只是想要你下一年过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感觉有些细碎微凉的东西渐渐落在他面颊上,光滑的,旋即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发梢,蓝忘机正倾身吻他,魏无羡用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低声说:“别……不要将病气渡给你。”

蓝忘机问:“会吗?”

他的声音震动了魏无羡的皮肤。

魏无羡一个劲地点头。

蓝忘机便转手将魏无羡抱在了臂弯间。他的脑袋贴着蓝忘机的胸口,低声抱怨道:“还是这具身体资质太差……若在从前,我好几年也生不了一次病。”

他说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微微震动。蓝忘机说:“是人,总会生病。”

顷刻,他又说:“有你便好。”

这是在回答魏无羡之前那句话。

魏无羡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不过岁除之夕生了次病,便将不知忘了多少年的旧事从脑子里翻了出来。他不曾怨过那要他出去跪着的,他由衷感激那对他说“无事”的,只是有些绮望种在他心里,很久未曾听得回响。

现在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圆满一事,是惊天动地,更是细碎隽永的恒久绵长。

蓝忘机又说:“要补。”

魏无羡愣了一刻,才意识到蓝忘机说的是他未去祠堂一事。

他说:“好。”

蓝忘机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说:“睡吧。”

魏无羡同样说:“好。”

他此前足足躺了好几个时辰,却都不似他此时贴在蓝忘机的胸膛前,眼前沉入黑暗,却似在云间。

魏无羡睡着了。


他那一觉似是睡了很长,其中却又醒了许多次。一次该是黎明前,蓝忘机拥着他,呼吸平稳,便让魏无羡也紧紧拥着蓝忘机,近乎着迷地将他呼吸的声音听了又听;还有一次是白日,蓝忘机不在榻上,而是守在榻边,旁边正有一盏小风炉,他见魏无羡醒了,轻声要他起身喝药。再有一次是蓝家的医师来了,魏无羡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人走后终于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晕,眼睛却已恢复晶亮。

蓝忘机再度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角,道:“不烫了。”

魏无羡问:“方才医师说什么?”

蓝忘机说了一味驱寒的方子,魏无羡点点头。

蓝忘机说:“不可饮酒。”

魏无羡叹气,没精打采起来。

蓝忘机说:“饮食清淡。”

魏无羡双手捂住耳朵,不肯听。

蓝忘机似是笑了一声,很低,几不可闻。魏无羡不肯放过,翻身去看,突觉唇上压了什么东西,清甜冰凉。

魏无羡张口一咬,喜道:“橘子!”

待咽下那口,又问:“哪里来的?”

蓝忘机说:“洞庭。”

魏无羡说:“唔,这么远?”

蓝忘机看他一眼,魏无羡突然悟了,拊掌道:“是震泽上那个洞庭山?”

见蓝忘机点头,魏无羡凑过去,手臂揽在蓝忘机的脖颈上,说:“你家枇杷好吃,橘子也好吃,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蓝忘机看着他,说:“你可以慢慢寻。”

说完又加一句:“起身用膳。”

魏无羡睡了这一场,几乎不知时下是哪年哪月,见外面仍是年节装饰,才意识到元日尚未曾过。时近晚膳,魏无羡几乎饿了一整日,先在静室里喝了一碗蓝忘机热的粥,味道鲜咸,虽无辣味,却最大限度照顾了他一病初愈后的味蕾,险些让魏无羡将碗底也舔了。

待要去外间赴宴,魏无羡见蓝忘机穿着仍与昨夜的形制相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瞟去那套仍置在架上的蓝氏校服。

蓝忘机说:“我帮你。”

不一时,一个穿着蓝氏校服的魏无羡出了静室,两袖如雪,长衣当风,抹额飘带轻轻地晃在背后。他随蓝忘机一路走,一路有门生向他们问好,看过蓝忘机,又盯魏无羡许久,似是谁也没能认出他来,直到一个声音惊呼:“魏、魏、魏前辈!?”

魏无羡笑说:“景仪,你才叫‘喂喂喂’!”

他一开口,不少子弟都围了过来,先是围着魏无羡瞧这瞧那,又有人说:“魏前辈,今朝一直都没瞧见您,您去哪里啦?”

“去了个不能告诉你们的地方,”魏无羡眨眨眼睛,“又被含光君带回来了。”

蓝景仪总听他这样说,早已不肯信, 年纪更轻些的子弟还追着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魏无羡接着眨眼睛:“去问含光君。”

子弟们哪里敢问蓝忘机,不一时又听说蓝启仁要来,纷纷散入堂中坐好。唯有魏无羡还在外间廊下,熟练地寻了个避人眼目的角落。蓝忘机过去寻他,魏无羡问:“今晚还有甜的吗?”

蓝忘机知他指的是桌上菜式,说:“没有。”

魏无羡又问:“那还有苦的吗?”

蓝忘机说:“若苦,便换予我。”

魏无羡凑过去,轻轻仰头,在蓝忘机在唇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蓝忘机低声道:“……魏婴!”

“你骗我,”魏无羡说,“分明有甜的。”

蓝忘机看着他,问:“哪里有?”

“若没有,”魏无羡的目光闪烁一下,“你为何尝起来这么甜?”

蓝氏子弟在元日穿的新衣袖幅宽广,蓝忘机的手在其中,颇用力地掐了一下魏无羡的手。

蓝思追在厅上悄声道,泽芜君和蓝老先生到了。


元日这日的夜宴不比岁除那日的,规矩少些,席上来去自如。魏无羡吃了几口,把他没尝过的新鲜尝完,一个眼神递去,蓝忘机便带着他跑了。

蓝曦臣见怪不怪,蓝启仁权当没看见。

云深不知处的亭台楼阁为元日焕扫一新,魏无羡随蓝忘机经行而过,远远地便瞧见了蓝氏的祠堂。

他轻轻地抽了口气。

蓝忘机问:“怎么?”

魏无羡说:“想起了挨过的戒尺。”

蓝忘机知他是有意这般说的,没搭话,又听魏无羡道:“你家家规不许饮酒,是不是人人饮了酒都像你那样?若是如此,元日供的柏叶酒,岂不是……”

蓝忘机说:“魏婴。”

魏无羡被他打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抖。蓝忘机温暖地裹覆了他的手指,带他迈入灯烛长明的祠堂之内。

昨日方才祭过一回,供桌摆满,此间却无人,唯有牌位林立,萦绕幽幽沉香。他们取了香烛,并肩跪在香案前,魏无羡问:“蓝湛,我们拜几次?”

遥远而暖黄的灯火在他的眸中闪烁。

蓝忘机清晰地说:“三次。”

魏无羡微笑,说:“好。”

然后他们一齐俯身。


第一拜,福泽连延,岁岁安康。

第二拜,斯人携手,天地在望。

第三拜,此情如鉴,此生久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