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经开奖啦❤
(开奖时间统一12月28日❤)
这几天首页有些丧,
这样吧,
为了镇魂女孩们更加奋力投票,我加料!!!
抽三个妹子(禁纯粉,毒唯,属性不明的人,绝对是朱白女孩!!)
点赞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评论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小蓝手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活动截止时间:
点赞和小蓝手的投票结束后抽,
评论的跨年抽,
活动方式:
点红心,小蓝手,
评论的话可以祝福朱白啥的,都行(ky的别来,球球了。)
福利:
图一:三个项链选一个
图二:项链一个
图三:耳环一对(朱白的)
图四:零食大礼包(旺旺的)
图五:居居的手机壳
图六:...
已经开奖啦❤
(开奖时间统一12月28日❤)
这几天首页有些丧,
这样吧,
为了镇魂女孩们更加奋力投票,我加料!!!
抽三个妹子(禁纯粉,毒唯,属性不明的人,绝对是朱白女孩!!)
点赞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评论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小蓝手中抽一个妹子选一个福利,
活动截止时间:
点赞和小蓝手的投票结束后抽,
评论的跨年抽,
活动方式:
点红心,小蓝手,
评论的话可以祝福朱白啥的,都行(ky的别来,球球了。)
福利:
图一:三个项链选一个
图二:项链一个
图三:耳环一对(朱白的)
图四:零食大礼包(旺旺的)
图五:居居的手机壳
图六:北北的手机壳
图七:妮维雅身体乳
图八:珍珠夹子
(后续应该还会有福利加进来,,,)
最后,电视剧大赏,镇魂冲鸭!!!
(被抽中的妹子一定要晒自己为朱白买过的东西啊,双人单人都行,)
绝对公平!!!朱白女孩冲鸭!!!
(今天的每一张票,我都没有浪费掉,老年人不容易啊,终于弄懂规则了!)
~~~~~~~~~
深夜加料:
镇长的独家记忆一本❤
~~~~~~~~~
我来辽!!!
终于投完今天的票了,上上下下切了20多次,老母亲幸福的微笑
加料!!!
😘手机壳(我追个星,还要看你的面色的话,那我还追屁的星,我他妈追你得了)
😘花王蒸汽眼罩(大嘎熬夜头秃投票辛苦辽)
😘鹅包(超级沙雕,超级好看,笑死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
等我有时间了,我会把新加的三个料的图加上的,(急躁地呐喊!!!手机上不能不能加图是个bug!!!)
话说,我新加的料你们能看见嘛,to之前看过一个福利的妹子
新加的料的图点这里http://zhubai04080416.lofter.com/post/1efa685f_12cdcb3e4
~~~~~~~~~
加料啦!!!!
超级感谢 @白宇哥哥的豆子_ 的追加!!!
😘评论里被中的姐妹(超级幸运!!)除了在我的福利中选取一个外,还可以获得 @白宇哥哥的豆子_ 送出的妮维雅润唇膏,护手霜,龙哥的透片,以及龙哥膳魔师的书签!!!(我也想拥有了,划掉)
再一次感谢 @白宇哥哥的豆子_ 的追加!!!真是个天使了!!
抽个奖(跨越时间 我在原地)
占个tag!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镇魂》回来了!
所以搞个抽奖!
(请大家给我小红心小蓝手,不是为了热度,只是想更多人看到并参与,谢谢)
规则:
1、请在本条lofter回复写下《镇魂》重新上架之后你的感受,字数不限。
2、务必一人一楼,不要聊天。一人多楼我会合并记录第一次留言楼层。
3、截止时间到11月13日上午9点33分。
4、从评论中抽取一名,我会按楼层编号,让一个不上lofter的人指定一个数字。
奖品大家别嫌弃,是(不管你在哪里,包括海外!猜猜负责邮费给你寄过去!):
独家记忆(镇魂册子)
+费加罗只有杂志(大哥微博点赞过他家照片的)
+美宝莲日落盘(...
占个tag!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镇魂》回来了!
所以搞个抽奖!
(请大家给我小红心小蓝手,不是为了热度,只是想更多人看到并参与,谢谢)
规则:
1、请在本条lofter回复写下《镇魂》重新上架之后你的感受,字数不限。
2、务必一人一楼,不要聊天。一人多楼我会合并记录第一次留言楼层。
3、截止时间到11月13日上午9点33分。
4、从评论中抽取一名,我会按楼层编号,让一个不上lofter的人指定一个数字。
奖品大家别嫌弃,是(不管你在哪里,包括海外!猜猜负责邮费给你寄过去!):
独家记忆(镇魂册子)
+费加罗只有杂志(大哥微博点赞过他家照片的)
+美宝莲日落盘(小白昨天说的粉粉的那盘)
【官宣❤】就决定是你了!2018年LOFTER锦鲤!
经过一轮和金主爸爸们讨价还价式的剥削拉赞助(๑•̀ㅂ•́)و✧
终于可以正式开启这个全网史上最穷抽奖活动了!
所有实物奖励,将由官方统一收取礼物,统一寄送。
请勿轻易向非官方泄露自己的隐私和地址。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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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轻易向非官方泄露自己的隐私和地址。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LOFTER所有。
本次活动在【点赞】【推荐】【评论】三项中,抽选 【1位 】天选之子幸运鹅,作为我们这个穷苦平台的锦鲤!只抽1个!!!!
即,你点推...
经过一轮和金主爸爸们讨价还价式的剥削拉赞助(๑•̀ㅂ•́)و✧
终于可以正式开启这个全网史上最穷抽奖活动了!
所有实物奖励,将由官方统一收取礼物,统一寄送。
请勿轻易向非官方泄露自己的隐私和地址。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请勿轻易向非官方泄露自己的隐私和地址。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请勿轻易向非官方泄露自己的隐私和地址。注意保护个人信息。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LOFTER所有。
本次活动在【点赞】【推荐】【评论】三项中,抽选 【1位 】天选之子幸运鹅,作为我们这个穷苦平台的锦鲤!只抽1个!!!!
即,你点推、点赞、评论,都有可能获得包子的垂青(并不用
礼轻情意重,请不要嫌弃我们!!
抽奖赞推评截止11月12日0点
抽取时间为11月12日12点后(拉取完数据并抽完为准)
——————礼物一览——————
———————由LOFTER官方提供——————
LOFTER官方提供 黄金沙雕认证 【2018年LOFTER幸运包】称号
LOFTER官方提供 网易杭州园区1日游(车马费自理)
@包包包子铺! 零号机(自掏腰包)提供某宝广州酒家 速冻包子搭配 价值100元的礼包袋
@包包包子铺! 初号机提供的优酷会员6个月
娱乐领域 @LOFTER娱乐主播 提供的签名照礼包(_(:з」∠)_这个比较玄幻,未必有你喜欢的,但希望能让你开心一点XD)
影视领域 @猎影人 提供的影视周边礼包
绘画领域 @提香 提供的艺术大礼包
设计领域 @少即是多 提供的耳机2个
美妆领域 @好物分享笔记 变美礼包1个
乐乎商城 @福利市集小秘书 提供的保温杯和颈枕
LOFTER市场部提供,价值人民币30w元静态开屏一天,os:是的我们的开屏真的这么贵,不贵怎么给服务器续费?(展示时间24小时,日期需另外协商,不与原有活动冲突)
LOFTER设计部&技术部 提供定制【合集封面】1个,并署名(锦鲤ID)加入合集封面默认池中(需符合平台规定,拒绝黄赌毒,辱骂催坑等)
———————由LOFTER的小伙伴们提供——————
网易考拉ACG站 提供的刀剑乱舞挂件一盒
逆水寒同人姬 提供的《遇见逆水寒》桌垫X2(男女各1款)
遇见逆水寒官博 提供的《遇见逆水寒》游戏内5000红尘
楚留香手游 提供的楚留香五大门派“刀剑纵横”金属书签礼盒*1,游戏内感受速度与激情的急速震颤坐骑“溪桥客”(小毛驴)*1
@网易第五人格 提供的火箭棒抱枕1个
《食之契约》手游 提供,任意角色透扇x2,任意角色发箍x2,联动酣畅菲力牛排一份(真实的可食用的就是你吃过的西餐厅牛排,共6片)
kinbor 提供的价值399元文具大礼包
《新网球王子RisingBeat》提供,超大鼠标垫1个、任意角色T恤1个,徽章1套(全员安排!一共9个)
uwowo_优加互娱 提供的 悠窝窝 x《魔道祖师》动画正版衍生道具 魏无羡陈情笛X3支
@天下3 提供的《天下3》超滑鼠标游戏X3个
———————由LOFTER的太太们提供——————
【以下奖品考虑到太太们的时间安排,兑现时间截止到2019年6月30日】
@𖥓 太太提供的【由你提供CP/角色,本人在外网找一篇词数小于5k的文来翻译】+【绿谷出久/轰焦冻/爆豪胜己金属挂件三选一】
@林朵 太太提供的【包子造型的抱枕】1个
@臭鱼干 太太提供的【英文5000单词以内的cp文翻译】(需锦鲤本人要到翻译授权)
@千川s 太太提供的【定制头像】1枚
@梓默非雨 太太提供的赞助点梗:作品《一年生》cp:KA,设定随意点,字数:一万+(兑换条件:锦鲤是一年生粉)
@穆寒 太太提供的【《九州飘零书 商博良》】X1本
@豆花花花 太太提供的 【幼儿园画风头像】X7个(一周7个不重样!)
@华胤 太太提供的【黑塔利亚任意角色插画】X 1张(限单人,限黑塔利亚)
@迟长夜·维和部队 提供的【《少女歌剧》迷宫组同人文】X1篇,字数随缘3000起步支持点梗;或【《VC》言绫同人文】X1篇,字数随缘3000起步支持点梗。如果对这两对cp不感兴趣可以换成steam上购买游戏《妄想症Deliver Me》或者《中国式家长》
@开异 太太提供的Q版二次元同人头像X1个(不限作品)
@奶香鸡胸肉 太太提供的【《全职高手》任意cp,除(BG向)文】X1篇,字数5000-10000字+【气味图书馆的香水礼盒套装】1套+【老九门书签】X1套(共九个)
@甘草糖 太太提供的【ob11自制小衣服】X1套,元旦出新
@Dolor佛卿 太太提供的【橡皮章刻印服务】X1枚(非复杂图片,图片授权问题需自行沟通)
@阿侗啊 太太提供的【小蓝牙音箱】X1个
@漫漫长夜未至央 太太提供的【《盗墓笔记》瓶邪or黑花文,字数1000-5000字】X1篇,可点梗(兑换条件:锦鲤是稻米)
@橘皮果酱三明治 太太提供的【高中生物必修三例题讲解和语文古文化常识讲解】1对1辅导!可语音!(此处插入包子的震惊.jpg)+【全职高手随机沙雕友情向文章】x5篇
@乌拉那拉·鹤雏 太太提供的【整个高中生物、化学(包括竞赛)辅导】+【琵琶弹奏点曲(节奏不要太快的)】X1次,视频录制完毕后发布在LOFTER内(本包子附赠一次推荐)
@吃一大口折浅帅鸽⭕️ 太太提供的【不限cp的任意尺寸插画】X1 +【任意角色立绘】X1
@Dro牌小型呆蠢萌糖厂厂主 太太提供的【英文10000单词以内的cp文翻译(HP、Marvel可以超出字数)】X1篇,但是不提供索取版权服务+【漫威cp限定专属连载长文】X1篇(50w字以内)+【任意有关西方作曲家的文】X1篇
@-天歌- 太太提供的【手绘笔记本,图案可定制,限定黑白,不带人物】X1本
@河荷之鱼鱼 太太提供的【高中化学知识和文言文辅导】1对1,可语音
@暖手熊🐻 太太提供的【朱白同人文,2000+字起步,可以点梗】X1篇,限定cp粉;或【国产胶带分装福袋】X1袋,无限定
@M今天也不想更新 太太提供的【锦鲤专属合集(内含10篇文,单篇字数≤20000,只要是看过背景的原著,什么cp都可以,不限乙腐)】X1份
@赏味無期 太太提供的【偶像练习生相关清水向CP文,2000-5000字,CP不限,内容接受私人订制】X2篇
@KNOX 太太提供的【“星球极光”沙漏,蓝绿色夜光】X1个+【高考数学复习资料网盘版(视频课+PPT)】
@汐沫~ 太太提供的【自己写的明信片】X1套(10张)+【手工书签】X2张
@OOPEACH 太太提供的【不限尺寸任意插画】X1张
@青池 太太提供的【叶受or言白文,1000~2000字,可点梗】X1篇
@早川鹤井 太太提供的【漫威或HP任意cp点文,3000+字】X1篇
@沈原正人 太太提供的【第五人格任意CP点文,1w字左右,可点梗】X1篇(锦鲤需是第五人格粉)
@清水洗净故人安 太太提供的【楚留香手游任意CP点文,1w字左右,可点梗】X1篇
@小字清欢 太太提供的【人口腔护理解答】X3年时效,江苏盐城地区可额外兑换【口腔洁治】X3次(哇!包子感叹.gif)
@私地儿 太太提供的【原创手工荷叶引流香座+原创手工娃头胸针+原创干花发】各1个
@苏浅今天更文了吗 太太提供的【手工文字橡皮章,文字内容自定】X2个
@我啊陈小白 太太提供的【盗笔/镇魂/恋与制作人耽美向/刺客列传/遇见逆水寒/延禧攻略(以上全部不限bl/bg/gl)任意CP点文,5000字以内】X2篇,并会建锦鲤专属合集
@时旅_备考中 太太提供的【杰佣同人文,可点梗,或王者荣耀/第五人格任意cp文点梗,字数300~3000】X1篇
@绯鱼w 太太提供的【全职高手同人文,5000—10000字,除了周叶周和bg皆可点】X1篇
@塵蒲 太太 提供【一份头像或者任意cp插图】x1
@好雷不如好囧 太太提供【出国考试雅思/托福口语写作任选一科讲解20小时附带五篇范文讲解以及十篇习作修改~或大学六级英语辅导30小时】的语音辅导ww
@夏夏夏川 太太提供的【全职/漫威/哈利波特/黑篮相关cp文,5000-8000字】X1篇
@梨茶 太太提供的【漫威/DC/HP/全职高手,任何CP或友情向,两分钟左右,可以自选BGM。或提供太太看过的任意作品的任意CP的MV点单】X1个
@杆杆ga 太太提供的【cos道具制作,无大小难易度限制】X3件+【魔道祖师曦澄忘羡1w+字,可点梗】X3篇+【全新C服】X3套
@一株枇杷树 太太提供的【六爻/默读/杀破狼/镇魂/大哥/过门同人文,字数5000+】X1篇+【故宫/新七天胶带分装】X5
@茕茕_喑言 太太提供的【镇魂沈教授Q版头像】X1幅 或 【剑三Q版门派头像】X1个
@莫子吟总是在掉粉。 太太提供的【全职任意CP,3000-5000字】X2篇,【魔道祖师澄宁曦瑶晓薛cp,3000-5000字】X3篇,【龙族楚路,3000-5000字】X2篇 (皆可点梗)
@此糸 太太提供的【英文5000单词以内的cp文翻译】(需锦鲤本人要到翻译授权)
@九庚宸 太太提供的【魔道祖师忘羡曦瑶双聂同人文,3k~6k字】X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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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味抽纸 太太提供的【草莓与榴莲的爱情故事 五万字以下 剧情可自定】X1篇(是很神奇的食物CP哦)
@Hermit 太太提供的【我的英雄学院任何cp】x1篇(字数1w以上)+HP格兰芬多围巾一条
@井二川_ 太太提供的【任意CP或角色的Q版插图】X1幅
@向北飞的小燕子 太太提供的【Marvel铁受向任意cp,接受混同拉郎】x1 字数2k~5k+【银魂银受向任意cp】x1 字数2k~5k
@猫鱼 太太友情赞助【FF14小仙女挂件礼包】X1套
@泪水收割者 太太提供的【魔道祖师,薛洋相关cp虐文(cp可为瑶薛,晓薛,降薛),1500字左右】X1篇
@H2O 太太提供的【锦鲤钦定主题(文字图片音频什么都可以)丙烯抽象画】X2幅(实物)
@某个笨蛋刺披的金纹 太太提供的【d5/恋与制作人/王者荣耀的任意CP同人文,1000字左右】X1篇
@小橘的腿部挂件. 太太提供的【偶像练习生任意一对cp(除子异bro),明星大侦探,或exo任意2对cp的文,2000字】X1篇(共2篇)
不知道为什么奖品突然学术了起来……陷入沉思
所有奖励中奖人皆可选择性放弃(但不可分开转让给他人(即我们只收取一次获奖人收件地址)
考虑到安全问题,不接受食品类奖品赞助
(奖品追加中,欢迎赞助商太太们联系我们。追加奖品请私信包子铺,在评论里写一律不作数!!!!!)
(奖品追加中,欢迎赞助商太太们联系我们。追加奖品请私信包子铺,在评论里写一律不作数!!!!!)
(奖品追加中,欢迎赞助商太太们联系我们。追加奖品请私信包子铺,在评论里写一律不作数!!!!!)
【公子景x裴文德】渡红尘(一发完)
有借用公子景的原人物设定,但大部分是私设
“因我始终未曾心安”
冥界,三途河。
我带着辖区内新死的鬼魂站在河畔边等待渡船。血黄色的河水湍急汹涌,卷着从酆都吹来的阵阵阴风呜呜作响,如百鬼低诉,哀唱不绝。此乃生界与死界交接的地段,要入酆都,上往生台,须渡此河。然,河内诸多戾气怨念沉积,若无渡船,普天之下,无人可渡。
身后的鬼魂都在瑟瑟发抖,模样煞是可怜,但这场景我见过太多次,已经完全免疫了。也是,阳间日头昭昭,千里繁华,哪怕是最凄苦的人也不会听过这般鬼哭狼嚎,更何况眼前这河还这般诡异,带点儿妖异的血色,躁动得像是随时就...
有借用公子景的原人物设定,但大部分是私设
“因我始终未曾心安”
冥界,三途河。
我带着辖区内新死的鬼魂站在河畔边等待渡船。血黄色的河水湍急汹涌,卷着从酆都吹来的阵阵阴风呜呜作响,如百鬼低诉,哀唱不绝。此乃生界与死界交接的地段,要入酆都,上往生台,须渡此河。然,河内诸多戾气怨念沉积,若无渡船,普天之下,无人可渡。
身后的鬼魂都在瑟瑟发抖,模样煞是可怜,但这场景我见过太多次,已经完全免疫了。也是,阳间日头昭昭,千里繁华,哪怕是最凄苦的人也不会听过这般鬼哭狼嚎,更何况眼前这河还这般诡异,带点儿妖异的血色,躁动得像是随时就要起浪,刚下来的鬼,有几个能不怕的?最开始做鬼差的时候,我还会费心安抚,时间长了也就懒得去费口舌,反正终究是要去入轮回的,孟婆汤一饮,身前身后事都要忘光,就让他们渡河时受点儿惊吓,又能如何呢?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河面上便有渡船从浓雾里悠悠飘来。伴随着一阵悠扬的笛声,船上那人的影子逐渐地清晰起来。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冥界的鬼差没有一个对他不熟悉的——他是这三途河上唯一的摆渡人,我们日日都要打交道。
事实上,我与其他鬼差常谈论起他。只因为他和这冥界实在太格格不入了。他更像是九重天上尊贵的神祇,即使日日穿梭于这天地间最阴寒的地方,也亮眼得很,像是破开这幽暗冥界的一束光。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偏爱白袍的缘故。无人可渡的时候,他会站在河畔吹笛。酆都的风终年森冷,可拂过他的墨色长发和白袍时,竟也好似生出别样柔情。我不知道他生前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因着什么样的机缘做了这摆渡人,只是我总觉得他不该属于冥界。好奇如我,曾有一次问过他为何不去往生,那时他淡淡一笑,道,因我始终未曾心安。
瞧着他的神色,像是有一段缘由的,但以我同他的关系,大抵是不方便打听的,于是听过这一句,便也就作罢了。
不多时,他的渡船便靠岸了。
“景哥哥,又要劳烦你了。”我同他道。
他的名字叫做公子景,同他这个人一样,听上去便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顶,“丫头,怎的又是你呀,今天你可跑了好多趟了。”
我幽幽一叹,“辖区里又出大事儿了呗。”
自从几百年前那妖界通往人界的大门不知何故打开了之后,人间就遭了殃,最近又恰逢一甲子一轮回的灾年,这下不仅是妖魔横行,还天灾频出,人间转眼成炼狱,生灵涂炭,孤魂遍野,我和其他同僚为接引亡魂,忙得是不可开交。
景哥哥闻言蹙眉,看了看我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鬼魂,道,“难不成又有恶鬼屠村?”
“这倒不是,”我摇了摇头,“闹饥荒啊,整个村就没留活口。不过恶鬼也是有的,唉…”说到这里我又是一叹,“好些人的尸首都被那些低等的小妖怪吃了…”
饶是我这种成天跟死亡打交道的,在走进那个村子里的时候,也被惊得失声。所有人,上至老,下至小,全都被瘦得不成人形,要不是有张皮囊包裹着,怕是就剩一副骨架了。小妖怪循着死气找过来,把尸首啃得七零八落,泥土被血浸透了,腥气冲天。我去引魂的时候,那些鬼魂就飘在残破不全的尸首旁边,愁苦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好不瘆人。
景哥哥的眼睛里缓缓地流淌出一种悲悯与难以言说的哀伤。他总是这样的,好像全天下的不幸都与他息息相关关。其实我不大明白,如果冥界众人都如他这般悲天悯人,那这三途河水怕是早就掀起巨浪滔天,毕竟人世间的苦难是不会枯竭的。
“上船吧。”他轻声道。
哪知身后忽然有一只鬼跪下来了,然后一个接一个,跪倒了一片。
“大人,求求你,别送我们去往生。”说这话的是个年迈的老人。他扯着景哥哥的白袍,声音悲凉而恳切,我想,如果鬼魂有眼泪的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一定会在此刻淌下热泪。哀求声此起彼伏,他们朝我和景哥哥磕头,我看见按在地上的那一双双手是颤抖的,手背上的皮肤是鬼魂特有的惨白,但那些粗糙的、斑驳的、细碎的小伤口却是他们从人间带下来的苦难。
风卷着他们呜呜的哀嚎声,显得更加阴森了。
“都做什么呢?”我走过去将那位老人扶起,道,“活着的时候都怕死,现在死了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吗?”
那老人扶着我的手臂,颤颤巍巍道,“姑娘,太苦了…”
“世道这么乱,活着太苦了…”
“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地过了一辈子,最后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啊…”
灾星当空,妖魔未除,活着是种负累,是以生者不愿生,死者不愿生,这世道竟已经无望成这个模样。只是这怎么可能呢?冥界不是收容所,更何况这偌大一个人间,人人都不要去投胎转世的话,千万年前上古神祇辛苦落成的轮回岂非全要崩塌?宿命早有定数,哪怕这人间千载万载地苦痛下去,轮回也不会因此停滞。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耄耋老人,我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尽管他已经是个鬼魂了,但是他脸上的皱纹那样深,他眼里的绝望那样浓,我不忍心。
我有些无措地把目光投向景哥哥。他示意我安心,然后取出常伴他身侧的长笛,吹响了一支安魂曲。刹那间,风声平息,河水无声,常年盘旋在酆都上空的万鬼哭嚎似被笛声安抚,声量渐弱。我们身前跪成一片的鬼魂也慢慢地不再恸哭,大概是那些盘踞于心的不甘、恐惧与哀伤在笛声中消解,他们的神情淡了。
我未与前几任摆渡人打过交道,据说我跟景哥哥是差不多时间到冥界当差的。但是听那些资历比较老的鬼差们说过,之前的摆渡人从不这般。景哥哥倒底不同,我时常怀疑他不是来摆渡,而是来普度众生的。就这么一支长笛,他告慰了无数新生的,或是即将往生的亡灵。酆都也有些被因果困住暂不得往生的常驻民,他们最爱听景哥哥吹笛,毕竟这是整个冥界唯一动听的声音。
那些平静下来的鬼魂被引上了渡船,我也跟着跳了上去,景哥哥撑一支长杆站在船头,墨色的长发和灰蓝色的发带随风飘动,我在船尾看着他,三途河上的雾气太重,他的身影隐匿其中,真真是有些翩然出尘的味道。
总有一天他也是要离开的吧。
将他们送上酆都渡口,判官府便有人来接应,接下来的事儿与我无关了,判官自会评判他们一生功过,安排他们转世轮回。这一日总算忙完,我乘着景哥哥的渡船回到对岸,算了算时辰,今日尚未结束,还有时间,我赶紧往黄泉路上跑,“景哥哥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正值曼珠沙华的花季,年岁久远的黄泉路两旁铺开一大片的火红,鲜血一般妖异,直直烧到人的眼底。冥界鲜有如此艳色——其实人界也没有红得这般张扬的,我平日里走过,总免不了多看几眼。但现下时间不多了,我目不斜视地跑过黄泉路、出了鬼门关,到人界取了香案、香炉、烛台和牌位,尔后迅速返回三途河畔,景哥哥果然如我所言,等在那里,见我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还朝我笑了一笑,“什么事情这么急?”
我挽了挽耳边的碎发,跪在河畔将香案放下,摆好牌位,点上一对白烛,分了三只香给身侧之人,认真道,“景哥哥,帮忙上几炷香吧。”
他看了眼牌位,眼里流露些许的不可思议,“苏婉儿?这是…”
“怎么了?”我问,“这名字有何不妥?”
景哥哥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俯身三拜,然后把香插进了牌位前的香炉之中。烟雾袅袅升起,把牌位上的名字晕得一片模糊。我靠着香案坐下,把牌位抱进怀里擦拭了几下,笑道,“今日是我忌辰,今年总算不是我自己给自己祭奠啦!”
景哥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好意思了景哥哥,”我朝他吐了吐舌头,“占你便宜了。”
景哥哥那么温柔,他当然不会责怪我。他只是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我头顶敲了一下,“你呀…”
我看着他在我身边坐下,一袭白袍曳地,竟有些担心那不染纤尘的袍子蹭上污渍。但他自己却是不太在意的,散乱的衣摆也不去收拾,只是侧头问我,“苏婉儿…是你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我许久未从别人口中听过了,一时间竟感觉有些恍惚。
“是,”我点点头,问他,“好听吗?”
他轻声道,“好听。”
我朝他笑了笑,尔后便看着冥界灰沉沉的天空沉默下来。今夜是人间的中秋,团圆节,所幸这里没有月亮。我害怕完美无缺的月亮。我就死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那日的月亮很圆,也很亮,我在自己的闺房死去,被一刀刺穿心脏,有心头血喷溅出来,倒下的时候我眼前都是血色,窗外高悬的那一轮月也因此变成血月,那是我生前看见的最后景象。
多少个轮回过去,今年我的忌辰又逢中秋,那轮血月又在我心头高高挂起。
那段往事许久没有同人讲起了,今日恰巧有景哥哥坐在身边,我忽然有些想倾诉的欲望。他那么悲天悯人,他日日普度众生,不知我一介小小鬼差,能否有这个荣幸,为他所渡呢?
踌躇许久,我开口了,“景哥哥,你知道我做鬼差,是拿什么同冥主交换的吗?”
他温柔地看着我,轻轻摇头。
“是心。”
我在他面前露了真身,他讶异地望着我的左胸口。鬼差常在人间行走,因此是有肉身的,但我的肉身却不完整——左胸口,那个本应该放着颗心脏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许久,景哥哥长叹一声,“丫头,你何苦。”
何苦。
就这轻轻柔柔的一声,我的眼眶骤然酸涩。于是我同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我的最后一世。
那一世,我是个孤儿,据说是在一个大雪天被他在他的府邸门口捡到的,那时他也不过十岁。“婉儿”这个名字不是他给我起的,是有人将这两个字放在了我的襁褓中,但“苏”这个姓是他给我冠上的,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我是没有姓的。
年幼时不懂事,日日跟在他的屁股“哥哥”“哥哥”地叫,后来懂事了,才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我同他天生就有身份尊卑,虽然他待我好,不把我当做婢女或者下人使唤,但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我一个身份来历都不明的人,对他,是断不能以“哥哥”相称的。
我便跟着大家一起,唤他作“王爷”。但他竟然不愿,拧着那道英俊的剑眉问我道,为何要这样与他生分。我垂着头,小心翼翼道,“您是王爷,奴婢自然应当…”
话音未落,他又勃然大怒,“哪个教你自称‘奴婢’的?”
我不知道那一句话触怒了他,咬着唇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自从明白了他这层身份究竟有多显贵,我便时时不敢正眼瞧他。
许是瞧我这模样可怜,他俯下身来,平视我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道,“你是我养大的,谁也没有你同我亲近,你叫我声‘哥哥’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谁敢乱嚼舌根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他对我,好像总有这样那样的特殊,我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女孩,实在很难招架。
对,就是那么俗气,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我就可能已经爱上他了。他伴我长大、他待我极好、他眉眼英俊,哪一桩都是这份感情萌芽的理由,我没什么可说的,哪怕再重来一次,结局也肯定一样。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说想看我抚琴、听我唱歌,我便接受了他的安排,苦练琴艺。我自认为我还是有些天赋的,因此学得很快,看到他陶醉在我的琴声中,我由衷地觉得满足。
而在我知道他在筹谋些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萌生了那样的野心的,明明这些年来他都非常自得其乐地在过自己的生活。这条路注定流血,我劝阻不了,只能时时为他忧心。
在我十七岁的一个夜晚,他忽然拉着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说若他日后登基,定要封我为后。我自觉忽略了什么“登基”和“封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转——那就是,原来他爱我,同我爱他一样地爱着我。
我想那时我是流泪了的,否则他的拇指不会在我眼旁流连。
“所以,婉儿,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问。
我是被爱情的喜悦冲昏了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只是我一介女流,要怎样祝他一臂之力呢?没过几天我就得到了答案。他要把我安插进汴京成最大的青楼里面,做歌妓。那里鱼龙混杂,顾客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自有情报来源。而我,这些年来苦练歌喉和琴艺,最终归宿不过是秦楼楚馆。
我泪眼婆娑地拽着他的衣袖,恳求他不要送我去那样的地方,可是他比我更恳切、更不舍、更痛苦的样子,“婉儿,我的婉儿,我怎么舍得让你去那样的地方,可是…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红着眼眶道,“放心,你只需要去那里唱唱歌,弹弹琴,探听些消息,我绝对不会让那些人碰你一根指头的,我发誓!”
男人在深爱他的女人面前一发毒誓,效果堪比以死明志。
于是十七岁那一年,我以汴京城第一歌妓的名头,名动天下。
起初确实只是登台抚琴唱歌,汴京城里大把纨绔权贵为我一掷千金,我去陪他们小酌几杯,在他指示下打探到不少情报。但渐渐地面头就有些不对了。一个他十分需要结交的高官看上我,定要我陪他过夜,几番纠缠之下,我求助于他,他竟劝诫我,此人至关重要,若我能博取他欢心,他日定有大用。
我抵死不从,但到底无用,终有一日,他亲自,把我送到了那人床榻之上。我清清白白的一生,自那日起便碎成齑粉。当我想一死了之,他又拽着我的罗裙,跪在我的身前,流着泪求我原谅。他欲拔剑自刎,我便全线崩溃,任他把我抱在怀里,恸哭一场。
他说,婉儿,他日我成霸业,定不负你。
可笑我天真,竟信了这种鬼话。且不谈他竟忍心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推入深渊这样的行为是否符合逻辑,他日他成就霸业,登基为皇,怎可能纳青楼女子为后?是我太傻。
后来我便彻底沦为他结交党羽的工具。他一次次把我送进别人的怀抱,要我巧笑倩兮,要我千娇百媚,要我风情万种,我越来越肮脏,他却越来越春风得意。
再后来他要成亲了,真巧,那姑娘也姓苏,与他同样相识甚久,而我竟半点儿也不知情。
再再后来,他败了。我早说过,这条路注定流血,而他流的血,最终也成为别人上位的基石。这些年他利用我结交了多少人,打探了多少情报,我就是扳倒他的最大筹码。于是在那个中秋夜里,他的影卫闯进了我的闺房,我认得出来。那柄刀插入我心间的时候,我才在剧痛中彻底清醒,原来我真的不过是他的一粒棋子。他对我百般讨好千般哄骗,不过为满足自己肮脏的野心。
而我竟然还在奢望他有朝一日能把我拽出泥沼。
我竟然还这样奢望过。
十九岁,我死了。我的爱死了,我的恨死了,我这个人,死了。
“景哥哥,我就那样死了。”我的眼里流不出泪来,我那空空荡荡的胸腔里还呼啸着酆都吹来的阴风,我说,“但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是爱他。你知道吗?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景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发,道,“傻丫头,为什么不去投胎?孟婆汤一喝,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慢慢地摇头,“我不舍得…”
我真的不舍得,但我又真的不想留着那颗还爱慕着他的心。我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了,扔在冥主面前,我问他,把心给你了,你能让我留在酆都,不去投胎吗?
当鬼差都要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跟冥主做交易。而我,混身上下,也就那颗装着他的心,还算有些分量了。
景哥哥果然给我吹了一支曲子,我趴在香案上,听着那曲子,闭上眼睛喃喃道,“景哥哥,其实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也是当了鬼差之后才知道,其实那一世,我在出生的时候就该夭折的,只是中途出了变数,我被人抱到他的府邸外面,这才被他收养,这才有了那样的一生。我和他,是司命簿上也没有书写的命数。”
笛声忽然停了。
景哥哥看着我,喃喃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婉儿…”
他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我睁开眼睛,应了一声,“婉儿在呢。”
然而景哥哥的声音却忽然变得颤抖起来,“是他,是他改了你的命格…”
谁?是谁?
景哥哥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一册画卷出现在他手上。他将它徐徐展开,我看见一个男人的画像,然而,不消片刻,那画像便消失了,只留下空白的一张纸。
“怎么消失了?”我问。
景哥哥抚了抚那画像消失的地方,低声道,“刚才那只是残影,他呀,早就从画里跑出来了。”
于是我终于有幸,听得了这个宛如神祇的摆渡人的故事。
那年楼兰大旱,数月无雨。楼兰人向月神祈雨,仪式持续了整整7日,却无任何回馈。就在他们即将放弃之时,伴随着倾盆雨落,公子景出生了。众人欢呼雀跃,就此将他供为整个楼兰的守护之神,将刚出世的他关进封闭的高塔,供奉在神台上,祈求他保佑楼兰风调雨顺。
高塔之上,诸神寂寥。公子景独自成长,寂寞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天地宽广,而他囿于方寸之间,抬眼见漆黑的塔尖,低头见足下的土地,所幸还有一方小小的窗口供他窥视外面的世界,可那视野太窄,除了光,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样才能消磨这挥霍不尽的空虚?
起初他自己和自己说话,可说着说着,便又无甚可说,反而更觉这时日莽莽,自己他的声音都都归于混沌,毫无意义可言。后来他便开始作画,为自己画一个倾听者。他不眠不休地画了很长的时间,废了数不尽的画轴,终于画出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朋友”。画中人同他相反,一身玄色衣袍,长发高高束起藏进帽中,他还有幅俊俏的五官,在画中对公子景微微翘起嘴角,总之,着实是公子景喜欢的模样。
公子景很是欢喜了一阵,这高塔之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身影——尽管只是一副画而已。他不会说话不会动,表情也永远只有那一个,但是在公子景日复一日的孤寂面前,一切都可以显得那么生动。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郑重给画中人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裴文德”,那是他翻了好长时间的典籍才挑出来的,他觉得这三个字,衬那画中人。
公子景唤那画中人,小裴。
他将画挂在高塔之中,时常整日整夜地同他的小裴讲话。他给小裴念书,念到人间百态,念到高川名山,书里有一个他从来不曾看过的世界,他从未接触的人们在那里上演数不尽的离合悲欢,他们身边出现好多人,亲人、爱人、朋友,好像终其一生都在为某些他理解不了的情感牵动着。
那样才是活着吗?
“小裴,”公子景看着画像上的男人,喃喃地问,“你说,我真的活在这世上吗?”
画中人给不了他答案,他只是看着公子景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画中的裴文德便倾听了公子景一箩筐的心事。他的孤独、他的哀伤、他的疑惑、他的不甘,还有他时时挂在嘴边的那一句“小裴,如果你也能同我说说话就好了”,他的声音淡,淡得像每日洒进窗棂的稀薄月光,但他的执念强,强过这座将他一生困住的牢笼。
万物有灵,画中人被公子景的执念感召,终于得以化形。
他从画中走出来的那一日,也逢中秋。八月十五,月华如练,乃一年中最满。冷霜般的光恰好就斜斜地透过窗棂照进高塔,照在那副画像之上。公子景在半睡半醒间看见那画像上反射出清凌凌的白光,自上而下地缓慢流淌,他一惊,猛地从塌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瞧着。
忽然那画上的白光大盛,他连忙遮着眼睛。
待那白光平静下来,那副画轴已经空了。画中人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声音沉沉地,唤他,“小景。”
公子景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痴痴地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眼前这人的虚实。然而,他的手指却直直穿过眼前那人的身体,指尖触到的,仍旧是虚无的空气。他沮丧起来,心道自己果然是在做梦,可那画中人却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我灵体还太虚弱,暂时没有实体,但你不是想要我同你说话吗?现在,我可以了。”
公子景惊喜地抬眸,眼里清波摇曳。
是小裴啊,是他的小裴。
从此裴文德幻化成灵,陪伴公子景身侧。他说他其实很早就有了意识,可以听见公子景说话,但却无法回应,总是懊恼。那日中秋,正巧有丰盈的月光照过来,他一口气吸收了许多月华之力,这才勉强能脱离画卷现了形。
公子景眼神清亮地问道,“那是不是多晒月亮,你就可以有实体了?”
裴文德想了想,答,“应该是吧。”对于他们这种灵体来说,月华之力于他们是最有益的。
于是公子景便日日拉着裴文德坐在窗棂之下,晒月亮。初时裴文德虚弱,灵体不稳,时有时无,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便钻回画里去,公子景便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铺展开来,放在自己身侧,一人一画,共享当空皓月。有时他们很沉默,但公子景已经不觉得孤独了,从前不停地说话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知道自己存在,而现在有裴文德陪着,他不用再费心去证明什么,只要这幅画仍在,他就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在裴文德化作实体的那一天,公子景情难自已地将他搂进了怀里。灵体虽然没有温度,但那肌肤的触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的指尖终于能够触到些什么——那身玄色的衣袍,那双修长的手指,那副清瘦的身板,那张俊秀的容颜,每一处都是由他创造,每一寸都属于他,是他的小裴,打破空间的桎梏,来到了他的身边。
小裴,小裴…
公子景时常把脸埋进裴文德的颈窝之中,嗅着他身上隐约传来的淡淡墨香,重复地唤他,一遍又一遍。裴文德便将垂在他身体两侧的手抬起来,隔着宽大的白袍抱住他的腰,一遍又一遍地应他,是我。
他们就像是这片天地之中遗留下来的最后的神迹。似乎在这高塔之外,万物不复存在,日转星移不过须臾,四季更迭没有意义,滚滚红尘不远万里来到此处,又被高耸的塔尖隔绝在外,喧嚣抵达不了他们的耳朵,他们就静静在这小小的几寸土地中相拥,仿佛要依靠着彼此,直至山穷水尽、天崩地裂。
两人时常靠在一块儿看书,成堆的书卷读完,裴文德便对外面的世界越发向往。他也是懵懂不知事的画灵,好奇心大过天,看到稀奇的文字便扯着公子景的袖子询问,可公子景又怎么会知道呢?他摇头,裴文德眼里的光便碎掉几块。
终于有一日,他实在按捺不住,心怀忐忑地问公子景道,“小景,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他是灵,他是不会被什么束缚住的,这座高塔困不住他。
公子景一怔,他从没有想过他的小裴应该是自由的,他也会向往更加广阔的天地。见他神情有异,裴文德赶紧抢白,“我不会去很久的,我保证!”
公子景沉默许久,最终只是淡淡一笑,拉过他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旋即轻声道,“去吧,记得回来。”
自那之后裴文德便时常往返于高塔内外。每一次回来,他都会给公子景带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小玩意儿,还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他将那些东西小心地揣在怀里,回到塔内便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摆在案上,兴奋地拉着公子景一一把玩和品尝。他说糖葫芦好吃,公子景便轻轻地咬上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入喉,他略显惊奇地睁大眼睛,问这是何物,裴文德觉得他这模样可爱,大笑着同他道,这是酸甜可口的糖葫芦,他在人间结识的一个小姑娘说,这像是爱情的味道。
公子景问,爱情又是什么。
裴文德思索许久,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
他给公子景讲了许多人间的事情,他说自己结识了一些朋友,还说自己好像有一些体会到戏折子里那快意恩仇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模样。公子景也不知他口中的江湖是不是真正的江湖,他只是觉得有趣,每每听着裴文德的故事,眼里都亮晶晶的。裴文德说,小景,你的眼睛里面好像真的装了一片星空呀。
星星,公子景从那小小的窗户里见过几颗,但裴文德告诉他,不是的,外面的星空广袤无垠,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挂在天幕上,可以把一整片漆黑的夜晚都照亮。
“小景的眼睛就是这样亮的。”他说。
可是公子景却摇了摇头,笑道,“小裴才是我的星星。”
裴文德外出的时候好像越来越久了,有一次他隔了三天回来,有些骄傲地跟公子景说,前两天他救了一个女娃娃。在离楼兰很远的汴京城里,他捡到一个不知被谁狠心遗弃的小女婴,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怕小女婴被冻僵,用外衣包着她抱在怀里暖了许久。可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养着这个小娃娃呀,他自己都东奔西走的,更何况他的家在那座空空荡荡的塔里呢。所以他帮小女婴物色了一座看上去就很是华丽的宅子,那家人一看就十分富贵,若能收养了他怀里这个小娃娃,那她以后肯定就衣食无忧了。
他想到当初公子景帮自己起了个名字,于是想了想,在纸上写下“婉儿”两个字放进小娃娃的襁褓里,扣响那座府邸门扉,将小娃娃放在门口,躲起来,看到有人将小娃娃抱回了府后,又在那里偷偷观察了两天,确保那人待小娃娃极好,这才安心地返回了高塔。
公子景闻言轻叹,“小裴,我也冷呀,你怎么不抱抱我呢?”
那时已是隆冬,他在高塔里不知今夕何夕,身上还穿着那身白袍,赤着脚站在裴文德面前,说,他也冷。裴文德刚忙脱下从外面穿回来的貂皮大氅将人裹住,然后让公子景坐下,自己跪在他的身前,将他的双足放进自己怀里捂着,道,“下次我帮你带几件厚衣裳回来。”
公子景轻轻地摇头,道,“你陪着我,我就不冷了。”
裴文德慢慢地将头放在他的双膝之上,闭着眼睛,喃喃,“小景,我会一直陪着你。”
公子景将他的帽子取下,抚摸着他乌黑的长发,心里却不知怎么,渐渐涌上不安。他的小裴啊,怎么好像与他越来越远了呢?
后来有一日,裴文德深夜赶回,把睡得昏沉的公子景从塌上拉起来,同他道,“小景,我知道了。”
公子景迷迷糊糊地将他揽进怀里,问,“知道什么了?”
裴文德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似的,垂着眼睫,好半天才道,“我知道,爱情了。”
天知道他关于“爱情”那离谱得不止一星半点儿的认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总之他缓缓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除去的时候,公子景从头热到脚,条件反射地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可是裴文德却靠过来,把他的袍子也扯掉了。
“小景…”裴文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在这高塔足够寂静,公子景这才听清楚他说的话,“我们…试试吧…”
公子景几乎全程木讷,全靠裴文德指导。但后者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两人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进入的时候,裴文德一口咬在公子景的肩上,没忍住哼了一声。公子景瞧见他满脸汗水,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裴文德强硬地按下他的腰,才继续下去。
那处热得发烫,公子景每动作一下,脑海里就“轰”地一声炸响一片烟花。他从未尝过这样极致快乐的滋味,以至于到后面完全失控,裴文德在他身下承欢,声音从清亮到喑哑,意识从清醒到混沌,直到公子景终于停下来,他才搂着身上人光裸地背脊,唤了一声,“夫君…”
公子景心头一热,俯身吻上他的唇。
“夫君”——其实他并没有十分理解这两个字的深意,但他无端觉得缱绻。他们两个好像从身体到灵魂都融在在一处了,裴文德身上的墨香愈发浓郁地霸占他的鼻息,他想,这一定是世上最勾人心魄的气味了,否则他怎会日夜为此神魂颠倒?
但忽然有一天,裴文德不回来了。
公子景日夜难安,几乎快要在钻心刺骨的思念中昏死过去。他不明白,虽然小裴离开之前跟他说过也许这一次会在外面待得久一些,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呢?久得又过了好几个中秋,他还是没有等到那声熟悉的“我回来了”。
他把裴文德离开之前的记忆揉皱了、掰碎了,放在心尖上反反复复地研磨,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他弄疼小裴了是吗?是他让小裴厌倦了是吗?是…小裴在外面,有了更好的选择,是吗?
可是他为什么不说一声呢?他说的话,自己肯定会放他走的呀。
公子景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那副空白的画卷上面,曾经,他的小裴从这里走出来,现在,它空了。
执念催生心魔,心魔聚合鬼怪。忽然有一日,他在寂寥的高塔中听见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公子景,你还想见你的小裴吗?”
想,他当然想,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将他的小裴换回来。
“很好,”那个声音说,“那么,你只需要开一扇门,你的小裴在那里等你。”
那时公子景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使用的这支毛笔,并非普通的画笔。他来自神秘的空间,拥有未知的力量,所以才能让画中人走向现实世界。机缘巧合下,它来到了公子景的身边,那个声音告诉他,那支笔的力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只要他怀着强烈的愿望画出一扇门,待那扇门从画中浮现,他再将它打开…
公子景不疑有他——又或者是想见到裴文德的念头太强烈了,他根本无暇思索。
小裴…他在那里等我。
照着那人的指示,公子景打开了那扇黑气弥漫的大门——
尔后,妖界之门大开,万妖群出,楼兰覆灭,人间动荡,连公子景自己也死在这场浩劫之中。
一念之差,他成千古罪人。
他第一次走出高塔,来到的竟是冥界。然,他身负万千血债,行至三途河边时,河水突然怒张,呼啸着卷起巨浪,不愿载他渡河往生。冥界之主踏浪而来,平三途河怨鬼之怒,悠悠落在他的身边,漠然道,“公子景,你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冥界因你万鬼齐怒,你无法渡河往生。但念在你受人蛊惑,天下大恸亦非你所愿,遂许你留在此处赎罪,安抚人怨、引渡亡魂,待这三途河水不再阻挠你踏上对岸酆都,你便可重新入这轮回,再世为人。”
自此,冥界多了一个叫做公子景的摆渡人,数百年来,撑船往返于三途河两岸,却从不敢让双足踏上酆都地界,他一身白衣,一只长笛,一曲安魂,镇三途河水之怒、平酆都鬼域之怨。
听到景哥哥说妖界大门因他而开,我竟也不觉得惊奇,大抵是心里总觉得,偏是要这么一个曲折离奇、违背天道的故事,才配得上他这么个人来罢。
我甚至都已经忘记去追究所谓“改我命格”这件事情了。其实这事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不是那个叫做小裴的人,我兴许是能一世一世轮回得心安一些。但,有些铭心刻骨是可遇不可求,我珍重这份疼痛,我亦不后悔遇见他。
“那,景哥哥,你后来见过你的小裴吗?”我撑着头,有些好奇地问他。
“没有,”景哥哥也抬头望了望冥界那灰沉沉的天——我想他同我不同,他大概是想念那轮饱满的月亮了,“他是灵,大概是不会死的,我哪能在这里见到他呢。”
看到他这哀伤的模样,我突然也有些愤懑。大概是自己被人辜负过,便格外痛恨这种将人心随意践踏的人——哦不,他是个灵,他甚至也许都没有那么丰沛的情感。这更可恨了,景哥哥对他用情那么深,他怎么忍心呢?
我下定决心,无论在人间花上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叫做裴文德的人,哪怕为景哥哥出口恶气也好。
约莫又过了一百个年头,灾星早就陨落了,天灾不再频繁光顾,人间不再饿殍遍野,自妖界之门大开到如今,也已是好多个百年,九重天上一直在试图歼灭,人间也自有能人异士收妖,妖魔横行的情况好了许多,我和我的鬼差兄弟们清闲了一些,景哥哥也是,他无人可渡,却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河畔吹笛、放空。
从酆都吹来的风依旧那么森冷,但也依旧那么温柔地眷顾着他的白袍和墨发。我想这三途河水早就不再为他发怒了,他已是功德圆满,早已经可以轮回转世,但他偏偏不要。再问他那个问题时,他的回答仍旧是“我还未寻得心安”。
但我知道,他所求的这份心安,或许已经不仅仅是为当年那打开妖界大门的那一念之差了。他还为他的小裴,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那人毅然决然地离开,几百年了,终究还是意难平啊。
这些年里,我也走遍这世间不少的地方,也始终没有遇见那个景哥哥魂牵梦绕的画中人。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还记不记得这个一笔一笔将他勾勒出来的公子景。
可笑的是,我竟然遇见了他——那个要我助他成就霸业的男人。他恰巧就死在我的辖区里面,过去好多个轮回,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见到我来接他,恭恭敬敬地喊我“鬼差大人”,我觉得有些好笑。在我去将他接回冥界的路上,他一直按着心口,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他的心口好疼。我不想同他讲话,但又架不住他的絮叨,便不耐烦地用往生镜照了照他的生前事,发现他似乎生前就总是这样子捂着心口喊疼。
“你的心脏是有什么隐疾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道,“应当没有罢,没有哪个大夫查出什么毛病来。”
我想也是,如果真是病的话,死后应当不会还有感觉才对。我又看了看他前几世,发现他似乎最近地每一世都有这个毛病,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因果?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好奇,便仗着鬼差的身份让他停下来别动,自己化成缕烟,“哧溜”一下钻进了他的心脏里面。
这一探便立刻探出了端倪。难怪他会疼了,原来他灵体的心脏处就有一小块烫伤的地方,这伤与肉体无关,怕是要一直伴随着他转世投胎了。将他送走之后,我缠着司命爷爷去寻了因果,司命爷爷看着我叹气,说,“丫头,那是眼泪灼伤的啊。”
我一愣。
接着便很快想来了。我死之后,魂魄离体,飘去了他的身边,待他夜晚睡下,我守在他的身边哭泣,可是鬼魂无泪,心伤至极时,便会泣出几行血泪。司命爷爷衣袖在空中一挥,我便看见,自己一滴鲜红的泪渗进了他的左胸膛里,把他的心脏灼伤了好大一块。
至此,他生生世世都会伴随着这种疼痛轮回。
这是我给他的惩罚吗?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呀。
那天我又跑到三途河畔听景哥哥吹笛。
“景哥哥,他现在每一世都会记得被这滴眼泪灼伤的痛,”我抱着双膝坐在他身边,低声道,“我该觉得痛快吗?”
许久,耳边传来景哥哥温柔的一句轻叹,“傻丫头,放下吧。”
我咬着唇,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觉得太委屈,“你呢?你自己都不放下,为什么劝别人放下?”
景哥哥放下笛子,淡淡一笑,“我可渡你过河,但,无人渡我。”
听说妖界之门被一个很厉害的和尚封印了,天下终于自此太平。我在人间四处打听,想亲眼瞧瞧是什么样的和尚这样厉害,竟可以肉体凡胎封印妖界,难不成是什么神仙转世不成?可那和尚行踪成谜,经常是我才循着上一条线索到了一个地方,他就已经去往下一处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寻找什么。
莫名其妙地,为见这高僧一面,我不知不觉寻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我终于跟上了他的步伐。我随着他攀上一座高山,在一个破败的佛堂里见到了他。彼时他正盘腿坐在一只蒲团上面,双手合十,虔诚诵经。
我慕名而来,生怕惊扰了他,待他诵完经起身,我才出声,“请问…”
他转过身来,面容平静出尘,果然是得道高僧的模样。
但就这一瞬,我所有将要问出口的话都咽回了心里,只剩一句失态的惊呼,“裴文德?!”
他身形一僵,抬眸望向我。
我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颤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可记得在高塔上日夜盼你归去的…公子景?”
他的眼眶竟然刹那之间红了一圈。
“小景…”伴随着这两个字,他的眼里落下一行清泪,“在哪?”
我飞快地往三途河边跑,黄泉路上的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剧烈地喘着气,阴风吸进肺里,灼心灼肺地疼。然而,现在我心里那团火烧得跟沿途的曼珠沙华一般炽烈了,我恨不得自己会飞,一瞬间就能降落到景哥哥身边去。
三途河畔,他果然还是那副清冷寂寥的模样,他好爱望着河对面的酆都,但他又不去往生,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景哥哥!”我喘着粗气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上气不接下气,便又笑了,“今天这又是赶什么日子呢?”
我懒得废话,直接朝他伸出一只手,“给我看看你的画卷好吗?”
他一愣,“怎么了?”
“你就给我看看嘛。”我大概是使出了几百年前学来的那一套撒娇的本事,拽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看看嘛,看看嘛。”
他最终还是奈何不了我,手在空中一握,那副卷轴出现了。
我伸手抢了去,拔腿就往鬼门关外跑,身后传来景哥哥难得又惊又怒的声音,“丫头,把画还给我!”
可我知道他追不上我,他不是鬼差,出不了鬼门关,去不了人界。
待我带着画跑回去的时候,他果然就站在黄泉路口焦灼地踱步,看见我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便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跑哪儿去了你,快把画还给我!”
我知道他肯定已经心生不悦,赶紧把画卷放到了他手上,“景哥哥,打开看看嘛。”
他蹙了蹙眉头,“有什么好…”说到一半他便停住了,或许是我得意洋洋的神色让他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紧张,一双手颤抖着,缓慢地展开了那副画卷。
——生者不入鬼门关,我只好让裴文德附在这画上,把他带进来了。
“小裴…”景哥哥看着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僧人,嘴唇几番颤抖,终是碰出了这个名字来。
裴文德的眼睛里面摇晃着热泪,可他又分明朝景哥哥弯起了眼睛。
“小景,我回来了。”
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在风中像海浪一般起伏,我看见他们眼睛里面的倒影,红得那样热烈。
原来当年裴文德并非因贪恋红尘离去,他是为了寻找一柄不世出的宝剑。相传那剑势不可挡,可劈山移海,万物不可与其争锋。他自然是想劈开那座关住公子景的高塔将他救出,便独自踏上了寻剑之旅。哪知那一路凶险异常,他灵力不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将那宝剑带回。
待他兴致冲冲地返回高塔时,楼兰已经血流成河。他在高塔里寻到公子景的尸体,那身白衣被血染透了,火一般烧红了裴文德的瞳孔,他抱着了无生气的公子景哭得撕心裂肺,眼泪足以泡皱他的玄色衣袍,“小景,为什么不等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
但是,空寂的高塔之上,无人应声。
后来他是从几个妖怪口中得知事情始末的,他们都感谢公子景的天真,竟真的听信妖族祭师的鬼话,开了封印,让他们得以在人间兴风作浪。裴文德不由分说,将他们斩杀于剑下,抱着公子景的骨灰,再次哽咽失声。
是他,都是他的错,如果他当初把话说清楚,如果他能再早一些回来,小景就不会被妖族蛊惑,也就不会命丧黄泉。可悔恨又当如何?他必须振作起来,为他的失约赎罪,为小景的行差踏错赎罪,他要斩杀世间所有妖物,以平天怒人怨,替小景洗清罪孽。
机缘巧合之下,裴文德一介画灵,竟得佛法点化,入了佛门,修为一日千里,渐渐有了与高阶魔物抗衡的灵力。
于是,公子景在冥界摆渡,裴文德在人界除妖,他们阴阳相隔,但是殊途同归。他们都在度化世人。
裴文德发过誓,妖物未除,妖界大门未封,誓不去寻公子景,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然而,等那封印落下,他放眼望这世间壮阔山河,才忽然觉得迷茫——天下这般无垠,他的小景,会降生在什么地方?他又要去哪里寻找?他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僧袍,走过了很多地方。风霜雨雪将他的长袍折磨得残破不堪,他的瞳孔浑浊了,装满了风沙,可是这人间没有小景,他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上天还是在惩罚他吗?为什么他找不到他的小景?
还好那个小姑娘找到了他——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是个鬼差。
她问裴文德,“你可记得在高塔上日夜盼你归去的…公子景?”
几百年了,他又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他是真的很想念小景,他还想给他买糖葫芦,还想告诉他,原来爱情不仅仅是那样的。
“小景…”裴文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了,哽咽得他差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在哪?”
小景,一直在等你渡他啊。
End
这篇写了太久,拖到假期又拖到过节又拖到节都快过完....
那就给大家拜个早年叭,中秋快乐!
期待评论w
【巍澜|正剧风】几许
【1.5w一发完】
【心水已久无人写的一万年轮回梗】
【时间线在原著番外结束后】
一、
沈巍出差了。
陪着同系一位老教授去京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有关古汉语的研讨会。研讨会是京城最好的两所对头大学合作举办的,两边都较着劲儿,所以阵仗弄得很大。
在面对小心翼翼提出此事的沈老师时,深明大义的赵处长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大度。他表示,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子分别四十几年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老婆的正经工作嘛,还是要支持的。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赵云澜开着车把沈老师和那位老教授一起送到机场。目送沈巍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后,赵处的心上迅速蒙上一层小惆怅。
沈巍在京城的日程排得...
【1.5w一发完】
【心水已久无人写的一万年轮回梗】
【时间线在原著番外结束后】
一、
沈巍出差了。
陪着同系一位老教授去京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有关古汉语的研讨会。研讨会是京城最好的两所对头大学合作举办的,两边都较着劲儿,所以阵仗弄得很大。
在面对小心翼翼提出此事的沈老师时,深明大义的赵处长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大度。他表示,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子分别四十几年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老婆的正经工作嘛,还是要支持的。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赵云澜开着车把沈老师和那位老教授一起送到机场。目送沈巍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后,赵处的心上迅速蒙上一层小惆怅。
沈巍在京城的日程排得非常满,除了正式的研讨会,还有各种参观、沙龙、指导以及没完没了的饭局,再加上他还要分神照顾那位老教授的衣食起居,时不时被各位老先生抓住彻夜长谈学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不可避免地就冷落了远在天边、思念成疾的赵处长。
最开始的几天赵云澜还能依靠每天晚上的简短电话和很偶尔的微信交流保持振作。可当他们的家已经从沈巍离开前的整洁变成大庆都无处落脚的狗窝时;当冰箱里沈巍给他准备的懒人早餐已经无法满足赵云澜的猫舌头时;当赵云澜已经能把沈巍在家里各处留的提醒小便条倒背如流时……沈老师还没有回来!赵云澜忍不了了!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狂躁化,精神分裂的症状明显恶化,向着躁郁症的方向发展。
于是,在最近异常平静的工作氛围中,在某个闲到长蘑菇的秋日午后,特调处那群闲不住的小杂碎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平静生活中极其惹眼的小浪花,各自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表达对已经独守空闺一个多星期的赵处长诚挚的“关怀”和“同情”。
“不就半个月吗,至不至于和迷了路的小奶猫一样啊赵处?大庆小时候都没你这么怂的吧。”来自单身三百多年并且已经成功摆脱单方面失恋阴影的祝红。
“赵处你得往好的方面想啊。都说小别胜新婚,你们这回‘别’得那么辛苦,那等到沈老师回来了……啊!可不就是直接洞房花烛夜了嘿嘿嘿。”来自笑容猥琐到无法形容的林静。
“你说你这么想就去找人家呗,你们两个想见个面,别说龙城到京城了,去南半球不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吗?还偏偏要端着架子死撑,撑得人比黄花瘦的,有意思吗?”来自还算有点良心但从来不会准确表达善意的肥猫。
“赵处他这主要还是个心理落差问题。人家沈老师忙着呢,十来天醉心学术少了个巨婴添麻烦乐得轻松,就当度假了。这里的巨婴肯定得不平衡啊。”来自刚刚买进一支牛股春风得意的楚恕之。
“赵处你别激动,楚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沈老师比较沉得住气,不怎么联系你不一定就真的一点都不想你……哎不是,楚哥是说沈老师他虽然不怎么需要你……哎不对……完了我说不清楚。”来自越描越黑、语无伦次只能抱头蹲墙角的小郭同志。
原本还能勉强保持优雅的赵云澜终于忍无可忍,翻身跃下沙发准备发飙,汪徵飘然而至的一句“赵处,上面来电话找你,好像有个大案子。”让他把几欲喷薄而出的负能量硬生生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内伤不治的痛苦表情,又扭曲着换上一个“有活干了好高兴啊”的雀跃笑容,捂着心口跑着上楼去接受领导任务了。
楼下莫名逃过一劫的特调处各位面面相觑,在心里默念,咱们赵处这精神病啊,似乎是又重了一些。
二、
龙城的确出了一个大案子。
从上个星期起,龙城各大医院连续不断接收到莫名昏迷的病人。病人有老有少,工作和生活圈子各异。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人们的唯一共同点就是都因不明原因昏迷不醒。他们往往是在晚上睡觉之后一睡不醒,被家人或感到奇怪的同事同学发现后送往医院的。可是医院也完全查不出病因,可以排除外伤和神经损伤,每个人的毒检也都毫无异常,但任凭医生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唤醒。
最可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病人的昏迷会不断加深。就在今天上午,最先送来的一个病例已经因为陷入过度昏迷脑死亡宣布抢救无效了。这边救治无策,那边病人却还在不断增加,截至今天下午,各个医院收到这个症状的病人已经超过五十人了。
明面上,这件事被定性为一起恶性投毒事件事实上真正的知情者都知道,这件事只怕并非人力所为。龙城的刑警队精英尽出,详细调查所有受害人近期的行踪,想要找到他们是否同样去过什么地方,碰上了什么东西。
事件发酵得很快,最开始的时候没完全压住,虽然之后各方纷纷出手封锁消息,但还是有一些耸人听闻的报道见诸新闻媒体。对此上面的领导表示极大地重视,希望能赶在产生第二名死者之前结束此事。
于是乎,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毫无悬念地落在了特调处的头上。好在龙城警方虽然专业不对口,不擅长调查灵异事件,但是办事效率却还算靠谱,花了半天的时间就找到了这些受害者的共同点——他们所有人都在近期去过龙城西郊的法华寺!
这个法华寺是龙城有名的古刹,初唐时候就已经建成,之后饱经岁月洗礼,倒也有惊无险地保留了下来,在龙城一直都是小有名气的佛寺。香火不算太旺,但也从来没有断过。近几年,有关在法华寺许愿能够灵验的说法越传越广,越来越多的人怀着宁信其有的心思到法华寺,竟然也是如愿的多败兴的少,以至于原本一座山巅的僻静寺院近几年开始朝着旅游景点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因为去过法华寺而中邪……赵云澜微闭着双眸,右手抵着办公桌撑住脑袋,拇指在双眉之间来回揉搓。
如果是法华寺里面的什么东西引起这么大的动静,那就和从前对付惯了的妖魔鬼怪不是一个档次的了。在本该是大清净大智慧的地方诞生的嗜血邪恶之物,必定要比它的同类更难对付一些。
棘手。赵云澜伸了个懒腰,有些烦躁地想。
等到赵云澜好不容易把安抚领导、理清思路、联系各方等全套工作做完,下楼布置任务时,已经日头西斜了。
大庆为了躲避老李的小鱼干轰炸提早溜号,其余几个也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赵云澜拦住了几人,简单讲了事情经过后,扬了扬下巴:“紧急任务,咱们今天晚上加个班。来个人和我去跑一下现场。”说完直接排除了女士和儿童,目光在林静和楚恕之身上来回扫视,很明显地暗示,你们两个自觉点出一个吧。
楚恕之举手:“我今天晚上有事。”说完瞟一眼郭长城,小郭马上解释道:“是这样的赵处,我二舅的女儿,就我堂妹,她今天过生日。家里摆了一桌,让我去吃饭。因为平时楚哥特别照顾我,就……就叫他一起去了。”说完扭扭捏捏地绞着挎包的背带望向赵云澜。
赵云澜猛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不平衡,点点头,“行。”随后看向林静。一贯大方的林静此刻比小郭还要扭捏,歪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赵云澜,小声说:“赵处,我今晚有事,真的。”
赵云澜先是懵逼,之后想起来林静好几天前就偷偷和他说过他报了一个摄影班准备提升一下自己的摄影技术,一血上次被某报主编报警举报之耻。想必今晚摄影班要开班了。
毕竟是追求上进的合理要求,赵云澜到底是个好领导,虽然正不爽,也还是讲道理的,只能再猛吸一口气,把快到嘴边的“不行”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行吧行吧。”赵云澜挥挥手,“那就都散了吧,我自个儿去跑一趟好了。我今天就去看个大概,明天上班我们再讨论。”说完拎起外套和包就准备独自行动了,边走还边叹气,自嘲道:“哎,老婆不在家的人只能将生命献给工作了。”
“赵处。”祝红在身后叫住他,“要不我和你去吧,我今晚没事。”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明天就是十五了,你就该请假了吧?好好回家养着去,别和我出去走在半道上,尾巴露出来了。”
“可是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个东西应该不好对付。”你一个人去我有点担心。
“你担心我?”赵云澜回眸一笑,眼里全是戏谑,欠揍至极,“小蛇,照顾好你自己就是给我省心了。”语罢轻笑两声,利落离去。
祝红站在原地,看着赵云澜,或者说昆仑,那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点瞎操心了。于是挑了挑眉毛,也背起包走了。
三、
赵云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潇洒。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赵云澜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焦躁。
在开车去市二院的路上,原本安静的驾驶室里忽然响起一声带着浅浅笑意的“云澜”,那温润沉郁的嗓音分明是出自沈老师之口。原本就恍恍惚惚的赵云澜心里一颤,几乎想要扭头去看副驾驶座时,才陡然想起这是自己走之前逼着沈巍录的专属于他的短信提示音。听了这么多天了,竟还是觉得心颤。
沈巍发的短信就一句话,“今晚应酬,不再联系,不必等我电话,巍。”是沈巍的一贯简洁风格,可莫名其妙就让赵云澜觉得火大。
他就想不通了,沈巍这种状态,到底是本色还是刻意。要说他是刻意地冷淡那实在是讲不通的,沈巍对他的情有多重,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要是本色出演,那也实在是太冷淡了一点。就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赵云澜一个人在牵肠挂肚地思念,而沈巍对于自他们确定关系起最长的一次分别适应得实在太好了些。
如果真心实意,为什么能不思念?
如果思念,为什么能坦然地冷漠?
楚恕之有一句话说得太对了,赵云澜恨恨地想,就他妈是不平衡!就算他赵云澜天生没脸没皮,比较擅长做感情中主动的那个,觉得你沈巍既然比较害羞,那我就用我的柔情一点点软化你,总有一天会让你主动起来的。可是这都几年了!都几年了!沈巍竟然还是和木头一样,连说一句喜欢都是过新年一样需要放炮仗庆祝的大喜事儿。这正常吗?这明显不正常啊,这必须是有什么问题啊。
赵云澜承认自己这一次可能是在借题发挥,其实他内心深处真正的焦虑很早就已经种下。自从大封破,轮回成开始,他就一直都知道,赵云澜就是昆仑,昆仑就是赵云澜。他可以在父母、领导、同事和朋友面前一如从前地做他的“赵云澜”,在需要拿乔耍狠的特殊时期无缝切换到“昆仑君”。
唯独面对沈巍,他经常会弄不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因为他不知道,沈巍喜欢的到底是哪一个他。也许沈巍也和所有人一样,觉得“赵云澜”和“昆仑”是一样的,可赵云澜心里却始终觉得,这是没法一样的,这是一个他控制不住要较真的问题。
他一直知道沈巍爱他,非常非常。可那种强烈又决绝的感情是从“赵云澜”与沈巍初见之前就存在的,那种感情并不是他赵云澜苦苦追求获得的,并不属于赵云澜。而在那之后,沈巍便只有在他面对危险的时候才会表明心迹,还总是通过以命相抵这样粗暴的方式展现。赵云澜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么些前尘往事,沈巍是否还有一点点可能会待他如此。
简单一点说,赵云澜深知沈巍爱他,却感受不到沈巍喜欢他。
这样的感情问题太过非典型,无人可以咨询,也无法可解。以至于赵云澜觉得他堂堂大荒山圣,却和个小姑娘似的自己和自己较劲,叽叽歪歪扭扭捏捏实在可笑,可这种百爪挠心般的焦虑偏偏时不时便会出现,如鲠在喉。
赵云澜在二院地下停车场停好车,熄了火,在驾驶室里静静坐着,点了一根烟。地下停车场的日光灯白晃晃地照着,反倒更衬得驾驶室里昏暗一片,手指尖的小红点忽明忽灭。
一根烟很快抽完,看着被捻灭的烟头,赵云澜忽地笑了,拿起手机给沈巍回了一个符合他一贯风格的长篇大论情意绵绵,中心大意一句话就能概括的垃圾短信,锁了车上了住院部。
他挑了几个不同时间中招的病人挨个看了过去。也难怪医疗设备查不出这些人昏迷的原因,赵云澜用神识感知,发现这些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幻境之中,这些回忆也因人而异,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有些是年少时的回忆,有些不过是近期发生过的事。而控制住他们的力量意外的并不强大,反倒若有似无,如游丝般灵活缠绕,在与赵云澜的力量相碰时又能巧妙而迅捷地避开——没有鬼气,也不似妖气!
赵云澜无法判断出这些记忆是否经过篡改,在几次小心翼翼的尝试后,又无奈发现他无法在不伤害昏迷者的情况下将他们唤醒。因为这些病人并不抗拒他们现在的状态,反倒是主动沉迷其中不愿苏醒,仿佛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些幻境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似的。
既然如此,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找到幻境的创造者。
看完病人,赵云澜又找家属了解了一些情况,一个小时左右就驾车离开了。之所以能这么速度,是因为他只问了病人家属一个问题——“病人最近去法华寺,是为了许愿吗?”
“是的。”
答案全都是肯定的。所有这些病人,去法华寺都是为了许愿,愿望的内容各式各样,那相同的只能是他们许愿的对象了。
在开往法华寺的路上,赵云澜有些头疼地想,莫非还真的是哪尊大佛想不开改行下了海,不济世反害命,想要捞几笔快钱不成?
四、
赵云澜的胃疼又犯了。
到法华寺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原本香客络绎的寺庙总算是恢复了点从前的深山禅院应有的幽静。大片树木掩映的山道曲曲折折,好在皓月当空如明灯,将青石铺就的石阶镀上一层银白。抬起头来,那尚燃着灯火香烛的寺院就不远不近地静静伫立着,从各处透出的黄色光晕就好像经年磨损的袈裟,勾画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向任何时间的任何客人抱以温和的微笑。
已经入秋了,晚风的凉意让赵云澜紧了紧身上的风衣,顺道捂住自己正在哀嚎的胃。虽有山圣的神魂,此刻用的却不过是肉体凡胎,还是一具被人惯坏了的,挨不了饿的肉体凡胎。无奈只能在寺院门口稍作停留,在瑟瑟山风里吃完一个山门边小卖部里买来的烤红薯,意犹未尽地摸摸好不容易舒坦的胃,走进法华寺。
见到住持的过程很顺利,当那位戴一副无框眼镜、清癯斯文却意外年轻的主持听完赵云澜的来意后,虽然极度震惊,却也非常配合,当即命几位管事的僧人将为数不多的香客和在清修的僧侣全部请出佛堂,携一小沙弥领着赵云澜将全寺的所有佛像都转了一个遍。
法华寺规模不大,最主要的就是两个佛殿。主殿是大雄宝殿,其后是天王殿。大雄宝殿内主位是释迦牟尼塑像,菩萨低眉,满眼慈悲;两侧的十八罗汉以及正中佛坛背后的海岛观音像做工都很精致。相比之下,天王殿内要朴素一些,主位的弥勒和两边的四大天王都是再普通不过泥塑佛像。这些佛像离通灵开智尚且差了百八十年,更不用提伤人性命。
赵云澜不死心,将整座佛寺所有犄角旮旯全部逛了个遍,甚至连库房里放的损坏的佛像都不肯放过,依旧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据住持介绍,法华寺虽然建于一千多年前,可是原址绝大部分都在一次次战火中损毁,除了山门处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保存了下来,其他都是后世不断重修的。最近一次重修是建国以后的事了,绝大部分建筑和佛像都是那之后修的,所以……住持非常委婉地表示:有没有可能是赵处你弄错了,我们寺庙基本没有作乱的可能性。
赵云澜笑眯眯地安抚着忧心忡忡的住持大人,表示他们特调处作为正规政府机构,绝对不可能给龙城市的文化标兵随意扣帽子的,一定会谨遵市局领导的叮嘱,尽量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解决问题,不给法华寺的日常带来困扰。
这边官话一套一套,心里却在暗叫麻烦。凭着医院里的简单交锋,赵云澜已经记住这股力量的模样。他敢肯定,刚刚在寺庙里的确不存在这样一股力量。可如果不是法华寺内的物件在作怪,那难道是什么东西逃窜至此守株待兔玩的,如今见势不妙又逃走了?可如果是这样,之前有关“许愿”的推断就是错误的了。赵云澜实在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危险指数五颗星流窜犯在他的地界生龙活虎,他却毫无知觉。
无奈只得先作罢,赵云澜告辞了住持,打算回去再好好调查一下,明天早上捎上林静那个假和尚再来拜会拜会。可他终究不死心,这边慢吞吞地向外走,同时将神识展开,尽可能扩大感知范围去搜寻附近的异样之处。
正当他一只脚踏出山门之时,忽地在身后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波动,他猛地转过身,在银白的月光下微微低头,正对上一张有些狰狞的面孔,之前住持不经意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划过。丝线找到,散落的珠子串成一串,一切问题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蓦然,赵云澜笑了,找了半天,原来你躲在这里。
五、
许愿的人一般是什么心态?
去法华寺许愿的人大多抱着一颗虔诚的心,但虔诚的同时也不可避免也带着侥幸。简单地说,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见佛就拜,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起效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山门处的放生池在这些疯狂的香客眼中就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放生池”而是一个可以试一试的“许愿池”。
那是一座六边形、青石砌成的水池。青石栏杆和石柱光滑极了,隐约透出玉石般温润的光辉,显然已经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和香客的抚摸。池底下和暗河相连,故而水质清澈,除了一些莲花外,连一贯多见的水生昆虫都没什么。按照住持的说法,这应该就是法华寺为数不多自初唐保存下来的古迹了。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之后的人,甚至连历代住持也并不太了解这座小池的历史,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放生池来使用。但事实上,说它是放生池也并不确切,这座下通活水的青石小池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只不过那刻在池边青石上的字迹被青苔爬满,难以辨认罢了。
蛟池,才是它的名字。至于最开始建这座池是为了镇压一只十恶不赦的怪物还是为了招致神兽为民祈福那就无人知晓了。但是正好面对石梯的那座石砌的青色蛟龙的确很威风很霸气——排除他身上数不胜数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硬币的话。
赵云澜看着原本古朴威严的石像被那些无知又手欠的人类糟蹋地像个非主流小饰品,不由觉得搞笑。他翻身坐到正对着青龙石像的栏杆上,双手撑在身侧,两条长腿晃晃悠悠地荡着,自顾自说道:“我们特调处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从前只管阴间事,现在连走上歪路神不神鬼不鬼的半吊子也归我们管了。”
赵云澜笑着,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老朋友拉家常,“你的台词我也知道,那些愚蠢的人类有眼无珠,把你当吉祥物、天天向你身上丢硬币扰你清梦是他们有错。可毕竟罪不至死,你也不至于直接要他们性命吧。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你呢,就放过他们,翻过这一页;我呢,也不为难你,送你去天上劳动改造几年,给哪路神仙看看门做做苦力,以后没准还能混个小神仙当当。”
说话间,只见那石像之上有一丝幽蓝的萤火渐渐升腾,在空中几经变换最终定型成一条蛟龙的形象,与它身下的石像一模一样。说它是蛟龙倒也抬举它,这不过是这座石像经年累月被香客祭拜祈祷,因他们的虔诚之心而生出的神魂罢了。这缕神魂照道理本该走仙途的,谁知近来的香客素质比较差,使得它无端生出了戾气,竟一时不慎走上歪路,非但不成人美事反倒害人性命。
那“萤火龙”——暂且这样称呼吧——飘悬于空中,居高临下地与赵云澜对视,一对眼珠里妖光流转,表明它对面前这个看似很容易就能碾碎的人的狂言并不买账。
赵云澜也不恼,笑着问道:“怎么样?你考虑一下吧。”这一瞬间,赵云澜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悄然敛去,作为山圣的威压陡然释放,很有一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威胁意思,很快,对面的“萤火龙”就有要服软的迹象了。
这一手恩威并施使得正精彩,忽然一声“云澜”打破了僵局。赵云澜抬眼看了看似乎真的仔细思考的“萤火龙”,实在好奇之前明明说过不再联系的沈巍大半夜的怎么会又发一个短信来。在这股好奇心的驱使下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云澜做了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他在这种千钧一发之时掏出手机看起了短信。
依旧是短短一句话,却因为其中两个绝不似从沈巍口中说出的字恍惚了赵云澜的心神。若放在平时,这一瞬间的恍惚实在无伤大雅,可是现在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极其擅长控制心神将人困在记忆之中一点点杀死的、戾气极重的对手,赵云澜此时的疏忽简直就是一个诱人犯罪的绝佳借口。
就在这一瞬间,在赵云澜低眸出神的这一瞬间,那“萤火龙”已然决定拼死一搏,用尽全部力量山呼海啸般向赵云澜扑去。霎时间蓝光暴涨,空气中弥散开危险而暴戾的气息。
只听一声重物落水的响动,接着便再无声响,一切如同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般静谧。
只余下掉落在池边的手机屏幕依旧亮着,上面还停在短信的页面,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日程提前,明日便归,想你,巍。”
六、
赵云澜是被一阵骂声吵醒的。
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赤红的土地上,一座高大古朴的建筑前,那是一座木质的神殿,建得很高,翘起的檐角仿佛直入云霄。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蒲团和蒲团上一个佝偻着身躯正在祭拜着什么的老者。一看见他,赵云澜顿时就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地了——他多半是中了那“萤火龙”的招,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
说来也巧,这些回忆其实并不属于他,而是之前沈巍交给他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下意识的抗拒,赵云澜从来没有主动调动过这一段过往。故而面对这个祭拜虚空的神农,赵云澜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原本不知道便罢了,可既然看见了,又止不住有些好奇。他深知那小魔物决计不可能伤到自己,更没有能力篡改这些记忆,也就干脆既来则安,当一回看客。
此时此刻大概是神农以身化为轮回,一切初定之时。那么面前这个神农也该和当年徘徊在大神木旁的昆仑一样,只是一段元神罢了。既然神农尚在……那么昆仑的魂魄此时应该还未进入轮回罢,赵云澜在心中推算着大致时间。
只见神农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哪怕殿外的叫骂声亮得刺耳,他依旧安然自得,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虚空行大礼,额头一下下地与土地相撞,发出结实的闷响,也不知在祭拜什么。
反倒是赵云澜有些好奇了,回过头想要看看是谁这么不识时务,敢和神农叫板,却在回过头的一瞬间呆住了。
那是沈巍。
刚刚经历过一次天地浩劫,获得了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力量的少年鬼王此刻依旧是个孩子的模样,比起初次见面时似乎长高了一些,柔顺的长发已经及腰了,被他随意地高高绑在脑后,更衬得剑眉星目,似剑如虹。可他那原本跟着昆仑好不容易磨平了一点的性子似乎又完全变回去了,嘴唇紧抿,眼角眉梢全是煞气,漂亮的眸子里的怒火有如实质般炽烈。
“神农老儿你实在不是东西,许过的诺和放出的屁有何分别!”
一声口号清亮无比,在这空旷的地界上响彻云霄,吓得天上的飞鸟都差点直挺挺掉下来,惊得一旁的赵云澜不敢置信地托住自己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惊讶的同时也不解,既然神农与沈巍的金边契约还未达成,那他们两个互看不顺眼的人之间还会有什么许诺?
这小鬼王——哦,此刻该是斩魂使了——和如今的沈巍相比,差的岂止十万八千里啊!联想起几年前在地府偷窥到沈巍和神农药钵对峙时的狠厉模样,赵云澜心中不禁纳闷:相比起之前跟在昆仑身边的小鬼王和如今的沈老师,此刻的沈巍才应该是他最本真的模样,可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从这么一个小魔头变成如今这个守礼到迂腐的沈老师?
只见一身黑袍的小小斩魂使意识到神农并不会因自己的叫骂而出来与他解释一二,干脆自己闯进了神殿之中。出乎预料地,无人阻拦。
小斩魂使冲到了神农跟前,反倒安静下来了,只是在一旁冷冷盯着神农的一举一动,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能躲到几时。
如此一老一少,一跪一站,就这样对峙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个日升日落。
当神农终于停下祷告颤颤巍巍站起身时,一旁的小斩魂使已经完完全全笼在寒霜里,一开口,语中的森冷杀气让人无处躲藏:“神农老儿,你也是快死的人了,何苦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既答应了让他的残魂进入轮回,却又办得这样潦草,是成心给自己添麻烦吗?”
“小子,”神农慢吞吞地转过身,依旧是那张枯槁的面容,看着比昆仑山巅与昆仑君一别之后还要憔悴许多,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他缓缓开口,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平静语气:“我答应你送他入轮回,你答应我守护大封,有什么不对?他魂魄有缺,在轮回中自然比他者孱弱,轮回转世而不得成人也是正常的事,等时间久了,机缘到了,也许便能转世成人,你又何苦执着?”
尚不会玩文字游戏的小斩魂使气得浑身发抖,“哪来的什么机缘?!他魂魄有缺,本不容于轮回,你根本没有送他入轮回,而是在用轮回消磨他的力量!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虚弱,何时魂飞魄散都未可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眶红彤彤的,“你可不要忘了,他会沦落至此,就是为了替你完成你这半吊子的‘轮回’!”
“你也知道我这轮回是个半吊子,”神农丝毫不恼,反而笑了笑:“它根本承不住山圣的力量。我不可能叫这一切为了你一己私欲而前功尽弃。”
“那便将他魂魄彻底洗成凡人。”
神农费力地直起佝偻的身体,与沈巍对视:“昆仑选择助我的时候便已经放下生死,这些东西他都不在乎,你又有什么好在乎……”神农看向小沈巍的眼神忽然变了变,不可抑止地泄出几分鄙夷和冷漠,却仿佛这才是他真实的态度,“你又凭什么在乎?”
一个“凭什么”彻底把年幼的沈巍激怒了,斩魂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虚空中现形,架在神农的脖颈上,他咬牙切齿道:“我凭什么与你无关。我只知道你必定有办法保他魂魄在轮回里平安转世,不必做什么鸟兽鱼虫任人宰割,更不会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
神农淡然地看了一眼已经划破他皮肤的斩魂刀,依旧极度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个因为得不到糖果而撒泼打滚的熊孩子一般,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我的确能做到,可我若要做,就只能以命换命,我虽活不长,却本不必那么快死。这个代价,你要拿什么来和我交换?”
已经上过一次当的小斩魂使直觉这不会是什么好买卖,并不敢随意许诺,只是死死瞪着神农,不发一言。
眼看又要陷入僵局,再来一个日升日落。神农到底年纪大,扛不住了,面对“天地人神皆可斩”的斩魂刀只得先服软,他佯作斟酌,片刻后开口说出早已想好的条件:“你把大神木剩下的部分交给我,我能替他做一个‘护身符’,护他魂魄在轮回里平安转世,不必做什么鸟兽鱼虫任人宰割,更不会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神农重复着小沈巍刚刚的话,像哄孩子一般,“而你不但要守护大封,若是哪日大封真的破了,你必须以身殉之。”
不等小沈巍爽快地点头说好,神农又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还有,你必须答应我,只要他还在轮回中,你永生永世,不得与他相见。若你忍不住破戒,那就让他的精血被你吸干、魂飞魄散而亡。”
小沈巍能轻易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完全没想到神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一瞬间如遭雷击,浑身戾气兀地消失,只剩下满眼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和无措,如同一个刚一出生便被母亲赶出窝的小狼崽,似乎隐约懂得却又丝毫不能理解自己遭受的嫌恶与恶意,只能夹着尾巴蜷缩在不远处巴巴望着被母亲宠爱的其他兄弟姐妹。
一直在旁观的赵云澜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他多么想要冲上前,把那个漂亮又脆弱的黑袍少年搂入怀中,轻吻他的额头,安抚他,告诉他“我们不和这个坏老头做交易。”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沈巍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藏在他衣襟里,在心口处熨帖着的那朵魂火,缓缓收起斩魂刀,珍而重之地说出一个字。
“好。”
七、
沈巍从来没有在赵云澜面前哭过。
在赵云澜记忆里,沈巍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很偶尔地也会急,会怒,会狷介,会桀骜,可不论面对什么,他永远都是如山般沉着且压抑的。再强烈的情绪到他那里都会显得寻常到不值一提。
可此刻,在黄泉下万丈极黑极冷之地,在赵云澜面前的这个小小的沈巍,正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膝盖,哭得近乎放肆。
他睁大双眼,愣愣看着虚空,眉头不自觉地皱紧,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落,砸在衣袍上,砸在黑暗里。在一片死的寂静里,他的哭泣响亮得刺耳,可他浑然不觉,因为这里谁也没有,不会再有人关注他,也再没有人敢关注他。
就这样哭了一阵,他忽地被泪水呛住似的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地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出一口血一般。他用拳头砸自己的胸口,竭力忍住咳嗽,倏地站起身,四周扫视一圈,似乎想要找些什么来供他发泄怒火,可周围空空如也,连块石头也没有,他只得对着虚空猛地一挥衣袖,当即便是一阵罡风席卷,若在人间,就是山崩地裂的下场,可在这幽冥之中却卷不起一丝浪花。小沈巍似乎也觉得无趣,颓然坐倒,依旧睁大双眼看着虚空,眼里情绪翻腾,却不再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合上双眼,再次睁开时,眼里竟蓄上几分柔和的笑意。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不小的琉璃瓶,里面是一只模样怪异的黑甲虫和几片嫩叶,那甲虫被一团光晕包裹着,很是怡然自得地啃着叶子。小沈巍把瓶子举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确认它的确活得很好,才露出一个笑,轻声对他说:“昆仑,我之前去求神农,让你魂魄入轮回。可他却骗我,只是封了你灵智,叫你随意依附到些花鸟鱼虫身上,白白削损你的神魂。如今他总算答应将你的神魂洗成凡人,以大神木所化镇魂令护转世轮回,做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小沈巍絮絮叨叨,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细细讲了一遍,连昆仑的神魂哪次附在一只飞鸟身上时被两个孩子捉住这样无聊的琐事也不放过,这一次性说的话几乎抵得上现在沈老师一个月的量。
一旁赵云澜难得有耐心,盘膝坐在小沈巍对面听他絮叨,又看着他手里实在上不了台面的“昆仑君”,只觉好笑得紧,却在不知不觉中微红了眼眶。
把能说的话全都说尽了,小沈巍总算消停下来,静静看着手里的黑甲虫,眼中不知何时又蓄满了泪,他大概觉得丢人,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轻声道:“昆仑,从此以后我便不能见你了,那我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你可以吗?”
他顿了顿,有些愤恨地皱起眉,“神农老儿说,我这个样子是没法管理好地界的,若你转世为凡人,必定不会喜欢我、不会想要见到我……我不信他!”他虽这样说,可眼中的委屈神色分明是信了大半,“就算不能见到你,那我也可以,变成你喜欢一点的样子吧。”
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小沈巍将琉璃瓶直接捏碎,就见一道金光闪过,一缕神魂从那甲虫身上脱离,那神魂上有一个小小的暗色标记,是小沈巍留下的。那金光在小沈巍面前停留片刻,便倏忽儿向上空飞逝而去,很快不见踪影。
小沈巍看着山圣神魂离去,脱力般大字型躺倒在地,长久的沉默,直到一身黑袍与幽冥完全融合,分不出你我。
八、
沈巍刚下飞机就确定赵云澜出事了。
下了飞机先忙着送同行的教授回家,一开机三十多个未接电话就蹦到屏幕上,全都来自于特调处的那几个,毫无疑问是关于赵云澜的事。
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沈巍就有些奇怪,按照赵云澜一贯的尿性,收到自己短信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打电话来调戏一番并敲定他回家的一干事宜才正常,可偏偏沈巍的手机安静了一夜。当时沈巍还以为赵云澜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现在看来,赵云澜只怕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出事了。
和楚恕之通了电话,沈巍直接调转车头驶向大学路九号。在路上楚恕之大概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特调处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上级电话,表扬他们的工作效率,说是医院的所有病人现在都已经恢复清醒,检查下来一切无碍。如此一来之前疯传的各种小道消息不攻自破,市局要给他们特调处记大功,并会在年终的拨款上有所表示。可还没等他们开心够,就惊讶地发现,他们那个最喜欢接上级表彰电话的老大不见了。大家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法联系上赵云澜,终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产生一个不很美好的猜想——赵云澜可能是失踪了。
大庆表示赵云澜昨夜并未回家,于是赵处的失踪地点就应该是他昨夜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于是,丢了老大的特调处全员出动,顺着思路一路追查到法华寺,在热心的环卫阿姨那里拿到赵处掉落在池边的手机,在沉重的面面相觑中,确定他们老大是真的失踪了。
其实赵云澜这次失踪既不高端又不神秘,他们实在不应该这么后知后觉。可这事儿坏就坏在赵云澜虽然一贯吊儿郎当不三不四,可办起正经事从来没出过岔子——他太让人放心了。以至于大家一旦发现赵云澜是真的不见了,都有些乱了阵脚,郭长城小同志甚至差点泪洒当场。
好在还有楚恕之和林静保持冷静,看出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赵云澜是在这里失踪的这件事已经可以肯定,说明他在这里遇到了这次昏迷事件的罪魁祸首。可就目前病人都恢复正常且附近也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气息的状况来看,赵云澜是在解决这一切之后才中招的。
如此一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有第三个人趁其不备将赵云澜“绑架”;二,赵云澜就是在这里因为某种原因失去对自己的控制,而暂时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第一种可能很快被排除,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沈老师,还有谁能够威胁到堂堂山圣大人。于是借用福老前辈的一句话: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那个不论多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
一个十分惊悚的答案逐渐在他们脑海里成型,几个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掉池子里了!”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地很顺利。联系当地公安局,在潜水员小哥十分惊恐的眼神里接过面色红润心跳正常却昏迷不醒的赵处,低调封锁了消息,带着赵处回特调处。
风尘仆仆的沈巍到特调处的时候,特调处几人纷纷感动地流下泪水。大庆指着办公室小床上躺着的,裹在大绒毯里尚且湿哒哒的赵处,小心翼翼表达了特调处各位的卑微和友好——“我们谁都没敢扒赵处的衣服,就等着大人您来给他换!瞧,我们连干净衣服都准备好了!”
沈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了谢,礼貌地将他们请了出去,关上赵云澜办公室的门。片刻后,当门再次打开时,悄咪咪扒在门框上探头探脑的一众人等再次被沈巍请了进去,请他们详细说一说事情经过。
通过几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以及沈老师在换衣服过程中进行的“诊断”,基本可以确定赵云澜此刻的确无碍,之所以还不醒来,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愿醒而已。而且沈老师断言,凭他的神识感知,不论那作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此刻绝对已经不存在了。而它消失的原因也不难猜,大概是它拼死一搏,以魂魄直接与山圣的神魂相撞——这世上的邪门歪道,敢这样做还能不魂飞魄散的,目前还没有出生。
“既然没事了,你们也不用太内疚,我看他很快就会醒了。”沈巍总结陈词。
要说沈老师这涵养功夫也算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了。自己出去这么一会儿,特调处这群杂碎就敢让他的心肝宝贝独自上刀山下火海,落得一个昏迷不醒的下场,换了别人别说客客气气安抚了,不活剥了他们都是感动中国十佳人物了。可沈老师不过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将赵云澜的一只落在毯子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安静地等着他转醒。一双眼睛里除了眼前这个人什么都容不下,对周围那群不知走好还是留好的倒霉孩子们连一点余光都不愿给。
还是祝红最知情识趣,把人一个个撵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房中的沈巍看着陷在回忆里双眉紧皱的赵云澜,缓缓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圆润的耳垂,用柔和到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声音轻唤一句。
“云澜。”
九、
“昆仑。”
一声极轻的,如叹息的呼唤自一身黑袍、连面目也完全隐于黑暗的斩魂使口中溢出。
赵云澜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他就这样看着沈巍一次又一次追着他在昆仑神魂上留下的记号找到他,却只是像他之前许诺的那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
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每次沈巍不以斩魂使的身份和他接洽的时候,总会刻意恢复到本体时的模样,敛去身形,静静看着那个人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生老病死。
最开始的几次,小沈巍会长久地在远处望着昆仑,时常一看便是几日。看到他在人间结婚生子之时,就会既愤怒又委屈,恨不能将那个能够与他相伴一生之人千刀万剐了才好;看到他受伤或是死去,就会悲伤地如同再一次经历当初的失去。
那时的沈巍,尚且是会流泪的沈巍。
可后来,当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当他的长发从及腰长到脚踝,原本还算可以看出情绪的脸上渐渐被一种长久的平静代替。那不是由内而外的平和,而是压抑至深的结果。
他不再把所有情绪写在脸上;不再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念出他的名字;不再偷偷犯戒,在他熟睡时立在他床边,凝望他的睡颜;甚至,不再刻意去记住他每一次转世时的名字。
沈巍在数不尽的单方面分别和单方面重逢里学会将全部的思念并全部的喜欢深埋心底。他不再过多地逗留人间,而选择多花些心思处理地府的事,或是更多地待在幽冥里——那个所谓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沈巍在长久的孤独里将当年昆仑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咀嚼。踏遍原本属于昆仑的所有山川河流,做昆仑口中曾说过的那种好人,将深入骨血里的疯狂和不逊硬生生割下,逼着自己做那沾满书卷气的温润君子。至于是不是时常做得太过了,沈巍不知道,也实在无力改变。
唯独有一个习惯,无论光阴几番轮转也不会变的——画他。
每一世,或喜或悲,或得意或失意,只要是他,便可入画。
把那在醒时、在梦里、在心中、在指尖都描摹过千遍的容颜记录下来,从未曾厌倦。
沈巍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心理。也许是想要记录,也许是想要证明,或者,只是想要能这么近地看看他,触碰他的头发——哪怕在画里也是好的。
赵云澜就这么看着,这些事沈巍虽从未提及,但他也并非不知情。可真的亲眼看见,依旧觉得心如刀绞。想到自己之前还在纠结的那些有的没的,顿时觉得可笑之极。从前他到底没能完全从沈巍的角度考虑过,不曾明白,沈巍和他不一样,沈巍早就习惯了离别。他花了这么久才终于学会把喜欢和思念藏起来、压下去,又怎么能叫他在一瞬间变得热情似火、如胶似漆?
赵云澜突然明白,这一万年的时光,其实是他们之间的一次分别。在这次分别里,他们各自都改变了很多,可总有一些东西是至始至终不会改变的。而就是因着那些东西,使他们能再次相遇,使他赵云澜能在看见沈巍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不会放手。
赵云澜就这么看着,看着在轮回里的自己,看着在轮回外的沈巍。他觉得昆仑也罢,赵云澜也罢,张云澜、李云澜都好,这些根本不重要。他实在不愿再细究,也觉得没有细究的必要。他只觉得万分庆幸,恨不得要给当年想出设计沈巍与自己相遇的地府众人送一面锦旗。好叫沈巍能够再一次遇上他,不必在大封破时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却无一人为他哭泣。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告诉沈巍他就呆在他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超脱了轮回不见得就能洒脱,在轮回里不见得就无法通透。
归根结底,不过是看你情深几许。
十、
云澜,云澜。
赵云澜已不知道自己到底陷在这段过往里多久了,他在这里,对外界的感知就只是隐隐约约。他大概知道自己原先是在池底沉了一阵子,之后似乎是离开了水,身上变得干燥温暖。再之后,他的手掌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的覆上,之后是耳垂,之后是嘴唇……
只是睫毛的轻颤,便让沈巍从走神中惊觉,看着赵云澜缓缓睁开的双眼,很贴心地伸手为他遮住正好洒在他脸上的夕阳,免得他眼睛不适应。
“你醒了。”语中含笑,一如往常。
“嗯……你回来了呀。”赵云澜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眼中满是情绪闪现,有悲伤,有怜惜,有懊恼,有庆幸,最后停留在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微笑上。
静了片刻,他伸了个懒腰,“一觉醒来老婆在身边了,我这个觉睡得实在享受。”
“都在冷水里泡了一夜了,这还叫享受?”
“那个,”赵云澜坏笑着,“比起有人给我擦身、换衣服、吹头发,还在我梦里献上香吻——根本不值一提。”尾音被故意拖长,调笑的意味浓得不能再浓。
沈巍果不其然红了耳根,却也不反驳,只是另起了个话头道:“我车在楼下了。怎么样,还能走的话,我们回家吧?”
赵云澜马上皱起眉头,“走不了了!我腰酸腿疼,胸闷气短。”
沈巍无奈:“那你再睡会儿吧,我在边上看着你。”
“不。”赵云澜图穷匕见,耍起了无赖:“我要你抱我下去。”
沈巍伸手摸了摸赵云澜额头,感觉体温挺正常的,莫名其妙地笑:“你发什么疯?我抱你下去,丢的可是你的脸。”
“我不觉得丢脸!我老婆力气比我大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有什么好丢脸的!”
沈巍不知道赵云澜睡了一觉到底抽的哪门子风,也懒得和他计较,把他身上的毯子拿下来叠好。替他穿上风衣,弯下腰,一手揽他肩背,一手兜他膝弯,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地把他抱下了楼。在特调处没见到领导醒来不敢下班的一干人等看海市蜃楼一般的眼神中一身正气地走出特调处大门。
此刻夕阳正好,紫红色的晚霞将沈巍的轮廓勾勒地深邃美好。赵云澜脑袋靠在沈巍肩上,光明正大地欣赏美人儿,看着他黑曜石般流光溢彩的眸子,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小巍,值得吗?”
沈巍稍稍一愣,随后抿唇笑了,他不用问赵云澜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会突然发此一问,就好像他一切都明白一样,笑得沧桑又纯情,在紫金色的阳光里显得浓丽而明艳。
他低头缓缓在赵云澜额头上印下一吻。
“值得。”
Fin
一直想看沈巍小的时候的事,看一万年轮回梗
所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以及那个龙和神农那一段都是我寄几瞎编的www
大概是喝醉了的趙局長~只能嘴上佔便宜ww
私底下教授不戴眼鏡..但我愛眼鏡嗚嗚!
-----底下是廢話的分隔線( '-' )ノ)`-' )
CWT大感謝呀!!拿了很多鎮魂卡卡跟棒棒糖!!
聽說巍瀾COS有兩組!!
雖然只遇到一組!!但是沈美人真的是美人呀啊啊啊!!!(癡漢臉
然後摸了趙局的小手+拿了兩根棒棒糖!幸福!
但是奶茶口味真的好甜!!我也比較愛水果味!
認親卡活動(?)有兩位妹子願意在攤位上喊"鎮惡者之心!揚善者之德!"
謝謝!!世界圓滿的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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