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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蒸汽盐水星

【棘境】火焰踏碎安息日

*本篇为基于月度剧情的前后发散

*刺子哥视角,私设众多,且含有大量关于海胆童年、老师及相关人物的捏造

*事业批男铜携手回家的故事

 

Summary: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用泉水把我饮饱吧

  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

  是否会回应呢?

 

 

01

 

棘刺第一次拿起剑时,他十二岁。

 

在那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任何剑术相关的知识。他做试剂,把奇怪味道和色彩斑斓的药水按照书上的配方兑在一起,它们有的...

*本篇为基于月度剧情的前后发散

*刺子哥视角,私设众多,且含有大量关于海胆童年、老师及相关人物的捏造

*事业批男铜携手回家的故事

 

Summary: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用泉水把我饮饱吧

  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

  是否会回应呢?

 

 

01

 

棘刺第一次拿起剑时,他十二岁。

 

在那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任何剑术相关的知识。他做试剂,把奇怪味道和色彩斑斓的药水按照书上的配方兑在一起,它们有的重新变成新物质,有的在他面前煮沸爆开,看上去比过家家的游戏凶猛许多。这可称为孩童的伟大事业,从他识字起便开始了。而现在,老师赠给棘刺一把剑,当然,不止他一个。

 

教士的学生们每个人都分得一把,统一制式的伊比利亚迅捷剑,剑身细长,护手复杂,凛冽如一线净光。棘刺的同伴们当即在院子里挥舞起来,将修道院种的花木劈得七零八落。而他坐在廊前台阶上,若有所思地转着刻花纹的镀银护手,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剑靠后的重心让它更适合挑刺而非挥砍,十二岁的少年试着抬起手腕翻半圈,又收回手臂,不远处半朵艳红的石榴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几年来棘刺很难说他更喜欢配药还是挥剑,它们给他带来不同的伤口和趣味,所以他很自然地探索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方式,而这更是被排除在正道之外,为那些自视甚高的剑术大师所不耻。十四岁,他第一次在和伙伴的较量中使用了自己调配的药剂,一种含有微量神经毒素的溶液,它莹绿,气味奇异,在他剑上绽放时像某种泛着亮光的水生植物。同伴捂着发麻的手臂大叫棘刺耍诈,而他坦然反驳,规则明确容许可以使用一切合法的附加手段取得胜利,同伴的血沿着衣料滑落,在地上的灰尘里砸出小小的坑洼,对方惶恐地问他不会给自己下了什么剧毒吧。

 

棘刺愣神,这片刻沉默更成了某种佐证。同伴带着哭腔咬紧牙齿:你们阿戈尔人就是——随后戛然而止。他没说完,棘刺至今不知他咽下去的那半句是什么,但也许棘刺知道。于是阿戈尔少年向他解释,那只有轻微的麻醉效果,在人体内四个小时就能代谢掉。

 

其他人拉着伤者去包扎,只留棘刺一人在原地。身后传来脚步声,棘刺转头看见黑袍的教士站在廊下。在刚刚的较量中做老师的始终在旁观,他们的剑术皆由他所授,而他给他们提供的武器都是开过刃的剑,似乎并不顾忌,学生们的年龄限制他们尚未习得杀人夺命的技术,可年纪也让他们的经验和肉体更脆弱,但当时似乎没人意识到这些,反思他们实际上做着多么危险的游戏,棘刺时常疑心是否只有他一个人会在每周一次的较量中克制自己,因为他的同伴个个看上去兴致勃勃。

 

教士站在他身边,打量他,目光从他的剑落到他的脸上。

 

棘刺抿住嘴唇,说,老师。

 

教士点头,指了指他的剑尖,说刚刚的动作再做一次,你劈向杰奎尔的最后一招。

 

杰奎尔是那个同伴的名字。棘刺提起剑,平举挥出,挥到一半又突然手腕外翻从相反方向刺去,剑身的弧线还不饱满,但划开空气的声音已经分外明晰,他沉默地收回剑,而黑袍的教士眼神微讶。

 

你是怎么想的,老师问:当时杰奎尔的剑尖已经快要抵住你的脖子,你为什么不格挡,你是在计算什么吗?

 

我设想了很多种情况。棘刺低声回答:他的攻击在我的预判范围内,所以我选择了之前准备好的应对方式。

 

教士又问:配合你的药剂?

 

他点头。随后又有点不安:老师,我是、不应该用吗……

 

不。他的老师摇头,你在思考。教士慢慢地说……这是你独立意志得出的结果,这很好,保持你的思考,孩子,你将因此受益。

 

和蔼的教士垂眼注视他的学生,看上去像坚定了某种决定,或是做出了某种选择。那时候棘刺并不知道老师眼里闪过的神色意味着什么,教士牵起他的手,在刚刚的较量中棘刺的肩膀也被划破。跟我来,孩子,教士说,你受伤了,需要注射一点止痛药。

 

淡蓝色的液体被注射入手臂,可那药的效果并不好。当天晚上棘刺发起高烧,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杰奎尔的剑尖生了锈,而自己感染了破伤风,他一半身体滚烫,另一半却如坠冰窟,耳边始终笼罩着模糊声音,像水、像……海浪,修道院并不靠海,他鼻端传来腥咸气味,他的手臂和肩膀泛起阵阵瘙痒的疼痛,仿佛有什么活物,蠕动着,喊叫着,要从皮肤的下面钻出来。

 

他伸手去抓挠自己的脸,而手被按住了,在高热和眩晕里少年费力地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他的听觉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敏锐,尽管看不清,他仍听见细微的碰撞声,是烛台被搁在床头的声音,暗黄色的烛火跳动着,在他眼底模糊成一片虚无的光斑,他想说话,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来者死死地、铁箍一般钳住他的手,皮肤相触的部分反而最滚烫。

 

<衪从不拒绝同族的呼求,衪知道我们的有限和软弱,衪会垂怜向衪回归的我们,减轻我们身、心、灵的痛苦。>

 

是老师。棘刺残存的一丝清明在感知到来者后松弛下来,是老师啊……那就没关系了……没关系……他为自己骤然陷入的安心感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因为是养育他从小到大的老师,只要老师在……应该就是安全的吧……他的手指无力地在床单上抓挠几下,感到脸上的汗水被干燥的帕子一丝不苟地拭去,教士仍低低地念着祷文,却不是经书上那些,不是他带着学生们做晨读时的那些,也不是他微笑着对镇上来做礼拜的信徒布道时那些,不是那些……

 

<我把他带到衪面前,衪了解他正如衪了解每一个我们,他的所思所想引他至此,衪将让他不再寻找,不再彷徨,不再流浪……>

 

 

 

石榴花抽枝的季节时,这座伊比利亚内陆小镇的修道院迎来了一位贵客,从他们交谈的姿态来看,他是教士的老友,一位年长的黎博利,身材高大,耳羽淡灰,耳侧两缕鬓发雪白,面容严肃,眼角蜿蜒细长的纹路。

 

他也带着他的学生一同拜访,而老师向他们介绍,这是一位有名的剑术大师,于今日探访故友,他的学生同样精于剑术——老人身后的黎博利少年轻巧地于马车上跃下,而教士继续说——至高之术。

 

棘刺转过头:至高之术?

 

是的。他的老师说:伊比利亚最正统的至高之术。机会难得,也许你们想和他切磋一下?

 

 

棘刺的同伴们相互看了看,有人摇头,有人跃跃欲试,那陌生的黎博利少年优雅地提着佩剑站在老师身边,神色里有种天然的傲慢。传统的伊比利亚剑术大师们认为至高之术只能用来形容特定型制规范武器的剑术,在他们眼中,许多非黎博利人使用的剑术不过是传统的模仿和亵渎,只有他们挥出的才是“真实之术”,而模仿者不过是“粗鄙兵击”。

 

他的同伴们兴冲冲上前去,坚持不过几招便落败,被剑尖穿透衣领钉在地上,黎博利少年的白袍纤尘不染,慢条斯理地收回踏着败者腹部的脚,棘刺的目光收回来,在脑内模拟对方的一招一式,轻盈如舞蹈,阿戈尔几乎倾刻间就有了结论。

 

教士站在他身边,问,你要和这孩子较量一番吗?

 

棘刺沉默片刻,说:现在的我不能战胜他。

 

这么确定?

 

是的,老师。

 

但你吗?

 

阿戈尔人略带迷茫地抬起头:老师,怎样才算

 

伊比利亚五月的风掀起少年半长的黑发,他的老师和他并肩而立,教士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想是思考。教士说:如果你希望,认为你能从中获得什么,并且清楚地知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就是思考。思考本身就是一种战斗,而战斗是一种持续性的思考,因为它们都不是刹那做出的决定。

 

棘刺可以理解后者,但对于前者还心存迷茫。但是,他喃喃道:我的、同伴们,其他人,他们很快就能给出答案,而我要想很多,很久,我不明白……

 

那正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孩子。教士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人们会因为各种理由给出答案,作出选择,跟随他人,或者交给命运,但我希望无论你做出任何选择,都出于你自己。你的所思所想,当引你到你该去的路。

 

如果你知道你不能战胜他。那你是否还要挑战你的对手?这交给你的心。

 

 

……

 

 

交给你的心。

 

你的心。

 

你的、心——

 

 

棘刺猛然惊醒。

 

 

 

02

 

“做梦了吗?”极境问。

 

棘刺摇头,撑着太阳穴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不久他慢慢用手指拭去额上的汗。

 

极境递给他一杯水:“还睡吗?”

 

“不睡了。”

 

舷窗外一片漆黑,极境只开了桌上的台灯,棘刺赤着脚下床,嗓子有些沙:“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两个小时。”他说,“一个小时后我下去守夜,兄弟,不着急。”

 

棘刺盘腿坐在地板上,倚着床,搁下喝空的玻璃杯,他喉咙还是干,吞咽一下:“我听见……”

 

“什么?”

 

“我听见海。”

 

极境也坐在他对面,闻言沉默半秒。

 

海岸线陷落已经过去四天,溟痕随着浪潮一寸寸平静且扭曲地向陆地餐食,土地被击碎,被吞没,他们所在的舰船及伊比利亚国防军正向着内陆城市后撤,静谧降临,一切来自海洋和陆地的嘈杂早已消失殆尽,自然发出的呼吸声也被扼死,无声的毁灭再次开始口口吞没伊比利亚的国土。四天内无论是罗德岛还是审判庭都无数次尝试与陆上的其他国家联系,然而收效微弱。

 

如今他们不过是与海嗣赛跑、逃离,赶在它们彻底将伊比利亚消化之前。

 

黎博利人的手更大,骨节并不细巧,掌心同样有常年握刀和通讯设备磨出的茧,极境用手试了试温度,粗糙地擦过阿戈尔前额的汗水,“退烧了。”

 

“你睡糊涂了,兄弟。”他收回手,笑道,“你刚才一直在讲梦话,我听不清楚,你梦到谁了?说来听听?”

 

棘刺摇头,他神智清明不少,转而用一块驮兽皮缓缓地擦拭自己的长剑,它仍锋利,屈起指节弹一下会有锐利的嗡鸣,极境的手指敲着自己的膝盖:“其实我最近也经常做梦。”

 

“梦到、家乡。”

 

“你会想起家乡吗?”他说,“抱歉,我知道你在伊比利亚过的不痛快,我是说……只是……”

 

阿戈尔仍是沉默,一下下擦着剑尖。

 

于是他自顾自讲下去:

 

“我最近总是梦见,最初那些年、我还没走那些年,我出身的小镇,兄弟,你听说过吗,在伊比利亚语里是石榴明珠的意思,我有时候会梦到我爸妈——我记不清老爹长什么样子了,他走的时候我也应该记事了、不、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可是——见鬼,我真的忘了——”

 

他懊恼地抓着脑后雪白的发丝。“至少你对他们还有印象。”棘刺说,“我连见都没见过。”

 

“……抱歉。”

 

“干嘛道歉?”

 

棘刺希望他继续说,不只是他希望有些事情做来打发这寂静中的一个小时。他一直知道极境眼中的伊比利亚和他眼中的伊比利亚有区别,并不只是因为他是黎博利而自己是阿戈尔的缘故,而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不同,从前他很愿意思考并探索这点不同,而现在他们的时间生命都在被蚕食和挤压,但他还是想听。

 

“我还记得我们家的房子,兄弟,那真是很漂亮的房子,外面粉刷成白色,明亮,凉爽——”极境比划着,“从窗户看出去可以把整座城镇尽收眼底,奶油色和胡桃色的城墙,院子里种了石榴树,香喷喷,沉甸甸的缀满枝头,像红宝石——蝴蝶、不知道哪里飞来的蝴蝶……正午的时候天太热啦,只有广场中央的喷泉喷得老高,到了晚上,地砖吸饱了热气吐出来,乐队用木吉他弹着一首两首弗拉明戈,人们吃过晚饭到广场上,他们去——”

 

他停住了,而棘刺问,“去干什么?”

 

跳舞。”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我记得在家里的感觉。”黎博利语调轻轻,恍在梦中,“午睡醒来,四周都很寂静,在那个季节最热的时候,透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整个城镇的建筑被镀成金色,金灿灿的砖石,金灿灿的天空,金灿灿的海……”极境转头跌入对面人的双眼,“……那时候我没法描述这种感觉,兄弟,那种万籁俱寂的金,就好像伊比利亚本身。”

 

他的回忆里有美化的成分。棘刺知道,自大静谧后再开明的伊比利亚城市都不可能有那么自在的时光,他描绘的图景太过虚幻遥远,是只存在年迈老人口中和泛黄书页里的薄脆之梦,在这种情况下做梦显得既奢侈又可笑,属于极境金灿灿的伊比利亚,而棘刺回想起来只有一片灰白。

 

“滚烫的沙滩,浪花飞溅的海,有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孩子举着气球跑来跑去,还有卖柠檬水和泡泡糖的小摊子,姑娘们花环上的鲜花已经被太阳烤焦了……”

 

这片大地上早已不可能再存在这样的地方,不止是伊比利亚。

 

棘刺以为极境会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也许黎博利同样意识到了这些言辞的无用。棘刺试着搜刮自己的回忆,找出一些附和的,让对方兴致再高起来的话,但他没有,他只有灰白的海风和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梦,黏腻触手一样缠上来的梦,碎片般如影随形不死不休的梦。

 

“其实。”阿戈尔人说,“我梦见了老师。”

 

……

 

极境的手指顿在半空,而棘刺提着剑站起身来,黎博利的头颅跟着他转,“兄弟,你去哪儿?”

 

“守夜。”

 

“是我的班。”

 

“我替你。”阿戈尔说,“我想透透气,你睡吧。”

 

“那我也——”

 

“别跟上来。”他重复,音色沉凉,语气不强硬,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我一个人去,别跟上来。”

 

极境看了他很久,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交汇,黎博利收回手:“好。”

 

 

03

 

阴云密布,两轮月亮的光微弱地在云层后挣扎,雾气浓重地从漆黑海面与天相接的地方铺到面前,海是如此广阔,哪怕他们以相当快的速度后撤,但它仍追着他们寸寸前进,在边界线闪烁不详的荧蓝光芒,如追捕重伤猎物的猛兽般死死咬着,不死不休。

 

棘刺穿过国防军的帐篷,选了离其他值夜士兵略远的地方站定,最中央的帐篷仍然亮着光,他知道博士、凯尔希医生和审判庭的人就在里面,商定接下来几天的撤退和战斗计划,他倚着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

 

大灾当头更需要吊着精神,除了食物和水,在人与人之间传递最多的便是香烟,一根便可提供几十秒短暂的麻痹时间,星点火光划过空气,阿戈尔人吐出一口烟雾,他点火的手微微发着抖,掌心似乎仍残存黏腻的触感,血肉的触感,砍断老师肢体的触感。

 

他又吸了一口。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当日的情景,也只有博士和极境知道他亲手斩杀了恩师,对博士的报告是必然的,这属于战斗情报的一种。但对极境、他的朋友,他的黎博利友人——棘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他坦白。

 

他不知道。

 

他耳中流出的血液顺着耳廓流向脖颈,瘙痒,那感觉让棘刺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晚上,他发高烧到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去,老师握着他的手,安抚他,为他祷告,和蔼的教士,慈爱的导师,他的关怀是那么真实,丝毫让人不能想象几小时前正是他亲手将自己的血液注入学生的身体里。棘刺自己的血变成了不容身体接纳的异物,它们在他的体内沸腾,欢唱,牵着他的皮,他的骨,要带他到海的深处去。

 

他用剑撑着身躯向那个庞大的身影走去,尽管形体已经蜕为海嗣,棘刺仍然准确无误地认出来者,他不清楚是否出于血液的缘故,他只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和伙伴们读书练剑的自己,他只要听身后的脚步声就能判别来人是不是老师,这让他的伙伴们啧啧称奇,他记得教士粗糙手掌盖在他头顶的触感,记得他面对信徒时展开经卷的温厚声音,老师教他读书,识字,辨别不同药剂之间的区别,老师送过他两把剑。

 

一把传统的伊比利亚制式迅捷剑,一把经过诸多改造,属于棘刺独一无二的,最贴近他作战方式的剑。

 

从那巨物的口中发出棘刺熟悉的声音,直到此时此刻,教士仍要他独立思考和判断。

 

“老师。”他们面对面站着,棘刺咽下喉咙里上涌的血:“这是……您想的吗?”

 

“保持思考,作出抉择,然后变成您这副姿态?”

 

“这是,您当初想看到的吗?”

 

恐鱼围绕着教士,发出代表喜悦的低鸣,大群变成了温柔的波涛,夕阳伫立在深海的教士之后,庞大的怪物没有开口,海面上拂过风浪,扩散,那声音传到棘刺的耳中来。

 

“孩子,你认为什么是?”

 

棘刺的嘴巴里流出血来。

 

“想是思考。”曾经的学生这样回答:“你希望……认为你能从中获得什么,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执拗地重复:“这一切、是您想的吗?”

 

那巨物发出叹息,轰然如晚钟。

 

“是的,孩子。我的所思所想,引我到如今的这条路,或许这不是一条最好的路,但这是我的路。”

 

棘刺蓦然觉出可笑来,“所以,给我注射您的血,也是道路之一?”

 

他知道此刻的质问近乎幼稚,也许因为对面是他的老师,他曾交托全部信任与敬重的老师。他仍在呕血,几乎要将内脏的碎片排出体外,血液流过他耳膜的声音轰隆作响:“在我茫然不知的情况下,您以您的意志带我走上一条我无法选择的路,您不觉得……这有悖于自己的教导吗?”

 

……

 

十八岁的晚上,教士将那把经过奇异改造的剑交到棘刺手中,问他最后一个还在身边的学生,是否决定好了将来去往何处。

 

那时,棘刺想,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去哪儿都行,也许会离开这个国家,到外面看看。教士知道自己不会离开,棘刺也知道老师不会离开,教士不无辜,而知道教士不无辜的自己,同样也不无辜

 

“老师。”他突然问,“您的那位剑术高超的朋友,怎么样了?”

 

教士似乎没想到棘刺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他没有说话,而棘刺想起那面容严肃的黎博利老人:“他被审判庭带走了对吗?”

 

“你该走了。”老师没有回答,“明早出伊比利亚港的船不查身份,仅此一班。”

 

黑袍的教士自顾自地呵呵笑着,拉开抽屉:“孩子,过来,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金色的怀表落在棘刺手心,表盘镂空,雕刻精美。“在万古的永恒中唯有时间不会消逝。”教士冲他挥手:“去吧,孩子,祝你好运。”

 

这块表在棘刺出港时掉进了水里,从此它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他离开伊比利亚那一刻,棘刺从来没有试着维修过它,它的声音偶尔和着海浪出现在阿戈尔人的梦里,滴答,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作出你的决定,孩子。”教士向他伸出手,“我的思考引我来寻找你,你的思考引你站到我面前。”

 

“只有你自己才能赋予自己选择的权利。”

 

“与我回归,还是、踏上另一条路?”

 

 

夕阳轰然坠落在他们之间,大群缓缓退去,扭曲的荧蓝银河从头顶倾泻而下,阿戈尔人听到一切粉饰太平被砸碎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剑,直指他的恩师。

 

 

……

 

地动山摇,恐鱼发出嘶鸣,幼嗣哀嚎着奔涌而上,又被大群推远,巨浪滔天,黑发金眼的阿戈尔人满头满脸荧蓝血红交织,他跪倒在地,不知何时的质问仍回荡在他们之间,那崩塌的巨物飞速地溃烂萎靡,千千万万个声音归于统一,又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向棘刺涌来。

 

 

 

涌来。

 

最后一声幽远的叹息。

 

 

 

海嗣呼唤他的本名:“我视你为我最好的学生。”

 

而学生说:“我曾视您为父亲。”

 

 

 

 

04

 

以源石技艺催动的火炮从清早即开始向成群的恐鱼轰炸,伊比利亚国防军的脚步踏响整个前线,术士的方阵以消耗巨大能量为代价撑起一片穹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破了静谧,响彻整片土地,他们后撤,而海洋在前进,他们始终被困在海岸线之间。

 

棘刺挥出一剑,他的手臂在重复无数次的动作里已经隐隐发麻,这一剑斩下了一只恐鱼的头,事到如今他对斩杀早已没有任何感觉,甚至不能让他的虎口传来震动,另一波深溟捕食者涌上,溟痕拖出扭曲的荧光,它们其中的两只弹起来,眼看就要咬住棘刺的小腿,却在空中被利落地一分为二。

 

高大的黎博利从建筑废墟上一跃而下,将恐鱼的腹部钉在地上,极境一脚踢开尸体:“没事吧,兄弟?”

 

棘刺摇头。

 

他们直起身望向远方,海岸线仍在蔓延,冲刷着岌岌可危的防御工事,看似严密的防线已经出现不少缺口。

 

极境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和血,神色是非一般的冷峻,恐鱼和海嗣仍如波涛向他们涌来。

 

阿戈尔人再次举起剑站在他身后。他们并不常看见彼此战斗的情景,极境总是第一批进入战场的那群人,确保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从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向他们报告战场的环境情况,路线规划,敌人的据点,当其他人攥着这些信息到达目的地,他和他的小队便是时候撤离。他们总是在战场上擦肩而过,一向如此。

 

但现在,面对压倒性的灾难,再精密的战术规划也成了空谈,无论是罗德岛,还是国防军,抑或是审判庭,所有人都如同殊死的猎物般尽力反扑,求生意志下一切都回归原始,物要尽其用,而人,每个人都要战斗

 

 

 

05

 

棘刺把绷带在手臂上绕了两圈,咬紧,打结,还剩一截被扯断的纱布,他攥着它,从剑尖的一头用力划过另一头。

 

他最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着擦剑,随着他肌肉的鼓胀,手臂被撕裂的伤口缓缓洇出血来,极境倒出瓶子里最后两片吗啡,手掌摊开递给他,棘刺取走一片,极境把药片扔进嘴里,没喝水,吞了下去。

 

月亮短暂地从云层里挣扎着探出头来。

 

他们仍需找点什么相伴着打发过这无眠的一夜,而今晚极境再次选择了这个问题:“你会想起家乡吗?”

 

吗啡的味道在阿戈尔人舌尖盘旋不去,有一种冲动在他的胸腔涤荡着,他想应该不是出于愤怒,但它激烈,也许出于他长久的迷茫和困惑,这个念头滑过棘刺的脑海,他像十几年前于修道院的下午抓住那半朵石榴花一样抓住它,也许他很早就想问了,在遇到这样一个古怪的黎博利人之前,在遇到极境之前。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的家乡是伊比利亚。”他终于开口问,“仅凭我档案上的出生地吗?”

 

这句话的语气是疑问,而非质问。他确实需要听听极境的想法,为什么他会比棘刺本人还笃定他是伊比利亚人的事实?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觉得?他凭什么这么觉得?

 

极境沉默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一秒。他说,“因为……故乡是承载着记忆的地方。”

 

“是吗?”棘刺说,“无论记忆的好坏?”

 

“那你呢,兄弟?”黎博利人反问,“你认为哪里是你的故乡?阿戈尔?”

 

棘刺下意识想否认,但很快他又否认了自己的否认,他不知道继续讨论下去能得到什么,于是他诡异地沉默。

 

极境仍看着他,是一个等待回应的姿态,于是棘刺说:“我不知道。”

 

阿戈尔人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而后又翻过来,它修长,骨节突出,掌心和指腹布满坚硬的茧,指节贴着被药液腐蚀变色的创可贴,他像第一天认识它们一样仔细打量这双手,在空气里虚虚握了几下。

 

“我身体里有它们的血。”他平静地陈述。极境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并不感到惊讶,他和棘刺本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先后只差了两个小时,那时也是棘刺亲口告诉他。棘刺把掌心摊开在黎博利人面前,“我连自己本身是什么存在都很难确定,你还要继续追究到底哪里是我的故乡?”

 

沉默像粘稠的液体,在他们之间流淌,棘刺闭上眼,吞下喉口即将而出的叹息,极境用力握住他的手,捏得他每一寸骨节都紧绷而颤抖,“我只是……”黎博利人说,“我只是希望……”

 

他没能说出来,棘刺的剑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极境松了手,他换上了棘刺熟悉的笑容,嘴角勾着,眼睛弯起来,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让人一望即会被他的情绪感染的那种笑容。他把空的吗啡药瓶扔向空中,握住,再摊开时药瓶消失不见,一个他从前常表演给各种人看的小戏法,这让极境成为儿童病房里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再恹恹的孩子都会好奇地抓着他的袖子,去找那些被藏起来的糖果,药片或者创可贴。他的手肘搁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很久没修剪过的碎发和耳羽蓬乱地混在一起,他的鼻梁有擦伤,但无损英俊,英俊……是的,极境有一张讨人喜爱的面孔,但熟识他的人反而很少会注意他的脸,他热情,声音和性格同样明快,正是他们这个种族能给人带来的最标致的好印象,他们认识多久了?棘刺想着,一年?两年?久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了。

 

“我知道对待阿戈尔人的态度,我也是因为她让人喘不过气才离开那里。”极境指间夹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手里的药瓶,“但我……我享受过她给我的一切,她养大了我,她有我的记忆,我的一部分埋在那里……”

 

黎博利人望着淡蓝色的月亮,“兄弟,我是不是很自私?”

 

棘刺和他一同望向窗外,摇了摇头。

 

“你有关于她的回忆吗?我想,肯定有吧,好的,不好的,但那是属于你的……”

 

棘刺向来对自己诚实,伊比利亚从不是一片令他感到愉快的土地,他曾坚信伊比利亚和阿戈尔都绝非他的故乡,如果这世上有一类人生来就不被任何一片土地接纳,棘刺会承认自己是其中一员,但现在,此刻,他立于她的躯体之上,在她伤痕累累之后重归她的身边。

 

 

——他从来没想过黄金船和石榴花吗?

 

 

极境轻轻哼起歌来。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用泉水把我饮饱吧

 

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

 

是否会回应呢?”

 

 

棘刺突然想起一个画面,他在老师身旁长大的小镇,教士带他们看过电影,请人来教堂后的院子里来放,露天的,老式的放映机,在满天星斗下,银幕上黑白的英雄赞歌显得模糊而遥远,伙伴们窃窃私语,背景音嘈杂,运作的放映机在黑暗里如同磁带在转动,棘刺坐在所有人后面的窗台上,阿戈尔男孩儿手撑台面,一下下晃着细长的双腿,银幕上迅速而无声地打出一行台词:为了我们的伊比利亚——,接着轮船的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岸上的人们挥舞起小旗,码头上的水手摘下帽子向人群致意,无色的烟花升上天空,他们说:伊比利亚——母亲——我们必将载着你的荣光归来——

 

 

他那时候多大年纪?夏夜传来悠远的蝉鸣,他的老师不知所终,他的伙伴们你一拳我一下地在台下打闹起来,无人在意台上黑白定格的黄金时代。棘刺的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和屏幕里褪色的旗帜无声对视,阿戈尔男孩儿慢慢地,一句句地,重复着电影里的台词:伊比利亚,为了你,母亲。

 

 

……

 

 

“在日落时呼唤我吧

 

呼唤吧,我忧愁又悲伤

 

我知道,约定的相见必定会实现

 

与你的离别也已拖延

 

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

 

我向你承诺下一次的相见……”

 

 

 

06

 

海岸线陷落的第六天,被海嗣围困的第三天,对于前路的预感如同雷暴前的乌云,笼罩在伊比利亚上空,这预感比静谧尤甚。

 

罗德岛,审判庭,国防军,民间自发组成的队伍和一路逃亡的镇民,平时拉帮结派或是陷于种族和宗教纷争的人们此刻聚集在一起,一派人世间唯有到了命悬一线之时才能出现的团结景象。*如果海嗣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那么它们早就在静谧中吹响无数次锐利的号角,它们将展开它们的旗帜,以它们的肢体和口器做刀剑冲向伊比利亚,法术刺目的光,源石技艺的火炮震耳欲聋。呐喊和炮火声如暴雨般倾注在每一片土地上,首先冲上来的是长着坚硬外壳的恐鱼,如果它们所听从的意志有战术规划,就不得不称为精妙的设计,它们无穷无尽,一路扭曲攀爬,被连身体斩断,尸体被同伴分食,然后分食者被继续分食,继续,仿佛永无止境。

 

装有热武器的飞行设施从人们头顶越过,伊比利亚歇斯底里地倾倒出她的所有,他们坚守的据点每隔半小时就要轰炸一次,在恐鱼对新的武器适应并扩散到这个大群之前,他们必须将其斩杀,撕毁,屠戮殆尽。

 

棘刺一剑劈下一只幼嗣的头,它的哀鸣和血溅了阿戈尔人满头满脸,它,它们死前仍睁着眼睛,不懂为何传来熟悉气味的同胞会对它们利刃相向,他的身边倒下恐鱼,海嗣,还有陌生面孔的人们,穿着国防军制服的,穿着平民衣服的,拿着武器的尸体,抱着头的尸体,焦黑的,滴血的,苍白的,荧蓝的,被炸断下半身的尸体……

 

极境的刀钉入地面,他倚靠着发信设备半跪在地上,掌心浮起淡灰色的光,以他为中心,周围涌上的恐鱼速度开始迟缓,而黎博利人手腕滴下血来,再次扩散的源石结晶狰狞地从他血肉中生长,他咬着牙,一只海嗣的触手卷上他裸露的手臂,下一秒被棘刺横空一剑生生从眼睛处刺穿,棘刺拉着他撤退,整个部队随之向后撤,破碎的防御工事再次被勉强修补起来。

 

 

所有人眼前是海岸线,身后是伊比利亚。

 

 

 

07

 

陷落的第十天,城内的一切通讯信号被阻断,有人怀疑海洋于他们的背后完成了合流。

 

消息,消息,他们需要消息。大静谧最恐怖之处并不在于那死一般的无声,而是没有消息,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没人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没人知道他们该往何处去。

 

这项任务最终被交到极境手中,他将带领一支由通讯干员和部分审判庭组成的小队,背离后撤的大部队,向早已陷落的海岸线前进。

 

临行前夜,黎博利人站在床边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只有那几样东西:通讯设备,他的短剑,止痛药,一些简单的绷带,一些食物和水,看上去稀松平常得仿佛他要离家进行不超过两个小时的短途旅行,棘刺站在他身边,用目光一一检视过那些东西,没有——抗源石的药物,并不是没有,是他根本就没给自己带。

 

黎博利人的结晶已经蔓延到半个颈侧,他频繁地动用源石技艺,而矿石病在这蓦然的天灾中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极境拉上背包的拉链,直起身,望向窗外无云的夜空,两轮月亮难得地交相辉映。

 

按照他们的习惯,他们会聊天,说些有的没的打发过这一夜,然后第二天清晨庆幸自己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但是。

 

 

棘刺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极境回答,语气如往常一般无二,“上午、或者下午。”

 

“下午吗?”

 

“……下午。”

 

 

 

棘刺以为他们之间没法开口说话,但他错了,他们那晚的话格外多。

 

 

他们突然聊很多很多,多的好像超过了他们认识以来说过的所有话的总和,好像超过了他们人生中能说的话的总和,极境像要把他不知道的一面通通告诉他,他知道极境是话多的人,但从没想过语言能够密集到那个程度。极境说自己,说自己的家庭,说自己早年出走的父亲和被遗弃的母亲,说自己曾经对父亲的恨,他离开他和母亲,许下诚恳诺言,把有一头烈火玫瑰般鬈发的黎博利女人独自抛在那一段尘封岁月里,让她数着一点可怜的甜蜜回忆度日,童年和青少年的极境想着自己的父亲:他可能富裕,也可能潦倒,可能在外已有美满家庭,伊比利亚的一切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但有时他又忍不住地为他找着借口:或许他重病缠身,或许他早已死去,或许他在意外事故中失去所有记忆,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忘记自己还有个家。

 

 

极境的母亲从未公开、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恨,悲伤和等待填满了她不到四十岁的人生,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儿,她在临终前握着极境的手一遍遍重复,我亲爱的,走吧,然而究竟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呢,她没有说,极境伏在她枕边无声地流泪,带有一直以来未出口的疑惑,走,妈妈,那我究竟要去哪儿呢?

 

 

于是棘刺也说,说他的童年,被葱郁林木掩映的教堂和庭院,在花园里嬉戏打滚的同伴,在同伴里显得格格不入的自己,有记忆起他就长在老师身边,却知道教士并非自己的血亲,那时教士看上去也年轻,教他把颜色各异的液体兑在一起,做一些昆虫的标本,把小小的阿戈尔男孩举起来,让棘刺坐在他肩头,用手指拢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成年男人的臂膀强健,力气更大,能把他举得更高,说话,大笑时的震动会通过手臂和胸膛传给他,他叫着老师,也明白他并不是父亲,但老师和父亲没有区别。

 

 

然后极境又说伊比利亚,几乎要从他记事时开始讲起,他出生的小镇,石榴明珠,是沿海居民在历史时期为逃避海盗袭击建造的高地之城,小镇的条条乡间小路通往不同的村落,山间的瀑布倾泻而下,城镇中央有两座小教堂,还有圣灵受胎圣母像。

 

 

他说着,像要给棘刺施加故乡的记忆,他说刮着暖风的蓝宝石的天,空气里有烟草和咸火腿的气味,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像方方正正的奶油糖果,街道两侧的砖墙喷着彩绘,总是在换,仿佛有实质般的多色河流片刻不停:前天还是绚丽的几何迷梦,第二天已经被喷涂成一片灰白,用黑漆写着“唐菖蒲与玫瑰,我的灵魂那么痛苦沉重”,“要是它们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它们也会同声一哭”,等你转了几条街道再回来,几句悲语又被巨大的敞篷车图案和巨兽脑袋盖住了,只露出一点伊比利亚词汇“痛苦”的尾巴,有人在下面用铅笔喜洋洋地补上“一起去飙车吧”,外加几句公路电影的经典台词。

 

 

 

——我认识这么些人。

 

——什么人呢?

 

——有这么两个人,他们深爱着对方。*

 

 

 

棘刺已经分不清他说的虚实有几分,是切实存在黎博利人记忆之中抑或只是午夜沉溺不愿醒来的梦,他从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里捕捉到熟悉的点,恍惚中棘刺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和他无数次在伊比利亚擦肩而过,镇子里那么多的街道,那么多的酒馆,也许他们就曾走进同一家,隔着层叠熙攘的顾客要了同一杯酒,在某个时刻共同举杯,然后在不相识的情况下告别,转身,投入人群。

 

 

别离前夜,他们才惊觉彼此居然有那么多话要说。

 

 

极境说,兄弟,兄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08

 

阿戈尔人第一次到罗德岛上是个冬天,他在人事部办好手续,博士手里的原子笔头从他档案的顶端划到底端。伊比利亚,指挥官说,挺好,舰上现在就有几个出身伊比利亚的干员,有时间你们说不定能聊到一起去,我现在有事,让……带你去宿舍。

 

那个名字棘刺没听清,他带上办公室的门,也并没有人等在外面。他无所谓,提着自己的行李沿走廊向前走,十五米,舷窗外扑来洁白的雪。

 

一阵风经过他身边,又刮回来。

 

兄弟,高他一头的年轻男人说,之前没见过你诶,你是不是博士说下午新来的伊比利亚干员,让我带路去宿舍那个?

 

不好意思啊!他挠挠头,我本来想在博士办公室外面等你的,但是外面下雪了……抱歉抱歉。

 

棘刺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给自己带路,但是他不知道下雪和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他问:什么?

 

因为难得下雪嘛……所以我多看了一会儿,就忘了时间。

 

棘刺的视线落在对方耳后两簇柔软的雪白,想,这是个黎博利。

 

黎博利,骄矜又自诩受宠的种族,就像他眼前这个,叫什么?极境。真好笑,又没人问他的名字。年轻男人眼里流露出一点天真的娇气,那瞬间棘刺在心里下了定论,他一定是长在充满善意和爱的环境里,甚少受过动乱和打击,棘刺讨厌吵闹,骄矜,和称呼他兄弟的、没有眼色的黎博利。他冷淡地提着旅行包和剑向前走,极境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哎?哎?兄弟?你往哪儿去?我带你去宿舍,你知道食堂和酒吧在哪儿吗?你吃饭了吗?想吃点心吗?慢点,慢点,兄弟,你跟着我呀……

 

他一边走在棘刺前面一边不停回头和他搭话,阿戈尔人心里冒起一个恶劣的念头,也许这个黎博利会撞到,或者摔倒,棘刺微微惊讶于自己的幼稚,而极境前进得很稳,不如说是一路上经过的人都见怪不怪地绕着他走,他把棘刺带到干员宿舍,阿戈尔人脾气被磨灭一半,棘刺在床上坐下,说:谢谢,你可以走了吧。

 

我不走呀。

 

什么?

 

我也住这儿。他冲棘刺傻乐,露出一口洁白闪耀的牙齿:兄弟,你怎么一直板着脸,你要不要笑一下?

 

棘刺转身不去看他,但洁白的墙壁又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极境仍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兄弟,你是我这大半年来第一个室友,我又是你来罗德岛上第一个室友,哎,你说,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因为他们都忍不了你吗?

 

阿戈尔人想都不想地说。话出口棘刺自己先愣住了,他和这人的关系已经可以这么讲话了吗?但明明……他们遇见还不超过十分钟。

 

瞧你这话说的!对方丝毫不觉,摇头晃脑,那是因为我之前都住在第三小队的宿舍区——第三小队,嘿嘿,就是我在的小队,我们都是单人间来着,不过最近那块儿装修,就把我分下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巧啊……

 

他符合棘刺对于黎博利的一部分印象,但另一部分却又背道而驰,棘刺盯着他,说,我是阿戈尔。

 

什么?

 

我说,他重复,我是来自伊比利亚的阿戈尔。

 

呃,我知道啊,所以呢?

 

棘刺被这反问打得措手不及:你是伊比利亚人吗?

 

我是啊,如假包换。

 

 

……

 

我知道你的意思。黎博利人略略收敛了一点笑容,放心吧,兄弟,这里没有那一套。

 

 

于是最后阿戈尔人反而不知道如何定义他,他的新舍友,身材高大,五官英俊且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嗓音清亮快活,兴致高昂时尾音常微微翘起来,像是和什么人无意识地讨娇。棘刺看见对方翻转的手腕,露出不起眼的黑色结晶,一时间更是复杂难言,吵闹,天真又成熟的白鸟,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这一切他在伊比利亚都从未见过。

 

 

棘刺讨厌别人叫他兄弟,尤其是伊比利亚人,因为那会让他不能控制地产生许多带着海腥味的恶意联想。但极境叫他兄弟,叫很多人兄弟,他口中的兄弟到底有几分情意,棘刺总是在想,究竟是随口的称呼,表达朋友的讯号,还是他真的把他、他们视作手足?棘刺是否和这些被称为兄弟的人一样?他们共享同一个意味友情的称呼?兄弟,兄弟,他兴高采烈或低沉地叫着,那个称呼被嚼碎了吐出来,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些暧昧的血肉黏连。

 

 

兄弟,他说,你在听吗?

 

 

09

 

“我想跳舞。”极境说。

 

接着他拉起阿戈尔人的手臂,走廊寂静,悠长,灯光惨白,他拉着他一路飞奔,转过拐角,跑上楼梯,直达最高层的甲板,在战争尚未开始前的,那些平常热闹的日子里,罗德岛的干员们叼着面包片、三明治和牛奶盒经过,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现在甲板上静悄悄的,布满弹孔,劈砍和火药的痕迹,除了他们以外再无别人。

 

两轮月亮投下淡淡且柔和的光。

 

说是跳舞,可是怎么跳呢?在阿戈尔人的一生中从未有过和人一道起舞的经验。黎博利的手臂环住甲板上瞭望台的灯柱,转了一圈,他的手仍撑着,身体倾斜,灰眼睛在月色里闪闪发亮。

 

 

他哼起歌来。

 

“睡吧睡吧,我的水手

 

在大海中央的小船上

 

我诉说着你却没有回音

 

你已迷失在了睡梦中——”

 

 

极境有把好嗓子,这他们都知道,哪怕从夹杂嘈杂电流声的耳麦里传过来,也是响亮清透的,他会唱歌,而棘刺听得最多,早上他含着一嘴泡沫刷牙的时候,叠被子伸懒腰的时候,打扫房间的时候,他喜欢的乐队,日落即逝,唱些意味不明的、绵绵的、情歌,或是别的什么。

 

 

他唱:

 

 

“我多想用吻覆上你的嘴唇

 

可我不舍惹你醒来

 

所以我只是远远地凝望着你

 

……”

 

 

他一步步上前,脚尖踏着,步伐声清脆,而棘刺一步步后退,他们从栏杆边退到甲板中央,如同演员在无声的欢呼中上场。有人说黎博利是天生善于起舞的种族,男人的手臂,双腿,耳后饱满如蒲公英的白羽在夜风中一同轻盈地摇晃,棘刺几乎从未有过和他人一道亲密起舞的经验,但他从心底认为共舞就该是这样的,每一举手,每一投足,当如他们的本性一般自然。尽管没有乐器,没有演奏,但是他们有歌,黎博利的歌,阿戈尔的歌,伊比利亚的歌。

 

 

“到底还需要我等多久

 

才能在这个夜晚留住你

 

才能传达给你我的爱意

 

你手中就握着我的心,但是你呀——”

 

 

极境的手碰到了他的肩膀,热度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们的距离拉近了,手,指尖触着指尖,然后是胸膛,胸膛贴着胸膛,他们的双腿觉出了彼此活动的双腿,摩擦着,带来不属于彼此的热度,极境向前迈出一步,于是棘刺后退,他右转,他便向左,总之他们的动作被彼此牵动,又像生来就要配合一般相辅相成,他感觉黎博利略长的发丝和耳羽拂过他的脸,沾了汗,于是那些轻盈的东西也变得沉重起来,他手臂下是极境的腰,黎博利的腰肢在他掌心下活动,极境的手搭着他的肩,将他推出去,又将他带回,他们的动作并不柔和,更像一种对抗和角力,无声且沉默地追逐另一方,手臂伸直,拉远,分开,远无可远,指尖和指尖就要绷紧地分离,下一秒又猛然贴近,彼此鼻端嗅到对方汗水的气息,全部的感官都活跃起来,呼吸渗入呼吸,同化成同一道,血液顺着呼吸汇成河流,仿佛——共享同一副躯壳了。*

 

他们攥痛了彼此的皮肉,接触时像要深刻而剧痛地将属于自己的这部分嵌入对方,到最后分不清是舞蹈还是战斗,或是单纯的拥抱,汗水从阿戈尔人的眼皮上滑下来,极境好像在笑。

 

 

不知道是他还是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歌。

 

 

“你如海一样美丽

 

有时平静、有时骤雨狂风

 

月光星辰间谁在做着美梦

 

到底需要我日思夜想多久才能传达给你

 

我的爱啊……*”

 

 

他们在对视的瞬间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彼此想说的话,那一句无关今夜,无关别离,无关大地、海洋和人类的话。他们早就该说了,他们从未说过,或许他们早就意识到了。他们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发丝,每一声喘息,眼睛和手指都在说着那句话:我知道,我明白,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想,我不想,我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是我,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为什么不早说呢,怎么会,怎么不会,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吗?

 

 

他们明明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

 

 

要说吗?

 

要说吗?

 

不说吗?

 

不说吗?

 

你也是吗?

 

你也是吗?

 

告诉我吧。

 

告诉我吧。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他们跳舞,他们跳起舞,月亮和星星跳起舞来,夜风和海跳起舞来,所有人都跳起舞来,他们跳着,一直跳,一直跳,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10

 

第二天棘刺发起高烧,他跌跌撞撞地从船梯上走下,极境和他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没有恐惧,没有泪水,没有说笑,没有许诺。

 

他们之间的话已说尽了,所以他们无需开口。

 

棘刺顶着滚烫的脸和干燥的眼睛,一片夕阳里黎博利扛着发信器从废墟高处一跃而下,冲驻扎原地的阿戈尔挥了挥手。

 

挥手,但没有回头。

 

棘刺也没有叫住他,白鸟在他视线铺出的路里行走,全身上下唯一的铠甲是阿戈尔的目光,棘刺没有问自己他会回来吗,似乎不问就不会有答案,问了也不会有答案,答案不一定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答案。

 

——没有答案,向前走是唯一的答案。

 

 

逆流。

 

 

 

11

 

第十四天的夜晚,遍身鲜血的人影冲进他们的营帐,起初,她海嗣化的半身和手臂造成了相当大面积的混乱,少女半跪在地上,剑尖插入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她每说一句话都会呕出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她活不久了。

 

所有人都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艾丽妮摊开掌心,破碎的机器染了淡蓝的荧光和她的血,审判官剧烈地喘息,胸膛鼓胀,宛如残破的风箱:“我对抗不了……海嗣……我背负着,咳……最后的警告……”

 

“极境……他们所遭遇的,他们所看见的,我统统会……带回来。”

 

棘刺闭了闭眼睛。

 

有人从她手中取走,启动。

 

黎博利人熟悉的声音从机器中传出来。

 

“第三小队,极境,报告:海洋已于我们背后完成合流,十二点钟和三点钟方向的出城口已被封闭,大群仍在移动,已对热武器进化出抗性,我们的火炮和轰炸不再能对抗它们。”

 

“本段录音将由艾丽妮审判官代为转达。”机器里的声音简洁,平静,每个字都是有效信息:“我们无法联系到陆上的其他国家,预计海嗣将发动新一轮静谧,请部队尽快向内陆方向撤离。”

 

接着是一段时间的嘈杂空白。

 

“我谨代表第三小队向各位报告,没有任何一种牺牲是无意义的,捍卫信念的牺牲即是个体存在的延续。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抗争到了最后,作为伊比利亚人,我们为家乡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第三小队全体阵亡,向同胞致以最诚挚的祝愿。”他说,“别了,战友们。”

 

 

录音结束。

 

 

——他没有说再见。

 

 

再见是承诺,是愿景,是我们还有下一次的重逢。

 

别了,是再也不见。

 

 

惩戒军和国防军的士兵脱下帽子,审判庭的人将艾丽妮抱了出去,罗德岛的指挥官沉默着,所有人沉默着,直至天光降临。

 

 

 

12

 

撤退的第二天,当夜,伊比利亚教会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按照政府的指令——如果在动乱里所余的残部还能被称为政府的话。所有民众,隶属于伊比利亚的民众,无论是何种教徒,信教或不信教,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孩子,都要参加这次活动,如潮水和云层的人群齐聚墙下,审判庭和惩戒军的代表立于高墙之上,脚下是刚刚被清理过蔓延溟痕的土地。

 

他们庄严宣告:

 

“如果我们在决战中取得胜利,伊比利亚将赢得整个泰拉的尊敬,黄金时代的荣光将重新降临在每一个伊比利亚人头上,如果我们软弱心智,屈服于那些深海来的怪物,那我们便不配将石榴花佩在伊比利亚的发间,即使——”


他们比着手势,高喊——


“即使我们触不到命运女神帽子上的纽扣,我们也决不允许被其踏在脚下!海上什么时候没有风浪呢?那怪物或许会杀死我们,但绝夺不走我们的自由,我们作为伊比利亚人——作为人的自由。那些怪物在看着我们,看着伊比利亚,它们会看到什么?惊恐的鼠辈?被摧毁的城镇?不,它们会看到人们,伊比利亚的人们!它们会听见我们的喊声,会看见我们的气势,看见我们出鞘的剑,我们的脊背和我们滑落的鲜血和汗水!但它绝听不到我们的哭泣!看不到我们的眼泪!”

 

 

“伊比利亚的孩子们!水手们!战士们!向前!提起你的灯!挥动你的剑!为了她!为了保卫你们的母亲!!!”

 

 

紧接着,在这座半毁的城市里,整个伊比利亚史上最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幕上演了:在城市唯一的教堂内,几名主教跪在中间,身披天鹅绒、窗帘布和花边台灯罩临时缝织的教袍,大审判官们围绕在他们周围,以及身后惩戒军和国防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伊比利亚的平民漫溢而出,如玻璃罐中倾倒的石珠,从教堂到庭院,从庭院到街道,从街道到广场,成千上万的人们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惩戒军使用了源石技艺,让主教的声音能更悠远而高昂地传向天际,审判官们提起手中的灯盏,照亮教堂穹顶的斑驳壁画和黑压压的人群。圣歌与祈祷声穿透了静谧,如活的魂灵,绵延不绝地沿着黄金阶梯盘旋而升,在无数人仰首的注视中,抵达那幻想中的彼岸——天堂。*

 

 

棘刺站在院子外面,教堂内的吟唱声沿着台阶流淌,阿戈尔人倚着破旧的廊柱,双手抱臂,他没有跪,他也没有表情。

 

 

“我曾经以为,”他对着夜色低声说,“在那座修道院里,只有我一个、日复一日地念诵自己并不相信的宗教。”

 

“直到后来,我发现和我同龄的人在经书上涂鸦,每日布道的人是最大的异教徒。”

 

“你知道我不信教,兄弟。”他身边浮起淡淡的影子,他看见极境,黎博利站在他身边,点亮手边的蜡烛,极境举起烛台,环顾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但我不会觉得他们可笑。”

 

“人们被允许恐惧,他们通过信仰安抚自己心,将一切交托给想象中万能的力量,让自己不至在绝境中一击即溃,保持作为人的体面。”

 

“未知和既定。”黎博利人月灰色的瞳孔在跳动的烛火下如两粒明星,“哪个更令人恐惧?”

 

新一轮的圣歌还未响起,他们之间蓦然多了几秒钟的沉静。

 

棘刺向他伸出手,接过他的烛台。而影子消失了。

 

棘刺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知道。”阿戈尔轻声说:“但是哪个还不一定。”

 

 

 

13

 

当夜棘刺做了梦。

 

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是个少年模样,沿着森林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行走,林木茂盛,不辨日夜,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方向,只是一直向前行走,他感到口渴,疲惫,饥饿,但他停不下他的脚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窥见前方的一线光亮,他看见湖泊,首先是湖,银色的,闪闪发亮的,洁净得像圣母的眼泪,然后路变得开阔了,他跨过群山和沙漠,也许是一年,十年,也许只有一秒。

 

他看见了海。

 

海,只存在于书籍和回忆中的海,广阔,一望无际,碧波荡漾,雪白的泡沫冲刷着礁石,它平静而壮美,棘刺闻到它淡淡的,清新的咸味,湿润的海风扑过他干燥滚烫的面颊,他看见人,女人,身穿火红衣裙,身材高大,橄榄色皮肤的女人,她浓密的黑发编成粗大的发辫垂在胸前,发间佩戴石榴花,她就坐在海边。

 

她低着头,侧脸是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描述的美丽,棘刺跌跌撞撞地向她迈开步子,他又看到极境,同样是少年的模样,头发和耳羽都雪白,极境躺在她的腿上,而她抚摩他的额头,他的脸,他的发。

 

她被一种圣洁的光辉笼罩着,棘刺注视她的脸,这张脸他从未见过,但又仿佛在任何一处见过,他距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海浪涌上来打湿她的裙摆,棘刺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

 

她淡淡地笑着,并不回答,而是反问。

 

——你要坐在我身边,还是到那儿去?

 

——到哪里去?

 

她伸手指向遥远的海。

 

 

突然变得干燥的空气充满阿戈尔人的鼻腔,肺部传来的压力让他痛苦,他迈开步子,向前走,向前走,耳边回响着声音,一个,两个,千百个,同一道声音。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海浪卷上阿戈尔人的小腿,火红的裙摆飘到他身前。

 

 

棘刺听见自己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14

 

大撤退的第三天。

 

棘刺穿过拼杀的同伴,穿过倒下的尸体,穿过成群的恐鱼和陷落的战士,他身前的医师垂下头,法杖染满鲜血。

 

她维持着施术的姿态凝固在原地,睁着眼睛,抬手的姿势像要挽留太阳。

 

棘刺脚步停顿一瞬,伸手将她眼睛合拢。阿戈尔人回望身后,勉力撑起的屏障崩出四散的裂痕,轰鸣正逐渐减弱,人群狼狈地逃窜,他们中不断有人倒下。

 

昨晚他站在博士的营帐前,阿戈尔人静默地站立片刻,伸出手,掌心躺着两样东西。

 

一块怀表,一块黑色的碎片。

 

黑色碎片十分不起眼,看上去来自某种通讯设备。而怀表外壳镀金,工艺精美,一格格走着的指针在寂静夜里发出细小的滴答声

 

这个给您。博士。他说,请将它们放在一起。

 

你是不是有打算?指挥官说。

 

是的,博士。

 

我可以知道吗?

 

您会知道的。阿戈尔人说:您知道我的弱点,如果到了您需要应用它们的时候,您自然就会知道我在做什么。

 

指挥官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动:棘刺干员,我可以阻止你吗?

 

您不能,博士。他回复:您也不会这样做。

 

……

 

他迎着满目鲜红的落日,如一柄剑,切开向内陆撤离的人流,走向海洋。

 

 

 

15

 

泛着荧光的药剂躺在他的掌心,试管的玻璃壁被他自己的体温烘暖,老师的血,他的血,谁能说清这里面都装着什么?

 

无数海洋的子嗣环绕在他身边,留出一段空白且长久的静默。

 

【人们会因为各种理由给出答案,作出选择,跟随他人,或者交给命运,但我希望无论你做出任何选择,都出于你自己。孩子,你的所思所想,当引你到你该去的路。】

 

 

如果我即是海洋,那我是否还能伤害海洋本身?

 

 

在这一刻,阿戈尔人决心遵循恩师最后的教导,这一决定同样出于他的思考,他决心将自己变成利刃插入深海。针管的尖头刺入皮肤,他想起很多事情:修道院的一角阳光,石子铺成的路,他拥有的第一把剑,半片石榴花,露天电影,黑白的旗帜和赞歌,年迈的剑术大师,马车上走下的,面目模糊的黎博利少年,老师搭在他肩膀的手的温度:如果你知道你不能战胜他。那你是否还要挑战你的对手?这交给你的心。

 

 

他看见十四岁的阿戈尔少年,仰着头,擦了把脸上的汗,阳光打在他金色的眼睛里,那神色由迷茫逐渐转为坚定,他说是的,是的老师,我想……我想和那家伙比试一场。

 

 

是的。

 

我想。

 

 

他丢下空的试剂瓶,等待,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只有一个刹那。

 

 

棘刺感觉自己手臂的皮肤被撕裂了,碎裂的骨茬白森森地戳穿皮肤,淡蓝色的液体沿着他的血管一路攀爬,它们正在破坏他原有的组织,手腕,胸腹都融化般变成血糊糊的黏浆,混着蓝绿液体的血串珠般顺着他身侧滑落,他清醒地感觉自己体内的一部分正在跑出去。

 

 

他又向前缓慢地迈了几步,海嗣给他让出道路,它们感受到同伴的气息,同伴正在转化,正在回归。

 

 

棘刺在海岸边,站定,停下来,他的口鼻渗出淡蓝色的血,他不在意,他从还残余形状的左手上摘下布满血污的手套,用尽全力向岸边丢去。

 

那织物落在地上,大群仿佛随着它一同静止,接着,海水翻涌而上,将手套卷走。

 

海洋已经做出了回应。

 

棘刺提起手中长剑,手按胸口,弯腰行礼。

 

 

 

他走入海中,海水漫过他双腿,胸腹,口鼻,头顶,他看见伊比利亚火焰般的太阳向他投来淡淡的影,千百种神明从教堂的壁画上剥落,石榴树深深扎根,树叶在他头顶交织成网,背着木吉他的街头艺人遥遥相望,火焰在海面上燃起,夏日栖息在水边的羽兽冬天迁徙往山里,家家户户点起灯,百头巨兽守着无人光顾的金苹果,海中巨兽每一日吞吐海水,吃掉每一个水手,战场上的灵魂讲着没人听的故事,黄金船载着时代,风帆鼓胀地归来……

 

 

棘刺沿着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沉,千百生灵从他头顶掠过,虔诚地向金色的海面去。

 

 

他的神智一点点下沉,融化,逐渐忘记呼吸的姿态,他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他想到极境,想到伊比利亚,想到千千万万的黎博利和阿戈尔,无数不同种族静默如星的人们,并不觉得悲哀,他能看见对方的耳羽掠过水流,舒展如蒲公英,他的感情,一切,所有,都从心脏回流至喉口,攀爬至眼眶,凝成钻石从眼角坚硬地划过,坠落如晨钟。

 

 

他想起那首歌,他无声地在海水中张开双唇:

 

 

他唱——

 

  

(END)

 

 

*歌词出自lube《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和Pink Martini《Ninna Nanna》,墙壁涂鸦台词出自电影《德州巴黎》

*舞蹈部分有参考《小城之恋》

*弥撒场景致敬《拜占庭的沦陷》

*结尾棘刺扔手套:中世纪决斗礼仪,扔手套一方发起决斗,另一方将手套捡起,视为接受挑战

 

娜塔蒸汽盐水星

【棘境】爱神无顾

Summary:棘刺给极境留了十个礼物,但他一直没能找到最后两个。

 

「01:定时邮件」

  

棘刺去世后的第三天,极境的通讯器里收到了一封邮件。

 

那时候他刚从讨论回来,大家神情肃穆,气氛低沉地商议如何举办葬礼,大张旗鼓是不好,岛上并非人人与棘刺相熟,很难做到全员出席,近期战事紧张,一切从简为上。

 

虽简,但要有,作为一个纪念仪式,缅怀这位为罗德岛做出贡献的年轻干员。

 

极境说我没什么建议,一切听大家安排,棘刺生前喜欢安静,讨厌麻烦,就简单地办吧。

 

有个干员似乎想说什么,看了极境一眼,又悄悄咽下去。

 ...

Summary:棘刺给极境留了十个礼物,但他一直没能找到最后两个。

 

「01:定时邮件」

  

棘刺去世后的第三天,极境的通讯器里收到了一封邮件。

 

那时候他刚从讨论回来,大家神情肃穆,气氛低沉地商议如何举办葬礼,大张旗鼓是不好,岛上并非人人与棘刺相熟,很难做到全员出席,近期战事紧张,一切从简为上。

 

虽简,但要有,作为一个纪念仪式,缅怀这位为罗德岛做出贡献的年轻干员。

 

极境说我没什么建议,一切听大家安排,棘刺生前喜欢安静,讨厌麻烦,就简单地办吧。

 

有个干员似乎想说什么,看了极境一眼,又悄悄咽下去。

 

极境和他们告别,出来,回到宿舍,他对面的床铺空无一人,只有一束阳光打在雪白的被面上。棘刺伤势急速恶化的最后那一周,极境隔着监护室厚厚的玻璃看他,他扣着氧气面罩安静地躺在床上,被子一角滑落在地,极境盯着他,想,会不会下一秒他就下床,走到自己面前,带着那副无波无澜的神情,宣告这次恶作剧的大获全胜,然后因为装病吓人被愤怒的医疗部挂上舰桥,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要给棘刺两拳,然后陪他一起挂甲板,他想着,他们头重脚轻地在空中被吊着,干燥的风把衣服的边边角角都塞满,羽兽从天边掠过,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骂棘刺……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极境隔着玻璃模糊地听到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运转的声音。从他在战斗里意外受重伤到现在,棘刺前前后后一共坚持了两个月,第一个月他甚至可以勉强行动,实验室坐班的同事看到他出现时吓得不行,阿戈尔很快被扭送到医疗部,极境听说消息后一路在走廊上狂奔,病房的门板和黎博利一同砸在墙上,棘刺手背扎着留置针,坐着,把背挺得很直,像和所有人证明什么,也像和自己较劲。

 

就是这副模样欺骗了极境,让他以为他尚有很多时间,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亲昵到极境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床前的地步,更何况两人都是干员,棘刺做不了任务,但极境仍要出入战场。

 

他只能挤出时间去看棘刺,最开始阿戈尔还能神智清明地和他交谈,后来棘刺开始嗜睡,再后来,极境就不被允许去探视了。

 

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里,黎博利有时会对着空荡的床铺发呆,有那么几个刹那一个短暂的可怕念头划过他心间:“棘刺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因为这种想法打了个寒颤,于是开始找事情做,以打消它带来的阴影。就像现在,极境从商议他同居室友的葬礼讨论上回来,他开始打扫房间。

 

通讯器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显示他收到一封邮件。

 

发件人:Thorns

 

黎博利的瞳孔放大了,他抖着手点开。

 

 

吓一跳吗?

 

抱歉,是定时邮件。

 

希望我对自己的死亡时间预估是准确的,不然它的效果可能没那么好了。

 

 

这时候还要恶趣味啊。

 

真是的。极境盯着这几行字看了许久,才小声说。

 

 

极境,我给你留了礼物。

 

一共有十份,类型不一。你可以去找,可以当成一个游戏,当然,如果你没兴趣就算了。

 

祝你成功找到它们,或者,遇到它们。

 

给你个提示:第二个礼物在我的葬礼上——如果他们真的给我办了葬礼的话。

 

 

什么意思?第二份礼物?极境喃喃道,所以——

 

 

对,这封邮件就是第一份。

 

 

小气鬼。

 

 

你在骂我小气吗?

 

 

极境不说话了,他沉默许久,小心翼翼试探着,对空气说:兄弟,你都留了什么礼物呀。

 

他手指向下滑动屏幕:

 

 

我没法预判你说的每一句话,极境,而且我已经死了。

 

祝你好运。

 

Thorns

 

 

极境反反复复看了这封邮件十几遍,向下滑到尽头,退出去又点进来,最后确定只有这些,棘刺只说了这些。

 

房间里很安静,极境慢慢地张开双手,伸直十指,然后把左手拇指弯下去。

 

一。他轻声说。

 

 

「02:日落即逝」

 

 

葬礼办的简单,出席的人不多,都是生前与棘刺有交集的干员。博士简洁地陈述了棘刺来到罗德岛后几年间的生平,感谢他为罗德岛做出的贡献,指挥官以沉重而克制的语调描述了年轻剑士生前最后一场战斗的场景:在那条矿脉堆积的山洞里,敌方术士使用了同归于尽的源石技艺,尸体变为辐射源,棘刺是最后一个撤出山洞的,剑士沉着地为队友断后,而他本人则遭受了浓度高于普通感染途径十数倍的剧烈侵蚀,腹部横亘一条刀伤。

 

源石感染加剧了腹腔的感染,破坏了他的免疫系统,很难说明棘刺最后究竟死于矿石病还是重伤,或者两者皆有。他的遗体像罗德岛送走的所有感染者一样,进行无害化处理,化为粉尘妥善保存,他从黑发金眼的年轻剑士、大家熟悉的同伴、睡在极境对面,偶尔对他毒舌的兄弟变成了冰冷的金属方格,那么小,只有极境手掌那么大。

 

于是极境想起一句话: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能释放我们的精华。

 

一直以来,极境都确信自己会死在棘刺前面,他珍惜和他相处的时光,他习惯了战场上回头就能看到他,回宿舍时能看见他,甚至经过实验室的玻璃墙外探头也能看到他。极境一直认为他的人生中死去的最后一个人毫无疑问是他自己,他怎么也没想到,棘刺居然会在他之前。

 

这片大地上命运和天灾同样平等,不会优待某个人半分。

 

极境能够得矿石病,棘刺同样会得,这是公平。极境活着,棘刺却迈进死亡,这同样是公平。

 

他们上台依次放上雪白的花束,而轮到极境时,举行葬礼的议事厅突然响起了音乐。

 

“在曾经那座海滨之城佩罗娜

弦律在我心中敲打

在玫瑰酒吧我们跳着舞

深深地陷入魔咒

跳舞,跳舞,跳起来吧……”

 

 

寂静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台下一片哗然,阿米娅惊讶地四处寻找音乐的来源,少女红着眼睛,声音严肃道:“怎么回事?后勤部的干员怎么会出这种失误,在葬礼上……葬礼上放起这种音乐来……是谁?”

 

她似有怒意,而极境举着手中的白桔梗,愣愣地侧耳倾听,他熟悉这首歌,再熟悉不过了,这是AUS去年夏天发行的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也是极境最喜欢的一首,刚发行的那段时间黎博利做梦都在唱,他也曾把耳机塞进棘刺耳朵里热情地强迫对方听。

 

我快背下来了。那时棘刺说,而极境让他唱来听听,他不肯。

 

 

“让你的身体传达,直到它说

热情,动力和节奏

卸下防备,感受纯真

来到聚光灯下

佩罗娜,佩罗娜

跳起舞来吧——”

 

 

后勤部的一个干员怯怯地迎上阿米娅的视线,说:“是……是棘刺先生……拜托我们的。”

 

“……什么?”

 

“他生前说……如果真的给他办了葬礼,请一定要在葬礼上播放这首歌。”

 

吉他和萨克斯的间奏回荡在整个大厅,节奏明快热烈,歌手嗓音甜腻,所有人沉默着,极境动了两步,把花放上去。他站在原地,认真地听,唇瓣轻轻翕动,无声地跟着唱。

 

阿米娅略带担忧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博士伸手拦下她。

 

“请跳舞吧

你听见冰雪融化了吗

每个人眼睛里映着油画

他们说,到海边去,跳舞吧,跳舞吧……”

 

 

“二。”极境说。

 

 

 

「03:石榴花」

 

极境在打扫房间。

 

他走进浴室,整理洗漱架上的东西:沐浴露,黎博利用养护耳羽精油,牙膏,牙刷,漱口水,梳子,他的洗发水,棘刺的洗发水……棘刺的洗发水……

 

葬礼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宿舍并没有安排进新人,也许是舰上的宿舍分配尚且充足,也许是后勤管理人员忘记了,也没人来收拾棘刺的东西,他的床铺,行李,洗漱用品都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极境拿起那个白色的塑料瓶,没有标签,包装简单,在花花绿绿的一众瓶罐里显得格外朴素。

 

罗德岛按月采购生活物资,他们宿舍从前每次都是极境去买,棘刺本人对日常的清洁洗护用品并无特别的偏好,所以极境向来随心所欲,他喜欢这个香味,认为那个更滋润,某个更符合他大帅哥的气质,而棘刺不予评价,一次洗过澡后,他擦着湿漉漉的黑发从极境身边经过,被极境拉住了。

 

“兄弟啊。”黎博利靠近在他身上嗅嗅,“我怎么觉得——”他说话时鼻尖仍在耸动,“怎么觉得你闻起来和我不一样啊?”

 

“你在说什么?”

 

“咱俩用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吧。”极境不依不饶,“但是你闻起来……你闻起来有冰凉的味道……”

 

“哦。”棘刺说,“我换了洗发水。”

 

“诶?你去买的?!”

 

“不是。”他短暂地顿一下,“做的。”

 

“诶诶诶?”极境顿时来劲了,“做的?兄弟,你还会做这种东西?我还以为你只会捣鼓那些药剂呢,你怎么想到做洗发水的啊?”

 

“和试剂是相通的。”阿戈尔平静地解释前一个问题,然后解释另一个,“和温蒂聊天的时候提到了,她说她读中学的时候自己做过洗发水护手霜,问我有没有试过。”

 

“我接受了她的挑战。”

 

“噗。”极境笑得要死,“这算哪门子挑战——”他转了转眼睛,伸脚把棘刺绊倒,阿戈尔失去重心摔进柔软的床铺,极境按着他,“别动——别动兄弟,让我好好闻闻,噢——是薄荷味啊。”

 

棘刺推开他,坐起来,“薄荷味怎么了?”

 

“我不喜欢薄荷味。”黎博利说,“我喜欢花香味,兄弟,帮我做一瓶好不好,我想要石榴花味道的,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种了好多石榴树,我好喜欢……”

 

“不要。”

 

“别小气嘛——”

 

“舰上没有那种香精。”棘刺说,“而且石榴花的味道很淡,想要香味必须反复提纯,很麻烦。”

 

“这样啊……”

 

 

 

极境还拿着那瓶洗发水,他突然很想闻一闻薄荷的味道,瓶子不大,握在手里却沉沉,他拧开瓶盖,发现瓶口被封胶塞住了。极境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撕开封胶,他想,过一会儿再贴回去,棘刺不会发现的……

 

他突然想起来,棘刺已经不会发现了。

 

黎博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把鼻端凑上去,他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想象中的,他不喜欢的又凉又辣的薄荷味,相反,那味道很柔和,很淡,却很香,让他想起只存在于老人口中的,伊比利亚曾有的碧蓝晴空,他做过的梦,年幼的黎博利在树木间奔跑,亮红的石榴香喷喷沉甸甸坠在层叠绿叶里,爸爸坐在客厅里读报纸,妈妈从门廊端出来一盘亲手做的点心……

 

很香。

 

“三。”极境用力握住瓶身,“我找到了。”

 

 

「04:彩色创可贴」

 

极境挥出最后一剑,结束了这场战斗,硝烟后的战场雾蒙蒙的,火药颗粒遮天蔽日,他踩着满地的碎瓦砖块独自穿过一片废墟,医疗部的小队忙着救治伤员,剩下的人在清点物资。施术后的白烟慢慢从屋顶上升,地上有血和冲洗伤口用水混合出的道道溪流,苍白的日光透过云带俯视着残破的战术装置,它们搁浅如荒船。不知名的羽兽掠过天空,犹如闪电。

 

他把剑和通信装置插在废墟之间,坐下了。

 

神经松弛下来后他感到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痛楚,作战服划破了,有焦黑的污渍,血肉翻开一道略显狰狞的伤口。

 

身后响起轻柔的呼唤声。

 

“你受伤了?我来替你包扎吧。”

 

他回头,看见提着药箱的巡游医师,絮雨娴熟地剪开他的袖子,拿起酒精给极境消毒,黎博利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很痛?”

 

“不,还好。”

 

撕绷带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她纤弱的手指上药时极稳,绷带打出的结形状优美,包扎时血肉受到挤压,仍涌出细细的血流,在袖口洇出更深重的黑。

 

“小心。”极境说,“不要碰到我手腕上的结晶。”

 

“没关系的。”絮雨柔和地说,“再等一会儿吧,如果等下还是止不住血,可能就要缝针了。”

 

“我可以坐在这儿观察你的情况吗?”她问。

 

极境向旁边挪了挪,给女人让出空位,他们并肩坐着,看起来像一对默默又知无不言的朋友,絮雨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极境只在战场上和医疗部里偶尔见过这位阿戈尔医生,她和他同样来自伊比利亚,性格内向又羞涩,极境曾有心和她讲话,但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而作罢。

 

他没想到絮雨会主动和他搭话。

 

“我因为身体原因……”灰发的阿戈尔女人说,“没有来得及参加棘刺先生的葬礼,请别介意。”

 

极境摇头,“没关系。”

 

他有时候会假装这件事不存在,在战斗中他确实会短暂地忘记这个事实,尽管,被替换的近战位,不见踪影的闪着流光的长剑,耳机里传来的永远少一道的声线,大获全胜时转身击掌落空的那只手,都在明明白白地向他昭示这一点。

 

絮雨察觉到他情绪,绞动着自己细白的手指,“抱歉——极境先生。”她轻声说,“要保重身体啊。”

 

黎博利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您的感情很饱胀,您的心脏压抑着。”她按住自己的胸口,“我感到了……您有未出口的话语。”

 

“您感到疑惑,不能认清。”

 

“……也许吧。”极境说,“絮雨小姐,你很敏锐。我确实有未知的东西,辨不清的感情,既不敢确认自己,更不敢去考虑对方的态度。”

 

“我总是想着还有时间,所以,让我慢慢地捋一捋,等我想的清楚了,等我敢说出口了,再和他说……”

 

“我只是没想到……”


极境仍是摇头。他右臂的伤口持续不断地渗血,直到袖口吸得厚重饱胀,不能多承受地向下滴落。

 

“不过也好。”他说,露出个笑来,“至少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苦恼,他总归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黎博利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而絮雨略略慌乱道:“血没止住,伤口还是要缝一下。”

 

麻醉的针头刺入手臂,絮雨用消毒酒精再次把伤口冲洗得发白,冲出一些有杂质的泡沫,她穿上缝合线,“如果疼的话,可以和我说话。”

 

“请跳舞吧 / 你听见冰雪融化了吗 / 他们说,到海边去 / 跳舞吧,跳舞吧……”极境月灰色的眼睛望着虚无的前方,医用针飞快地缝合着他的血肉,他轻轻地哼着歌,“他眼睛里的湖水 / 像月亮里汪着春天 / 所以还是什么都别想 / 跳吧……”

 

絮雨很快处理好伤口,她在医药箱里翻找着,突然顿了顿。

 

“居然还在啊……”她不可思议道。

 

极境低头,发现自己的绷带上被贴了一枚创可贴,颜色鲜艳,星星图案,黎博利忍不住失笑,“絮雨小姐,现在你们医疗部的创可贴,都设计的这么漂亮吗?”

 

“不……”阿戈尔说,“这是,棘刺先生给我的……”

 

极境愣了愣,“……棘刺?”

 

“这是很久之前了……”她陷入回忆,“真的很久之前了,我有一次帮忙送一份资料到实验室,不小心把搁在台子上的试管打破,划了手,棘刺先生就给了我好几盒创可贴,我说不需要那么多,他说可以回去放在药箱里,给别人用……”

 

“后来不知道收在哪个角落里,今天我才找到它。”

 

极境伸出指尖去摩挲创可贴上的星星,喃喃道,“那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东西啊……”

 

“我记得,他说是你给他的。”

 

“……?”

 

 

极境举起手臂,有一些记忆慢慢回到他脑海里,他想起来了,这种创可贴是罗德岛某次采购,后勤干员顺手买了几盒,因为色彩鲜艳图案可爱,大部分都用来哄小孩子了,比如泡普卡和铃兰她们喜欢把这种东西当作奖励贴纸,逢人遇上就喜欢塞一把,极境就是收到的人之一,而他回去又给棘刺塞了几个。

 

 

“可是……”极境自言自语,“我当时只给了他几个,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而且,我从来没看他贴过……”

 

 

“为什么给我这个?”那时候棘刺问他。

 

“因为很可爱。”极境笑嘻嘻地说,“很配你,兄弟。”

 

“可爱?我?”棘刺用手拨了拨,“你自己怎么不贴。”

 

“我贴了啊。”极境举起手指,果然食指指尖缠着一圈,他陷入畅想,“要是能在整个罗德岛都普及开就好了,兄弟,你看有星星的、花朵的、还有蛋糕和甜甜圈图案的……看见这么漂亮的创可贴,大家心情都会变好了,伤口也不会那么痛了。”

 

“天真的想法。”

 

“你能不能稍微浪漫主义一点啊!”

 

……

 

他几乎没见棘刺用过,后来,极境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其实应该是棘刺先生自己买的吧。”絮雨轻声说。

 

良久,极境说,”絮雨小姐,能再给我几个吗?”

 

“好、好的。”她急急忙忙地拆开盒子,抓了一把塞给他,“这些给您……还要吗?我把这几盒都给您吧。”

 

“不。”极境手指盖住,“这些就好,这些就够了,剩下的给别人用。”

 

“极境先生……”

 

 

黎博利摊开手,色彩斑斓的创可贴躺在他掌心,像一群从他遥远记忆里飞来的蝴蝶。

 

他弯下左手无名指,小声说,“找到了,第四个。”

 

 

 

「05:热可可」

 

 

极境经过走廊,走过窗户,想了想又走回来。

 

从窗户望出去,洁白的雪花和无色透明的天空纠缠在一起,雾蒙蒙的,伊比利亚下雪并不频繁,至少在他印象里不常见,他也是来到罗德岛之后才近距离接触过雪天。他站了会儿,推开通往甲板的门,凉润的空气扑到脸上,他深深吸一口气。

 

他听到热闹的叽叽喳喳声,其中一道声线最出挑:“好啦好啦,下次再给你们讲——”

 

“说好了说好了,我有很多故事呢。”

 

“那当然,只要你们能报出名字的城市,我可是都去过,哼哼,不管你们想听哪里的风土人情,大帅哥都是信手拈来,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拜拜!下次见!”

 

“……”

 

起初,极境远远地看着,感到困惑,后来他发现原来那是自己,准确地说,是去年冬天的自己,换了毛茸茸的外套和大衣,像模像样地配了副眼镜,正蹑手蹑脚地往前去。

 

他看见棘刺。

 

他看见自己重重地拍上阿戈尔的肩膀,而对方面无表情地转过来,黎博利失望道:“你怎么没被吓到啊!”

 

“你刚刚快吵死了。”棘刺说,“我又不是没有听觉。”

 

棘刺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而极境得意地挺起胸膛,“你在看什么啊,兄弟?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一套非常有型啊?”

 

“看你傻。”棘刺说,“这样更傻了。”

 

“啧,没品位。”极境并不生气,他向前一倒,把胸膛压在甲板的栏杆上,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又晃晃脑袋,“啊!下雪了!”

 

“你喜欢下雪?”

 

“喜欢啊!”

 

“为什么?”阿戈尔声音平淡,“水汽凝成的冰晶,结构随温度变化而变化,本质只不过是固态降水。”

 

“兄弟。”极境转过头,认真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一点都不浪漫?”

 

“有。”

 

“谁?”

 

“你。”

 

黎博利噗的一声笑出来,“……不错不错,至少你更有幽默感了,我说真的,兄弟,你有时候讲话给人的感觉很像冷面笑匠。”

 

他们并排趴在栏杆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去工程部检修设备。”

 

“这么久?”

 

“遇到桃金娘和泡普卡她们,就讲了会儿故事。你呢?”

 

“透气。”棘刺在雪色里举起手中试剂瓶,底部一层透明液体,极境被吸引了,“这是什么?”

 

“药。”

 

“什么药?”

 

“只要在头上倒一点点,就能让那人头发掉光的药。”

 

极境露出惊恐的表情,而棘刺随手把试管里的液体向甲板外一泼,极境大叫起来,“你这么倒没问题吗?”

 

“冲试管的水而已。”

 

“你又骗我!”

 

黎博利放下抱头的手,严肃道:“我跟你讲,兄弟,我不能再失去我的红头发了,上次下棋输了之后被你剪掉一绺,你知道我心疼了多久吗?这可是不可再生资源,剪多少没多少的……”

 

……

 

 

极境猛然惊醒,他还站在窗前,并没踏出去,甲板上空无一人,窗外拍来成片模糊的雪。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境转头,看见高大的瓦伊凡青年,慑砂问他,“你干什么呢?”

 

“透透气。”他笑着回,慑砂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我一下。”

 

瓦伊凡走到走廊另一侧的自动贩售机,点了点,过了不久他回来,抛给极境一罐热可可。

 

“诶?谢谢。”

 

“不用谢我……这是……”慑砂措辞片刻,“这算是还棘刺的。”

 

“嗯?”

 

“实验室有个习惯,如果某天的工作特别麻烦,晚上就会喝甜饮料犒劳自己,大家轮流请。”瓦伊凡说,“今天轮到我了。”

 

“但是棘刺不喝甜的。”黎博利愣愣地说,“他连甜点都很少吃。”

 

“对,我们知道。”慑砂说,“可他之前——”慑砂短暂地停顿一秒,“生前……每次都不会拒绝,你和他是室友,所以我们猜,大概他带回去给你了。”

 

极境想起曾经那些从棘刺衣袋,背包,甚至袖口里突然出现的罐装饮料,阿戈尔总是一脸平静地问他,喝吗?

 

热可可烫着掌心,极境用两只手把它包住:“……五。”

 

“你说什么?”慑砂看过来。

 

“没什么。”他笑着回答,“没什么。”

 

 

 

「06:Mission Accomplished」

 

休息日,极境仍在打扫房间,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因为打扫可以让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就不会乱想其他的。

 

他扫地时在沙发夹缝里找到了一卷卡带,上面落满灰尘,极境拿布擦了擦,露出画着两个小人的简陋封面,他脑海里某根神经被拨动一下,这是他很久之前玩过的一款游戏,之所以他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极境一直没能通关,到最后连卡带都找不到了。

 

他把卡带插进同样落灰的游戏机里,运转依旧良好,电子音乐节奏轻快,屏幕上出现两个像素风的小人。

 

极境按着手柄上的按钮,找自己最后一格存档的进度,他记得这里的山洞中有只巨大的怪兽,每次极境操控的主角——一个佩剑的小人都会在这里死掉。他点开最后一个存档,屏幕上却不是他熟悉的黑白山洞,而是一段彩色的动画。

游戏背景音放着电子乐版的婚礼交响曲,显得有些滑稽,佩剑的勇者走出山洞,越过海洋,穿过树林,最后成功遇到了哭泣的公主,两只小人牵住了手,屏幕上放起像素烟花。

 

一行文字跳出来:任务完成。

 

极境拿着手柄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部游戏有人替他打通关了。

 

 

 

很久之前的某个雨天,极境休息,棘刺也不必去实验室坐班,极境在第二十次游戏通关失败后终于丧失信心,他兴致缺缺地咬着冰棒,把手柄扔到一边,棘刺在他旁边读自然杂志,于是他也翻出图书室借来的小说看。

 

棘刺读完最后一页,记下两个他认为很有趣的实验结论,转头看极境,黎博利赤着脚,盘腿坐在地毯上垂头盯着手里书本,呼吸急促,脸颊染上一片绯色。

 

“你看什么呢?”棘刺手撑着地面凑过去。

 

极境吓了一跳,欲盖弥彰地把书扣在胸前,棘刺觉得有趣,“什么?色//情小说?”

 

“舰上图书室还有这种东西?”

 

“怎——怎么会!就是普通小说啊……哈哈……写的挺有趣的……”他慌里慌张地乱翻一气,“等我看完,兄弟,给你也看看……”

 

棘刺不听他的,一手去揪他头发,极境反射性去挡,棘刺另一手直接把书从他怀里掏了出来。

 

“啊!”

 

于是黎博利明白,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的阿戈尔,这并不是「朋友」这种称呼可以解释的,当她惊觉这一点时,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惶惑和幸福,从此,阿戈尔的每一次触碰,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对她而言都成了甜蜜的折磨……”棘刺声音平直地念出书上的段落,犹如朗读一份亟待修改的实验报告:“当可怜的黎博利注视着与她同居的阿戈尔的眼睛,那如同蜂蜜酒一样的眼睛,他的目光如夕阳般从黎博利的肩膀上滑落……”

 

“啊啊啊啊啊!”极境崩溃地大叫出声,“兄弟你不要念了!住口啊!”他扑上来抢书,棘刺坐在床上,他在地上,棘刺把手举高,看着他在下面扑腾,悠然自得地继续读下去:

 

“那天夜里他们接吻了,阿戈尔的嘴唇是软的,唇齿都带着海洋的冷和薄凉,他按住黎博利的脖颈,齿列细密地咬住她的耳羽,随后手抚摸她的胸口,一路向下……”

 

极境的耳羽应景地全部炸开。

 

“他们在这个满月充盈的夜晚结合了,从此阿戈尔有了故土,黎博利有了归处……”

 

极境自暴自弃地把头颅埋进双膝之间,:“别读了,我说,兄弟,你要在大帅哥我的人生中制造多少污点才罢休啊?”

 

“想不到你喜欢看这个。”棘刺平静地发表意见,“这种书在伊比利亚会被烧掉吧。”

 

“鼓吹阿戈尔和黎博利……”他斟酌着字句,“呃,通婚?”

 

“我又不知道是这种内容。”极境的声音闷闷的。

 

棘刺若有所思地把书扣过来,看了眼封面上的标题,不久他手一扬,“还你。”

 

“不看了不看了!”极境拍了拍脸,“我还是继续打游戏吧,说不定今天能通关呢……”

 

 

……

 

已通关的游戏又回到了开头,音乐重新变得单一,佩剑的勇者再次从城堡出发,准备重新开始一场冒险。

 

左手握成了拳,黎博利按下右手拇指,还剩四根手指,他突然想起那本书,当时……他借的那本小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种淡淡的预感驱使着他,极境站起来,跑出了宿舍。

 

 

「07:密码」

 

罗德岛上的阅览室很安静,偶尔有干员来此处借阅图书,装饰很古旧,并没有查阅系统,极境只能凭着记忆一个个书架,一层一层地仔细查找。

 

他找的很慢,偶尔有零星几个干员来借或者还书,轻声和他打招呼,阅览室的管理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笑着,婉言谢绝。

 

夕阳给书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时,极境终于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书,它被放在最深处很不起眼的角落,书脊上积了一层灰尘,显然很久没人借过了,极境翻开,里面夹着借书卡,登记栏寥寥几个名字,墨水的颜色都很暗沉,极境看见自己的名字在倒数第二排,而最后一个借阅这本书的人,与他的名字紧挨着的是一行流畅的字母,笔锋凛冽又冷淡,写着,借阅人:Thorns。

 

日期是半年之前。

 

极境把卡片翻过来,空白处写了一串数字。他盯着这串数字看了许久,说,“七。”

 

管理员问:“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极境借了笔和纸,抄下这串数字,管理员不甚明白地看着他坐在桌前写写画画,摇了摇头,离开了。

 

极境在纸上打横竖线,画出简单的棋盘。

 

棘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经常下棋,赌注除了剃头之外也偶有变动,棘刺设计过一种密码,在棋盘上建立坐标系,根据棋子对应的位置得出相应的坐标数字,然后再换算成经纬度,就能定位到泰拉大陆上的任何地方。

 

这个游戏他们百玩不厌,对于极境来说,凭他的经验和方向感,只要有位置他就能精准锁定,困难的地方在于把数字换算成坐标。

 

他算了很久,从前他们互相出题时,棘刺解出来的时间要比他快上一半,他也不催极境,只是坐在对面撑着下巴注视他。安静的阅览室里,极境认认真真地核对过三遍,最终得出一个坐标。

 

他在通讯器上点了点,换算一下,推开纸笔站起来,甚至忘了将书放回书架上。

 

 

「08:怀表」

 

疗养庭院。

 

极境站在储物柜前,而负责的干员问他有什么事。

 

储物柜不大,是供来此处香薰治疗的干员寄存个人随身物品的,极境反复确认,棘刺写下的那串数字换成的位置坐标就在疗养庭院,而能放东西的地方也只有这里。

 

“我来……找东西。”

 

“什么?”

 

“我不知道……”黎博利一路跑过来,胸膛起伏,前额挤满柔软的汗珠,他问,“请问……棘刺有在这里寄存过什么东西吗?”

 

提起这个名字让对面的女孩儿愣了一下,“请稍等,我去替您查一下寄存记录。”

 

“多谢。”

 

于是极境等待,直到女孩面露难色,“抱歉……并没有棘刺先生的记录。”

 

“怎么会?”极境急切道,“请你再往前面的时间查一查呢?可能不是最近一段时间,几个月前?半年前?甚至一年前?”

 

“是按照姓名搜索的,确实没有显示。”

 

“可是……”

 

调香师从一旁走过来,“极境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莱娜小姐……”

 

女孩儿向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而调香师轻轻啊了一声。

 

“没关系。”她说,“你先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沃尔珀用钥匙打开储物柜某格,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极境。

 

“这是棘刺先生寄存的东西。”调香师低声道,“他当时说如果是除他之外的人来取,也可以交给那个人,因为打开柜子需要输入干员的身份ID,所以……”她顿了顿,说下去,“所以棘刺先生的身份销毁后……寄存记录也自动从系统中删掉了,只能用钥匙打开……”

 

极境把那小小的盒子握进手心,他和调香师道谢,一个人走回宿舍,没人开灯,傍晚天色沉成墨水一样的黑蓝,一种静谧的孤独笼罩了他,盒子浸了汗,他用另一只手按下墙上开关。

 

灯亮了,柔和的暖光洒满每个角落,极境打开手中的小方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个圆圆的东西,带着细链,是一块金色的怀表。

 

 

 

极境上一次见到它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出任务回来,看见棘刺正满房间地找着什么东西,极境问他在找什么,他不回答,过了不久阿戈尔挪开床头柜,弯腰捡起一个东西。

 

“原来在这儿。”他说。

 

极境凑过去,棘刺摊开掌心,是块怀表。

 

“这个很好看诶!”极境说,“兄弟,怎么没见你戴过?”

 

他看上去实在好奇,于是棘刺把怀表递给他,黎博利翻来覆去把玩着,外壳光滑,手感厚重,他摆弄了半天打不开,而棘刺连带他的手一起包住,阿戈尔的手比他小一些,骨节更细巧些,但温凉而有力,指腹一层茧,极境掌心几乎立刻就出了汗。

 

“按这里。”棘刺说。

 

咔哒一声,表盖打开了,表盘镂金,工艺精美,极境发出惊叹,“兄弟,这是谁送你的礼物吗?”

 

“我十八岁那天。”棘刺平静地说,“老师送给我的。”

 

“是养大你的那位教士吗?”

 

“嗯。”

 

极境看看表盘,又把指尖放在金属的表针上,感受了一会儿,“指针是停的,它坏了吗?还是没有动力了?”

 

“我离开伊比利亚的时候。”棘刺说,“在港口,这块表掉进了水里。它的时间就一直停在那一刻。”

 

“那兄弟,你为什么不修它?”

 

“没必要。”棘刺拿过怀表,“……也算个见证吧。”

 

……                                                                                                                                                                                                                                                                                                                                                                                     

 

 

棘刺从不随身佩戴这块表,但极境知道,它对他来说一定是重要的。现在它躺在极境掌心,而黎博利甚至不敢打开表盘,他怕看到那定格在原位的指针。极境想,想棘刺,想很多事情,他想,这块表交到他手上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绕了这么远的路,如果他没想起那本小说呢?如果他想到了但没去阅览室呢?如果他没发现借书卡背后的数字,没解出密码,没有跑到疗养庭院去呢?

 

这块表会交到别人手里吗?还是在那个销毁密码的柜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棘刺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去的呢?

 

他不知道。

 

他想着,棘刺为什么要给他留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呢?是玩游戏吗?是捉弄他吗?有些甚至是很久之前埋下的种子,他想象着阿戈尔做这些事情的样子,他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时候他有预见过自己的死亡吗?

 

 

极境只是用力握紧它。

 

“八。”

 

 

他想,如果他当初说出口就好了,哪怕是任何一个瞬间,他也想看看对方的反应,至少他能知道。

 

如果说出口就好了。

 

 

 

「09/10:爱神无顾」

 

后来过了很久,极境再没找到过礼物。

 

他的计数始终停在“八”,他也始终没有找到最后两个,但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他有了新的室友,是个好说话的人,同样热情爱闹,叽叽喳喳,和极境能聊上几句,也会邀请他一起吃食堂,出任务,打牌,甚至下棋。

 

于是日子还是照样地流逝。这片大地每天都会迎来崭新的一天,第一缕晨光照旧地投到甲板上,像飞鸟划过天际的第一片羽毛,海水翻涌的第一朵浪。

 

慢慢地,极境放弃了找到最后两个礼物的想法,他甚至认为是那人最后的恶作剧,给他一个完满的数字,却不给他足够的线索,他即使更换通讯器也保存着邮件,随身听里放着AUS的歌,每次洗头发时在普通香波里兑上一点点的石榴花味洗发水,彩色创可贴夹在笔记本里,扉页上记着一串坐标,和抽屉里一罐早已过期的热可可放在一起。

 

怀表放在他口袋里,尽管他从没有打开看过时间。

 

他把这些东西妥善地安置好,后来,慢慢地,慢慢地,极境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完整地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面容,舰上又入职了一批新干员,走了一些人,记得并提起棘刺的人越来越少,实验室坐班的人来了又走,他们喝甜饮料的传统也渐渐取消了。

 

极境有时候会做梦,梦里他看不清站在自己身边人的脸,但他们并肩站着,说话,笑着,他听见自己笑得很大声,而那人转过头来,也许笑了,也许没有。那人似乎张开嘴,和他说着什么,可极境每次都听不清。

 

醒来之后,极境想,因为他在的时候自己说不出口,所以自己即使在梦里,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要是说了会怎么样呢?

 

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皱眉吗?

 

会撇嘴吗?

 

会说你很奇怪,我并没有用那种眼光看待你吗?

 

也许会说:我觉得还是现在这种关系比较好吧。

 

要是说了就好了。

 

要是,说了,就好了。

 

……

 

这一年的新年,是舰上难得的热闹聚会,人人都很快乐,为了融入这个气氛,至少看上去都很快乐。

 

阿米娅穿着简单的礼服裙,少女成长了不少,声音清脆而坚定,感谢干员们一年来所做的贡献,人们站在台下鼓掌,而后宴会照常进行,他们各自散去说话。

 

极境站在角落里,有人经过,停下来和他搭话,于是他也笑着点头,说上几句,他们从他面前经过,又离开,黎博利始终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个人从他后面经过,撞了他肩膀一下,极境回头,是个高挑而稍显纤细的年轻男人,黑头发,金眼睛,面孔陌生,手里还提着一把没出鞘的长剑,极境愣神时发现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打转,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西装口袋浅,怀表被那人一撞,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抱歉。”那陌生的年轻人说,弯腰捡起那块怀表,”这个,是你的吧?”

 

极境接过来,表壳绽开一道纤细的裂痕,表盖也开了一条细缝。

 

“对不起。”那男人说,语气愧疚,“它摔坏了吗?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拿到工程部去修吧。”

 

“……没关系。”极境说,“你也不是有心的……”他看向男人,“你是新入职的干员吗?”

 

“对。”

 

“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年轻干员说,“看看里面有没有摔坏?”

 

 

极境打开表盖,满场宴会的喧嚣里,他却仍听到细小的嚓嚓声,是指针转动的声音,纤细的表针正一格一格地转动,仿佛从来不曾停止过。

 

 

“太好了……看来没有摔坏……”男人说,“等等……你没事吧……?”

 

 

极境抖着手拿起表盘上的东西,它被系上一根皮筋,束紧,珍而重之地藏在怀表的夹层里。

 

——那是一绺红色的头发。

 

 

它被藏在怀表里,颜色依旧鲜亮,身边的男人担忧地叫他,而极境什么也听不到了。

 

 

要是说出口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可能会拒绝吧。

 

肯定会拒绝吧。

 

可是万一他答应了呢?

 

那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吗?

 

我好喜欢他呀。

 

要是说出口就好了。

 

……

 

 

“……什么啊!你这家伙不是也没敢说出来吗!”

 

……

 

九。

 

十。

 

 

黎博利慢慢蹲下去,身边人纷纷停住了脚步,围过来,问着他,没事吧,还好吗?是身体不舒服吗?

 

 

宴会厅的灯光明亮的耀眼,满室热闹中,极境一个人握着打开的金色怀表,先是咬牙,然后呜咽,流泪。

 

 

他失声痛哭起来。

 

 

(End)


*九:物归原主的头发

*十:“我喜欢你”

松野黄兔

整了差分,一年一度的环节(?

玩一玩PSG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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