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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弄_丧病古

MMD第二作——紫白的礼仪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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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D第二作——紫白的礼仪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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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盘的压缩包里有两个视频:所谓正片,就是B站上传的这版;另有一个废弃版,视频后半段是lo主为紫白制造的一点恶趣味,有兴趣的可以下载下来看看(其实很庆幸自己最后没有用这个版本啊哈哈哈


视频不可二改二传,如要使用请先务必告知我(应该也没人会拿去干什么


纠结了很久终于做完了_(:з」∠)_自K镜头和舞蹈之外的一些动作,对于我这种MMD渣渣,真是一种自虐行为。。。虽然有点虐上瘾了(并不


我想,我还会继续自割大腿肉产紫白粮吧,虽然并不太好吃。。。


这大概是我对于这对CP的一点执念吧。。。


毕竟,他们是我萌过的最冷的CP。。。也是个永远都吃不饱的CP。。。


爱他们就忍不住想为他们做到全部,想看到他们同其他热门CP一样拥有多一些的同人作品,想在这些同人作品中实现关于他们的全部脑洞。。。


虽然己力绵薄,做不了特别棒的同人,而且最近心里又纠结了许多关于XXXX和XXXXX的“恩恩怨怨”。。。


唉,反正我就是个又纠结又奇葩又玻璃心的萌着紫白的丧病古(*/ω\*)


这些就是一点牢骚吧。。。




嘛嘛,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的二禁症又上了一个level_(:з」∠)_

白朝夢
八月第一发, 来传授一下长白山...

八月第一发,

来传授一下长白山正确的接(ying)人(qin)姿势。

吴老板,我看好你哦(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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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画

云中仙 · 壹 · 竖条四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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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弄_丧病古

【lo主已疯】MOD调试中~跟着紫白走一遍仙五

前方高能!

BG党们真的对不起_(:з」∠)_

替换模型的MOD,见到过白红向的,紫红向的,就是没找到紫白向的,所以lo主只好动手自己做啦orz。。。

以下截图质量不高,且无节操。。。虽然MOD还没完全做好,但是lo主已经忍不住丧心病狂地来一发了(*/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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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尝试走了这些剧情吧。。。

MOD还有很多bug没有弄好(模型各种奇怪的动作不忍直视,有些剧情出现无响应,头像只弄好了阿卓的,脚本还有些违和的地方没有修改过来)。。。_(:з」∠)_

双休日有作业,只好中

前方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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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截图质量不高,且无节操。。。虽然MOD还没完全做好,但是lo主已经忍不住丧心病狂地来一发了(*/ω\*)

















暂时尝试走了这些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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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休日有作业,只好中午摸鱼的时候上来发截图了(*/ω\*)捂脸逃~

步步的狐狸窝

[封神同人][杨戬哪吒]上邪(41-50)

第四十一章


申公豹看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客,心中有些惊讶。他自身道行虽然有限,却交游甚广,见闻极博。这黑袍鹰妖身上气息沛然莫御,隐隐将入真人之境,这样的人会为何事来寻自己?


他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向来不识,未知两位道友因何过访?”


黑袍人神色冰冷,言辞却还客气:“贫道向居东海,以族名为姓,道号无咎。这位是我师弟,他修幽冥道,不喜与生人亲近,道友见谅。我等此来,乃是得人指点,向申道友请教一事。”


申公豹微笑道:“即为同道,理当效劳,却不知是何人指点道友?”


黑袍人道:“乃是九龙岛李平道友,贫道适才恰在...

第四十一章

 

申公豹看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客,心中有些惊讶。他自身道行虽然有限,却交游甚广,见闻极博。这黑袍鹰妖身上气息沛然莫御,隐隐将入真人之境,这样的人会为何事来寻自己?

 

他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向来不识,未知两位道友因何过访?”

 

黑袍人神色冰冷,言辞却还客气:“贫道向居东海,以族名为姓,道号无咎。这位是我师弟,他修幽冥道,不喜与生人亲近,道友见谅。我等此来,乃是得人指点,向申道友请教一事。”

 

申公豹微笑道:“即为同道,理当效劳,却不知是何人指点道友?”

 

黑袍人道:“乃是九龙岛李平道友,贫道适才恰在东海边遇见他。”

 

申公豹心中微动,李平刚从他这里告辞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人与之在东海相遇,那是说过话立刻就赶了过来,可急切得很啊。是故也有些惊讶:“不知道友要问我何事?”

 

黑袍人道:“申道友可知近年来三仙岛发生了什么事吗?”

 

申公豹一怔,继而有些明了:“鹰兄莫非不知近来中土发生的大事?”

 

鹰无咎微微皱眉,果然道:“鹰某闭关已有百年,日前刚刚出关,乃往三仙岛拜访。却不料其地空无一人,仙岛更似已多日疏于照料。李道友向来博识广见,与贫道也是多年交情,我因欲访他,问问这百年世事。也巧在途中就碰上了他,但我以三仙岛近况相询时,他神色却甚是异常,避而不谈,只指点我来访申道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面信符:“此物可是申道友所有?他道有急事要回九龙岛,托我将此物代为归还。”

 

申公豹接在手中,认得是自己交给李平的信物,更无怀疑,叹了口气:“看来李道友终究还是,唉……贫道冒昧动问,鹰兄与三霄仙子乃是故交?”

 

“不敢妄称故交,昔时我道法未成,曾蒙云霄仙子救命之恩。”

 

申公豹心中念头立刻转了起来。鹰性高傲,最是恩怨分明,此人说得平淡,但刚一出关便为这事一路追寻到此,心念可是执着得很。若知三霄仙子遭遇,必视阐教为死敌。他这般修为,只怕连九龙岛吕岳也逊之一筹,若能加入己方,孰为大助。那李平大约也是想及此处,才没有直接告诉这人真相,而是指点他来了这里。

 

他假作犹豫,叹道:“李道友为何不肯直言我也明白,还请鹰兄莫要过悲,三霄仙子……已然谪落了。”

 

洞府之中陡然戾气大盛,鹰无咎森寒的声音道:“你说什么?”

 

申公豹并不惊慌,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此事发生未久,鹰兄若不信我,但去碧游宫随便问一个截教弟子,他也必会给你同样的回答。”

 

戾气丝毫不减,那人嘶嘶问道:“何人为之?”

 

申公豹心中暗喜,却摇头道:“并非一人,她们是死在而今人间商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截教弟子多有入仕殷商,阐教姜尚却恃师门之威,兴周谋逆,大肆诛戮截教弟子。三霄仙子的兄长赵公明赴友之难,却被姜尚以摄魂法术戕害。她们为报兄仇,亲入凡间,却不想也死于非命。”

 

两位来客对视了一眼,黑袍鹰妖深深吸了口气道:“多谢道友见告,我已知矣。”便欲起身。

 

申公豹见他神色,知恨意已生,自不会这样放过,问道:“鹰兄有何打算?”

 

鹰无咎淡淡道:“云霄仙子道行高深,原没有我答报之处,这番恩德铭记久矣。今能稍效微劳,也算此身修为有点用处。”

 

申公豹恳切地道:“鹰兄恩怨分明,令人钦佩,然恕我直言,三霄仙子何等修为鹰兄比我深知,连她们都败于敌手,姜尚之势可见一斑。鹰兄此行目的终究是要为她们报仇,若轻付己身而仇人未灭,鹰兄却还能将此大事托付何人?”

 

鹰无咎似是微有所动,道:“申道友有何赐教?”

 

申公豹道:“不敢,鹰兄可知,李道友不曾对兄明言,而请你来到这里,实则另有一番用意。此番战事中亡故的截教弟子已有数人,截教真人亦不会坐视下去,现有人正设下一计,要让那姜尚与西周君民死无葬身之地。为防三清圣人知晓,此番行事正要借重几位海外散仙之力。九龙岛吕道友、火龙岛焰中仙想必都是鹰兄宿识,他们而今都已受邀而来,专等号令行事。”

 

鹰无咎面色冷傲:“我素不与外人并行,且他们几人亦不足为助力。”

 

申公豹却不恼怒:“这几位的修为或不如鹰兄,但请他们来原也只是计谋的一部分。鹰兄若知是截教哪一位真人设下此谋,又是如何行之,必定不会再轻蔑视之。”

 

鹰无咎微微侧目:“哦?”

 

申公豹极有信心地笑了笑,正待开口,忽然一个声音从洞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道:“申道友可在府中?快快开门,事情有变!”

 

申公豹一顿,露出讶异之色,皱了皱眉,歉然道:“烦请鹰兄稍候,此人之来,恐怕有些要紧,容我先将他迎进来。”

 

哪吒心中大怒,这人区区道行,杨戬一只手也捏得死他,耐着性子跟他说了这许多话,无非为得他此刻将要出口之言。什么人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赶在这当口打岔!

 

幸而杨戬镇定,道:“申道友请便。”一边趁着他往外走的功夫,在哪吒臂上轻轻按了按。

 

那人甫进洞府,话语声便已匆匆传了过来:“申道友可知殷洪已经下山了?”

 

申公豹原本从容,听到这话也不禁吃惊:“不是让他等到两个月之后吗?”

 

那人道:“他答应时也是好好的,岂料会这般独行……”话声忽住,连脚步也是一停,“申道友府中有客?”

 

申公豹道:“无妨,是我所邀,马兄正好也见上一见。”

 

来人黄袍白面,双目微泛赤芒,身上气息深浅一时难断,然精纯澄澈,显然不是妖仙一属。杨戬和哪吒心中猜度,面上自是不露,起身见礼。

 

那人神色微动,问道:“这两位是……”

 

申公豹道:“这两位是九龙岛李道友的朋友,这位鹰族无咎道兄与阐教正有大仇,故贫道冒昧相邀,请他们也参与此事。”他甚是细心,哪吒之前连名字都没报过,自是不喜引人注意,他便只大略带过,隐而不提。又向杨戬介绍:“这位马道友单讳善,虽长年隐居,名声不显,却是大仙师亲自邀来,修为不凡。”

 

马善依然打量着两人,口中随意道:“申兄过誉。”

 

申公豹心中记挂他说的事,也没注意太多,引见过立刻问道:“殷洪现在何处?”

 

马善这才收回目光,道:“那商王派了个什么州侯,叫苏护的,带兵去伐西周。殷洪现在就在他的军中,已打起了王旗,征召沿途各路兵马。”

 

“苏护?”

 

“怎么?申兄认识?”

 

“……马兄且说,那殷郊现在又在何处?”

 

马善道:“殷郊那边却是急不得的,大仙师担心此事泄露要连累他脱不得身,已打算亲自去接了他出来,躲避一时。倒是殷洪那边,大仙师让我来问问申兄的看法,是否要放任其行。要我说那殷洪如此妄为,坏我们大计,何如就放他不管。若西岐杀了他,殷郊敌对之心倒还会更坚决些。”

 

申公豹却摇头道:“不可。此二子皆是烈性之人,否则也不会应允此谋。殷郊过后若知我们坐视他弟弟送死,必会与我们反目,又如何使大计终成?殷洪此举虽然可恨,却不是不能利用的。他们兄弟在殷商君臣眼里早是死人,想要建起兵马原非易事,但此刻得了那冀州侯苏护为臂膀,却是凭空掉下来的助力。”

 

“哦?此人原来与他们兄弟有交?”

 

申公豹露出一丝笑意:“正好相反。马兄可知这苏护是谁?正是那苏妲己的父亲。苏妲己害得殷郊、殷洪之母姜皇后含冤惨死,苏护枉自以忠君爱国为念,心里早已愧疚欲死。若看到两位储君又活了过来,必定忠心耿耿,一力辅助他们重振殷商。”

 

马善赞道:“无怪大仙师要让我来问你,申兄果然熟知世事,那依你说此事要当如何?”

 

申公豹道:“以我之见,不过是两个月,不妨就让那殷洪替他哥哥挡一挡阐教的眼。罗道友开炉炼器,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备,我这就送信予九龙岛吕道友和骷髅山马道友,请他们提前入世,助那殷洪一助。”

 

言罢,他将李平还来的信符拿在手中,向杨戬道:“鹰兄可愿依旧收存此符,也前往人间相助?虽仓促不及尽言,但有大仙师主持,鹰兄总该信得过此事可为。”

 

杨戬心中急速转念,他分明还没说出那位截教真人是谁,此刻却已经自然地以为他们应该都明白了。难道“大仙师”一称在海外散仙眼里是有专门的指代,而不需要明言的吗?如此一来,他们总不成要一直跟到商营里才能探知原委吧?他接过信符:“申道友好意贫道领会得,只是我从不曾去过人间,这计谋有些不甚明白,却恐误事。”

 

申公豹叹道:“若非事情有变,原不当如此仓促,至少要让鹰兄与大仙师见上一面的,只是现在……”

 

马善忽然道:“这却好办,大仙师此刻还在途中等我覆命,不如我带两位道友前去与他相会,却也方便。”

 

申公豹喜道:“这却是好,鹰兄以为如何?”

 

杨戬微微欠身:“贫道之幸,有劳马道友。”

 

 

 

三人告辞出了铁棘洞,一路疾行向东。数百里忽忽而过,马善赞道:“两位道友果然好修为。”

 

杨戬早知他有考校之意,面上只是漠然。阐教道法注重修身,五行根基极为牢固,这样简单的遁行术,他和哪吒都已是收敛了境界,没有显得过于惊人。

 

马善没有停口,依旧絮絮道:“久闻海岛之上多异人,今日得见两位,方知名不虚传。某亦略有识见,与九龙岛几位道友也有些交情,怎么却不曾听他们提过两位的名号?”

 

杨戬淡淡道:“鹰某素少交游,他们不提起也是常理。”

 

马善道:“哦?既然如此,鹰兄却又如何与阐教结下了大仇?”

 

杨戬道:“马兄想知道,可自问申道友。”

 

马善觉出他不悦之意,笑道:“道兄莫怪,我不过是有些好奇……”他语音悠悠,目光再次落在杨戬身上,“毕竟未闻阐教近来有何大变,却不知两位是怎么和师门结下了深仇大恨的?”他话说到“师门”二字时,骤然停步,头也不回地伸手,莹红的五指向哪吒抓去。

 

杨戬和哪吒是在于敌人打交道,自无松懈之理,但实是没料到会有人这样轻易看破他们的伪饰。变起肘腋,哪吒只觉一股炎热之极的气息迎面扑来,登时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向来不惮于直面强敌,越是陷身被动,越会激发起狠烈之性。当下脚步不止没停,反而加力下踩,整个人枪一样冲了上去。只肩膀向下一沉,微微侧身,任凭那只手在脸颊边掠过。右手成拳自披风下探出,乾坤圈灼亮的光芒破开他周身流转的阴森鬼气,直击向对方面门。

 

兜帽被那只莹红的手掌拂过,立时碎成几片飘落,连带他鬓边几根发丝也被烧成了灰。马善左掌平遮,退开两步,翻过来看着掌心的灼烈痕印,冷笑道:“好一个幽冥鬼仙。”

 

 

 

 

 

第四十二章

 

杨戬不知这人是如何识破他们身份的,此时也不是仔细去想的时候。马善出手的刹那,他没有近前,反而退后了一步。右手自肩后拔出二龙剑,左手并指在剑身上浮虚抹过,一缕流光蓬蓬然散开。至剑尖处翻掌弹下,“铮”地一声低鸣,却不是从剑锋上响起,而是环绕着三人,不知多少剑锋裂空之声叠在了一起。

 

极细的嗡鸣震得马善心神猛地一悸,继而一惊,这不是法术,是纯粹的剑气!杨戬持剑凝立不动,然而肃杀的剑气却绵密地散布于四面八方,向他身周每一丝缝隙逼迫而来。马善不敢怠慢,双手入袖,再抽出时掌中便多了一双赤红的短枪。猛烈收聚的剑牢唯有一处空档,他双枪一并,向哪吒冲去。

 

哪吒依然寸步不让,双掌一合,向外翻展,迎着枪锋搭了上去。马善移步间就觉刺出的枪尖在他的掌心下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柔软地缠裹住。运起法力急夺,就见一层薄薄的红芒凭空透出,化作一条长绫,随着他收回的力道缠卷而上。

 

杨戬想得清楚,他们此行为的是打探截教的阴谋。眼前的敌人要打败不难,但他们的身份已被识破,要知道的事就只能着落在这人身上。故而他出手不求克敌,而是一剑先断敌退路。哪吒与他自相识以来几乎日日都在一处,彼此道法武艺乃至性情尽皆熟知,当即心领神会。单手掐诀,混天绫红芒流转,将敌人牢牢地困在了当地。

 

“你是怎么看出我们身份的?”

 

马善没有理会他的喝问,目光落在禁锢自己的法器上,微露惊讶:“混天绫!”

 

惊色一闪而过,他随即毫不慌张地一笑:“……也不过如此。”话音刚落,身形一明一灭,信步从容般便自禁制中脱掠而出。趁着二人疏神,闪身往最近处的树上一靠,“腾”地一团火焰爆起,杨戬和哪吒身周顿时成了一片火海,那人早已经没了影踪。

 

火焰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将气息全然遮盖了过去。哪吒又惊又怒:“他到底是什么人?”

 

杨戬也皱起了眉,却不急躁:“不用担心,他跑不掉。”说着从袖中放出哮天犬,手轻轻按在它的头上。

 

他五岁捡回哮天犬时还不知道它是妖怪,听说狗活不了人那么长,唯恐哮天犬比自己先死掉,便把龙吉公主带给他的蟠桃偷偷拿去给了哮天犬吃。之后的逃亡中,在他自己的力量足以被依靠之前,多亏有哮天犬的鼻子和脚力。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袭来的敌人,也从来没有失去过一个待捕捉的猎物。

 

哮天犬在原地转了转,很快站定了身子,向一个方向低吼。杨戬拎起它放到自己肩上,当先没入了火海。

 

马善已经后悔了,他发现阐教的人出现在铁棘洞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申公豹果然不可信。在对方的洞府中动手最是大忌,更何况是以一敌三。他当下只作没发觉,顺着话头允诺带这两人去见大仙师,欲在途中趁其不备出手,哪料到却险些反受其制。之前同行时他是有隐瞒了修为的,但对方显然也做了同样的事。后面的气息始终甩之不脱,难道真要把这等麻烦带到大仙师面前不成?

 

杨戬却正与他想到一处,这人之前说有同行的截教真人在途中相候,也不知是真是假。马善一人已经让他们颇感棘手,真要再加一个帮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变故。他心中迅速做了判断,在那人气息进入感知的刹那将哮天犬收入袖中,一手抓住了哪吒的手腕。身周的云水之气仿佛忽然被唤醒了,用融合于五行灵力中穿行所无法比拟的凌厉气势推涌着两人前行。

 

马善的身形映入视野,杨戬陡然停步,左手平持大弓,真元之火毫不犹豫地注入右手指间的三颗金弹子中。积重金柔和的质地在真火熔炼下爆发出灼目的红光,而随着他搭上弓弦的动作,红光瞬即没去,化作玄青之色离弦而出。

 

马善察觉到身后气息的骤然逼近,尚未来得及惊心,就觉空气微微一凉,僵硬的感觉猛地从左腿延伸上来,带着身形一个踉跄,紧接着才是剧烈的痛楚在膝盖处爆发。正懵然间,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抓住他的领子,强行将他拽到了一边。两点青色的灵光先后在他身边掠过,冰寒的气息让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狼狈地跌在地上,他看到自己膝盖上的伤口上,一个血洞从后至前贯穿了他的腿,却因为那法器中冰寒的法力而覆着一层薄薄的玄霜,没有流出一滴血。

 

他抬头看向救了他的人,开口时才发现牙齿因冲涌而上寒气不住相碰,咯咯作响:“大……大仙师……”

 

一个高瘦的道服背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善的身边,竟是毫无征兆,杨戬和哪吒心中顿时都是一凛。哪吒先前不曾停步,此时已然欺近那两人身边。虽然对那人生出强烈的不安和戒备,手中枪却已经刺出,索性亦不退却,全力自半空中一击而下。

 

那道者原是背对着他,忽然转过了身,袍袖一挥,便将疾刺而来的枪尖拂到了一边。气劲所及,哪吒驾驭不住遁术,竟直接从空中跌了下来。道者露出一张陌生的瘦削面容,神色冷淡,跟着踏前半步,右腕向前递送,掌中一柄长剑斜指向下,笼向哪吒头顶。

 

他每一个动作都是从容不迫,而哪吒眼看着剑芒临下,却全然来不及招架。骇然间,忽闻耳中杨戬的声音道:“退一步!”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刹时以法力传入他的心里,透着一贯的镇定沉着。哪吒立时冷静,不假思索地向后退去。

 

这一退,他又是一惊。剑芒笼罩下,不动不曾察觉,这一动,仿佛正靠上了一张网。对方的法力立时如渊海汹涌罩下,映入灵识,竟是无边无际的深沉广博。他全身法力顿时僵住,呼吸也窒涩起来,杨戬让他退一步,竟真的只能退一步,再多一分都无法移动!

 

但杨戬说这句话却是有目的的,哪吒正焦急时,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步间隔中,拇、食二指如拈花捉影,轻轻巧巧拈住了剑锋。光芒骤敛,方见得面前这道人势若渊海的一剑用的竟是柄木剑,通体乌黑,微泛金芒。而杨戬右手拇指托在剑面之下,其余四根手指间赫然夹着三颗金弹子,衣袖之下露出的臂腕连带整个手掌,尽皆化作了金色。

 

他两指拈准,随即手掌一翻,以掌心承接剑锋。单是这样自不足以卸尽剑势,他毫不犹豫地塌腕收肘,整个小臂贴在了剑上,顺势屈膝跪地。

 

哪吒身上压力骤消,猛地呼出一口气。杨戬动作犹未停歇,手掌一扣,牢牢抓住了剑身,扶地的左手同样成爪,借着倾身半跪的姿态猛地向那人腰侧抓去。十绝阵、黄河阵中,他两度亲眼看着黄龙真人出手,此时仓促暴起,竟已有了几分应龙爪的气势。

 

那道人见他挡下自己一剑,更有余力还击,也是微微惊讶。然而依旧不慌不忙,将掌中剑一提,一阵粗粝刺耳的金铁交磨之声,生生把剑身从杨戬的掌握中抽了出来。稍一侧身,左袖垂覆,挡住了击向他腰侧的五指。

 

法力相击,道袍袖子“哧”地裂开五道爪痕,杨戬闷哼一声,反手扣上哪吒肩头,带着他直退出数丈之外。

 

“你到底是何人?”

 

“你到底是何人?”

 

两人同时开口,那道人端立不动,只略有异色,杨戬声音却低哑得几乎发不出来。哪吒被他扣住肩膀强硬地推在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脸色,听到声音才惊道:“你受伤了?”

 

杨戬没有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人,左手慢慢拔出二龙剑。

 

那人却也没有追问,看了两人片刻,似在犹豫,又似只是考虑着什么,最终向马善道:“我们走。”

 

杨戬和哪吒都是愕然,马善亦是大惊:“大仙师?”

 

他勉力压下体内的冰寒之气,一条腿还跛着,意识到这位真人是要任由那两人离去了,惊怒交集,一时脱口道:“他们已经知道那件事了,怎可就这样放了他们!”

 

那道人说了那句话,便已经转身移步,此时忽然偏了偏头:“我说走。”

 

他语气淡漠,但马善与他目光相接,却猛地打了个寒颤,露出些许畏惧。看着他继续走远的背影,咬了咬牙,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哪吒满心惊疑,却来不及去关心。他刚要近前问杨戬伤势如何,杨戬已经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快走!”那个“大仙师”不知为何放过了他们,但马善已识破他们的身份,又伤在杨戬手下,却未见得会轻易罢休,此地实不宜久留。

 

顷刻落下遁术,哪吒举目环视,竟然又回到了枯云山。他们之前绕山而行时经过了这里,离铁棘洞和山神庙都很远。山里的野妖们还因为白日里几个修行者留下的气息

而隐匿不敢出。

 

“这里……”他收回目光,语声忽地顿住。杨戬脸色苍白,浅淡的水合色道服袖子上正有一片血迹汹涌晕开,三颗金弹子此时才从他指间掉落,连带着滴落的鲜血。

 

哪吒心中巨震,反应极快地摸出四根竹简,挥手钉入四方位。法力注入,四根幡竿拔地而起,纹画细密的符文顿时化作一个屏障将二人护在中间,隔绝了所有的气息。

 

只是呼吸的功夫,杨戬右手小臂的衣袖已经全红透了。哪吒伸手就要去挽他的衣袖看伤,却被杨戬拦住,轻轻摇了摇头:“外伤而已,不必理会。”

 

“可是……”

 

“那人剑气有些厉害,我须得立刻稍作调息,不要让人靠近。”

 

他体内气息冲突流窜,说几句话便忍不住咳嗽。哪吒不敢这时候争执,只得连声道:“我知道了,你别管了,赶紧疗伤要紧。”

 

杨戬点点头,先放出因闻到他血气而暴怒的哮天犬,稍作安抚,才席地打了个散盘,闭上了眼睛。

 

他而今的修为尚无法如玉鼎真人一般将身体纯化为五行灵力,能挡住那一剑,是赖着三颗方经真火炼化,与他元神相通的金弹子,将手臂变化做了致密坚韧的积重金。但那柄剑上传来的法力却太过强大,以积重金质地之密,那剑气竟能如万千细细的针刺,丝毫不受阻碍地穿透进来。他一路用法力强行锁住手臂里暴窜的剑气,到此处才恢复原形,臂肘至指尖的肌肤立刻寸寸爆裂。若非他九转玄功有成,这条手臂怕是没那么轻易能留在身上了。

 

 

 

 

 

第四十三章

 

法力循着大周天徐徐流转,终于再无滞涩,杨戬睁开眼睛,发现天时已至深夜,这一入定竟然是三四个时辰过去了。哪吒闭目盘膝坐在他的身前,在他醒来的同时睁开眼睛,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想说什么又似不知如何开口。

 

哮天犬趴在他腿旁,见主人醒来,汪汪大叫。

 

杨戬拍拍它的头,收回手时抹开衣袖,玉石般的肌肤光洁如初,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丝伤痕。

 

哪吒松了口气,仍有些不自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杨戬拂去衣袖上的血迹,想了想道:“截教这边的路走不通,不妨先将殷郊、殷洪之事禀告师叔。还有那马善,此人甚是奇诡,天亮之后我们去寻个人,打听些事。”

 

哪吒点了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对于找什么人、打听什么事也没有追问。

 

两人互相不看对方,沉默良久,终于同时叹了口气,道:“抱歉……”

 

相顾愕然,各自糊涂了一会儿,哪吒眨了眨眼睛,先开口道:“……是我行事冒失才连累你受伤,你为什么要说抱歉?”

 

杨戬显然根本没想过他说的事,下意识答道:“我原没料到会遇到如此强敌,才带了你出来,险些让你受伤,自然是……”

 

哪吒也没往这边想过,两人不禁又互相看着发了发呆。

 

哪吒抓抓头:“哪有这样道理?本来就是我自己要跟来的。要不是顾着我,杨大哥你也不会受伤。”

 

杨戬轻轻笑道:“这可是小看我,便是那人不肯手下留情,危急时保我们两人脱身,我还是做得到的。若是这点把握都没有,我怎么敢在姜师叔面前作保,带你出来?”

 

哪吒忍不住也笑起来,又认真问道:“伤势如何?”

 

杨戬温和地道:“恢复元气自然还需几日调息,却无大碍。”

 

哪吒点了点头,片刻叹道:“天下果然有这许多高人能者,李平、马善修为未见得高于我们,却都有法子识破我们的身份,更不用说那位截教真人。师父当年也曾遍履九州,磨练道法心智,果然识见一道,究竟还是要亲身去体会积累的。”

 

杨戬道:“这是拜时机所赐,我们在这凡间一年见到的人事,或许比寻常时候百年游历见识到的都多。不说今日那截教真人,便是九龙岛那三人和马善这样的修行者,往日各居洞府修行,也不是会轻易遇到的。道门中人无不知三清师祖之诫言,却都有各自的原因必须踏入这尘世。我想这就是师祖们设立封神台的原因,他们早就料到这天地大劫不是那么轻易就避得开的。”

 

他说到后面已经像是自言自语,见哪吒听得认真,忽然起意问道:“越来越多的修道者被卷入这场战事,今天这样的敌人将来或许还有更多。你说这场战争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显然问得过于深远了,哪吒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无论敌人有什么原因,我们总归不能让他们活着,我们死掉,那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杨戬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出神。他时常忍不住把一些心底沉思已久的问题对哪吒问出来,而哪吒回答时从不犹豫。任何事只要问他,一定会有一个清晰鲜明的答案。仿佛他的心里就生有一套法则,世人眼中多么繁复的事情,落到他的法则里都会被剥去与他不相关的部分,简简单单变成“是”或者“否”两个字。这世上的事他没经历过的还很多,不懂的更多,但他从不考虑离自己太远的事,永远都知道脚下这一步该落到哪里,举足落步从不彷徨——不,正因如此,他都是直接冲上去的。

 

师父曾经说过:“天地生万物,无有不是挣扎求活的。”不甘心作为草木、器物无知懵懂,不甘心作为凡人转瞬即逝,所以才会走上修行的道路。上求天道,求的岂非就是一个“生”字,这个道理的确简单得很,而唯其简单,所以艰难。如果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千年、万年终将挨不过修行之苦,最容易被时间与孤寂消磨掉的,岂非正是心志?

 

哪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杨大哥?”

 

杨戬静静笑了笑,并没有将自己延展开去的思绪讲出来,看着他道:“师父曾以数千年时间行遍这九州四海的每一个角落,感受万事万物独特的五行灵力,穷其繁而求其简,最终创立了九转玄功。姜师叔曾赞师父道心坚固、不染凡尘,那也是数千年锤锻之功。我有意在这场战事结束之后,效法师父当年,亲身踏遍这九州四海,磨砺心志。”他顿了顿,问道,“你想不想一起去?”

 

哪吒睁大了眼睛,他当然想,来西岐之前他在乾元山都快闷疯了。但刚兴奋了一下,雀跃的神情又化作沮丧:“只怕不成,我连这具身体都未能炼化,师父不会让我出山游历的。”

 

杨戬话既然说出口,就不会没考虑过这些事,只微微一笑:“只要你想,太乙师叔那里,我可试做进言。”

 

哪吒基本已经认为世上没什么事是杨戬办不到的,坚定地宣布:“杨大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最喜欢你了!”

 

杨戬从容镇定,处变不惊:“嗯,我知道。”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玉屋洞门前刚刚结束洒扫的童子忽见一个年轻道者自内走出,连忙让到旁边行礼:“大师兄有何吩咐?”

 

年轻道者的目光向山下缭绕的云雾中看了看,道:“有客来访,备茶。”

 

那童子奇道:“可是真人现在不在府中啊。”

 

年轻道者笑了笑:“不是师父的客人,是我的朋友。”

 

童子刚刚离去,就见云雾中两个人影向山上行来,恍似徐步从容,却转眼间就到了洞府门前。

 

年轻道者趋步迎上,稽首为礼:“杨师兄,可是多年不见了。”

 

杨戬还礼微笑道:“确是久违。”稍稍侧过身,介绍道,“太乙师叔门下灵珠子,师弟想必早有耳闻,他现在的名字是哪吒。”又向哪吒道,“这是道行师伯的大弟子韦护,我曾奉师父之命在道行师伯座下听了几年道法,与他结识,这些年来也时有音讯相通。”

 

哪吒心中微动,他以前不曾来过金屋山,此时才知杨戬来找的人是谁。道行师伯的弟子,那就是韩毒龙和薛恶虎的师兄了?当下上前行礼:“拜见师兄。”

 

彼此见过,韦护引两人入洞府落座,有侍奉童子送上茶来。

 

杨戬道:“我原听韩师弟说你近年来一直在闭关,但接连发生这些事,我想以你的性子大约也安不下心的,便不怕冒昧了。”

 

韦护叹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前些日去玉虚宫拜见师父,还因中途出关被教训了一顿。但眼下的情形,我又哪里静得下心?师父也只得随我去了。”

 

杨戬微微垂目,神色不动:“韩、薛两位师弟而今如何?”

 

韦护心中暗叹,这件事他早先还不知道。直至连师父都受伤去了玉虚宫,几个侍奉童子六神无主,偷偷来告诉了他,他才知凡间竟已生出这般轩然大波,大惊之下急忙出了关。杨戬与他旧有交情,既然同在西岐,必定会善加照顾两位师弟。韩毒龙、薛恶虎重伤垂危,他心中自责只怕也不亚于自己。

 

他当下安慰道:“师兄莫要担心,师父已从广成子师伯处借了一半息壤,在静室中设了法阵培其生机。待元气稍复,便可移出让他们自行生长。最多不过几百年,必能让他们重新化形。”

 

哪吒也一直惦记着那两兄弟,闻言有些惊喜:“息壤具生生不息之力,大师伯竟有这样好宝贝?”

 

韦护性情颇不似师父,言辞神态十分温和:“大师伯昔年与人王大禹交好,此物曾为禹王之父所有,他临终时恐凡人不能善存神物,便托付给了大师伯。”

 

杨戬终于也点了点头。

 

韦护问道:“师兄与哪吒师弟匆匆而来,不知有何要事,可是与姜子牙师叔在凡间的战事有关?”这话倒不只是转开话头,他在洞府中就感应到杨戬的法力气息,乃因杨戬有意不加收敛。等不及让人通传,必定是有什么急事。

 

果听杨戬道:“正是。师弟精通典籍,我有一事请你参详。”

 

韦护欠身道:“‘精通’不敢当,师兄有何吩咐,但能相助,自是不辞微劳。”

 

杨戬道:“截教近来有人招聚海外散仙,阴谋坏姜师叔大业。我和哪吒奉姜师叔之命出来探查此事,与其中几人打了交道。中有一人却与余者不同,法力精纯澄澈,不似散仙野妖之属。我二人各以法术掩饰身份,竟被他一眼瞧破,实不知他如何做到。”

 

韦护与他相熟,自然问道:“师兄用的是变化之术?”

 

杨戬道:“不错,修道者但凡元神成具,都可变化表象。但我变化时乃是连身体内五行灵力都一并变化的,即使在照妖鉴下,显现出来的也应是妖身原形,而非人形。若那人道行高深或用了什么神器也还罢了,自身便有此能,我担心他能做到的不仅是识破几个伪饰。”

 

韦护仔细听着,又想了片刻,摇头道:“明识之术虽然不少,却无不是以修为深浅定论。师兄既对那人道行不以为然,那无论他用什么法术,也不应有做到的可能……师兄可有想过,他或者并非‘看破’,而只是‘知道’?”

 

杨戬目光一凝:“此话怎讲?”

 

韦护道:“修为不高,而法力精纯,倒似器灵模样。而这等神通,我能想到的也唯有‘烛见万里’而已。”

 

哪吒微惊道:“可照鉴世间真实的琉璃灯?”

 

韦护点了点头,却有些迟疑:“但琉璃灯所在的几个地方,却理应不该有失……”

 

哪吒却道:“不然,师兄此想甚是有理。我曾用混天绫抓住那人,却被他轻易逃脱。火灵之力纯粹至能融于火浣纱之中,真身必是离火之精。”

 

杨戬道:“琉璃灯我只知玉虚宫传道大殿上供有一盏,据说可使往来听道之人心清神明。还有何处有?”

 

韦护道:“据我所知,世间共有三盏,另外两盏分别在玄都八景宫和灵鹫山圆觉洞。”

 

杨戬微微一怔:“难怪你说理应不会有失……不过眼下的乱势,连大罗金仙都接连现世,跑出一两盏灯来也算不得离奇。”因向韦护道,“多谢师弟相助,我们要事在身,今日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叙。”

 

韦护拦住道:“师兄且慢,既是分居三处,容我相助一臂。师父现于掌教师祖身边侍奉未归,玉虚宫就让我去看看吧。”

 

杨戬也不推辞:“如此甚好,那灵鹫山和玄都宫二处我这就去。”转目谓哪吒,“你先赶回西岐,将殷郊、殷洪之事禀报姜师叔,我会尽快回返。”

 

韦护有些意外,他的意思自是想三人分往三处,立刻便能知问题出在哪里。两位师祖现在的心神都在封神榜上,琉璃灯若当真有失还罢了,若是没有,他们这般打扰就不免轻率。却巧道行天尊现在玉虚宫,而玉鼎真人正在玄都宫,他们寻师父问一下却是容易的。杨戬必然明白,却没有让哪吒去灵鹫山,但想他自有道理,韦护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哪吒自是心知肚明,虽然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道行天尊不在,金屋山上诸般事物都要韦护做主,离开之前还要略作交代,杨戬和哪吒便先告辞下了山。哪吒一路没说话,至山脚下作别之时才抓住杨戬的手臂道:“杨大哥,你小心些。”

 

他紧皱着眉头,话说得咬牙切齿,明明是关切,却仿佛带着股凶狠之意。他认识的人中,再没有比杨戬更细心谨慎的了,根本不需要他来提醒,可这句话不说出来,他就是满心的烦躁。

 

杨戬没有笑,稳稳答道:“好。”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心中一动,微微倾身,在他紧锁的眉心亲了亲。

 

 

 

 

 

第四十四章

 

燃灯道人意外地看着杨戬:“你怎来了我这里?莫非子牙那边战事又有什么变数?”

 

杨戬进来时问了引路的道僮,知道燃灯道人自黄河阵后便不曾离开过圆觉洞,有他在此,洞府自非宵小之辈能溜进来搞鬼的。但话说回来,这三盏灯的所在,若没有什么极意外的事发生,原是哪一处也不会有失。

 

“弟子冒昧,此来是想借老师的琉璃灯一观。”

 

燃灯道人不禁微怔,琉璃灯本非阵上斗法之用,且即使要用,玉虚宫自有一盏,阐教弟子怎会到灵鹫山来借?口中答道:“琉璃灯现今不在我手中,乃被一人借去,尚未还来。”

 

杨戬立时想到那位“大仙师”,忙问道:“可是截教真人借去?”

 

燃灯道人摇头:“不是。发生何事?”

 

这就出了杨戬意料之外了,当下无法,将之前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敢问以老师观之,可会是别的什么术法?”

 

燃灯道人听罢,皱了皱眉头:“倒的确似是此物作祟……也罢,你随我去看看便知。”

 

见他说着站起了身,杨戬有些过意不去:“怎好劳动老师奔波?但请指点所在,弟子前去一问便是。”

 

燃灯道人叹了口气:“玉虚宫的琉璃灯便在传道大殿之上,如是丢失,来往之人岂会不觉?玄都宫那一盏更是就置于老子圣人坐榻之侧。若当真是这东西作乱,八成便是贫道这一盏,不亲自去看看,我也放心不下。”

 

他既这样说,杨戬就不再推辞。二人出了圆觉洞,驾起遁术向西行去。灵鹫山本就在昆仑之西,此刻更往西行,却是杨戬从未去过的地方了。约行半日之久,方才落下遁术,尚未举目,先觉呼吸一清,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连元神都有安适之感。这样纯厚的灵气他只在昆仑山玉虚宫所在才感受过,与此相比,眼前的巍峨崇山、清幽碧水虽也是世间罕见的景致,已全不足以引他注意。

 

燃灯道人见他惊讶,便道:“此地唤作灵山,你可听说过西方道门?”

 

杨戬这才恍然:“是,曾听师父谈及。天下修行门派不计其数,四极之广,多有境界独到者。西方灵山一脉外修金刚、内结舍利,功法神妙处不在我三清道门之下。”

 

燃灯道人点点头,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山门前的道僮已经迎了上来。

 

两个童子认得他,行过礼,张口说了几句话,用的却非中土语言。杨戬只听燃灯道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几句,便有一人快步离去,另一人则留下来,引了他们徐徐向山上行去。

 

燃灯道人这才继续道:“西方修行者以灵山道门为尊,开创宗门的两位教主,长者道号接引,次者道号准提。接引道兄功法独特,法身不动而神游四海,七千年前在菩提树下入定,至今还未醒来,教中事务皆是准提道兄主持。”

 

话正说着,就闻山上一人笑道:“燃灯道友许久未来,今日怎得闲情?”说的正是中土语言。

 

杨戬抬头望去,就见石阶之上站了一人,双挽道髻,黄面微须,形容枯瘦若病,然一双眼睛却是莹润蕴藉,湛湛有神。立在那里,袍袖临风,若动若静,仔细看去,就觉他气息于虚实明灭之间浩若烟海,修为竟还在燃灯道人之上!

 

引路童子早已行礼让到了一边,燃灯道人快步趋上:“道兄怎得如此客气,竟亲自相迎。”

 

那道人与他颇是熟稔,含笑见礼,乃看向杨戬:“这位小友不曾见过,想是远客。”

 

燃灯道人抬手道:“这位是中土阐教门下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已经猜出这人身份,行礼道:“末学弟子,冒昧来访,有扰教主。”

 

准提道人很是和气,还礼微笑道:“久仰三清盛名,小友年纪轻轻竟得修为如此,中土之地果然人才辈出。”

 

略作寒暄,燃灯道人便道:“道兄恕我无礼,贫道此来,乃是有一事动问。”

 

准提道人微有讶色,便侧身道:“如此,请入内说话。”

 

二人随着准提道人入大殿落座,燃灯道人立刻问道:“道兄向者从我处借去的琉璃灯可还在?”

 

准提道人不解:“自是在的。”

 

燃灯道人又道:“道兄近日可曾见过?”

 

“这却不曾。”准提道人被他问得不明所以,索性解释道,“我灵山弟子道法初成,都会入人世生活百载,勘悟红尘生死聚散。凡决心向道者,回归山门之后,都会将此番红尘见闻及感受体悟记录下来,收入藏经塔。近来师兄有破关之兆,贫道乃择几十名弟子将历年记录重新做一整理。因此事于他们也是机缘,贫道便借了道友的明识之宝,助他们洞观红尘。藏经塔自当日闭门,已有三十年无人进出过了。”

 

燃灯道人长叹一声:“道兄还是开门看一下吧。”

 

准提道人已料到那灯必是牵扯上了什么事端,他也爽快,索性道:“两位请随我同行。”

 

灵山开宗也已逾万年之久,殿宇巍峨不让三清道门,形制也大异于中土。准提道人引着他们穿过数重院落,在一座高塔前停下脚步。他抬手覆在门上,此处本设有间隔法术,使内外音声互不相扰。知法术完好无损,他微微用力,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随着两扇木门洞开,三人眼前顿时被一片白光充斥,有物自塔内大放光芒,耀得殿室内外一片通明,竟是对面不得视物。

 

修道者以神识感知事物,五官灵敏绝非常人可比,没有光亮明暗就影响得了的道理。杨戬自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一惊之下已然察觉并非单纯目力受阻,而是神识受到动摇。正要运起法力相抗,忽然眼前一暗,一幅广袖及时遮在了他的眼前,正是燃灯道人出手相助。

 

便听他低低念了什么,唤了声:“来!”

 

袍袖撤去,杨戬眨了眨眼,就见燃灯道人右手上托着一座尺许高的琉璃盏。碎玉凝冰、流光瑰丽,直是华美不可方物。再顺着向前看去,经房内数十个道者或坐或立,或执笔或展卷,皆是一动不动,神色如痴如醉。他不禁生出些迟疑:“这是……”

 

燃灯道人缓声道:“琉璃灯罩一百零八面,化相万千,最能迷惑人心神识,故而需以至纯至明的离火之精做灯芯。听你之言,贫道便已疑心是这灯芯溜了出去作怪,果不其然。”

 

准提道人见房中弟子犹自迷茫,眉头微皱,淡声道:“还不醒来!”声音不大,却如一声钟鸣响在心底。那数十个道者霍然惊醒,左右顾盼,一时不知身在何地。

 

 

 

哪吒从姜子牙的静室里出来,便见木吒站在院中,想起之前的战事,立刻快步走了过去:“二哥,武成王和天化怎么样?”

 

他回到西岐之时,惊闻商军已至,正在城外与姜子牙对阵。主帅字号,果然是之前听说的,殷商失踪复归的纣王次子殷洪。这事甚是奇异,他与杨戬在申公豹洞府中听到殷洪的消息不过是一日之前,还道他刚与冀州侯相会,哪知竟来得如此之快。闻说商军大部并未全至,后军还在急行,殷洪带先锋至此,只稍稍整顿一夜,立时便叫阵邀战。如此急切,想到铁棘洞中申、马二人言语,莫非殷洪乃是有意连他们都瞒了过去?

 

他本待立刻将此事先告知姜子牙,不料殷洪竟怀奇术在身,一场交锋,黄飞虎、黄天化父子皆莫名中术,被他擒去。周军上下震动,姜子牙一夜不曾合眼,与众将商议救援之道,实无暇细问,只匆匆听他说了申公豹与截教勾结之事,并杨戬的行踪,便放在了一边。直至清晨黄家父子意外归来,众人心绪稍安,纷纷辞去,两人才从容将枯云山之行见闻细细谈过。这一说就是半日,哪吒尚不知那父子二人如何脱困,心中不免牵挂,见得兄长,立刻问了起来。

 

木吒道:“不必多虑,他二人都不曾受伤。武成王好生谦抑,竟片语不曾提过,那殷商两位王子昔蒙母冤,乃是得他放纵才逃离朝歌。后被擒回,临刑之际被仙人救走,也是武成王隐瞒了此事,报说二人已死,方绝后患。殷洪感此旧恩,毫发未伤,放了他父子回西岐。”

 

哪吒倒没料到是这般缘故,挑眉道:“那这殷洪倒是有可取之处,武成王可有问他,当初既与纣王反目成仇,如今却为何助商伐周?”

 

木吒摇头道:“武成王问是问了,殷洪却不曾说,与西周为敌之念也甚是坚定。”其实他们心中并非没有猜度,人族最重血缘,即便有再大仇恨,殷商血食将灭的当口,却不过祖宗传承、父子至亲,也实在是寻常得很。只不过这话跟哪吒说了也白说,父亲李靖若是一朝有难,他家三弟能不赶着去趁火打劫多扎两枪,已经是很看重与他们这两个哥哥的血缘情分了。

 

于是他面不改色地带过话题,从容言道:“天化送武成王回府之后,立刻托词折返相府,回房运功,至半个时辰前才出来。”

 

哪吒果然关注起来:“可是识破了殷洪所用法术?”

 

木吒道:“之前忽昏忽醒,全不觉是如何为人所制。你知他性情,怎肯认服罢休?他行功内视之初,只觉周身毫无不妥,直至第十二周天,终于发现细微痕迹,乃紫府元气曾微散于四肢。修道者非生机融动不会如此,故他疑之前中法术昏迷时,魂魄曾经离体。”

 

哪吒目光顿时一凛:“摄魂法术?”

 

木吒点头:“且武成王父子被俘,师叔情急之下动用了打神鞭。那鞭连闻太师都不能抵挡,可打在殷洪身上却毫发无伤。”

 

“能在打神鞭下护凡人之体,这等法器,当世寥寥无几,到底是何方高人护佑于他?”哪吒听他逐一说来,渐有恼怒不耐之色,咬着细白的牙齿道,“既擅摄魂法术,来日待我去会他一会!”

 

木吒告知他这些事本非为此,见他心绪焦躁,不似平常情态,不禁想到他从姜子牙房中出来时便似有烦恼之色,因徐徐问道:“何以冲动至此?莫非枯云山之行更有何烦难之事?”

 

哪吒被他点破,也自察觉,停住话语,稍宁心神,这才叹了口气道:“此事涉及截教真人,多有未定之数,师叔让我先莫要多言,且等杨大哥回来。”

 

木吒不禁担心:“杨师兄到底去了何处?可有危险?”

 

哪吒见他想错了地方,倒是笑了笑:“二哥多虑了,杨大哥是去灵鹫山问些事,不过几日自会回来。”提到杨戬,他心里诸般烦恼终于淡去些许,临别时的亲密举止如在眼前,让他忍不住有些欢喜,很是期盼那人快点儿回来。烦心的事一时被搁在了旁边,他眉目微微舒展,笑容也真正明亮起来。

 

木吒看着他,略有些恍惚,他家三弟这辈子就没用这么开心的语气说出过“灵鹫山”三个字!



第四十五章

 

杨戬盘膝坐在树下,气息似乎安静又似微微风动,柔和地融在自然之中,没有引起丝毫的抵触。此时若以神识辨之,就会发觉他明明人在这里,却仿佛只是周围天空、山石、树木、土地的一部分。

 

准提道人露出赞赏之色:“善哉此法,大而微,已窥至道之门。”

 

杨戬道:“家师玉鼎真人昔年曾遍游四极大荒,观天下万法,求其本源相通之处,得法门七十二,名之‘九转玄功’。弟子不才,仅得皮毛而已,让教主见笑了。”

 

准提道人点头道:“大道虽深,总有万千途径可寻,令师此等问道之心却是我辈当得敬重的。它日有缘,愿能请教。”

 

他此言称赞的是玉鼎真人,杨戬不便代为谦逊,乃欠身一礼还答。

 

燃灯道人双袖拢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立于林间空地,琉璃灯罩悬在他身前空中,随着法力流转,有光芒时隐时现,仿佛在发出召唤。

 

他神色不动,忽而淡声道:“出来说话。”

 

杨戬忽有所觉,微微侧头,向林中看去。余光见准提道人神色平淡,显然是早已知晓。

 

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在枯云山申公豹的洞府中曾见过的马善,此时却早已不见当日的从容模样。他僵硬地蹭到空地中,远远便拜伏于地,低声道:“主人。”

 

燃灯道人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本以为你灵识通明至少当在五百年后,看来这次灵山之行却是成就了你一番机缘。”

 

他话中似乎并无怒气,只是微有喟叹,马善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敢回答。他的确是因在藏经塔中旁观灵山弟子留下的红尘感悟而受到触动,提前醒了过来。那些弟子都是灵山道门精选出来,修行有成之辈,可洞观红尘而不动道心。但他身为器灵,空具法力,却毫无修心积累,轻易便被那红尘繁华诱动,按捺不住,偷偷跑了出来。他这入世之行固然快活,心里却也不无惶恐,唯恐哪一天被抓回去打成原形。此时耳听着燃灯道人说话,心中又惊又怕。

 

燃灯道人看他畏惧的样子,微微皱眉道:“不必如此,虽然时机不宜,但器灵得道不易,能够化形,总是你的机缘。上天大开修行之门,视众生并无分别,上清圣人故而号令天下修行者不得断人道途。你不必害怕,起来说话。”

 

马善又是惊喜又是惶惑,应了声“是”,站起身来。

 

燃灯道人看了他几眼,道:“私下灵山也还罢了,你却如何卷到这商周战事中来?”

 

马善道:“我在人间闲耍,恰遇到截教大仙师,就跟着他了……”

 

这灯芯虽然法力高强,却毫无为人经历,行事自是懵懂。燃灯道人也不意外,道:“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插手人间之战?那申公豹如何会与他们勾结在一起?”

 

马善心性未成,原是无善恶是非之念,故而有人相邀就好奇跟去,此时故主在前,也全无代人隐瞒的念头。听得他问,便老老实实道:“大仙师怜惜赵公明兄妹惨死,道阐教欺人太甚,本在着恼。正好申公豹找上门来,出了个主意,借殷郊、殷洪兄弟行事,大仙师便允了。”

 

杨戬在旁本不欲插言,但听他两人问答间似乎对那“大仙师”身份十分了然,不禁又动了前时疑惑,忍不住起身道:“弟子冒昧,敢问老师可是知晓那大仙师是为何人?”

 

燃灯道人一时微愕,转即了然,道:“你不曾听过玉虚宫大殿讲道吧?”

 

杨戬不解道:“是,弟子自入师门,只去过玉虚宫两次,都是随师父去拜见掌教师祖。”

 

燃灯道人点了点头:“阐截两教自立教之始,便大开门庭,任由四方修行者来往论道,且每三十年在大殿之上广传道法。近千年来,三清圣人心神为‘封神榜’所系,渐少露面,两教出来讲道的,便是两位圣人座下首徒。四方散仙感念传道之恩,不便直呼道号,乃以‘大仙师’尊称。在你阐教,便是称呼广成子道友,而在截教……”

 

杨戬脱口道:“多宝道人!”

 

两教传道的惯例他自是知晓,但一来少去玉虚宫,再则与四方散仙更是没什么接触,这“大仙师”之称竟是从来没听说过。那人若是截教首徒多宝道人,有那等修为自是理所当然,也的确能许下让九龙岛列名截教外门的承诺。且他代师传道近千年,四方散仙无不受他恩德,也难怪一声令下,尽皆愿意为他效命。

 

燃灯道人叹了口气:“玉清圣人门下亲传弟子之中,赵公明入门最晚,大半时日却是多宝道友代师传法,感情向来深厚。赵公明落得这般下场,哪怕是无名之火,他也免不得动上一动了。只是多宝道友何等修为,怎不知此战干系重大,一个不小心,这些海外散仙连同他自己都要被杀劫卷入。故而贫道甚是在意,那申公豹到底给他出了什么主意?”

 

他指了指马善道:“此子修为算不得什么,但为琉璃灯芯所化,却有一宗本事甚是有用,多宝道友多半便是因此瞧上他。你可知那殷氏兄弟虽为商纣之子,这些年来却并不在朝歌?”

 

杨戬道:“弟子在西岐听说过一些,纣王为妲己所惑,杀了姜皇后及其二子。但如今看来,自是有人救下了。”

 

燃灯道人道:“此事未曾张扬,救下他二人的便是你师伯广成子和赤精子,殷氏兄弟因此分别拜入九仙山和太华山门下。”

 

杨戬从不知此事,极是意外:“那两位师伯如何会让他们下山?”

 

燃灯道人叹道:“天下明识之宝莫过于琉璃灯,他天生的神通,便是不畏任何阵法。灵山大阵他都能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何况是九仙山和太华山?”他转向马善道,“你如实说来,那殷氏兄弟是怎么下的山?”

 

马善已知自己是闯了祸,却不知是大是小,战战兢兢道:“大仙师只让我跟着申公豹去见那两兄弟,殷洪是之后自己说动他师父下山的。”

 

杨戬双目一寒,道:“胡说。殷洪下山已是数日之前,你去枯云山时却道正要与多宝道人去接殷郊出来,这一前一后必有曲折。土行孙师弟离山已是数月之前,申公豹那时就说得出‘殷商王旗’,必是已经说动了殷氏兄弟,为何迟到今日方才行动,却还道殷洪行事过急?夹龙山也自有护山阵法,土师弟不曾多疑,便是因申公豹能进得去,以为是惧留孙师伯的客人,你那时就跟在他身边了吧?”

 

马善左右为难,他本来就无甚心机,哪里骗得过杨戬这样精明的人,却是不得不为。他神色渐渐紧迫,咬了咬牙,猛地又跪了下去,叫道:“主人救我!我不敢说!”

 

话音未落,一道黑丝忽地从他顶心浮现,细如头发,却幽暗之极,好似穷尽目力也无法看透。燃灯道人眉目一轩,喝道:“大胆!”两指微探,已将那黑丝点住,两人身周顿时鬼气翻腾。黑丝一端衔在马善头顶,另一端却延伸出去,被一只乌黑的大手握住。那只手被燃灯道人这么一点,显现了出来,一阵颤抖,散作了无形。然而那一根黑丝却丝毫不为所动,笔直地没入林中。

 

马善到时有人跟在后面,准提道人和燃灯道人早就知道,那人潜隐不出,两人也无意揭破。只不料那人如此大胆,到这个地步还敢动手。燃灯道人心中微怒,这一指点出,直接破了对方的阴阳手,却对那黑丝皱了皱眉。这气息,竟似是精纯至极的九幽玄阴之气凝结而成……

 

阴风涌起,林间这方空地骤然一暗,无数鬼影嘶嚎着围了上来,血腥之气大作。这等小术自不在燃灯道人眼中,只抬手一指,道:“出来!”那空中便应声现出一个头颅,半是人骨,半是镶金,眼、耳、鼻中冒出火焰,如蛇吐信。那黑丝的另一端便没入头骨口中,忽地一张,一道幽暗光芒直射出来,取向的却不是燃灯道人,而是马善。

 

自那黑丝现出,马善便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他真身是离火之精,最畏惧的便是这玄阴之气,此时见得那光芒袭来,吓得大叫一声。

 

燃灯道人见得那幽光,目光微凝,左掌一翻,一点明光自掌心升起,耀得鬼蜮一片大亮,竟是祭出了定海珠。百鬼哀嚎,阴风散去,连那幽光也在空中顿了一顿。燃灯道人右袖一拂,就在这一顿的光景里,将马善罩在了琉璃灯罩里。待那幽光穿透阻碍之时,只打在了灯罩之上,声如冰玉相击。

 

这法宝好生厉害,在定海珠下竟也阻不得片刻。空中那头颅在明光之中火焰都弱了下去,却仍是奋力张口,要将那幽光收回去。

 

准提道人闭目坐在树下,自与杨戬谈了几句道法之后,便不曾再开口。此时忽然双目睁开,伸出一只手掌,道:“来!”

 

他动作不急不缓,话语也甚是柔和,但随着这一字出口,一个人影自林中飞出,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手掌上落去。那人身不满八尺,相貌甚是凶恶,穿着一身大红道袍,项上带着一串念珠,竟是人的顶骨穿成。杨戬惊愕地看着他就在向准提道人飞去的时候,光头渐渐起皱,脸颊陷了下去,肩背伛偻,仿佛在这短短的一小段路程中度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时光。最后牙齿掉落、皮肉枯萎,生生老死,化作了一具白骨。再之后,连白骨也风化殆尽,只留下一点微弱的魂火落在了准提道人掌上。他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狠厉渐变成惊惧,奋力地挣扎后又化作绝望的麻木。

 

准提道人出手之时,正值琉璃灯亮起,杨戬在这明识之宝的光芒下,将整个过程清清楚楚地看进了眼里,仿佛自己也跟着度过了几百年时光。醒过神来,才发现最后一丝阴风刚刚消逝,一根长针“叮当”落在地上,正是那件法宝失去使用者,恢复了原形。时间仅仅是一瞬而已。杨戬一时神驰目眩,掌化乾坤,自成法度,这便是圣人的境界吗?

 

 

 

 

 

第四十六章

 

那团魂火被准提道人收在掌上,隐约尚可见一人形在其中痛苦挣扎。忽然,那禁锢一动,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与他抢夺,魂火瞬间几乎挣离了他的手掌。准提道人轻轻“咦”了一声,法力流转,稳住了禁制:“这是……”

 

燃灯道人了然道:“封神台。”

 

准提道人修为入圣,善识过去未来,一言便知端底,赞叹道:“果然是大慈悲。”

 

杨戬反而不解道:“三清师祖为何要救此人?”他初次下山,对散仙之属见识不多,却自有修为在,早看出这人驱使的鬼魂皆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怨魂。只闻那血腥气,便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残害。准提道人因此才会问都没问,直接取了他的性命,那三清圣人却为何还要庇护他的魂魄?

 

燃灯道人道:“三清圣人怜悯修道者为杀劫牵累,无辜断送道行,故而以己身神通庇护死者魂魄。但此间死者,有为商、有为周,有为大义、有为情谊,立足不同,所为之事于己为恶行,于人孰知不是善举?'审判'二字,焉能妄言?三清圣人所能为者,唯有将这战事中所有死者一体庇护,哪怕是凡人天生神通又或受人信仰,死后魂魄不散,都会被这封神台收去。”

 

杨戬想到闻仲,果是无话可说。难怪黄河阵那般凶险,元始天尊竟毫无知觉,要庇护这么多亡魂灵识不昧,便是三清圣人之神通,也要倾尽全力了。

 

准提道人一手托着魂火,另一只手提起一串项珠,正是那人顶骨串成的法器。他将项珠一丢,顶骨散落空中,化出无数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来。那些被折磨而死又被拘在这法器中的怨魂被释放出来,纷纷跪拜于地,向准提道人不住叩首,个个衣不蔽体,神色悲痛已极。

 

燃灯道人皱了皱眉,将那琉璃灯一点,把马善又放了出来,问道:“此是何人?”

 

马善惊魂未定道:“是骷髅山白骨洞的马元,我遇到大仙师时原无名姓,因他正在旁边,大仙师便以马为姓,予我此名。谁知……谁知他是有意在问答之间,让我系下因果,这人便能用法器胁迫于我……”

 

燃灯道人叹了口气,看向准提道人:“这些魂魄原是普通凡人,若是脱离法器,立时就要消散,不知道兄之意,如何处置?”

 

 准提道人微露怜悯之色,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温言道:“七千年前,贫道的师兄接引道人怜我西土生灵愚昧,不知善恶廉耻,乃发下大愿,要使万物有灵识者皆知为善当有善报,为恶当有恶果。然如燃灯道友所言,大道渊深,我辈自身不过先行几步,安敢居高临下,审判他人?师兄乃于菩提树下入定,元神化作八万四千念头,投身红尘,遍尝世间悲欢疾苦,以己身为衡,度量众生善恶。不日归位,当大开轮回,使善者投生净土,恶者沉沦地狱。尔等本是无辜枉死,可愿随贫道回归西方,入我六道轮回?”

 

众魂魄大喜,不知不觉竟能开口说得出话,纷纷拜道:“仙长垂怜,我等愿意!”

 

准提道人点了点头,袍袖一拂,将他们与那马元的魂火尽皆收入了袖中。

 

杨戬由衷道:“两位教主怜悯苍生之心,实是令人敬佩。”

 

准提道人微笑道:“若贫道所见不差,这封神台也非仅为一时而设,三清圣人自有卓见,中土之地若开九幽之门,当自此始。”

 

杨戬不甚明白,燃灯道人摆手道:“此事且慢再说,”因唤过马善,“申公豹所设阴谋,如今可以说来。”

 

马善连忙应道:“是,申公豹知大仙师痛惜赵公明之死,便对他说,都是姜子牙的错。商纣暴虐,四方诸侯尽起,这一场大战已在必行。而修道者多有结缘人间的,战事一起,不免受其牵连甚或自相残杀。三清圣人原是为此而立封神榜,上清圣人遣姜子牙入世,也是为了尽快了结战乱。但了结这战乱,扶助西周却并非最佳,姜子牙如此行事不过是出于私心,却平白连累了入仕殷商的截教弟子。”

 

燃灯道人和杨戬都不料会听到这样一番理论,不禁意外:“此话怎讲?”

 

马善仅是转述,自己并不懂得其中意义,倒是说得从容:“他说,商纣虽不得人心,却有二子深得诸侯同情,且是前东伯侯姜桓楚的外孙。此二子就在阐教,姜子牙若无私心,何不扶助殷商太子?扶助西周,诸侯皆有争心,不肯就服,且殷商不可能归降臣下,非得一场死战不可。扶助太子,诸侯却都不能与他相争,只消迫那纣王退位,重整朝纲,赦免反叛诸侯,战乱转瞬可平。大仙师若是怜悯截教弟子,何不自行此事,亦不违三清圣人慈悲之心。”

 

燃灯道人和杨戬忍不住对视一眼,均觉震动。他们原本对申公豹的道行不以为然,便只道他不知怎么花言巧语骗了多宝道人,却实是轻忽了。多宝道人身为截教首徒,道行高深,见多识广,即便少理人间变化,却又岂是等闲言语欺哄得了的?

 

燃灯道人问道:“然此事于殷郊和殷洪形同背叛师门,他们怎会应允?”

 

马善道:“殷郊原本不肯,但申公豹说,太康失国,犹有少康中兴,现殷商祭祀未绝,太子却只眼看着它灭亡,可配自称汤王子孙?又说姜子牙作为乃为自己功业,并非阐教教主授意,殷郊就被他说动了。殷洪如何下的山我却不知,申公豹带了他哥哥的信去,他当时是答应在山上等着的。”

 

燃灯道人皱了皱眉:“太康、少康又是何人?”

 

马善却是不知,杨戬接口道:“太康乃禹王之孙,晚年不修政事,致使王位被人篡夺四十余年。幸而其弟仲康之孙少康有才志,聚众复国,禹王之业才未断绝。申公豹一介妖仙,却对人族之事如此了解,其志恐怕不小。”又问道,“那你可知他们说服殷氏兄弟,却迟迟不动,是在等什么?”

 

他已是第二次问及此事,马善见瞒不过去,只得道:“大仙师虑殷郊修为浅薄,怕是无力反抗师门之命,说是要花些时日,助他把翻天印炼化。”

 

杨戬大惊:“你说什么?”

 

翻天印乃广成子的本命法宝,焉能为人偷取?难道……燃灯道人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广成子道友受黄河阵之伤尚未痊愈,莫非两人动手了?”

 

马善是真的不知道了,只摇摇头,满面惶恐。

 

杨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向燃灯道人:“弟子去九仙山看看。”

 

燃灯道人阻住他道:“且慢,殷郊已经下山,要拦阻也是来不及了。你莫不如往太华山一行,问明那殷洪的事,以解子牙目下之急。九仙山处,贫道前往一探广成子道友安危便是。”

 

杨戬行了一礼:“是,多谢老师!”他知道燃灯道人未出口之意,广成子就算是有伤在身,据洞府而守,也不是什么人都为难得了他的。若是真斗起法来,可没准现在分没分出胜负,杨戬修为尚浅,贸然前往,说不定反而牵连自身。

 

他就待告辞,燃灯道人却又让他留了一留:“贫道处事有失,走了这琉璃灯,也让你们为难了,可代贫道向子牙谢罪。”

 

杨戬连忙道:“不敢,老师言重了!”

 

燃灯道人看向马善:“你又作何打算?”

 

马善茫茫然道:“主人?”

 

燃灯道人凝视着他,片刻道:“器灵化形不易,难得你有此机缘,我有一言告诫。”

 

马善道:“是。”

 

燃灯道人慢慢道:“器灵与生物之不同,行止皆在人手。为善功不在你,行恶咎归他人;不知依本心而为之自在,亦不知为与不为抉择之审慎。这便是为何你在灵山洞观红尘世事,下得山来,依旧落得如此境地。而今化形,便要知为人之道,首先便是无论做什么事,后果皆由你自身担当。”

 

马善听得一身冷汗,他初时好奇溜下灵山,结果懵懵懂懂卷入战事,受制于人,险些被打回原形。此时虽知自己所为是闯了大祸,心中惊恐却也茫然不知是如何走到这里。此时听得这番话,当真是心惊胆寒,不由得跪了下去:“求主人指点。”

 

燃灯道人受了这一礼,道:“当年我许准提道兄借琉璃灯三百年,而今有灯无芯,已是不能再用。但你若愿再亮此灯二百七十年,功成之后,我请准提道兄收你入灵山门下,寻个道途。你可愿意?”

 

马善含泪拜伏于地:“谢主人苦心,我愿意。”杀劫之时不宜入世,让他去灵山乃是保全之意。且灵山无数弟子记录下来的红尘经历又岂是什么人都有机缘观看?他经得这番凶险,已懂得要自己去分辨是非,正合了准提道人让弟子记录下这些红尘经历的本来用意,这二百七十年自会大有收获。

 

燃灯道人点头让他起身,缓和了语气:“我已说过不必如此。你我同行近万年,是贫道得你之助更多。莫要轻怠这份机缘,他年再见,称一声‘道友’便是。”

 

 

 

杨戬从太华山离开,匆匆向西岐赶去。他受多宝道人剑气所伤,只匆匆调息一晚,便与哪吒去了金庭山,之后为了查访琉璃灯之事又是万里辗转,不曾有片刻停歇。纵是神仙之体,此时也不禁感到一丝疲惫了。

 

西岐城渐渐在望,他忽然看到远处的天空微有红芒起伏,以他的目力更可看到无数黑点隐现其间。那是乌鸦,有人用法器在西岐城纵火!

 

他一时震惊,反而停了下遁术。即便是十天君布阵要挟,意图与阐教真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也没有牵连凡人百姓。修行者上体天地大道,自知大爱无私,但他们视凡人之渺小,又何异于自身之于天地之忽微?凡道心有成者,无不怀谦卑之心,这等肆虐生灵之举,皆不会以为然。他转念想到申公豹提过的数个名号,似乎曾说到有个“火龙岛焰中仙”炼器尚未开炉,要稍迟前往殷洪帐下。他离开这些日,到底已有多少散仙聚在了西歧城外?

 

他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就待尽快赶回城去。还未动身,忽又见那火光微微一柔,如同被一层水雾轻轻覆上,竟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西岐城上空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白雾,有极细的雨丝从中飘落,那些翻飞的乌鸦被雨丝一淋,身上的火焰和黑烟立刻熄灭殆尽,被雨雾网罗了起来。

 

杨戬顿时放下心来,这件宝贝他却是认得的,乃是龙吉公主的法宝雾露乾坤网。龙吉公主果然把他的请托放在了心上,人在青鸾斗阙,却用这法宝罩住了西岐城。有这样的防护,那些散仙的手段却哪还伤得到城中百姓?他便不再着急,从容驾起遁术向前行去,注意到城内外修道者斗法的气息,忽而眉毛一动,露出一点笑意。

 

哪吒辨不出要追的人逃向了何方,正满心火大,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前,差点儿收不住身法一头撞上去。急忙停下脚步,正要着恼,便看清了眼前的人。他满心怒气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叫道:“杨大哥,你怎么才回来?”

 

 

 

 

 

第四十七章

 

杨戬终于能放松少许,叹息中便透出几分疲惫:“你可不知我这一行遇上多少事,这才刚从太华山回来。”

 

哪吒吃惊道:“你不是去灵鹫山?怎么又去了太华山?”

 

杨戬先没解释:“说来话长,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哪吒被他一提,“啊”了一声,重又生出怒气:“便是那焰中仙罗宣,此人好生卑鄙,竟然火烧西岐城,险些伤了百姓。偏生逃得倒快,见势不好,眨眼就没了影。我和天化分头追出来,半点踪迹也没找着。”

 

杨戬见他十分不甘,却只站在原地恼火,有些奇怪:“那不追了?”

 

哪吒道:“不追了。城中还乱着,师叔让我们不要跑远,百里之内不见踪影便回去。”

 

杨戬眨眨眼睛,没提这里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事。哪吒额头黑着一块,头发也有几丝被烧焦了。这样法器要伤到他们几个也没那么容易,想必是为了护住城中百姓,才弄得这般狼狈,这便无怪他恼怒了。杨戬想着,自然地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哪吒还不知自己模样,看到杨戬抖落袖上烟尘,才恍然大悟。随手扒了扒头发,露出一个笑容。万里奔波和战场起落带来的疲惫和焦躁一瞬间就退了开去,分别前一刻的亲密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杨戬也笑起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看你,一时倒不急着说什么话了。

 

可惜西岐城中战事方歇,不好在外多做停留,且杨戬自知此行带回的消息要紧,还须尽快告诉姜子牙,便要说先回城却。还未开口,忽然一阵灼烈的灵力波动传来,两人同时回头看去。杨戬被这么一打岔,出口之言就变成了:“可是那罗宣?”

 

他正要近前查看,忽觉腕上一紧,被人牢牢地抓住了。转过头来,哪吒却并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灵力传来的方向。

 

杨戬转念也察觉到了不对,那灵力纯净强大,离得这么远都能从余波中感应出来,怎么会是罗宣那等海外散仙能有的?

 

哪吒也没让他多疑惑,干脆地道:“玲珑塔。”他声音平稳,随着短短几个字说出,目光也很快随之淡去了适才涌起的情绪,慢慢放开了抓着杨戬的手。

 

玲珑塔法按天时,可镇妖辟邪,修道者多有炼制为法器的。但只有炼满九重,才能开辟天外天,塔内独成世界。世间真正的玲珑塔只有两座,其一在玄都八景宫,正是太上老君的洞府,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另一座,则是灵鹫山圆觉洞的镇洞之宝。燃灯道人刚与他分开不久,此时当是在九仙山才对,怎么到了这里?转念想到哪吒刚才神色的变化,破十绝阵时,他似乎说过在人间的父亲是拜在了灵鹫山门下……

 

杨戬知有其人,不知其名,便直接问道:“要过去吗?”

 

哪吒想都没想:“不去,谁要见他!”

 

杨戬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忽然问道:“你奉玉虚法旨借胎化人,现在却连肉身都没有,是这个人的缘故吗?”

 

哪吒十分意外。自己这具身体是莲花所化,魂魄藏于驻魂法器之中,旁人或许看不出不同,却瞒不过杨戬的眼睛,他想必第一眼看到就一清二楚了。但以前也没见他关心过,怎么这会儿问了起来?但哪吒也不傻,李靖离朝归隐多年,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这当口上,多半本就是冲着西岐城去的。现在回去是正好碰上,还不如在这儿多拖一会儿。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初得人身,行事不知顾忌,杀了东海龙王的儿子。那龙王自不甘心,又拿我护身法宝无法,就用陈塘关百姓性命相胁,要李靖将我交予他处置。”他只三言两语说个大概,道,“我自己鲁莽在先,落得什么下场都怨不得别人。但血脉至亲,大难当头,他既不愿为我担当,我也不用他担当。我割骨剔肉,将那具人身还了给他,从此我做什么,再没有他说一句话的地方。”

 

“那玲珑塔……”

 

旧事经年,首次与人谈及,哪吒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淡:“我当初心性未定,激愤之下压不住杀意,差点儿一枪戳死了他。是燃灯老师出手拦阻,将他收归门下,并以玲珑塔相赐。其实不必如此,大哥、二哥也用不着成日悬心此事,我在山中静修数年,到姜师叔这里也没少见人间事,怎会还如幼时一般?人间父子亦有亲有疏,本来也不是个个都能同生共死的。合则相亲,不合也不过挂个称呼,我难道还把那点儿旧事记上几千年去?”他却没有提当初翠屏山神像被李靖打碎,让他断了靠人间祈愿之力重塑肉身的道路,这才激起杀心的事。

 

杨戬若有所思地听着,没有插言。他自身经历亦是复杂,不需要哪吒说得多么详尽,也尽皆能够明白。只是神色始终淡然,即使听到最惨烈处也毫不动容,全似不以为意。

 

听罢,他未予置评,却道:“马善果然是灵鹫山那盏琉璃灯的灯芯,燃灯老师亲自出山收服了他,当时对他说了一番话。我那时本已告辞,燃灯老师却留了我一步。我原本不解,此时想来,他那番话真正想要说给的人却不是我。”

 

燃灯道人道行之深已近乎神圣,一言一行皆由本心而发,绝不会做无谓之举。故而那一留看似不觉刻意,杨戬还是记在了心上。西岐城中唯有哪吒是器灵化身,与马善相类,便是不知燃灯道人与他本有旧缘,杨戬也是第一个想到他身上,故而忽然问起了他的旧事。

 

“器灵与生物之不同,行止皆在人手。为善功不在你,行恶咎归他人;不知依本心而为之自在,亦不知为与不为抉择之审慎……而今化形,便要知为人之道,首先便是无论做什么事,后果皆由你自身担当。”

 

杨戬将燃灯道人对马善说的话一字不易地复述出来,哪吒怔怔听着,神色数变,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已是闪着泪光。

 

他咬牙没有落下泪来,声音却到底透出一丝低哑:“那人却是好运道……可惜我今日才听到这番话……我当年唯恨燃灯老师多管闲事,心中尚有一线清明,乃是想到但凡力所能及,师父怎容我受人钳制,忍下这等委屈。我没那个本事打上灵鹫山去,若是自不量力,徒然给师父惹来祸患,这才……这一言之恩,我记下了!”

 

他在忍耐中度过数年,杀意渐退,心神才清明起来。燃灯道人与李靖既无渊源,这闲事管来有何意义?李靖断他道途,死在他手下不为冤屈。但若真杀了李靖,与他先为同门、复为兄弟的两个哥哥又当何以自处?便是哪吒有本事把他们一并杀了,却要如何面对文殊、普贤两位师长?他天性单纯,本是万事随心,然而人世间却从来不是一个行事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方。若是他当真杀了李靖,自也没有后悔之说,但他没有杀成,就迫着他无时无刻能够忘记,此生都牢记着这踏足人世的第一个教训。

 

马善运气好,不过有惊无险地见识了一番世事险恶。哪吒却是亲身踏着尘世坎坷,踩着心中荆棘,懂得了做人是多么的艰难。太乙真人极为后悔没有在他出生时立刻带他回山,一个不及,竟让弟子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踏上为人之路。然而哪吒却正是从师父的后悔中想得明白,人世既然本就是这般面貌,他就算那时被师父带回去,迟早也要有别的事让他睁开眼睛。发生过的事不会被杀戮掩盖,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结果。是非因果环环相绕,人世间便从没有什么事能够尽如一人之愿。他当年固然满怀愤恨,那丧子的龙王又何尝会觉得公平?

 

况且……他没有问过,燃灯道人更不会来说,但师父在这件事里曾用过多少苦心,又何须问了才能明白?

 

杨戬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

 

哪吒思绪起伏未定,下意识问道:“什么?”

 

杨戬的声音再无平日的温和,字字如在坚石上砥砺而过:“人为万灵之首,万物开智入道,最先求的都是一个人身。可是唯因有灵,故多求多欲,骄傲、贪婪、恐惧、嫉妒、仇恨、愤怒……皆由此生。这世上,唯有人才会为了生存之外的东西残杀自己的同族,也唯有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担当承诺。做人,本就是最艰难痛苦的事……”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你是见识过的。”

 

杨戬不会为哪吒的讲述动容,就好像哪吒听说他的旧事时也一样不动声色。能踏过这一路荆棘坎坷走到现在,旧日全然无能为力的峭壁急流,可轻易夺人性命的妖魔野兽,都已成为不需要在意的小沟小坎。他们凭着自己的心志从那样的境遇中挣脱了出来,曾经的危难放在现在的力量面前,随便一步都可跨过,那谁又会因为曾经面对它们而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

 

但是……杨戬看着那双与自己同样充满坚毅与骄傲的眼睛,忽地踏前一步,展臂抱住了他……许多年前,他自己带着年幼的妹妹流离奔逃,苦苦挣扎在生死之间,因畏惧而日夜不敢合眼,终于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抱过他。

 

哪吒直直地站了片刻,慢慢放松身体,一言不发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如同关心人时也总是满含急躁,他抬起双手,带着几乎是凶狠的力量回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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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36短暂地关闭吓到我了,希望别有一天我不想坑但是写了文都没有地方可发就好,唉……

 

 

 

 

 

第四十八章

 

两人回到西岐城时,细雨犹未停歇。姜子牙令诸军严防商军反复,自己也未回相府,只在军中坐镇。杨戬在辕门外停了一下,问亲兵是否有外客前来。得知不仅有外客,且是金吒迎了进去,至今还未离开,转头向哪吒挑了挑眉。

 

哪吒叹了口气,抬手把他往里推:“见就见了,多大个事。”

 

行过礼,杨戬微微抬目,打量了一下他们进来时,正与姜子牙说话之人。李靖年在四旬上下,容貌与金吒三兄弟都有相似之处,一身装束却非道门,而是俗家。杨戬说是不在意,到底还是忌惮此人是燃灯道人的弟子,这一眼便是看他道行。待见他修为较哪吒远逊,全不需自己留意,便当真不放在心上了,不动声色地向他点了点头。

 

姜子牙见他回来,也放下一桩担心,问道:“怎么才回来?可是遇上什么凶险?”

 

杨戬笑道:“师叔放心,弟子无事。此行确是探得些消息,稍后再禀报师叔不迟。”见姜子牙点了头,才向左手边一人问道,“你怎地来了这里?”

 

那人一身整洁的乌冠道袍,神色温和沉静,正是韦护。他与杨戬自不生疏,见问笑道:“师兄难得有事吩咐,怎敢不尽心竭力?不过我此行却是得了师父的吩咐,要在西岐留上一段时日,过后再与师兄详叙。”

 

杨戬说过后再禀告,乃是因外客在此,没问过姜子牙,不好将阐教教内之事直说出来。韦护也说稍后再叙,想必姜子牙与李靖是有要紧事还没说完。他于是不在此时多问,退到了一旁。

 

哪吒更是简单,进来行过礼,唤了声:“师叔,父亲。”便站到一边,再未理会。

 

李靖对两人都是颔首为应,他与哪吒自无话说,父子俩都宁可少说一句是一句,杨戬他却是不认得。三百年深居潜修,玉虚宫册封时又赶上三清圣人闭关,不是消息灵通的,还不知阐教多了一位金仙真人。不过杨戬以人族姓名行世,自然是不欲声张,姜子牙便也从不代他介绍。

 

至于哪吒父子不合之事,他倒是略有所知。破十绝阵时,金吒与木吒去九鼎铁叉山向度厄真人借定风珠,行前隐晦提过几句。虽然没说得太清楚,姜子牙老于世事之人,大致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李靖来时正巧拦住了逃跑的焰中仙罗宣,此行是带着他的首级来的,姜子牙原本正在道谢。李靖既是俗家装束,姜子牙便还是用了旧时称呼,见气氛有些僵硬,索性结束了客套,问道:“将军来此,不知所为何事?可是燃灯老师有何指教?”

 

李靖摇了摇头:“靖下山入世,确是奉师命而行,此来西岐,却是有事想要当面请问丞相。”

 

姜子牙很是客气:“将军请讲。”

 

帐中只有道门弟子,李靖考虑了一下,直接问道:“不知丞相预计何时出兵伐商?”

 

道门弟子们互相看了看,都有意外之色,果然即便是仗都跟着打,却没一个人真正关心这件事。他们奉师命来此辅助姜子牙,心里便视之如修行,虽是郑重以待,却与西周本身要做什么到底隔了一层。

 

姜子牙心里自是有数,神色顿时深了几分:“还请将军明言。”

 

李靖微微垂目:“家师曾蒙上清圣人传道之恩,故遣李靖入世,愿能稍助丞相此战。靖离山数年,一直在各方诸侯属国游走,对而今形势总算略有所知。北海诸侯被闻太师数年征伐,早已元气大伤,不提也罢。东伯侯身后,是长公子文焕为嗣,其人秉性柔弱,有窦荣镇守在游魂关,万无一失。南伯侯身后,是季公子顺为嗣,其人年少急性,连年败于邓九公,兵力渐已不继。邓将军奉命伐周之后,交代官乃是洪锦。此人身有道术,且通晓兵法,绝非鄂顺能敌。这两方都无需丞相顾虑。”

 

众弟子都听得糊涂,两路反叛诸侯都摆明不是商军对手,为何却说姜子牙无需顾虑?

 

姜子牙听得很是专注。他虽有向各方派出探子,毕竟相距太远,消息传递极为不便。对殷商及四方诸侯的虚实,所知大半还是得于武成王黄飞虎。但动荡之时,朝夕有变,多年过去,便是黄飞虎也不能尽数说得准了。邓九公虽是新近归周,毕竟只是镇守一方,耳目有限,不比李靖亲身游历,知道得确切。此时逐一说来,姜子牙颇有耳目皆明之感。

 

李靖最后道:“……唯有北伯候崇黑虎,丞相当年曾辅佐文王讨伐其兄,却被他稳稳拿下了崇地,想必是知道其人本事的。”

 

姜子牙叹道:“崇黑虎有那般道术兵马,潜隐多年却不被其兄猜忌,弑兄夺位又能得国人拥戴,端的是位雄主。世人恐怕是小瞧了他。”

 

李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神色看着竟是因此而更显冷漠:“靖入师门之前,曾守陈塘关十余载。崇国百姓皆道崇黑虎温厚恭谨,但靖与曹州飞虎军百里相望,却是一日未敢松懈练兵,防的便是此人。”他顿了顿,道,“姬氏素为殷商戒备,文丁时设立五关,至今已是三代,专防西周势大。丞相兴兵伐商,到孟津这一路非要费一番周折不可。但北伯候与孟津之间却只隔着一座陈塘关。丞相胸有渊岳,所谋非靖能知,但您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想必不会是等着看别人做这天下之主。”

 

姜子牙微微一笑:“十绝阵时,燃灯老师一口道破我主称王之用意,姜尚还在诧异,今日总算明白了。”燃灯道人对人族了解如此之深,并非自身经历,而是身边有这位弟子。

 

众弟子这才听懂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杨戬忍不住去看哪吒,却见他目中也有惊讶之色,显见得对他父亲的心机同样一无所知。李靖三个儿子都被阐教真人收入门下,自身果然也非泛泛之辈。杨戬不由得觉得自己放心得有点儿早了……

 

姜子牙叹道:“将军是明白人,姜尚也无妨坦言。我等君臣原本便有商议,无论如何年内必要发兵汜水关。岂知这等时候,殷商两位殿下又忽然出现……将军此来,想必正是为此变故?”

 

李靖道:“靖甫得家师传信,便料想丞相定会要担心进兵之期,故赶来求见。靖无长策,愿解丞相不得已之难。”

 

姜子牙神色一肃:“愿闻将军高见。”

 

李靖道:“道法武功皆非靖所擅,惟旧时几分积累,侥幸还派得上用场。周军兵至渑池之前,靖可保崇黑虎一日入不得陈塘关,请丞相无需急切,尽管稳步而行便是。”

 

姜子牙露出一丝喜色,当下危坐欠身:“若得如此,周军无后顾之忧,我君臣尽感将军恩德。”

 

李靖连忙还礼:“相助西周,原也是家师之愿,不敢当丞相此言。”

 

两人又讨论一番,定下传信方式,李靖便要告辞。姜子牙颇觉过意不去,欲留他稍歇一晚,见过姬发和黄飞虎。李靖却笑道:“丞相来日要让北伯候甘心俯首,靖还是待他求援之日再出现的好。”

 

姜子牙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此,只得偏劳将军了。”

 

 

 

李靖匆匆来去,外人皆不知其身份。之后,姜子牙把众弟子也遣了出去,单留下杨戬问道:“我听哪吒说,你们遇上了截教多宝大仙师,伤势当真无碍吗?”

 

杨戬怔了怔,才想到姜子牙曾为记名弟子,在玉虚大殿听道多年。他们若是不去打探,见过申公豹便回来告诉姜子牙,只怕早已知道大仙师是谁。偏偏他和哪吒都是深居山中,从没与外人来往过……还算跟着马善别有所得,不然这个亏可真是白吃了。

 

“弟子无事,多宝老师手下留情了。”

 

言罢,他不待姜子牙追问,将灵鹫山、灵山一行所遇先行道来。说完马善所知内情原委,道:“九仙山情形如何尚不得而知,赤精子师伯却是全然不知殷洪行事,听得弟子之言十分震怒。”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露出几分怒意,“殷洪道是思念亡母,听闻东伯侯起兵反叛,苦求赤精子师伯,说是想要下山去拜望舅父。师伯一时心软,答允了他,嘱他万莫卷入战事。又因他修行日短,将紫绶仙衣和阴阳镜都给了他防身。”

 

这番内情之复杂实是出人意料,明知杨戬是故意不让他多问伤势,姜子牙还是被转开了心神,双眉紧皱道:“赤精子师兄可有处断?”

 

杨戬从袖中取出一符,双手放到姜子牙身前案上:“师伯道是请姜师叔暂且莫要出兵应战,五日之内他必定亲来西岐。若有人被阴阳镜伤及,昏迷不醒,请以此符定住肉身,待他来救。”

 

姜子牙点头道:“既然是阴阳镜,我们暂不出战也好。武成王与天化曾为其摄去魂魄,好在殷洪记得旧时恩德,放了他们回来。天化猜出他用的是魂魄法器,之前罗宣放火焚城,便是哪吒挡住了殷洪。”

 

他对多宝道人和申公豹的谋划暂未多做评判,却看着杨戬道:“你可有话想要问我?”

 

杨戬适才说得仔细,连申公豹说姜子牙是为了私心才辅佐西周之言也一并说了出来。姜子牙故而有此一问。杨戬听了,却只摇了摇头,安静地道:“弟子相信师父。”

 

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姜子牙想做什么,元始天尊却一定是知道的。他信任姜子牙,重视他的智慧,才会将席卷仙凡两道的这场战事托付于他。阐教诸位真人更不知凡间之事,但他们相信元始天尊,所以一句话不问,将弟子遣来西岐助阵。杨戬并非不好奇姜子牙的图谋,但他若是真的不便明言,杨戬也愿意与师父一样,相信他所做的选择一定有正确的理由。

 

姜子牙看着他,神色愈加慈和:“申公豹善算人心,这番话并不算错。同是兴兵反商,我却用李将军之谋拦阻北伯候,这是权术,也是私心。既然这天下之主必定更替,我也想换个自己看准了的人。同样,单是以周代商,平定天下也不足够。人族注定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那就要让这样的牺牲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是我身为凡人的一点私心。”

 

“你心神清明、智慧过人,所缺的不过是一点识见阅历。眼下的天地变迁,即使你与日月同寿,此生也不会遇到几次。既然你愿意相信我,那我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就自己慢慢地看清楚吧。”

 

 

 

 

 

第四十九章

 

韦护去玉虚宫打探琉璃灯之事虽然无果,却也从道行天尊处得知了那位大仙师的身份。道行天尊颇不放心这个消息,左右韦护也是不肯继续闭关,他便索性打发了弟子到西岐来辅助姜子牙,有什么情况也好随时传信照应。

 

杨戬对此倒是乐见,眼下大罗金仙纷纷现世,已不比战事初起之时,将来有没有更棘手的事着实难料。这一次他去查探申公豹所为,就不得不把西岐城安危托付给龙吉公主,颇感力不从心。韦护修为远在金吒等人之上,行事也是沉稳缜密。今后有他守在姜子牙身边,杨戬行动却是可以自如得多。

 

此时他对龙吉公主来到中土的缘故也猜到了几分。龙吉公主一直没说过自己为何而来,杨戬知她本事大,也不担心,就再没问过。直到此行听闻申公豹代多宝道人招聚海外散仙,才蓦然触动心念。

 

四海散仙长居岛屿,与水族为邻,也不免要仰尊王母的权威。当此之时纷纷入世,纵然旁人无所觉,身为如今四海无名有实的统治者,龙吉公主焉得不知?她稍加探查,便可发现事涉人间大战。封神之战与天庭密切相关,以她的身份不好轻率而行,这才驻驾青鸾斗阙,查探情由。杨戬去夹龙山的路上遇到她,便正是四海散仙受邀而来的时候。

 

想得明白,杨戬其实便有些埋怨。她大公主久居上位,惯来不将心思坦示于人,又高傲之极,不肯受人帮助。故而分明对他们此行要打探的事也极为关心,还特意提醒他们留心申公豹背后的人,自己的事却一个字都不吐露。只是她大公主生为二圣之女,眼界奇高,自己不把那背后之人放在眼里,也就没想过别人是不是应付得了。要说她全没料到申公豹背后会是什么样地位的人物,杨戬才不信,这一次吃亏受伤,真不是没有冤枉的地方。

 

枉费自己还替她着想,叮嘱哪吒不把托付了何人照看西岐城告诉姜子牙。

 

然而埋怨归埋怨,以青羽传信的时候,杨戬还是没提受伤的事,倒是让龙吉公主多加小心些,又为她保护了西岐城的事道谢。说完将羽毛向空中一丢,那东西就化作一只小小青鸟,扑扑翅膀,消失不见。

 

他是到了城外无人处传的信,哪吒与他在一起,见青鸟飞出,叹道:“公主若能对四海散仙加以约束,姜师叔这里倒是能轻松些。”

 

杨戬也是这般想,殷郊、殷洪的出现已经够让姜子牙头疼,再有散仙为助,西岐城的负担就更重了。偏偏阐教诸位真人受黄河阵之伤尚未痊愈,非万不得已,无论姜子牙还是他们几个弟子都不愿再惊动。龙吉公主奉母命统领四海,与散仙之间自有相持之道。她若有借口介入其间,对西周一方只有好事。

 

 

 

这后面的发展他们也只能寄予一下期望,杨戬把哪吒拉到城外来,却还有另一件事。

 

 “你那父亲李靖不善道法,却长于谋略,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哪吒显然已经从速把见过父亲的事抛到脑后了,闻言呆了呆,回答一个字都没出杨戬预料:“我又不知道。”

 

杨戬叹了口气,两人所立之处正有一片水源。他走近几步,解下束发道冠,放在了水边石头上,晃了晃散开的头发,从左耳后挑出九根拔下,拉过哪吒的手,一圈圈绕在他的手腕上。那只手上本有一只金镯子,正是乾坤圈所化。就见缠绕的发丝首尾相接,也化作一根乌丝镯,闪了一闪,没入皮肤之中。

 

形迹虽消,哪吒却能感觉到那一缕含着血脉生命气息的灵力在流动,好奇道:“这是什么?”

 

杨戬语含傲意,又带了十分的不以为然:“我生平最恨受制于人……玲珑塔有什么了不起,李靖若是敢算计你,这发丝一断,我立时便会知道。”

 

哪吒无言了一刻,好奇心却更盛:“你能对付玲珑塔?”李靖道行不及他,别的手段也威胁不到他什么,唯有玲珑塔可为凭恃,杨戬此举自是为此而设。老实说,过去的事他放得下是放得下,但若有机会眼不见为净……那也不大舍得错过。父子相安无事这些年,连师父太乙真人也奈何不得的玲珑塔不能不说居功甚伟。

 

杨戬向四周看了看,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有一件宝贝,只是现下不在身边……你可听说过盘古斧?”

 

哪吒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不语……终于吸了口气,刚想说话又赶紧压低声音,差点儿呛到,全然忘了此时身在野外,并无耳目在侧。

 

“……桃山……桃山是被你给劈了?”

 

杨戬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动静吗!三百年前,桃山崩毁,九州之地又新多了十座山,那就是因为有人把桃山劈成十块丢出来的。九只金乌被砸在山底出不来,剩下一只逃进西海,那可是天地无光!再过多少年也是长耳朵的都得听说啊!

 

哪吒认为这种问题不需要理会,又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呃,掌教师祖自是知晓,南极师伯也知道,其他人……我只知师父告诉过大师伯和黄龙师伯。”其实天庭知道的人更多些,但那些人哪吒应该不认得,杨戬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着紧问这个。

 

哪吒悲愤地想:师父果然不知道!他还成天让自己少惹是生非,跟“玉鼎师伯的弟子”学学……“玉鼎师伯的弟子”惹是生非的本事比他高出好几重天去好吗!

 

杨戬没有得到之前问题的解答,于是继续没说完的话:“母亲被他兄长镇在桃山之下,我自己救不出她,就想到母亲曾说过的三界之中的利器,第一个便是盘古开天斧。我花了许多功夫找到,所幸神斧有灵,愿意相助,才得以救出母亲。连桃山都劈开了,还怕什么玲珑塔?只是师父不让我带它下山,现在却是不在手边。”

 

哪吒听着,便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我想办法把囚禁母亲的监牢给劈了,将她救了出来。为了不让人找到她藏身的地方,只好闹得大了点……”他当时可全然没把这番话和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连到一起。杨戬只一句“花了许多功夫”就带过去了,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其中还不知遇到过多少艰险。

 

杨戬与他见过的其他修行之人都不一样。他有着数百年静修洗练出的心境和眼光,有时却又会流露出如他外表所示的人类少年的性情。此时听他说着过往经历,哪吒渐渐觉得许多不解之事都得到了回答。

 

他忽然问道:“杨大哥,你曾问我,若是姜师叔中摄魂术没有救回来,这仇报是不报。这话若是我问你,你说报是不报?”

 

他脑袋里转得飞快,又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几句话之间毫不相干,杨戬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见他问得认真,便也仔细想了想,才道:“不会救不回来。就算赤精子师伯没赶到,有我在,也一定会把师叔救回来。”

 

哪吒目光变幻,许久,竟然叹了口气:“从多宝道人手下脱身时,你也说过,纵然他不肯放过我们,你也自有办法救得我们性命。你想事情最是周全,这上头只怕连师叔都比不上。师叔洞察人心,算的乃是后手,你却是在事情发生之初,就把最凶险、最不可挽救的情况算在心里。”

 

“师叔危在旦夕之时,你都忍得住不踏入落魂阵一步,探得阵门所在便立刻脱身撤回。师叔说你行事谨慎,师父赞你性情沉稳,这话都算不得错。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之所以那样从容,是因为你早就把最后的手段准备好了。”

 

他悠悠道:“寻常人不落入绝境不会想要拼命,而你做一件事,是从第一步踏下,就准备好要与人拼命了。我向来,便不曾见过比你性情更激烈的人。师父和姜师叔都曾经历艰难,却仍然看错了你。我就忍不住去想,以前到底有什么人,把你逼到过什么境地。”

 

“杨大哥,你怕死吗?”

 

他说得实在不委婉,而杨戬随着那话语一句句道来,笑容却愈加明亮,竟显得有些锋利。乌黑的眼睛里如有火焰在跳跃,全不是平日与人相处的温柔模样。

 

他就这样笑着,不紧不慢道:“当然。难道你不怕?”

 

哪吒一时也笑了出来,又立刻忍住,瞪了他一眼。

 

没有面对过死亡的人,怎知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怖?不曾落入绝境,又怎会有不顾一切的求胜之心。他们都曾艰难求生,所以比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生命的珍贵。想要追求更高远的道、见识更广阔的世界,首先都要活着。若有人在这条道路上意图阻拦,自是不惜拼力一战!

 

哪吒抚了抚藏着那乌丝镯的手腕,忽然道:“我肉身已毁,师父做了这具假身,并以法器收束魂魄置于其中。那驻魂的法器,就是我投生为人之前的本体灵珠,定神之功可御阴阳镜。待我肉身炼成的一日,杨大哥,我把这本体灵珠送给你。”

 

“你说过的,那九州四海还等着我们一起走过去呢。”

 

 

 

 

 

第五十章

 

二人虽是惯常形影不离,真正这样独处的机会却也不多。杨戬不急着束发,反而把鞋子也脱了,在水边坐下来。哪吒坐在旁边,踢了踢清凉的水,又伸手去摸杨戬乌亮垂顺的长发——他自己嫌碍事,从未蓄过长发,瞧着杨戬的倒很喜欢。

 

杨戬随便他摸,说了会儿话,舒展身体躺了下来。片刻把眼睛也闭上了,懒懒道:“打从下山,再没这么清静,我不想回去了。”

 

哪吒看了看他,跟着躺倒:“那我也不回去了。”

 

反正西岐城现在有韦护了。

 

杨戬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又睁开眼睛坐起身。见哪吒眼睛亮晶晶的,只是看着他笑,便觉欢喜之情如水一般漫上心头,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凑到口边吹了起来。

 

那是一支鹤腿骨制成的短笛,古时人常用这样的乐器,而今无论形状还是音调,都显得极简陋了。曲子也短,哪吒听了一会儿,觉得那简单的曲调中充满平和喜悦之意,悠悠扬扬,又别藏着一般坚定。

 

杨戬吹了几遍,放下短笛,轻声唱道:“糓则同室,日之曒曒。糓则同室,月之皎皎。”

 

活着就要在一起,如日月之恒升长明。只要这天地还运行如常,我们就永远都不分开。

 

“这是母亲作的歌,部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学会了。她少年时也有过一些情人,遇到父亲之后,却再也不去瞧别的男人一眼。父亲领袖部族,不能离开,她就按人族延续生命的方式,与他约以婚誓,孕育子嗣。父亲没有活得下来,她就独自住在天河之畔,再不动情爱之心……”

 

“当年的事,玉帝固然不容,王母陛下其实也不赞同。母亲为人肃重寡言,我其实一直不知道她怎么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出神,“可是……喜欢一个人,要是什么事都不肯为他做,什么东西都不肯为他舍弃,一句话一件事都不会说错做错,那还叫做喜欢吗?”

 

他言辞渐渐流畅,目光也随之而坚定起来,认真地看着哪吒:“这世上的东西,只要我拿得到,全都给你。世上的事,只要我做得到,都会为你做。我不管别人说对还是错。”

 

哪吒笑了一笑,起身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我自然也是一样。”

 

杨戬也笑起来,倾身过去,吻在他的唇上。

 

他少时无心情爱,十五岁之后又一心修道,不曾与人相亲。哪吒却是受肉身所累,也是初尝此事。慢慢亲吻了一会儿,都觉十分新奇,个中亲昵之感尤其难舍。片刻,杨戬忽然退开来,微微笑道:“原来如此,师叔前次居然捉弄了我。”

 

哪吒奇道:“怎么了?”

 

杨戬有些好笑又似乎带了点儿不忿,道:“前次土行孙师弟成婚,师叔说我们耽搁人家的事,我没听明白,被他取笑了。师叔一个做长辈的,却也好意思。”

 

他只是没经历过罢了,阴阳大化,原是生灵赖以延续生命的本源之力,不脱自然之道。适才两人亲昵忘形,心神稍稍松动,气血便自然地流转快了些。修道自修身始,内视之下,自是一目了然。杨戬明白过来,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姜子牙那次居然捉弄了他。

 

哪吒听他解释,笑不可抑:“师叔难得逮到一事是你不知道的,换我也不放过。”

 

杨戬瞥了他一眼:“换你?在那里耽搁人家好事的没有你一个?”

 

哪吒却道:“那是另一回事,谁叫他夫妻两个归了周,让我们想找场子都不好意思动手?我辈异类入道,无不仰慕人族。你怎知我得了这人身,没去试上一试?”

 

杨戬微微一怔,只见他说来笑意盈盈,眉眼鲜妍如春花初绽,也不知是真是假,心里就嫉妒起来,转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哪吒见他居然为这种事当真闹起气来,觉得可爱极了。当下更不解释,扑上去摇他:“你在生气吗?真的生气啦?”

 

杨戬光洁的牙齿咬在嘴唇上,过了一会儿,忽地化作一个笑容,一抬眼道:“那又何妨?你与我试过了,自然再也瞧不上别人。”

 

哪吒看着他唇上浅浅一痕湿印,心都快飞了,半个字也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他飞快地吻住。回过神来,正想笑他情急失措,便觉杨戬嘴唇微启,将舌尖探了进来。两相一触,一点清灵气息如水一般落在舌尖上,随经脉活泼泼游走周身,神魂顿时为之一清。舌乃心之苗,道门修行之法,日常打坐,便要以舌尖点住上颚天池,以沟通经脉,接引日月精华。哪吒一身法力受缚于假身,苦修的就是这血肉中的一点生机。杨戬以人族之身修九转玄功,肉身通明纯粹,一呼一吸,都能觉出灵气在肌肤表面浸润,何况是这样近身交接?他那句“再也瞧不上别人”可不是白说的。他根本无需刻意而为,只是一点气息自然相融,这满溢灵气的血脉生机就勾得哪吒险些心神失守,沉沦肉欲。

 

哪吒狠狠定了定神,抓着头发把他扯开,咬牙道:“你这是要我的命!”

 

杨戬甚是得意:“我功法便是如此,师弟若是自问把持不住,不妨待你真身修成,我们再亲近?”

 

哪吒瞪了他一眼,等他修成真身,谁知道要几百千年?适才是猝不及防,哪吒修行多年,道心凝定,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当即丢下一句:“等不及!”搂着杨戬的脖子往地上扑去,两人立刻滚成一团。

 

 

 

*  *  *

 

 

 

两人初时说不回去,不过随口玩笑,待得一番流连亲密,却当真舍不得离开了。直到夜色深沉,犹在满天星斗下相拥昵语。

 

哪吒笑道:“我们出来这样久,也不知师叔发觉没有,他若是找你怎么办?”

 

杨戬灵巧地将鹤骨笛顶在指尖转动,懒懒道:“师叔说我奔波辛苦,让我多休息一下,这会儿才不会找我,有事也是找你。”

 

哪吒不以为然:“免战牌都挂出去了,只等赤精子师伯来。不打仗,师叔能有什么事找我?”

 

杨戬想想有理,很是开心地抱住他亲了一下:“那我们今晚都别回去啦。”

 

哪吒笑个不停,脸颊贴着他蹭了蹭,又拿过他手里的笛子,好奇地凑到口边试了试,没出声音。杨戬接过来,也不起身,就这样靠着他,轻轻吹了起来。还是那首短调,然而“糓则同室”四字在这样情景下吹来,端的是缠绵动人。

 

笛声骤停,杨戬忽地坐起身,向西岐城的方向看去。哪吒见他神色不对,起身问道:“怎么了?”

 

杨戬眉心微凝,登时便漫上一层冷然,再无嬉闹之色:“城中的生气变弱了……这是怎么回事?”一城之生气减弱,必是有大批活人伤亡。但他人虽不在城中,西岐城一动一静却都在他元神感应之下,不曾有攻伐、施法的警兆,生气怎会忽然间变弱?他一时既担心出了大事,又觉得荒谬之极,担心得很是无谓。

 

到底是不安,他说话间法力流转,已是装束严整。哪吒按了按他的手臂:“别急,先回去看看。”

 

两人运起遁术,刹那间已经站在城墙上,就见守城士兵或坐或卧,倒成一片,竟无一人站立。杨戬疾步上前,扶起一人,立觉他浑身微微发抖,却还活着。脸色苍白、嘴唇发暗,不仅没有死,眼睛似睁非睁,神智似乎都还留存。

 

杨戬抬手在他眉心一点,问道:“出了何事?”

 

那人得他一点生机,浑身一颤,双眼微微睁大,满是恐惧之色。然而全身僵硬,竟连嘴唇都动不得一动,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片刻功夫,哪吒已在城墙上游走了一圈,目中也满是惶惑,又是着急又是不解:“所有人都是一样,这是怎么了?”

 

杨戬将扶着的士兵靠在墙上,额间天眼一睁,所有事物表面立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黑。向远处望去,夜色中满城皆是暗沉沉的阴晦衰败之气,尤以两处最浓。他起身道:“我去相府,你先去皇宫看一下,再来与我会合。”

 

哪吒从来不在这种时候废话,当即闪身离去,杨戬也不敢耽搁,即往相府飞去。因是夜晚,路上并无行人,但他能够感应到四周民舍之中气息皆如城墙上一样,想必已无人清醒。

 

相府中亦是一片死寂,杨戬天眼之中,此处黑气最重,必定受害最深。且他心里有数,姜子牙和道门众弟子皆有危急之时呼唤他的方法,他们不曾动作,只怕发觉有异未见得早过自己。果然,城上士兵犹有一丝神智,相府中的守卫却连活气都似有若无。姜子牙躺在寝台上,金吒、木吒坐在门外,皆是昏迷不醒。杨戬自来西岐,从未遇到过这样情形,他久居深山,到底阅历尚浅,一时也不禁惊惶,竟有片刻无措。随即冷静下来,他立刻转去后院,不管出了什么事,若西岐城中还有一人能醒着,必定是韦护。

 

哪吒回到相府时,就见韦护闭目盘膝而坐,杨戬一手点在他背后,正助他行功。相互只一颔首,便知彼此所遇情况相同。

 

韦护稍稍压下血脉中缠绕的衰败之力,勉力开口唤了声:“师兄……”

 

杨戬急问道:“可是有人袭击?”

 

韦护摇了摇头,道:“今夜子时之后,这股死气借阴盛于阳之势忽然发作,我竟不知是何时潜入体内……师叔可还安好?”

 

杨戬道:“城中之人已尽皆昏迷不醒,你不知道吗?”

 

韦护一惊,双眼极力睁开,未及言语,猛地咳了起来。顿时浑身颤抖,脸上也沁出一层冷汗。

 

哪吒连忙搭手去扶:“可是中毒?”

 

杨戬也有此疑,韦护却摇了摇头:“能毒倒我,凡人早就没命了……有人暗算……”他心神宁定,虽然身上痛苦不堪,言辞平和却是一如当日在金屋山中与他们两人对坐叙谈。

 

杨戬和哪吒听他这样缓缓道来,心绪也随之稍稍平定。杨戬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按了按:“你省些力,我来说。此毒能伤到你,却又没夺了凡人性命,所以本身并不厉害,只是有其独行之道。”他顾及韦护精神,字字咬得清晰,“可是行于血脉吗?能让所有人都不免于难,可是散布于空气和水源吗?”

 

韦护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海外有瘟门,这只怕不是毒,是疫。”他要说的话说完,眼睛一闭,再也支持不住了。

 

杨戬扶他躺下,撤开点在他背心的右手,手掌上已薄薄缠了一层灰败之气。随着法力流转,灰气瞬即消散。若非他适才与韦护法力相融,这等东西连他的身都近不得。抬头看哪吒时,两人都已想到了枯云山上遇到的九龙岛瘟门弟子。他们还曾与那李平道人交过手,偏生他们一个不是血肉之身,一个不怕这等手段,未受其害,便都将其瞧得轻了,哪知却吃了这样大亏。

 

此物借阴气而发,必是日间大战,罗宣火焚西岐之时,有人趁机潜入散布。而那场火得龙吉公主以乾坤雾露网扑灭,西岐的空气和水源便是充满火毒,也会被真水净化,除非散布的疫毒其实并非毒物。那九龙岛的道人这般好算计,商军溃败之时还悄悄布下疫毒,怎知没有后手?此刻长夜未尽,阴气助长了疫毒发作,却也掩盖了生气的减弱,待到天明,只怕就是商军来袭之时。


步步的狐狸窝

[封神同人][杨戬哪吒]上邪(31-40)

第三十一章


姜子牙这一场用兵正奇相辅,将周军的实力尽皆展示了出来,为的便是一战而让邓九公从心底折服。他有收降之意,自然不会再行进逼,次日便命众将严守营帐,若商军衅扰,不必理会。


之前邓九公想拖,被他轻轻巧巧逼得不得不战,此刻商军大败,已换做邓九公急于挽回士气,他却是一点儿不急了。众将各领本部,主帐中唯留阐教弟子侍立,姜子牙甚有闲情地铺着舆图,给杨戬讲解前日战事。


忽有传令兵报入:“启禀丞相:商军有一女子持‘邓’字将旗于营外叫阵,要李三公子出去见她。”


哪吒听着那些兵车、战马、风向、地势正百无聊赖,闻言立时一激灵:“我这就去...

第三十一章

 

姜子牙这一场用兵正奇相辅,将周军的实力尽皆展示了出来,为的便是一战而让邓九公从心底折服。他有收降之意,自然不会再行进逼,次日便命众将严守营帐,若商军衅扰,不必理会。

 

之前邓九公想拖,被他轻轻巧巧逼得不得不战,此刻商军大败,已换做邓九公急于挽回士气,他却是一点儿不急了。众将各领本部,主帐中唯留阐教弟子侍立,姜子牙甚有闲情地铺着舆图,给杨戬讲解前日战事。

 

忽有传令兵报入:“启禀丞相:商军有一女子持‘邓’字将旗于营外叫阵,要李三公子出去见她。”

 

哪吒听着那些兵车、战马、风向、地势正百无聊赖,闻言立时一激灵:“我这就去!”

 

姜子牙连忙叫住,甚是无奈:“你倒是先问清楚怎么回事再跑。那女子是何人?带多少兵马?”

 

传令兵道:“只孤身一人,说是要报昨日伤他父亲之仇。”

 

就听黄天化道:“果然,我就说你昨日打重了,你还不服。”

 

哪吒争辩道:“不过是筋骨伤,吃颗丹药一天就长好,哪里重了?”

 

“那邓九公一个凡人,哪里来的丹药?这会儿不定是死是活呢。”

 

“若他降来,丹药给他两瓶也尽有,若是不降,死就死了,有甚要紧?”

 

姜子牙按了按额头:“好了,这有什么好争执的。你去也无妨,只那女子既敢单身叫阵,必有可恃艺业,还需小心。”

 

杨戬听了便道:“师叔,那弟子同去看看吧。”

 

姜子牙还没答话,哪吒就叫道:“杨大哥,那女子敢一个人来,我们倒好两个人去,岂不被她笑话。”

 

这也是道理,杨戬想想道:“也罢。我所虑倒不为这女子,而是她父亲邓九公明知你武艺,还任由女儿前来,定是有什么胜算。我虽不信她武艺上胜得过你,却需小心有甚阴谋,莫要大意。”

 

哪吒倒是听进去了,点头道:“我记得了。”

 

实则也无人当真担心他敌那女孩不过,见他留了心,也就纷纷不再在意。岂知没过多久,就听到帐外一阵哗乱,没等武吉开口去问,帐帘猛地被掀开,哪吒满面怒容走进来,跪地行礼,咬着牙道:“弟子有负师叔之命,请师叔降罪。”

 

他放下按在左眼上的手,露出额头连带脸颊上一片青紫。万年难得,让姜子牙和杨戬都看怔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姜子牙惊道:“快起来,你这是怎么受的伤?”

 

问到这个,哪吒愈加恼怒:“我看她是个女子才手下留情,谁知她忽然丢出个石头来,一个没躲及时就……”

 

黄天化已经笑喷出来:“一块石头能把你打成这样?这要是把刀可怎么办?父王曾说那邓女有殊貌,我说你是认真躲不过去呢,还是瞧着人家姑娘忘了躲?”

 

哪吒大怒:“你说什么!”

 

眼看就要打起来,杨戬急忙拦住道:“这样事也能拿来玩笑?”将哪吒拉到一边,仔细看了看伤势,“这是法术所伤,看来这女子也是习有异术,是法器吗?”

 

哪吒虽仍忿忿不平,还是摇头道:“按虚化形,不过小术,我是一时没注意罢了,杨大哥不用担心。”

 

杨戬见他眼睛并无损伤,余者不过是休息几日的事,才放松神色,点了点头。

 

姜子牙便道:“没事就好,先回去休息,改日再说吧。”

 

这事不大不小,众人都不免有几分啼笑皆非之感。直到次日清晨,报说邓婵玉又是单人独骑,立旗于外叫阵,姜子牙才叹道:“原来如此,邓九公确是有个好女儿。商军大举进兵,我们可以不理,这女子单骑而来,若一味避战就徒惹人笑了。竟是想这样挽回士气,这女孩儿心志本领,更胜过了她兄长邓秀。”

 

那日斗将,邓秀正是败在黄天化手下,闻姜子牙这般说却是不肯服气,道:“师叔曾对阵多少大敌,何须为一女子烦难?弟子请令出战。”

 

姜子牙想了想,道:“也好,只是这次务必小心了!”

 

黄天化道:“是。”

 

他这边出去,杨戬问道:“师叔如今只是按兵不动,要如何能让那邓九公肯受劝降?”

 

姜子牙道:“不急,这等事,一拉还需一推。我们是一直未动,那殷商朝中排挤他来此的人岂得也不动?本相此战用心,便是让他知道胜我不得,那无论败归还是无功而返,下场都无区别。给他多想几日,武成王劝降之时他才能多听进去几分。”

 

两人说得片刻,就听帐外脚步声又急又重,黄天化掀帘而入,怒色比昨日哪吒更甚几分,他连挡都不挡了:“弟子失利,向师叔领罪!”

 

姜子牙看着他俊秀面容上的青痕和眼角被划出的几道血色,委实是不知说什么:“……你怎么也伤了?”

 

黄天化怒不可遏:“谁想那石头来得这般快法,又不能认真动手伤了她,这才……”

 

就听一个慢慢悠悠的声音道:“一块石头能把你打成这样?这要是把刀可怎么办?你父王曾说那邓女有殊貌,我说你是认真躲不过去呢,还是瞧着人家姑娘忘了躲?”

 

难为他记得一个字都不错,黄天化气得满脸通红:“我不过随口说笑,你还要特意记得!”

 

哪吒专门跑来看热闹的,自然更不示弱:“谁让你先说我!”

 

姜子牙一阵子头疼,正要说话,就听“砰”地一声,却是杨戬一掌拍在案上:“够了!”

 

他平日从无这等疾声厉色,连站在旁边的其他师兄弟都吓了一跳了,原想开口问的劝的都顿住了,哪吒和黄天化立时也不敢再吵闹。

 

杨戬目光在两人面上掠过,冷冷道:“师长们而今闭关休养,伤势尚未痊愈,你们就忘了这万年杀劫的凶险吗?连三清圣人都是万般谨慎犹恐不及,以为是凡间战事就敢轻忽视之,那十天君、赵公明兄妹都是怎么死的?”

 

没人敢说话……哪吒和黄天化都听出他话中怒意,更不敢辩驳,只乖乖听着。杨戬看了他们片刻,语气稍缓:“你们两个这几天处处针对,到底为什么事闹个没完?”

 

哪吒立时委屈起来:“我不知道的,都是他跟我吵!”

 

杨戬目光一转:“天化。”

 

黄天化支吾了片刻,脸色越来越红,终于跺脚怒道:“都是他乱跟我父王说什么道门不禁婚娶,父王这几日天天念叨,说什么那邓九公迟早为我周臣,邓女才貌俱佳,或可求为黄门长孙妇,还问我怎么样……谁要娶那邓九公的女儿,谁,谁要娶妻子了!”

 

帐中静了片刻,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哪吒:“哈哈哈哈哈哈!”

 

黄天化大怒:“你还笑!”掳起袖子就要跟他拼命。

 

哪吒已经笑软了,一边躲一边嚷着:“我又没骗人,本来就不禁,你想不想那是你的事……”他绕了几圈,最后扑到了杨戬身后,便死死抓着不放,探出脑袋嚷,“那是杨大哥说的,你自己也听到的……”

 

几个师兄弟笑得不行,连姜子牙都忍不住莞尔,黄天化更是暴跳如雷。

 

杨戬也没想到问出这么个缘故,他被两人围着转,扯得差点儿站不住,也没法继续教训下去,只得摇摇头算了。

 

最终还是姜子牙发话,让两人不许再闹,回后营去休息,先把伤养好。一人顶着一个黑眼圈还欢实成这样,看来这伤也委实没什么大碍。

 

既无战事,姜子牙想了想,索性连其他人也一起打发了出去,只留下杨戬,摇头叹道:“本相年纪大了,可是管不住这几个顽皮,亏得他们还肯听你的话。”

 

杨戬微微低下头:“是弟子失态了,师叔恕罪。”

 

姜子牙看着他道:“你便是心事太重,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就从不见你像他们一般活泼些。”

 

杨戬不禁哑然:“师叔,这哪里差不多……”至少差着三百多年好吧?

 

姜子牙笑道:“你修道时日不浅我自然猜得到,只是却不想问。本相在这人世间游历四十年,又在昆仑山上苦思了四十年,自问这眼中所见、心中所得也当得起你叫一声师叔。”

 

杨戬正容答道:“得蒙师叔教诲,是弟子之幸。”他此言出自真心,姜子牙精通世事人心,言行间体现出的智慧让他衷心钦佩。而元始天尊于众多弟子中独择他托付重任,姜子牙心中真正的志向也是他至今无法猜度出的。

 

姜子牙道:“你天资聪慧,又有坚毅心性,他日成就必在我这老头子之上。玉鼎师兄到底是寿数可与天齐的仙人,换做是我,不知还能活几年,有你这样的好徒弟,可舍不得让别人去教。”

 

杨戬微觉窘迫:“师叔今日怎这般取笑起弟子来?”

 

姜子牙微笑道:“实则你们几个,又有哪一个不是师兄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得意传人。不顾凶险遣来我这里相助,我其实时时都担心出岔子累你们哪一个受了折损,可不知要如何面对你们师父。”

 

杨戬神色微动:“师叔算无遗策,却原来也会担心吗?”

 

姜子牙失笑道:“哪有人能百战百胜,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自你来到这里,关照他们修行,又管着那几个不让惹是生非,着实省了我不少心。这本是我这当师叔的该做的事,还该谢谢你才是。”

 

杨戬摇头道:“他们哪里会往心里去,说时听着,转头就忘了。”

 

姜子牙抬手按上他的手背,道:“少年人心气高些,不遇挫折,哪知收敛。我知你是经过事的人,心里着紧他们,才会这般用心。但我却希望你莫要将太多事担在身上,年轻人,总还是要肆意些才好。”

 

杨戬微微皱眉:“师叔……”

 

姜子牙缓缓道:“韩毒龙兄弟的事,不是你的错。”

 

杨戬脸色蓦然一变,就要把手抽出来,却被姜子牙微微用力按住,睿智慈和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他的脸上,不避不移。

 

半晌,杨戬终于开口道:“……他们毕竟,叫了我一声师兄。”

 

“所以我不勉强你忘了此事,只是莫要再以之自责。这场战争的艰险你也一清二楚,有闻仲那样的敌人,谁也不敢说必胜。若为那一次失算耿耿于怀,你倒不如怨怪我这做师叔的没用。”

 

“师叔!”杨戬不满地看了看他,终是低下头道,“弟子记得便是,累师叔百忙之中还要顾得这些小事,是弟子之过。”

 

姜子牙却笑了笑:“你惯来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半分不露,我老迈没精神的,却到哪里发现去?”他拍拍杨戬的手,“这是哪吒与我说的,他担心你又不知怎么说,便来找本相。”

 

 

 

 

 

第三十二章

 

按虚化形之术,周营中最擅长的莫过于龙须虎,故而第三日早上杨戬私下与他商议:“那女子今日若再来,师兄可愿一观其术?我为师兄掠阵。”

 

武吉与龙须虎因是姜子牙的弟子,众师兄弟无论年长或幼,都称他们一声师兄。龙须虎年纪虽然最长,却少经世事,性情甚是单纯,别人说什么从来不拒绝。师兄弟们渐以杨戬为首,他就也跟着听杨戬的话。

 

邓婵玉正是十七八岁年纪,肤光如雪,双眸明亮,衬着红衣红马,当真明丽夺目,然披甲持刀,却又是一身的英武锐气。

 

杨戬没有上前,他并不担心龙须虎抵敌不过,哪吒和黄天化毕竟还是碍于姜子牙招降之念,没有尽全力,且受伤之下说退就退,可见游刃有余。但他忘了一件事……龙须虎莺爪虎足,疾跃无声,两步迈到阵上,邓婵玉一声尖叫,勒马连退数步:“妖怪!”

 

龙须虎牛耳动了动,一身灿烂的鳞片闪着光芒,无动于衷。他来到西周后经常听到这种惊呼,已经习惯了。且人家也没说错什么,早年那会儿妖怪们还不风行化成人族模样嘛。

 

磨盘大的石头满天飞舞,邓婵玉的惊慌瞬间消失掉。她将左手刀咬在嘴里,挽起缰绳,催马前冲,精准地左偏右侧,避开擦身而过的巨石。在这样的险势下,她前奔的速度几乎没有慢下来。杨戬在旁看着也十分赞叹,哪吒和天化大意之下吃了她的亏,倒也不算冤枉。

 

邓婵玉险而又险地闪避着,在一个俯身的同时,挽缰的左手忽然一松,自马颈下探出,掌心青光闪动。

 

龙须虎不料来得如此快,只来得及偏了下肩膀,就觉脖子一痛,不禁惊呼出声。

 

第二道光芒紧随而至,眼看避不开,忽然一点金光闪过,“啪”地一声,法术化出的五光石散做几点灵光。杨戬收起长弓,换枪上前:“师兄暂退!”

 

邓婵玉也是微惊,她知道自己的五光石出手如流光,对上过多少强敌,从未落空,占的就是个“快”字。这是什么人,竟然用一颗弹子,就将法术打散了!

 

说来却迟,转过这些念头时,杨戬纵马已至近前。邓婵玉久经战场,虽惊而不惧,猛一踢战马,反而迎面冲了上去,错身间挽起双刀,厉喝一声,斜斩而下。

 

杨戬却不以为意,他单手持在枪身中间,全不见蓄力之势,只是一抬小臂,便架住了力劈下来的双刀。邓婵玉双臂一麻,差点儿被他崩开,紧接着见他手腕一翻,枪尾抽下,急抬手去挡。她仓促只出得右手刀,哪里敌得过杨戬的腕力,单刀顿时脱手。

 

邓婵玉银牙一咬,不理跌落的刀,右手顺势抬起,接连两道青光,分取杨戬的左眼和咽喉。

 

她本道二人离得如此近,再怎样也不容他反应过来,必能得手。岂知杨戬看着两石击来,连眼睛都没闭一下,光石狠狠打在他秀气的眉骨上,就像被风吹过的几粒灰尘一样,随随便便地散落开来。

 

邓婵玉终于慌了神,勉力挡住接连袭来的银枪,拨马就要往回跑。

 

杨戬既然出战,便是打定主意要捉了这女子回去的。不料还没动,就见一道黑影自邓婵玉马后窜出,哮天犬怒吼一声,张口咬向邓婵玉的喉咙。

 

邓婵玉不妨有此异变,失声惊呼,慌乱间坐不稳马背,向旁摔落。哮天犬后爪在奔马背上一蹬,扑身而上。

 

杨戬急呼道:“不可!”

 

邓婵玉于疾驰中落马本已危险,况有哮天犬两排利齿近在眼前。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影自地下钻出,一只细长的手掌自邓婵玉背后探出,一线之隔掩在了她的喉咙与哮天犬牙齿之间,另一条手臂揽住邓婵玉的腰,双手抱住她翻身而落,瞬即又钻入地下没了影子。

 

那人倏出倏没,迅捷无伦,哮天犬一口咬了个空,顿时又怒又惊,咆哮着在两人消失的地方狂抓。正低头猛嗅,忽然头上一痛,懵然四顾,就见一颗金弹子掉在身边。抬起头,杨戬正满面怒容地瞪着它:“谁让你多事的?我说要杀了她吗?”

 

哮天犬迷茫地看着他,习惯性低头先把金弹子咬起来,又跑去把杨戬开始用以救下龙须虎那颗也叼了回来,送到他手边。

 

杨戬不接,依然怒道:“就那么两块石头也能伤到我?要你多事!”

 

哮天犬缩了缩脖子,见龙须虎正好走过来,急忙跑去躲到他的腿后。

 

龙须虎十分好笑,自将弹子接过道:“好了,它也是关心过切,师弟就莫要责备它了。”

 

杨戬见他过来即下了马,问道:“师兄可受伤了吗?”

 

龙须虎晃了晃脖子:“没事。”他吞吐日月精华千年,肉身结实得很,被打几下并不当回事。

 

他把金弹子塞到杨戬手中,又低头在哮天犬脑袋上揉了揉,笑道:“你闭关这几个月,它成天跟着李三郎,可见出学得越来越像了。”

 

杨戬冷冷道:“哪吒手底下自有轻重,它有吗?”

 

龙须虎忍不住好笑,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推他往回走:“你自己唯恐别人管束得紧,让它不得自在,才交给哪吒,现在又来多话,哮天犬别理他。”

 

哮天犬呜呜几声,依旧在杨戬腿边转,讨好地用脑袋蹭来蹭去。

 

杨戬板着脸,自与龙须虎道:“师兄可见后来救那女子之人用了什么法术?”

 

龙须虎抓抓头道:“我哪认得出,你说呢?”

 

杨戬目光微动:“不似五行遁术,看来商营之中亦有修道者,我们且回禀师叔再作计较。”

 

 

 

邓婵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什么也没看清,便已身处商营,心跳犹自激烈。终于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土行孙紧紧抱着,脸上顿时热了起来。正待呵斥,土行孙却已经松开了手,话都没说就没了人影。邓婵玉不禁愕然,勉力站起身,稍整衣甲,斥退惊讶地围上来的兵士。想着刚才的样子都被他们看到,心中更是羞恼。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土行孙不知从哪里又跳了出来,将手中东西捧到她面前:“婵玉姑娘,你的刀。”

 

正是她落在阵上的双刀。邓婵玉自幼立志沙场,这双刀伴她多年形影不离,连睡觉都要压在枕下,若当真被周军收去或是毁坏,可不知要如何心痛。她此时惊魂初定,原还没有想起失刀之事,不料土行孙十分留心,救了人立刻又返回去把刀也捡了回来。

 

她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你了。”又看看他,“这几日你一直跟着我?”

 

土行孙平日总与她嬉笑,此时神色却很是凝重:“婵玉姑娘,明日你莫要再出去了。”

 

邓婵玉奇道:“为何?”

 

土行孙皱眉道:“我原不知周营中有这许多修道者,五光石虽是异术,实则并不能真正伤得到他们。一次得手不过出其不意,既未能趁机斩杀,便万不可再与之交手第二次了。”

 

邓婵玉一时默然,她心中其实也明白。五光石摧筋折骨,向来无人被打中还能行动自如的,可那几人明明受伤,却说退就退,丝毫不碍行动,显见是不当回事。周营中这许多异人,父亲可如何胜得过?想到这里,便想起眼前这人也一样不怕自己的法术。当初土行孙成日缠着她,她厌恶恼怒之下委实是下手没留情。但动起刀来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五光石打在他脑袋上就跟打在石头上一样,就手揉揉第二天就不当回事。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若请你相助对付那些人,你可有办法?”

 

土行孙一时语塞,这话若昨天问他,他一口就应了,可今天却没敢轻许。三天他都看在眼里,之前几个人真要对阵他都不以为难,但今日最后出手那人……他居然瞧不出那人道行深浅,若非有异宝护身,就是比他整整高出一层境界,该不会与师父一样是位真人吧?

 

邓婵玉见他迟迟不答,怒上心头:“不帮就算了,我自己也能对付!”

 

土行孙登时把顾虑都抛到脑后:“我当然帮!当然帮!刚才就是走个神……”

 

邓婵玉见他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一笑:“那我去与父亲说。”

 

 

 

姜子牙接到战书时沉吟良久,问杨戬道:“邓九公复来求战,必有倚仗,想必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修道者了。以你看来,其人修为如何?”

 

杨戬道:“因不曾交手,修为如何也看不出,但其人所用遁术十分神妙,绝非左道旁门。”

 

姜子牙便道:“那本相便亲自去会他一会。”

 

邓九公阵前有士卒高举先行官大旗,旗下立的却非之前见过的太鸾,而是一个自称土行孙的矮子。周营这边众人看到,心里便都知是杨戬与龙须虎阵上见过的那人了。土行孙貌不惊人,一双豆大的眼睛却是精光闪动,神气十分精悍。他个头不过半人高,却持着一根八尺长的乌沉沉的黑铁棍,高声道:“我乃邓元帅帐下先行官,周军何人敢来一战?”

 

哪吒抱枪行礼:“弟子请令!”

 

黄天化也道:“师叔,让我来!”

 

姜子牙知他两人武艺上虽不分胜负,当真道门斗法,哪吒识见机变却要胜过一筹。眼下敌人深浅不明,便道:“哪吒去吧,小心一些。”

 

 

 

 

 

第三十三章

 

哪吒上阵向来是不废话的,火尖枪带起一缕金红光芒便刺了过去。土行孙见过他出手,并无慌乱意外,右脚后撤半步,身形一低,持棍的手疾滑向下,握住棍尾一抄,空气“呜”地一声,铁棍被抡出一个圆弧,正抽在长枪的前端,将火尖枪柔韧的枪身压得直弯了过去。若换做凡间兵器,这一下就得断成两截。他举着与身形全不相衬的铁棍,行动却异常敏捷,侧身铲步,借反弹之力,当头向哪吒砸下。

 

哪吒感觉着兵刃相交时枪上传来的震动,便知遇到了劲敌,当即打起精神,枪尖如同从四面八方泼洒向土行孙矮小的身体。土行孙兵器沉重,然而前驱后避竟丝毫不比他慢,八尺铁棍劲风交裹,在身边织成一团乌黑光罩。枪棍交错之声如细雨落檐,绵密一片。

 

周军中黄天化低声问杨戬:“杨大哥,依你看哪吒可胜得了那人?”

 

杨戬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交战的二人眉头渐渐锁了起来:“那人道行怕是还在哪吒之上,只是这法力气息我总觉有几分熟悉……”

 

黄天化奇道:“杨大哥以前见过他?”

 

杨戬顿了片刻,摇了摇头。

 

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战局已变。哪吒身形飞掠,火尖枪与风火轮的威力开始散发出来,土行孙铁棍乌光中忽然亮起一点金芒,悄无声息而又奇准无比地点上了火尖枪的枪尖。哪吒脸色陡然就变了,平日对敌从不肯退半步,此时却猛然催动风火轮向后急闪。然以风火轮之迅捷,那一点金芒竟挥之不去,牢牢锁在枪尖,牵出一丝金线缠卷而上。哪吒一咬牙,脱手将长枪掷了出去。

 

杨戬看到那根金线时,一个名字陡然跳入脑海中,大呼道:“快回来!”同时目光向后掠去,“保护师叔退回城中!”

 

金吒等人虽不知缘故,却立刻警惕起来,护着姜子牙向后退去。黄天化反应最快,听到杨戬高呼,手掌一按,玉麒麟电射而出。他没有去拦阻那根金线,而是扬手一道流光,攒心钉向土行孙眉心钉去。

 

土行孙果然不能再追逼哪吒,却没有退后,金线松开火尖枪,转袭向黄天化。

 

哪吒惊呼一声:“不可!”退而复进,竟比被掷出的火尖枪更快了几分,探手抓住枪尾,一枪刺向土行孙。

 

黄天化见土行孙不知攒心钉厉害,心中正喜,便不解哪吒为何惊慌。法力灌注双手银锤之中,两团银光准准将袭来的金线夹在中间。孰知那金线被夹住却没有停止,轻轻巧巧自毫无缝隙的银锤间穿过,搭上了他的手腕。

 

攒心钉在土行孙眉心前寸许处停住,颓然掉落,黄天化骇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法力竟然一分都用不出来。哪吒枪已临到土行孙头顶,忽觉脚踝一紧,一线金芒自下而上将他全身缚住,风火轮驾驭不住,立时跌落下来。

 

他身上气息瞬间变过六七种,却始终无力挣脱,猛抬头盯着土行孙,双目直欲喷出火来:“捆仙绳,你到底是什么人?”

 

土行孙没想到被他认出,心里一虚,目中竟露出惊慌之色。

 

不过他没有来得及答话,表情已化作了骇然。

 

杨戬在马背上一按,腾身而起,似慢而快,转瞬已欺到他身前,飘飘然身未落地,已抬手一拳打了下来。这一拳看似不快却全然不容人躲闪,仿佛也不重,却让土行孙眼睛都瞪大了。他之前打斗中一直是双手持棍尾挥击,此时屈膝垫步,左手急速滑到铁棍中部,双手斜托,严实地封在面前。

 

拳棍相击,土行孙全身一震,眼睁睁看着碗口粗的铁棍就被这只玉雕般的拳头打得一弯。急忙退步卸势,手腕一翻便欲还击,就见杨戬手只稍稍一收,第二拳再次击下。土行孙闷得想吐血,却不得不放弃争先之念。杨戬动作之快让他完全来不及变化招式,只能老老实实继续封挡。但这样的迅疾却丝毫不减弱拳上的力量,两拳接下来,土行孙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作响。然而还没有完,杨戬干净利落地收手,丝毫不变的动作挥出第三拳。铁棍“啪”地一声弯成了铁拐,土行孙怪叫一声,翻身跌在地上,没了踪影。

 

杨戬身未落地连出三拳,打得土行孙狼狈而逃,脚尖才刚刚触及地面。正要探手去抓受缚的哪吒与黄天化,忽见哪吒看向他的目光一抬,越过他的肩膀变得凌厉无比。杨戬心念电转,将将碰到二人的手断然收回,全身的法力瞬间散去,右脚猛地跺下。

 

他为了逼得土行孙无暇收束法器,全身的法力都笼罩在方寸间,转寰不及,这一跺乃是全然凭借身体的力量。两军将领士卒就骇然看见,这被无数车马压得坚硬无比的地面被他一脚踏出一个深深的坑。杨戬整个人倒飞出去,乌发在空中笔直地拉成一条墨线。

 

他们之间的交手太快,莫说双方士卒,便是姜子牙都几乎反应不过来。他被几个弟子护着,刚刚转过四不像,就见那边哪吒和黄天化被对方法宝缚住。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形势又已骤变。忽然一个人影自面前跳出,土行孙唇边沁着血色,一张脸煞白,捆仙绳扬手取向姜子牙。

 

这法宝来得快,金吒等人大惊之下,纷纷挡在姜子牙身前,却根本抓那金线不住。正焦急时,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杨戬拦在四不像之前,欺身而上,右手五指如钩狠狠向土行孙顶心抓下。

 

土行孙知道自己能抓住姜子牙,却万万不敢被这一爪抓中,他刚领教过杨戬的手劲,这一下挨着,脑袋非得碎成几块不可。不过这却也是良机,他当即法宝一收,金线自后逆卷,缚上了杨戬腰间。只消除了这个大敌,姜子牙也逃不过他的手段。

 

姜子牙急呼道:“杨戬!”忽听耳边声音道,“师叔快走!”微微一怔,声音真的是在耳边响起的,不及细思,当即向城门退去。

 

周军已是混乱一团,好在商军在这样急速变化的情势下也来不及动作,草草追着周军到城下,便也收兵退了回去。

 

姜子牙看着身边现出身形的杨戬,问道:“你被那法宝缚住,怎么无事?”

 

杨戬气息微微散乱,摇头道:“不过是障眼法,那土行孙识不破罢了,换了这法宝真正的主人用来,这点小手段绝然逃不脱。”

 

雷震子在旁惊道:“杨大哥认得这法宝?”

 

杨戬咬着牙道:“夹龙山惧留孙师伯的捆仙绳。我先前便觉他所用遁术奇异,而今想来,必是惧留孙师伯的地行术了。这一隐一现,少说有日行八百里之功力。”

 

姜子牙十分震惊:“若是盗得法宝也还罢了,既会地行术,那就是惧留孙师兄的弟子了,为何会在商营与我等为敌?”

 

杨戬摇摇头,想到哪吒和黄天化被他擒去,更是忧虑:“师叔,莫如弟子即刻往夹龙山一行,向师伯问个究竟。”

 

姜子牙却有些犹豫:“惧留孙师兄为助我西岐方才受黄河阵之伤,今伤势未愈,只凭猜疑便拿这等事去问,怕是不大妥当。”

 

杨戬知他是不肯相信,急道:“师叔,破十绝阵时,弟子亲眼见过惧留孙师伯用捆仙绳擒得那地烈阵主赵江,绝不会认错。师叔若有顾虑,便不言其它,只问师伯捆仙绳可有遗失便是。”

 

金吒也道:“正是此言,师叔,惧留孙师伯刚峻自守,绝不会做出有违掌教师祖命令相助敌人之事。弟子想此人纵然是他门下,怕也是自作主张,师伯未见得知晓。今番若碍于他颜面不去相告,哪吒与天化有何闪失,师伯日后必定更加自责。”

 

姜子牙沉吟片刻,道:“你们且随我来。”

 

众弟子不解,只得按下焦虑,跟着他回到主帐。姜子牙自案上拿过一个竹筒,焚香运神,片刻,翻腕倾倒下来。竹筒中乃是几枚钱币,非时下通行的贝币,而是做外方内圆之形,正是卜算所用。众弟子不知他要算什么,默立在旁不敢打扰。

 

姜子牙放下掐算的手,神色一寒,道:“果然!”

 

杨戬几人互相看了看,问道:“师叔算出什么?”

 

姜子牙道:“杨戬你说那土行孙所用遁术是地形之术?”

 

杨戬不解道:“是。”

 

姜子牙吸了口气道:“龙须虎去唤武吉到相府等我,雷震子即刻入宫,请大王过相府议事。今夜城中,严加布防!”

 

杨戬惊道:“师叔,出什么事了?”

 

姜子牙道:“我便是担心那地行术,刚刚以卦象证实所猜,土行孙今夜便会前来,行刺大王与我。”

 

众弟子悚然而惊,雷震子忍不住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人当真是惧留孙师伯的弟子吗?”

 

杨戬默然想了片刻,凝然道:“师叔,此人能行刺杀之事,哪吒与天化的安危孰不能不担心。弟子斗胆,请师叔应允一事。”

 

姜子牙道:“尽管道来。”

 

杨戬目光冰寒:“师叔今夜请依旧在营中理事,大王过来的事也莫要让人惊觉,军营重地,防卫严密也不会惹人疑心。诸位师兄弟已有防备,他纵倚仗法宝,也伤师叔不得。至于宫中,请大王将寝宫内外所有人等尽数撤下,容弟子布置。今夜他敢来,就不用想回去了。”

 

 

 

 

 

第三十四章

 

土行孙潜在地下,听得上面静悄悄没有声音,才慢慢露出头来,惊叹地打量着华美的宫室。其实西周自文王以来爱惜民力、奉行简朴,起居也只称得宽敞,并不奢华。不过土行孙早年在山野为妖,后来又入了道门,这人间富贵气象还是初次见到,不免生出神往。时值深夜,宫人早已被遣下,只在案上留下了两支蜡烛高烧。这蜡烛并非以芦苇灌就的粗蜡,而是凝炼成的蜜蜡,燃烧起来,满室芳香。

 

他既好奇又羡慕,很是凑过去看了一会儿,才往中间寝台走去。侧身挑开幔帐看了看,烛光下正有一男一女并枕而卧,熟睡未醒。只是个凡人,他也并不在意是否会惊醒对方。确定这应该就是他要杀的西周之主姬发,他拔出刀,左手按在那人口鼻上,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杨戬隐在暗处,不禁皱了皱眉。为五色迷目,杀戮无反抗之力的凡人毫不犹豫,这般野性哪里像是修为有成的道门弟子?日间战场上,他见此人修为不浅,兼机变狠辣,心中颇为忌惮。待见到他对根蜡烛也发呆的模样……这真的是老谋深算背叛师门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他稍稍转念,改变了立刻出手的主意,悄然走到寝台边,收起变化成女子模样的茅草,无声无息代替了它的位置。

 

土行孙刚把斩下的头颅包起来,就听耳边一声细细的惊呼响起,不假思索挥刀就斩了过去。刀至中途,他忽然看到那女子的眼睛。乌黑湿润,泪光莹然,然而惊惧中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柔弱,在昏昏烛光下不知为何显得极为幽深,让人穷尽目力也看不到底。

 

他心中莫名一悸,下意识收住刀,换做手掌捂上她的嘴,刀背压在她的颈子上,低声道:“不准出声!”

 

那女子慌乱地点着头,一双眼睛仍然看着他。

 

手掌下的肌肤细腻光滑,带着轻轻的颤抖,土行孙松开时颇有些舍不得,咳了一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她不知是刚刚被捂得透不过气,还是因为与陌生男子这样紧贴在一起,脸上透出薄薄的红晕,便如雨后桃花一般。

 

她不答反问,却让人丝毫无法生起气来,土行孙想人类女子果然与妖精不一样,下意识答道:“我乃殷商元帅邓九公帐下先行官。”

 

那女子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离开他的眼睛,声音如柳枝一般柔软细致,直从他的耳朵钻进心底:“军中将官哪有你这样的本事?”

 

她语气中微露不信之意,土行孙不知怎么就着急起来:“我原是道门弟子,修得法术,自然不同。

 

“道家仙人,为何要管这凡人战事?邓元帅与你有故吗?”

 

土行孙笑道:“他是人族将军,我哪里去识得,却是受人之请。不过元帅说我若能杀了姬发和姜尚,就……”语声蓦然一顿,他想起邓九公许诺给他的事,若能杀了姬发和姜尚,便将女儿许婚给他。一股寒意顿时从足底直蹿到顶心,他刚才竟然完全忘了心心念念的邓婵玉。

 

法力应念而起,脑海中如有钟声一震,心神顿时清明。惑神术!土行孙背上登时就是一层冷汗,心跳如擂鼓,翻身拼命往地下扑去。

 

原本轻轻搭在他臂上的双手忽然化作了铁爪,一手扣住他的肩膀,一手抓着他的脖颈。那女子没容他动得分寸,翻身将他扣死在了寝台上。

 

土行孙全身的法力都使不出来,只听得自己的颈骨咯咯作响,奋力去扳那只手,却分毫动摇不得。直到他眼前发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那只手才稍稍松缓了一线。

 

杨戬十分意外,他原是见这人贪恋富贵,方才起意以声色惑之。没有想到土行孙看似轻浮活络,修心之功却十分深厚,竟这么快就惊觉了他的法术。原本的话是问不下去了,杨戬抓着他的脖子,慢慢道:“原来是道门弟子,不知道友在哪座仙山修行,师从哪位上仙?”

 

土行孙被他扼得眼冒金星,连声道:“道友……道友有话好说,你,你先放我一放。”

 

杨戬冷冷一哼:“日间被你擒去的那两人而今如何了?”

 

还是那双眼睛、那个声音,适才的柔弱颤抖已尽换做了清冷冰寒,土行孙心底一颤,赶紧道:“他们没事,只是在后营关着,我没伤他们。”这是实话,他自从被哪吒认出捆仙绳,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只怕这帮人是不是跟自己师门有关系,哪敢乱来?

 

杨戬放下心。哪吒与黄天化既然无事,他心中怒意便稍退了几分,看着土行孙畏缩模样,张着双手,眼珠四下乱转……自己绝对是把这人看高了。

 

他这里想着不说话,土行孙却是再也忍不住道:“这位道友,你能不能先……先起来一下?”他被这美貌女子紧紧压住,蓬松的鬓发滑落下来拂在他的脸上,单薄的寝衣领口就这么松着……他他他实在忍不住往里面看……

 

杨戬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少时带着妹妹辗转流离,多藏身在四夷之地。那些部族没有殷商这边的礼仪讲究,男女亲昵之举多不避人,他看到过的多了,根本不把这点阵仗放在眼里。且他们兄妹俩容貌都好,自十二岁起,为着妹妹甚至他自己被人见色起意,架都不知道打过多少次。

 

但事实上他也就只是见过而已,见土行孙慌张还以为他是拘谨,不免稍去了几分恶感。他哪知土行孙妖精出身,经验比他可……深刻多了,怕的其实是自己一时意乱情迷,没忍住有什么失态,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杨戬想了想,于是松手现出原形:“阐教玉泉山门下杨戬,敢问道友与我教有何怨隙,来此为敌?”

 

土行孙认出他是谁,顿觉眼前一黑,他白日里刚吃了这人的亏,尚有余悸,哪想到一天还没过又落到他手里。正欲哭无泪,就听到“阐教”二字,脱口惊道:“什么阐教?你是阐教弟子?”

 

杨戬双目微狭,不动声色道:“姜师叔奉我阐教掌教师祖上清元始天尊之命兴周灭商,我等弟子以故前来辅助。道友既说并非与邓九公有旧,那便是与我阐教有何怨隙,故而阻姜师叔大业了?”

 

他话未说完,土行孙已是面无人色。

 

杨戬等人猜得不错,他正是夹龙山飞龙洞惧留孙真人门下弟子。他原是山野妖族,惧留孙因他浮躁好动,贪恋红尘,乃命他独居夹龙山后山顶峰,避绝外物,以养道心。百年修行,他两耳不得闻外事,这商周大战之起竟是全然不知,更不知此战与道门的干系。惧留孙本是每隔数日去山顶授艺,却因在黄河阵中受了伤,不愿让他知道分心,回山后便命人传话说自己要闭关,让徒弟自行修炼。土行孙百年来被憋得着实不轻,只是畏惧师父不敢偷懒。今见师父忽然不管自己了,大喜过望,正逢一人撺掇,便决定趁师父不知,悄悄溜下了山玩上数月。

 

阐教门规谨严,元始天尊的弟子中又尤属道行天尊和惧留孙性情最像他,土行孙想到自己这些天做的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了………………………………

 

一定会被打死的!

 

他当即把头摇成车轱辘:“误会,这是误会,道友明鉴,我对阐教绝无怨隙!更不敢得罪姜、姜丞相!”

 

杨戬目光淡淡地盯着他:“没有的话,你今夜潜入西岐城中,却是所为何来?”

 

禁止欺师灭祖这种门规,阐教是真的有的,土行孙一头大汗,他真的死定了!

 

“还有昨日你抓去的那两人也是我阐教门下,一个是乾元山太乙真人的弟子,一个是青峰山清虚道德真君的弟子。”

 

土行孙满面焦黑地想,他现在赶回去放人还来不来得及?

 

杨戬漫不经心地道:“当然最要紧的是,他们都是我杨某人的师弟,未知道友今日凭什么让我放过你?”他抬起手,指间亮起一道寒芒,却是土行孙之前掉落在床上那把短刀。

 

杀气瞬间盈满宫室,土行孙全身毛发倒竖,蓄力已久的手掌在寝台上一按,不顾一切地倒向台下翻去。

 

杨戬之前敢松开他,自是有信心让他逃不脱掌控,也绝对没有余暇祭什么法宝。掌中刀毫无花哨地劈下,轻薄的幔帐纹丝未动,却听得极窄的空隙里,空气发出被撕裂的呜鸣。

 

土行孙显然知道这样不足以逃脱,却不知为何没有停止,身法不变,直到刀临到面前时才忽然双手一抬,交错着架住了刀锋。

 

刀砍在他的手上,如中败革,他裸露的右手上浮起薄薄黑影,却原来是一层手套,因被刀砍出一丝裂痕,方才现了形。

 

这一挡全然是行险,土行孙更不敢迟疑,借着刀势直接让身体砸到地上,瞬间钻了进去。

 

刀锋停在空中,其发如电,而收也无兆,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杨戬慢慢收回了刀,对于要抓的人跑掉没有半点懊恼。随意地步下寝台,稍整衣发,袍袖一挥,散着断裂茅草的凌乱枕衾已清洁一新。

 

 

 

姜子牙彻夜未眠,端坐于主帐中,众弟子侍立在侧,看到杨戬两手空空走进来时,都露出颇为奇异的神情。

 

雷震子结结巴巴地道:“杨大哥你,你把他杀了?”那好歹疑似是惧留孙师伯的弟子,这样就尸骨无存了真的好吗?

 

眼看连姜子牙似乎都有这么想的意思,杨戬无奈道:“胡说什么,我把他放了。我原道他有多危险,却是糊涂得可以,连此战是与何人为敌都不知道,就去了那邓九公麾下。这事若真是个误会,此刻抓来,这行刺之举可就瞒不过去了,师叔处置起来岂不为难?莫如先放了他去,再请惧留孙师伯来一趟,悄悄了解此事。”

 

姜子牙道:“你笃定了他是惧留孙师兄的弟子没错?”

 

杨戬道:“绝无差错,若师叔允准,弟子即刻便往夹龙山一行。”

 

姜子牙道:“那也罢了,我只怕哪吒与天化有危险。且你不在,他又来行刺的话,须不好应对。”

 

杨戬十分自然地道:“师叔放心,他绝不敢再来,此次回去大约就会把哪吒和天化放回来了。唔,倒是如不快些请师伯来,弟子怕他要逃。”

 

众人默然片刻,金吒代替大家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杨师兄,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第三十五章

 

杨戬借土遁行于空中,察觉到前面气息的变化,停步道:“何人阻我去路?”

 

两只青鸟飞起到他身前,扑扑翅膀,化作两个青衣女僮,俯身行礼,一人问道:“敢问上仙,可是阐教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安抚地拍了拍露出利齿的哮天犬,点了点头。

 

女僮道:“我等乃此地青鸾斗阙主人的侍女,家主人欲请真君留步一叙,故冒昧阻真君云路,还请见谅。”

 

杨戬皱眉道:“你家主人却是何人?”

 

二女笑而不语,重又化作两只青鸟,投入云下林间。

 

杨戬想了想,看了眼仍然充满警惕、低声咆哮的哮天犬,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冷了下来。哮天犬很敏锐,而且唯独对一种气息有着莫大的敌意和警觉,那便是这两只青鸟身上带着的天仙之气。在许多年前,他们日夜都要防备着这种气息的接近。直到现在,每当杨戬去天庭的时候,哮天犬都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如果有人在他的面前有什么异动,它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把对方咬成碎片。

 

杨戬蹲下身抱了抱爱犬,按下它竖起的耳朵。天庭现在应该不会轻易找他的麻烦,而且不管这对青鸟口中的主人是什么神仙,凭他今日的修为,他们也再不会像陷入当年那样的险境了。

 

落下遁术,他才发现此山景致极佳,灵气亦十分浓郁,算得一处宝地。循着对方的气息行去,翠径深处乃是一座小桥,过去便见一处清幽洞府,石壁上刻“青鸾斗阙”四个大字。左手边豁然开朗,古松环绕,中间空地上点着数堆奇石,自成案塌,旁边又有无数花草,馥郁芬芳。七八个青衣女僮环立下,一个年轻女子靠坐在中间石塌上,容貌极美,神情却有一种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样泰然不惊的安适从容。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禺霞广袖披垂下来,生生把这青山绿水都衬出了雍容华贵。

 

这一幕完全出乎杨戬之前的预想,他失声惊道:“大公主?你怎会在这里?”

 

女子脸色一沉,挥手令身边侍女全部退下:“你倒还记得我是谁?”

 

杨戬噎了一下,心神从震惊中缓和过来,便不禁有些发虚。这位大公主封号“龙吉”,乃是天庭凌霄玉帝与瑶池金母的长女,玉帝最宠爱的女儿,王母御下四海种族未来注定的君主。这样一个出生就秉承着天地间最尊荣的身份与权势的人,杨戬哪敢在她面前乱说话,尤其这还是他的姐姐。

 

他认得龙吉公主的时候只有四岁。王母先于玉帝发现瑶姬私与凡人婚配之事,虽然大怒,骂过之后却替她隐瞒了下来。考虑杨戬与杨婵兄妹一得先祖血脉之能,一承母亲天仙之质,寿元与百年即逝的父兄不同,说不准哪日就落到丈夫眼中。因此她将已开始学着处理四海事务的长女带去让他们认得,日后若不能容于玉帝,便可避于海外。

 

杨戬对天庭心结难解,这些年偶尔探望母亲、妹妹都是从不久留,对旁人更是刻意避而不见。但当年的好意,他始终记在心里,对王母和龙吉公主暗存感激。此时不意在凡间相逢,被她当面责问,也只能无言以对。

 

龙吉公主冷冷道:“当年无路可走时,还知道来西海找我。怎么,事情过去,我就又变成天庭公主,让你见都不想见一面了?”

 

杨戬近来重入人世,心境已有变化。想起小时候她几次来看自己的情形,不觉浮起些许暖意:“是我的不是。”

 

龙吉公主神色这才稍见缓和,依旧看着他道:“你叫我什么?”

 

杨戬微微偏过头,低声唤道:“阿姐。”

 

龙吉公主瞪了他一眼,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哮天犬也认得她,早已散去了敌意,跟着在杨戬脚边趴下,被她拍拍头,惬意地甩了甩尾巴。

 

“我去玉泉山找你,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寻了南极仙翁才知你到了凡间来,姑母殿下也还不知道吧?”

 

杨戬摇头:“这仗最多不过十几年、几十年就打完了,何必多此一举。母亲在天上可好?”

 

龙吉公主道:“她与婵妹妹都好,你不必担心。只是姑母前些日与父皇、母后说道欲移居天河之畔,下次你再去时大约她就不在旧居了。”

 

杨戬一怔,忙问道:“天河冷清,母亲为何要搬去那里?”

 

龙吉公主瞥了他一眼:“你说呢?我看你再嫌那儿依旧离天宫近,不肯多待,姑母宁可搬来凡间了。”

 

杨戬立时无话,半晌道:“待此间事了,我去陪母亲住上些日便是。”略一迟疑,又道,“陛下可好?”

 

他问的自然不是凌霄殿上那位陛下,龙吉公主目光微微柔和:“母后陛下安好,若知你还肯惦记她,必定十分欣慰。”

 

杨戬道:“陛下向来关爱,杨戬自是感激,阿姐这样说,是仍然怨怪我了。”

 

龙吉公主摇头叹道:“还不是为了西海龙族,母后力保能护你平安,姑母殿下才允了这门婚事。龙族受母后如此信重,竟有负所托,母后怎能不当你心中责怪她?”

 

杨戬倒当真没想过这事:“陛下乃是好意,我怎会责怪?”

 

龙吉公主道:“这些年西海可有人去找过你?”

 

杨戬不恨王母,对西海就没那么宽容了,冷淡地道:“作甚?来找死吗?”

 

龙吉公主体谅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看来敖渲还知道轻重。母后没打发她陪敖澜去瀛台看屋子,而是回家闭门思过,就是让她好好整顿一下那些东西。不去扰你,是她有分寸。”

 

杨戬一怔,却没想到王母的处置如此严厉。四海与九州之地不同,族群大多以母为尊,龙王受天庭敕封不过虚领职衔,陆地上再大的雨又哪里比得过海上一场风暴?真正的地位端看龙女们在王母眼中的分量。杨戬曾与西海三龙女敖滢有婚约,知道她长姐敖澜位列王母御下十二将军,二姐敖渲为瑶池长史,西海因此才能为龙族领袖傲视四海。而今这两道旨意颁下,不仅西海,只怕整个龙族数千年的声势都荡然无存了。

 

不过当年事态何等的危急他自己最清楚,实在说不出“不必在意”的话。他怕的不是死,而是自己死了母亲依然不能得救。八年流离历尽艰辛,他也没有动过求救的念头。那日实是再无它法,才拼着最后的气力入海求见龙吉公主。龙王畏惧天庭旨意拒不为他通禀,若非玉鼎真人循神斧踪迹而来,西海便是他葬身之所。

 

想到那一刻心中的愤怒与绝望,即便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无法淡然。他若死了,母亲会怎样?

 

龙吉公主知道他想什么,也沉了脸色道:“西海乃母后旧居之地,她给你订下这门婚事,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即使面对天庭,也有人能护你平安。龙王纵然胆小,只要拖得一时,来问我一声,也算他明白轻重。畏惧天庭旨意,竟敢把你拒之门外,母后没有诛灭龙族,已经是看在你没有因此丧命的份上。如今龙族已失母后之欢,四海之内再无实权了。”

 

杨戬一时默然,他隐约明白,王母如此震怒并不仅仅因为龙王的过错。龙族在海里煊赫久了,竟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这已经触犯了王母身为帝王的尊严。这一番惩戒不仅是对龙族,也是对四海所有族群的震慑。

 

他没说话,这不是他能插言的事,龙吉公主却问道:“这门婚事母后是不会再提了,她那性子,也不会想着问你一句。你当真喜欢敖滢,尽管告诉我,这事我替你做主。”

 

杨戬挑起眉:“若是我记得没错,不喜欢这门婚事的是阿姐你吧?当初陛下让你带她来见见我你都不肯。我到现在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

 

龙吉公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那是好心,你才四岁,她都已经成年了,怎么会喜欢个孩子?她不喜欢你,只念母后许婚之恩,又怎么会真心对你好?”说着,手指拂过他的鬓发,看着他微笑道,“等你长大到十五岁,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自然都会喜欢你了。对了,我忘了你现在拜入了道门,道门于婚娶之事可有禁忌?玉鼎上仙可有跟你说过?”

 

杨戬无奈地扯下她的手:“这事阿姐你就别管了,你到底为什么事来找我?”

 

龙吉公主倒也没纠缠,想了想道:“二郎适才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在身?”

 

杨戬对她也无需隐瞒,便将土行孙之事稍作解释。

 

龙吉公主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夹龙山吧。左右已经见到,便不急在一时。这段时日我就住在这里,你何时得闲,再过来找我便是。”

 

杨戬点点头,想她特意不知从瑶池还是海上来到凡间,所为事情必定要紧。又道:“阿姐如若事急,便直接派人去西岐相府之中找我。”

 

龙吉公主笑道:“好,我记得了。”

 

 

 

到得夹龙山,惧留孙却并未闭关,只是在洞中静养而已。听说杨戬求见,即命进来。

 

杨戬见面行礼,他当初是一同进了黄河阵的,看了看惧留孙神态,问道:“师伯伤势可痊愈了?”

 

惧留孙道:“不碍事,可是西岐战事又有何艰难?”

 

杨戬道:“弟子冒昧,请问师伯可曾丢失了捆仙绳?”

 

惧留孙既是惊讶又是不解,他元神受创,不便驭使法器,的确是多日没有动过捆仙绳了。因往丹室去看,揭开一只寒石云雾盘,露出里面的一团金芒。他只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少了三根。”

 

旁边道童脸色惨白,砰地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真人明鉴,弟子决不敢偷拿真人法宝,当真不知此事。”他们这等道童都是山中化形灵妖,得以侍奉仙人,在座下听道,实乃修行的无上机缘。他看守丹房竟出了这样纰漏,直吓得魂飞魄散。

 

惧留孙挥手让他起来:“不关你事,凭你的修为也拿不起捆仙绳。杨戬,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直说吧。”

 

杨戬便将土行孙的事简略说了几句。饶是他往轻了说,还没提土行孙行刺之事,惧留孙已是大怒:“孽障!”

 

他向杨戬道:“贫道即刻前往西岐,师侄可先行,请子牙师弟莫要担忧,我随后便到。”

 

杨戬听了,便知他伤势并未痊愈,竟连五行遁术都不能全力动用。不禁担心道:“师伯法体有碍,此刻下凡入世恐有不便,莫如弟子代师伯传谕,请师弟归山?”

 

他说得委婉,惧留孙却听得明白,沉着脸道:“不必,不过是走一趟,总还撑得住。贫道倒看那孽障生了几个胆子,敢来与贫道动手。”

 

 

 

 

 

第三十六章

 

惧留孙与姜子牙分宾主落座,众弟子立于两侧,看着跪在中间仍不住缩头缩脑的土行孙,各自都有些好笑。杨戬是多少知道这人本性了,哪吒和黄天化虽然吃了他的亏,此时却也生气不起来。他两人被抓去,试了不知几百种法子也解不开捆仙绳禁制,原是恼怒万分。哪知刚到半夜,抓了他们的人忽然又冒了出来,满口道“误会,真的都是误会!”抓着二人眨眼间出了商营,收了捆仙绳,又想起来,一股脑跑去把他们的兵刃法宝也找回来。哪吒两人都已经是急性子了,可眼看着这人满地乱转,生生没找着开口问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机会。

 

土行孙并未受缚,但在师父面前却根本不敢有逃跑的念头,只老老实实跪着。

 

惧留孙冷冷道:“你倒是何时私自下的山?与我如实道来!”

 

土行孙偷偷看了看师父脸色:“一个……不,三,三个月前。”又哭丧着脸道,“弟子真的不知这凡间战事与道门有关,一时好玩才去帮了那邓九公。”

 

惧留孙对这话倒是相信的,土行孙在山顶修心百年,对山下之事丝毫不知,连三清圣人严禁门下介入战事的命令惧留孙都没告诉他。

 

“不知道难道也看不出来?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你也敢胡乱出手!”

 

土行孙慌着道:“弟子真的不知道是姜师叔在此,否则万万不敢起犯上行刺之心,师父……”

 

惧留孙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土行孙立时吓得结巴:“弟子真,真的不知道……”

 

惧留孙沉声道:“子牙师弟,这事可是真的?”

 

姜子牙一时语塞,惧留孙立刻转头:“杨戬,可有其事?”

 

“呃……”杨戬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惧留孙性情,才好心瞒了没说,姜子牙宽厚有容,知道事有误会,也有体谅之意。哪知道土行孙对师父畏惧得厉害,慌慌张张,自己就说了出来。

 

惧留孙哪还有不明白的,“砰”地一拍桌案,脸色铁青:“你好大的胆子!”

 

他元神受伤,惊怒之下气息浮动,土行孙立时惊觉:“师父你受伤了?”

 

惧留孙目光凌厉地扫过去,立时让他不敢开口:“你自己说,到底做了什么?”

 

土行孙嗫嚅道:“弟子,弟子应邓元帅之请,仗师父所授地行术,潜入西岐城,欲刺杀……姜师叔和姬发……”

 

惧留孙猛然起身,“呛”地把剑拔了出来,姜子牙吓得连忙扑上去挽住:“师兄,师兄且慢!”

 

众弟子都被惊呆了,赶紧拦的拦、劝的劝。杨戬着实怕姜子牙年迈力衰,阻他不住,上前也顾不得失礼,抓住惧留孙的手臂硬去夺他的剑:“此事亦是误会,师伯莫要动怒!”

 

土行孙吓得魂飞魄散:“师父,师父,弟子知道错了,师父饶了弟子这一次吧!”

 

惧留孙目光森然,直把徒弟盯得不敢作声,满头大汗。许久,忽而松开了手,任由杨戬把剑夺了去。他闭了闭眼睛,神色惨淡:“子牙师弟,贫道教训不严,使逆徒犯下这等大错,实是惭愧无地。”

 

姜子牙连忙道:“师兄言重。”

 

惧留孙摇头道:“若非这孽障并未得手,贫道而今还哪能在此向师弟请罪。”他顿了顿,看向姜子牙,语声甚是艰涩,“子牙师弟,此话贫道本不该讲。他犯此大错,纵然碎尸万段亦不为过,但……”

 

他深吸口气,咬着牙道:“贫道此生唯有这么一个徒弟,多少心血都费在他的身上,自问不会教出个目无师长、狂悖逆行之人。纵然不问,贫道也敢说他若知是师弟在此,绝不会如此胡为。”

 

他退后一步,正容道:“贫道觍颜,求师弟念此饶他一命,贫道自当亲往玉虚宫在师尊面前请罪,以此身性命相抵。”言罢直接行了大礼下去。

 

姜子牙大惊失色,慌得手足都无措了,拼命去扶:“万万不可,师兄!师兄何至于此!”

 

土行孙初时听着师父连碎尸万段都说出来了,吓得直缩脖子,待到后来却不禁呆住了。惧留孙性情刚峻,土行孙生性跳脱,时常被他训斥,少见和颜悦色之时,向来对师父极为畏惧。今知自己犯了大错,满心只想师父会怎么教训自己。听到惧留孙求姜子牙饶他一命,愿以自身相抵,陡然愣住,一股热气涌上来,什么也忘了,一头叩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他也不管别的,额头砰砰地磕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师父!师父!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道错了,师父杀了弟子吧!师父……弟子不应该听信人言,私自下山,都是弟子的错!”

 

惧留孙充耳不闻,却是姜子牙逮到转圜之机,赶紧问道:“听信人言?是何人与你说过什么?”

 

土行孙却有些茫然:“啊?”

 

杨戬也道:“你说过原不认得邓九公,乃是为人所请而去,莫非你下山也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土行孙激动之下,这才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怔怔道:“啊,是位阐教的师叔,自称申公豹,说请弟子相助殷商。”

 

“申公豹?”姜子牙目光一凛,“此事蹊跷,师兄需好好问问,师侄恐是被人算计了。”

 

惧留孙也留心了:“将此事详细说来。”

 

土行孙道:“那日弟子在山上闲耍,有一跨虎道人与弟子说话。他自称阐教门下申公豹,因他能入师父的护山法阵,弟子便不曾疑心。他甚赞弟子武艺道法,说凡间正有一场战事,许多修道者都已入世,他正寻几个道友帮忙,问弟子可愿同去。弟子因师父闭关,便想下山玩个一年半载再偷偷回来……”说到这忽想起惧留孙其实并非闭关,惊问道,“师父你不是闭关吗?怎么会受了伤?”

 

惧留孙此时已经明了,极为惊怒:“这申公豹底是何人?缘何害我弟子?”

 

姜子牙皱眉道:“师兄不识,他确是阐教门下,我曾与他同在玉虚宫听讲,一向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师尊将封神榜交予我时,他甚是嫉恨怨怒,并言我辅助西周必败。难道他因这样一点衔恨,竟要违逆师门,反助殷商不成?”

 

因又向土行孙问道:“他说还寻了别人,你可知是谁?”

 

土行孙道:“这他却不曾说,只道数月之后,汜水关前有人以殷商王旗召聚四方兵马之时,弟子可投去效力,彼时与他约好的修道者也会在那里了。”

 

姜子牙脸色已经十分凝重:“王旗……既如此,你又为何去了邓九公军中?”

 

土行孙忽地露出几分扭捏:“弟子,弟子闲游到三山关时,恰碰上了邓九公的女儿婵玉姑娘……”

 

众人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土行孙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道:“师父,弟子与邓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能不能晚些时候再回山?”

 

姜子牙也不是很镇定,“你说的……是邓婵玉?”

 

土行孙连连点头。

 

姜子牙看着他,自知不当以貌取人,但他倒真没想到那位姑娘也如此豁达……“这个,你,她确实已经答应了?”

 

“呃,她父亲答应了……”他偷眼看看师父,小声道,“邓九公说,说若是弟子愿帮忙,嗯,就是那个,他就把女儿嫁给我。”

 

听说是申公豹唆使,他师父脸色才好容易缓和了几分,土行孙不敢再提醒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句,忽听有人轻笑出声。众人从各种匪夷所思中醒神看过去,竟是杨戬笑得肩膀轻轻颤抖:“原来答应了你这个……”

 

前日夜里他用惑神术套土行孙的话,正说到邓九公许诺他刺杀成功如何如何,土行孙便警觉了,没有往下说。此时一听,自然明了。

 

土行孙脸立时就绿了,拼命跟他使眼色,生怕他乱说出什么来。

 

杨戬悠然看着他急了一会儿,才无视众人好奇的目光,慢慢道:“只是她父亲答应有什么用?那邓姑娘自己答应了没有?”

 

土行孙摸摸脑袋:“应该答应了吧,她说婚事父亲做主。”

 

惧留孙冷冷道:“申公豹现在何处?”

 

姜子牙心中叹息,若非他刺杀并未成功,以惧留孙的性情,怕是要先杀了徒弟再来自尽谢罪了。申公豹这一手险些害死了土行孙,不由得他不怒。当下恳切道:“师兄恼恨于他原是情理,但此事尚有不解之处。殷商王旗非尽人皆可用,那昏君二子已失,王叔比干惨死,箕子、微子疏远朝堂,难道那昏君会亲征来伐不成?此事于道门、于凡间皆非同小可,我当命人加急打探,并预作绸缪。还请师兄稍按怒气,来日清楚内情,我必给师兄一个交代。”

 

惧留孙摆手道:“师弟说哪里话,这蠢材被人骗了还不知道,给师弟惹出这许多麻烦,蒙师弟不予计较,贫道已是感激不尽了。师弟但请依谋断而行,无需在意贫道。”

 

姜子牙叹道:“多谢师兄,我此时倒是庆幸了,此事如我等一直被蒙在鼓里才是真个险极。”向土行孙道,“师侄可先起身吧。龙须虎,去请武成王和南宫将军,让武吉也过来。”

 

土行孙见师父点了头,又行了个礼,起身站到一边。

 

不一时黄飞虎等人进帐,见土行孙在此都不觉一怔。姜子牙稍作解释,便将申公豹之谋说与他们,末了道:“我原想慢慢拖着,等邓九公被殷商朝堂逼得狠了,再从容劝降。而此阴谋若真,就不能这样等了。武成王不妨先修书劝之,无论成与不成,南宫将军与武吉即刻整军备战,三日之内全力出击。若能生擒邓九公,再慢慢劝降不迟。”

 

土行孙在旁听了,不觉心惊,他与邓九公父女相处日久,已颇有感情。此时见三将应诺,就要离去,连忙道:“请稍等。”

 

他向姜子牙道:“师叔恕弟子无礼。弟子在商营数月,知邓九公此次伐周并非所愿,乃被迫而为,商朝派去接替他镇守三山关的将领携重兵而去,逼着他将部下军卒尽数带来西岐。婵玉姑娘数次说及此事,深为忧虑此战之后,她父亲不知会落得如何。师叔如有接纳之意,请准弟子去为武成王投书,弟子愿凭此数月交情,劝他父女归周。”

 

姜子牙道:“哦,你有把握?”

 

土行孙道:“弟子放两位师弟脱困时本当从速离去,但师父曾教弟子,为人之道首重一个‘诚’字。邓九公父女待弟子心意至诚,值其进退两难之时,岂能置之不顾?弟子不知师叔原来早有招降之意,此于邓九公洵是明路,把握不敢说,弟子愿倾力以报前谊。”

 

姜子牙看了他片刻:“好,邓九公若是愿意,三日之后,本相独身前往商营相请,也示我西周求贤之诚。”

 

 

 

两日之后,邓九公命太鸾约束士卒,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入西岐城请降。拜见过姬发,被姜子牙邀入相府,与众将及昆仑弟子相见。

 

邓九公先谢过姜子牙宽容之恩,复向黄飞虎道谢。他也不是无知之辈,当日领命往三山关时虽不尽如意,已在庆幸至少女儿得免厄运。稍过数日,更想明此事并非凑巧,心中暗暗感激。

 

待见过礼,姜子牙令众将退去,请了惧留孙来与他们相见。邓九公父子三人都是凡人,对土行孙的本事已经十分惊叹,此时听说这位是土行孙的师父,肃然起敬,以上仙相称。

 

惧留孙这几日实在被徒弟缠不过,只得去问了姜子牙这婚事要怎么个说法。姜子牙秉承着一贯的明睿智慧,深深知道这些师兄们日子过得离凡世有多远,着实跟他强调了人族婚俗绝对关双方长辈的事,而且是要有仪式才在一起的。惧留孙这才多留了几天,等着见到邓九公,表明了提亲之意。

 

邓九公听说自己已经应允过这门婚事,一脸茫然,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邓婵玉早听到时已是满脸通红,此时见父亲疑惑,想了想,忽而大怒,一拳砸在土行孙头上:“你是不是把父亲灌醉了骗他答应的?”

 

土行孙捂着脑袋满脸不解:“不是你说婚事要听父亲的,又说他除非喝醉了不可能答应?”

 

“我……我哪是这个意思!”

 

邓秀一脸痛苦,那天喝酒他也在场,邓九公分明答应的是杀了姬发和姜子牙才算数。可……可这话现在能说吗?

 

 

 

 

 

第三十七章

 

婚礼一过,惧留孙再没有多留半刻,与姜子牙告别,自回了夹龙山。临行对土行孙道:“你修心之功方过百年,若得三百年,便可进窥元神之妙,此时入世本非益事。但你知报亲侣之谊,愿承自身罪失,为师也嘉你此志。红尘炼心,亦有别样收获,当好自为之。”

 

土行孙以前从不敢在师父面前妄言,此次却在惧留孙问他可要携邓婵玉回山的时候,直言愿留在此方战场。虽然也担心师父伤势,依然决定要自己看着申公豹之事水落石出。他说时忐忑,不料师父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少见地露出几分赞许。懵懂想着,隐约便觉这红尘炼心的收获,他或许已经得到一些了。

 

人族婚仪,昆仑弟子中除了杨戬和武吉没有一个当真见过,这一日都是兴致勃勃。他们见土行孙行礼时倒还肃重,一时礼成就晕头晕脑只会傻乐,都十分好笑。仗着姜子牙不管,围着他们取笑捉弄,土行孙也傻乎乎地反应不过来。

 

一片笑声中,杨戬拍了拍手:“诸位兄弟且听我一言。”

 

师兄弟们顿时安静下来,充分显示了他在这里的威望,土行孙登时清醒不少,顺带眼皮开始跳。

 

杨戬却没看他,乃向邓婵玉笑道:“婵玉姑娘,我们兄弟往日不合唐突过你,今日大喜,又无贺礼可送,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邓婵玉知道他仍是在取笑自己,哪里肯答。

 

杨戬却一本正经地道:“婵玉姑娘,我不是说笑。你也见过我惧留孙师伯了,尊夫名门高徒,修为可着实不凡,姑娘虽是沙场英杰,只怕也不是他对手。不过姑娘今日若是叫我一声师兄,往后他敢仗着道术欺负于你,我们兄弟替你教训他。”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拍手叫好。哪吒笑道:“杨大哥有吩咐,我们兄弟绝无二话。这等好事,婵玉姑娘还不快答应?”

 

雷震子也笑道:“正是,正是。”

 

邓婵玉还未应声,土行孙已经哀声道:“杨师兄,杨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可都不傻,土行孙行刺不成,铩羽而归,当夜就把哪吒和黄天化放了回来,任谁都知道必是吃了杨戬的亏。

 

邓婵玉看了丈夫一眼,虽被笑得满脸红晕,却当真敛袖行了个礼,大大方方地道:“师兄不以小妹愚钝,往后便请直呼婵玉之名。”

 

哪吒等人又是一片叫好,拍手欢笑,闹成一团。

 

 

 

终于夜深人静,新人入庐。其他人回房的回房,值夜的照旧巡视,相府中总算安静下来。杨戬轻轻叩门,得到允许,推门而入。

 

姜子牙一身道袍,拿着一卷书简,坐于灯下。见他进来,摇头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也好耽搁人家夫妻新婚。”

 

杨戬随意道:“说几句笑话而已,耽搁什么?”

 

姜子牙微微一怔,才知道他不懂,不禁笑意更深:“罢了,等你自己成婚时自然知道。”

 

杨戬挑了挑眉,不过他来这里却不是说闲话的,也没有多问,道:“申公豹之事,师叔已有决意?”

 

姜子牙也正了神色,道:“申公豹出身妖族,道行或许不高,见闻交结却广。他来玉虚宫之前也曾在碧游宫听讲数年,与截教许多弟子都有交情。道门正值动荡之时,黄河阵后,阐截两教之间也再不能说毫无芥蒂,可禁不得人挑拨。”

 

杨戬道:“他与土行孙约定汜水关前立起王旗时前去投奔,却没想到师弟投了邓九公,提前让我们知道了此事。要阻止乱起,此时正是时机。”

 

姜子牙赞许地点点头:“正是我之所想。此事内情不明,声张出去未见得是好事,故而我拦下了惧留孙师兄,意先悄悄探明。可这道门行事与两国交兵、两军对垒不同,非我所长,却要请教于你了。”

 

杨戬行了个礼,道:“师叔言重。依弟子之见,一旦那些修道者来到西岐,事情必定瞒不住,要找这申公豹也不一定找得着了。但刻下我们知他阴谋,他却还不知事已泄露,要查明事态,莫若直接寻他洞府,探听动静。”

 

姜子牙颔首道:“正合我意。杨戬,此事本相唯有倚重于你了。”

 

杨戬今夜来此便已经料到,从容应道:“弟子遵命。”

 

姜子牙叮嘱道:“途中若有凶险,莫要勉强,回来我们再谋它法便是。需要什么准备,你尽管直说。”

 

杨戬道:“准备倒是不用,只是师叔若能允准,此行弟子想带哪吒同去。”

 

姜子牙略有些意外,进而领会到他话中之意:“你的意思是……”

 

杨戬道:“师叔,若能探知被他召集的都有什么人,弟子之意,就最好不要留到这凡间战场上解决了。”

 

姜子牙起身踱了几步,道:“你说得是,那可要多带几个人?”

 

杨戬摇头道:“师叔身边亦不可无人。且说句实话,几位师弟的修为,还远不到能出山游历的时候。倒是哪吒虽然化形未久,却已入炼神之境,出去见识一下,对他修行有益。”

 

姜子牙对道法修行只粗粗知晓,既然倚重杨戬,就没有多说。只是仍犹豫了下,道:“本相道法上不在行,但这些日来所见截教弟子如十天君、赵公明兄妹,皆非易与之辈。申公豹……似乎修为亦是不浅,你千万小心。”

 

杨戬奇道:“师叔似对申公豹颇为忌惮,莫非曾与交手,见过他有何神通?”

 

姜子牙摇头道:“本相这两下子哪能与人交得了手?却是他曾因一事与我赌斗,以剑自断魁首而不死,甚是惊人。”

 

这话听在杨戬耳中就笼统得很了,想问他用的是何法术,但料姜子牙也不知道,便问道:“他首级断去,视听、言行、法术可还自如?又是如何长回来的?”

 

姜子牙有些怔住:“首级断去,还焉得说话行动?自是不能。当时南极师兄也曾看到,说这法术一时三刻头不得回,人也是要死的。”

 

杨戬立时不以为然:“原来只是这等小术,难怪南极师伯瞧不上,师叔被他唬了。”

 

“哦?”

 

“嗯,武吉师兄大约不行,其他师兄弟们,师叔随便找一个,这等法术都是信手拈来。若是弟子,何须这般小气,这颗头师叔拿去也不用还来了。”

 

姜子牙忍不住拿手点他,笑骂道:“便是本相识见浅陋,你就好这样看笑话?”

 

杨戬笑道:“弟子岂敢,只是请师叔莫要太过担心罢了。修为如赵公明者,碧游宫中也数不出几个,哪是随处都找得出来的?若只如十天君之辈,当初不过是碍于十绝阵法危临百姓,被他们逼住了不得不斗阵求胜。所以弟子说,此事能在世外解决,反而容易。”

 

姜子牙点了点头:“还有一事,你心中有个数。那日武成王私下来见本相,说了一事。当年纣王诛戮姜王后,复诬之以谋逆之罪,王后二子殷郊、殷洪出逃东伯侯未成,被擒回朝歌,亦被赐死。但实则当时并未行刑,天上忽然风沙大作,那两位殿下凭空不见了。”

 

杨戬道:“莫不是被什么异人救走了?”

 

姜子牙道:“武成王也是这般想,因怕纣王不放过,命人只回说已经死了。我不知何人救下他们,又为了什么目的,但这两人都是可以打起殷商王旗的,当此之时,不可不防。”

 

“弟子记下了。”

 

 

 

土行孙之前一直担心杨戬乱说话,把那天晚上的倒霉事告诉别人,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杨戬口风紧得很。这帮师兄弟们显然把直接去问、旁敲侧击、骗话套话的手段都用遍了,也没有一个人成功问出什么来。但这种情况导致的结果却让他无法高兴得起来。

 

哪吒、黄天化、雷震子三个人拉着他蹲成一圈,看着他的目光热情又诚恳。

 

哪吒就是那个直接问的:“土师兄,杨大哥他到底是怎么制服你的?”

 

黄天化暗里拽了他一把,委婉地道:“师兄的道法武艺我们都佩服得很,阵上输得也心服口服,实不知杨大哥如何技胜一筹。师兄便当指点我们,往后也多几分经验教训。”

 

雷震子看上去最诚恳:“不是我们揭师兄的短,杨大哥为人谦逊,平日里轻易不肯显山露水,实是让人心焦。师兄能迫得他认真出手,那不用说就是自己人,好歹跟我们说几句,我们绝不告诉别人。”

 

土行孙万分后悔,他干嘛要因为对不起师父而立志改掉以前修行偷懒的毛病,新婚次日便早起做功课?

 

“那日师兄在姜师叔面前说邓九公许诺之事,杨大哥竟是早就知道的样子。我不信师兄打斗时还会闲聊这事,不知杨大哥是怎么问出来的?”

 

“师兄不曾受伤,那就不是被逼问出来的。夜入敌营焉能松懈神识,被骗也不大可能。”

 

“那得看是怎么骗。”

 

土行孙还没回答,三人已经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地说了下去。黄天化对哪吒道:“这话就不像你说的了,你大哥还是二哥的说法?”

 

哪吒道:“我二哥猜幻神阵,大哥说没见杨大哥用过阵法,惑神术倒有可能。”

 

雷震子道:“这个有理。杨大哥那时已经识破土师兄身份,师兄既助商营,定非奉师伯所命,那私自下山,红尘中必有所恋。只不知这声色、权欲、富贵、亲缘……师兄却是为哪一桩动了心?”

 

土行孙咬紧牙根,誓死不答。

 

哪吒一拍大腿:“不用问了,咱们杨大哥这般好颜色,还用得着拿什么权贵惑人?”

 

黄天化和雷震子捶地哈哈大笑,土行孙脸上一时五颜六色,他现在去跟师父说想回夹龙山还来得及吗?

 

笑声忽然一顿,黄天化和雷震子嘴张着还没合拢,目光投向哪吒身后已经变作惊慌。蹭地起身,一个跑一个飞,眨眼没了影子。

 

哪吒也不是傻瓜,根本不回头看,起身就要跑。忽然后颈一紧,已经被人掐住,顿时“哎呀,哎呀”地叫起来。

 

杨戬悠悠然地看着土行孙:“师弟新婚,不多陪陪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土行孙肃容答道:“师兄所言甚是,我这就回去。”一头扎到土里不见了。

 

杨戬看着哪吒扑腾够了才放开手,微笑道:“贤弟适才说什么?我好似没有听清。”

 

哪吒揉着脖子,毫不犹豫道:“我们夸杨大哥你本事大来着,没说别的。”

 

杨戬看着他:“真的?我怎么觉得不像?”

 

哪吒斩钉截铁地道:“你没听清!”

 

杨戬抬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出门你不想去了是不是?”

 

哪吒眼睛一亮,也不揉脖子了,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一迭声地问道:“师叔答应了?杨大哥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师叔会让你去?还有你怎么让他同意我也去的?”

 

杨戬慢慢道:“怎么说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既然答应你,自然有法子让师叔同意,不然你不得怨我连话都不会说?”

 

哪吒看着他满脸钦佩:“这怎么可能,杨大哥你若是也不会说话,这天底下没有长嘴的人了。”

 

 

 

 

 

第三十八章

 

出了西岐城,杨戬画了一道符,拍在黑熊一样大的哮天犬头顶。哮天犬欢呼一声,四爪踏云而起。它自来了这里,少有机会化出妖身原形,也少有机会上天,一时兴奋得放足狂奔。杨戬盘膝侧坐在它宽阔的背上,如同一叶小舟轻飘飘贴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任它颠簸起伏,毫不在意。

 

哪吒蹬着风火轮不紧不慢地跟着旁边:“杨大哥,你知道申公豹洞府何在?”

 

杨戬道:“师叔早年曾听那人提过,说是来自西南之地的枯云山。”

 

哪吒一怔道:“我们现在不是往西南去吧?”

 

杨戬点头:“不急,我们先去找一个人。”

 

哪吒奇道:“找人?”

 

杨戬“嗯”了一声,忽然道:“就是这里了。”

 

哮天犬落下云头,停在了一座山上。杨戬跳下来,让它还化作寻常大小,当先而行。哪吒跟着他过了小桥,来到一处洞府门口。石壁上书“青鸾斗阙”四字,门口立着一个青衣女僮。

 

“碧云拜见真君,殿下正在府中静坐,真君请进。”

 

天庭大公主驻驾在此,这凤凰山上下自然早就布满阵法防御。他们过来也不曾收敛气息形迹,龙吉公主早已知晓。

 

这洞府也是天成,只将四壁略作切削,案塌皆是山石,略以竹器铺陈,十分素净。唯有隐蔽处或高或低雕磨出数个石碗,盛着拳头大的明珠,代替法术照得室内一片光明,才显出几分华贵之气。

 

龙吉公主一身素衣,盘膝坐在石塌之上,笑道:“此时过来,可是有事寻我?”

 

杨戬对哪吒道:“这位是天庭凌霄、瑶池二帝长女,龙吉公主。”

 

哪吒早听到那女僮口称“殿下”时已经十分意外,不及多问,行礼道:“公主有礼。”

 

杨戬道:“这是我阿姐,你也叫姐姐便是。”

 

哪吒“哦”了一声,完全没有去问他怎么会有这么一门亲戚,直接道:“姐姐好。”

 

龙吉公主笑了起来:“好漂亮的孩子,可是你阐教同门?”

 

杨戬答道:“是乾元山太乙师叔门下,叫做哪吒。”

 

龙吉公主目光微动:“原来是……”复又打量了哪吒一眼,起身笑道,“过来坐吧。”

 

两人跟着她走到书案旁坐下,宽大的石台一端堆满帛书,空出来的地方已经摆了三个玉盏,茶香幽幽。龙吉公主指了指,道:“凡间少有净水,这是用瑶碧镇过的,还可入口。”

 

杨戬玄功有成,虽不至于像师父那样苛求,这凡间饮食也的确是不沾的。闻言果然意动,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龙吉公主便道:“瑶碧我这里还有,你走时可带上一块。”

 

杨戬放下茶盏,摇了摇头:“不过几年功夫,就不讲究了。我这次来,乃是有事请阿姐帮忙。”

 

龙吉公主道:“这么着急,什么事?”

 

杨戬道:“这凡间改朝换代之战,阿姐是知道的?”

 

龙吉公主点了点头,道门与天庭共立封神榜便是因这场战事而起,她身为二帝长女,自然知晓。

 

杨戬道:“此乃道门大劫,三清圣人已命门下不得轻率介入,然截教弟子入仕殷商者不在少数,为得扶周灭商,阐截两教之间也数次争斗。这等关口上,姜师叔无意中发觉有人招聚修道者,阴谋与西周为敌。”因将申公豹之谋说了一遍,“我与哪吒此行,便是奉师叔之命查清此事。但我二人皆不在西岐城中,却担心对方有何动作,让姜师叔应对不及,故想请阿姐照应一下。”

 

龙吉公主听了道:“这个不难,我让人留意就是。不过你们此行却要往何处查起?”

 

杨戬道:“申公豹早年曾在枯云山铁棘洞修行,我们先去那里。”

 

龙吉公主细眉微微皱起,轻轻叩着玉盏,没有说话。

 

哪吒问道:“姐姐觉得不妥吗?”

 

龙吉公主摇了摇头:“非是不妥,那申公豹道行如何?”

 

哪吒看向杨戬,杨戬道:“据姜师叔说,应当不过泛泛。”

 

龙吉公主道:“这便是了。这申公豹请动何人我不知,但没有几分手段,他也不会找去成就姜子牙威名。我海上也有修道者,四海族群以力称尊,能占灵岛建府的,都是凭本事逼得四邻水族退让,这等妖族小仙,断然入不得他们的眼。且有三清圣人诫言在前,十天君、赵公明兄妹教训在后,此时入世何等凶险人尽皆知。这申公豹凭什么说动他们行险?”

 

她看了看面前两人:“三霄仙子只会为赵公明入世,申公豹就算能够结识她们,也无法请动她们替他出头。所以此人因何要与姜子牙为敌不是要紧事,以他的身份道行,如何能说得那些道行远胜于他的人不顾三清诫言而来,才是该留心的。”

 

杨戬警觉地问道:“阿姐是说申公豹背后另有人指使?”

 

哪吒神色也凝重起来:“土师兄毕竟是不知外事才被他骗了,因师叔说那申公豹与截教弟子交好,我们便不曾多想。如此说来,其中内情怕是当真不简单。”

 

龙吉公主看着他们神色,道:“可要我相助?”

 

杨戬摇摇头:“毕竟是道门的事,如对方不可敌,我们自当传书禀告师长,阿姐帮我们留心西岐安危便是。”

 

龙吉公主到底不放心,乃起身将石壁上悬的长剑取下,道:“我知你入道门之后便不再动兵器,寻常的想来也看不入眼。此行不定有什么危险,将这把剑带上吧。”

 

杨戬接在手中,感觉有些沉重,乌黑的剑鞘极是古朴。握住剑柄一抽,森寒之气夹着无尽的戾杀陡然盈满洞室。

 

哪吒不禁动容:“好剑!”这样的凶气之前竟丝毫没有泄出,那剑鞘看着不起眼,竟也是件宝物。他目光落在雪亮的锋刃上,见上面刻着图案,乃是人面蛇身之神,立于山海之间,双目紧闭。他微微一怔:道,“杨大哥,你看看另一面。”

 

杨戬依言翻转剑刃,就见另一面刻着相同的图案,只那双眼睛却是睁开的。

 

龙吉公主看着哪吒:“认得这剑?”

 

哪吒道:“曾听师父谈及天下神兵,这剑上所纹之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为烛龙。绘于剑身双面,寓意生死阴阳握于一掌。此等帝王之威,非二龙剑莫属。”

 

龙吉公主笑道:“果然名师高徒。此剑乃母后陛下少女时所用,持之征伐四海,不知饮了多少水族的鲜血。她婚后高居九重,改佩分景之剑,便将二龙剑赐给了我。”

 

杨戬迟疑道:“既是陛下所赐,怎好拿给我用?”

 

龙吉公主道:“这等事不用你管,只看你喜不喜欢就是。若觉不合适,等寻着趁手的兵刃再还给我就是。”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根青羽,“这个你也带着,若有什么变故,传信于我。”

 

杨戬接过,知道这位大公主内里其实颇有母亲的专横风范,也不再推辞:“多谢阿姐。”回头见哪吒还盯着剑看,直接连鞘放到他手里,道,“先出去等我,我跟阿姐说句话。”

 

哪吒毫无疑惑不悦之意,随口答应一声,与龙吉公主道过别,带着剑先出去了。

 

龙吉公主看在眼里甚觉有趣,一边端起玉盏道:“还有什么事要避着人说的?”

 

杨戬看着她:“阿姐,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龙吉公主一口茶哽在喉咙里,使劲拍了拍胸口,才终于艰难地咽了下去。赶紧放下茶盏,颇有些恼怒狼狈地道:“你说什么?”

 

杨戬镇定自若:“阿姐不是说,我要是有喜欢的人,阿姐替我做主吗?这个就是了。”

 

龙吉公主下意识往洞口方向看了看,自是看不到什么人,愕然片刻才道:“……你认识他多久了?”

 

杨戬想了想:“两年?”

 

龙吉公主再次哽住,又是半天才道:“才认识这么几天,你知道什么就说喜欢?”她顿了顿,头脑终于开始恢复清晰,话也顺了起来,“那是你到西岐之后才认得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人,以前有过什么样的事你都知道吗?”

 

“什么样的人……这个用不了两年,两天就能知道吧?”不过杨戬很意外于后面那句话,“阿姐你知道他以前的事?”

 

龙吉公主不知道说他什么:“你连他的事都不知道,这是说的什么喜欢?”

 

杨戬认认真真地道:“以前的事再多,还有一百年二百年说不完的?着什么急?最要紧的一件事我知道就行了。”

 

龙吉公主怔了怔:“什么事?”

 

杨戬微笑道:“他也喜欢我。”

 

龙吉公主按了按额头:“那你还用得着把他支出去说话?”

 

杨戬理所当然:“嗯,他自己还不知道。”

 

龙吉公主终于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你不跟他说,跟我说作甚?”

 

杨戬笑道:“阿姐也说这才几天么,不着急,他若过个几百年还没明白过来,我自然就跟他说了。往后却要请阿姐帮我,莫要让陛下时常惦记着我的婚事了。”

 

龙吉公主瞪了他一眼道:“喜欢什么人总是你自己的事,母后陛下还能勉强你非得跟什么人成亲不成?”

 

杨戬回看她,表情说的是“阿姐你说真的?”

 

龙吉公主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倒是有信心的很,就知道他几百年之后还会喜欢你?”

 

杨戬很是正经:“当然,他说过我长得好看。”

 

 

 

出得洞府,却不见人,杨戬刚要出声呼唤,就见天上一道红光闪过,倏然而止,四周灵力如水波晕开,微微震颤。哪吒落到地上,手中剑锋上缭绕的金红光芒徐徐没去。他收剑还鞘,赞道:“果然好剑!杨大哥,凡间兵器终究不趁你手,公主姐姐既然有意相赠,你何不将这把剑长留下来?”

 

杨戬摇头道:“阿姐年纪还轻,统御四海哪里容易?王母陛下赐她此剑是助她声威,若非知她担心,这一次我也不想借用的。”

 

哪吒听说不能留下,遗憾地挑了挑眉,却也没多留恋,爽快地道:“天下好剑不止这一柄,将来我帮你找别的。”

 

杨戬看着他一片坦然的亲密神态,目光柔和,片刻方道:“我们走吧。”

 

 

 

 

 

第三十九章

 

枯云山方圆数百里,单知道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找不到人的。故两人也没有着急,沉住气沿着山的外缘绕行,展开五识探查山中气息。这么行得半日,就觉出异常之处。他们都是在山中住惯了的,对草木、鸟兽、妖灵等混杂在一起而又别有定法的活动气息十分熟悉。而在这座山脚下走了却没有碰上一只有灵气的妖物,往来出没的都是寻常野兽。

 

哪吒停下脚步,肯定地道:“这山中不乏成精灵物,却不知为何全都躲了起来。”

 

杨戬微微颔首:“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此山地处偏僻,灵气也只寻常,不值得谁觊觎。有变故的话,多半就与那申公豹有关,我们此来倒是找对地方了。”

 

哪吒便有些急躁:“直接抓几个出来问问吧。”

 

杨戬想了想,却道:“再走走看,这里既是他出身之地,不会没有布置。若是惊动了他,躲到别处,再找就不容易了。”

 

他们虽然没有动用遁术,行得也是极快,转眼又掠过几十里。忽然哮天犬低吼一声,停下脚步。

 

哪吒立刻握起枪,警惕地问道:“怎么了?”

 

哮天犬在地上嗅了嗅,抬头看向前面,呜呜叫了两声。

 

杨戬见它叫声急促,神态却并不紧张,便道:“没有危险。”

 

哮天犬出生不久就被他捡到,自那以后历经家变、流离、救母、拜师,他们一天都没分开过。这次下山,杨戬担心战场危险,把它留在了玉泉山,结果它不会驾云跑都要跑过来。多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言辞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杨戬对此略有苦恼,哮天犬俨然觉得主人能明白它的意思就够了,所以积极修行好能开口说话什么的,完全不放在心上。早知当初拿蟠桃给它吃的时候就不应该告诉它能延寿……

 

两人跟着哮天犬向前走去,看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它的注意。没走出多远,一片坍塌朽坏的房舍出现在视野中,竟是一处废弃的村落。

 

没想到这里也曾有人族定居,两人走近查看了一番,却是废弃得太久,早无生活痕迹。直到将要穿行出去的时候,哪吒忽然轻噫一声,向路边走去。

 

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神龛,用青石垒成,甚是粗糙,前面碑上的字迹也早已剥落。但神龛中的石像却十分光洁,隐隐有金光自内透出,连拙劣的雕刻都显出庄严之态。

 

哪吒笑道:“终于找到可问之人了。”

 

杨戬道:“这是……”

 

哪吒见他不知,十分奇怪:“杨大哥乃是人族,不曾见过祭祀之事吗?”

 

杨戬略有明悟,却摇头笑道:“只怕当时年幼,见了也不明所以。”石像上这层宝光绝非凡人肉眼能够看到的。

 

哪吒便道:“想是旧居此地的凡人所立,灵气聚而不散,当是香火未断,却不知何人奉祀。”他说着,从腰间豹皮囊中摸出两粒香,放到石碑前陈旧的香炉里点燃,合掌默念。

 

杨戬在旁,就见那一缕香烟随着他凝神祝祷,缓缓飘入神龛之中。片刻,石像金光一盛,从中走出一个老者,面带惊诧:“哪位仙友焚香唤我?”

 

他形容与神龛中石像十分相似,鹿皮为衣,肩宽背厚,手脚极大。然黄发黄瞳,额头和两颊生有白纹,显然不是人族,这却是石像上看不出来的了。

 

哪吒稽首道:“我等是道门弟子,初来此山,有些事想要请教,冒昧打扰山神。”

 

那老者仍然吃惊,还礼道:“无妨,难得远客降临,请入陋室叙话。”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到神龛前,将手一拂,眼前就多了一重水镜,当先走了进去。

 

杨戬见到他时便已认出这是凭借祈愿之力凝聚魂魄的阴神,即是鬼仙,这道门便是通连阴阳两界的门了。他们跟着走了进去,眼前乃是一处房舍,干净简单,身周景物与外面村落周围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打量这山神,山神也在看他们。阴间不比阳世,许多无形之物都是直接显现出来的。哪吒周身萦绕着金红光芒,有金火二气凛凛透出。杨戬身上却是三尺清光,一进此间,照得整个房舍内外通明,灵气陡然大盛。

 

老者在阳间认不得,此时方才大惊:“小神失礼,不知是道门哪位真人?”

 

杨戬与他见礼道:“不敢当,我们是三清道门弟子,师承阐教。敝姓杨,师祖赐道号清源。我师弟俗家姓李,名唤哪吒。请教尊神名讳?”

 

这老者虽偏居一方,对“三清”、“阐教”也略有知闻,还礼道:“我原是这山中妖族,幼时落难,被人族收育,故无姓氏。本名辛,因死时寿过两百,村中后辈呼我太辛。”

 

哪吒好奇道:“此地村落废弃已久,然我观尊神法力犹在,却不知何人奉祀?”

 

山神太辛呵呵笑道:“仙友见笑。这村庄虽是人族所建,也有交好的妖族部落往来。我因寿数比人族略长,在世时颇护了几代子孙,死时得他们立碑拜祭,故而魂魄不散。不想后来连年大旱,村中人族死了大半,无法在这里住下去,只得举族迁去了别处。倒是妖族寿长,还有几个记得我的,虽然迁回了山里,仍时常过来拜祭,故得以苟延残喘。”

 

这山神言辞爽朗豁达,哪吒心里有些好感,不免关心道:“这点余力恐不足以塑成肉身。”

 

太辛笑道:“我原非修行之人,靠香火之力想要凝聚肉身不知要几百千年,人族子孙迁走之后,早不再多抱希冀。不过近日却意外得了个机缘,天庭凌霄玉帝降诏,命仙官下凡,点数世间所有受祭鬼仙,欲择正直良善者征辟为地方守护,一体授以神职。我倒不在意自己多活的那几年,但此事若成,这山里的族群却能多有受益。”

 

哪吒没太明白:“此话怎讲?”

 

杨戬叹道:“九州之地奉祀鬼仙处处皆有,天庭若能一体统御,便可尽知天下大小事宜。而有天庭衡定阴阳,调和云雨,天下生灵也再不必落到连年大旱而无处求告的苦境。此乃善政,非天庭不能为之。”

 

他看向太辛,道:“得授神职,便可分享天庭所受香火,不必再因拜祭之人离去而魂魄消散。尊神多年来守护此方生灵,得此机缘正是善有善报。”

 

太辛拱手道:“承真人吉言。”

 

哪吒说出正题:“不瞒尊神,我们此番前来,乃是为寻访一人,还请尊神指点。”

 

太辛道:“可是铁棘洞主?”

 

他说得十分自然,杨戬和哪吒不禁一怔,互相看了看,哪吒道:“尊神如何知晓?”

 

太辛笑道:“申洞主在此建府几百年,与我也算是邻居,偶尔声息通闻。只是他长年出门访道,见得倒是不多。我这般猜想,只因近日来访他的倒也不止二位。这枯云山只有些野妖,不成气候,这几个月来,却不知为何,有大修行者频频来访,都是去见那铁棘洞主的。便是今日也刚有三人到来,气息好生凶恶,吓得这山间妖族都缩在洞中不敢出来。”

 

杨戬留了心,问道:“这些客人会在此地停留多久?”

 

太辛没多想,道:“最多流连半日,二位若不愿见,稍晚些再去便是。”

 

杨戬点头道:“那不知铁棘洞坐落何方?”

 

太辛道:“出了这村,往西入山一百七十里,就是铁棘洞所在。不过铁棘洞主擅潜匿之术,洞府被他藏了起来,须得他亲自开门来迎。二位到得那里,尽管出声呼唤便是。”

 

杨戬道:“多谢尊神指点。”

 

两人对这山神都颇有好感,相约日后再来拜会,方才告辞出了阴府。

 

 

 

谨慎地收敛了法力气息,两人向太辛指点的方向行去。哪吒数次侧头看他,杨戬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哪吒从来不藏话:“杨大哥,你和公主感情很好,她又是你的姐姐,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听人提到天庭?”

 

杨戬脚步立时停住。

 

哪吒没留神冲过了头,停步折回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杨戬不知道说什么,太辛提到天庭时是哪吒转开了话题,他原本只当是无心之举。他自问不是会将心事流露于外的人,但哪吒似乎就从来不是通过神色、语气这些变化来判断事情的。想到那日夜色中追问的那句“追杀你的,是什么人?”和从姜子牙口中辗转道出的“韩毒龙兄弟的事,不是你的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以后真的不应该再这么惊讶。

 

哪吒仍在困惑地看着他,杨戬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人能看出他不喜欢天庭,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步……

 

他举步继续前行:“我的母亲是天庭凌霄玉帝的妹妹,大公主的亲姑母,所以我称她一声姐姐。”除了师父,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段往事,但哪吒既然问了,他也无意隐瞒,“父亲是凡间人族,母亲游历时与他结识,恩爱甚笃。因父亲心系部族,不愿离世修仙以求永寿,母亲便决定依人族延续生命的方式,与他约以婚誓,孕育子嗣。她的兄长因此大怒,将她抓回去囚禁了起来,父亲和兄长死在天兵的追杀下,只有我和妹妹活了下来。”

 

这一次是哪吒停住了脚步,惊道:“那你说过被玉鼎师伯救了的时候,追杀你的就是天庭?”

 

杨戬淡淡一笑:“那是后来的事,我想办法把囚禁母亲的监牢给劈了,将她救了出来。为了不让人找到她藏身的地方,只好闹得大了点。若不是师父赶到,我那会儿怕是当真逃不过一死了。”

 

哪吒惊讶于他的过往,但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无论是惨烈还是凶险,都不足以让他动容,他只是尖锐地问道:“那现在,那位玉帝是否当真放弃了杀心?”

 

杨戬冷淡地道:“我不关心他还想不想杀我,我只知道三百年过去,他现在已经杀不死我了。”

 

哪吒一怔,露出笑容:“不错!正是此理。”

 

杨戬抬头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天空,忽然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想过真正杀了那个人,你说父亲和兄长会不会在怨责我,忘记了他们的仇恨?”

 

哪吒呆了呆,他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杨戬没有去杀那个人,或许因为那是他母亲数千年敬爱的兄长,也或许因为那人身为九州之主的确有泽被苍生的治世之才,又或许只是不愿给当年庇护了他、收留了他的道门招惹麻烦。但这许多可能的理由他一句也没有说,只是简单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解释,哪吒便也没问,毫不犹豫地道:“世间生灵都是挣扎求活,死了只能怨自己没有存活下去的力量,岂有责怪别人的道理?”

 

这话很能安慰人,但杨戬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且对他也实在过于了解,很冷静地问道:“那姜师叔中摄魂术时若是没能救得回来,这仇报是不报?”

 

哪吒立刻道:“当然要报!”随即反应过来,哀怨地瞪着他,“杨大哥,我已经很尽力想出道理来安慰你了。”

 

杨戬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哪吒追在后面积极地道:“杨大哥你知道我不懂那些道理的,反正你要是想报仇,我就去帮你,要是不想,谁说你什么我帮你打他不就完了?”

 

杨戬对他的观念无话可说,转而问道:“我瞧你跟你两个哥哥感情好得很,你那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哪吒闻言撇了撇嘴:“反正没有好事,要不是师父说什么弑父不详,大哥又整日忧心忡忡的,我早晚杀了他!”

 

杨戬道:“我记得你入世是为了借胎化形,现在用的却不是肉身,莫非与此有关?”

 

哪吒道:“这事……话说来有点儿长,杨大哥你感觉到前面的气息了没有?”

 

杨戬点头道:“应该是洞府打开,那山神说的访客出来了。我们就停在这里等他们过来,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划下法术掩盖了两人一犬的形迹气息,杨戬专注于人来的方向,犹匆匆叮嘱:“过去的事懒得说就算了,不过太乙师叔说的对,弑父确是不祥。若当真恨之不能释怀咱们再商量,我杀个把人还不至于让你大哥发现。”

 

哪吒老实地答应着,心里深深觉得他这观念跟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第四十章

 

杨戬将手轻搭在树干上,整个人的气息就与林木融在了一起,法力形成的屏障在外人感知之下全然与这些树木没有分别。前方气息渐渐接近,远远便觉阴烈厉煞,难怪这山中妖灵都被吓得不敢出来。

 

他们藏身之处离铁棘洞已经不远,那三人出了洞府,很快走入他们的视野。三人服色也是衣裳相连的道服式样,却与三清道门装束多有不同,袖仅覆腕,项上、腰间配饰纷繁。为首一人红发红瞳,身形甚是高大,行得几步,忽然停下道:“李师弟,要做的事你也已经听清楚了,而今还不能决断吗?”

 

他身后的乌袍道者闻言微微垂首,继而抬起头道:“师兄恕我直言,此事……我仍以为不当应下。”

 

红发道者转过身,杨戬和哪吒从背后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势,然那乌袍道者只是静静地道:“凡间此战乃道门大劫,三清圣人早有警示。若当真如他说的那么容易,截教多少高人不能行事,何须找上我们?我探听得这申公豹实乃阐教记名弟子,此时却听截教之命行事,其中必有没说给我们的内情。九龙岛小门小派,这样贸然介入阐截两教之争实在凶险,还请师兄三思!”

 

红发道者未答,转问另一人道:“刘师弟,你怎么想?”

 

另一人有些踟蹰,片刻才道:“这些年来,大师兄领着我们做的事从来没有错过,况世事凶险,我们又哪里经历得少了?李师弟还是莫要争执了。”

 

那乌袍道者却只是坚持地看着师兄。

 

红发道者终于道:“申公豹小小妖仙,几句花言巧语我自然不会当真。介入阐截两教之争,如何凶险我也自然知晓。但若非此事艰难,大仙师又何必许下那样承诺?他找上我们,就是认为我们可以成事,那如何让事情成功就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要让我瘟门传承光大唯有这个机会,就算是艰难,争也要争一次!”

 

乌袍道者面色复杂,最终却也无从辩驳,垂下了目光。

 

红发道者看着他,忽然道:“你若一定不能赞同,就回九龙岛去吧,此事我自与刘师弟行之。”

 

乌袍道者猛地抬起头:“师兄!”

 

他面色变了几次,终于咬了咬牙,撩起道袍,双膝跪下:“自师父惨死,是师兄带着我们重新夺回九龙岛,击灭黑鳞鲵族,自来无论事难与易,我从未违背过师兄一词一句。我李平在此立誓,师兄此行若成,瘟门开宗之日,我愿自尽以正门规。若事有不谐……我当替师兄守住师门故地,延续传承,终此一生,也再不踏出九龙岛半步。”

 

片刻的寂静,红发道者叹道:“你向来见事明晰,话说到这个地步,想必这一次当真是九死一生了。也好,无论事成与败,我都不再回去,九龙岛就交给你了。刘师弟,我们走!”

 

两人架起遁术消失无踪,那乌袍道者李平却没有立刻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轻轻一叹,沿着山路徐徐向下行去。走到山脚下,正要运起法术,忽有所觉,猛地转身道:“什么人?”面容瞬时变得刚厉冷硬。

 

哪吒站在他身前丈外,一片红霞环绕身周,无数细小尖锐的物事击打在上面,簌簌跌落,从容道:“打扰李道友,我们并无恶意,只想请教几件事。”

 

李平双眼微微眯起,没有放松防备:“我们?”

 

话音刚落,哪吒身边便多出一人,杨戬点头示意:“道友的两位同门已经走远了。”

 

李平轮流看了看两人:“特意避开我两位师兄,看来二位不是刚刚才到了。竟让我们三人都毫无知觉,果然好修为!”

 

杨戬直接道:“不瞒李道友,我二人皆是阐教弟子。”

 

李平目光顿时一深,带上了几分了然:“看来截教的谋划远非他们所说的密不透风。”

 

杨戬伸掌礼让:“如蒙不弃,请林中叙话。”

 

李平稍稍犹豫,便点头应允。三人在林中大石上坐下,杨戬欠身道:“仓促拦住道友去路,尚未通名,甚是失礼。”

 

李平却已经全然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友这般境界修为,纵是阐教之中,也仅得十四位真人得能具备。如此年纪,唯有玉泉山清源妙道真君了。”

 

杨戬当真惊讶非常:“李道友是如何……?”

 

李平道:“李某对外事多少有些留心,至于如何能看出真君境界,却是这件小东西帮了些忙。”他拂开衣袖,露出臂上一个铜环,上面凹陷处嵌着一个极小的玉石勺子,正滴溜溜地转动,“海岛之上多凶险,防身的东西总要有几件,这洞天司南能辨识法力境界,趋吉避凶颇有些用处。”

 

他放下袖子,看向哪吒:“至于这位道友的法器似曾听闻,不知与乾元山真人如何称呼?”

 

哪吒很是钦佩:“正是家师。”

 

通过姓名,李平叹了口气,道:“我知两位找我所为何事,但此事关键实不在于我们这些散修。凡间此战究竟与道门有何关联,又或是阐截两教何以成了敌对,我等海外之人,也无从深知。截教仙师允诺此事若成,我九龙岛即可列名为截教外门支系,有这样的重酬,即便我们不答应,外海门派愿意答应的也是不计其数。我虽不赞同此事,但师兄既已答允,此刻毁诺便要连截教一并得罪了,此非我九龙岛能够承担得起。事关门派存亡,请两位恕我无法相助。”

 

他话说得明白,杨戬想了想道:“道友有为难之处,我们也不敢相强。只是有一事甚为不解,我们得知此事之初乃因发现申公豹行事鬼祟。此人是玉虚宫记名弟子,实不知他为何要与截教共谋,道友能赐教否?”

 

李平摇头道:“这事我却也不知,只知此次受邀的这些门派都是由他出面联络,再引荐到大仙师面前。想也知我们这些人的身份,哪里能为大仙师所知?”

 

杨戬和哪吒之前就听那红发道者提过“大仙师”三个字,已猜到必是截教哪位真人。但截教弟子众多,广开门派,各自都有排行,单凭这三个字却是无法确定是谁的。而李平显然是先入为主,以为他们尽知截教阴谋才这样坦言,若是问出口被他警觉,必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杨戬心念转动,问道:“那么招揽哪些人莫非全凭申公豹决定?”

 

李平微微皱眉:“大约如此,但总归还要大仙师点头。”

 

杨戬紧跟着道:“我有一位朋友,亦是海外散仙,能否请李道友代为引荐给申公豹?”

 

李平立时明白了他作何打算,一时沉吟不语。如若答允,自是对截教谋划有碍,但若不允,阐教现今已经发觉了,能否成功本就不测。凡间战事不过数年,往后成百千年被阐教记恨在心,九龙岛就算列名截教,也终究要埋下大患。

 

这本就是他不赞成介入阐截两教相争的原因所在,终于下决心道:“若只是引荐予申公豹,我可以答应,但让大仙师同意,却非我能左右。”

 

杨戬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这样既可。”

 

李平却道:“但在此之前,请真君允我一事。”

 

“何事?”

 

“我大师兄性子执拗,即便我告诉他阐教已经发觉此事他也不会罢手。若截教此谋失败,我请真君作保,放他们一条生路。”

 

哪吒插口道:“战场之上生死转瞬即分,道门斗法更是凶险莫测,道友这个要求未免过苛。”

 

杨戬道:“正如我师弟所言,我只能保证若令师兄肯退,我等绝不追逼。此言出我之口,三清师祖垂鉴。”

 

李平亦不强求,爽快应下:“好。”他从袖中取出一符,道:“此乃申公豹予我等的信物,我将回九龙岛,便请令友代我送还吧。”

 

杨戬接在手里看了看,终是忍不住问道:“深感道友相助。但令师兄修为高深,必定有其把握才应邀而来,道友何以如此笃定他会有性命之险?”无论如何,这人的条件也太轻松了些。

 

李平却是露出一丝苦笑:“真君看来是不知道,我九龙岛一脉乃是瘟门,擅使疫毒。两位出现之时我撒出的那把乌针不过是幌子,实则已将疫毒散布了开来,孰知这毒竟近不得两位身周三尺。阐教之中若多几位这般修为的,师兄此行焉得成功?”

 

“我不愿得罪阐教,但也不想得罪截教。这枚信物拿去,两位如何措辞我不管,但无论何时有人问起,我只会说是遣了门下弟子送还,而这名弟子自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哪吒看着杨戬手中的符,叹道:“我往日也曾听师父说过,海岛之上多异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杨戬无言地点了点头,他要这信符自然不是给什么朋友的,只是这却没必要说给那李平知道。哪吒只眨了眨眼,眼前的人已变成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肩膀极宽而四肢瘦长,面容瘦硬冷厉,眉骨突出,鼻子凌厉地钩下来。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袍,袖子下露出的双手,手指瘦长,爪甲锋锐。

 

哪吒分辨着他身上的气息:“鹰妖?”

 

杨戬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也变得砂石般粗粝:“事不宜迟。”

 

哪吒迟疑道:“可我们跟着那几个人下了山,还没找到铁棘洞所在啊。”

 

杨戬微微一笑:“何必去找,山神不是说了,直接出声呼唤便是,这次可是需要他主动相邀的。”他再次开口,声音含着法力远远传出,如闷雷一般隆隆滚过整座枯云山:“海外散修鹰无咎,拜会申道友!”

 

满山沉寂,片刻,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贵客远来,申某失迎了,请入寒舍,容贫道奉茶请教。”

 

杨戬正要举步,哪吒忽然抬手在他臂上一按,笑道:“原来只是这等道行,那我倒不妨与大哥同行。”他从腰间豹皮囊中取出一团黑纱,抖开来却是件极薄的披风。披在身上,戴上兜帽掩住面容,全身的气息就被遮挡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立时变得阴风惨惨,满是幽冥之气。

 

“师父游戏之作,遮挡气息没问题,只是改不得声音。”

 

杨戬挑了挑眉:“无妨,在旁听着就是。”


步步的狐狸窝

[封神同人][杨戬哪吒]上邪(21-30)

第二十一章


听得陆压之言,广成子顿时懊恼:“是我等失了防备,子牙师弟若遇危险如何是好,贫道即往西山去看。”


见他说着就要起身,太乙真人连忙拦住,有些无奈道:“大师兄你这是急的什么,子牙师弟也是带了门人去的,不过两个后辈弟子,纵被夺了书去,也不至伤到人。”


又指杨戬道:“况师兄又不是不知,这孩子行事向与玉鼎师兄一般无二的,事急至此,还会先等我们,决然另有准备,贫道说得可是?”末一句却是问的杨戬。


杨戬咳了一声:“师叔明见,哪吒确已先往西山去了。”


赤精子登时笑了出来:“果然一般无二。”


广...

第二十一章

 

听得陆压之言,广成子顿时懊恼:“是我等失了防备,子牙师弟若遇危险如何是好,贫道即往西山去看。”

 

见他说着就要起身,太乙真人连忙拦住,有些无奈道:“大师兄你这是急的什么,子牙师弟也是带了门人去的,不过两个后辈弟子,纵被夺了书去,也不至伤到人。”

 

又指杨戬道:“况师兄又不是不知,这孩子行事向与玉鼎师兄一般无二的,事急至此,还会先等我们,决然另有准备,贫道说得可是?”末一句却是问的杨戬。

 

杨戬咳了一声:“师叔明见,哪吒确已先往西山去了。”

 

赤精子登时笑了出来:“果然一般无二。”

 

广成子本在担忧,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太乙真人不意把自己拐在了里面,狠狠瞪了两个师兄一眼。他们这也是放下了心,若是哪吒,踏风火轮而行,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也就差不多到了,与武吉、龙须虎合力,姜子牙安危总归无虞。毕竟商营也是为了隐秘行事,若是十天君这般修为有成的,一离行营,这里诸位真人必有感应。

 

燃灯道人摇头道:“虽则子牙无碍,箭书有失也是麻烦,况道友那小徒的性子,若真被对方抢了先,只怕是追到商营里也不肯放手的,还须接应一二。杨戬,你可速去,有话回来再说不迟。”

 

杨戬应了声:“是。”知此时不是拘礼的时候,起身便在这芦蓬上消失了身影。

 

陆压在旁深为赞赏:“缩地成寸!小小年纪,道法识见这般不凡,未知是哪位道友的高徒?”

 

玉鼎真人神色淡然,微微欠身道:“小徒不才,承道友谬赞。”

 

 

 

杨戬离了芦蓬,却没有直取西山,却是奔商营而去。他已经是第三次潜入这敌方的阵地,几乎称得上熟门熟路了。身化清风飘入中间主帐,变成一只飞蛾轻轻落在壁上。主帐中并无兵卫,仅邓忠一人守在门外。闻仲独坐案旁,一灯如豆,明明暗暗,照得他面色竟有几分憔悴苍老。杨戬有些吃惊,记得日前阵上相见时,他须发虽白,神气充足、血勇豪迈却不逊少年。区区几日,竟耗神至此,赵公明想必当真是不好得很了。

 

这情景,夺书之人自然还未回来,杨戬放下心,比进来时更谨慎几分,悄悄退了出去。

 

他转向西山方向而行,未到半途,忽见前方遥遥一点火光升起,笔直冲入云霄,步履顿停。这却是哪吒与他约定的暗号,若到西山时箭书已失,便发火箭为信。

 

暗道自己果然不是多虑,杨戬目光微沉,自腰侧丝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银丝袋,从中抽出两束茅草。草长一尺,整整齐齐地用乌丝束着,灵气萦绕。他向地上一抛,低喝一声:“草头神何在?”两束茅草顿时化作人形,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主人。”

 

 

 

陈九公与姚少司牢记闻仲叮嘱,只消出其不意夺得箭书,绝不停留,架起土遁直往商营奔回。这夜乌云遮天,又有薄雾笼罩,正利行动,也是闻仲计算中事。忽见下方已是老营,连忙收了遁术,落在主帐之外。

 

邓忠执斧立在帐外,陈九公急上数步道:“邓将军,太师可在帐内?”

 

邓忠见是他们,立刻道:“太师正在帐中,候二位道长久矣,有令不必通报,请随末将入见。”

 

陈姚二人心急,略一颔首致谢,便匆忙入内。一进大帐,就见空旷帐中一个卫兵也没有,满案竹简绢帛堆积,闻仲独坐于后,似乎从他们离开就没有动过。一见二人归来,当即起身问道:“箭书可曾到手?”

 

二人向来知他是师父好友,不敢怠慢,兼此次师父被人暗算,全仗他谋算精妙,竟轻轻巧巧夺了书来,更是感激钦佩。陈九公行礼道:“太师妙算,姜尚一日作法三次,身旁无人,我二人架土遁隐于空中,趁机抢过便跑,他只怕还没有反应过来呢。”

 

闻仲大喜:“甚好,快快拿与我看,邓忠速去请姚道兄过来。”

 

邓忠应声疾步而去。

 

箭书虽然夺回,如何救人自还要靠精通此道的落魂阵主。陈九公丝毫不疑,将箭书双手呈上。

 

闻仲接来,道:“可先去后营看看你们师父。”

 

二人答应一声,转去帐后。有些急促地掀开帐子,却猛地怔住,眼前空茫茫一片野地,哪里有人?心中顿时大警,急忙回首,却见身后主帐不知何时也已不见。连延不尽的营帐和往来巡逻的士卒已全部消失,薄雾中只余一片荒野。

 

没有人?陈九公猛地将师弟往外一推,自己反身拔出双剑向后斩去。“当”的一声巨响,正架住一柄银枪。

 

杨戬微有讶异:“反应倒是挺快。”

 

陈九公哪里回得出话,这少年单手持枪,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自己却只觉双剑上的力量沉重无比,压得他站都快站不住了。

 

姚少司被师兄推开,迅速站稳,看眼前情景,如何还不明白。一声怒吼,也拔出双剑,飞身而上。赵公明擅用双鞭,两个弟子习的也是双手兵,四剑相联,顿时交错成一张剑网,杀气纵横,将杨戬笼在了里面。

 

他们着急,杨戬一点儿也不急,微微冷笑,从容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不多不少,刚刚好退到剑圈之外,同时持枪的手却只是向后一滑。人退后,枪未退,握住尾端的手腕一振,枪头灵蛇般窜起,贴剑而上,直刺向陈九公面门。

 

这点剑术也想困住他,未免小瞧了他玉泉山师门。

 

陈姚二人也是名师所传,自有眼光见识。高低交手立见,当即知眼前敌人非自己二人能胜。西岐追兵立时就到,箭书乃师父性命所寄,若是夺不回来,能舍命毁了总也是一线生机。两人同心,当下剑法一变,全不顾自身安危,力求与敌同归于尽。

 

杨戬往商营一行并非无因,若哪吒去得及时,箭书未失自是最好。如若不然,打败这两个人虽是易事,却怕他们被逼之下直接毁了箭书。故而他才费了不少功夫,先把箭书骗到手,此时再战自是毫无忌惮。

 

他双手持枪磕开陈九公的双剑,瞬即以枪做棍,直向他顶心抽去,浑然不顾背后姚少司的剑锋已将及身。姚少司不知缘故,却是不惊反喜,全力向前刺去。眼看这一剑就要得手,忽然面前金光一闪,下意识双剑一错,就觉一股大力直撞了上来,身体竟被迫得向后跌飞出去,而后才有劲锐风声直刺入双耳。

 

退步站稳,定睛看去,却见一柄长枪正往反方向弹回,迅捷无比,可见适才相击力道之大。一人从天而降,探手抓住长枪,正是哪吒。

 

“杨大哥,箭书被人抢走了!”

 

杨戬适才不避那一剑便是已看到他赶来,答道:“就是这两人,我已经拿回来了!”

 

哪吒再不需要第二句暗示,绰起火尖枪便向姚少司刺去。他二人合战都不是杨戬对手,哪吒再来晚些连帮忙都不用了,此时哪还有生理?不过数招就死于枪下。哪吒舒了口气:“师叔刚说不见了箭书,连是什么人抢去都没看到,我一路追来不见人影,可急死了!”

 

杨戬将箭书取出给他看:“急什么?不是在这里。”

 

哪吒正要上前,忽见杨戬身后陈九公尸身上亮起一点金光,飞快地弹起来就要飞走。“啊!”了一声,又见另一点金光自身侧飞过,正是从姚少司尸体上浮起。

 

此变生于不测,哪吒方自懊恼,就见两点金光去处忽然凭空浮现出两个人影,挥刀劈下。这一下更是意外,两点金光全无戒备,发出一声尖嚎,被劈落在地,暗了下去,却是两张裂开的符文。

 

杨戬伸出手来,两个草头神飞来,又化作他掌上两束茅草。

 

哪吒惊道:“这是寄灵之术?怎么全无人魂气息。”

 

杨戬道:“本来便不是人魂,我哪有那个本事?这是木灵。”

 

草木气清,最易吸纳灵气,然得道者却万里无一。盖因不能修出人形,则无趋避之力,天灾人祸,乃至野兽践踏俱可轻易取其性命。杨戬取草木之灵,以血发束于茅草之上,以自身灵气养之。它们得脱真身束缚,又有仙人指点正道,只消勤加修炼便可期得道化形,怎不感激,自然受令驱策,无不奉命。

 

哪吒甚是羡慕:“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杨戬往银丝袋里一收:“看什么?姜师叔还等着呢。”

 

哪吒这才记起来:“啊,对,我们快回去,师叔要担心的。”看着他手里箭书,忽又狐疑,“杨大哥你是怎么把箭书抢回来的?”自己赶到时也不晚,那两人虽落下风,身上却连伤都没有半点儿,总不成是杨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自己交出来了吧?

 

杨戬叹了口气,把箭书往袖子里一放,扯了他便腾空而起。再站在这儿给他问下去,姜师叔怕是要急吐血了。

 

 

 

姜子牙接到箭书时天犹未亮,正赶得上行法,终于放下心来。听杨戬说了前后经过,大为赞赏,又命二人速回芦蓬禀报。

 

一路无话,快要回到芦蓬的时候,哪吒忽然拉住他,停在了无人之处。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问道:“杨大哥,那两人死后,身上飞出的符文你可识得?”

 

杨戬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哪吒便即了然,低声道:“你知道那是万里寄魂符,是有意斩落的?”

 

杨戬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你是可怜他们?”

 

哪吒白了他一眼:“我连人都不认识,管他们是死是活?不过你刚与姜师叔说,他们是赵公明的弟子?”

 

“我也不认得,是陆压道长说的。”

 

“陆压道长还说赵公明若是在二十一日之内反悟,让姜师叔不可取他性命。”

 

杨戬终于微微一笑:“怎么?”

 

哪吒“哼”了一声:“万里寄魂符可护新死之魂一刻不散,只要在这一刻里夺舍成功,虽道行折损,毕竟能保得性命,洵为救命奇珍。这两人竟是一人一张,赵公明对弟子着实用心,这仇算是结大了!”

 

杨戬点头:“所以放过还不如杀了,不然等着他们夺舍成功,还不得算到我头上?”

 

这本来就该算在你头上!哪吒就没说出来,问道:“当真只为这个?”

 

杨戬点头。

 

哪吒没好气地看着他:“玉鼎师伯的伤好了没有?”

 

杨戬回答得流利无比:“不知道。”

 

哪吒深为叹息:“我就知道你记恨他!他两个弟子被杀,连夺舍的机会都断了,赵公明就算原本肯退让保命,现在也绝不可能低头了。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他一般不在这方面佩服别人!

 

杨戬镇定自若:“我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发现商军异动,推断有人要去夺书,报与芦蓬众仙,然后奉命追了回来。有人拦阻,生死相拼自然没有手下留情之说,杀也不是过错……哪吒想着这合情合理、循规蹈矩的过程,他是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却悄无声息就把师长们允诺留给赵公明的一线生机给掐断了。

 

他在这里百思不得其解,想得脑袋发胀,杨戬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再有这事还要不要带上你?”

 

哪吒立刻回神:“这还用问!”

 

“那记得回去不要乱说话,走了。”

 

 

 

 

 

第二十二章

 

闻仲走入后营,见赵公明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沉睡,心知七日已过,这是三魂已失其一之故。陈九公、姚少司逾夜不归,他便知夺书之举必然是失败了。他迟迟不敢将消息告诉赵公明,怕他心情动荡之下,元神更是不稳。但那二人本是日日侍奉在此的,连着数日不见踪影,又哪里瞒得住?赵公明愈是一句不问,闻仲心里愈是歉疚伤痛。

 

“公明兄……”

 

赵公明口齿不动,元神答道:“闻兄算法愈加精妙了。”

 

闻仲一怔,方知他意,乃言自己既有动作,自然是已经知道周军在搞什么阴谋。以他区区四十年道行,又多有俗世事务乱心,莫说玉虚众仙,就是与姜子牙相比,精纯只怕也是不及。能算出对方行为,足以见数次转世,元神的力量终于开始恢复了。赵公明正是为此,方才屡次劝他归山修道,莫要以凡世变迁为累,他却始终放不下殷商基业,孰知今日竟连好友也连累了进来。

 

他征伐一世,早已心如铁石,此刻却禁不住语声微颤:“公明兄。”

 

赵公明长叹一声:“事已至此,闻兄还不让我知道吗?”

 

闻仲咬了咬牙,道:“便是那术士陆压之法,以钉头七箭书暗算于你,我兄神思混沌,便因魂魄受其法术牵引动荡之故。”

 

赵公明听得“钉头七箭书”五字,身体猛地一震,陡然间连气息都混乱了起来。

 

闻仲不明所以,连忙住了口。

 

许久,赵公明缓慢地道:“吾已知矣。”闭合的双眼下竟流出两行泪水。

 

闻仲大惊,相交数十年,何曾见赵公明有过此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赵公明气息乱过,片刻已恢复平静:“我有一事托于闻兄……我死之后,我妹云霄必来相视,烦闻兄焚化我尸,勿使其见而伤情。”

 

这话直如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闻仲肝胆俱裂,握住他的手大呼:“公明!”

 

赵公明话语微顿,闻仲此刻心情他焉得不知,也不禁黯然。只是他心里此时却是再明白不过,周军所用摄魂之术比之姚斌所学更加高明,根本上却出一源。截教秘传之法,怎会是那陆压道人拿得出来的?这是他的师父通天教主所授。

 

他知道自己此时只要回返峨眉山,阐教之人必定罢手,绝不敢继续施法。他的师父是在救他,知道他陷身死局,有意给他一个抽身退步的机会。通天教主最崇心性自然,常言修道者唯心而已,对弟子自己的选择从不约束,今日竟不惜用出逼迫的手段来,用心何其良苦。赵公明既是感激又是愧疚,一时心中也如沸腾。然他知道自己若将此事内情告诉闻仲,闻仲只会立刻送他回山,自己绝不会离开此地,那又哪是他下山来此的目的?

 

他此时生死一线,心神反而清明起来。云霄千年前给他的那封卦辞中道他有大劫应在此时,却又有与故人重会于道门的机缘,他本疑其前后混乱,在信与不信之间,今日才知个中奥妙。

 

殷商一朝,人妖并存,道门力量深涉其间,战事一起,牵涉的绝不仅仅是人族。三清圣人是知道道门弟子必会被卷入其中,心怀不忍,乃共立封神榜,以己身神通庇护亡者魂魄。而这样大批的亡魂,就算救得一时,却也不能以夺舍再生,唯一的途径只有依靠凡人信仰祈愿之力。而西周若胜,人族必定大兴,天庭仅靠凌霄、瑶池二圣之力再不能统辖自如,划分天职势在必行。此战之后,以天庭之名授职亡魂,命凡间百姓立庙祭之。众神各司其职,以神通庇护百姓,百姓信之祭之,凭此愿力,日久自可重塑肉身。而天庭藉此,也得以建立天地秩序,调和阴阳以济世安民。

 

万年以来,道门大兴,却不料早已伏下这般隐患。人间一个改朝换代,几乎要断送三教道统。所谓天发杀机,争于一线,这封神榜便是三清圣人苦心为弟子们争得的一线生机,此大智慧,亦是大慈悲。

 

赵公明本就是通天教主最看重的弟子之一,生死之际看破心结,顿时参悟到此战因果,并封神榜之内涵。然他此时却更打定主意不能离开,仙、神两道终有不同,三清圣人此法亦无前例。闻仲若注定要经封神榜,经神道方能重归道门,无论是吉是凶,自己也再不愿旁观等待了。

 

“闻兄不必以我为念,我今日不过先行一步,他日终有再会之期。”

 

……师尊恩德,弟子终究还是辜负了。

 

 

 

二十一日满,燃灯道人与阐教诸位真人在芦蓬上观得赵公明气息逝去,却毫无欢悦。这场战事才只初起,已有大罗金仙谪落,果然是所有修道者的大劫吗?

 

不多时,陆压与姜子牙回返,燃灯道人与广成子等纷纷道谢。陆压唯有苦笑,这事说来其实与他无关,但玉清圣人诚心相托、拒之不能在先,此时又要把这样的消息带回去,真真是好差事!这阐截两教教主都不是冷漠无情之人,这仗打下去,可当真能沉得住气?自己是不是趁着还来得及,先躲远一点儿比较好?

 

陆压告辞离去,燃灯道人谓诸真人道:“十阵还有二阵未破,迁延下去也非益事,贫道思得一法,却要诸位道友观其是否可行。”

 

云中子思谋多日未得良法,听他如此说,颇为心切:“还请老师指点。”

 

燃灯道人道:“贫道当日曾建议以法器镇压红沙阵煞气,先将其它几阵破去,却因落魂阵中供有太极图,未能行之。而前时道友所言‘不可用之法’却提醒了贫道。不能以法器镇之,则改以血脉镇之如何?”

 

云中子等几人彼此相视,均有些意外:“还请老师明示。”

 

燃灯道人转向姜子牙问道:“贫道闻得前代周主原为西伯侯,后自立为王,可是?”

 

姜子牙道:“是。”

 

燃灯道人道:“殷商毕竟还是正统,子牙公深明天机气数之理,此事断不会贸然行之。若贫道所料不错,当是借了宗庙之力。”

 

“确如老师所见。”姜子牙很是钦佩,也很是意外,他世外修道之人,居然对人世变迁如此了解,难怪师尊特意请他来西岐主持战事。

 

这份意外倒不是瞧不起神仙,反而证实至少他对自己的师兄们还是了解的。燃灯道人的话,广成子大约明白,他的师弟们就不知所云了。玉虚真人们大多深居清修,有不深居的也不会往人多的地方走,对人族的了解基本仅限于自己的徒弟,根本不知道“王”与“侯”有什么区别,嗯,还有个别连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燃灯道人解释道:“人族自轩辕圣人制礼法,君臣之份便相关气数,西伯侯自立为王,不复以臣礼朝商,本是要付些代价的。但姬氏却是轩辕圣人嫡系血脉,黄帝正统,子孙开宗庙祭祀祖先,是可直达圣人耳目的。三皇皆是对人族有大功德而成圣,语出曰‘旨’,天地凛遵,周主若得圣人承认其名份,自可与殷商分庭以对。太极图谅十天君也无力动用,不过供奉而已。我等法宝虽无与对抗,借圣人血脉镇之,却正得其法。”

 

姜子牙明白过来,却忍不住惊道:“凡人入阵,安得生理?”

 

燃灯道人伸出手来,掌上有三枚玉简:“我有三符,可激发血脉之力,引王气护持,自然百邪不侵。”

 

姜子牙犹豫道:“不知……要借姬氏何人血脉?”

 

燃灯道人直接道:“可否请姬氏贤王来此,容贫道一见?”

 

这回姜子牙委实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燃灯道人见他为难,倒是笑了出来:“究竟可行否自然要见了才知,子牙公怎地也糊涂了?我等在此谋划,本是为周之根基不灭,伐商大业可期。若然为破一阵而折了圣主性命,却要何人引军去改朝换代?”

 

姜子牙关心则乱,果然是一时没想到这里,不禁略有苦笑:“果是糊涂,让老师见笑了。”便唤雷震子入内,让他去请姬发前来。

 

众弟子侍立阶下,议论自然不敢,却也免不了互相对视,心怀好奇。没过多久,就见远远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雷震子显然也是不愿引人注意,没有飞起空中,只是随着奔马徐步而行。姬发只着常服,离芦蓬还有一段距离便下了马,解下腰间佩剑交予雷震子,牵马步行上前。见到杨戬等人,微笑点头示意。

 

燃灯道人与诸位真人已经迎了出来,对他很是客气:“劳动贤王。”

 

姬发抢先几步上前,恭敬地拜了下去:“诸位仙长不辞奔波,救得我西岐子民性命,姬发感激不尽,此礼乃代我举国臣民拜谢。”

 

燃灯道人连忙扶住道:“贤王言重了。实不相瞒,贫道等与截教道友斗法,眼下正有一难,需请贤王相助。”

 

姬发拱手道:“来时王弟已约略说过,但凭仙长驱策,姬发无不从命。”

 

见他这般爽快,燃灯道人也有些欢喜,安慰道:“破阵自有贫道等人行之,只是需借贤王这轩辕圣人嫡系血脉以镇压煞气,绝无伤及性命之险,还请宽心。”

 

姬发却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道:“仙长不必顾虑,发少时随先父征战,知阵上生死,亦有天命。来时已立遗诏,若有不测,王儿年幼,可令三王弟旦即继位,克承父兄遗志,诛伐暴君。”说着,将竹筒递到姜子牙面前:“此诏便请相父收存,如何做法,仙长吩咐便是。”

 

他是开国之君,历父兄之难,尝创业之艰。此时几句话说来,干脆果决,目光沉凝刚毅,一圈的仙家弟子竟也压不下他这周身气度。燃灯道人不禁叹道:“果圣主也。”

 

杨戬心中也很赞赏。他们几个道门弟子平日深居相府,与姬发见得不多,却也知这位西周君主文武双全,视农能亲下田亩,视军与士卒同食,是真正心怀大志之人。这样的人怎么肯壮志未酬先死在这里。他应承得毫不犹豫,自是见事极明,知道眼下西岐存亡便系在这些仙人身上,既信得过姜子牙,索性答应得大方一些。姜子牙命雷震子去请他,就是让他先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竟连遗诏都写了出来,可见是在城中听完就定了想法,好生果断。

 

不过也如他所言,阵上争斗没有十全之事,他一个凡人入阵,总是行险。故而杨戬虽知他另有用心,也不去说破,反而颇为欣赏。燃灯道人若是也为他打动,眼下入阵安全几分不说,将来没准也有好处。

 

正想着,就听另一个不小心也被打动的人赞道:“大王好气魄,这红沙阵,我陪你走这一趟就是!”

 

姬发连忙推拒:“不可,这如何使得?”

 

哪吒笑道:“大王你若自己进阵,那阵主也不需烦恼阵法不能发动,直接一剑杀了你便是。故而不是我多事,这护卫之人总是要有的。”

 

雷震子道:“李公子所言甚是。王兄出战焉得无人随行?臣弟当为随扈。”

 

 

 

 

 

第二十三章

 

哪吒所说并没有错,入阵的若是哪位真人,那阵主自不会轻身近战,步地烈阵主赵江之后尘。但姬发一个凡人,就算对方谨慎至极,先发动了阵法,发现不成,拔剑也就杀了。燃灯道人此法,必是要有人护着姬发入阵才行。

 

杨戬叹了口气:“我不便言师长之非,燃灯老师破阵的法子确是巧妙,但你们俩想没想过那阵主不跟你们斗阵又要怎样?”

 

“啊?”哪吒和雷震子站在他面前一脸茫然。

 

“那张、姚二天君八个师兄弟都死了,又眼看着赵公明谪落,在此邀战,你们当他们还是为了什么胜负吗?借圣人血脉之力抵住太极图威压,镇红沙煞气,破两阵勾连,落魂阵便自可破。然落魂阵一破,那张绍再无顾念,若是直接封阵,学那地烈阵主也来一招自爆元神,你们待要如何?”

 

两人被他说得直发愣,显然的确是没想过这种情况,哪吒呆呆地问:“那怎么办?”

 

杨戬瞪他:“我又没有要跟去,我怎么知道?”他有很大意见,想说雷震子放心不下兄长也就罢了,那是他哥又不是你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得亏雷震子就站在这里,这话才没说出口来。

 

此时师兄弟们都在旁边,话说出来惊到的不止一人,黄天化已经急道:“杨大哥,这事你刚才怎地不跟师父们说?”

 

杨戬说得十分自然:“我才想到的。”

 

“……”这话说给姬发都不信吧?

 

金吒向来是沉得住气的,此时也苦笑道:“师兄既然没说,想是别有思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心里着实放不下,师兄莫要相戏,还请明言。”

 

杨戬的确是不大捉弄他的,闻言道:“方法倒也想到两个,看你们怎么选。”

 

众人大为意外,他前言顾虑之事,他们自是都知有理,且又没有解决之道,才会如此担忧焦急。不料杨戬非但不以为难,解决的方法还不止一种,当下纷纷追问。

 

雷震子尤其着急:“杨大哥,杨大哥,你就快说吧!我和哪吒也罢了,我王兄可是凡身,若是有个闪失,救都来不及救的!”

 

杨戬道:“第一个法子简单,斗阵为难,我们就不跟他斗阵。先下手为强,今夜就摸进商营去把人杀了。”

 

众师兄弟都听怔住了,这法子,这法子,不是说它不行……良久,木吒勉强开口道:“那张天君这等时候应该不会轻出红沙阵吧?刺杀之难也不逊于破阵了。”

 

杨戬语气波澜不惊:“谁说杀张绍了?直接把闻仲杀了,什么红沙、落魂都不用再烦难。不瞒你们,商营我进过三次,进退道路皆在心中,这法子不是今天才想到的。”

 

又是许久没人说话,实说起来,此法非不可行,商营防御虽严,以杨戬玄功变化之能,却俨然无人之境。但就算不提闻仲本身道法武功之高,即使能够得手,这般胜了,阐截两教也非结起仇来不可了。其实双方约定以道门规矩斗阵,先坏规矩的乃是对方,但毕竟现在占上风的是阐教,十天君已死其八,若是以这种方法赢了,说不得要被人诟病。

 

金吒迟疑道:“这个……杨师兄能不能先说下另一个法子?”

 

杨戬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笑了笑,转向哪吒道:“另一个嘛,不过元神自爆而已,太乙师叔的九龙神火罩你惦记了这么久,此时不要,更待何时?”

 

“诶?”

 

当日赵江发难,正是太乙真人反手间化于无形,九龙神火罩的威力哪吒自是深知,也的确自见过就一直念着记着。此时却不得不失望地道:“师父说九龙神火罩要待五行齐备才能给我,且单凭火行虚化世界涵容元神之力,我的法力也做不到啊。”

 

杨戬叹道:“傻了不是?谁让你用神火罩去涵容元神爆裂之力了?当日是人多没办法,那人若在阵中来这手,你们把自己罩在里面不就完了?”

 

哪吒这才恍然大悟:“确是如此!”

 

杨戬冷笑道:“他十天君仗着阵法欺人,当我们没有法子吗?今番不动手也让他身死阵灭。雷震子,明日入阵,记得让你王兄把胸口藏的那张符文拿出来。”

 

今日燃灯道人请了姬发前来,以三符试他血脉之力。符文一没入身体,就见他身上凭空覆上一身冠冕袍服,大地之色,上有山川、鸟兽、五谷、兵戈,正是轩辕帝王服。此乃血脉王气所化,为防对方知他身份有意相害,燃灯道人另绘一符让他藏于胸口,掩去了幻象。

 

杨戬这一句话甚是阴毒。若然只是哪吒与雷震子二人,张绍还不见得能舍一条命,但有西岐之主亲身临阵,他求死之人哪有放过的道理?阵法不能建功,姬发身边又有人相护,他最终只能求诸同归于尽。哪吒有心算无心,只消以九龙神火罩护住自己三人,轻轻巧巧便可让那张天君与红沙阵偕亡。让姬发亮明身份入阵,便是刻意诱那张绍动杀心。

 

哪吒兴冲冲就要往外跑:“我去找师父。”

 

杨戬伸手揪住:“回来!你要怎么跟太乙师叔说?”

 

哪吒不解:“自是按杨大哥你的话说啊。”

 

杨戬无奈道:“我就知道……你道我为何不在芦蓬里就说?这等阴谋手段也是能往师长那里传的?你给我找事吗?”要不是这俩人多事他才不出这种主意呢,什么好名声?

 

雷震子有些糊涂:“可,可张绍一死,这事又怎么瞒得住?”

 

杨戬不以为然:“哪来的什么事?不过是让你王兄进阵之后亮出身份而已,你俩不说,那张绍进了封神台还能怪你们遇险时拿法宝护着自己不成?他自己杀人不成反受害,难道还能说是别人害的?”

 

一众师弟顿时都汗颜了,原来,原来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做。就是撤了一道符而已,那红沙阵主知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这么定了?

 

哪吒听着这番话忽然觉得很熟悉,迷茫间想到,赵公明似乎就是在某人宣称他什么也没做之后死了,死了都不知道有人算计过他。现在这人又说什么事也没有……

 

见自家兄弟发呆,木吒代他说出他原本要说的话:“杨师兄,我觉得只是以防万一而要神火罩防身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太乙师叔不能信吧?”

 

他家三弟什么时候这么懂事,知道跟人打架是有受伤这种危险的,那不仅他师父,他哥哥也得欣慰得泪流满面。

 

杨戬微笑着点头:“不错,所以这话倒不妨说是我说的。”

 

 

 

次日阵上,燃灯道人与玉虚真人们凝神关注着阵法气机变化,但见红沙阵阴煞之气明显地被压制了下去,便知计已得授,破落魂阵正是时机。

 

燃灯道人向赤精子道:“道友两入此阵,蔚为因果,今当莫辞辛劳,再走一趟。”

 

赤精子行礼道:“谢老师成全。”

 

阐教之中以他最长于魂魄法术,前有姜子牙受害得他救起,后有太极图失落阵中,这一阵诸位真人皆知不可假手旁人,是断然要着落在他身上的。当下广成子叮嘱了句“小心”,众人便目送他拔剑出阵。

 

凭圣皇血脉之力抵住太极图威压,强行镇压下红沙阵煞气,方才得此时机。但除去红沙阵之援,落魂阵本身也非易与,赤精子曾备述所见,诸位真人心中都是不敢放松的。

 

魂魄之力属阴,故通常之法取于午时破之,借天时纯阳之力。而云中子却是取在巳初,阳气厚积而将满未满,借其蓬勃上冲之势。诸位真人盯着阵中气息变化,心里默算时辰,此法须不能拖到未时,两个时辰之内若阵不能破,他们就得另有行动了。

 

入得午时,阵中浓烈的煞气终于显出一丝衰弱,继而徐徐减退下去,姚斌到底是先输了一筹。顷刻气息剧变,阵势陡然消融,显出斗法二人的身影。姚斌横卧于地,已无气息,赤精子一手提剑,另一手托着一个卷轴,宝光隐隐,正是玄都太极图。

 

云中子松了口气,道:“明日正午,便破红沙阵。”今日天时已过,自然不能再战,但即使有九龙神火罩为倚仗,久困阵中又岂是善事?无论如何,明日必要结束此战。

 

 

 

深夜里,商营主帐中灯火幽幽,照着正中案上整齐叠起的一领袍服,上面压着手掌大小的金色短杖,雕纹灵动,细观却是一双蛟龙交缠而成,正是赵公明的至宝金蛟剪。

 

闻仲面对着身前女子的怒气,只是深深一礼:“公明兄之死乃为闻仲所累,此罪自无可恕,唯请三位仙子节哀,莫负了公明兄临别殷念。”

 

琼霄仙子一掌拍在案上,大怒道:“我们却去何处知晓大哥死时说了什么?他,他……”

 

自赵公明往三仙岛去拿金蛟剪,她们姐妹就一直放心不下,兄长说得轻描淡写,但事情若当真容易,他怎会需要动用已经给了她们的法宝?姐姐云霄感应到不妙,即刻带了她们飞奔赶来,岂知这样一路不停,到得此处时,非但兄长已然辞世,连遗骸都被化去。她心中对闻仲之怒此时却胜过了对那陆压与姜尚,他怎敢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让她们再见!

 

她说到中途也再说不下去,嘴唇不住颤抖,碧霄仙子闻言已是泣不成声。

 

云霄仙子青衣如水,静静立在案侧,一手轻抚袍服,背影却是纹丝不动。听得琼霄言语,微微侧首,轻声道:“闻兄乃是好意,妹妹休得妄言。”

 

她转过身,明亮沉静的目光落在闻仲面上:“兄长赴义而亡,并无遗憾,闻兄无需自责。然我兄妹同入道门,数千年相依,让我等回转洞府不理此事,虽是兄长遗命,云霄却也无法做到。前事尚有不明,烦请闻兄,将兄长如何死去……详告于我。”

 

 

 

 

 

第二十四章

 

云中子虽然说了次日必破红沙阵,次日一早,却始终未见动静。众弟子侍立阶下不免多有诧异,但蓬上师长无人言语,他们自也只能在心里猜疑。杨戬约略知道怎么回事,他修为比几个师兄弟不同,夜来隐隐能察觉商营中气息变化,只怕是有什么人来了。诸位师长临时改变主意,想来就是此变化所致,却不知是何人令他们如此忌惮。

 

正这般想着,忽觉远处有人向这边行来,起初只感应到气息,很快一个青色的人影出现在了视野中。其他人也同样察觉到,纷纷遥望过去。但见来者乃是一个道装女子,青衣素颜,乍看也不觉特异,唯行走间风疏云逸,仿佛有烟雨缥缈相随,不知不觉已至近前。

 

杨戬微觉不妥,正欲开口提醒他们小心,猛觉胸口一闷,刹那间如同身陷深渊之底,波涛巨浪汹涌而至,呼吸顿时艰难,身不由己之感油然而生,适才那水波淡淡的宁静早已荡然无存。急运起法力抵抗,沉心静气,方才不被幻象所迷,然一波波压力仍如有形之质绵绵不绝而来。

 

顾视左右,见金吒兄弟和黄天化脸色苍白,都已是勉力支撑,杨戬心念转处,左脚微微向前踏出了半步。就是这一分气机的变化,顿时牵引得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压力向他一人身上卷裹而来,九转玄功运转到极致,元神与这压力相撞的瞬间,身边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灵力的震荡。

 

转瞬间,这漫天的压力忽然消失,杨戬身子微微一晃,竟有些虚软。见几个师兄弟都急切地看着自己,他微微摇头以示无妨。随着这个轻微的动作,汗水顺着发梢滑落下来,滴入泥土中。只是一下气机交锋,他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得脱困境固然是有人替他挡了下来,却也是对方及时收了手。那女子在气机相触的刹那仿佛忽然惊醒过来,急忙收了外泄的法力。目光掠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竟是露出些许歉然,向前稽首道:“是贫道失态了。”

 

玉鼎真人立于阶上还礼,没有说话。

 

来者正是云霄仙子,她长居海外,与本门中人来往亦少,遑论阐教,而玉鼎真人也是不喜交游之人,今日却是偏巧,芦蓬上下竟只得他二人乃是旧识。

 

云霄仙子道:“千年不见,玉鼎道兄尚记得不周山故人否?”

 

玉鼎真人与她相视片刻,却道:“未足千年。”

 

云霄仙子脸色微微一白,显然是知道他言辞所指。千年之前,玉鼎真人于不周山代她起课,窥探天机,感应到天地之劫,乃告诫她兄妹千年之内莫履凡尘。哪知就在这千年马上就要过去的时候,他们依然还是卷入了这场大劫中。不仅兄长横死,现在连她自己都站在了这方战场上。

 

玉鼎真人的卦辞,赵公明或有不信,云霄却是毫不怀疑的。同样专修阴阳术算,对方道行如何,她心中一清二楚。故而她力劝兄长闭关清修,莫理外事,不过千年而已,于他们也算不得什么。数日之前,赵公明前往三仙岛时,她也曾再三挽留,岂知兄长竟是宁可死于此地也不肯离开。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她对这王朝更替毫不在意,这人间也没有她牵挂之人,心中更是再清楚不过地知道此劫绝不能轻身试探。修道者的生命以万千年记,只消待得这一场战事过去,有什么样的恩仇因果不能慢慢清算?可是她依然不会就此回头,回到三仙岛。那是她的哥哥,她怎么能等到一年、十年、百年之后?

 

她静静地开口:“贫道冒昧,敢请陆压道长一见。”

 

玉鼎真人摇头道:“陆道长已然离开。”

 

“那请道兄见告,其人洞府坐落何方?”

 

玉鼎真人道:“道友既知此名,那与其问罪陆道长,何如竟返碧游宫?”

 

他道心纯凝,虽然向来少语,知道的事却从来不比别人少。广成子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了然于心。陆压所行法术既得于通天教主,那赵公明之死便实与他无关。云霄仙子为人刚柔明澈、静若深海,玉鼎真人与她有论道之缘,不信她看不出此事蹊跷。一意追问陆压行踪,无非心底有回避不愿想到师尊身上的缘故罢了。

 

他话少,自然更是从不说废话,这淡淡一句着实犀利。当下就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从芦蓬里走了出来。

 

黄龙真人暗叹师弟不会说话一如既往,大师兄寄望于他们旧有交情,能缓和加以劝说,实在是太高看他这不善交游的师弟了。云霄仙子说“千年不见”时他就不觉得意外,他这师弟游历在外多年,自也遇人无数,却从没见他过后拜访过谁。别人虽不会也都跟他一样,但问题是想要到玉泉山访友……自家师兄弟去十次能赶上一次有人在就不错了。

 

这交游果然很成问题!

 

“久闻云霄道友高名,冒昧相邀,可否请入芦蓬一叙?”

 

云霄仙子目光在黄龙真人面上一转,道:“多谢道兄好意,贵我两教虽为同宗,然此刻既站在这战场之上,便也无人是为叙这同宗之谊而来的,谈之何益?”

 

她却并没有因为玉鼎真人的话语而动怒,神色反而愈见沉静:“玉鼎道兄所言不错,原是贫道执拗了。不过却有一言想要请问,当年道兄以卦辞赠我,然道兄自己却为何要来此间,难道不怕这千年大劫把你们自己也牵连进来吗?”

 

玉鼎真人垂下目光,淡淡道:“并无不同。”

 

这话却是难解,黄龙真人叹道:“姜尚师弟入佐西周,我等又岂能当真袖手不顾?”

 

云霄仙子方才恍然,姜子牙既为这商周大战一方主帅,改朝换代,不胜则死,便与闻仲一般无异于立在风口浪尖上,无可回避。故而阐教真人才会纷纷遣派弟子随扈在侧,而明知此劫自己也未必过得去,一朝战事危机,依然站在了这战场上。原来如此,果然并无不同。兄长为护故友平安,他阐教为同门能过此一劫,投身此战的原因并无不同。然则不知天命、凭心而为的四圣、十天君等辈,与明知天命而依然踏入凡尘的他们,其实又有何区别?

 

她轻轻地道:“……果然天下所有修道者都避之不开吗?我观海上云水三千年方得窥阴阳之妙,自以为能知天命所趋。然今日才知,何为天道人心。天命难改,又岂是不能改?明知前方是劫,却是不愿退寻它路。既是如此,知天命何用?”

 

她从袖中取出一束紫色的蓍草,如晶似玉,数目在一九之间变幻不定。素手从容,一折两断,碎晶抖落于地,更不看一眼,淡声道:“十日之后,阵上相候。”

 

黄龙真人与玉鼎真人亦不复言,唯稽首一礼。

 

云霄仙子默然还礼,转身飘然远去。

 

看着她身影消失,黄龙真人叹了口气,转向杨戬问道:“可有受伤?”

 

杨戬抬头见师父虽没有说话,也正看向自己,连忙道:“回禀师伯,弟子无事……”这一举手,方觉湿衣贴在身上着实狼狈,又道,“弟子暂请告退,稍整仪容,再来侍奉。”

 

黄龙真人见几个弟子多少都有受适才气机交锋影响,便温和地道:“今日你们也不必在这里了,都早些回去吧。”

 

三霄仙子一到,这一战又有变数,红沙阵也不能立破了。众弟子亦各了然,当下领命退去。

 

黄龙真人正要转身回到芦蓬里面,却见身边玉鼎真人站立不动,目光落在碎裂的紫蓍上,竟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这当真少见,他这师弟从不为外物萦心,对本门之外的人也少有关切,看来对这位故友着实欣赏得很。云霄仙子端庄肃穆,澄澈清明,黄龙真人一见之下也有盛名无虚之赞誉。玉鼎真人向来只与几个师兄弟亲近,少将外人放在心上,数千年来,非独居则独行,有杨戬之前,时常数百年形迹全无,黄龙真人其实很有些犯愁。难得他还是有朋友的,做师兄的初时先感觉到的是几分欣慰,继而才是惋惜。得友如此孰为善事,若非立场相左,甚或可以劝他求为道侣,当真是,可惜了……

 

他不知不觉想得有点远,回过神来时,玉鼎真人已经看了他半天:“师兄,你在想什么?”

 

“……你刚才在想什么?”

 

玉鼎真人并不在意他的不答反问,答道:“这紫蓍长于火云宫紫芝崖,亦是天地间最早的生命所化,千年前不周山论道,她便是以此起课,占卜天意。千年前我不认得赵公明,千年间也不知她有何境遇,至今日方可断言:此人道行不在赵公明之下,心境清明犹有过之。她今日决心既下,日后必为劲敌……”他直视着黄龙真人,沉静的目光中渐渐透出一丝锐利,“师兄若也做此想,我此刻便追上去与之一战。她欠我一卦,以单对单,无回绝之理。拼得五百年闭关休养,我也必将她斩于剑下。”

 

“……”

 

“难道师兄适才所思并非此事?”

 

黄龙真人叹了口气,推着他的肩膀转身:“先进去吧。”

 

 

 

城墙之上,金吒几人向杨戬道谢,见他似有些心不在焉,金吒心细,问道:“师兄可是为何事忧心?”

 

黄天化听了惊道:“难道是这一耽搁,红沙阵中有危险?”

 

杨戬叹道:“那倒不是,那张绍虽存死志,但若有希望,定然还是想先看着我们死的。与三霄仙子这一战胜负未分之前,红沙阵中最多是两方相持,倒是最安全的。”

 

木吒也奇道:“那杨师兄是在担心什么?”

 

“也不是担心……”杨戬微微皱眉,终于道,“刚刚云霄仙子折断法器之时,我感觉到师父动了杀机。”

 

三人对这句话却不是十分明白,彼此相视,皆有迷茫之色。

 

杨戬心中有不安也有担心,师兄弟们不知道,他心中却十分清楚,师父这些日来气息一直有些异常。九转玄功引天地元气锤锻肉身,每一转功成都是一次大洗伐,玉鼎真人九转功成,肉身通明纯粹,毫无杂质。但这些天来,杨戬却能感觉到师父的气息中有一丝细微的浑浊。他们师徒功法一脉相承,他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师父受定海珠之伤并未痊愈,他在用药。

 

玉鼎真人不喜饮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世上大多数东西在他眼里都不足以称为洁净。真火百炼之丹于旁人而言已是至纯之物,但进入他的身体,却被杨戬感觉到了杂质。而这样一点点杂质竟然还没有被排斥殆尽,用药定没超过一个大周天的十二个时辰。从与赵公明一战到现在,这么多天过去,师父竟然一直没有停止用药,杨戬心中不能不泛起担忧。

 

师父宁可抱伤而战,这一念杀机绝非无因而起,难道将战事拖到十日之后,会有什么比现在动手加重伤势更危险的事发生吗?

 

“……师父感应吉凶,从来没有错过。”

 

 

 

 

 

第二十五章

 

玉鼎真人最终并未依他所想而行,却并非几位师兄不信他言语。除燃灯道人与他接触不多,阐教诸位真人皆是师出同门,深知他道法天心,察阴阳动静细致入微。便是因为相信,更不同意让他自去犯险。以他的本事,还未交手已经准备好事后闭关五百年……这,这幸亏黄龙真人一时意动多问了句,不然等知道的时候没准他已经跟人打上了。不过有此警示,众仙心中都提起了戒备,这一战绝非易事。

 

十日转瞬即过,商营送来战书,因是以闻仲之名约战,见阵之日,姜子牙便也一同前往。前时隔着芦蓬未曾会面,燃灯道人等将目光落在居中的女仙身上,想这便是碧游宫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成名海外的三仙岛云霄仙子了。

 

她左右又有二女,左边碧霄仙子身姿娇柔若不禁风,周身却有冰寒之气时隐时现,右边琼霄仙子殊容含怒,身上烈气如明刀利剑不可逼视。然她二人这般气息却尽皆掩不过青衣素颜,淡淡立在那里的姐姐。

 

燃灯道人有些叹息:“道友原非此凡尘中人,又何必固执于此方战场?”赵公明谪落他便十分惋惜,却又知乃不得不为,今日复与三霄仙子对阵,更可说于双方皆是无妄。但无论如何去说,对方的兄长总归是因为与他们敌对方才死去。即使通天教主没有授箭书予陆压,为保姜子牙大业,他们也终究会杀了赵公明。所以他与阐教真人们都并无一句推脱,只将这份因果自己承担了下来。

 

果然对面琼霄仙子已喝道:“兄长之仇,焉得不报!”

 

云霄仙子忽然抬手一拦,移步向前走去,数步方停,开口道:“我知兄长与诸位之战无对错之分,唯劫数使然罢了。但我兄妹七千年相伴,恩仇之际终究还是无法看开的。今日之战,我姐妹若败,能与兄长黄泉同行亦无不甘,若是获胜……诸位道友的仇恨怨气,云霄一身承之,纵以命相偿也绝不回避。”

 

随着最后一句话缓缓说出,她清冷的面容上透出一丝刚毅,竟还有说不出的决绝。这样的神情伴随着这样的话语,竟如同一股极强大的,不知其由来的自信,仿佛她已知自己定然能战胜。这很不寻常,这份异样的感觉落入心里,云中子不知为何想起了她之前走过来时,似乎多走了两步。

 

他心中的不安与警惕在看到她下一个动作时提升到了顶点,云霄仙子抬起手,光洁的指尖沁出一滴鲜血,轻轻落下。随着这一滴鲜血的滑落,周围景物顿时改变,灵气蓦然汹涌翻卷起来。

 

云中子勃然变色:“九曲黄河阵,速退!”

 

然而却是来不及了,这一滴鲜血滴落的时间本应足够让修仙之人移出千里之外,但却不知为何,仿佛牢牢拖住了时间,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它落到了地上而不及行动。鲜血融入泥土之中,霎时身周汹涌翻卷的灵气都化作了滔天巨浪——血浪。

 

三霄仙子竟是早将阵法暗布于此,要将他们尽数杀戮。这不是斗阵斗法,这是杀戮,是暗杀,即使在截教门下,也是绝不被门规允许的。云霄仙子身形隐去之前最后的目光依然凝定,不动则已,动则万法无忌,燃灯道人与阐教真人们再也没想到这端庄文静的女子竟有这般不顾一切的决绝!

 

黄河阵曲尽造化之奇,能失神消魄,陷形损气,丧神仙之原本,捐神仙之肢体,云中子也再没想到她们竟能将这等大凶大恶之阵给布了出来。眼前的血浪并非幻象,乃是至少六百生人之血祭入了阵中。九曲黄河乃大地之血脉,今以人血祭之,正是激发这上古杀阵威能最直接的方法。好狠利的手段!

 

众人方全神以备,忽听一声惊呼:“姜师叔!”急转目,就见漫天血刃铺盖而下,阵法启动的第一瞬间,所取的攻击对象竟然是姜子牙!他出阵时本就被掩在后面,众人被阵中惑仙诀侵乱灵觉,这一击竟然要用肉眼看到才发现。

 

出声示警的乃是金吒,他就站在姜子牙身边,第一个看到。他性子向来沉稳,这样形势骤变的关口依然丝毫不乱,闪身挡在姜子牙身前,右手在胸口一按,一片金光自手腕展开,化作一面巨大的绘满金色符文的盾,下圆上尖,轻薄透明,将两人都挡在了后面。

 

这张盾是他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取本命金莲上一片莲瓣制成,专给他危急之时防身所用。金吒丝毫没有去分辨这血刃上蕴含的杀机法力是高是低,直接用出了自己最强的守卫力量,全部集中在身前,同时高声呼救。

 

万千血刃击打在盾上,声如细雨。攻击自四面八方而来,金吒却专守住前面并不是疏漏。他挡上去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用身体将姜子牙向后撞去,姜子牙身后站的,正是杨戬。杨戬在金盾展开的同时,双手同出,从背后搭上了姜子牙的肩膀。九转玄功顺着由身体搭建的桥梁传入姜子牙体内,瞬时间,姜子牙的感觉不是被“挡住”,而是仿佛被一棵树包裹在了树心里,所有因阵法而来的压力尽数被挡在了外面。

 

他二人修为尚浅,自保己身犹且吃力,更遑论救人。金吒手中的盾瞬间已布满裂纹,杨戬身上也沁出了血色。道行天尊袖中飞出一束玄锦,夹着清晰的潺潺声,化作一条纤细的溪流将众人环围其中,生生将扑来的血浪逼退了开来。

 

赤精子探手将金吒和杨戬拉到身后,道:“好孩子!”双肩一振,紫绶仙衣滑落下来,披在了姜子牙身上。

 

九曲黄河阵损伐根基,最是阴毒,这几个弟子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的。云中子扣着三枚玉符,扬手飞出,黄河阵法按三才,首需镇住天、地、人三位。三符入地,立刻浮起三个圆坛,云中子左手高举,将一个刻满符文的翡翠玲珑用力楔入三符中间,法力灌注而下,三个圆坛上顿时亮起阵法。

 

“文殊师兄!”

 

文殊广法天尊心领神会,目光到处,普贤真人和慈航道人同时抢步上前,分占三才位。三位真人法力同时运起,道行天尊的压力终于减轻了下来,环绕在外的清溪在头顶聚拢,化作一朵玄黑的水花不断翻涌,细雨徐徐而下,精纯的水行之力笼罩了下方狭小的阵中阵。

 

而最危险的是姜子牙,他的身体与凡人也相差无几,纵使穿着紫绶仙衣,也挡不住阵法侵伐本原的阴力,只消一时半刻就得要了他的命。当下赤精子咬牙道:“烦请燃灯老师带子牙师弟先走!”

 

姜子牙惊道:“这如何使得?师兄们却要如何?”

 

燃灯道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走”字岂是轻易说得出的?仗着的乃是燃灯道人身上可别开乾坤的二十四颗定海珠。这法宝乃是玄都老君所有,未经炼化,他们之中也只有道行最高的燃灯道人能够驭使。且当日广成子谨守规矩,连沾手都不肯,师弟们既知他态度,则在生死威胁之下,也无人会借助此宝之力。倒是姜子牙虽得元始天尊交付重任,认真算来其实只是在外门听讲而已,并未录名玉册。昆仑山来往听道的多不胜数,算不算玉虚弟子,端看你自己怎么说。这道理讲来自是勉强得很,但总不能看着他送命,赤精子想着只要大师兄不阻拦,谅姜子牙这点道行,强把他送出去,他也没法子反抗……

 

燃灯道人心里敬他们坚持之心,当下点了点头,也不顾姜子牙争执,抓住他的手臂,飞身向玄锦所化溪流之外闯去。定海珠应念而出,旋转间化作二十四颗,定住二十天位。但见五色光芒大盛,阵中血浪与之相触,顿时大震,法力冲击绞磨之下,嘶嘶之声不绝于缕。

 

云霄仙子开阵首取姜子牙,自不肯这样轻易让他离去,见到兄长的定海珠更是含怒,早用法力催动阵法,一股强大莫名的吸引之力就要把他二人抓回来。紧要关头,忽见姜子牙身上金光闪动,万朵金莲喷涌而出,直将二人吞没在其中,转瞬踪影全无。

 

赤精子道:“是师尊的杏黄旗,子牙师弟无忧矣。”

 

话音刚落,昏暗的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金色的亮芒,道行天尊闷哼一声,忽地倒了下去。惧留孙本在他身旁护法,竟是来不及反应,急忙扶住,就见空中那朵玄黑水花竟从中裂了开来,仿佛被人一剑劈成了两半。断裂的玄锦缓缓飘落,道行天尊元神与之相连,又正在施法之时,受此重创,立时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太乙真人变色道:“是金蛟剪!”

 

道行天尊功法得水行之力,绵和深厚,才能辟开这阵中空间,此时一失,阵法立刻不稳起来。阵心翡翠玲珑不住颤动,已是禁受不住这强大的压迫,顷刻便闻“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灵宝大法师反应极快,扬手将一柄三首玉如意嵌入阵心,时机极巧,分毫没有让阵法受到破坏。此玉本为水土之精华,此时却也丝毫不能稳住阵法的颤动,他握着不敢松手,急道:“这样不行!”

 

广成子眉头一皱,道:“我来!”

 

灵宝大法师闻言毫不犹豫把如意拔出,三才位的玉符失去阵心联系,猛地一闪,瞬即稳定下来,番天印磅礴厚重的气息已经稳稳压在了阵心。广成子出身人族,道法得土行之厚重,一点玄黄之气自修道起便养在心中,秉承的便是这后土承载万物的权威之力。这一印镇下,阵法立时稳固下来,扑上来的血浪又被迫了开去。云中子双手各拈两根竹简,挥手投下,竹简化作四根幡竿切入四方位。赤精子、灵宝大法师、太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各占一极,终于将这方寸天地守稳了下来。

 

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只听“叮”地一声轻响,一点金芒重又没入昏黄天空中。普贤真人面色沉重,顾不得法力快速地流逝,催动吴钩剑在天空不停盘旋。

 

云中子面上不曾流露,心中却十分忧急。要护住几个弟子,他们就脱不开身去探阵,那破阵的唯一办法就是寻得阵眼,一举破之。可惑仙诀下寻找阵眼固然不易,这样的大凶之阵,镇压根基的法器也决然不是凡品。门中能一击毁灭这等层级法器的自然首推玉鼎真人,而他受定海珠之伤尚未痊愈,怎能让他出手?

 

他心中正急速思考,忽听身边广成子道:“清虚退下!”

 

云中子猛地醒过神,顿时大悔,清虚道德真君功法火行,这黄河阵正克他本源,再行法御阵,何异于内外侵伐?他不出声,自己竟也疏忽了。当下急闪到他身边,抬手在清虚道德真君肩上一按,已与他换了位置,口中道:“天化扶你师父退开!”

 

清虚道德真君一直没说话,被徒儿扶住才微微一晃,忽地抬手掩面,道袍袖子上殷出一片血红。

 

黄天化大惊道:“师父!师父!”

 

玉鼎真人看了看他和同样受伤的道行天尊,没有说话,闭目坐了下来。旁边黄龙真人叹了口气,他自己受缚龙索之伤也远远没能恢复,被广成子私下吩咐看好玉鼎真人,不要让他轻动法力。但此刻明知他要做什么,自己却无法拦阻,只默然站到他的身后,准备为他护法。

 

黄龙真人明白,其他人自然也都明白。但他们灵觉被阵法惑乱,感应全无,这金蛟剪窥伺在侧,无异悬剑于顶,要破阵也非先除了这法宝才行。

 

太乙真人忽然道:“且慢!师兄剑气莫要虚耗,金蛟剪不足为虑,待我给你开路!”

 

 

 

 

 

第二十六章

 

“杨戬看顾你道行师伯,惧留孙师兄代我守上一时!”

 

得离阵法牵绊,太乙真人左手一翻,托起一个三寸高的青木小鼎,鼎中银流泛着柔和光晕,微波轻漾,在法力催动下忽然蒸腾而出,化作飞蛾向四面八方飞去。这纯银之髓,质极纯而敏,感应法力最是灵动,非但是炼器良材,更是制符上品。常人能得四双之数已为难能,他这一鼎银髓足足化出三百六十只飞蛾,一出阵中天地,顿时被铺天盖地的血刃切得粉碎。

 

太乙真人毫不动容,右手并指在眉间一划,双眼睁开,一点青色自瞳孔深处透出,顿时三万六千银髓碎片尽在清灵眼中。

 

“给我留下了!”

 

但见天空混沌的昏黄中金芒一闪,忽而僵滞住,竟失了灵动之意。漫天血浪中,一根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出的细细红丝缚住了金蛟颈项,而另一端正拈在太乙真人指尖。

 

金蛟受缚,顿时狂怒而舞,鳞片萁张,身躯陡然大了一圈。然而那红丝牢牢锁着它纹丝不动,锋利的鳞片抵在上面竟是切之不断。

 

玉虚三代弟子们下山来西岐的时候,师长们担心爱徒,纷纷将自己的法器给他们护身。但如遁龙桩、吴钩剑、攒心钉这等法器的真正威力却非金吒等人的修为能够使出,防身有余,克敌却还不足。此次破十绝大阵,又有赵公明这等劲敌,诸位真人不敢轻忽,都已将法器收回在自己手里。哪吒因要入红沙阵,太乙真人将九龙神火罩和乾坤圈给他护身,自己却留下了混天绫。

 

乾坤圈至刚而韧,混天绫至柔而劲,皆是他早年成名之器。三千火浣纱炼出的这一根三生丝,纵使金蛟剪之利,又岂能轻易割断?

 

双蛟尾部相缠,一首挣之不脱,另一首当即绕着它的身子缠上来,意图将红丝铰断。然而刚欲动作,忽然虚空中探出一只龙爪,奇准无比地扼住它的颈项,森然威仪的气息笼罩下来,金蛟顿时动弹不得。

 

黄龙真人筋骨被缚龙索摧伤甚重,此刻为助师弟破敌,竟是直接舍了肉身,元神脱体而出。

 

太乙真人知这一刻时机稍纵即逝,扣紧混天绫,腾身跃起,直接飞出了这方寸天地。黄河阵侵伐之力陡然重压下来,但见他道袍双袖边缘上的金色细纹放出光芒,化作一重无形的屏障环护他的身体,挡住了漫天血刃。

 

他少时道法初成,亦曾游历天下以砺心磨志,后深居潜修多年,已是收敛了当年悍勇。眼下身陷恶阵,心中却重又激起一丝煞气,休言什么劫难,分什么是非,纵使对方真个有理,难道还让自己的师兄弟们谪落于此不成?

 

取准了双蛟皆动弹不得的刹那,他竟直接踏在了蛟龙身上,双臂一展,掌中已多了一青一红两柄长剑。左剑玄阴凝水,右剑六阳聚日,阴阳双剑截然相反的气息交错斩下,取的正是双蛟缠在一起的尾部。这是金蛟剪阴阳二气交汇之处,便是龙鳞也承受不住,纷纷崩裂。

 

驾驭金蛟剪的乃是碧霄仙子,她没想到对方手段如此悍厉,一个照面就几乎毁了自己的法器。但也毕竟是法器而非活物,这一下气息大损,却是不碍行动。她正要催动法器,将其先收回来,就见太乙真人已先一步收剑疾退,跃离蛟身时,一道紫蓝色的流光自他掌中飞出,直没入龙鳞破碎之处。似是一柄尖锥,闪动的光芒说不出的幽亮深邃,阵法中混沌的气息竟似遮掩不住,让它直透了出来。

 

闭目主阵的云霄仙子忽然开口道:“收不得!”急催动阵法,却已慢了一步。太乙真人左手捏诀,低喝一声:“劫雷!”

 

雷光爆裂而出,紫芒蔽目。收存在这根尖锥中的正是九霄天劫之雷,一经引出,不忌世间万物,金蛟剪瞬间就被摧毁殆尽。

 

从他散布银髓捕捉金蛟剪形迹到劫雷炸裂也不过一息之间,若非云霄仙子敏觉,这金蛟剪一收回来,被劫雷炸伤的就是她们姐妹三人。饶是及时阻止,碧霄仙子元神未及尽数收回,受此震击,脸上立时毫无血色。

 

然而太乙真人目的却非止于此,这一根尖锥正是银髓炼就,方能贮存劫雷,这一炸裂,阵中未及被摧殁的三万六千精片立时感应,顿时四面八方皆是紫电密布。大阵受此震动,流转的法力登时滞了一滞,仿佛河流被砸入一方大石,纵不能阻其流动,也让水波出现了一瞬凌乱。

 

阵眼显现了出来!

 

三霄仙子分守三才位,中心不住转动的是一件金色的法器,沉稳地主宰着整个阵法的运行。太乙真人落回阵中方寸,这一出一进,他道袍上已是布满裂痕,头上乌木冠法力耗尽,碎裂开来,长发披覆肩背。他却不理身上狼狈,全部法力尽皆聚于双眼,瞳孔已化作纯碧之色。

 

“阵心法器之名,混元金斗。所得者,生长消亡之力!”

 

随着话音,一道璀璨白芒冲天而起,若流光瞻之已过,又如一念蓦然经心,竟不给人目光追随的时间,忽焉已在千里之外。不容遮挡,不容回避,挟着仿佛理所当然将摧尽万物的锋芒气势,刺向阵心。

 

玉鼎真人的剑气!

 

他身在阵法之中出剑,本应随任何一点法力波动而起应的阵法竟然来不及反应,没有做出任何挽留就让这一点剑芒刺到了阵心,琼霄仙子的目光中已是控制不住地充满了不能置信。云霄仙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盯着这一点剑芒,没有抬眉,也没有动手,只是心念微动,身前的混元金斗轻轻翻转了一下。

 

混元金斗形如金钟,本是悬垂,这一翻转,恰以顶心抵住了这一点剑芒。云霄仙子身子一颤,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面前法器,而双眼却明亮如同晨星。混元金斗飞快地旋转,剑芒刺入三分,终于再不能前进。

 

随着压阵法器的全力运转,整个黄河大阵的威压重重叠叠地释放出来。琼霄仙子看到剑芒时的惊惧,在姐姐以精血催动混元金斗之后化作了坚决,心里更有一分了悟。姐姐从布阵开始,就没有打算再活着出去吧?难怪会用出这么不留余地的手段。真是……几千年的姐妹从未分开,难道她死了,自己和二姐还能活下去不成?要随大哥而去,一起去就是。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左手握住剑锋,毫不犹豫地抹了下去。鲜血泉涌而出,丝丝缕缕被混元金斗吸了进去。混元金斗得生长消亡之力,在人正为血脉所主,阵中六百生人之血刹那间汹涌翻滚了起来。

 

杨戬紧张地看着师父,心中少有地生出几分惊慌,这方寸天地之外澎湃的力量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震颤。能保得他们这些弟子和伤者,守阵的师叔伯们究竟承受着什么样的重压?

 

玉鼎真人盘膝坐在阵中,静静闭着双目,斩仙剑平置身前并未动用。杨戬知道师父并非人族,但从未见过他这般姿态。随着剑气与混元金斗全力相持,玉鼎真人法力已运转到极致,整个身体通明纯透,宛如明玉,又似琉璃,自内泛出如他的剑气一般无二的璀璨白芒。他的气息也全不再是九转玄功道法自然的平和,而是纯粹的锋锐与杀伐之气。他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剑锋,没有鞘也没有柄,每一分一寸的气息都要把身边接近他的所有东西斩成齑粉。普贤真人在他出剑的一刻就把吴钩剑收了回来,而此刻所有人剑鞘中的剑都在低鸣、震颤,似畏惧哀鸣又似嗜血求战。

 

慈航道人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决心唤道:“黄龙师兄,烦你代我守此阵位。”

 

黄龙真人本就是身上有伤,刚刚才以元神出战。不比太乙真人以法衣护身,若非他本体元神强大,这样毫无遮挡地出去,早已非死即重伤。慈航道人不是不知他此刻力量必定大损,却是别无它法只能向他求助。三才位压力最重,太乙真人不以元神力量见长,法力消减之下怕是守之更难。

 

黄龙真人问都不问,直接踏上人位阵坛,法力到处,青黑色的鳞片自颈下蔓延而上,直覆到双鬓,额头凸起,双瞳已化作金色,竟是现出了半龙之形。

 

慈航道人则极快地转到玉鼎真人身后,翻手托出清净琉璃瓶,瓶口向下,悬在二人头顶,瓶中积蓄的纯净灵力如雨雾丝丝飘落下来,在他的导引下补入玉鼎真人的身体中。眼下的局面,端看双方谁先支撑不住。玉鼎真人抱伤之身,不惜动用真身本体的元力出这一剑,自是绝不肯退步,那师兄弟们又怎能在他成功之前就输在这阵法之下!

 

 

 

姜子牙一路直入大营,统军将官闻报,早已疾步迎了出来。黄飞虎与南宫适当先行下礼去,已是喜动颜色:“拜见丞相。”二人皆是甲衣染血、满身征尘,显然姬发和姜子牙双双陷入阵中的这些日来,战事颇为艰辛。

 

姜子牙得燃灯道人之助,终是脱阵而出,却未料得黄河阵别有玄机,自己感觉只是数个时辰,出来竟已过去旬月。闻仲在三霄仙子发动阵法的次日便令商军大举进攻,声称姬发与姜子牙已死,喝令周军速速归降。黄飞虎恐军心动摇,当即下令退回城内,闭门死守。并亲自带人日夜巡城,严令一兵一卒不得擅自出城,有妄议军情者立斩不赦。

 

南宫适叹道:“丞相,这些日多亏有武成王殿下,末将等才没有乱了阵脚啊。”

 

姜子牙也十分感激:“辛苦武成王。”

 

黄飞虎神色如常:“末将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姜子牙已传令打起自己旗号,使两军皆知他安然回转,又道:“朝中情况如何?”

 

黄飞虎道:“王后临朝,旦殿下与散大夫辅政。”

 

姜子牙微微一怔:“这是何人主意?”

 

黄飞虎道:“大王出城之前命旦殿下暂理朝政,因久无音讯,又有商军攻城,消息再瞒不住,宫中朝中皆已知晓。旦殿下便入宫请太后下旨,由王后临朝主政,并命末将与南宫将军全权主持军务。”

 

文王百子中,以最年长的三人才德声望最为西岐臣民敬仰,其中伯邑考已逝,姬发为王,另一人便是黄飞虎话中说的,姬发的同母弟姬旦。文王命诸子以父事姜子牙,这位殿下也是他素日熟知的。能得姬发以朝政托付,姬旦的能力品行自是无可挑剔,姜子牙向来欣赏,却也没想到危急之时,他竟会有这样的处置。

 

黄飞虎虽是外来之人,却与殷商结有深仇,绝无降敌之理,虽危急时亦可信赖。且他统兵多年,在这样的时候实是托付军事的最佳选择。以他为主,而由西周旧将南宫适辅之,又可防士卒有不服命令者。这样的处断堪称果断缜密兼而有之,姜子牙自问换了自己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做出更妥当的安排。而姬旦身为文王嫡子,西周又有兄终弟及的旧例,姬发生死不明之时,没有请太后主政,而是请王后主政,虽然拿主意的都是他与散宜生带领的群臣,意义却截然不同。

 

姜子牙微微颔首:“旦殿下克睿沉稳,明于进退,是可托大事之人。”

 

见黄飞虎几次欲言又止,知他心中想着什么,姜子牙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阵中虽然凶险,但诸位师兄何等道行,必能护住天化他们,武成王莫要担心。燃灯老师已传书玉虚宫,师尊法旨不日便至,必有解救之道。”


第二十七章

 

杨戬在将醒未醒之时,身边熟悉的气息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身在玉泉山,心中十分安稳。及意识渐明,之前战事中的种种方才纷至沓来。急睁开眼,坐起身时却不禁怔了怔,目光所及竟是他在姜子牙相府的房间。

 

玉鼎真人见他醒来,问道:“可有受伤?”

 

杨戬还有些混乱,呆呆地摇了摇头,片刻惊道:“……师父?我怎么在这里?我们怎么出的阵?你受伤了吗?其他人呢?”

 

玉鼎真人不急不忙地道:“师尊已至。”

 

杨戬顿住,他知道师父的习惯,既然玉鼎真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就表示这一句话已经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上清元始天尊竟然亲自来了!杨戬无法克制内心的震惊,这场原本只是凡人改朝换代的战争,却接连将高居仙山的修道者们牵引进来,现在竟然连三清之尊都被迫步入凡尘,这……这到底要铺展出什么样的终局?

 

他无需再问师叔伯与几个师兄弟现下如何,圣人之威临下,无论之前是什么样的危局,自然都会如灰尘一样飘散,还会有何危险?只是三霄仙子倾身祭阵,阵破之时纵然元始天尊无意诛戮,怕是也无善存之理了……

 

僵持到最后的时候,他已经无法维持感知,然不知为何,此刻想象起来,却仿佛能清晰看到元始天尊缓缓步入阵中的情景,他没有做什么,所有拦阻他的东西就好像太阳下的积雪一样,飞快地在他面前消融了。没有威压,没有锋芒,那种自然而然,就好像他只是从苍穹之上随意向大地看了一眼,万物俯首。纯然博大,这就是圣人的力量……杨戬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

 

玉鼎真人看着他:“能感应到圣人的境界,你的玄功开始进入第三重了。”

 

杨戬怔住,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感受。他玄功六转大成之后,不知为何便停滞在了这里,始终无法进窥最后三转。来西岐之前,他曾闭十年小关以静心,却分明觉得心神凝定,没有丝毫杂念扰乱。终于不得已去请教师父,却被玉鼎真人打发到了西岐来。

 

凡人的世界他并不陌生,从出生到拜入道门,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十五年。尤其是从七岁到十五岁的八年里,父兄亡逝,母困囹圄,他带着妹妹辗转求存,可谓历尽艰辛。即使之后又度过了更加漫长的三百年岁月,那短短的十五年人世生活也深深记在他心里,无时或忘。玉鼎真人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并非巧合,他当年劈山救母用的盘古开天斧正是取自昆仑山腹,神器之失,元始天尊自有所觉。彼时正值玉鼎真人远游归来,随侍在侧,元始天尊便命弟子算前后因果。杨戬年纪虽小,见闻却是得自母亲,瑶姬公主自幼依兄嫂而居,凌霄、瑶池二圣一王九州一主四海,见闻之广可谓当世无人能及。杨戬心智极明,知道救母之事只有一次动手的机会,绝不容失败,所以普天下多少利器全不看一眼,不惜心力将这开天第一神兵取到手中。玉鼎真人胸罗万象,却当真没见过开天神斧,杨戬与其心神融合,显示于卦象也是明暗交错,竟然算之不出,迷惑之余追寻而去,这才有了之后的西海之遇。

 

若非元始天尊出面给了天庭一个台阶,当初闹得那般惊天动地的事,也不是轻易就能了结的。杨戬心里对师父始终感激,不仅为母亲得道门之助终于平安脱困,也同样为他收留了事后无处可去的自己。母亲悲苦多年,能归天庭旧居安养是好事,有王母照看,也不会受人冷待。但妹妹小小女孩可以娇养母亲膝下,杨戬却绝不能容忍自己与杀害父兄的仇人日日相对。他不想母亲在兄长与儿子之间为难,也不愿妹妹再跟着自己流离颠簸,这份恨意就只能死死压到心底,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不能报仇,不用救母,妹妹也不需他来照顾,如果不是玉鼎真人带他回了玉泉山,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做些什么。

 

天化、哪吒他们来到西岐都很快活,毕竟以他们的年纪,山居清修的日子还是寂寞得很。但同样的年纪,杨戬几乎是以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心情跟着玉鼎真人去了玉泉山。三百年枯居寂坐,心如止水,便是玉鼎真人当初也没有他这样的修为进境。他安心于这样的宁静生活,丝毫不以为枯燥,连偶尔去探望母亲、妹妹也是来去匆匆。

 

此番再入尘世,他其实不是很情愿。但他知道玉鼎真人平日里虽然对他的修行半句不问,却是万事了然于心,言不轻发,出必有因。他入门三百年,对师父日益钦服敬重,但有所命,向来是先照着做,原因慢慢再想。

 

而师父的确是对的,在三百年后的今天,这个喧闹的尘世对他而言还是那么熟悉。人依然是那个样子,人心也依然是那个样子,他可以没有丝毫生疏地融入这个世界里,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日子他恍惚有种错觉,好像时光曾经停止在他十五岁那一年,停止了三百年,现在才又重新开始流动。

 

想到下山后所历连番战事,与师兄弟们的相处,跟着姜子牙在兵事民生上的种种见闻,这个尘世忙碌活泼的生机,竟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间侵染了他。

 

玉鼎真人盘膝坐在地上,宽袍大袖、散发赤足,眉目间是一派和光同尘的淡泊沉静:“天地生万物,无有不是挣扎求活的。凡人朝生暮死,于我辈不过转瞬即逝;然道者万年生涯,于天地亦不过朝暮间。我辈视众生如蝼蚁,然赵公明、三霄仙子何等修为,在这天地杀劫之前,死生亦如蝼蚁无异。上窥大道得无奋争之心?你心中缺少的便是这点求生之念。”

 

杨戬静静听着,心中感受难以言喻。他此刻才确实知道三霄仙子果然如他猜想,已经随阵逝去。赵公明兄妹的修为皆已入大罗金仙之境,可与天地齐寿,可在这样一个凡人的战场上,竟然就这么死去了。玉鼎真人这番话唯有今日说出,才能如此触动他的心境。杨戬低声道:“弟子明白了。”

 

这些收获还需慢慢体悟,想到阵中相持到最后的凶险,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师父。瞧不出是否有损,又不敢无礼盯视,他只好又问了一次:“师父,你当真没事吗?”

 

玉鼎真人淡然道:“休养些日便是,不必在意。八景宫太清师伯亦在此间,先随我去拜见两位尊长吧。”

 

杨戬听他这样说,依然不知能不能放下心,听到后面却是一惊,原来不止是元始天尊,连三教之长,玄都太上老君都一并来了。当即应了声“是”,起身整衣束发。

 

他能感觉到几个师兄弟的气息都在这相府之中,因而也不担心,此时才随口问道:“师父,红沙阵是如何了结的?哪吒和雷震子可还安好?”

 

玉鼎真人道:“南极师兄亲自去破的阵,已接应了他们出来。”他话到此处略微顿了顿,才又道,“既是你让哪吒去要的九龙神火罩,还担心什么不安好?”

 

杨戬登时笑了出来,担心意外而借法器护身这种理由只好去哄太乙真人,却是瞒不得师父。玉鼎真人纵不知他主意打在哪里,自己徒儿是什么性情却还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杨戬却不怕他知道,还很肆无忌惮地笑道:“弟子也是没法子,太乙师叔若是问起,师父可莫要说破了。”太乙师叔多半还在为自家徒儿有个稳重的师兄照应而欣慰,这种印象就不要纠正了。

 

玉鼎真人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就算是把这替徒弟欺瞒师长的事应下了——玉泉山唯一的那条门规“禁止欺师灭祖”里的“师”果然说的只是师父,师伯师叔都不算吧?

 

 

 

芦蓬之上一片肃然,杨戬是见过元始天尊的,走进去时悄悄抬了抬眼,见更有一人坐在他的上首,心中自是有数,那便是三清之首玄都老子了。二人之下是燃灯道人,高于诸位真人坐在客位。其下玄都首徒南极仙翁居右,玉虚首徒广成子居左,十三位真人按序排班,右手第六位空着,乃是玉鼎真人的位置。

 

玉鼎真人是正式见过礼的,此时回来只一稽首,侧身低声道:“上座便是八景宫太清师伯,行礼吧。”

 

杨戬初次觐见,端正地行下大礼:“弟子清源,拜见太清师祖,拜见掌教师祖。”

 

元始天尊先不唤起,向师兄道:“这是玉鼎门下清源妙道真君,册封之日本当前往拜见师兄,因师兄闭关参悟封神榜,是贫道拦下了,还请师兄莫要怪罪。”

 

太上老君眉目甚是和气,闻言笑道:“这点小事有什么打紧,倒好似贫道这做长辈的专喜与后辈弟子为难一般。”看了杨戬一眼,温和地道,“人族之中,伏羲皇帝血脉流传最广,然万年以降,还能得其血脉神通者也见不着几个了,确是难得,无怪师弟当初肯费心思。”

 

元始天尊眉目微展,虽无笑意,威严仪态却也稍稍松融:“原来师兄知道。这却是玉鼎的慧眼,我这做师父的不过成全一二罢了。”他平日威仪极重,约束门下也向来严厉,但对玉鼎真人的确有些偏爱。原因一来是这个弟子收的机缘有些特别,二来委实是这许多弟子中唯有这一个动辄几百年见不着一面,为师者面上端严,心里岂无挂念。所以玉鼎真人当年在四面天兵围捕之下毫无顾忌地把杨戬带回了玉虚宫,元始天尊也只能叹口气出面善后。难得他徒弟还有让玉泉山一脉传下去的心,且重要的是出门五百多年好容易记得回来,这没甚要紧的麻烦惹了就惹了吧。

 

太上老君向杨戬点了点头,道:“入座吧。”

 

 

 

闲话:本章过渡,作用在于提醒你们“师父”还有传到授业解惑这么个重要职能来着,不只是卖萌用,你们知道吗??

 

 

 

 

 

第二十八章

 

杨戬在玉鼎真人身后落座,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芦蓬上不仅他的师兄弟们一个都不在,连姜子牙也不在,所有在座的都是有正式册封的内门弟子。他获得封号时日未久,正值商周战起,玉虚宫闭门止讲,这三清升坛的场面竟是在此时此地才第一次见识。太上老君点头说的一句“入座”,就表示从今而后,玉虚宫中已经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元始天尊门规最严,直等到杨戬也到了,才向广成子颔首道:“将此事前后说与我听。”

 

广成子恭声应是,膝行上前,将闻仲出兵征伐西岐以来发生的事情逐一叙说,并不隐瞒,也无遗漏。说完拜伏于地,道:“弟子等有违师尊训示,自知罪责,不敢置辩,愿领师尊惩处。”

 

玉虚宫弟子尽皆拜伏下去:“愿领师尊惩处。”

 

这些事元始天尊有知有不知,此时听完,并不作评述,先转向燃灯道人道:“此次多有劳烦道友,贫道先行谢过了。”

 

燃灯道人急忙起身:“不敢,弟子有负老师重托,惭愧无地,哪里敢当这个谢字!”

 

他原是散修出身,自悟道法而通化境,当年因仰慕三清盛名,曾往玉虚宫求师。元始天尊与他一番讲论后甚是赏识,却道他将来境界不可限量,不肯担了这师徒之名,唯以道友呼之,道法感悟却是倾囊相授。燃灯道人感他传道之恩,更钦佩这般胸怀,往来间依旧敬以师礼。

 

他出入玉虚宫多年,自是知道元始天尊师威之重。起先广成子奉命回话,他也不便插言,此时得到机会,从容道:“恕弟子多言,此番两教冲突由来有因,老师心中也是尽知。当日十绝阵逼城,子牙公命在旦夕,若非知诸位道友不得已而往助,老师也不会默然听之,更命弟子前来援手。赵公明兄妹之事实非预料能及,他们连玉清圣人之命都已不顾,形势所迫,孰难善罢甘休。若然执意回避,只怕反而连累此间凡人。是弟子思及此处,乃决意应战,还望老师明鉴,莫要责怪诸位道友。”

 

元始天尊其实也知此理,十天君与赵公明违背师门之命,擅自插手此战,落得什么下场亦怪不得旁人。但三霄为寻仇而来,绝然是道门内部之争,广成子等人却不应在此间轻率允战,元始天尊故有不虞。自封神台建立,他们师兄弟三人的法力大半耗在护持台中魂魄上,感应阴阳已十分薄弱,若非燃灯道人传信,他竟不知自己的弟子们几乎就要死在三霄以暗袭手段舍身布下的九曲黄河阵中。此刻展目观去,拜伏座下的十三真人身上,元神灵光微弱得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他暗中喟叹,也失了教训之心。

 

“都起来罢。”

 

燃灯道人心中稍定,自袖中取出定海珠,道:“此宝乃贫道自赵公明手中得来,擅自收存,未能立时送还,还请太清圣人恕罪。”

 

太上老君看了一眼,却没有接,叹了口气道:“玉鼎师侄好算法,贫道一念差池,却是险些害了你性命。”

 

他忽做此言,旁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玉鼎真人神色却并无变化,显然心中明了,微微低下头,欠身道:“师伯言重,原是弟子轻窥天机,方有此惩戒。”

 

元始天尊略皱了皱眉:“师兄之意难道是……”

 

太上老君叹道:“师弟教得好徒儿,修为虽尚在途中,这道心却已得了‘纯凝’二字。当年通天师弟持卦前来寻我,因封神榜与你我兄弟牵涉过深,彼时推之再三,竟不能分明。见通天师弟担忧,贫道便将定海珠给了赵公明镇压气数,本是为保他平安……”

 

道法之中,阴阳术理最是郑重险要,玉鼎真人深明此道,自知天机不可轻泄之理。但这一卦他委实是没有算出什么,哪里料到此事牵扯之大竟至于此。封神榜与三清切身相关,通天教主知晓此事时本未十分在意,然而随手推演,竟连真假都不能断,这才重视起来,以故求了师兄的定海珠给赵公明镇压气数,孰知正入了天机玄奥。千年之后,赵公明应劫下凡,丧命于阐教弟子之手,却是巧之又巧地用定海珠伤了玉鼎真人。

 

此时才算听明白太上老君话中之意,广成子等人纷纷骇然,想到那日战场之险,无不生出后怕。万年杀劫竟森厉至斯,半分不容人拦阻,只是一点感应、一句告诫,就险些夺了玉鼎真人的性命。然而这一场杀劫,最终到底会将多少修道人断送其中?

 

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心中则另有所知,这些弟子眼下只怕还没人想过他们二人此番入世的意义,也根本不会往这里想。道门大劫,可不一定只会应在这些弟子身上。早在战事兴起之前,姜子牙尚未下山的时候,封神榜已经祭炼出来,最先身入这场大劫的正是他们师兄弟三人。

 

太上老君道:“贫道一念之失,险些害了同门弟子,此宝实不愿再见。闻道友亦在参悟天外天之法,若不以为冒昧,便请收存此物,或有些许助力。”

 

燃灯道人听出他平淡语气中的些微萧索,略做犹豫,没有客套,恭谨一礼道:“多谢圣人指点。”

 

太上老君又向赤精子道:“你手中那太极图也不必还来,就留着吧。”

 

元始天尊道:“师兄何必如此?”

 

太上老君摆摆手道:“至你我如今境界,这等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了。既然有缘,给他们拿去,多少还有些收获。”

 

元始天尊便不再言,向赤精子点了点头。赤精子即拜道:“谢师伯厚赐。”

 

太上老君交代完,向元始天尊道:“贫道来时,已命人去唤通天师弟到八景宫,这就先回去了。”

 

元始天尊微微一怔,继而明白他的意思。通天教主对赵公明兄妹甚是看重,当初曾为赵公明求取定海珠,后来又不惜以钉头七箭书警示逼迫,此番得其谪落消息,心中定然伤痛。而三霄之死虽然有因,毕竟还是与玉虚弟子相关,只怕师弟迁怒怀怨,太上老君才先一步将他叫去,欲有劝言。元始天尊想了想,道:“我同师兄一起去吧,事已发生,贫道身为兄长,岂能回避,自应当面与师弟解说。”

 

太上老君尚未答言,神色忽而一动,似有所觉。

 

元始天尊道:“师兄?”

 

太上老君神色奇异,继而露出凝重之色:“他走了。”

 

元始天尊立时也郑重起来,通天教主在他决定同往八景宫的同时起意离开,这是已有心结而生感应,刻意回避于他。二圣目光对视,心底都生出一层担忧。元始天尊当即道:“凡间不宜久留,师兄先行,贫道也要回玉虚宫了。”

 

他目光向下看过,道:“混元金斗乃紫霄宫祖师所炼,得生消之力,非同小可,须不得大意。尔等各归洞府休养,若有元神消融之兆当速来见我,万不可视之等闲。黄龙、道行、玉鼎、清虚随我回宫。”

 

黄龙真人和玉鼎真人乃是带伤入阵,道行天尊、清虚道德真君却是伤得最重,他们虽然没有说过各自修为损伤如何,元始天尊也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太上老君忽然道:“玉鼎跟我去吧,他被定海珠所伤,放你那里没个几十年也难恢复如初,眼下可不是耽搁得起的时候。”

 

元始天尊想了想,道:“那就烦劳师兄了。”

 

太上老君笑了笑:“三教门下,唯有他得窥阴阳堂奥,贫道这点本事,说不得也要有个传人的。走吧。”

 

最后两个字却是向玉鼎真人说的,玉鼎真人俯首行礼,站起了身。

 

杨戬已经听呆了,他进芦蓬时也有留心诸位师叔伯的神态,以他修为要看出伤势如何是困难些,但依神色总能判断一二。实是诸位真人神色一般的淡然平和,毫无异象,他便信了师父之前说的修养些日便没事,这……这哪有这样轻描淡写的?眼见玉鼎真人已经起身,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场合,探手抓住他的衣袖:“师父!”

 

玉鼎真人想了想,道:“以我之见,你此时若立刻回山闭关,六转境界即可稳固……但要是喜欢留在这里,修行之事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有事,传信予我。”

 

杨戬都急死了,哪还关心这种事?但一时失态,转瞬回过神来也知道不能在这样地方放肆,只得松开了手。

 

玉鼎真人稍顿了顿,倒也没有责怪:“过些日自然无妨,这等事不是你操心的,顾好自己便是。”

 

送走两位圣人,广成子唤过杨戬道:“不用想太多,太清师伯向以丹鼎之术著称,定海珠又是由他祭炼出来,你师父有他照顾,说过些日便无事并非虚言。若是你实在放心不下,得空也可去八景宫看看,太清师伯为人慈蔼,对后辈弟子向来是宽容的。”

 

杨戬道:“是,谢师伯关心。”

 

广成子随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贫道等也不能在此耽搁了,子牙师弟处昨日已经作别,就不再见了。十绝阵破,剩下的就是两军交战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云中子师弟留了一套阵法与子牙,可应付闻仲,余者当再无难处。”

 

杨戬很是感动于他的细心,道:“是,师伯自己也请保重。”

 

 

 

数月之后,姜子牙于相府升堂议事,众将列座,昆仑弟子侍立两侧。忽然一阵奇异的感觉,让大家疑惑地互相看着,不知从何而来。

 

姜子牙神色微动,他自是清楚这感觉是什么。数月来充盈相府,连凡人都隐隐有所察觉的浓郁灵气正在消散。想到这灵气聚集的原因,他却说不上这一变化是好是坏,有些担心地向两边问道:“这是……”

 

哪吒神色轻快,向后院封闭多日的池塘看了一眼,笑道:“是杨大哥出关了。”

 

 

 

 

 

第二十九章

 

杨戬最终决定听从师父的建议,即刻闭关稳固六转境界,但却没有回玉泉山。九转玄功道法自然之力,极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与世隔绝。金吒等人每日用功都是在房间里,依各自的习惯布下防护法术以免外物惊扰。唯有杨戬在池塘边打坐,任凭风雨加身、俗音乱耳。他知道自己与师父有不同,玉鼎真人并非人族,世俗之声本来也不经他心。但对于杨戬来说,将这往来入耳的俗音视如石上流水,却是修心必经的关卡。

 

师兄弟们赶到后院的时候,就见杨戬躺在他平日打坐的大石上,一膝屈起,一只手枕在头下。落日红霞映在水波上,微风轻拂,满目都是平和宁静。他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池边,时时有鱼跃起,尾巴轻轻拍打在他的手背上,又欢快地落回水中,亲昵的情态显露无疑。这池中本是凡水,因杨戬日日在这里练功,灵气日盛,池里的鱼跟着沾光,也渐具灵性,向来与他亲近,但今日却俨然将这池边的人当做了自己的同族。

 

几个师兄弟看在眼里,心中都有惊异。杨戬周身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隐隐竟有了几分当日玉鼎真人飘然而至却无人察觉的自然之态。

 

哪吒将手平展,漫天红霞微微闪动,忽而飘了下来,落在他手中,化作混天绫。他双眉扬起,笑道:“恭喜杨大哥!世间风火雷三劫,从此以后是再也奈何你不得了。”

 

这句话旁人却未必能懂,杨戬微微一笑,道:“这些天有劳诸位兄弟了。”

 

黄天化摇头道:“杨大哥,你这玄功忒奇特了些,若不是混天绫挡着,这样浓重的灵力,几千里外的神仙妖精都得被你招来,得以为什么天地灵宝出世呢。”

 

杨戬笑道:“不过各家功法有不同罢了。且这算得什么,多不过是让这池里的鱼多活几年。当年师父在玉泉山功成九转,引天地无尽元气灌注肉身,整个玉泉山都被灵力洗伐了一遍。自那以后,山中数百灵泉皆成仙品,炼丹铸剑无不上佳。”

 

哪吒恍然:“感情是为这个,师父才恨不得将铸剑炉搬到你们那儿去。我说呢,一样是玉鼎师伯算的阴阳方位,师父早先怎么没抢着要玉泉山……”

 

他们几个人知道杨戬出关,立刻抛下所有事赶过来,自是急于听他这一次闭关的境界感悟。虽然都是师从高人,但玉虚真人们所立之处对于他们来说却太过高远,对这世界力量的感悟与他们截然不同,想要真正理解还需要漫长的时间。相对来说,竟是在西岐相府中的这段时日,彼此探讨印证,对他们的修行进境有着更加明显的推动。

 

毕竟是修道之人,对这凡世战争如何尽力,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探寻那至高无上的道。入世的目的终究是为了出世,就像雷震子可以不畏凶险随姬发入红沙阵,却丝毫没有过这场战争其实是他的家事这种自觉。

 

自红日将落到夜幕降临,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重又升了起来,他们在池塘边的论道才将将告一段落。最初只是杨戬备言自己的体会,渐渐便说到了之前的两教斗法。包括杨戬在内,他们入师门的年头都还短,这样真正的道门斗法都是第一次见,数日旁观,心中备受震动。哪吒与雷震子未经黄河阵,这些天已经和金吒、木吒、黄天化讨论过数次,杨戬闭关中也无数次揣摩师父当日在阵中出的那一剑,此时相互印证,都觉收获颇丰。

 

一时讨论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说些闲话。金吒问道:“杨师兄莫要怪我失礼,不知师兄容貌是天生如此还是塑体而成?”

 

杨戬倒有些意外:“怎问起这个?”

 

金吒有些歉意:“我观师兄这年余容貌略有变化,一时好奇。”

 

杨戬笑道:“当真是好眼力!”

 

他元神成具,若曾改颜塑体,容貌便不会再变。会随着年龄慢慢长大,显然是连驻颜之功都没用过。不过杨戬道法既然有成,身体生长早已非常缓慢,三百年过去也不过是少年模样。这短短年余,金吒能觉出他容貌变化,确是眼力过人。

 

“我的确未曾改塑过容体,不能驻颜却是九转玄功的限制。九转玄功以肉身为基,随着修炼,身体会自然生长到顶峰。我现在筋骨肌肉尚未长成,便是想要保持容貌不变,也是做不到的。”

 

他们在一起日久,对彼此功法早就讨论得多了,杨戬所修九转玄功威能独特,时常被这几个师兄弟问起,他也不隐瞒,都一一讲给他们。

 

哪吒很是认真的看了一会儿,问道:“杨大哥,我听说人族容貌会与父母相类,你像父亲还是母亲?”

 

杨戬原以为他要问什么玄功奥妙,难得地半天没答出来,想了一会儿才道:“幼小时母亲曾说我与父亲十分相似……不过父亲又说我像母亲,想来都有些吧……”

 

哪吒很是赞叹:“那你父母一定生得很好看!”

 

“……”杨戬不知道是否要对这句话表示感谢,最后装作没听懂:“家母容貌风仪确有美誉,妹妹长得才真像她,哪天带给你见见就知道了。”

 

然而哪吒向来亲疏分明,对于没见过的杨家妹妹并不以为然,热情地鼓励他:“不可能,杨大哥你肯定比她好看多了!”

 

“……”

 

金吒叹了口气,木吒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了,挥手道:“杨师兄你别理他,就没见过修道之人像他这么心心念念只惦记长相的,他向来修炼元神就只为了塑形。”

 

杨戬看着那张粉妆玉琢的美丽面孔,真心不能理解:“这长相你是哪里不满意?”话说雷震子都从来不以容貌为异,龙须虎师兄似乎更是觉得反正自己人都看习惯了,将来还有拿去吓吓敌人的好处,欣欣然已经把早先还有过的塑形念头丢到九霄云外了。

 

哪吒瞪了他们一眼:“你们知道什么?这身体不能长大,难道千年万年都要这个样子不成?待我将来修成元神,重塑肉身,定要换个好看的样子!”

 

杨戬一般不好奇,这会儿也实在忍不住要问:“你觉得什么样子好看?”

 

哪吒显然考虑已久,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武成王的样子!”

 

黄天化立时就炸了:“谁要跟你长得一样!”

 

哪吒镇定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要跟你长得一样。”

 

黄天化领会迅速,当即大怒:“祖父早说了,黄家子弟中顶数我与父王生得最像,将来必定与父王一般无二!”

 

哪吒不在意:“黄老将军那是哄你呢,指望你留下继承王位才这么说,最像的分明是天祥。”

 

黄天化满脸鄙夷:“有没有眼力?天祥那是像我。”

 

这道法显然是没法再论下去了。

 

 

 

重又见到杨戬,黄飞虎等人虽然不懂他闭关练些什么,听说成功,都各自道了几声“恭喜”。姜子牙其实也不明白,打量了一下人是平安的,就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这时出关倒是赶巧了,朝歌探子刚刚送来消息,纣王命三山关总兵邓九公为帅,起兵来伐我西岐。闻太师新败,我只道商军气势低落,当不会立刻再起战事,这邓九公竟是何人,让那昏君这般信得过?”

 

这样话自是问的黄飞虎。数月不见,黄飞虎气度如常,穿着半旧的深青色战袍,内衬软甲,腰间却没有束玉带,而是换了条朴素的淡青色腰带,悬了一方白玉,这却是服丧之意。

 

数月前商军大败,姜子牙奇兵先出,截断了往汜水关、佳梦关的退路,将闻仲所率残兵困在了绝龙岭下。姬发亲身出阵劝降,闻仲听着他历数殷商之暴虐,并未恼怒痛骂,却仍然摇了头,直言死不归降。姬发知他尽忠之心,不再多言,留下黄飞虎所部,自与姜子牙退回了西岐城。黄飞虎命周军退出半里扎营,次日清晨,单身素衣入商营劝降残部,为闻仲收殓遗骸。

 

闻仲出身道门,不曾在凡间留下血脉,黄飞虎少时初入军伍,便是随在他麾下征战。后同朝为臣,闻仲远征北海,举国军务便尽交予黄飞虎,堪称忘年知交。黄门反商,闻仲自北海催军疾行还朝,当堂质问君主,震怒之余,惋惜更甚。然而两军阵前相见,他却终不曾有一句私语,黄飞虎直至他自尽当夜,也不曾开口劝过一句。他将闻仲葬于岐山之下,亲自举哀服丧,之后虽不曾当面向姬发致谢,朝中、相府议事之时,说的话却比以前多了一些。

 

“邓九公武勇过人,镇守三山关多年,屡败南伯侯,诚然将才也。但与闻太师相比,却还远甚,此时奉命征西,多半是朝中有人排挤于他。”

 

姜子牙道:“何以见得?”

 

黄飞虎沉稳地道:“邓九公为人刚烈耿直,昔年曾当面直斥费仲为奸臣。那费仲失了颜面,又拿他无法,便想了条奸计,命人在市井中散布流言。说邓九公有女容色绝殊,兼擅征战,有妇好之风。”

 

姜子牙便皱了眉头:“好生阴毒。”

 

他见众弟子不明所以,解释道:“这却是当初陷害冀州侯苏护的故计了。纣王好色,闻邓女美貌岂有不动心者,而邓女若是入宫,下场多半就是被那妖妃害死。妇好乃商之高宗,明君武丁原配,那奸贼有意传出‘妇好之风’,却是逼得邓九公纵想从速嫁女,也是无人敢应。”

 

黄飞虎叹道:“正是如此。女有贤名,嫁入王家本是美事,可今之殷商,邓女入宫便是能得善遇也不敢庆幸了。冀州侯何等刚烈爽快的人物,这些年闭门称病,连故友都不肯见了。”

 

姜子牙见他神色怅然,想来是忆及了他被纣王欺辱而死的妻子和妹妹。黄飞虎反商入周,亦不再娶,唯以亡妻为念。此二事乃他生平大恨,虽不在人前提起,自无片刻或忘。

 

他便只做毫无察觉状:“那邓九公却是如何躲过了一劫?”

 

黄飞虎道:“末将彼时奉命练兵,连日不在城中,原不知此事。却是入城时恰逢着那邓九公驰马过街,冲了末将仪驾。他本不是行事鲁莽之人,不知何以焦急至此,末将便命人去探了原委。后来他登门谢罪,末将命人拦门斥退,过后一简调令打发他去了三山关。”

 

姜子牙抚掌道:“好!那费仲以为他得罪了手握重兵的武成王,方被排挤去边关,自然不会阻拦,没准心中还要幸灾乐祸。只不知那邓九公可知殿下这番苦心?”

 

黄飞虎笑道:“邓九公知与不知,末将是不知道了,不过家父却是相信得很。他老人家也是耿直心性,对邓将军甚是赏识,听闻此事后很是把末将骂了一通,到现在都是想起一次骂一次。”

 

他说得爽快,姜子牙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武成王不愧大臣风范,姜尚佩服!”

 

旁边众人都明白此言何意,黄飞虎施恩于人却不望回报,故是明德仁心。而此时已离商多年,宁可被老父误解仍不做一语解释,却是不愿此事流传出去,连累了仍然在商为官的邓九公。保全良将而不图私谊,纵为敌对亦不改初衷,姜子牙赞他一句“大臣风范”,确是当之无愧!

 

黄飞虎摆手道:“当不得丞相赞誉。只是邓九公有才之士,不为殷商所重,这般折损战场未免可惜。末将有此一念,方才说出此事,欲向丞相讨一个情。若丞相准许,末将愿为使者,劝他投周。”

 

姜子牙仔细想了想,道:“殿下惜才之心,本相岂有不允。只是本相观来,邓九公多年镇守三山关得力,而今奉命来伐西岐亦无抗拒,可见他虽不满昏君奸臣,却仍有武将忠国之心。且独挡一方诸侯,连战连胜,心气必定高傲。要他不战而降,只恐不易。”

 

黄飞虎一时默然,姜子牙见微知著,虽未见过邓九公其人,所言却半分不差。因知他有理,神色便不禁有几分遗憾。

 

姜子牙却微笑道:“不过这也不难。他既得罪于朝中,后继无援,那只要输得一阵,便会立于进退两难之境。武成王有为国招贤之心,不妨稍等数日,待本相助你一臂之力。”

 

 

 

 

 

第三十章

 

邓九公兵到西岐,没有急于进逼,先远远扎下营帐,整军十日。十日过后,方才有一支兵马,打先行官旗号,在城下叫阵。

 

姜子牙听得城上来报,只坐在相府中不急不忙,向下首大将道:“南宫将军可愿去见此阵?”

 

南宫适起身道:“但请丞相下令!”

 

姜子牙笑道:“好。只是要烦劳将军一事,这一场仗,可不要赢了。”

 

南宫适顿时愕然,连那“烦劳”二字都忘了谦逊:“丞相不是说要打下那邓九公傲气?怎要末将不赢?”

 

姜子牙道:“若是邓九公亲身出阵,自是要赢,眼下就不必了。探子来报,商营这些天挖壕砍木,严立大营,这是要取守势。武成王说得不错,邓九公果然有将才,见事甚明。若本相料得不错,他不下战书却派个先行官叫阵,正想输上一阵,好名正言顺说我西岐士气正盛,不宜速战。而主将未动,也不伤商军士气。既如此,南宫将军辛苦,就送一场首功给他,看他还守不守得下去。”

 

南宫适大笑领命:“这有何难?丞相但候佳音。”

 

他也只领本部兵马出城,黄飞虎等人在城上观战。商军先行官自报名为太鸾,用一柄长刀,环眼虬髯,相貌甚是凶猛,然言辞武艺却十分沉稳。二人交手数合,就见他一刀挟冷光横斩,南宫适在马上急仰身才险险避过,肩头甲衣已是被削掉了一片,拨马就往回逃去。

 

黄飞虎等人纷纷赞道:“南宫将军好武艺,这一手非擅战者不能为!”

 

 

 

太鸾站在自己视如父亲的将军面前,脸色很是尴尬:“末将有负元帅重托,敌将武艺精深,那个……末将没,没输成……”

 

邓九公叹了口气,西岐锋芒正盛,年内实不宜再进兵征伐。他迫不得已奉命来此,早打定主意先拖个几月再说。这一场败仗他已经想好,就说稍作试探,见周军不可轻敌,决意缓缓图之,也是为了堵背后汜水关韩荣的嘴。太鸾随他征战多年,沉稳可托,若换了儿子邓秀,还未见得肯做这自损名头的事。他什么都算好了,哪知上来一战却没输成,这一下想不乘胜追击都没了理由……

 

“好个姜子牙,本帅这点心思看来早就被他识破了!也罢,明日投战书,且会一会这名动诸侯的太公望。”

 

 

 

三日后,商周两军各出战车,举旗布阵。商军当先邀战,上阵的乃是一个少年将官,正是邓九公长子邓秀。周营这边听他自报名号,便有黄飞虎向儿子点了点头,黄天化一声得令,催动玉麒麟迎了上去。

 

旁有他次子黄天禄年方十五,提马上前,按枪行礼道:“父王,孩儿请令为兄长助阵。”

 

那边邓秀眼看落了下风,商营中已有二人催马上阵,黄飞虎一点头,冷然道:“不得大意!”

 

黄天禄大声应道:“是!”另一边武吉得姜子牙示意,也同时冲了上去。

 

姜子牙于此战早有筹谋,目光只落在邓九公身上。邓九公战将出身,虽已年过五旬,却丝毫没有老态,目光炯炯,利如刀剑。他站在阵前看了片刻,抬手举起了横置马背上的大刀。

 

黄飞虎留心已久,一见他要出阵,立刻握起长枪。才待催动座下五色神牛,忽然一只手按在他的臂上,却是哪吒拦住了他。

 

“殿下既要劝降,今日伤了他见面须不好说话,这一战交给我吧!”

 

他话说完也不等回答,蹬起风火轮便冲了上去。他是何等快法,邓九公还没来得及上前,竟被他一枪抵在了商军阵中,周围亲兵一片哗然。

 

邓九公久经战阵,道门异人也见过多了,却不惊慌。敌人来得快,长刀不及展开,当下左肘收紧,右臂前推,刀柄贴在身上划出一个半圆,猛地劈开火尖枪。刀尖划到正前方,他大喝一声,双臂运起千钧之力,左手扣紧,右臂伸得笔直,脚下一踢马腹,借前冲之势猛向前刺去,竟一招破了哪吒久蓄的攻势。

 

哪吒颇为意外,心道无怪武成王盛赞他武艺才能,果然是天生勇力的沙场英雄。但他自也不惧,腾身而起,双脚一踢,风火轮呼啸着脱开,烈焰大盛,围着两人盘旋出一道火墙,将扑上来的商兵尽数迫了开去。他自己却是不退反进,赤脚直接踏在了邓九公的刀背上,手臂后展,枪自肩侧斜刺而下。

 

邓九公不闪不退,长刀一旋,反刃上撩。

 

两人交手,顷刻数招便过,竟是谁也占不得上风。哪吒心中连连赞叹,却不知邓九公早已大惊。他镇守三山关与南伯侯鄂顺对战多年,自以为对各方诸侯战力心中了然,今日见了周军阵势,精锐严整竟远非南伯侯能比。及至开阵斗将,太鸾、邓秀都是悍勇之将,此时却隐隐落了下风,眼前这少年还没有自己儿子大,竟也战之不下,那日出战的南宫适和武成王黄飞虎此刻可都还没出战呢。西岐之势已大至如此,连闻太师都不能胜,这等大敌岂可小视,可恨那费仲之辈还说不过是一时猖狂,真正蠢材!

 

哪吒很想多打一会儿,却总算还记得自己身在敌阵,用风火轮也只能阻得一时,且不能耽搁了姜师叔谋略。当下觑准时机,枪尖下劈,趁着压住对方刀势的空当,腕上乾坤圈陡然亮了起来。

 

邓九公猛见眼前金光大盛,心道不好,双臂发力一崩,震开对方的枪。刀锋来不及收回,刀柄倏起,向那金光砸去,全身后仰。乾坤圈在哪吒法力驾驭之下本取的是他胸口,被这一砸,竟带歪了些许,正击中他右臂,登时落下马去。

 

此时邓九公亲兵已经闯进火墙,商军两员将官救援亦到,哪吒本不为取他性命,顺势收回法器,且战其退。中军混乱,姜子牙早已看得清楚,挥旗令后军击鼓催进。

 

商军无有主帅发令,一时大乱,众将官勉强聚兵后撤,意图退到营地据壕而守。岂知急退十里,忽见前方黑烟冲天,商营前一队步兵披甲持盾,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南宫适。周军今日竟是倾城而出,姜子牙率大部在阵前正面迎战,其他人尽数随南宫适趁夜出城,绕路伏在商营之侧,只待大军离开,便突出夺了营地。而今西岐城中寥寥百余士卒全部散在城上,城中唯有金吒、木吒、杨戬和雷震子各守一门,严防内外交通,泄露军机。

 

商军一退再退,直到遇上押粮而来的后军接应,才在岐山之下安顿下来,一时士气尽丧。

 

后援之军乃为邓九公之女邓婵玉统领,她奉命徐徐而来,早知父亲并无急战打算。闻说父亲兵败受伤,不禁大惊,命部下安营,自己急忙向中军大帐赶来。

 

进了大帐,就见邓九公半倚在席子上,衣甲解开,右臂扭曲着搭在胸口,筋骨已是断了。臂上伤处宛如一道灼痕,呈金红之色,仿佛有微光隐隐没在伤口中。

 

邓婵玉立时红了眼圈:“父亲!”

 

邓九公满头都是汗水,咬牙忍着痛楚道:“我儿不用担心,医官已经看过,不过皮肉之伤。为父征战几十年,什么伤没受过,过些日自然无事。”

 

邓婵玉已听太鸾大略说过,怎不知这法器之伤绝非父亲说的那么简单。她终究不是深闺女孩,心中自有主意。一时惊乱,随即便镇定下来,道:“父亲请稍歇息,先莫要让医官用药,女儿去去就来。”

 

言罢起身疾步出了营帐,唤来门口亲兵道:“你去后军,请土行孙将军速速来此。”

 

那亲兵愣了愣:“谁?”

 

邓婵玉怒道:“就是之前来见过父亲的那个矮子,快去,就说我在这里等着呢!”

 

这句话很有效果,她算着时间也只够那亲兵跑到后营,眼前已经有个矮小的身影跳了出来。光头铮亮,黄脸上一双精亮的小眼睛里满是欢喜:“婵玉姑娘,找我去骑马吗?”

 

邓婵玉大怒,要不是想起这人曾自吹学艺高山,她真是万年都不想看这张脸一眼:“骑什么马?你会吗?”

 

土行孙喜笑颜开:“我已经学了,这次绝对跟得上!我陪你去摘花?”

 

邓婵玉忍着把这些疯话只当耳边风,道:“我问你,你之前说你是道门弟子,通晓法术,可是真的吗?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

 

土行孙连连点头:“当然是真的,师门可不能乱说,骗婵玉姑娘你就更不能了。”前面还满脸正经,说到后面又开始嬉笑。

 

邓婵玉懒得理他,转身道:“跟我来。”便往营帐中走去。

 

土行孙心中也奇,直到跟着她进了中军主帐,见邓九公受伤卧在席上,才不禁一惊。他心中自有灵慧,想到邓婵玉之前言语,已猜到她找自己所为何事。当下走到邓九公身边,仔细看了看,又伸手轻触。

 

邓婵玉还没说事情原委,就见他毛手毛脚乱碰,本待恼怒。却忽然发现,他伸出的手指并没有真正碰到,只用指腹在金红色的伤口上方轻轻浮空掠过,仿佛在感觉里面散发出的气息。继而细长的手指在邓九公眉心一点,手掌张开在他胸口一按,尾指一蜷,拇指突出点在肩窝,食指一跪,指节抵了抵肋下。

 

他人矮手小,手指却颀长,本来难看得很,但这几下动作却是轻灵巧妙,仿佛竟透出几分优雅的气韵。邓婵玉一时看得愣了,随即就听父亲呻吟一声,如释重负。

 

“父亲,父亲你觉得怎么样?”

 

邓九公早见他们进来,初时迷糊中没反应过来,后来想要说话,土行孙动作却是太快,没来得及。此刻才有些惊讶地道:“伤痛已微,这是什么仙术?”

 

土行孙摇手道:“小术而已,见笑,见笑。元帅这伤似为我道门法器所致,却是怎么回事?”

 

邓九公叹道:“阵上伤亡原是常事,本帅也没想到那西岐竟有这般能人。法器什么我也认不得,这条手臂算是白丢了。”

 

邓婵玉立时落下泪来:“父亲……”

 

邓九公刚烈之性,言道伤亡常事乃出本心,的确没有颓唐之色。倒是早先对土行孙多有冷待,今日却蒙他救助,心里颇有歉意,就待出言相谢。孰知还没开口,就见土行孙跳了起来,叫道:“婵玉姑娘你让我来治伤,我还没开始治呢,你哭什么?别哭别哭,这点小伤,明天就好全了!”

 

邓九公父女都是一呆,就见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倒出一颗丹药。他把丹药托在手里,用指甲一划两半,一半在两指间轻轻一捻,药粉就匀称地洒在了伤口上,另一半送到邓九公口边:“这是我师门灵药,元帅快吞下去。”

 

邓九公倒没疑心,这丹药一出,满室清香,单是闻着都觉得通身舒畅。当下吞入腹中,就见撒了药粉的伤口眼睁睁长了起来,灼痕消退,筋骨重生,皮肉愈合,眨眼的功夫,竟就与没受过伤一般无二了。

 

土行孙拍手道:“行了,元帅且安睡一晚,明日自然诸事皆无。”

 

二人方才惊醒过来。邓九公原道这手臂算是毁了,保住性命便是好事,此时伤势尽愈,反倒一时不知要说什么。邓婵玉却是满面感激之色,起身道:“多谢先生救我父亲!”敛袖屈膝,一拜及地。

 

这倒把土行孙唬了一跳,连忙退开,连连还礼:“小事小事,婵玉姑娘快起来!”

 

邓婵玉见他这等惊慌模样,忍不住一笑。心中忽然想到:这人平日里恨不能长成她的尾巴,时时围着她转,口中也总是轻薄调笑个没完。然而此时大礼相对,他失措之下,却反而连自己一根手指都没碰,只是恭谨还礼……这人自称受教高门名师,大约还真不是虚言。

 

土行孙那边却早就呆了,邓婵玉平日里只对他冷言斥骂,哪里这样笑过?

 


闲话:

二十五章对黄河阵的形容:“能失神消魄,陷形损气,丧神仙之原本,捐神仙之肢体”,不是我的手笔,是原著词句改来的。

原文:“能失仙之神,消仙之魄,陷仙之形,损仙之气,丧神仙之原本,损神仙之肢体”

步步的狐狸窝

[封神同人][杨戬哪吒]上邪(11-20)

第十一章


三人正说着,房中忽然传出一阵犬吠之声。杨戬反应最快,推门便冲了进去,哪吒和黄天化呆了呆,才赶紧跟上。


进了房,却并未见有敌人闯入,姜子牙好端端地躺在寝台上,姬发和龙须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哮天犬还在冲着墙壁大叫,见杨戬进来,飞快地跑到他脚下,叫了几声又跑回去,使劲抓挠那面墙。


杨戬心中一动,疾步走到姜子牙身边,伸手探他鼻息,霎时脸色一白。


房里几人都看着他的举动,见状大惊,纷纷冲到姜子牙身边探视。一查之下,彼此骇然对视,都说不出话来。


姬发颤声道:“相父……相父他……怎么会?”...


第十一章

 

三人正说着,房中忽然传出一阵犬吠之声。杨戬反应最快,推门便冲了进去,哪吒和黄天化呆了呆,才赶紧跟上。

 

进了房,却并未见有敌人闯入,姜子牙好端端地躺在寝台上,姬发和龙须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哮天犬还在冲着墙壁大叫,见杨戬进来,飞快地跑到他脚下,叫了几声又跑回去,使劲抓挠那面墙。

 

杨戬心中一动,疾步走到姜子牙身边,伸手探他鼻息,霎时脸色一白。

 

房里几人都看着他的举动,见状大惊,纷纷冲到姜子牙身边探视。一查之下,彼此骇然对视,都说不出话来。

 

姬发颤声道:“相父……相父他……怎么会?”

 

他这一出声倒是惊醒了众人。杨戬猛地想起,哮天犬抓挠墙壁自是察觉到姜子牙魂魄离体,然而它抓的那面墙却不是朝着商营的方向,而是向西……

 

他霍然起身,把哪吒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到封神台去,无论如何要拦住,快!”

 

哪吒心中略有明悟,不及细想,转身出门,登上风火轮便冲了出去。

 

杨戬勉力镇定心神,见姬发双目含泪,只是不住呼唤,上前道:“大王先不要慌乱,师叔魂魄刚刚离体,不一定无救。”

 

姬发颤声道:“道长能救相父?”

 

杨戬皱眉不语,探得姜子牙胸口犹有热气,然而魂魄已失,生机消散也只在一时半刻之间。不及多想,右手两指并起,一缕金芒自指尖流出,凌空绘成一符。翻掌向下平按,金符徐徐没入姜子牙胸口。覆掌于额,施法内视,姜子牙体内松融的生气重新凝聚起来。

 

如此或能拖得肉身一时不变……

 

不多时,相府守卫奔进来禀报:“李三公子带了一位道人求见大王,现已入府。”

 

姬发因姜子牙之故,素日对这些昆仑弟子都十分礼遇,听说是哪吒带来,便让请入正堂。但往外走了几步,又放心不下姜子牙,叫住守卫,道:“慢,嗯,就说小王失礼,敢请道长移步此间。”

 

杨戬与姬发一起等在门口,一见哪吒引来那人,顿时肃然,下阶迎上,口中唤道:“龙须虎师兄、两位师弟快出来,是太华山赤精子师伯驾到。”

 

三人闻言出门,就见一道人穿大红道服飘然向这边行来,连忙上前行礼:“拜见师伯。弟子等未曾远迎,请师伯恕罪。”

 

赤精子抬手挽起杨戬,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掠,仍是落在他身上:“不必多礼。此间事我已听闻,难为你们处置得稳当。”

 

姬发听说是他们一直在等的人,当即几步迎了上来,屈膝便跪:“求仙长救我相父!”

 

赤精子慌忙扶住:“不可,他们是我后辈,本该行礼,贤王万莫如此。同门有厄,贫道岂能不尽力相助,子牙师弟眼前尚无性命之忧,贤王还请放心。”

 

此言一出,不仅姬发,杨戬等人也都松了口气,心神稍稍安定。姬发便在姜子牙所居外室延座奉茶,口称怠慢,以师礼相敬。黄天化这边心急地扯住哪吒,悄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哪吒往上座偷瞧一眼,也低声道:“杨大哥让我去封神台查看师叔魂魄,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我过去时,清福神说师叔已然去过了,被他挡在外面,转向昆仑而去。我便往昆仑山,迎面正碰上赤精子师伯。原来师叔魂游师门故里,正被南极师伯碰上,收在了葫芦里,赤精子师伯正要携来西岐一探究竟呢。”

 

他说得声虽小,赤精子道行高深,耳目通明之人,却怎会听不见?说什么查看,这小子之前心急忙慌早就都说出来了。要不是柏鉴知晓天命,推拒在先,他怕是能把人家打昏了自己拦住门不让姜子牙魂魄入内。这真是有敢出主意的,就有敢照着干的。

 

若是大师兄广成子在此,好歹要教训几句,戒其下次。赤精子自己却也是急性子,想大师兄念叨这几千年,也没见玉鼎、太乙两个给他省心半分。既然他们把徒弟送到这里来,那就还是留着给子牙师弟操心吧。故此只管装聋作哑,权当不晓得还有这等内情了。

 

闲话说几句也就算了,到底是姜子牙性命要紧。赤精子叫过杨戬,细问见阵以来大小事情。杨戬便将他们如何观阵、姜子牙如何被暗算、至发现之后如何处断并夜来探商营所见所得逐一道来,说到韩毒龙奔往太华山求救却被十天君埋伏山下抓了去时,赤精子勃然大怒:“鼠辈安敢嚣张!”

 

杨戬满心忧虑:“师伯,韩师弟如今不知被关在哪一阵中,却如何是好?”

 

赤精子想了想,道:“你们探得的落魂阵阵门方位可确实吗?”

 

杨戬道:“弟子等以星宫标记,正在朱天井宿之下,绝无差错。”

 

赤精子道:“好,那贫道今夜就往那落魂阵中走一趟。”

 

是夜三更,连着得到消息回来相府的金吒、木吒一起,众人都在姜子牙房中等候。真正见过十绝阵厉害的杨戬、哪吒、黄天化都禁不住担忧,他们画的阵图已被雷震子带走,仓促根本无法说清,赤精子却又不让人随行,这般闯阵当真凶险得很。

 

不到一个更次,庭前风声一响,赤精子身形现出,晃了一晃,竟险些栽倒。众弟子大惊,杨戬当先迎上去,见他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道一声:“弟子失礼!”将手托在他肘下,足底如踏流云,轻轻扶入房内,毫不惊动。

 

赤精子跌坐榻上,只微微颔首,便闭目不言,运起功来。但见一丝黑气逐渐浮于面上,继而被拒出体外,他才慢慢呼出口气,睁开眼睛。见众弟子守在旁边,道:“好厉害的十绝阵,贫道若不是走得快,险些也陷在里面了。”

 

金吒道:“竟连师伯也破不得,那要如何是好?”

 

赤精子略加思索,从袖中取出一方青玉简,取笔写了数言,双掌一合,玉简化作一道青光向外飞去,消失在空中。众弟子都认得这是玉虚门下飞简传书之法,却不知他送信与何人。

 

赤精子也不解释,径道:“尔等便在此守护,我往一处去去就来,今夜三更当再探落魂阵。”

 

杨戬愕然道:“师伯有伤在身,怎可此时再履险地?”

 

赤精子叹了口气:“伤倒不妨事。我说子牙一时无忧,是因一魂一魄在我手中,阻了那人法术而已,肉身岂能久停?引气守元符用在此处并非最佳,却胜在你下得及时,不然魂魄找回来,你师叔也免不得大病一场。”

 

言到此处,看了看他,又瞧了哪吒一眼,道:“如今十天君俱全,大阵已然发动,天阴地煞,凶险非常。从今日起,你们谁也不准再靠近一步,若是伤到哪一个,贫道可无法跟你们师父交代。”

 

这夜三更,众弟子依旧在府中等候,心里比前日更担心了几分。终于等到赤精子回来,脸色竟比昨日还难看几分。

 

还是杨戬上前问道:“师伯此行可还顺利?”

 

赤精子点点头,拿起葫芦:“子牙魂魄已在此处。”

 

众人大喜过望,哪吒看着葫芦又想起来问道:“师伯,魂魄难道不是被牵引在草人之中?”

 

“那等物事留着作甚?烧了。”

 

 

 

姜子牙醒来时犹不知自己已昏睡数日,看到赤精子十分意外,再见得姬发惊喜交集,几个师侄也全都围在旁边,更是迷惑不已。直到听了原委才大惊而起,又整衣向赤精子道谢。

 

赤精子叹道:“道谢不忙,眼下破阵救人要紧。实不相瞒,为夺回你的魂魄,贫道将八景宫大老爷借下的太极图丢在了落魂阵中,若不取回,实无颜归见师长。”

 

姜子牙十分歉疚:“都是姜尚道行浅薄,连累师兄了。”

 

赤精子摆摆手:“不关你事,如何谈得上连累之说。倒是破阵,子牙师弟可有筹谋?”

 

姜子牙道:“还望师兄指点。”

 

赤精子道:“截教道友摆下这等阵仗,已非两国交兵之姿态。我已将此间事传书告与广成子师兄,你我不妨先静候回音。魂魄之伤非比等闲,这几日务需小心将养才是。”

 

次日,两人正坐于堂上,赤精子忽然神色微动,谓杨戬道:“有人来了,你往府门代我等迎上一迎。”

 

杨戬奉命出了府门,不过片刻,果然见一道人降落门前,瘦高身形,容貌奇古。他认得是二仙山麻姑洞的黄龙真人,迎上前行礼:“拜见黄龙师伯。”

 

黄龙真人在玉泉山算是常客,与他熟悉得很,随手扶起,笑道:“我听说你到这里来了,还想着问你师父是真是假呢,今番倒是先见到了。”

 

杨戬知他为人和气,也笑道:“承师伯挂心。师伯可是为十绝阵之事而来?”

 

黄龙真人道:“正是呢,你姜师叔可在?”

 

杨戬道:“在,昨日赤精子师伯驾到,师叔正在堂上奉陪,知师伯来临,命弟子前来迎候。”

 

“不可让师兄久等,先进去吧。”

 

“是,弟子为师伯前引。”

 

入得堂上,彼此见过礼,姜子牙先谢道:“为俗世一场征战,累得诸位师兄不得安居仙府,姜尚实在惭愧。”

 

黄龙真人笑道:“子牙师弟这话见外,那十天君能为闻仲一言不惜这般声势,我兄弟难道就好袖手放你一人应对?”

 

赤精子心急,问道:“师弟此来,可是得了广成子师兄之命?”

 

黄龙真人道:“正是,大师兄此番却不止遣了贫道一人,余者十一位师兄弟不日也将到来。”

 

赤精子不禁惊讶:“何至于此?子牙已求救于云中子,但得一两位师弟相助一臂,破阵不难,何须如此?”

 

黄龙真人道:“此乃大师兄之意。十天君此来也有前因,便是九龙岛四圣。截教弟子多有天性桀骜者,虽不免偏激,却称得刚烈重情。大师兄之言:不得已为敌对,当勿使其结怨于一人。”

 

赤精子默然片刻,道:“确是师兄虑得周全。”

 

黄龙真人向姜子牙道:“既如此,还有一事要烦劳子牙。”

 

姜子牙忙道:“师兄有事只管吩咐,怎当得烦劳二字。”

 

黄龙真人便笑道:“也非大事。师兄弟等既然要来,便不合住在你相府之中了。劳烦师弟在城外建一芦蓬,我辈就在那里安身,也方便观阵。”

 

姜子牙迟疑道:“只恐简慢。”

 

黄龙真人笑道:“修道人不讲究那许多,尽快就是。”

 

 

 

 

 

第十二章

 

听说玉虚诸仙都要来西岐,众弟子期待之余也不免松了口气。薛恶虎连日担心兄长,六神无主,一众师兄弟无能为力,只得尽力劝慰,不让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事。直到听说道行天尊将至,他才稍稍稳下情绪,转为急切盼望,杨戬等人总算放了些心。之外便有黄天化这样的挣扎于期盼与抗拒之间,想见师父,又嘟囔见了面又要被教训这样那样不对。

 

哪吒对此万分得意:“我师父从来不说我!”

 

杨戬抱着胳膊低头看哮天犬:“师父要来西岐,你怎么办?”

 

哮天犬呜咽一声,把头埋在爪子里。

 

芦蓬建好,姜子牙留黄飞虎掌管大军,只带了道门弟子,与赤精子、黄龙真人出城上了芦蓬。因众弟子中唯有杨戬入门最久,十三位上仙全都见过,姜子牙便让他守在下面,迎候通传。

 

当日广成子与道行天尊先至,赤精子之前传书已经说了韩毒龙被擒,故道行天尊一得广成子书信,立刻赶来。匆匆与蓬上几位真人见过礼,便携薛恶虎到一旁说话去了。

 

哪吒下来站在杨戬身边,随口跟他说着话,到底心不在焉。不住往天边张望,念着:“师父怎么还不来?杨大哥你怎么不着急?”

 

杨戬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我着急大约也没用……”

 

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远远出现,哪吒立刻冲了上去:“师父,师父你怎么才来?”

 

太乙真人收了遁术,一手拉住自家徒弟:“哪就急成这样,为师来得还不算早?这般毛毛躁躁,在这里可有给你姜师叔惹事?”

 

哪吒瞪起眼睛:“弟子早听您的话,事事都听师叔吩咐来着,何曾惹事?”

 

杨戬此时才走到他们面前,行礼道:“太乙师叔。”

 

太乙真人瞧见他,笑道:“你师父终于舍得让你下山了?”

 

“师叔十几年不见,倒来取笑弟子。”

 

太乙真人作为玉泉山另一个常客,对他不比黄龙真人生疏,道:“我早就说,你师父自己天南海北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干嘛把个徒弟天天关在洞里不让出门?你也待得住。”

 

杨戬文文静静地笑道:“师父只是担心弟子功法未成,行走于外凶险不测,总是关爱之心,弟子岂敢辜负。”

 

太乙真人一本正经地点头:“可也是,你师徒俩闭门不出,这九州四海是安生了不少。”

 

杨戬也很是正经:“弟子何德何能,不敢掠师叔之功。”

 

哪吒听得大笑,太乙真人也忍俊不住,拿手点了点,笑叹:“好一张利口,可是你师父的好徒弟,容不得人说他半句,嗯?”

 

杨戬倒不怕他,只是笑:“师叔大量,莫要与弟子计较。几位师伯与姜师叔已在蓬上等候,不如师叔跟哪吒先上去吧。”

 

过不到半日,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清虚道德真君陆续而来,上得芦蓬,与同门见礼寒暄,复又与弟子说话,竟有了些热闹之意。之后是慈航道人、惧留孙、灵宝大法师,直到云中子携雷震子到来,诸位真人传示阵图,方始议阵法之精要。

 

这般讨论着,直到天色暗下,广成子终于让人把杨戬叫上来,无奈地问道:“你师父又到哪里去了?”

 

杨戬也很无奈:“弟子离山前不曾听师父说过要出门。师伯若是着急,不如弟子回山去看一看?”

 

广成子道:“你师父要是不在,你回去又能看出什么来。”

 

杨戬理所当然地道:“师父很少出门的,即使有事逾日不归,也会留下字来,告知弟子有事往何处去寻。”

 

诸位真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一时默然。他们纷纷想起玉鼎真人很少不出门的千余年时光,投书无人回,找人也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

 

杨戬不明所以地被他们看着,忍不住道:“大师伯?”

 

广成子咳了一声,道:“没事,先不用急,再等等吧。”

 

说着话时,就听一人道:“贫道可是来晚了?”

 

杨戬转过身,也有些惊喜:“师父!”

 

一人拾级而上,宽袍大袖,散发赤足,正是玉鼎真人。他九转玄功已臻大圆满,肉身通明纯粹,动静皆合自然之法。蓬上俱是得道之仙,竟没人感应出他的到来。

 

待众人见过礼,广成子问道:“你这又是从哪里过来?”

 

玉鼎真人安然盘坐,道:“适往海上寻些东西,归来看到书信便迟了些。”

 

虽然模样看上去悠闲了点儿,好歹人是来了,广成子便转而与姜子牙议定次日见阵去会一会那十天君。

 

入夜之后,姜子牙毕竟是凡身,且又年迈,已被武吉和龙须虎护着送回城中安歇。诸位真人在蓬中静坐,默运元神。见众弟子都已退下,广成子才把另一件事拿出来问,叫过太乙真人道:“前些时,那东海龙王在宝德门外被打了是怎么回事?”

 

太乙真人实在想知道他大师兄深居九仙山是怎么每次都知道得这么快的,口中却不假思索地道:“小徒一时失手。”

 

广成子怒道:“胡扯!他借胎成形不过七年,有本事上得了天宫?那隐形符谁给他画的?”

 

太乙真人一声长叹,心想你连这都知道还问我干嘛?

 

“师兄也说他才七岁,初学做人,言辞无忌,不过一语失当,那龙王手下夜叉就要砍死他。若非贫道将法宝与他护身,此时喊冤的还不知是谁呢。”

 

广成子瞪着他:“所以我不说你徒弟,说的是你,混天绫何等威力,他不懂得你也不懂?若非你轻付小儿,他怎会惹上什么龙宫?”

 

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太乙真人心里其实早有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在哪吒出生时就抱回山去。偏想着要他学几年凡人生活,又怕危险将法宝与他护身,就弄出这么多事来。

 

广成子见他不说话了,才缓了口气道:“不过哪吒舍了肉身,这恩怨也算了了。贫道已请南极师兄代为解说,事情到此为止。那龙王也该好生管束手下,若不知收敛气焰,还抓着不放,你就随意吧。”

 

太乙真人毫不意外,广成子向来是把事情首尾都收拾好了,才放心来教训他。说得堂皇,心都不知偏哪儿去了。

 

这事过去不久,玉鼎真人近年深居简出,很让他大师兄欣慰,故而还不知道。在旁听了半天,有些不解:“区区水龙,特鱼虾之长耳,为何如此顾忌?”

 

太乙真人道:“师兄不知吗?那四海龙王已受了天庭册封,为行云布雨之神。三位教主方与天庭共立封神榜,总不好随意斩杀。不过若知我那徒儿冲动至此,当时也直接杀了,省多少事……”

 

玉鼎真人“哦”了一声,想了想,闭上眼睛:“罢了,贫道不管天庭之事。”

 

太乙真人对于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的对话有些茫然,玉鼎师兄他什么时候还多出这样的习惯了?

 

广成子却不禁勾起另一番忧心忡忡:这话……他该不是早几百年就想好在心里,专等他家杨戬什么时候把南天门劈了之后拿出来说的吧?

 

 

 

次日将要出阵,诸位真人才发现还有一事未决。姜子牙自知位浅,眼下又是道门之争,自然诸事听大师兄广成子吩咐。而广成子则以为自己等不过前来相助,不可逾越主帅之上,故而十分客气,只等姜子牙发话。两人刚刚发现原来彼此预想的不一样,正在蓬上推让。

 

众弟子侍立阶下,着急之余也听得好笑,忽闻半空中一声鹿鸣,抬头望去,便见一道人乘鹿自天上飘然落下。

 

来人形容陌生,行至也无惊人,然细观之下却是神光澄澈,仙骨隐然,周身祥云瑞霭隐隐浮动,修为断然不在诸位真人之下。杨戬见不认得,便待迎上动问,忽见哪吒看着那人,神色却颇有异常,心中奇怪,道:“你认得?”

 

哪吒一怔,也奇道:“杨大哥你不认得?”

 

匆匆不及多说,他略一犹豫,低声道:“是灵鹫山圆觉洞的燃灯老师。”

 

杨戬微微挑眉道:“原来是他。”

 

他们低语的工夫,芦蓬上诸位真人已经迎了出来,广成子当先行礼道:“燃灯老师如何到得此处?”

 

燃灯道人也还礼道:“圣人已知两教之冲突,闻截教在此摆阵与子牙公为难,特让贫道少助微力。来得冒昧,还请诸位道友莫要见怪。”

 

广成子道:“得老师赐教,是我等之幸。贫道与子牙正为何人堪能主持大局为难,老师此来正可为我等领袖,何言冒昧?”

 

燃灯道人道:“子牙公之意……”

 

姜子牙欠身道:“唯候老师指教。”

 

“如此,恕贫道不自量力了。”

 

不算暗中的交手,这也只是第二次与十天君对阵,不过这一次玉虚宫诸位真人齐至,自是轮不到三代弟子上前交涉。燃灯道人与云中子、太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等凭目看阵,与云中子做成的阵图对照,时而屈指掐算,交谈数句。

 

杨戬在后面与哪吒私语:“这位燃灯老师擅长阵法?”

 

哪吒摇头道:“不知道。”

 

杨戬奇道:“那你是如何认得他的?”且瞧上去对他还颇无好感。

 

哪吒冷着脸道:“巧得很,家父正是拜在他的门下。”

 

这句回答大出杨戬意料,转念便想到哪吒似乎的确从来没提过他父亲,连与他两个哥哥在一起时也极少谈及家事。按说以他们的年纪,父母即便是凡人也应当都在世才对。

 

他最是心思玲珑的人,虽不知有什么内情,口中已自然而然地转了开去——不是他不想问,金吒、木吒可就站在旁边呢——“说起来,我下山前闭了几年关,也有许久不曾去探望母亲了,来西岐也还没跟她说。”

 

哪吒十分意外:“杨大哥双亲尚在?”

 

杨戬摇头道:“先父过世多年了。”

 

这回轮到哪吒稀奇,玉鼎真人数千年只收了这么一个弟子,太乙真人对此没少好奇,跟哪吒也不止提过一次。他知杨戬入道门总有几百年了,以常人论,俗缘早该断了。他母亲若还在世,须是有些来历。杨戬容貌不过少年,道法必定二十岁前便已有成,那他被玉鼎真人救起之时最多十三、四岁。既有这样一位母亲在,为何会孤身被人追杀,落到那种地步?

 

以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的交情,两人都没想到自己说的事对方竟然一无所知。愕然对视了片刻,决定这个话题最好以后换个时间地方再聊,姜师叔已经在瞪他们了。

 

 

 

 

 

第十三章

 

云中子道:“清虚师弟之意我已尽知,来此之前未尝没有想过,但天绝蒙蔽之力罩顶,偏锋破入也是行险。不愧是通天师叔亲传,要看清这十阵排布,天绝阵是非破不可。”

 

清虚道德真君亦不再辩,只向上道:“那便请老师下令吧。”

 

燃灯道人想了想,道:“此阵煞气极重,心境稍有不稳,元神必受侵伐。诸位之中,以文殊、普贤、慈航三位道友定力称冠,哪位可往一探?”

 

广成子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自己是担不起这主帅之责的。便是知道谁最合适,让师弟往这等险地去探他也说不出口。

 

文殊广法天尊应道:“两位师弟可留步,贫道去探便是。”

 

普贤真人与慈航道人并不意外,只关切地道:“是,师兄小心。”

 

只有金吒脸色发白,若说信不过师父道行不免失礼,但终究忍不住低声问道:“杨师兄,你是见过那天绝阵的,当真……凶险得很吗?”

 

杨戬倒还真说不出什么,他那夜探阵虽然跟秦完交了手,却趁阵法没有发动就脱身跑了。想了半天,道:“那秦天君武艺一般,心志定力似乎也不怎么样。”

 

这话对于破阵其实没什么用,但说的既是敌人的弱点,拿来安慰人就多少有些功用——且金吒除了相信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文殊广法天尊刚走出几步,忽闻半空中一声:“且慢!”一个提戟道人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稽首道:“各位道友见礼,贫道奉师命来破这天绝阵,可否请道友让我一让?”

 

文殊广法天尊十分意外,见诸位真人也是不明,便还礼道:“未知道友从何处来?”

 

那道人答道:“贫道邓华,师从西昆仑。”

 

燃灯道人略有明悟:“然则邓道友是奉圣人之命而来了?”

 

“正是。”

 

燃灯道人与诸位真人互相看了看,道:“那便有劳道友了。”

 

诸位真人心有疑虑,待那邓华转身出阵,纷纷掐指起课。算之不出,心知有圣人之命在其中大约不假。想看玉鼎真人可有所得,却发现这位最擅术算的压根就没动手,或许他早知算之无益,不过更可能的是他对既不是徒弟也不是师兄弟的人根本不关心。

 

金吒看着师父退回来,忍不住松了口气,继而又觉这样对邓华很抱歉,匆忙乱以他语:“嗯,这位邓道长倒似有备而来。”

 

几个师兄弟点头称是。

 

他们悄声议论了几句,忽听杨戬道:“那位道长不是人族,是妖身成仙。”

 

众人都是一怔,黄天化问道:“杨大哥怎么知道?”

 

杨戬道:“他道行比我高,真身我也瞧不出。但天眼能见他额上有双角,耳朵容长,眼睛是碧色的。”

 

众弟子大奇,纷纷来问,他却只低头思索,不再多说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邓华已然入阵。站在外面只听阵内雷声交作,却不知情形为何。不多一会儿,阵中走出一人,却是秦完,扬手将一物血淋淋丢在场中,竟是那邓华的首级。

 

玉虚同门相顾骇然,连燃灯道人都大出意外。

 

他们不是没见过血,也不是与这邓华有多深的交情,只是此人满怀自信而来,言语间也分明有备,众人都以为他有破阵之法,哪料到转眼竟丧了性命。

 

云中子忽然道:“煞气弱了。”

 

诸位真人忙以慧眼看去,果见那十阵上笼罩的黑气中氤氲着淡淡血色,生生将那冲天的煞气给冲淡了。

 

秦完犹在阵前大呼:“昆仑教下,谁敢再观吾天绝阵?”

 

燃灯道人按下心中惊疑,转头道:“文殊道友,还需烦你走上一趟。”

 

那邓华死得这般利落,文殊广法天尊二次出阵,先前放心的这会儿也不放心了。诸位真人全神关注阵中气息之变化,众弟子也不再说话。

 

不多时,阵中又是雷声大作,然而前次阵外见来一切如常,这一次却见那黑气中有白光隐隐透出,二者争竞,黑气全力压制却渐渐不敌。光芒愈来愈亮,渐成五色华彩,所到处如炎阳融雪,将天绝阵上方的黑煞尽数消去,转瞬已经散尽。

 

雷声已住,阵法蓦地一颤,颓然崩落。但见一人昂然立于中心,蓝面赤发,遍体金光,头上庆云盘绕,有斗大金莲托起五盏金灯,照得光芒万丈。其下五色毫光挂下璎珞垂珠,足踏白莲,左手托着七宝莲台,当真是威仪不可方物。

 

截教之人为他气势所慑,眼看他步步生莲走出阵中。周身祥光随着他每走近本阵一步,便淡去一分,直到停在同门面前,法象隐去,露出本来面目。

 

文殊广法天尊将右手所提人头丢在地上,稽首一礼:“贫道幸不辱命。”

 

广成子放下心来,叹道:“文殊师弟向为我同门中定力第一,多年不动兵戈,竟不知你修为精进如此。”

 

文殊广法天尊笑道:“大师兄过奖。”

 

后面哪吒松了口气,悄声埋怨:“大哥你乱担心什么?吓死我们。”

 

金吒冤枉得很,他入门未久,何尝见过文殊广法天尊与人动手。眼看着师父进到那样凶险阵中,哪有不担心的……不对:“我没担心!”

 

十天君其余九人此时已是哗然一片,有惊呼者,有怒吼者。一人“呛”地拔剑而出,喝道:“文殊广法天尊,且慢就去,可来见我地烈阵!”

 

文殊广法天尊正待答言,后方薛恶虎忽然叫道:“师父,就是此人!”

 

道行天尊目光投了过去,沉声道:“地烈阵主赵江,你记得真切?”

 

薛恶虎毫不犹豫地道:“是,弟子于师兄眼中所见正是此人,他还说要把师兄关入阵中。”

 

道行天尊也不作色,平静地看向燃灯道人:“请老师容贫道去见这一阵。”

 

赤精子拦道:“且慢,那人是在我太华山下擒去韩师侄,让贫道愧对师弟。这一阵容我去见,好歹给师弟一个交代!”

 

这话看似意气之争,实则却是他想到韩毒龙被关在阵中生死不明,道行天尊若见徒儿有所损伤,乱了心神,保不准自己也伤在阵中,便欲代他前往。

 

道行天尊怎不知师兄用意,自是摇头不允。

 

赤精子发急,与他争了几句,诸位真人纷纷劝阻,惧留孙插言道:“两位师兄先莫相争,贫道却有数言在此。韩师侄若当真在这地烈阵中,无论谁去,对方必要发动阵法。二位师兄自身或许无虞,却恐无暇兼顾救人之事。”

 

他停了停,见两人都听进去了,才继续道:“故此贫道有个主意。道行师兄若信得过,贫道一力担当,生擒那地烈阵主,让他来不及发动阵法。只消擒得他来,或逼他解开阵势放人,或让那十天君拿人来换,都可从容行之。其后最多再放他回去,重新斗阵,届时两位师兄谁人愿往,贫道自不阻拦。”

 

二位真人听得此言有理,心中便迟疑了,望向燃灯道人与广成子。

 

燃灯道人点头道:“贫道不知有贵门弟子性命牵涉在内,广成子道友做决便是。”

 

广成子便道:“好,救人要紧,惧留孙师弟小心。若有不逮……玉鼎师弟,你可出手相助,然我等既要与之商议交换之事,便莫要杀伤人命。”

 

惧留孙与玉鼎真人齐应道:“是。”

 

当下惧留孙上前应战,地烈阵主赵江满怀恨意,也无话与他多说,持剑战不数合,便退入阵中。惧留孙乃是有心而来,更不容他离身五步之外,毫不犹豫地追了进去。

 

先前破天绝阵之时,邓华与文殊广法天尊虽一败一胜,阵内交锋之时外面都听得到。此时惧留孙入阵,半晌过去,却是动静全无,外面闻仲并八位阵主都忍不住狐疑。正在此时,忽然一道人影倒掠而出,落在阵外,正是惧留孙。就见他手中金光一引,那地烈阵主赵江凌空被拖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赵江被一条金绳捆住,口中大骂,却是挣扎不起,显然道法已无力使出。惧留孙一手提起他,就往本阵走去。

 

截教众人始料未及,一时呆怔住,随即勃然变色,高喝一声:“站住!”便有数人拔剑追了上来。

 

惧留孙恍若不闻,连脚步都没有加快。截教众人几步将要追及,忽见眼前人影一闪,也有一人淡淡道了声:“站住!”几人顿时全身僵硬,再也迈不动一步。

 

玉鼎真人负手立在他们面前,斩仙剑安安稳稳斜背于肩后,波澜不惊。然截教几人却只觉整个战场都是一寒,非时气之冷,而是刹那间森然剑意直将此方天地都笼罩了起来。全身每一寸都仿佛被剑锋所指,稍动分毫即会被趁虚而入。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身上一松,剑意消散,眼前早已没了人影,惧留孙也不知何时退回了阵中。忽闻后方闻仲正急呼他们,才觉适才一刻耳中之静,此乃全神戒备不能有丝毫分心旁骛之故也。

 

手中宝剑犹自嗡嗡震颤,若惊若惧,几人对视间都是一片骇然。阐教弟子向来不众,元始天尊座下十三真人大多深居洞府,甚少在外露面。截教如十天君等便只闻其名,几乎不曾见过。千年来截教大兴,弟子不下万人,三代弟子行于世间已无人敢轻易得罪,十天君尊傲惯了,此刻才知玉虚门下果然名不虚传!

 

哪吒等人也看得神驰目眩,直到随诸位师长回到芦蓬,才悄声问道:“杨大哥你早见过玉鼎师伯出手?”

 

杨戬自始至终神色泰然,见问微笑道:“我当年遇到师父时,便正在被人追杀。”

 

 

 

 

 

第十四章

 

燃灯道人命将地烈阵主赵江悬于芦蓬之上,由姜子牙下书商营,议将韩毒龙来做交换。简单分派完毕,便命众弟子退下。

 

众弟子也知诸位真人必是要议论那邓华之事,却不让他们与闻,心中好奇,也只得奉命而退。师长在此,他们不便回相府安居,每夜都是在城楼上休息,兼有防守警惕之意。

 

回到城上,黄天化立刻道:“今日阵上是怎么回事?那邓道长死得好生蹊跷。”

 

哪吒微微皱眉:“燃灯老师似是看出了他的来历,不过后来见他死时也十分意外。”

 

雷震子听着他们说,有些犹豫,问道:“你们可记得,邓道长死后,我师父说什么来?”

 

黄天化立刻道:“云中子师伯说那阵中煞气变弱了,这却是何故?难道,难道……”

 

杨戬接口道:“以血破煞,我那时以天眼去看,确是见煞气被血气冲了下去。若非如此,以十阵交错勾连、彼此掩映之严密,文殊师伯破阵只怕还不能这么轻易。”

 

金吒点了点头:“倒是何人暗中相助?”

 

木吒道:“那位邓道长说,奉圣命与师命而来……”

 

几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能被玉虚宫真人收入门下的无一不是天资绝伦、心思聪慧,话点到此,都已想到其中之意。燃灯道人来时自称奉圣人之命,他们只道自然是阐教之主上清圣人元始天尊之命,邓华来后才纷纷觉得不对。此人若是阐教门下,岂有十三位真人都不认识的道理?可阐截两教之争,却有哪位圣人会如此偏帮一方?

 

金吒道:“当世神圣,无非火云洞三位人皇,女娲娘娘,昊天、瑶池帝后,并我道门三清圣人,却是哪位如此眷顾阐教?”

 

黄天化听他这般历数,忽然想起道:“这般说来,我倒记起一事。纣王七年三月十五女娲娘娘圣诞的祭礼上,那纣王曾言辞无状,出轻薄之语。彼时商容老丞相尚在,苦谏不听,十分忧心上神降罪于商。那昏君不当回事,我父王却将此话记在心上。后来派人去行宫查问,果然闻说殿上香火于圣诞之日熄灭,之后再也无法点燃。侍奉之人都道女娲娘娘怒纣王之不敬,不再受殷商祭祀了。”

 

哪吒微微扬眉道:“女娲圣人持掌招妖幡,天下万妖皆俯首门下,杨大哥也说,那邓道长是妖仙之身了。”

 

雷震子忍不住道:“这位圣人未免狠心了些吧?邓道长奉命来助时可知自己是被用在这等地方的?”

 

众弟子一时默然,片刻,杨戬低声道:“圣人眼中,人与蝼蚁又有什么区别?便是我辈,一朝成仙了道,不把凡人看在眼里的又何尝少了?”

 

金吒叹口气,道:“罢了,燃灯老师与诸位师长不让我们与闻,怕也是知道我们接受不了。此事非我等言辞可以左右,大家早点休息吧,只盼商营能同意将韩师弟换回来就好。”

 

薛恶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戬身边,听他们讨论,闻言虽有忧色,仍浅浅笑道:“师兄意识不明,耳目皆无所觉,不过好在身体倒没有损伤。”

 

杨戬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拍完见哮天犬趴在地上幽怨地看着自己,想了想,也在它脑袋上拍了拍。

 

哮天犬这几天一直很委屈,自从听说玉鼎真人要来,它家主人就天天拿这个吓唬它,害得它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事实上玉鼎真人来了之后,除了往杨戬藏它的衣袖瞥了一眼之外,半个字都没提过这茬。

 

玉鼎真人的性情,于外物堪称淡漠到极致,毫不关心。玉泉山洞府能得到也非寻常机缘,他除了划下法术以示此地有主,连一块石头都没搬动过,连“金霞洞”三个字都是洞天福地天生而成留在那里的。杨戬上山后,把金霞洞里外拆了建建了拆,折腾了三遍有余才稍觉满意。黄龙真人来时差点没以为走错了地方,而洞府主人天天进来出去只当没看见。自从确认杨戬不会往悬崖之类的地方乱跑之后,他喜欢栽花养狗还是种茶铺路,玉鼎真人就根本一句话都不问了。

 

所以说,师父什么的,纯是它家主人故意吓唬它,以报复摁在衣服上的那几个泥爪印。哮天犬呜咽一声,再次幽怨地趴了下去。

 

 

 

信送到商营三日,全无回应。姜子牙也需处理军务,每日只命武吉往来通传消息。众弟子都有些焦急,薛恶虎心乱如麻是不需说了,哪吒、黄天化这样性急的,已是颇有些按捺不住。而蓬上诸位真人自书信送出,却只是静坐等待,亦不交谈。便如赤精子烈火之性,道行天尊事关己身,这三日里也不曾露出半分焦躁。这份静气众弟子心中佩服,也各自收心敛性等候,只当是做功课。

 

三日过去,燃灯道人不再等,命人将赵江带到蓬上,道:“我今问你,不为别者。你们布阵邀斗在先,却暗施手段擒拿阐教弟子,于理已是有亏。你若能打开地烈阵,放那弟子出来,前事可揭过不提。贫道做主放你回去,两方胜负阵中再定,如何?”

 

赵江被符咒镇住,用不出道法,却不曾受伤,闻言冷冷一笑,道:“当日不说,等到今天才说,可见你们是先与闻兄他们商议过了。怎么?没人理会?”

 

虽说阐截两教不同论辈,毕竟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是同门师兄弟,他身为三代弟子,在燃灯道人与玉虚真人面前这样放肆言辞也是十分无礼了。

 

燃灯道人并不动气,依旧淡声道:“这般与你们商量,不过为的公平斗法,两教莫要因此交恶。尔等修行也是不易,阐教道友不愿多伤人命,已经留了余地与你们。若不识时务,两阵见来,你也当知我等不是没有强行破阵的手段。”

 

赵江在他淡淡目光之下,强撑的气势竟发作不出,脸色微微一白,随即又厉声道:“休道什么余地!我师兄弟同生共死,秦完师兄已折,我等九人绝无撤阵偷生之理。”

 

他忽又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何知你信去三日没有回应?便是因为日前被擒者换了别人,我在商营也不会答复。此战纵不能胜,也是不——死——不——休!”

 

他字字顿挫,说到“休”字时,脸色骤然变成赤红,旋即转为青黑,红黑交替,瞬息之间已历九变。顶心原本镇压着他的符咒一阵颤动,光芒吞吐闪烁,颓然崩碎。

 

广成子陡然变色,脱口道:“自爆!”

 

来不及提醒,他说话的同时,袍袖一挥,押赵江上来的黄天化和雷震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被一阵风直推了出去。太乙真人右手一翻,一道灿烂光华当空罩下,已将赵江扣在了九龙神火罩之内。

 

那赵江怀了必死之念,几日来等的就是他们防备最低的这一刻,骤起发难,不惜性命只求同归于尽。他最后一眼看到法宝落下也并不担心,如此近的距离,元神爆裂之力岂是区区法器挡得住的?

 

然他不知太乙真人此宝非同小可,内中不以风刀冰箭伤人,却也非寻常火焰,罩中装的乃是一个混沌。万事万物皆由混沌生出,观之在掌,小如芥子,而人若入其中,则大而无边。九龙神火罩顾名思义,五行中才衍化出一道火,却已能将混沌内万物皆焚化殆尽。待得五行尽皆生成,这罩内就是一个世界,人入其中,生死变化就皆在主人一念之间了,实乃是太乙真人生平炼器绝顶之作。他右掌凌空虚按,法力操控之下,罩内混沌急速变化,单凭火行强行虚化出了一个世界,四极无尽铺展开来,瞬息万里,竟将元神爆裂之力尽皆容纳了下来。

 

一场变故反手之间就被化于无形,阶下众弟子多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见薛恶虎一声不吭,身子直着就倒了下去,杨戬一惊,连忙抱住。瞬间已想到必是地烈阵中韩毒龙出了事,急转头去看道行天尊,却见所立之处早已没了人影。

 

玉鼎真人道声:“我去。”闪身而出。

 

广成子来不及拦,急唤道:“黄龙师弟!”

 

黄龙真人应声也追了出去。

 

不过片刻,就见道行天尊怀抱一人疾步回来,平置于地上,正是韩毒龙。众师兄弟连忙围过去,就见他双目紧闭,毫无知觉,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弱的青白光芒,明暗不定,竟不似活人模样。

 

薛恶虎悠悠醒来,挣扎着扑到师兄身边,连声呼唤:“哥哥,哥哥……”眼泪直流下来。

 

众弟子在旁,都有惨淡神色。杨戬见道行天尊只是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心中不禁一凉。复往旁边看去,师父玉鼎真人不知何时已回,右手提着斩仙剑,左腕却被黄龙真人扯着。

 

赵江自爆元神,地烈阵崩落,商营自然也会知晓。看师父这样子,应该是跟拦阻道行天尊的人动了手,却被黄龙师伯拦了下来。

 

黄龙真人看到韩毒龙,只是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薛恶虎满脸泪痕,也不拭去,转过身子,向道行天尊一头叩拜下去:“弟子想求师父一件事。”

 

道行天尊向来端重谨言,便是此刻,神色也不见波动,只道:“说吧。”

 

薛恶虎并不抬头,低声道:“弟子……弟子不能舍下哥哥,哥哥他一个人,就真的再不能醒过来了。师父的大恩今生怕是无法报答了,只求师父……师父能不能将我们种在金屋山?让弟子等能常伴师父左右。”

 

他小小身子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愈显得双肩单薄,分明还只是个孩子。眼泪一滴滴落在泥土里,艰涩的声音低低道:“师父,弟子等若有苏醒之日……还能再拜入您的门下吗?”

 

道行天尊终于开口,道:“自然如此。”

 

薛恶虎猛地抬头,露出欢喜之色。继而肃容,重新大拜八拜。又起身向几个师兄弟行了个礼,单对杨戬笑道:“谢谢杨大哥这些日子照顾我们。”

 

杨戬越听越觉得不对,急道:“薛师弟……”

 

薛恶虎转身往韩毒龙身上一扑,一阵青白光芒闪动,两人倏忽不见,地上只留下一堆道服。道行天尊慢慢走上去,拎起衣服,下面覆盖的是一对同根双生的白玉灵芝娃娃。

 

他初遇到这对兄弟时,正有修道者欲采这灵芝入药。因看出它们已有灵识,那修道者仍不顾规矩强采,自是贪念作祟,于是出手拦了下来。灵芝旁原有守护灵兽已被杀死,若就放它们在此,迟早还是要被人采去。若是带走,道行天尊却不愿落人口舌,道自己也是贪图灵药。稍作考虑,便索性留在那里,一坐百年,直守到灵芝化形。这对娃娃感他救命之恩,更兼百年守护讲道之德,便求拜他为师。道行天尊见他们化形出来也只有三、四岁大,十分稚嫩,长起来怕也艰难,便没有拒绝。他以死去的一蛇一虎两只守护灵兽为这对灵芝娃娃取名,教他们为人之道首要不忘旧义。

 

他向来刚峻肃重,对弟子也少假辞色。此番遣他们下山,乃是为了让他们也见识一下人世红尘,临行严嘱修道之人修心定性不可为七情所动。可就是这么教出来的两个孩子,一心念念不忘的,却只是要自己将他们种在金屋山上。但得允诺,便欢喜得连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了。

 

一片静默中,燃灯道人长叹一声,道:“截教之人既已决意不死不休,各位道友,不必再留手了。”

 

 

 

 

 

第十五章

 

天绝蒙蔽之力已去,诸位真人皆具慧眼,此时再观阵势走向便如掌上观文。

 

云中子指点着阵图道:“十阵根基乃在红沙、落魂二阵,红水、烈焰为其翼护,风吼、寒冰、金光、化血四阵得红沙阵阴煞之力气息相通,环卫于外。贫道原意想行险先镇住红沙煞力,破四阵之勾连,对方知我等已窥破窍要,也容易让步。但……截教道友既决绝至此,我等也不需再留余地,可请四位师兄分入风吼、寒冰、金光、化血四阵,一举破之。勾连环卫之法虽然精妙,他十天君的道行却还差得远呢。”

 

这便是强行破阵了,可见他心中也不无怒意,然而言辞上却无半分失仪。

 

燃灯道人稍作沉吟,道:“普贤道友可破寒冰阵,太乙道友可破化血阵。金光阵有光芒二十一道,观之浑然无隙,还需广成子道友亲往,以翻天印克之。”

 

三位真人皆道:“领命。”

 

燃灯道人道:“风吼阵最险,还宜谨慎,哪位道友有定风珠吗?”

 

太乙真人略一犹豫,自袖中取出四颗明珠,分青、黄、红、黑四色,小者亦有鸽卵之大,灵光浮动:“此番因是斗阵,贫道来时想或许有用,辟尘、辟火、辟水、定风四珠各带了一颗。可偏是这定风珠,原本那颗前些日被我炼器化用,这一颗乃是獜妖内丹所制,效力怕是不及。”

 

之前说到定风珠时,阶下众弟子便多有人想到还在相府净室中放着的,自魔礼红手中得来的混元珍珠伞,上面可不是就有定风珠?待得太乙真人这四珠一拿出来,这点想法立刻又灭了下去。难怪当日哪吒指点着伞上珍宝一脸不屑,委实不可同日而语。

 

慈航真人道:“这风吼阵便由贫道去吧。”

 

燃灯道人尚未答话,灵宝大法师先拦住道:“慈航师兄且慢。贫道有一故交,乃九鼎铁叉山八宝云光洞的度厄真人。他早年曾斩金翅鸟,得其心炼成了一颗定风珠,不知是否可用?”

 

太乙真人听着“度厄真人”四字有些耳熟,一边寻思是在哪儿听过,一边道:“金翅鸟之心诚可遇而不可求也,破阵确是能用,只不知如此珍物,对方愿不愿借出。”

 

灵宝大法师道:“这却无妨,度厄道友性情随和,最喜与人为善。待贫道修书一封,请子牙师弟遣人送去,他必不拒绝。”

 

姜子牙应下,即刻起身告退,回去安排。

 

 

 

今日既不能破阵,众弟子也受命早早退下。回到城上,金吒道有事与姜子牙说,带了木吒往相府去了。哪吒也不问他两个哥哥去做什么,自在城墙上坐着吹风。

 

杨戬过来找他:“那位度厄真人与你家有渊源?”

 

哪吒奇道:“怎生说?”

 

杨戬道:“这般重宝,师叔定要派人随去护送,到现在还没叫人,你两位兄长又没回来,定然是他们去了。你大哥无缘无故主动去找师叔,自也是为的这事,不与我们说,那就是有什么私人渊源不便明言了。”

 

哪吒很有些佩服他,答道:“大哥他是不好在我面前明言罢了。我也奇了,这人怎么都能凑一起出来的?我那父亲少年时曾访道于这位度厄真人,有师徒之分。以往没有机会也罢了,今番恰有事求到山上,我等晚辈怎好连个礼数都不尽。我大哥那人你知道,做事最周到的。”

 

杨戬点点头,他也很周到,没问哪吒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去。

 

其实哪吒倒不是很在意,投胎做人的十几年只是他生命中短暂的一段,他心中自有师父可以全心景仰依赖,自有乾元山为归去之所,那个父亲喜不喜欢他并不要紧。但他能够体谅两个哥哥在这件事上的为难,金吒、木吒自小上山学道,每年只回家数日,当年哪吒身上发生的事他们全是事后才听闻,着实头痛了许久。灵珠入世乃是阐教教主元始天尊的法谕,因情况有异,等不及他慢慢炼化人身,乃特准借胎成形。哪吒入世之前已经录名于太乙真人门下,金吒、木吒与他在成为血缘兄弟之前已经是同门师兄弟。道家弟子,师命第一,哪吒失去肉身险些连累了姜子牙的大事,他们不能说父亲的不是,却也同样无法指责哪吒。

 

他们兄弟中,维持着彼此之间默契的人一直是金吒。不能不说,让所有类似今日这样的事自然而然地发生进行,并同样毫无芥蒂地爱护和管束两个弟弟,哪吒是真心诚意佩服他大哥这份定力的,不愧是文殊师伯的得意弟子。

 

“杨大哥,掌教师祖让我投胎李家化形,本是考虑到李家与道门的渊源,免得惊世骇俗。另一则也因大哥、二哥都为我阐教弟子,他年护持师叔功业正可三人并力同行。天化和雷震子有亲缘在此,无法置身事外。韩、薛两位师弟不提了,师叔不知多后悔没有早些打发他们回山去,一直小心着,打仗都不让他们出战的……”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方又转回先前的话:“我们之中,唯有杨大哥你来历不同。你的修为大约也可以自开山门了,所求又岂在凡世中间?却是为何要到西岐来?”

 

杨戬对这番话并不意外,哪吒做人时间不久,但算上灵珠子未化形时的灵识记忆,见识却比旁人多得多,这些师兄弟里,也只有他看得出自己的道行了。

 

他微微一笑,却问道:“依你这般说,诸位师长数千年清净修为,这凡世更迭、生死存灭,视之不过转瞬云烟,今日却是为何驾临此处?”

 

哪吒迟疑道:“这……”诸位真人来此,自然是为了自己等人无能为力的十绝阵。而十天君之所以不顾仙凡之别来此布阵邀斗,却是要为九龙岛四圣报仇,那又是闻仲棘手西岐之势,先请了四圣为援。复往前推,更有纣王无道,残民以逞,诛杀大臣,致使诸侯纷纷奋起的前由。这样一看,果然是凡人间的争斗竟不知如何把高居仙山的道者都卷了进来吗?

 

杨戬慢慢道:“你看着吧,这件事决不会就这么停止,将来还不知要发展成什么样子。姜师叔一介凡人,修道不过区区数十载,却被掌教师祖如此看重,其心中大智所谋绝非一国一地之争。师父为何让我来此我也不知,但只这些日子随在师叔身边的见闻所得,便已不虚此行了。”

 

哪吒静静听着,末了扬眉笑道:“天地之变,纵杀伐贯于其中,亦堪称盛事。你我适逢其会,岂非幸运?便凭掌中手段,助师叔大业竟成,有何不可!”

 

眼见强敌纷至,而姜子牙短暂寿数里能做到什么地步也还未知,他却毫无烦恼畏惧,神色间只一派飞扬坦荡。

 

杨戬露出一丝笑意,扶在城墙上的手一按,纵身也坐了上去。两人亦不说话,各自看着天边暮色徐徐降临。

 

 

 

姜子牙做事细致,虽有灵宝大法师书信在,仍是禀明姬发,派上大夫散宜生亲往九鼎铁叉山走了一趟,向度厄真人说明此战起因,并致西岐君臣的谢意。凡间之战劳动诸位真人他已感过意不去,怎好连人情也要师兄去欠。

 

定风珠借到,次日,广成子、普贤、慈航、太乙四位真人一齐出战,分入金光、寒冰、风吼、化血四阵。这一次再无留情,顷刻阵破,四阵阵主尽皆受诛。十绝阵仅剩四阵,气象顿时为之一变。

 

回到芦蓬之上,燃灯道人毫不停留,问道:“如今十阵只余烈焰、落魂、红水、红沙四阵,云中子道友以为如何?”

 

云中子道:“烈焰、红水易与,红沙、落魂难为。红沙阵乃十阵阴煞之根基,此阵若破,则三阵之力无足道也。但烈焰、红水翼护在侧,要举手之间破之,却也不易。”

 

燃灯道人道:“破之既是不易,何不以法器镇之,使阴煞不能出,先破其它三阵?”

 

这也是破阵常法,且阐教炼器亦有独到之处,玉虚宫奇珍无数,随便拿出几件,镇住这样一个阵法非为难事。岂知他一言问出,却无人应答,太乙真人、清虚道德真君等相视颇有苦笑之意。

 

云中子无奈道:“原本是如此不错……”

 

燃灯道人不解。

 

赤精子叹道:“此贫道之过也。前时子牙魂魄为落魂阵主姚斌摄去,贫道闯阵不成,情急之下求助于八景宫大师伯。魂魄是夺了回来,却不慎将大师伯借下的太极图失落阵中。此图现供于落魂阵中,我辈更有何宝物能威压其上?”

 

燃灯道人一时哑然,再不料这破阵的最大妨碍竟是八景宫法宝。思谋半晌,竟无应对,只得暂时放下,再做思量。

 

未及两日,这边破阵之法尚未定论,却是商营先有了动静。

 

正值哪吒轮班,报上芦蓬:“阵前有一跨虎道人,自称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坐请燃灯老师答话。”

 

 

 

 

 

第十六章

 

蓬上诸位真人既是惊讶,也有不解。便有人疑问:“赵公明等闲不出峨眉山的,怎会来到这里?”

 

广成子皱眉道:“总不成是为了此间斗阵吧?”

 

这话他自己说着也不信,赵公明乃通天教主嫡传弟子,正经的混元大罗金仙,与十天君等辈实有天上地下之别。凡间战事固然不可能扯到他头上,以十天君的身份,势危求助都未见能请得他动。顿时诸位真人都想到一处:莫非是通天教主之命?

 

赵公明人正等在外面,此刻也不是谈论的时候,燃灯道人当下道:“贫道与子牙去见他一见,先看看来意再说。”

 

诸位真人起身相送,之后只是静候,也不再议论。

 

不多时,燃灯道人回转,道:“赵公明倒不曾提及十天君,只道是来与闻仲援手,要周军认罪投降,贫道已约他明日见阵。”

 

这原本也就是各自表明立场的话,若哪方三言两语就肯退让,也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了。故而诸位真人对于赵公明的态度只是点了点头,无人在意,在意的是别的事。

 

广成子道:“贫道依稀记得,闻仲是截教金灵圣母门下。金灵道友与赵公明皆是通天师叔亲传弟子,说来倒是比十天君关系近得多,莫不是因此来援?”

 

他只是乱猜,没以为会有回答,不料玉鼎真人应声答道:“非也。闻仲前世与赵公明乃是好友。”

 

诸位真人一怔,忙问此言从何说起。

 

玉鼎真人道:“峨眉山早年有四蛟盘踞,赵公明相中其地灵气厚重,有心夺为洞府,便邀好友相助。却不料那四蛟分东南西北,吞吐四象阴阳之气,日久已有角龙之形。一战下来,四蛟虽伏,他这朋友却受了伤,损及元神,无药可治,不得不兵解转世。赵公明自觉愧对好友,之后便闭门不出,百般设法,算出其人转世所在。他二人昔年降服的四蛟被赵公明炼成两对雌雄风雷鞭,一对为他自用,另一对便是闻仲手中所持。”

 

广成子大奇,倒不是为这闻仲的来历,而是奇他师弟:“这等私事,你从何处知来?”

 

玉鼎真人道:“赵公明道友转世之所在,就是我给算出来的。”

 

芦蓬上下颇有几位的神情很像是差点儿一头抢到地上,广成子半晌无言,道:“你何时与赵公明有了这般交情?”他知玉鼎真人轻易不会窥探天机,于外人的事更是漠然,除了自家几个师兄弟,知晓他擅长术算的人都没有几个。

 

玉鼎真人道:“昔年我西游不周山,观天象变化,恰在山巅遇到一人借其地利起课。论道数日,互通名号,方知乃是截教弟子,三仙岛云霄道友。”

 

“噫?”截教弟子虽然众多,通天教主亲传却也不过寥寥,三仙岛三霄仙子之名,玉虚宫诸位真人还是知晓的。居长的云霄仙子道行精深、谦和自穆,颇得三教道友敬重。因观海上云水变化之象而感悟阴阳,长居三仙岛,于海岛诸仙中也是声名素著。她兄妹四人同入道门,赵公明正是长兄。

 

广成子便有些明白,道:“云霄仙子擅于术算,赵公明欲知好友下落,请托于她也不意外,然则又如何落到你头上?”

 

玉鼎真人道:“她关心兄长,卦象随之而动,借不周山天气之偏失涤除私心扰乱虽不失为一法,但其地天心感应也最为淡薄,怎算得出?三卜不成,承她坦言相告,我便代她算了一卦。”

 

燃灯道人初听时也颇意外,此刻问道:“道友既与赵公明有旧交,可能劝他罢战,与闻仲离开此间?”

 

他终是不愿两教相争愈烈,能相谈罢手自是最佳。且这一问也非妄言,赵公明存世数千年,对这等人间兴衰,朝代更迭怎会在意?插手此间无非为着故友在此。他欲引闻仲重归仙路,这与玉虚诸位真人却无妨碍。若不是碍着阐教有弟子死于十绝阵中,怕不能干休,燃灯道人便直言让赵公明把十天君余下几人也一并带走了。

 

玉鼎真人却只摇头道:“赵公明贫道不认得,云霄道友若是守信之人,他也当不知此卦出我之手。”

 

 

 

次日,赵公明与闻仲双骑出阵,白、姚、王、张四天君落在后面,神色很是恭谨。

 

燃灯道人自与他们对话,广成子在旁默察赵公明目光峻利、词锋峥嵘,便知他心气高傲,恐不是言语劝说得了的,这一仗怕是难免。玉鼎真人绝然不在乎赵公明死活,指望他开口劝说是不可能了,广成子斟酌许久,还是自己开了口。

 

“赵公明,多年之前,曾有人法按阴阳,诫你闭府千年,莫履凡世,则不但可重寻旧友,更能躲过自身一生死大劫,你可还记得?”

 

赵公明神色微变,盯了他片刻,道:“原来当年赠我此卦的就是阐教道友,贫道多谢了。不过世事变幻,言出千年之前,是真是假,也要看了才知。”

 

广成子笑道:“难道三教签押封神榜时,道友不在?”

 

闻仲前世乃是元神受伤,需几世休养补全方能重显慧根,故而玉鼎真人与云霄仙子两人卜算时皆不是算其人刻下所在,而是算他重归道门之缘起于何时。玉鼎真人一路推演到千年之后,不仅算出闻仲这一世,更隐约感应到将有巨变席卷天地。故有“千年之内,莫入凡尘”之诫。

 

而此变虽起于凡人朝代更替,却是得了圣人默许,更有封神榜得三清圣人之无穷神通,岂是寻常修道者能够窥探得出。玉鼎真人竟能在千年之前就有所感应,这已不是修为深浅的事,乃是道心纯法自然,已入天心。赵公明就算曾经以为他危言耸听,眼见战乱之起,封神榜之立,也当知他所言不虚。

 

果然赵公明被广成子这淡淡一问,脸色有些沉,终是不曾否认,片刻更化作淡然,道:“若天命无可更改,我辈还修道作甚,结果如何,看了才知。”

 

这一句“看了才知”与前一句就截然不同了。广成子点了点头,至此反而不再多言。他心中明悟,决意以一己之力抗命破劫,那无论生死成败都是修道者自己的选择了。

 

闻仲听得真切,忍不住吃惊道:“公明兄,他所言生死大劫是为何意?可是于你有甚危险?”

 

赵公明摇摇头,道:“无妨,修道路上总有坎坷,若畏难而退,我又岂能走到今天?”

 

然而闻仲何等精明的人,却不会被他一言带过:“公明兄休要欺我,你我初识之时,恩师便曾道你长年隐居,极少出峨眉山。这些年来,我时去访你,虽也曾相邀,你却从不踏足凡世一步。这般清静原不是你性情,我只不曾问过是何缘故罢了,可见此人所言不虚,那劫难必是于你有碍。”

 

赵公明大怒,狠狠瞪了广成子一眼,继而无奈。闻仲尚未复得前世记忆,两人依旧相交投缘,自是闻仲豁达重义、睿智深明得他敬佩。结果就是眼下的情况,你隐瞒的事他自然不会追问,但你要以为他没察觉那就是傻瓜。

 

他心中主意已定,自无动摇,取了双鞭在手,道:“相交数载,闻兄还是第一次有事求我帮忙,便是有天大的麻烦,自也要推到日后再说了。”

 

见他就要上前,闻仲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先王于我有托孤之重,为商尽忠,乃臣子本分。我兄不问缘由,慨然来助,此番高义,闻仲铭感于心。然若因此凡尘中事误了我兄仙道修为,闻仲岂非百死不能赎其咎?”

 

这话正触动赵公明心事,他千年耿耿于怀,全是故友因自己而仙道中殂。眼下正是修道者面临大劫之时,闻仲身处风尖浪口而不肯退避,他怎能放心得下?闻仲来寻他时,他便已下定决心,必要亲眼看着他安度此劫,果能如卦辞所说,回归仙途有日,那纵然自己躲不过,也权当还这一命给他便是。

 

当下只道:“闻兄过虑,不过是区区凡间战争,待此地事了,我自会回返洞府。还是说,闻兄信不过我的本事?”

 

闻仲果然不好再拦,到底他不知商周之战对道门影响之巨,又深信赵公明道行高深。阐教二代弟子尽数到此,他自己若有法应对,早也就不需去峨眉山求助了。

 

赵公明跳下虎背,飘然上前,道:“久闻玉虚首仙之名,贫道今日也领教领教。广成子,可出来一战否?”话音方落,众人但觉场上天色一暗,霹雳划空,乌云汹涌积聚。他手中金鞭隐现蛟龙之形,伸缩盘旋,竟是一方天时都随之而变了。

 

对面虽是燃灯道人为主,但被对方这样点着名邀战,也不能充耳不闻。当下广成子拔剑在手,向燃灯道人稽首一礼:“贫道僭越。”

 

燃灯道人点头道:“道友务必小心。”

 

广成子徐步上前,方至场边,就闻一声清亮龙吟,鞭化蛟龙,张牙舞爪向他袭来。广成子步下未停,抱剑在怀,乃是守势,剑尖微微偏转,却刚刚好迎上蛟龙下颌,一弹而开。跟着道袍一动,瞬间已踏足赵公明身前三步,剑芒一展,将他整个人笼在了其中。

 

赵公明并不退后,左手鞭起,“当”的一声,剑芒消散。两兵交抵尚未分开,蛟魂暴窜而起,周身雷电密布,欲将广成子卷裹其中。广成子错步脱出鞭圈,回剑挡开,剑身上一层黄芒淡淡笼罩,雷电击上,悄无声息便被化去。

 

两人一交上手,就见场中风云急涌、电闪雷鸣,赵公明双手金鞭忽长忽短,蛟影翻飞,竟似无腾挪之地。然而广成子只守着剑尖一点玄黄之气,于方寸间进退,身影忽明忽暗,这漫天的风雨雷电却丝毫沾不到他的身上。忽见他头顶急旋的风雨云气一滞,一个凝重的影子挟着浑厚的气息显出形来。高悬空中,稳如磐石,巍峨之意磅礴罩下,正是他的本命法宝翻天印。风雷鞭刚好迎上,“啪”地被震飞开去。

 

赵公明长鞭一收,自怀中取出一物,扬手抛了上去。但见一团白光飞起,似是一颗滚圆白珠,将满天风雨雷电尽皆遮了过去,直直击上翻天印,声震四野。

 

广成子脸色微变,方待催动法宝,就见那白珠忽然化为四颗,占四象位,竟将翻天印逼在空中动弹不得。继而四珠中脱出四影,又化作四珠,凌空向他打下。他连忙退步挡住,就觉手上一沉,沛然之力如山倾海倒般覆压下来,当即运起法力死死抵住。剑上脱不开,余光已见赵公明风雷鞭当头击下,翻天印却是毫无回应。

 

 

 

 

 

第十七章

 

阐教阵中两道人影飞掠而出,一人身在半空,手臂暴长,五指如钩抓出,只听一声尖嚎,将将砸向广成子顶门的蛟龙竟然被他一手扼住喉颈,化作一缕薄烟,正是黄龙真人。鞭中蛟魂乃无形之物,稍一盘转又成龙形,却毫无进攻之意,竟似十分畏惧,急急缩了回去。

 

广成子一见他出手就知不好,“不可”二字刚刚出口,就见赵公明袖中一道银光飞出,恰如一道极细的雷电在空中闪了闪。黄龙真人功成已往后急退,却仍然不及。眼看着那丝银光搭上自己的手指,如影随形而上,绕臂盘肩,自背后琵琶骨处钻入,霎时全身如同针刺,力道尽失。赵公明手掌虚抓,一道锁链凭空现出,将他整个人扯了过去。

 

一道剑光亮起,玉鼎真人稍迟半步赶到,眼前形势已然骤变,当下斩仙剑锋芒毫无滞涩地一转,改向银链直直劈下。赵公明早有防备,抵住翻天印的四珠又是一动,形影分离,从四珠中再脱出四珠,“刷”地打下。继而不停,又出四珠,飞向阐教阵前,赤精子、道行天尊、太乙真人、灵宝大法师刚刚举步向前,就被抢先拦了下来。四位真人知这法宝厉害,不敢大意,赤精子顶上现出一面阴阳古镜,道行天尊顶上现出一幅玄锦,太乙真人祭起九龙神火罩,灵宝大法师用的则是一柄三首玉如意,将四珠牢牢挡住。此时众人都看出赵公明这件法宝非同小可了,竟全不因分化十六而有所减弱,阐教诸位真人被他一人逼住,还占尽上风。

 

不过,击向玉鼎真人的四珠却未能得赵公明所料之功,只见斩仙剑微微一震,自内透出一层极薄的白光,却璀璨不可逼视,四珠直面剑锋,相击之下直被震得四散飞开。

 

然而这么一挡,也错过了救下黄龙真人的时机。玉鼎真人眼见广成子深陷困局,几位师兄弟来不及赶上援手,却毫无犹豫踟蹰。轻轻点地,一落即起,剑锋再度斩出,指向的正是赵公明。

 

他对付法宝的方法一向很简单,要么劈了法宝,要么劈了用法宝的人。

 

这一剑来得好快!赵公明见那四珠困他不住时,便微微动容,就见他胸口一点白光忽然跳出,倏忽分化为四,竟然又是四珠,迎面向玉鼎真人打去。他这法宝一分十六已是令观者骇然,竟还有四颗早就伏下护身。玉鼎真人剑锋已发,强行收回必会被其压制,索性根本不躲不避,斩仙剑微微一转,直接迎上。凌厉的剑气让身处场外之人都觉拂面犹如刀割,气劲交错,灵力爆裂之声如同嘶嚎。玉鼎真人被震得连退数步,而被斩仙剑全力击中的四珠身上白光陡然晦暗,呆滞地浮在空中,只微微颤动。

 

忽听广成子一声惊呼:“小心!”

 

玉鼎真人还没有站稳身形,压在广成子剑上的四珠忽然一动,又是四影脱出,旋成一团白光,向他背后击去。

 

这次无论出剑还是转身都再也来不及,那团白光击上的刹那,玉鼎真人身形一虚,白光就像被丢在水里的一颗石头,在他水波一样微微拂动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赵公明也没有想到。他敢以一人之力挑战玉虚宫诸位真人,对所凭恃的法宝自然有绝对的信心,玉鼎真人一剑迫开四珠时他几乎不敢相信,二次出动护身四珠时,已是提起了全部法力。拼着这一击的损耗使出的最后杀手,竟然就被他这样轻轻巧巧化解了?

 

四珠化出时,蛟龙鞭夹击已然挥出,收不回来,赵公明心登时悬了起来。然而再次让他震惊的是,玉鼎真人看着这一鞭当空挥下,竟然不挡不避。紫电盘绕的蛟龙凌空击下,他勉强侧了侧身,就被这一鞭结结实实打在了身上。龙鳞碎剐之下,右半边身子顿时一片血红,玉鼎真人身子一晃,斩仙剑“当”地一声跌落在地。

 

……最后那四珠他并没有全部避过!赵公明一击得手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没错,他要是能那样轻易躲过,之前还费什么力气出剑?

 

正要追步上前,忽闻一声清叱:“赵公明!”三点金光已夹着凌厉风声飞至面前。举鞭格落,乃是三颗金弹子滴溜溜掉在地上。目光看去,阐教阵中一个少年手持等身大弓,正遥遥对准了他。

 

出手的正是杨戬。他不敢停手,立刻又是三丸扣在弦上,接连三轮,九颗金弹连珠射出,赵公明这一步就生生被他拦着没迈出去。也是赵公明大意了,没把三代弟子放在眼里,却不知杨戬少时曾担山逐日,乃是天生的神力。第一轮金弹子随手击落,震得他金鞭险些脱了手,这后两轮只得避开,脚步就这么被拖了下来。

 

几颗弹子不算什么,被拖住的这一步却很要命。玉鼎真人得这一息松缓,已经站稳了身子,双目一抬,深黑的瞳子直盯进他的眼睛里。

 

赵公明心中大为警惕,全然不敢因他受了伤便轻忽视之,正全神戒备间,猛听得后方一声大喝:“公明兄!”

 

他应变也是极快,觉耳后风声不对,立时头也不回地往旁边闪去。肩上猛地一阵剧痛,两排森白利齿险险擦过他的喉咙,一只黑色大狗四爪落地,敏捷地拧身又要扑上。乌黑的眼睛里隐隐透着血红,竟是血食之妖。

 

赵公明咬牙没有痛呼出来,肩颈处被连皮带肉撕去了一块,鲜血不住涌出,心中一时惊怒交集。杨戬引弓之时出声示警,赵公明只道其人光明正大,不愿暗算伤人。哪知他根本是故意的,就想让他这么以为,知道赵公明心神必然全放在缓过手来的玉鼎真人身上,此时却令哮天犬从后偷袭……

 

杨戬对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光明正大。

 

出声提醒的自是闻仲,声到鞭到,一鞭已经当头向哮天犬砸下。哮天犬哪里是他的对手,立时身陷险境。

 

玉鼎真人左手向后一伸,两指并起,青白剑芒出指三寸,叮叮几声,将广成子剑上四珠尽数击飞。倾身向前时斩仙剑跃起在他手中,后发先至,一剑挑开了闻仲的长鞭。满是鲜血的右手抓起哮天犬向后一抛,远远丢进杨戬怀中。

 

广成子困境一解,当即全力催动翻天印,赵公明因受伤分神,压制翻天印的四珠立时露出零落之意,再占不稳方位。同时阐教阵中两道光华交错而起,锋锐之气将整个战场俱笼罩了下来,正是吴钩剑脱鞘而出。

 

赵公明一招差池,已失去掌控之力。心知断不能让闻仲独面玉鼎真人,当机立断,收回二十四珠法宝,没受伤的左手挥鞭挡下玉鼎真人的剑势。二十四珠占二十四天位环围在他身周,瞬间只听一片清脆碎响,不知有多少剑被其挡下。

 

闻仲有自知之明,一击不中立刻退开,目光掠过场上形势,已有定夺。他双鞭仅余其一,今日出战时另佩了一把剑。此刻急退数步,拔出剑稳稳点在受缚的黄龙真人眉心,高声道:“住手!”

 

玉鼎真人急收剑退后,目光已盯在他身上。赵公明松了口气,自不会追击,却也不敢放松精神。

 

闻仲心神清明,对方一伤一被擒,且显然对赵公明手中法宝无策应对,今日之战己方已是胜场。若此刻追逼过甚,玉虚宫弟子须也不是无能之辈。赵公明已然受伤,以一敌众孰非智者所为,反可能将眼前的优势也一并失去。

 

他在众人注视下,手中剑分毫不颤,目光只看向广成子道:“今日至此,改日再战。”他有俘虏在手,无需清讲利害,也不怕阐教不肯放弃这反败为胜的时机。

 

果然广成子目光一沉,片刻,直接收起翻天印,唤道:“玉鼎。”

 

玉鼎真人最后看了赵公明一眼,收剑还鞘,转身走回己方阵中。赵公明微微一怔,这人从出手到受伤再到此时转身离去,竟然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甫离战场,玉鼎真人便站住脚步,低低唤了声:“大师兄……”

 

声音几不可闻,而广成子几乎是立刻到了他身边,伸手在他背后一托,闪身带他进了芦蓬。杨戬跟着就冲了进去,他自己修炼九转玄功,比广成子更清楚,区区龙鳞鞭,便是在赵公明手里也伤不了玉鼎真人,但那珠子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硬生生震散了九转玄功的护身罡气。

 

“师父你……你伤得如何?”

 

玉鼎真人神色倒是淡然,道:“不碍事。”

 

杨戬心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能不能靠着对师父一贯的敬服让自己相信这话,他就从来没想过玉鼎真人也会受伤。旁边广成子已取出丹药,一气倒出九颗在杨戬手上,让他给玉鼎真人服下去。杨戬不疑有它,匆匆道了谢,送到师父口边。玉鼎真人垂目看了看,一言不发地吞了下去,凝神运化。

 

广成子知道玉鼎真人自己身上从来不带丹药,他这师弟不喜饮食,水非至清不沾,连丹药也一并不愿入口。好在他自从有了徒弟就不再出门,现在为了不让徒弟担心,连吃药都忍了,广成子深深觉得即便将来有些南天门之类的麻烦,这个徒弟依然收得很值当。

 

由此也可知师弟独自在外游走的千百年里,当大师兄的过的都是什么糟心日子。

 

燃灯道人看着玉鼎真人脸色稍好,方才问道:“今日阵上赵公明所用法宝,诸位道友可有认出来的?”

 

一时蓬上尽皆默然,今日战局危难全因那件法器,诸位真人中有六人直接与之交锋,而此刻彼此相视,却全然说不出来历。

 

太乙真人摇头道:“其光甚正,绝非左道邪门,且圆通蕴藉,锋芒不露,亦不似截教炼器之风。”

 

燃灯道人微微皱眉,似有所思,许久才道:“观其威能,贫道总觉似在何处见过,只是其物经赵公明元神淬炼,这样却是瞧不出本来面目……”

 

议了几句,忽有姜子牙命人来报,道商营将被抓去的黄龙真人悬于幡竿之上。

 

诸位真人又是一阵默然,彼此相视,或急切或不忍。广成子尤其自责:“早让他莫要出手,唉,此皆贫道之过。”

 

玉鼎真人忽然睁开眼睛,道:“清虚师弟,你的三水神砂可带在身上?”

 

清虚道德真君一怔,不解道:“带是带了……”

 

玉鼎真人道:“有劳师弟将此地方圆百里笼住,我自有用处。”

 

清虚道德真君道:“只恐扰了师兄阴阳。”

 

三水神砂可乱天时,专克阴阳术算。当年黄飞虎反出朝歌,他看在弟子黄天化的情分上,便是以此宝乱了闻仲的推算,暗助了黄家一程。只是这神砂放出去不分敌我,门中玉鼎真人最擅术算,道法天心,感应阴阳吉凶极为敏锐,敌我同扰,完全得不偿失,故而他从未在同门之中使用过。

 

玉鼎真人短短道:“无妨。”

 

清虚道德真君便自袖中取出一小小钵,放在掌上轻轻晃动。但听沙沙之声,似乎有物散布开来,却是无形无影,毫无所觉,正是此砂神妙之处。

 

玉鼎真人点了点头,他外伤基本已经痊愈。九转玄功自愈之力犹甚仙丹,他与赵公明交手未歇之时,伤口就已经开始愈合。见杨戬还在担心,便问道:“哮天犬怎么样?”

 

哮天犬自下了战场就趴在杨戬怀里,四肢不住颤抖,无法站立,然神采却是与往日无异,似乎并不觉有什么难受。杨戬很担心,又顾不上它,只是一直紧紧抱着。此时听到师父问,才连忙道:“它一直发抖,不知道受了什么伤。”

 

玉鼎真人手指在哮天犬脖子下面摸了摸,又抬了抬爪子,便给了诊断:“吓的,过两天就好了。”

 

“啊?”

 

“早让它老实在玉泉山待着,赵公明何等修为,它也敢往旁边凑?要不是趁了人家分心,单是境界威压就让它尸骨无存。”

 

阐教门下有妖身入道者,要修为有成,自是得先断血食。哮天犬贪图口腹之欲,杨戬明知对修行无益,却不舍得委屈它,玉鼎真人又根本不管,结果这么多年过来,别说修成人身,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不过今日却是占了这个好处,血食之妖的凶悍之气上来,明知赵公明厉害也敢往上冲。

 

旁边自玉鼎真人说了“自有用处”就一直没等到下文的诸位真人默默地看着这师徒俩:狗的话题,我们能稍往后放放吗?

 

 

 

 

 

闲话:为自己坚持原著的精神感动一把,我为了给赵公明拉仇恨真是不遗余力啊,连这么萌的师父都心狠手辣地虐了,我一定会被祥瑞的……

 

 

 

 

 

第十八章

 

杨戬变作飞蚁,轻轻落在黄龙真人耳朵上,微不可觉地唤道:“师伯!”

 

黄龙真人气息有些微弱,显然受伤不轻,元神传声道:“杨戬?”

 

人清醒就好,杨戬略放了心,低声道:“是,弟子奉师父之命前来相助师伯脱困,如何行事,还请师伯示下。”

 

黄龙真人有片刻停顿,似在考虑赶他回去是否可能,继而凭着对这两师徒的了解放弃了,道:“你试将我头顶的符印揭下,如若可行,我自有办法脱身。”

 

杨戬应了声“是”,默察四周无人,变回原形,隐在空中。两指点在黄龙真人顶心泥丸宫,运起法力,随着指尖提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慢慢被拔了出来,镇压元神的符印显出形来。杨戬一瞥之下就知道自己解不开,他对符术不在行,看不懂实在是意料之中,当即秉承他师父的风格,抬手一掌狠狠劈下。银针一起,施符者必定被惊动,可没有功夫在这里慢慢尝试。符印承受不住瞬间狂暴注入的法力,登时四分五裂,崩散做几点灵光。

 

强大的法力波动正飞速接近,杨戬头也不抬,急并指向绳索划去。他头脑清醒得很,赵公明连师父都不敢说必能胜之,自己与其焦急如何应对,不如抓紧时间逃跑。

 

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绳索,他忽觉臂上一紧,整个人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眼前景色一闪,再看清时,竟然已在西岐城下,不远处就是芦蓬,举步可及。杨戬震惊地看了看左右,他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飞行术,仿佛是云水之气奔腾卷涌着,争先恐后地将他们推着行进。这绝不是寻常五行遁术,这是……

 

他猛抬头看向身边的黄龙真人,夜色中他这位师伯的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化作了金色,青黑色的细鳞从两颊一直延伸到双鬓,放开他的手臂,道袍袖子下伸出的手瘦长嶙峋,尖长的指甲泛着锋锐的微光。

 

难怪今日阵上广成子师伯遇险,师父与他一同出手,竟在身法上输给了他。赵公明鞭中蛟魂虽被炼化神识,却仍抵不过天性畏惧。“黄龙”二字岂非正是应龙别称,他就随便放在外面做道号,偏就让自己从来没往这边想过。

 

“师伯!”黄龙真人轻微的踉跄让杨戬回过神来,上前扶住他,急问道,“您哪里伤到了?”

 

黄龙真人摇了摇头,异象慢慢隐去,温和地道:“此番涉险,多谢你了。”

 

杨戬连忙道:“不敢,弟子只是遵从师父吩咐而行罢了。”

 

黄龙真人轻轻一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向芦蓬走去,口中问道:“你师父可是受了伤?厉害吗?”

 

杨戬移步跟上,一边轻声答道:“弟子瞧不出来,当是不轻,嗯,师父自己说不妨事……”

 

黄龙真人受法宝所缚,五感闭绝,并不知后来战况。但夜入敌营救人这样危险的事,玉鼎真人若非己身不便,决不会让杨戬来。黄龙真人听他这般回答,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芦蓬上燃灯道人并阐教诸位真人此时也都在等着。说来着实无奈,玉鼎真人只让清虚道德真君将三水神砂散出,之后也不说要做什么,只是静等。直到众人忽然感应到外面法力的波动,广成子才猛地醒悟,问道:“你让杨戬做什么去了?”

 

玉鼎真人毫无意外地回答:“救人。”

 

广成子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他这师弟对外人漠不关心,对同门就全然不一样了。黄龙真人被困,广成子死盯着就怕他不顾伤势也要去救人。谁知玉鼎真人也明白,干脆不白费力气,趁着师兄们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悄悄把杨戬派了出去。

 

“……你倒不怕他撞上赵公明,自己也搭进去。”

 

玉鼎真人闻言,沉静的神色竟仿佛有微笑之意:“大师兄莫要小瞧了我徒儿,他九转玄功已入大成之境,就是站在赵公明眼前,他也未见得能识破。只消救得黄龙师兄脱困,又有谁人追得上他们?”

 

对方自不会没有防备,但那三水神砂就正是为此铺设,干净利落,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广成子叹了口气,他这师弟思虑周密,与“鲁莽”二字绝不沾边,只是出手委实果决过头,总让人无法不提心吊胆。操心了几千年,不想习惯也习惯了,此时真是没什么可再多说的。要说的话就是杨戬,那孩子已经够胆大了,再跟他师父这么学下去,将来可怎么是好?

 

 

 

黄龙真人走进芦蓬,排行在下的十位真人早已起身相候,燃灯道人与广成子、赤精子也迎了过来,问他伤势如何。

 

黄龙真人行过礼,叹道:“让老师与众位师兄弟担心了,赵公明当真好利的眼,贫道只拦得那么一下,就被他看破了真身。”

 

广成子歉然道:“是我之过。”

 

赵公明曾伏峨眉山四蛟,广成子和赤精子担心他手中有缚龙之宝,出阵前便嘱黄龙真人莫要出战。孰知阵上变生不测,黄龙真人眼见广成子遇险,唯恐旁人救之不及,还是出了手。本想挡下蛟龙鞭即刻便退,却不料赵公明着实神通了得,竟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缚龙索劈筋摧骨,实乃降龙利器,以他神龙之身修道这么多年,只是带着杨戬飞了这几步路,竟连本相都显露了出来。

 

广成子还在关心他的伤势,黄龙真人只道无妨,转问玉鼎真人伤势如何。赤精子见他伤成这样还坚持说个不停,翻了个白眼,帮他一把,把话题引到赵公明的法宝上。心说玉鼎师弟几千年如一日地让大师兄头痛,那没人包庇纵容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全然无视他自己也在做同样的事。

 

杨戬早就悄悄溜了出去,黄龙师伯都特意止步于外向他一个晚辈道谢了,自己这会儿要还在大师伯眼前晃,纯是给师父招教训。跑到城下,就见哪吒正一个人不耐地站在那里,肩上趴着哮天犬,远远看到他立刻招手,哮天犬跟着呜呜叫了几声。

 

“怎么样?怎么样?”

 

杨戬笑道:“师伯已经回来,没事了。”

 

哮天犬身体没有恢复,不能与他同去,便交给了哪吒看顾。日间交战,他们在旁看得着实惊骇,知道杨戬要潜入敌营,哪吒也是担着心的。此时听说一切顺利,才松了口气。其他师兄弟却还不知,只当杨戬留在芦蓬那边照顾师父。

 

杨戬从他肩上拎过哮天犬,揉揉它的脑袋,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有话回来再说。”

 

他说着就要走,哪吒一把扯住,很是不以为然:“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几颗弹丸吗,看这是什么?”

 

杨戬就觉手里被塞了一把东西,看时果然是自己日间打出去的金弹子,忍不住惊讶道:“你替我捡回来的?”

 

哪吒得意道:“撞到赵公明鞭上都不碎,自然不是一般东西,我又不是瞎的。”

 

杨戬便笑起来:“好兄弟,多谢了。”这金弹子只得九颗,的确是丢失不得,只是先有师父受伤,之后又去救黄龙真人,着实没顾上。刚刚正要去找回来,不料哪吒已经替他想到了。

 

哪吒正好奇:“这弹子只得这几颗有什么用?怎不多备些?”日间那情形,他若有更多自不会闲得在手里留着。

 

杨戬本已将弹子收了起来,听他这么问,又摸出一颗递给他,有些好笑:“还多备些?你拿在手里这半天,都没发现这是什么做的吗?”

 

哪吒大奇,当下接过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两指用力一捏。他倒是没省力气,这弹子撞在赵公明鞭上都没事,想也不会被一捏就碎。坚硬的金丸在他的不断加力下很快微微扁了下去,但反传上来的抵抗也愈来愈强,直至他手指泛酸,却没能让形状变化更多。而随着放松手劲,金丸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原本的形状。

 

“这……积重金,这难道是积重金?你从哪里弄到的?”

 

这回轮到杨戬不以为然:“玉泉山的积重金,你说能是哪里来的?”

 

哪吒顿时哑然。积重金乃是炼器至宝,铸剑时只需掺入少许,剑身就会变得极为坚韧,再难被摧折,几千年来出世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一次为人所得,正是落在太乙真人手中,他没有用来铸剑,而是炼成了一件法宝,便是乾元山镇山之宝乾坤圈。

 

昆仑山宝地灵药奇材无数,已是外人难以想象,但总有些天材地宝可遇而不可求,炼器者烦难莫过于此。太乙真人得天独厚,有个无所不知的师兄。玉鼎真人数千年来游历九州四海,四极大荒艰难险阻、妖魔遍布之地,旁人不敢履及的地方都被他走遍了。普天下的奇珍,真正只有你说不出,没有他没见过的。太乙真人自三千年前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四处碰运气的做法——他其实不太喜欢出门。金霞洞里稍稍常见的东西一样没有,寥寥数种全是上天入地不一定寻得着的宝贝,师兄弟们依照玉鼎真人的见闻指引采到后,都坚持要给他分一份,毫不考虑这位神仙对炼器、炼丹、阵法、符术一概不精通,东西给他是彻底的浪费。

 

“太乙师叔埋怨师父收徒弟也不跟人打招呼,害他当师叔的空手上门。我那会儿……呃,没趁手的兵刃用,这弹弓又没有合用的弹子,正好碰上太乙师叔来,师父就把积重金找出来让他打几颗弹子给我。”

 

哪吒问得很直白:“师父他真没心疼死?”

 

杨戬咳了一声:“师叔走时悄悄给我说,拿着玩就算了,万不可用元神去炼,这样将来改主意时,拿去找他还救得回来……”

 

 

 

 

 

第十九章

 

燃灯道人自外而入,走上芦蓬,诸位玉虚真人纷纷起身,广成子道:“老师与赵公明一战,胜负若何?”

 

夜来玉鼎真人运筹巧妙,救人之举直至功成,商营都尽被蒙在鼓里,毫无应对。待得三水神砂收回,赵公明与闻仲方才算出前后因果。赵公明一日之间在个后辈弟子手上吃了两次亏,焉得不怒,一早出阵,点名要杨戬出去见他。这于赵公明的身份而言已是颇为失态,广成子本不欲理会,燃灯道人却有些疑惑未解,略作思索,留诸位真人在蓬上等候,独自迎了出去。

 

他不避亲身出战,乃是有意一观赵公明的法宝,故而一交上手立刻放开法力,两人直战入青冥之上。玉虚真人感应虽明,却也无法得知战况,此刻见燃灯道人飘然归来,似也不曾受伤,当即问了起来。

 

燃灯道人先不回答,反自袖中取出一物,展示众人:“诸位道友可识得此物?”

 

此物一出,整个芦蓬上下内外俱被一片澄澈光辉包围。诸位真人凝目看去,就见他掌上乃是一珠,色作五彩变幻不定,浑圆深邃,溶光蕴藉,虽静止而若动。

 

年长的几位真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定海珠!”

 

赤精子性子最急,已然惊道:“赵公明手中之宝竟是定海珠?”

 

燃灯道人道:“贫道昔年曾往八景宫拜谒太清圣人,见此珠高悬玲珑塔顶,光耀玄都。秉二十四天之气独成昼夜寒暑,圣人道法委实奥妙通玄。赵公明修为不到,虽得此宝,却无力炼化,故而贫道被其气息触动,生出疑惑之感。”

 

广成子深吸口气,看了看至今伤势未愈的玉鼎真人,竟生出些后怕之感:“非得老师道法高深,贫道等竟要折在师伯的法宝下而不明所以了。”

 

燃灯道人却摇头道:“此非贫道之功,贫道起先亦未曾想到会是定海珠,一番斗法险些落败。幸得武夷山萧曹二友路遇援手,方使贫道逃过一劫,并收得此宝。”

 

他说到这里,神色微有黯然,以他这般道行,动容至此已是十分罕见,诸位真人彼此相视,便料他此行必有未尽言之事。不过燃灯道人在他们面前虽不当真以长辈自居,毕竟被称一声老师,无论与人结恩结怨,自是一身担当,不会牵连他们。广成子等人虽然疑惑,却不好追问。

 

果然燃灯道人不再多说,只问道:“此珠当如何处置?”

 

广成子神色极为郑重,道:“恕贫道冒昧,此宝可否请老师暂作保管?”

 

燃灯道人闻言也不意外:“也罢,待此间事了,贫道携此宝往八景宫一行便是。”

 

定海珠既是老君法器,那就绝无可能是赵公明偷窃而得。即便是八景宫意外失落而被赵公明所获,那也是非凡机缘,旁人轻易不能占据。而若本就为老子圣人赐予,玉虚弟子擅自收存便是罪过了。燃灯道人一口应允,愿代他们向师长解释,广成子心中着实感激。

 

他方待道谢,就见燃灯道人又取出一物,道:“承曹道友大度,将此宝也让与贫道,便转赠贵教了。”

 

玉鼎真人被定海珠伤及元神,昨夜以来一直闭目调养伤势,刚才也是一言未发,此刻忽而睁开眼道:“缚龙索!”

 

诸位真人也都认出这是阵上赵公明据以擒获黄龙真人的法宝,顿时都有些意外。应龙乃历劫而化,万龙不出其一,肉身经劫火历练,刀剑法术都极难杀伤。但天地造物却有生克,上古有数件降龙之宝流传下来,缚龙索正是其中之一。昨日在赵公明手中见到,诸位真人便尽皆留了心,此物正克黄龙真人本源,自是不可轻易放过的。不料尚未筹谋,燃灯道人已将之放到了他们面前,意外之余,也颇有感激之意。

 

广成子飞快地将其接在手里,眨眼间不知收在了何处,连声道:“多谢老师相顾!”

 

另一边黄龙真人低低咳了一声,玉鼎真人闭上了眼睛。

 

燃灯道人不动声色,心中却有所思,被玉鼎真人目光注视的瞬间,他道心竟有凛然之感,仿佛有剑气倏忽扫过。阐教有弟子以神龙之身入道,他也是昨日才知,特意将缚龙索截留下来,也是好心为他们着想。但此刻却不禁想到,上古流传的几件降龙法器,年深日久,多已不知所踪。此事原不稀奇,他也从未在意过,可如今看来,却多管是想得少了。

 

 

 

今日这番变化众弟子也是称奇,但师长们不去追问,他们更无处知道原委,只回到城墙上自己讨论一番罢了。

 

不过却也不是一无所知,便有哪吒幸灾乐祸:“今天那缚龙索亏得大师伯接得快,不然有热闹瞧。”

 

众师兄弟都奇:“这话怎么说?”

 

哪吒也奇:“杨大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古传降龙法器共有九件,而今四件已不知所踪,就全是毁在玉鼎师伯手里,你不知道?”

 

杨戬更是惊讶:“还有这事?师父没提过,你怎知道?”

 

哪吒道:“我还能怎样知道?就那么一次师父好容易抢在玉鼎师伯前面拿在手里,就来得及看了一眼……之后在我耳边念了几百年。今天我瞧见师父盯了大师伯一天,准是想怎么能先拿到手里看看,不过已经落在玉鼎师伯眼里,怕他这次又难了。”

 

杨戬有些无语,半晌道:“太乙师叔是想一观上古炼器之法吧?”

 

“那是自然。”

 

“那太乙师叔难道从没想过,这事请黄龙师伯帮帮忙就可以了吗?”

 

“啊?”

 

“师父遍寻降龙法器自然是为着黄龙师伯,那只消让黄龙师伯跟师父说,将这些法宝都交予他处置,太乙师叔想看看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

 

“师父幼时在玉虚宫曾从黄龙师伯而居,蒙他教导,习学人族衣着、言行、文字。师伯但凡有事吩咐,师父是从不拂逆的。”

 

哪吒沉默片刻:“我若是告诉了师父,他想起之前那四件……”

 

杨戬很理解:“可你不说,等师叔将来想到了,没准要心痛的就是九件了。”

 

“……好几千年了,也没见他想到吧?”

 

这实在是一个让大家都很无语,很有想法,又都很不方便多说的话题,于是众人很快决定换个方便说的来聊。

 

金吒忽然道:“赵公明定海珠已失,正是我方站上风之时,诸位师长今日为何反而按兵不动?”

 

他语气并非随意,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都觉奇怪。杨戬却微微一笑,道:“大郎非是心急之人,这般说自然是已经想到原因了。”

 

金吒与他目光相对,眉头又皱起了几分。

 

木吒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

 

金吒不答。

 

杨戬道:“你们说,赵公明失了定海珠,可会知难而退?”

 

哪吒道:“不会吧?他是帮闻太师来的,哪会这么就走?”

 

雷震子等人纷纷点头:“更恼恨几分倒是有的。”

 

杨戬道:“那闻仲可会知难而退?”

 

这次是黄天化道:“绝无可能。”

 

杨戬道:“这便是为难之处了。闻仲不退,赵公明不退,可商军大兵围城,姜师叔要救西岐,唯有打败他们一途。此乃狭路,双方皆无可退。”

 

话说此处,众人皆已心领神会。木吒低声道:“那么师父他们现在……”

 

金吒接下他未说完的话:“……在决定要不要杀了赵公明。”

 

 

 

蓬上三日不言,第四日,哪吒报上:“外面有位仙长,自称道号陆压,求见燃灯老师并诸位师长。”

 

 

 

 

第二十章

 

走上来的道者身材矮小,相貌奇异,头戴鱼尾冠,手里挽着一个花篮,举止间甚是从容潇洒。团团稽首,笑容可掬:“列为道友有礼!”

 

诸位真人不能识,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各自还礼。燃灯道人道:“未知陆道友何方仙府?为何而来?”

 

陆压笑道:“贫道不过是个闲散野人,三山五岳随处为家罢了。因这商周战事与我有几分因果,闻得子牙公战事不利,不揣冒昧,愿助微力。”

 

姜子牙连忙道:“道友盛情,感激不尽,有何赐教,姜尚洗耳恭听。”

 

陆压道:“赵公明虽败而终无退意,此人不除,子牙公之厄不解,而若决意除之,列为道友又顾虑他的身份。贫道正有一法,可让子牙公胁其性命而迫之,设若赵公明执拗不退,杀之不过反掌耳。”

 

姜子牙大惊,他道行虽浅,却有见识,赵公明何等修为也是看在眼里的。虽说定海珠已不为妨碍,堂堂大罗金仙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灭杀的。此人竟言不过反掌之易,这不是他不信,实是不敢信。

 

燃灯道人与诸位真人彼此对视,也不知能说些什么。正值此时,哪吒来报,赵公明在外邀战,指名要燃灯道人出见。

 

广成子皱眉道:“他三日不来,此番回返必有缘故。”

 

陆压却笑道:“来得正好,贫道正要见他一见,稍迟再与诸位道友分说。”

 

诸位真人拦阻不能,只得由他去了,各怀疑惑,开慧眼、展灵识观之不提。

 

杨戬等人立于蓬下,就见陆压剑也不带得一把,提着花篮便飘飘然迎了上去。

 

赵公明也不认得他,怒道:“燃灯何在?你又是何人?”

 

陆压道:“野人陆压,名号说出来,谅你也不认得。赵公明,你乃玉清圣人门徒,封神榜之事再无不知。圣人何以为此?乃是知天发杀机成就乱世,圣人亦无可抵挡,保殁者魂魄不散已是极大神通。人族气运之争,天地共鉴,修道者轻率介入无异自蹈死地。贫道奉劝你一句,此时后退还来得及,否则你师父也是救不得你的。”

 

赵公明目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过,冷冷道:“好大口气,贫道行事却不需你来指点。燃灯不出,你便代他受死吧。”抬手一鞭挥下。

 

陆压也不惊慌,身形飘飘渺渺在鞭影中闪动,虽不见还手,却也毫发无伤。

 

赵公明怒他言辞,见拿不下,哼了一声,袖中两道金光倏然飞出,凌空化作两条金蛟,并头如剪,双尾交缠,直向陆压绞去,锋锐之气沛然勃发。

 

芦蓬上太乙真人猛地睁开眼:“金蛟剪!”

 

此宝却有盛名,乃赵公明早年自己炼就。彼时他炼器术尚未精纯,却因还在碧游宫学艺,得通天教主相助,一举而成。他携此宝离宫游历时,数次与人交手,当真是无物可撄锋锐。后来三霄仙子辟府海岛,海上本多奇人异兽,赵公明忧其凶险,便将此宝赠予妹妹护身。他三日不见踪影,竟然是去取了这件法宝来。这一剪若是剪中,陆压怕是要横死当场。

 

陆压也颇为意外,眼见双蛟来得迅捷,道袍一动,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闪了开去。方立定身形,还未松得口气,就见双蛟一剪落空,毫无迟滞地翻身又向他追来。“哎呦”一声,连忙又躲。

 

他已知这法宝厉害,身形再次现出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个葫芦。飞快地拔出塞子,唤道:“宝贝助我!”就见一道白光自葫芦中笔直飞出,光中似有一物,长七寸,眉眼宛然。在空中停住,似乎还左右看了看,方向交错而下的双蛟迎了上去。

 

只听空中“叮叮”作响,一道白光在双蛟盘旋腾跃间倏忽闪动,半晌忽又分开对峙,显然是不分高下。

 

陆压一声长笑,手托葫芦道:“好宝贝,可去矣。”白光应声而退,重又钻入葫芦中。他将塞子一堵,身化长虹,眨眼已不见踪影。

 

赵公明追之不及,只好恨恨退去。

 

陆压回到芦蓬之上,诸位真人深赞他道术精奇,燃灯道人道:“道友有此利器,何不直分胜负?”

 

陆压笑道:“胜负小事,贫道所献之策,却正要着落在此战上。”因问道,“子牙公前时受落魂阵之苦,可还记得?”

 

姜子牙苦笑:“险些混混沌沌丢了性命,如何不记得。”

 

陆压道:“此时正有良机,可还以其道,子牙公其有意乎?”

 

说着,他揭开花篮,从里面取出一个草人,落地化为真人大小。随后见他右手两指并起,指尖忽地跳出一点白光,向草人一点。白光没入其中,草人身上浮现出“赵公明”三字金字。

 

燃灯道人叹道:“道友修为,果非我等能及。”

 

他认得这是摄魂之法,举凡此类法术,虽施行起来杀人于无形,媒介却不易取。故而凡人中常见有小术者以镇魇害人,而修道者却往往不以为意,盖因道者元神魂魄牢固,几不可能被人偷取而无所觉。姚斌布阵行法,犹要以暗算的方式偷取姜子牙魂魄精气。陆压与赵公明当面对阵,竟能成功而敌我双方均无人察觉,道法实是莫测——他点入草人中的那一点白光,正是赵公明元神气息。

 

陆压将草人重又变小,置于一匣中,并一幅帛书同交给姜子牙,道:“此书名唤钉头七箭书,中有符印口诀,子牙需于无人处设坛供奉,依之而行。”

 

他待姜子牙接在手里,又道:“贫道还有一言在先,此术需二十一日步罡行法,赵公明如能在这二十一日里反悟,是天予生机,还请子牙留他一命。如若不然,二十一日之后贫道自来助你取他性命。”

 

姜子牙微微惊讶,随即应道:“道兄说哪里话,阐截两教原是一家,诚能避战,求之不得。非止赵公明,便是闻仲愿退,姜尚也绝不留难。”

 

陆压又向左右稽首道:“还望诸位道友恕贫道擅作主张。”

 

广成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三清圣人订立封神榜之时已有明戒,然九龙岛四圣死后,师尊却立即命南极师兄莫辞辛劳,往我等弟子洞府中,一一叮嘱万事小心。人皆道圣人大爱无私,然师心良苦,岂是外人能明。”

 

陆压微微一笑,道:“多谢道友,如此,贫道也能交代了。”

 

此地人气纷杂,他们却建不得落魂阵来隔绝内外,姜子牙乃命武吉带亲兵二百在西山上建坛。恐商军惊觉,只带了弟子龙须虎,命其他人都留在此间。临行又唤杨戬上前,道:“商军虽表面不动,却不可不防其有甚诡计。本相已下令探马营昼夜游走哨探,不得松懈。商军每日动向武成王皆会遣人送来,本相不在时,你来拆开,若有异常,再来报我。”

 

杨戬应道:“弟子领命。”

 

 

 

作法之初,商营全无动静,然不到五日,忽闻商营烈焰、红水二阵向前移了五里,白礼、王奕二天君在阵前邀战。这意思很明显,阵法前移,已逼近到芦蓬之畔,再往前就是西岐城,这是在逼战,容不得诸位真人不去理会。

 

陆压尚未见过这十绝阵,注目片刻,向诸位真人询问。云中子大略解说,又将阵图付他观看。陆压听得“烈焰”二字,微微一笑,摆手没接阵图,长身而起,道:“便让贫道去瞧瞧这烈焰阵吧。”

 

他日前一战所显道术,诸位真人都是钦佩,便也不阻拦。燃灯道人转目道:“久闻清虚道友五火七禽扇之威,可破此红水阵否?”

 

清虚道德真君起身稽首:“烈焰失风吼之助,红水失寒冰为辅,若有高人主阵,贫道还忌它一二。恭谨领命。”

 

他二人自去破阵,蓬上诸位真人没有随去,却是在议论心中之疑惑。

 

云中子道:“清虚师弟所言极是,此二阵虽强,却失辅佐,若我等主动,正当由此破入。十天君亦知此理,怎地在此时贸然邀战?”

 

最终果如预料,二阵崩落,陆压与清虚道德真君安然归来。至此十绝大阵只余红沙、落魂二阵,然一为十阵根基,一有太极图压阵,若商营再以此法逼他们速速破阵,此时却着实不能轻忽视之了。

 

燃灯道人问云中子:“道友思之数日,二阵当真无法可破?”

 

云中子道:“实不瞒老师,红沙阵非无法可破,唯此法不能为我等用罢了。”

 

此言大出众人意料,燃灯道人道:“这却怎讲?”

 

云中子淡淡道:“老师与众位师兄当都记得天绝阵是如何破的,遣邓华道友来助之人,岂非正是在提点我等破阵之法。”

 

诸位真人当即明悟,却也立知他为何说此法不能用,皆有踟蹰之色。

 

广成子摆手道:“非我辈之道,还当另谋它法。”

 

入夜时分,诸位真人于蓬上默运元神,忽闻外面声音道:“弟子杨戬,求见诸位师长。”

 

燃灯道人睁开眼睛:“进来说话。”

 

杨戬快步上了芦蓬,拜伏于地:“弟子奉姜师叔命拆看每日军报,适才观今日军情有异,不敢擅决,斗胆惊动诸位师长。”

 

阐教诸位真人都知他性情,无事不会如此匆忙,当下广成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戬道:“武成王殿下命人来报,今日探马查到有小股商军数十,在周围山林里出没,大军亦有调动迹象,恐有举动。”

 

燃灯道人皱眉道:“自两方约定斗阵,大军都是按伏不动,商营今日多般举措,到底有何诡计?”

 

广成子却比他了解杨戬的性子,直接道:“兵事非我等所知,子牙师弟既托付于你,有何思虑但可直言。”

 

杨戬道:“是。弟子确有所虑,还请诸位师长鉴之。当日姜师叔中摄魂之术,未足七日,便被金吒师弟瞧出不妥。今师叔行法已有五日,商营有落魂阵主姚斌在侧,岂会浑无所觉?若是他们已然察觉,今日之异动,或非无因。”

 

“怎么说?”

 

“白、王二天君明知不敌而逼战,诸位师长疑惑之余必定防备于落魂、红沙二阵。而商军多有动作,虽是隐秘行之,周军占地势之利总能察觉,则武成王殿下必全力戒备。两方心神俱被牵制,若闻仲是早知姜师叔于西山作法……”

 

今日若姜子牙在,一边与诸位真人共谋破阵,一边军情随时来报,商营动作如此异常自是立刻发觉。但周营主帅却恰好不在其位,两方战场互不知闻,待杨戬晚间回去相府翻看公文,觉出不对,却是已经晚了。故而管不了这忧虑是否多疑,连夜到芦蓬来求见诸位真人。

 

此等声东击西之策,自是要赶在对方警醒之前,若当真是有意而为,只怕行动就在今夜。陆压道人掐指默算,不过瞬时,便睁开眼睛:“赵公明弟子陈九公、姚少司二人奉命去夺箭书,此刻已至西山。”


步步的狐狸窝

[封神同人][杨戬哪吒]上邪(1-10)

第一章


玉泉山地处幽僻,隐于重林之中,老树盘虬,深壑回转,凡人多止步于险阻之外,却不知内里亦有幽谷藏翠、清溪流莹之佳景。而其上主峰雄起峻拔,直入云霄之上,却又是另一番仙家景象了。


一朵白云自天外飘来,悠悠落于山顶,云间道者收起遁术,踏上翠径,正要举步,却见一人已卓然立于洞门之前。大袖宽袍,赤足如玉,风神清寂,漠漠萧疏,正是这玉泉山金霞洞之主。


玉鼎真人迎着来客稽首一礼:“南极师兄,一向却是少见。”


南极仙翁知他精于阴阳术数,也不甚意外,笑而还礼:“俗世奔波,怎及玉鼎师弟山居清修,静诵黄庭之乐。今日打扰了。”...


第一章

 

玉泉山地处幽僻,隐于重林之中,老树盘虬,深壑回转,凡人多止步于险阻之外,却不知内里亦有幽谷藏翠、清溪流莹之佳景。而其上主峰雄起峻拔,直入云霄之上,却又是另一番仙家景象了。

 

一朵白云自天外飘来,悠悠落于山顶,云间道者收起遁术,踏上翠径,正要举步,却见一人已卓然立于洞门之前。大袖宽袍,赤足如玉,风神清寂,漠漠萧疏,正是这玉泉山金霞洞之主。

 

玉鼎真人迎着来客稽首一礼:“南极师兄,一向却是少见。”

 

南极仙翁知他精于阴阳术数,也不甚意外,笑而还礼:“俗世奔波,怎及玉鼎师弟山居清修,静诵黄庭之乐。今日打扰了。”

 

玉鼎真人道:“岂敢,师兄请进。”

 

二人入得洞府落座,适值茶水微滚,玉鼎真人取杯斟茶,道:“师兄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南极仙翁摇头道:“宫中已止了讲,哪还有什么要事?静候子牙佳音罢了。只是……九龙岛四圣之事,玉鼎师弟想来已经知晓?”

 

玉鼎真人微微颔首:“可惜了千年道行。”

 

南极仙翁叹道:“三清圣人早已有令,众弟子紧闭洞府,毋得插手凡间,可这亲缘故友千丝万缕,想要袖手旁观何其难哉。截教多有弟子入仕殷商,战事既起,四圣之殒也只是开端。阐教门下,李氏三兄弟皆已去了西岐,雷震子、黄天化因父难入世,这番俗世历炼也逃不脱了,却是枉费了清虚师弟一番苦心。”

 

玉鼎真人却摇头道:“血脉亲缘乃是天定,外力强断,是清虚师弟心急了。但能经过这番历炼,重回山门,自有得成道果之日。”

 

南极仙翁道:“也罢。贫道此来,便是掌教师叔因四圣之事放心不下,着我传语各位师弟。商周战事终了之前,务要紧闭洞府,约束门下,万莫一时想左,卷入乱中。”

 

玉鼎真人起身恭聆,听罢向昆仑一礼,道:“谨奉师尊训示。”复向南极仙翁道了谢,归座让茶。

 

两位真人一时缄默,待得一盏茶尽,方才再次开口。

 

“涤心洗尘,砺苦而极清,玉鼎师弟这茶倒是不同寻常。”

 

“贫道向来无此闲情,是小徒杨戬十年前植于后山。”

 

南极仙翁不禁莞尔,玉鼎真人早年游历大荒,独来独往惯了,又喜清静,身边连洒扫童子都不收。有千余年,玉虚同门想要找他都不得人可传一讯。兼之道行高深,非三清之神通,卜不出他的行踪,可等闲谁敢为这点事惊动师长?只好一次次到玉泉山扑空。直到收了杨戬,玉鼎真人专心闭门课徒,不再外出,金霞洞才有个居住的样子。只是依旧没有第三个人,一应起居,皆是杨戬侍奉。

 

也亏得他有个好徒弟,这玉泉山福地才没成了荒山,南极仙翁摇头道:“今日怎不见清源真君?”

 

玉鼎真人为他续茶,随口道:“他下山了。”

 

南极仙翁微觉意外:“下山?去了何处?”

 

“西岐。”

 

饶是道心坚固,这口茶也险些没喷出来,南极仙翁惊道:“难道是……这,这掌教师叔才叮嘱过,师弟怎么……”

 

玉鼎真人低眉啜茶,浑不在意:“他在山上也是无事,况戬儿道行,自保俾可无碍。”

 

我哪是担心他上封神榜?是担心他多送几个上榜……南极仙翁一阵子头疼,就觉茶水中砺苦之意越发清晰。他身为玄都首徒,肩负昆仑与天庭之间的往来交涉,是少数几个知晓杨戬身世之人。虽然那对甥舅关系极差,但一来玉帝忌惮其能,二来王母娘娘膝下无子,对这个外甥却是十分爱重,瑶姬仙子已回天庭,昔年公案也唯有不了了之……不然还能怎样,等着南天门也被劈一次?

 

“玉鼎师弟,你我之间不需讳言,清源真君的本事,可不只是能自保而已。”

 

玉鼎真人道:“师兄过虑了,贫道已嘱他凡事遵子牙师弟之命,不许生事。”

 

他要是不觉得那是“生事”怎么办?南极仙翁丝毫没有放下心来,连连叹气。

 

玉鼎真人仿佛听到他心中所思,随手放下茶盏:“且开天神斧还留在这里,他也生不出多大事。”

 

……那是你觉得。

 

 

 

* *  *

 

 

 

“弟子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杨戬,拜见姜师叔。”

 

“贤侄快快请起,坐下说话便是。”

 

阶下的水合道服少年起身上前,却并没有入座,欠身道:“家师遣弟子下山,在师叔左右听用。师叔如有差遣,但请吩咐便是。”

 

姜子牙略作端详,微笑点头:“好,好。”指着身边侍立的银盔武将道:“这是我的弟子,名唤武吉,可先认识一下。”待二人见过礼,便命武吉:“去叫你几个师兄弟过来。”

 

武吉笑应:“是,杨道兄少待。”

 

正堂上便只留二人叙话。杨戬也在暗自打量这位师叔,面容清矍,须发如银,虽居丞相之位,却也只是一身半旧道服。神态慈蔼不似千军之帅,然而此刻大兵围城束手无策之际,仍是这般沉稳从容气度,确非寻常能见。

 

上座姜子牙正问道:“玉鼎师兄道法精深,名师高徒必定不凡,未知贤侄所学,是哪门技艺?”

 

杨戬还在看他,见问随口道:“弟子从家师修习九转玄功,余者不敢言,武技略有所长,替师叔冲锋陷阵堪堪尚可。”

 

姜子牙闻言不免重新打量他一番,神骨清奇,双眸柔亮,言行举止恭谨得宜,落落大方。这般秀气模样,开口却说擅长冲锋陷阵,换个人只怕还不敢相信。不过他自己深知道门中人不可貌相之理,这一念也只是转了转,并未认真。

 

说话间武吉已经回来,后面引了几人,见了姜子牙,或称师父,或称师叔。行过礼,武吉便来引见,先是他同门师弟龙须虎,韩毒龙、薛恶虎分着青红两色,同挽双髻,乃是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门下,最后是李家三兄弟。杨戬逐一见礼,到哪吒时,却拦在前面笑道:“这位不需介绍,太乙师叔的混天绫我还是认得的,想必就是灵珠子化身了。”

 

李家兄弟一般的道服打扮,金吒腰悬单剑,木吒吴钩双剑负在肩后,唯哪吒绰长枪,腕上系了幅红绫,被杨戬一眼认出。

 

哪吒笑道:“师父每次去玉泉山回来都要叹气,说我何时能像玉鼎师伯的弟子那般,给他老人家省点儿心。不晓得被念了多少次,今日可算见着罪魁祸首了。”

 

杨戬便叹道:“这是太乙师叔没在家师面前说,若是说了,家师定会告诉他,这看着好像轻省,也就亏得是只收了一个,有此教训,这辈子再不要收徒弟了。”

 

众弟子尽皆大笑。姜子牙亦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道:“玉鼎师兄与太乙师兄向来交好,你们既为师兄弟,日后也当和睦相处,互相帮扶才是。”

 

二人行礼道:“谨遵师叔教诲。”

 

正在此时,门外探马来报:“禀丞相,魔家四将又在城外叫阵。”

 

姜子牙眉头一皱,还未说话,哪吒已经怒道:“日日叫阵,好生嚣张,不过仗着法宝欺人,当谁真怕了他们?师叔,今日就准弟子出去见一阵吧。”

 

姜子牙抬了抬手:“莫要急躁。都说了是依仗法宝之利,破解不得只能徒伤兵卒。若寻得办法,斩将破阵不过反掌之易,之前让他们得意一时又何妨?”

 

哪吒还待不忿,杨戬在旁问道:“是何法宝?”

 

金吒解释道:“统军的是原佳梦关守将魔家兄弟,以青、红、海、寿为名。魔礼青法宝名为青云剑,使动起来,风火齐至。魔礼红用混元伞,撑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更兼一事,可收法宝,我的遁龙桩、三弟的乾坤圈,连着师叔的打神鞭都被他收了去。魔礼海用一面琵琶,拨动时如青云剑一般。魔礼寿的法宝却是个活物,叫花狐貂,放出空中能直接把人吞了。”

 

杨戬奇道:“知道得这般详尽?”

 

武吉插口道:“是武成王殿下昔时部将,开战时说了我们还不信,及见了阵,才知所言不虚。”

 

杨戬思谋片刻,道:“花狐貂暂不说,另外那三人所用法宝有些相似,听来怎么倒像是法阵的威力?”

 

哪吒连忙道:“杨道兄也这么觉得?武成王殿下道那剑与琵琶上按地、水、火、风设有符咒,我当时便有怀疑。可惜武成王不通道法,未曾留心。杨道兄如此说,可有破解之法?”

 

杨戬摇头道:“论及法器,太乙师叔才是大家,道兄都不明所以,我哪有办法。”又转向姜子牙,道:“不过弟子既来,可否请师叔摘了免战牌,容弟子阵前见上一见?”

 

姜子牙见他口说没有办法,神色却依旧从容,略作考虑,便道:“也好,让哪吒带本相亲兵给你压阵,万事小心,如有变故,需听城上金鼓号令行事。”

 

两人同声应道:“是。”

 

 

 

后面说的闲话:这是原著小说同人,或许借鉴些老版电视剧形象。还是那句老话,“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无论后来成长历练出什么样子,我觉得殷商末年的他们都真的只是少年模样,该冲动时冲动,该单纯时单纯,自可无知,合该气盛。

开头,慢慢来……

 

 

 

 

 

 

第二章

 

“杨道兄是马战步战?”

 

“若有坐骑,借一匹最好。嗯……兵刃也借一把。”

 

哪吒猛地顿住:“道兄下山难道不曾带得兵刃?”

 

杨戬望了望天,语意不明:“师父不让我带。”

 

哪吒满脸迷惑,想要问,却实在不是时机,只好匆匆让人牵马去城门会合,自己带他转去武库。

 

二人站在门口等人开锁,哪吒回头问道:“这里我还熟悉些,不知杨道兄惯用什么兵刃?”

 

杨戬便问:“依道兄眼光,哪柄好些?”

 

哪吒便皱眉:“不是我说,这里存的虽算精良,毕竟是凡人所铸,碰上仙家兵刃哪个都是不成的,挑个惯用的便是。”

 

杨戬于是略想了想,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挑把最重的吧。”

 

哪吒眼睛一亮,朗然道:“好!”疾上几步,手中长枪倏出,托起墙边架上一柄银枪。运力之下,火尖枪柔韧的枪杆弯成一道深弧,手腕一震,挑起空中。顺势一拨,银枪便夹着沉重的风声飞向杨戬。

 

杨戬站立不动,只随手一引,轻轻接了下来。

 

“这是司空属下冶氏前些日在锡铜中试加了铅打造出来的,比寻常铜兵锋锐许多。师叔命他们照此再试,只这柄却是太重,无人用得,被放在了库里。今日便看道兄手段了。”

 

“多谢。”

 

 

 

魔家四将围城近一年,西岐上下一心,只是坚守,任凭外面如何挑衅皆不理会。发狠攻打了几次,姜子牙调派有方,却又只是损兵折将。无奈日日这么围着,憋得满肚子火无处发,猛见城上摘了免战牌,立时精神抖擞。

 

这边杨戬牵过白马,摸了摸它光滑的背脊,轻轻跃上。

 

旁有将官问道:“小道长不用披甲吗?”

 

杨戬淡淡道:“不必。”回首向哪吒点了点头,催马上阵。

 

周军未出战车,五百亲兵俱着硬板皮甲,虚挽硬弓,倚城列阵。哪吒按枪立于最前,见双方未交数语,魔家四将提起兵器竟一拥而上,当即摆开火尖枪,就待上前助阵。

 

然阵前杨戬却毫无惧色,不仅不退,反而脚下用力,催动座马猛地向前一窜,一枪倏起,直点向魔礼青眉心。魔家老大挡之不及,仓皇间急忙伏身向后滚开。杨戬也不追击,枪尖一抖,分刺左右,魔礼红、魔礼海分以画戟、长枪招架。两声促响,杨戬左手一松,右手单持枪尾,借力横扫,“啪”的一声,魔礼寿双锏交挡,脚下直退出数步之外。竟是一招之间迫退了四人。

 

哪吒一声赞道:“好枪!”止步不再上前。

 

杨戬居高临下,兵器又重,占得上风更不容情。那匹银合马也是久经战阵,随主人之意前趋后退十分迅捷,魔家四将被他单人独骑冲突来去,竟是形不成合围之势。

 

战得片刻,哪吒便看出,杨戬虽然分击四方,进退则实缠紧了魔礼红一人,枪尖只在他眼前盘旋,不容他分神片刻。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魔家四将法宝威力如同法阵,要破除唯有从远处直取本人,而魔礼红混元珍珠伞专收法宝,正是棘手不过。此刻他被缠紧了无暇取出法宝,正是杨戬有意造出空档,以尝试破他们兄弟合击。

 

机不可失,哪吒将火尖枪一立,抖开混天绫,正要祭起。忽见一骑快马自斜向里直冲到阵上,不知是何变故,连忙又停了下来。

 

旁边亲兵将官忽然道:“是楚州运粮官马成龙将军,怎地此时到来?”

 

哪吒暗道不好,商兵围城日久,运粮军被阻在外面无法进来,知城中乏粮,必定心急如火。好容易见到周军出战,便欲借此机会合军。那将军想是好意,见杨戬以一敌四,便上前助战,可眼下却是扰乱了杨戬的计划……

 

“快拦下他!”

 

听得哪吒这声急喊,身边将官刚要挥旗传令,就见场上魔礼寿收起双锏,翻身退开,扬手一道细影抛出。那细影迎风一晃,陡然化作白象大小,正临在那将军头上,一口将人吞了进去。

 

那魔家老四本是杨戬有意放松,心中自有计算,岂知忽然有外人闯入阵中,急回马已然救之不及。魔礼红抢上一步,画戟锁住枪头,一脚踢向银合马肋下。马立不稳,杨戬跟着一晃,银枪脱手,变故也只在一瞬间,哪吒尚未来得及喊出第二句话,花狐貂一口将杨戬咬成了两半。

 

“杨道兄!”

 

哪吒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猛地提起火尖枪,脚下一蹬,便要冲上去。身边将官拦之不住,正焦急,忽听得城上金声急响,乃是收兵之令。不敢耽搁,高喝道:“放箭!”

 

西周自文王以来,轻徭薄赋,视民如子,连狱讼之事都极少。但治军却截然不同,姜子牙军法极严,阵前不遵号令立斩不赦。但此刻运粮军还未进城,弃友军于不顾也是死罪,故而鸣金一起,亲兵将官立刻命部下轮番放箭,先掩护他们进城。

 

粮车先进,亲兵紧随在后,哪吒单枪断后,直等到身后城门关好,飞身直上城墙。见姜子牙正在城头,不由得急道:“师叔,刚才怎不让我上去?”

 

姜子牙也是满心烦乱,叹道:“你便是去了又有何用?”

 

哪吒瞪着眼睛道:“那就让杨道兄这般被他们害了不成?”

 

武吉与龙须虎在旁,见姜子牙连连叹气,容颜惨淡,劝道:“师父且回府中,再做思量吧。”

 

回到相府,众弟子已闻阵上之事,纷纷来问。哪吒红着眼睛不说话,倒是姜子牙沉思良久,道:“本相总觉有些奇异,玉鼎师兄在门中最擅阴阳术数,于此时遣弟子下山必有考量,这样变故实是有些难解。”

 

哪吒气道:“哪里难解?师叔不知,今日若不是那骑红马的将领闯阵坏事,杨道兄早已胜了。”便将今日杨戬分击之计说了一遍。

 

姜子牙曾见师弟申公豹断头不死,知道家玄妙万千,心里多少有所希冀。待听他这么一说,又觉无望,烦恼片刻,叹道:“罢了,明日还需巡城,你们都下去休息吧,容本相再多想想。”

 

众弟子行礼告退,出了门,金吒将哪吒拉到一边,瞧了瞧他的神色,安慰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你的过错,别往心里去。”

 

哪吒皱了皱眉:“知道了,大哥回去吧,我今日值夜,还要在这里守着。”

 

金吒“嗯”了一声,临走又道:“还有,师叔已经烦得很了,别又招他老人家伤怀。”

 

哪吒瞪他道:“我知道了!”

 

 

 

夜里三更,巡视一圈回来,见姜子牙还在正殿坐着,哪吒便有些后悔自己多话,进房道:“师叔,夜深了,先去休息吧。”

 

姜子牙叹了口气,道:“商军这般围城,一直守着也不是办法,我在想今日杨戬破敌之法。本相武艺不精,你瞧他的法子可能成功吗?”

 

哪吒烦恼道:“我本来要试的,没来得及。师叔,明日再见一阵,我来缠住那魔礼红,让二哥拿吴钩剑试试就知道了。”

 

姜子牙无奈道:“怎这般性急,你今日也看到了,有那花狐貂伏在一边,终是麻烦,若再伤了你怎生是好?”

 

“那就叫二哥先杀那魔礼寿!”

 

“胡闹,花狐貂又不会一起死了。”

 

“师叔!”

 

二人正商量着,云板忽然急响,哪吒奇道:“这半夜里有什么军情?魔家四将攻城了?”

 

话音未落,就见守门的士兵满脸惊慌地跑进来:“丞、丞相,白天来的那个小道长,又,又回来了……”

 

姜子牙一怔,继而惊道:“你说……难道是杨戬?”

 

“是,就是他。”

 

“这……”

 

两人相对惊诧,哪吒道:“师叔且安坐,弟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路跑到大门口,果见杨戬站在门外,惊道:“杨道兄,真的是你?你今日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杨戬道:“玄门道法各自不同罢了。今日阵上变生仓促,不及说明,让师叔和各位兄弟担心了。”

 

哪吒大松了一口气,拍胸口道:“你可吓死我了!”

 

杨戬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什么想法都往脸上写的,也觉可爱,又说了一次:“抱歉得很。”

 

哪吒却不在意,道:“师叔还在殿上等着,快去说一声,他老人家也烦闷了一天了。”

 

“嗯,正有军情要向师叔禀告。”

 

二人入内,众弟子及相府将官都已经被云板惊起,此刻都在姜子牙身边。见到两人一起进来,均十分惊喜。

 

姜子牙道:“晨间见你阵亡,这是什么回生之法?”

 

杨戬行过礼,道:“阵上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弟子是故意被那畜生吃掉,躲在其腹中。今夜正听到魔家四将商议,要放花狐貂到西岐城中吃了大王与师叔,便在城外杀了那畜生,回城来报。”

 

姜子牙大喜:“好,这般道法,果然了不起。”

 

杨戬又道:“师叔,弟子所习九转玄功有变化之能,若变作花狐貂模样回到商营,魔家四将必定不疑,正可探他军情,不知师叔以为如何?”

 

姜子牙奇道:“竟有这样奇术?可变来看看。”

 

杨戬笑而不语,众人也不见他念咒捏诀,就觉眼前微微风动,人已经不见,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只手掌大的小貂鼠伏在地上。

 

众人皆惊异不已,哪吒走近了蹲下细看,见那小貂乌黑湿润的眼珠也正滴溜溜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满脸惊奇:“杨道兄,这真是你变的啊?”

 

花狐貂忽然一窜,跳到他的头上,哪吒“啊”的一声站起来,伸手去头顶上抓。那小貂动作却极灵动,只在他头上肩上跳来跳去,捉之不住。毛茸茸的尾巴时而扫在他的脖子上,惹得哪吒笑个不停。众弟子看得有趣,也纷纷好笑。

 

小貂终于不再捉弄他,自己跳到哪吒手上,让他托在眼前看了一会儿。哪吒十分开心,摸摸它的尾巴,抬头道:“师叔,花狐貂既是进来吃人的,总要耗阵子时间,明早再走行不行?”

 

姜子牙又好笑又好气:“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管玩。”

 

哪吒扁了扁嘴,没说什么,小貂跳到他的肩上,往他脖子后面躲。

 

姜子牙想了想道:“杨戬,你既有此能,可试试将那魔家四将的法宝偷一两件出来,来日阵上也多些胜算。”

 

小貂从哪吒颈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骨碌碌看着姜子牙,点了点头,又缩了回去……他是不打算恢复人形了。

 

哪吒被它蹭得发痒,极力忍笑。

 

姜子牙终是无奈:“行了行了,你俩一路出去吧,可不许耽搁太久。”

 

“是!”

 

 

 

闲话:封神原著是个完全没有办法考据的东西,动辄出来个银盔素铠,再来个贯金锁子甲,真是让人想扶墙都不知道哪有……司空、冶氏、青铜兵刃、皮甲以及没有鞍的战马也只能算是勉力回天,尽可能制造点儿商周气氛。那个原著点名道姓没法改的楚州运粮官写出来真是太囧了,那时候真有楚州?

 

 

 

 

 

第三章

 

魔家四将日间阵上得胜,一扫连月郁闷,当晚便置酒欢庆。魔礼寿一时忘形,派了花狐貂入城去吃姬发与姜尚,待得久不见回转,才忍不住担心起来。想之前四兄弟各逞法宝攻击整夜,西岐城却片瓦未损,姜子牙出身道门,定然也有防御之策,自己今日却是莽撞了。

 

好一阵坐立不安,直至四鼓时分,终于见花狐貂飞入营帐,魔礼寿连忙接住,见没受什么伤,才放心下来。观指爪眼睛,不是吃过人的样子,又精神倦怠,只是恹恹伏在臂间。他先入为主,便当是不能成功,在城中吃了亏。当下安抚数言,好生放入豹皮囊中,让它休息。四人酒兴也尽了,命人收拾杯盏,入帐睡去。

 

杨戬听着帐内鼾声如雷,悄然自豹皮囊中跳出,化出原形。睁开天眼,视黑夜便如白昼无异。魔家四将法宝一排挂在墙上,杨戬逐一看过,青云剑与琵琶上各有一层微芒隐隐浮动,不敢去碰,只拿了混元伞,出帐向西岐飞去。

 

姜子牙与众弟子还在相府中等候未睡,见杨戬带伞回来,纷纷围过来看。见那伞合起来时也就是个三尺长的圆筒,上以珍珠排成四字“装载乾坤”,旁有珍奇珠玉无数,光芒灿烂。

 

杨戬禀道:“师叔,弟子天眼能见元神之光,那青云剑与琵琶必是专门炼化过,外人擅动恐会惊动其主。故而只拿了这把伞来,看能不能把收去的法宝先取出来。”

 

姜子牙点头赞许:“你想得周到,正该如此小心。”

 

哪吒接口道:“师叔,这伞也是炼过的,只是外有祖母绿、祖母印、祖母碧定形,隔绝内外,故而光芒不露。幸得杨道兄谨慎,没在敌营打开,不然也得惊动敌人。”

 

姜子牙道:“哦?那你可有办法打开?”

 

哪吒笑道:“这有何难?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宝,原来不过是阵中阵。”说着一一指点那伞上珍宝:“辟尘、辟火、辟水、定风,此四珠可阻隔地水风火之阵,故而能撑开伞内乾坤。不过这消凉、九曲、夜明、定颜四珠是作甚用的?他倒是看不看用处就往上堆,没见过这么没眼光糟蹋东西的。”

 

杨戬在旁,闲闲道:“也未见得,还不准人家没见过世面,逮到好东西往外面摆一摆吗?”

 

一言说得众弟子都笑出来,武吉叹道:“杨道兄,往日李公子一人便能噎得十个都还不出话来,你还要帮忙。”

 

哪吒因不服:“难道我何时冤枉过人?”

 

武吉道:“没有没有,若不是说对了,人家也不会恼羞成怒提刀砍过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金吒连忙摆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不着急,先让我把遁龙桩拿回来,你们再闹。”

 

木吒便问:“打开要惊动原主的话,杨道兄要不要先回去?”

 

哪吒道:“二哥放心,在此处无妨。”

 

说罢将混天绫一展,在空中围成一圈,立时映得满殿红光。两指一并,自上而下在祖母绿、祖母印、祖母碧上连点三下,将伞抛在圈中,喝声:“开!”

 

那伞在空中展开,光芒大作,却尽被混天绫裹在里面透不出来。被收去的打神鞭、遁龙桩和乾坤圈就悬在伞下,如璎珞般转个不休。收了各人法宝,哪吒将伞合起,拿在手中,道:“师叔,这伞怎么办?”

 

姜子牙道:“先收入净室吧,待战事结束再作处置。”又谓杨戬:“魔礼红既失法宝,定要百般怀疑,你在那里务必小心,如觉不妥,速速脱身回来。”

 

“弟子明白。”

 

众弟子各自回房休息,只有哪吒值夜未毕,便依旧送杨戬出去。

 

两人往府外走,哪吒觉杨戬几次看他,奇道:“杨道兄你看什么?”

 

杨戬摇摇头,微笑道:“虽然久闻太乙师叔精通器学,可没料到道兄这般直性之人,也会留心于符咒法器,是我失礼了。”

 

哪吒不以为意:“我也不懂多少,只是师父平日常说,我听多了,就记得几句。”

 

杨戬笑道:“惭愧,家师向来不用法宝,我于此道可是一无所知。”

 

哪吒奇道:“难道玉鼎师伯没跟道兄说,对付法宝,直接砸了最管用,不用管它什么威力吗?”

 

杨戬十分惊讶:“家师确有此等戏言,道兄怎会知晓?”

 

哪吒挥了挥手:“他跟我师父也是这般说的啊。此次下山,师父还跟我说,玉鼎师伯所言乃是至理,只是一般人没他的本事罢了。截教炼器过于精细,不免尤有失之脆弱之憾,碰上了只管用乾坤圈砸。”

 

于是次日阵上,杨戬潜在魔礼寿身边,就见哪吒丢起乾坤圈,将魔礼青的白玉金刚镯打得粉碎,救了先前受伤落骑的少年。魔家四将追之不及,回营来心痛了一夜。

 

 

 

自魔礼红丢了混元珍珠伞,商营内帐守卫更严,杨戬便也不再夜行,只伺决战之时再为内应。日间阵上少年报名是武成王黄飞虎的长子黄天化,虽着王服打扮,杨戬却认得他所骑乃是玉麒麟,当也是道门弟子。

 

果然次日再见,黄天化换了一身道服,与魔礼青战不数合便向后败退。没跑多远,忽而在玉麒麟上回身,掌中一道流光电射而出,目光竟来不及跟随。魔礼青大叫一声,仆倒在地。

 

清虚师叔的攒心钉?

 

魔礼红与魔礼海见兄长倒地,当即冲上阵去。却终究不及玉麒麟腾挪之快,黄天化两钉连发,转眼二人也接连毙命。好霸道的法宝!

 

若是杨戬临阵,有此等坐骑法宝,杀了魔礼青必要缓一缓手,让余下三人一起上来。黄天化不知四将厉害之处,一举杀了三人,魔礼寿心生怯意,在旗下就止了步。深恨兄长之仇,就要暗使花狐貂去吃了对方。

 

幸而杨戬早看得明白,见他伸手,直接一口将他右手齐腕咬了下来。魔礼寿猝不及防,失声痛呼,险些没有站稳。黄天化正好赶到,扬手一钉穿心而过。勒住玉麒麟,正惊疑不定,便见魔礼寿豹皮囊中一缕清风脱出,化作一人。

 

黄天化握紧攒心钉,喝问道:“风化人形者是谁?”

 

杨戬并不上前,微笑道:“可是清虚师叔门下高徒?姜师叔命我在此为内应,今见道兄尽诛四将,其功可贺。”

 

黄天化连忙下了玉麒麟:“适才若非道兄相救,更不知有何危难,岂敢冒领功劳。家师正是清虚道德真君,请教道兄名号?”

 

两人刚刚通过姓名,就见哪吒登风火轮赶来,见得二人笑道:“辛苦两位道兄,师叔正在相府静候佳音,两位快先回报吧。”

 

城门已经大开,一队兵马正冲杀出来,三人移到城头,杨戬看着城下道:“此处战场不需我等相助吗?”

 

哪吒摇头道:“师叔早命武成王殿下与南宫将军分兵伏在南北两门,听得阵前斩将,即冲出城去,先破合围,再抄到商军老营背后合兵。”

 

杨戬明白过来:“师叔可是有意招降?”

 

哪吒怔了怔:“我也不知,没听师叔说。”

 

黄天化道:“我父王早说师叔用兵如神,如此分派自有考量,我们回去见了师叔,问过即知。”

 

回到相府,姜子牙深慰两人之功,命人将魔家四将斩首号令于城头。

 

黄天化忍不住好奇,问道:“师叔让弟子父王与南宫将军合围商营,是要招降吗?”

 

武吉随南宫适领兵在外,金吒、木吒奉命在南北城头观阵,此刻唯有龙须虎、韩毒龙、薛恶虎三人在侧。听得此问,薛恶虎奇道:“师叔才刚提到,黄公子怎么知晓?”

 

黄天化道:“不是我说的,是杨道兄在城外时说的。”

 

姜子牙因看向杨戬:“为何这般说?”

 

杨戬想了想道:“商军败势已成,只一军出东门冲营,合围之势必解。师叔却另派两军包抄,且以重臣统领,想是要求全功。那日武吉师兄曾提过一句,魔家四将原是武成王殿下旧部,故而弟子想师叔是否想要招降。”

 

姜子牙面有喜色,颔首道:“好,难得你有这般眼光。”

 

目光掠过众弟子,解释道:“纣王暴虐,民心不属,先文王在日便欲举旗反商。何以不为者,盖地寡民少,国力兵力俱不足。本相为政以来,嘉奖生育,鼓励农耕,军中士兵非战时若能耕种,其开田亩税赋可免一半。饶是如此,人口犹然不足。故屡次与商军接战,所获俘虏肯降者从军三年皆赦为周民,不降者也任其离去。商纣已失人心,流民逃商必定日增,此时离去者无非有家小在彼,回去正可宣扬我大王仁德,则有民欲逃,必先取西周。此为增我国力之策也。”

 

因向黄天化道:“令尊武成王乃国之重臣,被迫离商,于诸侯之中肯取我西周来投,实为我君臣之大助。”

 

黄天化道:“弟子听父王说,当年在朝歌曾与先王数度交谈,深敬先王之德,故而投周。”说着又咬牙道:“那纣王害我母亲、姑姑,此仇不共戴天!”

 

姜子牙点头道:“天化,为人在世,不能仇其仇者,亦不能恩其恩,虽我道门不崇此理,本相也不来责你。但有大仇在身,行事更需沉稳谨慎,若轻易有失,则徒令仇者快也。令尊入周以来,恪尽职守,却从不轻言伐商。非不想,乃知时机未到。此等心智忍性,本相深为钦佩,你也当多学你父亲才是。”

 

黄天化行礼道:“是。”

 

姜子牙环顾众弟子道:“你们奉师命来此相助,本相忝为师长,道法武艺却实在没什么能教你们的。唯有这兵事民生、处世待人上的几分心得,但愿能让你们有些体会。”

 

众弟子齐道:“谢师叔教导。”

 

姜子牙便不再多说,转道:“城外战事一日之间还完不了,杨戬,我命人在院中收拾了房间,与他们都在一处。你现在就去看看吧,有什么需要的就与本相说。”

 

杨戬道:“是,多谢师叔。”

 

黄天化在旁连忙道:“师叔,师叔,我也住您府里成不成?”

 

姜子牙奇道:“武成王在城中自有王府,你住到这里来作甚?”

 

黄天化苦着脸道:“师叔又不是不知道,父王还好,祖父至今埋怨师父当年不说一声带走了弟子。他老人家武将出身,又不懂得道门之事,成日里只说我将门子弟上阵杀敌,怎能不会喝酒吃肉。师叔可饶了弟子吧,别再让弟子挨师父的训。”

 

此事唯杨戬不知,其他弟子听他这般诉苦,全都笑成一片。姜子牙也不禁莞尔,摇了摇头,道:“也罢,就让人多准备一间房,哪吒带他们过去瞧瞧。只是一件,你祖父爱长孙心切也是常情,需记得时时回去拜问。”

 

“师叔放心,弟子晓得的。”

 

 

 

闲话:天化出来抢戏了哦耶,还有我最爱的姜师叔啊姜师叔……

ps:我三章才写完了原著一章的内容,谁来告诉我前途其实还是有亮光的……

 

 

 

 

 

第四章

 

杨戬手腕一转,剑面平着拍在韩毒龙手中宝剑的剑脊上,紧跟着撤步仰身,剑尖下挂,推开了薛恶虎。见两人退步不稳,气息都已有些急促,便收剑示意停下。

 

身后一人赞道:“杨大哥好剑法!”

 

杨戬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到哪吒身边一同观战的人:“天化?今天这么早?”

 

黄天化做了个鬼脸:“我倒是不想。”

 

哪吒笑道:“黄老将军还不死心?我看你认输算了。”

 

众弟子下山前皆有师命,日常修行功课不可懈怠。姜子牙也时常叮嘱,故此无战事之时,都是日出即起,呼吸吐纳毕便到院中练习武艺,如在山中一般。众人年纪大多相仿,又是同门,很快就熟稔起来。唯有黄天化每日需归王府,不与他们一道。武成王军功传家,治府如治军,每晨都是亲自督领家将操练,子侄俱不能迟误。

 

但操演完毕便是朝食。黄滚老将军不放弃让长孙归宗继承王位之念,深虑他有朝一日回山做了道士,于是抓着各种时机往他饼里夹肉,水里倒酒。黄天化有苦不能言,每每挨着吃饭的时辰便落荒而逃。

 

此时他脸上犹有薄薄汗意,腕上裹着生牛皮护臂,挂着一双银锤。听得哪吒取笑,也不恼火,笑吟吟道:“你看祖父的固执,便当知我黄家子弟从没有死心认输一说。”

 

因又问到前言:“杨大哥,我听哪吒说,你前日上阵用的是枪,却原来也精于剑法?”

 

杨戬未答,哪吒先笑道:“这可不是说反了吗?玉鼎师伯本就是以剑法闻名,我倒是想问他怎么会用枪来着。杨大哥,那日去武库你只说挑把最重的,若是把刀,你却又如何?”

 

相识没几日,哪吒就不耐烦“道兄”来“道兄”去,改口叫他“杨大哥”,黄天化也跟着有样学样。

 

杨戬望天想了想,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区别。”

 

黄天化叹道:“师父往日还说我目中无人,这不是差远了?”

 

哪吒却好奇道:“难道你在玉鼎师伯面前也这般说?”

 

杨戬面不改色:“我可是嫌日子太清静,等着挨骂吗?”

 

哪吒和黄天化笑成一团。

 

杨戬看向韩毒龙和薛恶虎,道:“两位师弟习剑多久了?”

 

韩毒龙抹了抹汗,规规矩矩地道:“才刚三年,师父早先只让我们练气筑基。”

 

他两人是之前魔家四将围城时,奉师命为解西岐粮草之匮而来。姜子牙见他们年纪幼小,与商兵对战时便只让他们跟在身边,并不准出战,又让年长的弟子平日多多照应。杨戬在山上时从无师兄弟作伴,倒也欣然,每日修行时着意照顾指点。

 

他们师兄弟用的是师门宝剑,但打斗下来,杨戬随便拿的铜剑上却无半点破损,站在中间,脚下几乎没有移动过。二人心中十分佩服,言辞间也颇有羡慕之意。

 

杨戬便笑道:“道行师叔功法元朴、大巧若拙,二位师弟根基扎实,久后必有大成之日,却不必急在这一时一刻。今日就到这里吧。”

 

韩毒龙和薛恶虎收剑行礼:“谢杨师兄指点。”

 

杨戬知道他们师门规矩严,也笑着还礼:“不必客气。”

 

 

 

* *  *

 

 

 

“杨大哥等等,我跟你一起过去。”

 

杨戬停步,回头见哪吒已换过道服,正追上来,奇道:“你俩这么快打完了?”

 

哪吒一摆手:“今天没打,他都累成那样了,我打赢了他也得说我占便宜。”

 

杨戬忍不住好笑,自从黄天化来,这两人为争个武艺高低,下的功夫比往日勤谨了百倍。黄天化幼年离家,与父亲感情虽深,言行间难免有生疏之处。这回为了赢哪吒,日日见得他父亲回府就追上去请教,倒是让武成王心怀大慰。哪吒本就是枪不离手,练发了狠,他两个哥哥被他缠得苦不堪言。好在杨戬自己因那日言论兵事,姜子牙喜他于此道上颇有天分,时常带在身边指点。哪吒有心找他却不得其便,只好作罢,早上却从不错过他教韩毒龙兄弟练剑。

 

“你两位兄长回来了吗?”

 

“昨日五鼓方回,刚才出来时看了下,还在房里打坐。”

 

杨戬点了点头。围城虽解,缓仅一时,魔家四将一败,朝歌必然对西周更加戒备,迟早还有大敌。故而西岐表面上一如往日,实则外松内紧。姜子牙每晨入朝伴姬发理事,午后或是视军,或是查看农工,忙得不可开交。

 

而殷商既已视周为眼中钉,又多有左道异人,杨戬担心若有人行刺,寻常将士恐不能抵御。便与武吉商量,让昆仑弟子两人一班昼夜随侍姜子牙,以防不测。武吉自是求之不得,众弟子也深以为然。修道之人睡眠少,饮食亦不甚必需,姜子牙起初竟不知道,数日方才察觉。因推辞不得,只好任由他们行事。

 

两人说着话,已到了前面正殿,也无需通禀,直接走了进去。

 

姜子牙端坐榻上,眉间有凝重之色,正问道:“本相昔年在朝歌并不曾见过闻太师,武成王以为此消息可信否?”

 

下首坐的正是黄飞虎,闻言答道:“丞相,以末将所知,闻太师之为人,深通兵略,老成谋国。至今未动大兵伐我西岐者:其一,先王素有德名,未知实情不可轻动;其二,朝有妖邪,不敢轻离;其三,北海方平,游魂关、三山关又是连年征战,钱粮耗费极大,再兴兵事须得慎重。”

 

他顿了顿,见姜子牙颔首,又继续道:“晁田、晁雷哨探不力,张桂芳兵败,西岐不臣之意已是昭然。唯以不敢离朝之故,闻太师才请得四圣代劳,彼时已是不再容情。至鲁雄失机,魔家四将亦不能取胜,闻太师必视西岐为心腹大患。末将以为,非但太师亲征之事不假,且必是大兵压境,意图以雷霆之势灭我西岐。”

 

哪吒听明白了,吃惊道:“师叔,闻太师要来伐西岐?”

 

姜子牙却似并不意外,将面前案上放的一个木盒向前推了推:“你们可来看看。”

 

杨戬与哪吒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见木盒里是一只精美的铜盘,印的是“燧人氏取火图”。木盒旁还有一片竹简,上面刻着一个“闻”字。

 

姜子牙道:“这是朝歌的探子分两次送回来的,燧人氏图意为征伐将至。”

 

哪吒想了想,道:“来便来好了,师叔担心什么?”

 

姜子牙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恶战连连,民不安生,哪是什么好事?”

 

哪吒却笑道:“师叔道弟子不懂吗?您与大王既然议定了伐商,与闻太师这一仗是早晚得见,躲又躲不开。那让他劳师远征,岂不比我们老远打过去省力气多了?”

 

黄飞虎武将出身,面对强敌却无姜子牙的多方顾虑,听他这般说哈哈大笑:“丞相,李公子这话不无道理。”

 

姜子牙摇头叹气,心里倒也放松了几分。

 

三月之后,西歧城外两军对峙,鸦雀无声,劲风吹得旗子呼啦啦作响,衬得阵前愈显得杀机四伏。

 

姜子牙观阵完毕,微微喟叹:“闻太师布阵行军法纪纲严,武成王当日之赞誉,犹未尽道其才啊。”

 

哪吒用胳膊撞了撞杨戬,顾四周无人注意,悄声在他耳畔道:“师叔为何如此夸赞?”

 

杨戬一本正经地看了一会儿,微微倾身,也凑到他的耳边:“不知道。”

 

 

 

闲话:杨道兄与三太子不学无术的黑历史?

 

 

 

 

 

第五章

 

商军战阵排开,兵戈森立,车马无声。阵前竖黄旄、白钺,一领大幡下四员战将拥着一人。头戴金霞九云冠,绛绡衣结阴阳绦,面如淡金,须发斑白,独立于万马军前,神威隐隐,气度巍峨,正是太师闻仲。

 

只见他右手金鞭一抬,目光森寒,声如洪钟:“何人为我取逆臣黄某之首级?” 

 

旗下四将中一人大喝:“末将愿往!”挥起开山斧,催马直奔出阵。

 

黄飞虎长枪一挥,座下五色神牛知主人之意,放蹄迎了上去。

 

枪斧相交,几个回合一过,周军武艺高的便看出黄飞虎有胜无败。那蓝脸战将虽然勇猛,比之久经战阵的武成王却还差着一筹。只是黄飞虎素敬闻仲,阵前相见,心中多少怀愧,不愿扫他颜面,手中始终留了三分情,未下杀手。

 

周军看得出来,商军自然也有人知道,旗下立时又冲出两将,欲来相助。

 

姜子牙喝道:“拦下!”

 

南宫适、武吉双骑出阵,那两将未及赶到武成王身边,就被截了下来。

 

闻太师身边四将三人已出,第四人原本立在那里掌旗,此刻见场上形势,把旗杆往地上一戳,腾身跃起。肋下展开一双肉翅,也不看场中六人,手握锤钻,直往姜子牙头上扑去。

 

哪吒一登风火轮,正要跃起,忽被杨戬一把扣在腕上:“慢着,天化!”

 

黄天化在玉麒麟头上一拍,玉麒麟足踏风云,倏忽已在半空,起手一锤迎上,火星四溅。

 

杨戬后半句话这时才说完:“……小心闻太师!”

 

话音未落,果见闻仲一催墨麒麟,迅捷无伦地冲了过来。人尚在中途,右手金鞭忽然丢起,凌空竟有蛟龙之形,夹风雷之声直抽向姜子牙。

 

众门人尽皆色变。金吒、木吒惯来步战,离姜子牙最近。眼见鞭来得快,木吒猛地跃起,扑在姜子牙身上,仗着背负吴钩双剑硬挡了下来。饶是如此,也被震得气血翻腾。却不敢迟疑,抱住姜子牙顺势翻下四不像。吴钩剑被鞭上杀气所激,在匣中鸣声大作。

 

金吒与他兄弟同心,踏前一步,双剑齐出,挡住了下一鞭。因身后便是姜子牙,不敢撤步,金吒牙关一咬,双剑交错连斩,寸步不让,生生将漫天鞭影挡了下来。鞭影无隙可入,蓦然消散,重又化作一道,夹风抽下。金吒手腕已经发麻,当机立断,抛下右手剑,双手并握一剑,死死架住。岂知闻仲鞭势莫测,一击被挡,鞭首陡然一昂,横着扫在他的肩上,直把他打出数丈之外。

 

木吒和哪吒齐声唤道:“大哥!”

 

闻太师一击未中,方待振鞭再取,眼前忽有金光一跳,一点枪尖仿佛自天外瞬即点到眼前,直刺他的咽喉。急收鞭格挡,脚下用力,墨麒麟应命后退,方看清了眼前敌手。哪吒一招争先更不退让,枪法如泼风般使了开来,一时竟将闻仲裹在了里面。

 

杨戬眼观六路,见姜子牙已被众将围在中间,金吒被韩毒龙扶起,虽然起身不便,却无性命之忧。略放了心,高声道:“不可离开师叔身边!”

 

韩薛兄弟应道:“杨师兄放心!”

 

姜子牙亦呼道:“杨戬,本相无碍,可去助哪吒一臂之力!”

 

杨戬不再犹豫,纵马冲了上去。

 

闻仲此时已缓过手来,渐占上风,瞥眼见得杨戬形貌,知不是凡俗之士,不待他马到,一鞭复又祭起空中。哪吒拦挡不住,急唤道:“杨大哥!”

 

就见杨戬不闪不避,任凭那一鞭直打在顶门上,火星四迸,浑若不觉。放马冲到闻太师身前,一枪刺出。

 

闻仲骇然收鞭,心中一念道:“西岐有这等异人,安能不反?”

 

他被两人联手合击,渐渐不能从容,鞭法却仍丝毫不乱,且有余暇将余光扫过战场。西岐众将心忧姜子牙安危,不敢拖延,黄飞虎、南宫适手上一紧,邓忠、张节立时不敌。辛环仅凭天生勇力,对阵黄天化已颇吃力,唯有武吉习武日浅,与陶荣二人还难分上下。

 

太师心中大略有数,寻得缝隙一提墨麒麟,跃后数丈,大喝一声:“聚风!”

 

陶荣闻令,双锏陡然一震,逼退武吉,从怀中取出聚风幡摇了几摇。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人马立足不稳,几近对面不能识人。

 

商军后阵鼓声大作,全军出击。周军未料到这等阵势,猝不及防,被商军冲乱了阵脚。众将急忙回阵,聚集士卒,也终究安抚不下慌乱之势。

 

姜子牙知今日无法取胜,也不犹豫,立命鸣金收兵。

 

 

 

回到相府坐定,姜子牙叹道:“今日是本相失策了,不意闻太师这般年纪,悍勇之气犹不逊于少年啊。”

 

黄飞虎道:“闻太师向不无谋而动,西岐此前连战连胜,太师想是欲一挫我军锐气,方才亲身出阵,以耀军威。”

 

姜子牙点头道:“是本相大意了。”

 

杨戬便道:“师叔何须自责?今日阵前斗将,我军并未尽落下风,想闻太师心中亦是不满。来日会战,弟子等加意小心,只消阵上得利,夜间再以奇兵突袭,必能取胜。”

 

姜子牙平日教导这个学生颇为用心,此时听他说得分明,也觉欣慰,点头道:“果是用兵之道。”

 

因又向他与哪吒问道:“今日你二人双战闻太师,自忖可有取胜把握?”

 

哪吒想了半日,道:“才见一阵,也说不定什么。”

 

杨戬也迟疑道:“今日毕竟初战,弟子与哪吒也不曾联手过,要说把握……”

 

姜子牙见两人不明所以,道:“是本相没问清楚,今日武成王四人对阵那四个偏将并不为难,棘手者只闻太师一人。商军阵容严整,若要取胜,还须迫他中军失利。故而本相要问你们,可有占上风的把握?”

 

哪吒听明白了,道:“若只这样,倒也不难。”

 

杨戬点头:“师叔若有此命,弟子等这几日准备一下便是。”

 

姜子牙道:“好,那就交予你们了,来日阵上,本相用打神鞭助你等一臂之力。”

 

出了正殿,哪吒要先去看两个哥哥的伤势,杨戬便也一起。

 

进了金吒房间,见他正在榻上打坐,哪吒不敢打扰,问旁边护持的木吒:“二哥觉得怎么样?”

 

木吒道:“我只是血气有些不畅,调息一时便没事了,倒是大哥伤得重。”

 

金吒睁开眼睛,道:“无妨,那一鞭大半都挡了下来,只是余劲罢了。我已用丹内服外敷,稍作休息即可无碍。是我学艺不精,倒让各位师兄弟担心了。”

 

杨戬叹道:“今日若非两位道兄挡得及时,受伤的便是师叔了,若说惭愧,也该我等来说才是。”

 

木吒笑道:“杨道兄平日一意谦退,今天总算是让我们领教本事了。闻太师蛟龙双鞭那般霸道竟也奈何你不得,如此道术,我辈当真是望尘莫及。回来路上黄公子听我说了,还一径惋惜没看到呢。”

 

杨戬无奈道:“道兄这是拿我取笑了。”

 

金吒想起来问道:“今日失利,师叔可说之后要怎么办吗?”

 

哪吒点点头,说起姜子牙的安排,四人便转而讨论来日上阵之事。

 

双方歇兵三日,各自整顿。杨戬和哪吒每日对打演练,将彼此武艺路数熟记于心。偶尔想到当日所见闻太师的鞭法,便停下来讨论。几个师兄弟对他们两人的武艺向来佩服,这番在旁边看着,也觉受益良多。

 

哪吒生性直率,从不吝夸赞敌人武艺,这番却因自家兄长受伤,对闻仲怀了恨意。三日后战阵再开,哪吒提枪站在杨戬身边,忽而低声道:“杨大哥可曾见过师叔的打神鞭?”目中颇有狡色。

 

对战中,闻仲一鞭祭起,还未落下,杨戬便见一道金光自下迎上。两鞭相交,电火雷鸣之声大作,蛟龙金鞭“啪”地断作两截,跌落尘埃。玉虚至宝,果然名不虚传!闻太师方惊怒失色,姜子牙一鞭又起,急忙躲避,已打在肩臂处,翻身落下墨麒麟。

 

哪吒立刻举枪刺下,却刺了个空。杨戬天眼一睁,已见闻太师借遁术而去,急指道:“在那边!”正要追上,面前忽地闪出两条枪,却是两个同样装束的战将,截住了二人。交手数招,那两人武艺分明不及,却是拼死拦着不肯让步。兼且二人联手配合天衣无缝,杨戬和哪吒一时竟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闻仲退回商军阵前。

 

姜子牙看准时机,挥旗命大军出击。

 

商军失利在先,渐渐不敌,后营鸣金令退。这两人也听令而退,虽败却章法不乱,哪吒见追之无益,收枪高喝道:“敌将可留姓名!”

 

那两人之一答道:“吾乃太师门下吉立,吾弟余庆,今日之败,来日必要讨回!”

 

周军入城,姜子牙归坐相府,令道:“今夜劫营。”

 

 

 

闲话:闻太师驾到!………………于是这文变成了战争文,这是什么气场?(请不要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第六章

 

傍晚时分,姜子牙点鼓聚将,分布夜里劫营。黄飞虎、南宫适各领一军,分取左右两营。中军因闻太师坐镇,不易撼动,姜子牙命哪吒与黄天化当先冲营,金吒、木吒率军随后。最后道:“各部退下整军,三更开城门,不得延误。杨戬且留一下。”

 

众将行礼道:“是。”退了出去。武吉与龙须虎统领姜子牙中军,不需吩咐,也下去准备。

 

杨戬初时听姜子牙点将不曾叫到自己还觉奇怪,此时待众将退下,方道:“师叔可是另有事吩咐弟子?”

 

姜子牙未置可否,先问道:“本相今夜安排,你可是心有不解?”

 

杨戬道:“正是。今日阵上得利,正是劫营之机,弟子初学兵法,也知此事,闻太师老于用兵,焉得不防?师叔明知如此,依旧行之,必有所谋。”姜子牙今日排布,正是三日前初阵过后,杨戬自己说过的做法。

 

姜子牙笑道:“你能兼虑敌人所思,很好。本相之所以这般做,乃是因为急于挫敌锐气以耀军威的不只有一人。闻太师威望素著,西岐纵然连胜数场,得知他来,百姓也多有惊慌,大王后方坐镇、安抚民心也不容易。故而即使知道敌方有备,今夜一战也是必须行之。”

 

忽然话题一转,道:“武成王曾道闻太师懂得阴阳术数,料事如神,本门中玉鼎师兄此道最精,本相也略知一二,杨戬你可曾修习过?”

 

杨戬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他来此日久,对这位师叔日益敬重,也无隐瞒之意,答道:“弟子不懂。师父说术算首重道心无尘,弟子性情激烈,学了也是算不准的。不过下山之前,师父却道弟子可多向师叔请教,或有所得。”言下也有不解之意。

 

姜子牙心中微怔,他知道道门弟子年纪不可以貌相,然山居不知岁月,性情阅历却也与年岁没多少关系。龙须虎在北海修炼了千年,言行仍如稚子般单纯。杨戬偶尔会露出些少年心性,但在这些弟子中却的确是最细心稳重的一个,不意他师父玉鼎真人竟会有“性情激烈”之评语。但看他自己说得极为自然,对师父的看法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姜子牙不禁将这几分疑惑在心里放了放。

 

“那你可知,同样推演,因何多为不准?”

 

“推演不准,其一是见闻狭隘,不知其存在者自然推演不出。其二是人心有情,欲知何事则难免先怀牵挂、期盼,则推演出的结果不知为事实所向,抑或心有偏向所致。故而越是亲近之人,越难推断。”

 

姜子牙点头道:“不错。玉鼎师兄早年游历大荒,博闻广见,万象皆在胸中。兼之道心坚固,不染凡尘,推演阴阳自是精准,此出世之道也。本相修道仅数十年,此心犹在红尘之中,是万万做不到的。然而这其中却又有一节:若你知自身偏向并非漫无边际,则推算出来的结果就不一定错误。”

 

他见杨戬听得专注,微笑道:“譬如今日,闻太师若漫然推演我军行动,或许不准。但若早料到我军会去劫营,推演何时进攻,却是一定准的。”

 

杨戬一怔,道:“既然如此,师叔为何还要……”

 

姜子牙道:“其一为求速胜。其二嘛,闻太师初到,还未及了解我方情况,想要以奇兵胜之,唯有此夜。”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铜壶刻漏,道:“马上就要三更了。商军以逸待劳,一场硬仗是免不了要打的。但若粮草辎重被烧了,即便是闻太师治军再有手段,今夜也必败无疑。杨戬,这潜入敌军后营的重任,本相就交给你了。”

 

他微微一笑:“本相的推演之法,便只在‘观人’二字。”

 

杨戬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谢师叔教导。弟子必不负师叔重托。”

 

 

 

* *  *

 

 

 

周军大胜而归时,天色尚未全亮。西岐百姓夜闻杀伐之声不敢入眠,早早便开门上街打探,听得胜利消息大喜过望,纷纷传告。待众将回到相府覆命论功之时,街上已是一片欢腾。

 

杨戬听了他们讲述战况,目光在哪吒和黄天化身上转了转,略一迟疑,问道:“可还顺利?”

 

黄天化翻了翻眼睛:“杨大哥你要问就问,我们不说你瞧不起人。”

 

几个师兄弟顿时都笑了起来。

 

杨戬叹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有这么迫不及待冤枉人的吗?”

 

木吒笑道:“他这是抱怨呢,回来时才说杨道兄次次显手段都挑他看不着的时候。闻太师看到后营火起的时候,脸就差黑成锅底了,被师叔趁机打了一鞭。”

 

还是哪吒答道:“不用担心,没人受伤。闻太师的双鞭上次折了一根,剩下那根没舍得再丢出来。”说完又忍不住问道:“杨大哥你去后营放火,难不成没人拦着吗?”

 

大家都非常理解他的疑问,他们杀伐一夜,回来未及梳洗,都是满身尘土血迹。唯有杨戬全身衣服干干净净,丝绦、头发都不乱一丝,神似只到后院散了圈步。

 

杨戬道:“闻太师小心得很,粮草旁边存了许多水和土,即使点起火也很快就会被扑灭。还有他那两个弟子专门带兵守着,一旦被拖住了,岂不是连点火的机会都没有?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哪吒仍然困惑地看着他:“啊?”

 

杨戬慢吞吞地道:“放火……又不一定非得用柴草……”

 

话中之意缓慢地飘进众人的脑海中……三昧真火。

 

于是你才这么一尘不染地回来?三昧真火水土皆不能灭,那一营的粮草,想必一根都没剩下,太狠了……不对,重点是,修道者需精、炁、神三昧俱成,方能养就离精,此乃真元之火,上可镇鬼驱邪,下可炼妖化形,真的有人拿它来放火烧荒吗?

 

金吒按着木吒的肩膀,满脸不忍卒睹之色:“我就知道,这世上能干出拿混天绫洗澡这种事的,绝对不只有咱家三弟一个。”

 

哪吒很是不忿,才待争论,忽听得相府外一阵喧哗。

 

姜子牙这座府邸乃是文王命人督建的,为表敬贤之礼,不顾他的推辞,建得十分轩敞大气。姜子牙起居从简,又无家眷,后院全部划出来给昆仑弟子们用,自己只在前面安歇。又因他理事勤谨,正殿所对相府大门白日都是大开的,任官员随时进出,议事传令。

 

此时姜子牙在上座一一询问战事细节,命人记录,并随时发令。众将官与门人立于阶下,有论战事,也有低声笑语的,却都不敢高声打扰。忽听得外面喧嚷,均觉诧异。

 

姜子牙正要让人出去看,便见守门士兵进来道:“启禀丞相,门外有一位道者求见。”

 

府中亲兵由武吉统领,当下便问道:“有人求见,为何喧哗?”

 

守门士兵道:“来人肋生双翼,从天而降,与阵前商军那将官有些相似。末将等一时错认,故而喧哗,还请丞相恕罪。”

 

姜子牙道:“无妨,既是道门弟子,快请他进来。”

 

“是。”

 

片刻,便见一道服少年走入,肋生双翼,青面獠牙,发如朱砂,在阶下行礼:“拜见姜师叔。”

 

姜子牙笑道:“快起来,你是哪位师兄的弟子?”

 

那少年形貌凶恶,言辞却有礼得很:“弟子是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门下雷震子,奉师父之命下山,一则是奉师叔差遣,二则是与王兄相会。”

 

姜子牙道:“你王兄何人?”

 

雷震子道:“弟子王兄便是周主姬发。”

 

姜子牙不禁大为意外,顾两侧道:“各位殿下可认得吗?”

 

文王百子大多习文,自幼随重臣听政,年过十五者皆已在西岐各地统理民生。另有三十六人习武,如今都在姜子牙麾下听命。此时正有几人在侧,闻言互相对视,皆有疑惑之色:“末将等不认得。”

 

雷震子道:“弟子七岁曾救先王出五关,乃燕山雷震之子。”

 

姜子牙这才记起来,文王临终时还在挂念,叹说怕是等不及再见一面了,十分怅然,当下连忙将其事讲了一遍。

 

几位殿下也十分意外,其中最年长的姬封正是姬发的同母弟,见过礼,握住雷震子的手,殷殷道:“当年确曾听母后说过此事,只是时隔太久,一时没想起来,怠慢贤弟了。父王出关遇险,若非贤弟救护,为兄等尚不知此生能否再奉养膝下。此番归来,我等正该好好谢过。”

 

几位殿下纷纷称是,既有感激,又有好奇,几番言辞来去,就透出些亲热。

 

雷震子生下来就入道门,惯于山居清修,数年之前连自己还有个父亲都不知道。此时一下子被几个兄长围住,顿时手足无措,话也不会说了。

 

杨戬等人在旁看着忍不住好笑,姬封等都不以雷震子形貌凶恶为意,说话间握手拍肩十分自然。这不能不说……都是龙须虎的功劳。这位师兄当年初入姜师叔门下,从相府到军中再到姬发宫中,渐次全被他吓了一遍。终于数年过去,大家全都看习惯不当一回事了,顺带便觉得再没什么长相值得大惊小怪了。

 

姜子牙道:“几位殿下且慢相叙,待本相先带雷震子去见过大王。”

 

姬封笑道:“丞相说的是,正该如此,是末将等失态了。”

 

才说到这里,外面有人疾步趋入,高声道:“大王驾到!”

 

姜子牙急忙起身下阶,还没来得及出殿相迎,姬发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挥手让众将免礼,扶住姜子牙道:“相父年迈,就莫要多礼了。”匆匆问道:“我听人来报,说王弟学道归来,不知现在何处?”

 

……就站在你身边。

 

姜子牙咳了一声,拉过雷震子道:“大王,这就是先王于燕山所收的雷震子,一向在终南山修道,今日奉师命下山来此。”

 

姬发也怔了怔,他倒是没有忘记过父亲的话,深深记得父亲形容来救他的儿子容貌如何之吓人。进来时扫见雷震子,只觉面生似没见过,因无特别,心急之下就没注意,直接错了过去。

 

……所以说,都是龙须虎的功劳。

 

 

 

闲话:我原以为天化会抢戏,然而我错了,抢戏的是师叔……

龙须虎在原著中的形象:“头似驼,狰狞凶恶;项似鹅,挺折枭雄。须似虾,或上或下;耳似牛,凸暴双睛。身似鱼,光辉灿烂;手似莺,电灼钢钩。足似虎,钻山跳涧;龙分种,降下异形。”进府时见者大呼:“丞相惹了邪气来!”(= =可怜的娃)

 

 

 

 

 

第七章

 

雷震子得空脱身来与众师兄弟相见,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姬发带了他去拜祭文王,之后引入内廷见母后太姒。太姒见雷震子一副单纯老实的样子,也很喜欢,便留他住在宫中不让走,又让王后邑姜带他认过族中叔伯兄弟。忙乱了两天,才安生坐下来细问雷震子在终南山长大的情况,一路从师父师兄对他好不好问到他喜欢吃什么东西,最后欣然道:“回来得好!我儿也到年岁了,婚姻大事正该开始筹划……”

 

雷震子终于落荒而逃。

 

对于又一个扑到自己面前请求搬到相府来住的,姜子牙十分无奈:“雷震子,你是大王之弟,纵然王府一时建不起来,也当住到宫中才是,住到本相这里像什么话?”

 

雷震子对此显然早有准备,道:“师叔,弟子奉师命来助师叔,战事未歇,岂可安居宫中?二来到西岐几日,还未与门中各位师兄见过,也是失礼。三则弟子过来同住,正可请教些道法武艺。师叔就准了弟子吧!”

 

姜子牙迟疑道:“这……他们与你毕竟身份不同……”

 

雷震子急忙道:“弟子听人说了,清虚师叔的弟子是武成王的大公子,现今也是住在师叔府上的。师叔就当救救弟子,让弟子也住过来吧。”

 

姜子牙不禁奇道:“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雷震子期期艾艾,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把缘故说了出来。一张蓝脸涨成了紫色,咬牙发誓不肯再回宫中去住。

 

姜子牙啼笑皆非,见他只是哀求,只得道:“罢了,你先住下吧,待本相去与大王说。”

 

雷震子大喜过望,千恩万谢。门外趴着瞧热闹的黄天化和哪吒,一人抱着一边门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黄公子,你笑够了没有?”

 

“咳,我就再笑一会儿,咳咳,哈哈哈哈……”

 

杨戬叹了口气,对雷震子道:“道兄莫要见怪,他只是终于找到同命相怜之人罢了。”

 

哪吒啧啧道:“你自家的麻烦都没解决,还有心笑别人?”

 

黄天化理直气壮:“至少祖父只算计我喝酒,还不曾逼着我娶亲。”说完就觉哪吒神情怪异,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不禁警惕起来:“怎么?”

 

哪吒怜悯地看着他:“黄公子,令祖父不关心这个,想来只因为别有他人已经在操心了。”

 

“啊?”

 

“前几日武成王殿下特意来找我,问咱们玉虚门下可禁婚娶?”

 

黄天化被这道晴天霹雳打到,僵在那里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许久反应过来,急忙道:“那你怎么说的?”

 

哪吒极力正色道:“我说,不曾听师父说过有此禁令,且我家大哥幼时也曾定过亲来。”

 

他家大哥一口水刚喝进去就喷了出来,咳得满脸通红:“你,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

 

哪吒无辜地道:“母亲说的啊。”

 

金吒好容易缓过气来,示意自家二弟不用再拍了,怒道:“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自我拜入师门,那亲事早就退了,这也能乱说的?”

 

“啊?”哪吒真心地呆了呆,回头埋怨杨戬:“那我说时,杨大哥你点头干嘛?武成王都信了。”

 

杨戬苦笑道:“我点头点的是前一句,你家大哥定没定过亲我哪知道?”

 

黄天化已经不知道要先为哪句噩耗悲催。

 

哪吒还在问:“咦,那你怎知玉虚门下不禁婚娶?”

 

杨戬道:“我入门时问过。”

 

哪吒睁大了眼睛,半天才道:“杨大哥你……想得真长远。”

 

大家显然都有同感,连黄天化都忘了要表达从此和哪吒势不两立之决心,问道:“你怎么问的?玉鼎师伯他还真的答了?”

 

杨戬想了想,道:“是这样,我那时惹了点麻烦,正被人追杀,差点儿死了……”

 

“……”多大的“麻烦”能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轻描淡写也不是这样的吧?

 

“……师父救了我,问我要不要拜入他的门下。小时候说话也没分寸,我说杨戬此生最恨桎梏,若是想以此约束于我,最好不必。师父就说,道门规矩也不是没有,第一条欺师灭祖你就不用想了,想了你也办不到。其它随便你爱干什么,为师懒得管那么多。”

 

最后道:“如此看来,本门应该是没有禁婚娶之说的。”

 

“……”

 

大家都被如此强悍的证言给震住了,对最后的结语反而没表达出什么感想。

 

 

 

* *  *

 

 

 

闻太师既失粮草,不得不退到岐山之下扎营,就粮于汜水关。姜子牙不敢松懈,令探子每日打探商军动向,及时回报。又趁此时机加固城墙,整修工器。

 

时有半月,忽一日探子来报:商军拔营,正向西岐城而来。姜子牙立命城头警戒,三军束甲待命,自与众弟子在相府正殿等候。

 

杨戬见姜子牙神色凝重,皱眉不语,问道:“师叔为何如此忧虑?”

 

姜子牙叹道:“去而复返,必有援兵。然此半月,探子并不见有增兵之迹象。闻太师乃截教门下,本相担心来援之人不易对付啊!”

 

哪吒道:“师叔,来都来了,担心也无益。总要见过是什么样的敌人才好想应对之策,眼下就先安心等着吧。”

 

姜子牙叹了口气,他又岂不知此理?只是身为统帅,到底不能真的这般放松就是。

 

两个时辰之后,城头来报,商军已在城外安下行营,姜子牙便带了众将及昆仑弟子上城头观看。一见之下,不禁悚然而惊。商营布排与之前截然不同,中军所在,竟似被迷雾所笼,影影绰绰不能看透。中有几处暗伏寒光,微微闪动,然凝目看时,却又左飘右忽,无法看清位置。

 

众将官犹不觉什么,昆仑弟子已尽皆变了颜色,雷震子倒吸口冷气:“好强的煞气!师父曾道截教弟子擅布阵炼器之学,果然名不虚传!”

 

杨戬睁开天眼,凝神向阵中看去。然不等旁人问出什么,就见他猛地抬手捂住额头,指缝间银芒大盛,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哪吒就站在他身边,连忙扶住他:“杨大哥!”

 

姜子牙也惊道:“杨戬,怎么回事?”

 

杨戬定了定神,摆手道:“无妨,弟子适才意图看清阵法排布,不想煞气太重,反冲撞了回来。师叔,如今却要怎么办?”

 

姜子牙深深叹了口气,愁色又重了一层。

 

当晚雷震子与黄天化值夜,哪吒在房里休息,想着城外的恶阵总放不下心来,终于还是出了房门,往相府后院的池塘边走去。他有几次见过杨戬在这里打坐,虽风雨而不避,闻外物也不扰。据他说,九转玄功道法自然,这般修行却比在静室之中有益得多。

 

果然,杨戬盘膝坐在池塘边的大石上,直到哪吒走到身边才睁开眼睛,略看了看,道:“可是担心明日之战?”

 

哪吒皱着眉头,有些烦躁,终于道:“怎能不担心,师叔不擅道法,我也没在他老人家面前说。这阵法别说是我们,师父来了,都不一定破得了。”

 

杨戬想了想,慢慢道:“你白日里不是说过,总要看到敌人再想对策,现在犯愁也是无益。道门规矩,明日必先观阵,到时你我随师叔同去便是。”

 

顿了顿,又道:“玉虚门下,以云中子师叔最擅阵法,雷震子此时回归西岐,未必不是良兆,不妨静以待之。”

 

虽然没有什么解决之法,听他这样条理分明地说下来,哪吒也觉安心不少。忽然想起,道:“杨大哥你眼睛没事吧?”

 

杨戬摇头道:“只是一时不适而已,并无大碍。”

 

哪吒“嗯”了一声,靠在树上,两人有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忽然问道:“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杨戬微微一怔,抬起头,正与他目光相对。

 

哪吒挑眉道:“杨大哥你真当我什么事听完就忘不成?”

 

杨戬一笑,摇头道:“岂敢,只不过……许多年前的事了。”

 

哪吒敏锐地接道:“即是说,并未过去。”

 

杨戬目中有赞赏之色,却仍然道:“不足一提。”

 

哪吒也不追问,漫然笑道:“也罢,若有麻烦,叫我一声。”

 

杨戬不禁笑起来:“一般来说,总该先问人家为什么追杀我吧?你可也不怕帮错了人。”

 

哪吒毫不在意:“帮错了算他们倒霉,小爷我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

 

杨戬竟忍不住呆了一呆,才纵声大笑出来,也不管此处虽然偏僻,毕竟还在相府之中。

 

他平日言行都极温文,这般恣情放纵之态哪吒从未见过。但见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也觉开心,更不把会不会吵到人这等闲事放在心上。

 

许久,杨戬拂衣起身,目光犹有笑意,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凝,侧耳听了听。

 

哪吒道:“怎么了?”

 

杨戬神色不定:“你听没听到……”

 

静夜之中,有极轻的“踏、踏”之声从远处传来,好像有小兽在奔跑。而且迅捷之极,哪吒刚刚听到声音,目光已经捕捉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夜色中闪出,向这边直冲过来。当即握住乾坤圈,还没摘下,就被杨戬伸手拦住:“不可……”话没说完,黑影已近在数丈,猛然跃起,扑在了杨戬身上。

 

哪吒瞠目结舌,看着杨戬被一条黑色的大狗扑倒在地。那狗兴奋地汪汪叫着,脑袋还使劲在他身上蹭。

 

“……杨大哥你,你还好吧?”

 

杨戬抓着那狗的后颈,把它从自己身上提起来,一时诧异也压过了恼怒:“哮天犬?你,你该不会是一路从玉泉山跑过来的吧?”

 

黑狗奋力地想要继续往他身上蹭……蹭不到,于是拼命摇尾巴。

 

“……竟敢背着师父跑下山,你比我胆子还大!”

 

 

 

闲话:十绝阵摆开,感情戏摆开,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关头,重要道具哮天犬,你终于登场了,哦哦(注意重点!!)

另,本章有个需要加注的地方:

封神原著第十回说:“周有三母,乃昌之母太姜,昌之元妃太姬,武王之元配太妊,故周有三母,皆是大贤圣母。”

但这是错误的。

《诗经·大雅·文王之什·大明》记载:“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所以文王之母的名字是太任。下文又有“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文王取了莘国的女子,生了武王,莘国姓姒,所以武王的母亲是太姒。而武王的妻子名为邑姜,据说是姜子牙的女儿,乃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女政治家。

本章里出现的文王之妃我更正为太姒,武王的王后我为了避免电视剧那强大的闪光弹抢戏,也依照历史使用了邑姜的名字。但是她是姜师叔的女儿这件事我们就忽略掉吧,原著和历史也是不能兼具的,咳咳

另,周室三母的典故出于《列女传》,为太姜、太任、太姒。原文如下:

“太姜者,王季之母,有吕氏之女。太王娶以为妃。生太伯、仲雍、王季。顺率导,靡有过失。太王谋事迁徙,必与太姜。君子谓太姜广于德教。”

“太任者,文王之母,挚任氏中女也。王季娶为妃。太任之性,端一诚庄 ,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溲于豕牢,而生文王。文王生而明圣,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君子谓太任为能胎教。”

“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于邪色,耳不听于淫声。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过人矣。故妊子之时,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人生而肖万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文王母可谓知肖化矣。”

“太姒者,武王之母,禹后有莘姒氏之女。仁而明道。文王嘉之,亲迎于渭,造舟为梁。及入,太姒思媚太姜、太任,旦夕勤劳,以进道。太姒号曰文母,文王治外,文母治内。太 姒生十男:长伯邑考、次武王发、次周公旦、次管叔鲜、次蔡叔度、次曹叔振铎、次霍叔武、次成叔处、次康叔封、次聃季载。太姒教诲十子,自少及长,未尝见邪僻之事。及其长,文王继而教之,卒成武王周公之德。君子谓太姒仁明而有德。诗曰:‘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又曰:‘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此之谓也。”

 

 

 

 

 

第八章

 

次日清晨,商军出营排阵。守军报入相府,姜子牙也早有准备,即命三军出城。

 

闻仲骑墨麒麟立于阵前,身边一个道人束碧玉冠,骑鹿与他并立,身后还有九人一字排开。见周军出城,那道人与闻仲低语数句,竟独自出阵上前,稽首礼道:“可是姜丞相?”

 

姜子牙见状,也以道门之礼回应:“正是姜尚。不知列位道友在哪座名山修行?为何而来?”

 

那道人也不客气:“贫道秦完,乃截教门下。姜子牙,尔等昆仑门下倚仗道术,欺我同门,诛戮九龙岛四圣,我等今日前来,正是要问个道理!”

 

姜子牙叹道:“道友此问却是无理了。姜尚虽然师出昆仑,入周以来却唯以辅佐大王,安抚黎庶为任。四圣若不来攻伐西岐,同为道门弟子,又何来争执,甚乎性命相拼?”

 

秦完勃然怒道:“你是说他们自寻死路?”

 

姜子牙道:“立场相冲罢了,若死的是我姜某,彼等今日所言,也无非此四字。”

 

秦完道:“尔西周本为商臣,今大逆反叛,罪已不赦,怎敢大言立场?”

 

不管有理没理,毕竟死的是人家的师兄弟,姜子牙语气始终温和谦退。然而闻得此言,他的目光却骤然锋锐,沉声道:“君臣之道,在于各安其位。道友海岛修行,少入尘世,恐不曾见今日民不聊生之态,诸侯并起、万众离心,非无因而得。”

 

不待秦完回话,他目光直投向旗下的闻仲,高声道:“太师,姜尚曾在朝歌为民,曾列朝堂为官。久仰太师刚直忠正,丹心为国,今朝纵为敌对,也无意虚词搪塞。只问一句,太师离朝远征多年,可知朝歌百姓而今祭告上天以何语?”

 

他声音陡然一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闻仲蓦然变色。

 

姜子牙缓缓道:“吾王不才,愿法汤王之誓,解民倒悬之苦。”

 

果然没有虚词搪塞……闻仲面色数变,终于长叹一声,闭了闭眼。他一片为国之心,岂不知而今朝纲败坏、君主失道之境?商容、梅伯、胶鬲、夏招皆忠良之臣,短短数年竟不是获罪冤死,便是含恨尽节。比干王叔因妖妃一言被活活剜去心脏,黄门世代忠烈,竟也背君而去。朝堂上忠良日少而奸佞愈多,若非忧虑西岐势大,不得不先求扑灭再徐徐劝谏大王,他哪里放得下心离开朝歌?战事连绵,不及也不敢细想,直至姜子牙这一句“时日曷丧”喝出,他心里如同被大锤猛地砸了一下,握缰的手都是一抖。始终尽力回避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涌上心头:民心竟已如此,成汤六百年江山,难道当真……气数已尽了吗?

 

秦完世外修真,不比闻仲满心忧君忧民,见他神色惨淡,竟隐隐有灰心之意,深恨姜子牙言辞惑人,抢在前面道:“不必多说,我等既已来了,便没有几句话了结的。姜子牙,这里已布下十绝大阵,你们若是破得了,我等就此服输,再不言四圣之仇。若是破不了……能不能留下条命自缚去朝歌请罪,就看你们的运道了。”

 

姜子牙亦知此战不能免,慨然道:“既是道门斗法,须不得殃及西岐城中百姓。”

 

秦完道:“这个自然。”转头道:“闻兄且让兵士退后,各位道兄,打开阵门。”

 

周军这边,众弟子看着回来的姜子牙,眼神充满了钦佩。这位师叔自昨晚从城头下来,就一直愁闷不已,整夜忧形于色。然而此时站到阵前,这满心的烦恼竟没一丝流露出来。神态镇定,言辞从容,稳稳当当压住了对方气焰。

 

哪吒笑道:“师叔这般气魄,待会儿观阵,弟子等须也不能落了师叔威风才是。”

 

姜子牙瞪了他一眼,问杨戬道:“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杨戬道:“弟子与哪吒、天化、雷震子随师叔入阵。阵中五行遁术恐不能用,哪吒的风火轮、天化的玉麒麟行动迅捷,不受拘束,保护师叔左右,可防变生不测。师叔也不要下四不像,如何进退,雷震子会多加留神。”

 

哪吒接口道:“师叔的杏黄戊己旗不是一直带在身上?若有危险只管展开,谅他们这等道行还伤不了您。”

 

姜子牙点头道:“好,本相记下。”

 

雷震子思索半日,道:“师叔,那人报名秦完,弟子曾听师父提过,乃是金鳌岛十天君之首。今日十人并至,这阵法以弟子之能,恐怕是看不懂的,说不得要回山请教师父。故而还请各位道兄相助,阵法布局,能记下多少,尽力记下。”

 

杨戬等三人纷纷应允。

 

商量毕,姜子牙向黄飞虎道:“本相前去观阵,统帅三军职责就交予武成王了。”

 

黄飞虎行礼道:“是。”又嘱咐儿子:“务必保护好丞相。”

 

黄天化在玉麒麟上回以军礼,肃然应道:“父王放心,孩儿省得。”

 

秦完等人倒也不耍什么花样,阵名就以木牌悬于门上,四人护着姜子牙上前,就见第一阵上悬名为“天绝阵”。正要走近,杨戬座下银合马忽然不安,嘶鸣着倒退几步。杨戬反应极快,立刻跳下来,摸着它的脖子安抚,觉手掌下肌肉不住轻颤,透出十分惧意。心里有些明白,也不说什么,牵着它离开几步,拍拍它的背,指着周营让它自己跑回去。

 

秦完笑道:“趋利避害毕竟是天性,你若害怕,不妨也跟着回去。”

 

杨戬整整衣袖,往阵门走去,路过他身边时才扫了他一眼:“怕斗输了现在就说,休趁师叔观阵时出什么手段暗算。”

 

秦完沉下脸:“来日自有尔等死法,何须急在一时。”

 

杨戬没听见一样,越过他直接往里面走。

 

黄天化懊恼道:“早知道借了父王的五色神牛。”

 

哪吒低声道:“杨大哥,不然你也别进去了?”

 

杨戬知道他两人担心之意,微微一笑,摇头示意不妨。背着人时,才对哪吒悄悄指了指自己衣袖。

 

哪吒明白过来,便不再拦。昨夜哮天犬找来,死活不肯再离主人左右,杨戬没办法,又来不及跟他人解释,只得先将它变小藏在了袖子里。哮天犬本是妖怪得道,现出真身来,用为坐骑也不次于麒麟。

 

五人将十阵逐一看过,依次是: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魂、红水、红砂。每阵上有一坛,幡符密布,虽尚未摆全,已能感觉到杀气凛凛如刀。一路观来,愁云惨雾,阴寒彻骨。

 

出得外面,秦完仍在门口相候,道:“如何?子牙公可有破阵之法?”

 

姜子牙安然道:“既在道中,自有生克,岂无破法?道友将阵法摆全之后,以书信会知,我等自来破阵。”

 

秦完也不再说,双方做礼而别。

 

 

 

回到城中,同去观阵的四个弟子互相看了又看,彼此都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最后还是杨戬问道:“师叔方才说能破阵……真的有办法?”

 

姜子牙叹了口气:“那截教秘传的阵法,名都没听过,我哪会破?只是这般说着罢了。”

 

“……”

 

好在几个弟子原本也猜到几分,只是对这位师叔敬佩惯了,难免抱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左右抱得不大,失望便也不算很大。于是众人又都转头去看雷震子。

 

姜子牙也问:“你可看出些什么?”

 

雷震子面色凝重,片刻道:“师叔恕罪,破阵弟子无能为力,唯有尽力绘出阵图,回山请师父指点。”

 

姜子牙道:“如此已是不易,你尽力而为便是。”又向杨戬三人道:“这几日不出兵,你们可与雷震子一道参详。”

 

四人同道:“是。”

 

如以辈分论,闻仲并十天君皆为截教三代弟子,与杨戬等人也算平辈。但截阐两教门风不同,元始天尊择徒谨慎,门下向来不众,且规矩又严,唯有修为入金仙之阶的十三个入室弟子方可开山授徒,门下弟子才能录入玉虚名册。故而玉虚门下三代弟子无一人修道过五百年,多有比截教四代弟子年纪道行还浅的。比之四圣、十天君等辈千年修行,便显得薄弱。

 

雷震子入门不过十几年,道法武功还学不全,阵法只能算是粗通,画得很是艰难。先是在地上勾勒,与杨戬等人确认无误,再细画在一幅粗麻上。幸好有人帮忙。炼器之学脱不开阵法,哪吒往日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杨戬修道时间比他们都长,颇曾务过些杂学。两人记心都好,凡经过眼的,说出来一清二楚绝无含糊,省了雷震子不少力气。不过阵法之中别为乾坤,十阵交错而布,最难确定的却是方向。这点上四个人都有些拿不准,只能就着记忆反复推演。

 

黄天化疲惫地长叹一声,一拍脑门,咬牙道:“杨大哥,拜托你的狗老实趴会儿行吗?我眼花!”

 

杨戬满副注意力都在阵图上,听到这话反应了一下才往地上看——哮天犬趴在他脚边,见主人看自己,立刻用力摇尾巴。一时不解,抬头看黄天化,这不是挺老实的吗?

 

黄天化翻了个白眼,这会儿老实,那是因为你没动。为防记忆淡退,观阵归来,他们即刻闭关画图,已是七日无休。哮天犬坚持他家主人在哪儿它也要在哪儿,寸步不离。它倒也不出声,只是安静地趴着。可但凡杨戬往旁边挪两步,它必定跟着站起来也挪过去,然后再重新趴下。总共那一张粗麻也没多大,几个人围着转,除了杨戬自己,其他三人都已经被它绊了两三次。

 

杨戬略一转念,便也想到了,瞧瞧哮天犬道:“你这几天吃东西了吗?”

 

哮天犬摇头,很积极地看着他。

 

杨戬道:“自己出城去找吃的,不准吓人,有主的东西不许吃,还有别跑到商军营地去。”

 

哮天犬“蹭”地站起来就要跑,杨戬又追了一句:“在外面吃完,回来前给我洗干净了。”

 

哮天犬呜呜叫了几声,也不走门,奔到墙边一跃而过,轻快地跑掉了。

 

哪吒听得这话,笑不可抑。想起那晚杨戬一时惊讶,兼之久别也有想念,被哮天犬扑到身上时便忘了拦。结果事后看着衣服上的泥爪印悔之不迭,越想越怒,把哮天犬摁在池塘里勒令不洗干净不准上来,自己拂袖便回房去了。哪吒蹲在池塘边看哮天犬在水里扑腾,哈哈大笑。

 

哮天犬刚刚跑走,便有一人匆匆来到门口,停下脚步不敢妄入,只在门口探望。

 

黄天化见是府中卫兵,问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那人行礼道:“丞相并无吩咐,是李大公子遣末将过来的。”

 

哪吒奇道:“大哥有什么事?”

 

那人皱眉道:“丞相这两日起居不宁,似是抱恙。李大公子知道了前去拜问,却说事有蹊跷,让末将不要声张,请几位小道长过去看看,再作商量。”

 

 

 

闲话:大家知道吧?“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是《汤誓》中的一句,百姓们对夏桀的残酷再也无法忍受,向天祈祷希望能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汤知道起兵伐夏桀的时候到了。如今商的百姓竟说出这样的话,太师得多么痛心啊!

 

 

 

 

 

第九章

 

金吒身为长兄,又是一个被哪吒这样的弟弟从小考验到大的哥哥,遇事向来沉稳,在战场上说话都是不急不慌。现在着紧破阵的时候,要是没有大事,他决不会扰到雷震子几人的头上。故而一听到报信,四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去了前院。

 

据金吒说,姜子牙近日有些异常,总是坐立不安,议事时也不似平时谋略从容,似是十分烦躁。军中众将领也注意到,却是以为眼下无法破阵,丞相有些烦忧也是寻常,并未在意。唯独金吒不敢轻忽,修道之人心气浮躁绝非正常,姜子牙大智之人,从没有因战事不利就坐立不安的,这份浮躁必定另有原因。说与凡人也不会懂,他只得让人将昆仑弟子都找了过来。果然杨戬等人听罢,都深以为然。

 

金吒犹有凝重之色,道:“城外这些天也没有动静,观阵之后已经七天过去,什么阵法也摆完了。迟迟不来邀战,总不会是故意给我们时间研究破阵之法吧?”

 

众人心里都是一凛,敌人若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按兵不动正合情理,金吒的警觉并不只因姜子牙的异常而起。

 

杨戬道:“这些日几位道兄轮值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金吒摇头道:“武吉师兄驻扎军营,剩下我们几人未敢分班,七日来俱不曾离师叔左右,什么异常之事也没见到。”

 

几人边说边往姜子牙内室走,岂知到了门口,守门的侍儿却道:“丞相适觉倦怠,已经歇下了。”

 

这时分不早不晚,姜子牙竟在睡觉,这事更是稀罕。哪吒忍不住道:“师叔不会是生病了吧?”

 

金吒做事倒是一点不含糊,道:“我请医官看过了,并无病症,师叔也说并无不适之感,所以才找你们商量。”

 

哪吒眨着眼,为难地左右看看道:“那现在怎么办?”

 

他左边是金吒,右边是杨戬,被他看到,互相对视了一下,唯有苦笑。

 

毕竟只是有所怀疑,连是否是敌人在谋划什么都不确定,行动也无从谈起。该做的事金吒已经做得很完备,便是此时进去见了姜子牙,也不知能问什么。最后四人只得决定还是先回去画阵图,若情况有变,金吒再派人去会知。不过黄天化应杨戬吩咐,先去了一趟军营,将他们所疑之事告诉了父亲,请他暗中留神。

 

黄飞虎虽然不懂道术,但统帅兵马多年,位高权重,帐下不乏奇人,道门神通、妖邪异术等见得多,不会如旁人般不以为然。他蒙难来投,平日深自谦谨,从不以王爵凌驾群臣之上。然而若只论眼界见识,西岐诸大臣包括姜子牙在内,实无人及得上他。姬发和姜子牙心里都明白,素日十分倚重。

 

 

 

数日之后,西岐诸将和昆仑弟子齐聚一堂,再不复之前的从容。姜子牙这几日来沉睡时多,清醒愈少,军务全然不理,神思恍惚间却又似根本不觉己身之异常。这情形任谁见了也知道是有问题了。

 

此时他虽被武吉催来升堂,却只是坐在上座不言不语,满脸迷惘,如痴如醉。此事不敢让多人知晓,在场的除了昆仑弟子皆是重臣,看他这样子既惊慌又疑惑。

 

哪吒扯了扯杨戬的衣袖,待两人退到后面,低声道:“杨大哥可看出什么吗?”

 

杨戬摇了摇头。

 

哪吒目光颇有深意:“我倒是有个怀疑,只是需请杨大哥助我想个法子确实。”

 

杨戬颇为意外,道:“但说无妨。”

 

黄飞虎与南宫适、武吉围在姜子牙身边,正轮流以言辞探问,面上都有忧虑之色。忽见杨戬排众而出,直到姜子牙身侧,道:“师叔神色倦怠,恐是近来操劳过甚,失了精神。弟子略通脉理,请为师叔一观脉象。”

 

姜子牙茫然地看看他,迟缓地点了点头。

 

杨戬跪于座下,托起他的手,拂开衣袖,三指轻轻按在腕上。一丝法力若有若无地沉入脉中,沿经络徐徐而上,轻若飘絮地叩入绛宫,略一盘旋,向上直入紫府。他九转玄功已入六转大成之境,元神成具,实实在在已踏入金仙之阶,玉虚宫玉册敕封,号为清源妙道真君。平日虽不显山露水,但这一手举重若轻,内探紫府而丝毫不引动姜子牙体内元力排斥的功夫,三代弟子中却再无第二个人办得到。

 

哪吒见杨戬闭上眼,知是时候,上前一步道:“师叔,弟子适才见前庭有阴风自南起,隐肃金之象,绞逆而上,疑为杀机突起之兆。大战在即,弟子识浅不能断,还请师叔一卜吉凶。”

 

姜子牙听了果然微微动容,抬起手掐指计算。片刻却道:“无妨,原是今日该当刮风。”

 

杨戬睁开眼睛,温和地道:“师叔可是累了?弟子扶师叔回房休息。”

 

黄飞虎等人先是茫然,继而愕然。却见姜子牙毫无异义,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往内室走,似是全不记得之前为何在此。强忍着等杨戬从房间里出来关上了门,立刻问道:“丞相到底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戬没有回答,只向哪吒点了点头,哪吒面上怒色一闪而过,沉声道:“殿下,师叔此症乃是神魂不属所致。”

 

黄飞虎大惊:“这是何意?”

 

杨戬道:“人有三魂,分主天、地、五行。道者以天魂通阳,地魂感阴,五行顺逆切调时光,以卜算未知,是所谓天人交感。适才我以法力探入师叔内府,师叔掐算之时,泥丸封闭,紫府沉沉,阴阳两气不能出,天地二魂,已经不在其位了。”

 

众人都是骇然,金吒怔道:“这……这是什么病症?师叔身在相府,怎会无故伤及魂魄?”

 

话音刚落,只听“当”的一声,却是哪吒手中火尖枪狠狠一顿,地上的青砖石立刻四分五裂。

 

“三弟?”

 

哪吒一言不发,秀气的脸颊透出一层青色,竟是怒极模样。

 

雷震子咬了咬嘴唇,道:“是落魂阵。”

 

金吒道:“何以见得?”

 

杨戬道:“魂魄法术需有媒介,若能凭空施法咒人于无形,哪岂非天下人性命皆在掌中?师叔必是在阵中就遭了暗算。”

 

黄天化切齿道:“无耻!”两军交战自是各逞手段,但讲好依道门规矩斗法在先,却借观阵之机偷施暗算,实是卑鄙之行。

 

他们四人随姜子牙入阵,百般小心,却让敌人在他们围护之中伤了姜子牙。莫说哪吒、天化本就性烈如火,连杨戬轻易不动声色的人,此时脸色都极为难看。

 

黄天化当即就要往外走:“去把那阵主抓来,给师叔解去法术!”

 

“慢着!”

 

这一声却是黄飞虎喝住了他:“那些道人既用这等手段,安能不防人破坏?况中军重防之地,若能直闯而入,我等迳可连闻太师一并擒了,还打什么仗?”

 

他转头环视众人,沉声道:“黄某不通道法,却知眼下急不得。请列位道长说清楚,丞相此症是否严重,可有救治之法?”

 

哪吒终于道:“魂魄之伤没有不严重的,师叔三魂已蒙蔽其二,待得人魂也无气息,恐怕就回天乏术了。观阵至今正好十五日,此术施行多半数七,最多拖不过二十一日。”

 

黄飞虎也不禁变色道:“那可有解法?”

 

哪吒不做声,要他说怎么办,那跟黄天化一般无二,直接冲去把做法之人抓出来最好。

 

黄飞虎识得他多年,怎不知他想法?且最多二十一天,谁知最少几天,想到姜子牙性命危在旦夕,一时心里也犹豫起来。

 

杨戬默然许久,此时方道:“我等行事不谨,致使师叔性命垂危,来日自当请罪。为今之计,杨某有几点愚见,请殿下考虑。”

 

黄飞虎连忙道:“杨道长请讲。”

 

“师叔既为阵法所伤,我意不再耽搁,让雷震子即刻携阵图前往终南山,请云中子师叔一观其术。另,师叔魂魄不安其位,若是闭塞体内,打断法术还好说。若是被牵引离体,纵然杀了那道人,找不回失去魂魄,师叔依旧无法复原。本门之中,太华山赤精子师伯精于魂魄法术,可同时着人往太华山请师伯下山,相救师叔。此为其一。”

 

雷震子用力点头道:“我马上就去。”

 

杨戬点头道:“其二,那十天君既然不顾斗阵之规矩行此暗算,保不准也会不顾约定暗算我西岐君臣。还请武成王殿下向大王禀明此事,多加守卫,雷震子要去终南山,就让天化随侍大王身侧,保护其周全。”

 

姜子牙病重之事唯有几位重臣知晓,此时散宜生、南宫适都在堂上,只是不懂这些道家术法,只好满心焦急地听着。闻得杨戬说到此处,纷纷凛然,不待黄飞虎应声,已先道:“道长说得是,正该如此。”

 

杨戬道:“其三,大战之际,主帅病重不起,军心必有不安。殿下与南宫将军统兵多年,自不需我等多言,唯虑敌人以左道之术暗施手段,挑起什么乱子。故而还请李大兄、李二兄随殿下坐镇军中,提防此辈。”

 

金吒肃然应道:“杨道兄放心,交给我们兄弟就是。”

 

杨戬点点头,道:“好,哪位兄弟可往太华山一行?”

 

“杨师兄,我去吧。”应声的却是韩毒龙。

 

杨戬也是一怔:“韩师弟……”

 

韩毒龙童子模样,在黄飞虎等人面前说话略有些拘谨,道:“眼下师叔垂危,身边少不得人,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各位师兄的忙。倒是太华山曾随家师去过,识得路径,送信总还是成的。”

 

薛恶虎也道:“不瞒杨师兄,我兄弟二人乃是同根双生,身隔万里亦可心神相通,师兄去太华山,若有什么缓急之情,这点本事或许还用得上。”

 

闻得此言,众人都不禁意动,便不再反对。此时刻不容缓,雷震子和韩毒龙匆匆告辞,便即离去。

 

金吒等人也准备分头行事,临行压不住心中担忧,道:“师叔这里就有劳杨道兄和三弟护持了。”

 

杨戬始终沉着脸,闻言冷冷道:“西岐千军驻守,相府重地也是守卫森严,若有人潜得进来,入商营生擒闻仲也非难事了。”

 

金吒微微一怔,忽然不安道:“杨道兄?”

 

“这般谨慎,乃为师叔安危不能有闪失。截教之人用出此等卑鄙手段,我们难不成只能坐等着?哮天犬在师叔身边,蚊子也休想无声无息飞进去。我今晚就要到他商营中看看,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也不理众人在旁目瞪口呆,转目看向哪吒,霜雪般的容颜冷冰冰沁出一丝笑意:“去不去?”

 

哪吒长枪一顿:“正合我意!”

 

 

 

 

 

第十章

 

夜探敌营,自是不方便带长枪,哪吒有法宝随身,杨戬在金吒和武吉灼灼的目光盯视下袖了一把短剑。

 

因约好斗阵,商军就在城下三里驻扎。也防周军夜袭,营寨防守严密,周围竖起层层工事,巡夜士卒交错往来不息。哪吒跟着杨戬在阴影间穿行,觉得他前行的目的似乎十分明确,忍不住趁着藏在帐篷后面时问道:“杨大哥,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杨戬专心地盯着外面的动静,低声道:“那日观阵,十天君都站在外面没有进去,两军眼里都看得清楚。那么落魂阵中,师叔是如何受的暗算?”

 

哪吒“啊”的一声,恍然醒悟,他们知道姜子牙观阵时受伤,都是惊怒交集,却忘了还有这一层。

 

杨戬缓慢而低沉地道:“我来问你,可记得那落魂阵中有一样什么东西?”

 

阵中幡符法器多得是,这一问就不明不白了。然而哪吒毫不犹豫,立刻答道:“草人!”

 

杨戬心赞他灵慧机敏,一点就透。草人可吸精魄、惑神魂,乃是魂魄法术常用之器。那阵以“落魂”为名,布有此等物事寻常不过,却正可让观者失去警惕。那阵主自己不在阵中,却暗伏了法器吸取姜子牙精魄……

 

哪吒咬牙道:“那么师叔的魂魄是被牵引离体了?”

 

杨戬简短地道:“一探便知。”

 

他说话时始终盯着外面的巡逻士卒,不曾回头。哪吒从侧后方正可见他的脸隐在光影之间,神情沉静,早已没有前时的冰冷怒气。杨戬平日温文端雅,未语先笑,万事都浑不着意的模样。今朝乍然怒形于色,众师兄弟都十分吃惊。但哪吒却不觉意外,他见过杨戬谈论武艺时的自信,也记得那夜他在池塘边纵情长笑,旁若无人。这人其实高傲自负得很,只是等闲不在人前显露出来罢了。

 

两人轻巧地穿过防卫严密的营帐,直到十绝大阵所在之处。阵周十丈空荡荡不见人影,里面则是一片黑暗。两人放开感知向四周探查,确定了此处是真的没有守卫。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按杨戬的打算,他们是要潜入落魂阵中一探究竟的,可阵外没有守卫,就意味着这阵法多半不是人力布成,而是炼制的阵图铺展开来。一旦踏入,就如踏入法宝之中,必定会惊动阵主。

 

连番受挫,石头人也要生出火气了。哪吒咬着细白的牙齿道:“进去吗?”

 

杨戬毫不犹豫:“当然。”

 

哪吒侧目看他:“若是惊动了人……”

 

杨戬清清淡淡地一笑:“杀了就是。”

 

哪吒秀气的眉梢如刀锋般挑起,笑意在杀气中浮动:“杨大哥……我就知道跟你出来有好事!”

 

他们每向阵法接近一步,就能感觉到天光黯淡一分,踏入一丈之内时,满天繁星已经一颗也看不到,头顶一片苍茫。两人在十阵之间小心地走着,却始终看不到任何一阵的阵门,这也正是他们在绘制阵图时遇到的困难所在,方向和距离被蒙蔽。

 

杨戬很快停下脚步:“这样没用,找天绝阵。”

 

哪吒点点头,沿原路向后退,直到离开阵法的蒙蔽,重新看到星光。找天绝阵对他们来说比较容易,因为只有入天绝阵时,周围的景物绝对真实可靠。按照记忆的方位绕过去,再次走近,停步之时,果然看到了写有“天绝阵”三字的木牌。

 

杨戬抬头看了看,道:“按我们推演,落魂阵应在东北方向。左右也要惊动人,直接穿过去!”

 

踏入阵中,两人猛地抬起头,本应因阵法蒙蔽而苍茫混沌的天空,在阵中看来竟然是晴朗的,诸天星宫历历在目。

 

“天绝罩顶,原来如此……”

 

刚说了半句,两人同时感觉到身周法力的浮动,阵法已经被触动。杨戬当即停口,道:“你先去!”

 

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哪吒也就干脆不废话,挥了挥手,向落魂阵方向冲去。

 

 

 

秦完在有人闯入阵法的第一瞬间便被惊动,数息之内已出现在阵门。心道:闻兄果然好算。他道作法十五日起,姜子牙失却二魂六魄,言行神态必定大变,西岐诸人无论如何也会警觉起来,阵中必要严防。

 

刚刚踏入一只脚,一道剑气迎面而来,直切向他的喉咙。秦完来时已将剑拔在手里,只未料这一击如此之快,不得已曲臂去格,对方的短剑竟应手而断。试出对方所持只是凡兵,他心里立刻放松了几分。却不料剑虽断,那人却毫不退缩,矮身躲过他的剑,断锋更加凌厉地刺向他的心口。秦完大骇,极力侧身避开,险些跌倒在地,反手狠劈,奋力砸飞了那半截短剑。

 

黑暗并不能阻碍他的目光,但来人出手实在是太快太狠,他终于顾得上凝目去看时,两枚尖锐的指爪已经无声无息点到他眼前三分。凌厉的劲风锐气稍迟于他的动作扑面过来,那人居然不管将要刺到身上的剑,这是要与他同归于尽吗?

 

秦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感受过这样森冷迫骨的杀机了,他年轻时不是没与人性命相拼过,但到如今的修为,道者之间的争斗都已经非常有分寸。毕竟大家都很珍惜生命,死了的话,即使魂魄完好可以夺舍重生,修为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练回来,实无必要做意气之争。秦完狠狠一咬牙,在最后的刹那收剑后仰,顾不得狼狈,翻身跌入阵中。

 

阵法发动,每一丝气机的牵引流转立刻呈现在他的意识之中,秦完一怔,慢慢睁开了眼。阵中已经无人,那个他自始至终连是人是妖都没来得及看清的闯入者,已经不在这里了。

 

 

 

仗着风火轮之迅捷,哪吒一路毫不停留杀出商营,直至听不到后面的喧嚷,才停下脚步。猛然警觉,乾坤圈向旁抡去。只听“嗡”地一声细响,两根玉白的手指轻轻搭在金轮边缘,阻住了攻势,杨戬的身形出现在他身旁。

 

哪吒连忙收回法宝:“杨大哥!”

 

杨戬点点头,问道:“看清楚了吗?”

 

哪吒挑眉看了看他,狡猾地道:“我要是没看清,能不能杀回去再看一次?”

 

杨戬微微一笑:“怎好这般劳烦贤弟,若没看清,为兄自去重走一趟便是。”

 

哪吒撇了撇嘴:“阵中坛上果然放的草人,如何做法不知,但见有明灯十盏,做上三下七排布。可惜,若是再拖得片时,我就能闯进阵去了。”

 

“阵门所在可看清了?”

 

“正在朱天井宿之下。”

 

“好极,我们走。”

 

哪吒跟着他,追问道:“你是怎么让星空露出来的?我见时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杨戬淡淡道:“没什么,吓了吓那天绝阵主而已。”

 

这个结果已经很让他满意了,若姜子牙所受暗算出于落魂阵,那阵主必定就在阵中作法,可不比天绝阵空无一人可以轻易闯入。故而发觉“天绝罩顶”之时,他当即动念,藏在阵中伏击秦完,以拼死之态逼得他心生惊惧。下意识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秦完心神动摇,以元力炼制的阵图遂生感应,蒙蔽之力消失,十阵上方的天空在刹那之间闪现了出来。哪吒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仅看清了阵内情形,还一并记下了落魂阵阵门的方位。

 

回到相府,姜子牙依旧昏睡不醒,武吉和龙须虎陪在旁边。房里还多了两人,却是姬发闻讯,与黄天化一道赶来。哮天犬趴在屋角,见杨戬进来,抬起头低低叫了一声。

 

杨戬俯身拍了拍它的头,向龙须虎问道:“师叔情形如何?”

 

龙须虎叹道:“依旧如前,只盼师伯快些过来了。”

 

现在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即使急于救治,也需等韩毒龙请了赤精子过来,辨明姜子牙所受何伤才行,众弟子都不免有些心焦。

 

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姬发道是相府侍从,微微皱眉,正待出言训斥,来人推门而入,竟然是薛恶虎。

 

薛恶虎脸色煞白,目光在房里一转,看到杨戬,才露出几分惊喜,转瞬又化作焦急:“杨师兄,不好了,我哥哥出事了!”

 

众人都是一惊,杨戬刚要问,却又拦住道:“师叔魂魄不稳,出去说。”

 

薛恶虎匆匆跟他出了房间,不待他问,便急道:“杨师兄,哥哥被人抓去了!”

 

杨戬惊道:“怎么回事?你如何知道?”

 

薛恶虎平日都以师门之序称呼兄长,此刻情急也顾不得了:“哥哥走后,我就在房中打坐。我们本是同根双生,运功将心神接连,相隔万里也能见彼此所见,闻彼此所闻。哥哥借土遁而行,本已到了太华山,谁知山下早有人埋伏,哥哥被他捉了去。”

 

杨戬道:“可知是什么人?韩师弟现在何处?”

 

薛恶虎道:“是那日阵上所见十天君之一,哥哥被他带回商营,听到有‘关在阵中’之语,后来就没有知觉了。杨师兄,怎么办?”

 

杨戬咬牙道:“好个闻太师!”

 

因见薛恶虎已是六神无主,他只得强压住心绪,安慰道:“师弟先别急,没有知觉应是被阵法阻隔所致,那人既说了关起来,理应不会伤及韩师弟性命。”

 

他们在门外说话,虽未高声,里面三个道门弟子却都听得到。黄天化和哪吒听到一半已经推门出来,哪吒辨他神色,问道:“杨大哥,你要再去商营吗?”

 

杨戬岂不知今夜实在不是时机,却也别无他法。韩毒龙兄弟来西岐只比他稍早,与他向来亲近,视他如兄长,道法武艺乃至人情世故都常常向他请教。听得韩毒龙出事时,他已是深恨自己思虑不及,竟容得他千里远行。早知道就该自己去的!

 

哪吒猜得到他的心情,见他一言不发,急道:“今夜十阵中必然严加戒备,况且我们也不知道韩师弟被关在哪一阵里,你这样去了也没有用啊。”

 

杨戬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道:“我知今夜去也无益,明天再潜入商军主营中探听一下,看他们于此事可有说法。”

 

哪吒见他冷静下来,松了口气,又想到这意外耽搁的还有另一件要紧事,道:“韩师弟中途被截,太华山还是我去一趟吧。”

 

黄天化便道他刚回来理应稍歇,还是自己去。

 

杨戬抬手拦住二人,道:“不,你们留在这儿,我去。”